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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手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4560
郑雪楠

  我们登上擂台以前,我就知道他。

  拳馆教练大约翰是个美国人,大块头,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曾经是个拳手,但现在没几个人记得他了。这会儿他刚好不在,管理员赵阳往常会站在打沙袋的学员或拳手旁边,提醒他们注意站姿、脚步,并指导他们如何打出漂亮准确的直拳。从沙袋后面的镜子里,我能看见他深邃的眼神,像两个炯炯的洞穴,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赵阳说他看过我父亲打比赛,如今他不在了,他的儿子赵翔正在打沙袋,他使出三个连贯的直拳,可怜的沙袋连动也没动。

  那个人径直走向我,站在我旁边戴上拳套,我就跟他走上擂台。

  没有人注意我们。每天我都会被叫上场,陪拳手或即将成为拳手的学员做训练,学员占大多数。教练会提前交代我动作,并让学员看准我的拳头,他们初出茅庐,战战兢兢,同時也很兴奋,出拳时经常忘记防御,我得在做分解动作时小心不将他们打伤。面对真正的拳手就不同了,有的拳手出拳又快又准,会用腰部和脚趾发力,擅长用刺拳折磨对手。我喜欢他们,我知道他们也喜欢来找我,因为前两个回合往往不分胜负,我们相互试探,互相熟悉,像一对恋人。有时候我干脆等着他们把拳头打过来,双手护腮,盯着他们漂亮又洋洋得意的姿势,直到第三个回合。从这里开始计时,我还是先等对方出拳,见他右手紧紧护住右腮,他也在等待,因为前两个回合我故意露出的破绽已牢牢印在他脑袋里,他等待着,但他等不到了。当他左拳稍稍放下时,我假装攻击他胁下,他放下左拳,也准备出击,我往旁边躲一步,出一记勾拳,十秒钟,比赛结束。这时大约翰会冲上来拍拍拳手的脸,然后他看着我,露出他在办公室里看我的表情。

  “你干吗不参加正式比赛?”他跟我说,“我可以替你安排。”

  我摇摇头。

  “你使出最后一拳时应该照照镜子,林弘宇,你有天赋,你应该登上真正的擂台,而不是在这里流些没意义的臭汗。人们会喜欢你的。”

  “我喜欢在这里流汗。”我说。

  “上场能拿更多奖金,这样也不行?”

  我摇摇头,走出大约翰的办公室。

  现在,“黄蜂”站在角落,只消一眼,我便知道他是哪个级别的拳手。他站在那活动双脚,背部肌肉像装甲坦克的壳,他转过身,眼睛无意间瞥你一眼,你就知道他已经把你列入脑海;接着他举起拳套,放在下巴那,抬起眼睛,目光像一条细长的渔线,将你死死钩住。这是个顽固派,真正的拳手都是顽固派,你可以把他们打倒,但不能把他们打败。我在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像他这一级别的拳手虽常出现在这,但他们从不轻易上台,他们光用看就能揣摩出对方的招数,并在脑海里迅速破解,分出胜负,他们不肯浪费力气和时间。

  当我挨了他第一拳时,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一记直拳又快又重,而且相当严肃,像小说的第一句话。真正的作家重视白纸上的第一行字,一点不亚于高潮和收束,笔酣墨饱时的态度决定了全篇的质量,正如此时此刻,我的对手用第一拳跟我达成共识,他的意思是:“别试探,别耍花招。”我身体里的血液流动起来,我知道他就是我一直渴望遇到的那种对手,认真对待每一场比赛,连训练亦是如此,他看重这方方正正的场地,并给予尊重。

  他一直逼近我,观察我,我打出四拳,向后退一步,他则迅速向前。理智上,我应当与他保持距离,摇臂,出拳,格挡,后撤,并准备好随时出勾拳,但我不停地出拳,不留一点空隙。接着我被一记直拳打到,他冲过来,我感到嘴里甜腻的血腥,他回到角落,等我重新准备好。

  我脑袋里不停回想他的动作,我见过他比赛,他喜欢主动出击,把对手逼向绳圈,将组合拳打到对手的肝上、肋骨上、下巴上,最后用勾拳结束,就像一只黄蜂。他的身体就是他的蜂群,可以直追目标百米以外,黄蜂毒刺上无毒腺,可对人发动多次袭击。他的刺拳像冰雹一样打来,我盯着他铠甲似的肩膀和胸脯,他手臂上的血管嶙峋突兀,我想不出对付他的办法,只有等他懈怠,趁机发力。我的经验是,你必须等到最关键的那几秒钟来临,在此之前,你必须迷惑对手,在躲闪中保护自己,承受飓风般的拳头,并坚持不能在那几下里垮掉,因为最关键的几秒就像人生中难得的转机。

  在拳场上,光凶狠是不够的,你首先得了解你自己。要是你肺部不够强大,就别想上场,如果你脚趾不会发力,或不会弯曲膝盖,那基本撑不过前两个回合,而最关键的是要懂得坚持,并后退。你必须遍体鳞伤时依然睁着眼睛,冷静观察,迈步不能长于一腿,向后退时还得保持平衡,绝不能一退再退。

  我父亲在拳场上从不让步,他瞎了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在餐馆里坐着,脑袋笼罩在烟雾里。

  我去接他回家,他醉醺醺看着我,等认出我是谁,他挥手叫我走开。餐厅老板微笑着过来收走父亲脚边成堆的啤酒瓶,父亲则用他满是伤疤的手臂撑着脑袋,泛白的胡须从他指缝间支棱出来,他的目光浑浊呆滞,皮肤在酒精里浸得通红,大衣拉链没拉到底。他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起身,去柜台结账,走出门,气汹汹地一个人在前面低头猛走,不让我扶他。

  刚到家门口,他踉踉跄跄的双腿就不管用了。母亲打开门,父亲就跌在她脚边,双手交缠着护住脑袋,母亲紧绷的脸马上像坍塌的房屋。她一边骂一边朝我抱怨:“跟你爸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呀!”

  “把他送去养老院吧,让那的人看着他!”当我和母亲半背半拖,把父亲弄上床后,母亲看着我说:“我受够了。”

  我拍了拍她起伏不定的肩膀。

  “把他送走,这样对你也不公平,你总不能一辈子照顾这个废人。”母亲说。

  “没关系的。”我说。

  “你也得为我想想,他这副样子,左邻右舍都看着,我也够丢人的。”母亲看了一眼躺在单人床上的父亲。这本来是我的房间,但我结婚后离家不久,他们俩就开始分房睡。父亲把他自己的东西全搬了进来,床头柜上放着老式收音机和一个茶缸,都是在他半夜醒来和再次入睡那段时间用的,椅子上堆着他常穿的衣服,书架摆满了书,大部分是我走后留下的。

  “他虽然老了,但他缺少规矩,把他送去学学也好。”母亲说。

  “他不需要规矩,”我说,“他只想要个活下去的理由。”

  “是吗!真可悲!”母亲嚷道,“我以为酒瓶子已经给他足够的理由了!”母亲脱下父亲脚上的鞋,把他的腿往床里推,又给他盖上被子。她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灯光把她的影子覆盖在父亲脸上。

  “我听说你跑去打拳了?”她盯着我,一双眼睛嵌在她棕红色褶皱的脸上,像深海里的探照灯,“怎么你们脑子就是不清醒,难道你想走你爸的老路?”

  “我不打比赛。”

  “有什么区别?”她说,“上了场还不就是打来打去的,我以为你结了婚会不一样,结婚前你写小说,结婚后你打拳。记得你写作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你找个伴吧,去过正常人的生活!结果呢?你们父子俩简直一模一样!”

  “我只是想找点事做,”我说,“可我能做的畢竟不多。”

  “我知道你们出了什么问题,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肯和别人一样!”母亲从兜里拽出一张纸,擤了下鼻子,“这有什么难的?人家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会的话可以去学。”

  “把你不爱干的事干一辈子?”我说,“这怎么可能啊!”

  母亲盯着我看,仿佛从我脸上看见了父亲的影子,她总说我的眼睛随他,因为我们俩的眼睛都瞎了。她望着我露出无可奈何的一笑。

  “知道么儿子?有些人花一辈子去干自己不爱干的事,要比像你这样随心所欲,自私地追求梦想勇敢得多!你和你父亲都是胆小鬼,你们谁也不肯站上生活的舞台!”

  说完,她抹了一下头发,站起来拍了拍衣襟,像是要抖掉在这房间里粘上的灰尘,然后她打开门走了。

  父亲在床上翻了个身,张着大嘴,他脸上潮红已退,身上的肌肉也都松弛了。他躺在那,像一个战败的拳手在场地上昏厥,我常想象他站在他人生最后一个赛场上的样子,他一定不会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

  大约翰说,每个拳手一生能参加多少比赛都有定数,只是那数字掌握在上帝手里,拳手唯一要做的就是出现在赛场上。我想对于父亲来说,那一定很艰难,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里打的比方,关于死刑犯的死亡和被抢劫者之死,他知不知道这两种死亡可以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呢?就在比赛最后一个回合结束的时候,父亲怀着尚存的希望倒下去,以为自己还可以重来,但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有一只已经看不见了,他的比赛生涯到此结束,而未来的日日夜夜也都因此黯淡无光,他就像一个死刑犯那样毫无希望地等待着注定会死掉的那一天。

  父亲的呼噜声忽低忽高,似乎有痰卡在喉咙,阻碍他的呼吸,一阵低沉的咕噜之后,他吸气的声音尖锐骇人。我贴近他,看见他“饺子耳”后面的发丛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切开太阳穴,像一道凶残的闪电,带他重回那些澎湃的岁月,我知道他曾经热烈地活过。

  我拍了拍他伤痕满布的手臂,父亲睁开眼睛。他自己解下皮带,从床上爬起,用手撑着床头柜和衣架,绕步至窗台边。他跌跌撞撞走得很快,站在窗前,左臂扶着窗台,身子靠向窗沿,右手开始摸索裤子上的纽扣,还没等我反过神,他下半身已经覆水难收了。

  母亲闻声而至,在门口朝父亲大喊大叫,希望喊醒他,但父亲再次跌进床里,为了不让他跌破头,母亲事先在床侧围了一圈枕头。

  “你这下三滥的老混蛋!”母亲骂道,“现在只有老天爷能对付你了。”

  我让母亲回她自己屋休息,这里我来,她看了眼地板,叹了口气。

  “对不起儿子,”母亲说,“我替这老家伙说,他可把你害苦了。”

  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味道,夹杂着令人反胃的酒气。我蹲在地上,想起上一次父亲醉酒,他在路边吐得翻江倒海,我走过去刚要拍他的后背,只见他转身,屈膝避开,他像见了鬼似的对准我的颌骨,给我一记短拳。我趴在路边,拿头去撞击栏杆,以暂时消减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父亲酒醒后,他傻乎乎地看着我,跟我道歉。

  我跟他说他那一拳打得相当漂亮,而他像不认识我那样看着我,要我什么都别说。

  “干吗不呢?”我说,“你的确是个中高手,简单的对抗可造不出一双饺子耳。”

  “得了吧。”父亲说。

  “而且你宝刀未老,短拳够干脆,那可是能打出脑震荡的短拳。”

  “别说了。”

  “只要一下,就能结束比赛,”我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讲讲呢?”

  “别说了!”父亲双手抱住头,等他把手放下,我看见他泪流满面。

  打拳的事他闭口不提,也许他觉得那些事早就过去了,也许他只想留给自己珍惜。我能从赵阳和他儿子赵翔那听到我父亲的光辉历史,但赵阳说我父亲老输。那个年代拳击并不流行,比赛多在地下进行,叫“暗场决斗”,不少有钱人在上面赌输赢,那种比赛只要赢一场就够生活好几个月,但我父亲从不是为了钱才去打比赛,他为自己而战。没人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了自己这方面的天赋,人们知道他时,他已经是重量级里很不错的选手了。赵阳说我父亲喜欢刚一交手就把对方打倒,而且从不认输,只要对方没把他打昏,他就能再站起来,走到对手跟前,他是人们最不乐意碰见的那种拳手。

  我看着父亲,我见过许多轻易认输的选手,他们随随便便上台,不小心挨了一拳,估摸着自己撑不过,或干脆想也不想便开始怜惜自己,趴着不起来了;有天赋的选手当然也很多,他们在年轻时大展拳脚,但稍一年长便销声匿迹,他们的理智胜过热情,这种拳手像是从生产线上生产出来似的,一茬接一茬,挑战着赛场上的另一种存在——像我父亲这种存在。

  连我也很难做到,倒下去再站起来,我只能撑着尽量别倒,因为你不知道再站起来有多难,你不知道站起来以后自己将要面临的风险。

  父亲走下赛场跟母亲结婚,我母亲二十岁那年嫁给大他六岁的父亲,婚后很快便有了我。那时父亲在加工木材厂上班,因为城市紧挨森林,伐木叮叮的声音整日在城市上空回荡。千禧年过后,运送木材的货车停在工厂门口,把一堆堆原木装上车,全给运走了,接连着好几个礼拜,晚上,厂里能搬得动的机械设备也被抬上车架,露天车厢罩着一层黑色塑料布,车子启动时,像鼓满了风的帆,驶进茫茫黑夜。第二年来了一批开发商圈地,木材厂的灰砖房变成一扇游乐场的大门,山顶建起观光缆车,这座朴素的城市突然间变成一个不知悲喜的乐园。大批外来观光客涌入,把城市里的房价炒高,把原来像这座城市的一切毁掉,把居住在这里最开始的那一批人挤到市区边缘。父亲和母亲试着经营一家餐馆,不断推出符合外地客人口味的食物,后来因为房子动迁,他们得了一笔钱,又或许是因为父亲开始酗酒,他们便放弃了餐厅,提前过上老年生活。

  父亲坐起来,我把茶缸递给他,里面是牛奶,他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似乎想起来刚刚都发生了什么,他探头往地板上瞧,冲着我露出傻乎乎的表情,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你走吧。”他清了清嗓子说。

  “你得让我歇会。”我说。

  他盯着我的脸瞧,又盯着我的手臂。大约翰拨开绳圈迈进场地时,也这样瞧看受伤的拳手。

  “我没事,”我说,“我还年轻。”

  “你还年轻,”他眨了眨眼睛,“那你干吗不继续写你的小说?”

  “我只是挣点饭钱,还有老婆孩子得养。”

  他点点头,接着探下身子,伸长手臂,我往边上坐,只见他从那洞穴般尘网密布的床底下拉出一个铁盒,盒子里放着一块布袋,鼓鼓的。

  “拿去。”他把布袋塞进我手里。

  我拉开布袋侧面的拉链,里面全是皱巴巴的钱,最大面值只有五十元。

  “你妈给我的酒钱。”他说,“你拿着零花。”他低头瞧了我一眼。

  见我把钱揣进上衣口袋,他嘿嘿笑了。

  我转身拿擦地的水盆。

  “放着我来,你回家。”父亲说。

  我只好走了,而就在我出门的刹那,从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别放弃你的小说,儿子,哪怕你成不了气候。”

  从父亲家出来总是黑天,街灯疲惫,星星隐晦不明,而等晨曦到来还为时尚早,但即便如此,我也喜欢那间有父亲在的房子,纵然时代变换,他就像风云莫测的汪洋里一块永不随波逐流的礁石。

  “黄蜂”出拳的声音像倒置瓶中的沙漏。

  清脆的左拳,紧跟着一个强劲的右勾拳。我试着跟他拉开距离,看见他用刺拳出击,重心一直放在后方支撐腿,发力后重心转回,防护腰部面部,转身打出勾拳。他漂亮的拳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我被逼到台脚,他还没有后退的意思,眼睛像钩子一样抓着我,好像我是一条无处可逃的鳟鱼。场馆里的人发现了我们,从四面汇集。

  我只顾防守,知道自己这样子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于是我用腋下夹住“黄蜂”的双臂,把我们移动到擂台中央。他结实得像一辆装甲坦克,我推开他。左拳,右拳,再一个左拳,都打在脸上。我稳住重心,围着他转,脑袋即使仰着也盯住他红色的拳套,好像那就是狙击手唯一能看见的圆心。他的动作放慢了,像是在试探,想摸清我的套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躲过那些要命的直拳,但我就是躲过了。我感觉身体苏醒过来,而他所有动作都分解成了一个个慢动作,我看见缝隙,一拳打在他肋骨上,侧勾拳击中他的眉骨,他的小腹就像弹簧床,我找到轴心,打出连环拳。有人在欢呼,但那些声音似乎都很遥远,而这里是唯一的一块场地。

  我挥出我的拳头,有些不确定。

  有人自发跳上擂台,他大喊着让我们分开。

  “来场正规赛,我给你们计时。”他夹在我们中间嚷道,角落里摆上椅子,赵翔挤到我身边。

  “你的鼻子在流血。”他叫人拿药箱过来。

  “你有什么办法?”我看着他,他说能搞定,还好我的鼻梁没被打断。有人把药箱推过来,赵翔拿棉棒塞住我的鼻子,又往我脸上涂了层凡士林。

  “你看见他的动作了吗?”我问他。

  “你打得不错。”他说,“只要别放下你的拳头。”

  “我可能没办法。”

  “你有,”赵翔检查我脸上的伤口,他说,“你得抓住这种机会。”

  “他是专业的。”

  “看着我,林弘宇,”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我能看见他乌黑的眼珠,“我多希望你能把身体借给我,现在别说丧气话,该你上场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赵翔第一天走进拳馆就被大约翰赶了出去,那时他父亲刚去世不久,而他一直在大学里当英语老师,每天晚上他都在拳馆附近徘徊。我告诉他这样没用,因为他父亲和大约翰关系很好,而他父亲坚决反对他戴拳击手套;但因为赵翔跟我关系很铁,我还是帮他混进更衣室,等所有人都走光后,我带他站在沙袋前。

  他的拳头就像蝴蝶的翅膀,根本无法躲过重拳追击,他撑不了多久就得弯腰扶着双腿大喘气。我让他停下,他举起拳套,挨紧下巴,前后移步,他步伐混乱,重心也不扎实,一看就没经过任何训练,全是在电视上学得那一套。他冲着沙袋出拳,我叫他快停下。

  “你的腕骨就要被你打折了。”我拦在沙袋前,他的拳头捶打我的双肩,嘴里嘶嘶哈哈。

  “怎么样?快教我几招!”

  我教他用后腿重心发力,没多一会,他便呼吸急促,大汗淋漓,趴在地上犯了哮喘病。我从他裤袋里摸出气雾剂,告诉他做深呼吸,然后把喷嘴塞进他嘴里,等他缓过来,我们坐在镜前。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让你打拳,”我跟赵翔说,“他是想保护你。”

  赵翔的父亲死于抢劫,但我们都不能相信,赵阳重心如千斤顶,擅长出重拳,而且他自己就是很好的应急医,身体一直很健康。赵阳遇害前,他妻子拿着家里所有存款跟一个做投资的商人跑了,因为一直以来,他都不能使她满意。赵阳被发现时,身上只剩一件单衣,劫匪抢走了所有能代表他的东西,法医说他死于暴力撞击前胸导致的心脏碎裂。

  “但是我想打,”赵翔说,“我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站上擂台。”

  “我知道,但你的肺不够强大,一场感冒都能把你拖垮。”

  赵翔低下头,拳馆灯光昏暗,他的影子覆盖住他的脸。

  “我爸跟我说过,他总讲你父亲是怎样打拳的。他说拳手要有天赋,我总在想什么叫天赋?我想天赋就在我们身体里,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拳手的血,弘宇。”

  他抬起头,我看见镜子里他短短的头发,苍白的脸,戴着眼镜,穿着宽松的运动衫,细长胳膊和腿像干枯的树枝伸展在袖外。他身上没有一处像他父亲,但他的眼睛燃烧着,我能看见从他心里溅落的火光。

  “只要一场,我就死而无憾了。”赵翔说,“贝多芬是个聋子,尼采是个疯子!”

  我跟他说这跟贝多芬是聋子是两码事。

  “尼采疯了,那是上帝叫他发疯的。”我说,“我们没有赶上好的时代,赵翔。”

  他把头挨在拳套上,在那黑暗的夹缝中,他讲起我们父亲的故事。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想知道我的父辈们是如何走上擂台的,很难想象他们那代人会有什么梦想,我总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只是为了生存,但在内心深处,在事实如湖面浮叶的纷繁表象底下,在我们这代人的血液里,我仍然能感觉到那汹涌的生命之流。我知道他们曾经比我们付出了更多,他们曾在如我们这般年轻的岁月中热烈地活过。

  “要是他们还能上场,”我问赵翔,“我们能见证怎样的战绩?”

  “我们不会见证任何战绩,”赵翔说,“现在,该我们上场了。”

  充当裁判的学员站在台上吹口哨,比赛继续。

  我在开车,儿子在后座上睡着了,佳英讲起了她跟她父母之间的事。

  “我三十岁离开家去外地工作,这可给他们吓坏了,因为他们一直觉得我离开家只能去结婚。” 她看着车子前方说。

  “你的父母都是好人。”我说。

  从高速公路下来时,太阳已经西偏,我得绕过一条环山路。从导航上看,距离酒店还很远,海就在我们右手边,阳光平铺在绿色的海面上,从层云中透出的光照耀着近处海岸边的礁石。挨近路侧每隔十米就有一块生锈的减速路标,山体那边则竖立着当心滑坡的警示牌。

  车辆颠簸时,我借后视镜看熟睡中的儿子,并叫佳英拉一下他的衣服,他那因吃太多膨化食品而圆鼓鼓的肚皮正暴露在外。

  “瞧他像个古希腊的小雕像。”我说。

  “你是个幻想主义者。”佳英转过身说,“因为你没在我的生活里呆过,我的父母,我总怪他们没给我更多。他们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或者寄存在明天,而且他们没耐性,每件事,总是风风火火地开始,但要不了多久就懈怠了,然后开始抱怨命运,埋怨社会人心,但他们的枪口从来不会对准他们自己。”

  佳英抓着安全带说:“他们从来不是我学习的榜样。”

  “这就是你不接他们的原因?”我告诉佳英,“把父母送进养老院?”

  “得了吧,少装好人,”她说,“你没跟他们生活过,你也没直视过几回他们那种眼神!”

  “什么眼神?”

  “好像他们只为你一个人活着的那种眼神。”佳英说,她的手拉紧安全带。她喜欢把指甲剪齐,涂上薄薄一层透明指甲油,她每周做两次手膜。佳英在化妆品店当店长,面对富有的客人,她会把奢侈的精华液倒在手背上,向他们展示产品神奇的吸收力,保证那些瓶瓶罐罐值得他们口袋里的每一块钱。她的手非常柔软,尤其当她捧着细致包装的小盒子时,好像她会把她身边的一切都这样捧在手心,但实际上,有太多东西她连碰都不敢碰。

  “他们把一生的积蓄塞给你,然后说:‘看吧,要不是为了你,我根本用不着活到今天。我真恨他们给我的那些钱!我也恨他们呆过的那些地方,因为我得为这些我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付出全部代价!”佳英说,“我也有孩子,但愿我不会变成我父母那样。”

  “他们只是老了。”我说。

  “谁知道呢?”佳英说,“看看你父亲,你一去他那就得半夜才回家。”

  “好了,别说了。”

  “不说了。”佳英头靠在椅背上,“我真没指望你!”

  前面是一段下坡路,我踩下加速,车子一路俯冲,佳英尖叫着要我停下,她向后座伸手扶住孩子。我又猛踩剎车,车子停稳后,佳英冲我喊道:“你想摔死他吗!”她打开门,到后座坐好,抱着孩子。

  孩子半睡半醒,说他头疼,佳英瞪我。

  “对不起。”我说。

  “别跟我道歉。”佳英搂着儿子,望向窗外。

  快到酒店时,我接到一通电话,是公司打来的,说我写的公号文章主编审核没通过。我说我不在市内,因为两天前,我已经开始休假,而那篇文章是我一周前就提交的。那边把修改意见传到我手机上,要我当晚处理完。

  放下手机,我跟佳英说我想回去。儿子一听,打了个激灵,大吵大闹。

  “别听他的!”佳英跟孩子说,“我们按原计划,但要是你不听话,我们就马上回家。”

  儿子安静地坐着,一直到酒店门口,佳英都没看我一眼。等安排好房间,她让孩子去草坪上的儿童乐园玩,并规定他只能玩半个小时。

  “我没带电脑。”我跟佳英说,她站在水池边洗带来的蔬菜水果。

  “那你也用不着扫了所有人的兴,”她说,“用手机编辑好,再发给公司处理,这有什么难的?”

  “我们出来玩,就是为了远离工作。”我走到窗前说,“也许到了该辞职的时候了,这一年我都没写什么东西。”

  “好吧,你辞职,然后呢?”佳英问。

  我告诉她我可以到拳馆当陪练,那样也可以挣钱。

  佳英朝我翻了个白眼。

  “别说胡话,林弘宇!你能打拳打到几岁?想想你爸,你难道想提前当个酒鬼?”

  “别这么说他,”我说,“我给公众号写文章,就不能为自己写作,你该看看他们是怎么打着文学的旗号糟蹋文化的。”

  “那就别为你自己写!”她把锅重重撂在电磁炉上,摁响开关,“你想写的东西没人看,大家只想看公众号。”

  “公众号是垃圾。”我转身,看见她身后正在冒烟。

  “别惹我生气,林弘宇。”佳英沉着脸,面对墙壁。

  “陆佳英,那口锅!”我指着她身后说。

  佳英瞧了眼身后,她木然地拔掉电源,深吸口气,把锅摔在地上,然后她走过来,往床上一坐。

  “疯了吗你!”

  “我累了,就这么简单。”她看着我,我认得她这种眼神。在我写作之初,我曾描写过它,那时我还不认识佳英,但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座城市,每一栋大厦底下,在白天的长椅和夜晚的沙发上,我都能看见这些对未来毫无盼望又无可奈何的眼睛。

  房间墙壁上挂着爱德华霍珀的画,一个男人的妻子从后窗中探头,试图唤起丈夫的注意,但男人表情凝滞,只盯着远方,那里的原野一望无际。画作名为《四车道公路》。

  我面对着这幅画,佳英躺在床上,腿搭在床边。我手扶额头,用膝盖支撑双臂,坐在她旁边。天灰蒙蒙的,太阳没入最远处的山坡,房间里,烧焦的烟尘正旋转,角落里散发着霉味。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

  “我们本来很开心,但你把它们都毁了。”佳英双手蒙住脸,“你可以写写这个,”她对我说,“就写此时此刻。”

  过了一会,佳英说:“我想知道真有人能描绘我们这个时代吗?真有人能讲清楚我们的生活吗?”我看见眼泪流出她的眼角,流进她的鬓发。

  “我还不想放弃。”我说,我听见她深深地吸气。

  “看你每天坐在那该死的椅子上,面对一张白纸,我都替你沮丧。你怎么还看不清?”她说,“一个人最要紧的是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别把自己变得那么可怜!”她起身走向窗台,我看过,从那里什么远景也看不见。

  “你没有天赋。”她站在窗边说。酒店后面的草坪上,一些孩子在露天乐园里嬉戏。

  佳英把锅捡起来,重新放好,我出门找儿子上来。我在滑梯那发现他,当时他正和一个比他瘦弱的孩子发生口角,他拧着那小鸡崽的领口,把他拽到自己跟前,咬着牙,瞪大眼睛,被晒成棕色的皮肤绷得紧紧的,肚皮露在松紧带外。他举起另一只拳头,向那泣不成声的孩子示威,然后把他推倒,骑在他身上,照他头部和腹部一顿狠揍。他就像个欠扁的小怪兽,从他汗涔涔的脸上看得出,他从欺负弱小这件事上获得不少乐趣。

  我冲过去,推开他,儿子跌坐在草地上,看见是我,他开始打滚。我把他抓到仍在抽噎的孩子跟前,命令他道歉。

  “我不!”儿子冲我大喊,然后他当着那孩子的面搓自己的拳头。

  我照着他后背拍了一下。

  “道歉!别等我揍你!”我说。

  这下他才老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他欺负的孩子,那孩子已经不哭了。儿子忍着眼泪跟他说对不起,说完后,自己抽抽搭搭哭起来。

  我告诉儿子只有在赛场上,他可以朝陌生人挥拳头,也只有在擂台上,一个人可以把另一个人打倒,而不必说抱歉。

  “别给他灌输这些!”佳英说,“没人要上擂台。”她让孩子去洗漱。

  “我只是打个比方。”我说。

  “我不希望孩子这么小就这么暴力。”

  “我也不想。”

  “但有其父必有其子!”佳英说。

  我们决定提前返程,儿子因为闹情绪,在后座上大叫,踢前面的椅背。“回去!”他踢得越来越起劲,借此发泄他心中的愤怒,我感到腰肾被连番撞击。

  我左臂挡着眼睛,右臂护住脸颊,胳膊肘被逼得贴近肋骨,“黄蜂”打来的拳头像密集的锣鼓,他不再试探着出拳,每一击都准确而果断。勾拳,勾拳,左勾拳,右勾拳,后退,前进,后退,前进,我像木偶被他牵着走,已经贴近绳圈,他使出一记强硬的勾拳,粉碎我的重心。我步伐踉跄,退至场地中央。

  我听见赵翔拍着擂台朝我大吼,他要我反击。这时“黄蜂”冲上来,使出一个上勾拳,对准我的下巴,接着右勾拳,我飞向绳子,一拳接着一拳,我感觉胳膊快被砸碎了,目光无法聚焦,有时我被自己的拳套击中,而我的脚像深陷泥潭,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变得越来越矮小,而面前的“黄蜂”肌肉鼓出,被汗水滋养,他像个巨人,像一架毫无情面的机器。

  我护住腹部就无法顾及头部,有三拳打在我眉骨和眼眶上,我跌倒了,手和膝盖着地,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见赵阳往嘴里喷气雾剂的声音。我用一只胳膊勾住最底下的一根绳子,血从鼻子里往外冒,那感觉就好像我正在失去什么东西,接着裁判站在我们中间,“黄蜂”回到台角,我听见有人在报数:1,2,3……

  裁判靠近我,他三根手指还举在一旁,我站起来,听见自己说没有问题,他走开了。“黄蜂”像一列火车,带着他闪电般的拳头,跳跃着冲过来。

  “打回去!打回去!”我脚边的人都在喊。

  我使出浑身解数,把“黄蜂”逼至角落,躲过两记重拳,击打他的躯干,他防护着,像坚固的堡垒。我使出勾拳,看得出他想逃脱,往绳圈中间踱步,我将他推向角落,对准头部,哨声响起。

  赵翔摆好椅子,跳上擂台。

  “我不行了,”我跟他说,“一点力气都没了。”

  “你能行,”他快速擦干我的身體,“坐好防护,看准了再出短拳。”

  “我看不清。”

  “你的眼眶被打肿了,”他检查我的眼睛,“不碍事。”

  “妈的,因为你不在上面!”我说,“挨揍的不是你!”

  “听我说!”赵翔盯着我,“下一场,要是你还不反击,就再也有没机会了。”

  如果在赛场上你能碰上拳手直立身子出拳,那你算是捡着了,直攻胁下,出勾拳,对方的脸就像摆在那似的,紧接着一记直拳,只要两秒,比赛结束。然而站在我面前的人,他迈步像狮子一样稳健,出拳像大理石一般坚硬,他朝我使出的勾拳,能击倒一面墙。我让他在中间转圈,我围着他不停跳跃,并时不时后退,尽量别退得太远,但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手臂和双腿像生锈的铁锚,正拉着整艘船,沉入海底。无论我怎样防守,还是暴露得太多,他的拳头如暴风骤雨,我低下身子,屈膝躲过几次攻击,但更多击打落在我的头部、胳膊和肋骨上。

  我回忆他在台上的招数,但现实中,他招招不同。过去和现在是不一样的,你永远找不到曾经的感觉,那些感觉不再重来。我的对手是一头天然的猛兽,他试探你、蹂躏你,趁你不备发动袭击,他要等他折磨够了,才使出最致命的一拳。

  实际上是三拳,前两拳使我飞向绳子,最后一记直拳如铅球般冲进下巴,就在那一下里,我突然明白了我在面对着什么。我像站在绳圈外围的观众,知道自己会输,因为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赛。

  那时我刚到拳馆,从更衣室出来,站在一个空出来的沙袋前,望向窗外,一切都按部就班。这时,一个人朝我走来,我稀里糊涂接受他的挑战,可我并不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战役,甚至不知道它的時长。赛前我也没有时间亲吻拳套祈祷,我毫无准备,只是曾如观光客般见过对手打比赛,然而对方却准备充足,他了解我的弱点,并把这些弱势拼凑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我。他注定在某一天出现,就像令人无法招架的生活。

  我的父亲,有一天,一拳击碎了餐厅的玻璃门,血溅了一地,佳英保护着儿子,我母亲在哭。外面下着很大的雨,父亲从哭喊声中跑了出去,我提着他的外衣一路追赶。

  雨下得很大,空气阴冷潮湿,父亲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棵柳树下面,柳条抽打着他憔悴的脸,背面是一片湖。

  那时,他刚检查出肺癌,化疗令他的身体虚弱不堪,肿瘤吞吃了他的肌肉和脂肪,药物反应使他整夜抱着马桶呕吐。他的眼睛慢慢凹陷,关节却肿胀着,只剩骨头和疼痛支撑着身体。我把父母接回自己家,父亲有一段时间不再喝酒,但当他发现没用,便又开始喝,他酒喝得越多,身子坏得越快。

  父亲在饭桌上喝酒,佳英非常生气,她更担心儿子。

  “他还不到十岁,就看见家里有人就着瓶子喝酒!”

  “没事的,”我说,“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因为一个人快死了,他就可以什么都不顾了吗?”

  “他没有快死了,”我说,“他病了。”

  “难道这么拼命死喝能治病?”

  儿子用手指蘸滴在桌上的酒,他刚要往嘴里塞,佳英正好从房间出来,她大吼着警告儿子,并把他拉回房。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咒骂愤怒尖锐,我父母都在餐桌上坐着,我知道她那些话不单是说给孩子听的。

  母亲把我叫到厨房,说她打算带父亲回家。

  “把他留在这对谁都没好处,”母亲说,“看他这样子也活不了多久。”

  “别这样,”我说,“佳英不是那个意思。”

  “她做得没错。”母亲说,“孩子还小,犯不着因为一个要死的人攒下坏习惯。”她看着父亲,他正小口抿酒喝,那烈性液体灼烧着他疲乏的器官,使他每喝下去一口都要伸直脖子。

  “他故意把自己喝得犯浑,现在他可什么都记不住了。”母亲说,“他死的时候肯定没什么痛苦,因为他把痛苦都留给了他身边的人,所以我们还是回去,好让你们过你们的生活。”

  “别这样。”我哀求母亲,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活了一把年纪,才知道有些人,你没办法改变他。”母亲说,“事实上,你没办法改变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以他自己想要的方式结束。”

  我给父亲披上衣服,让他跟我回家,但他不肯走,一个人扶着树干,用手捂着胸口,我劝他跟我回家,他就是不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跟我讲起了他过去的生活,讲他如何站在拳击场上,面对各色各样的对手。他的手还在流血,血混着雨水从他指尖上滑落,滴入泥土,可他像什么也感觉不到,浑身发抖,嘴里说着即使酒精也难以化解的、烙印在他心头上的那些事情。他扶着树干站着,目光变得柔和,我又看见他太阳穴附近的伤疤,在光秃秃的脑袋上,那道疤非常醒目。

  “你会好起来的,”我跟他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拳馆看看。”

  “我不会好起来了。”父亲说。

  “你会的,你会好起来。”

  “我得的可是癌症。”

  “那也会好起来。”我扶着他的胳膊,“求求你跟我回家吧,别在这淋雨。”

  他站着不动。

  “求求你了,”我说,“求求你了,回家吧。”

  他盯着我看。

  “你这是干什么!你想死吗?”我朝他大叫,“你想死在这吗?跟个胆小鬼似的死在这吗?”我拿脚猛踢树干,树枝和父亲,还有大地一起颤抖。

  他看着我,雨水顺着他消瘦的脸一直往下淌,那是第一次。

  “儿子,我不想活着。”他跟我说。

  雨落在湖面上,岸边伸展着绿色的浮萍,荷花含苞待放。父亲看着我的眼睛,我跪在那棵柳树底下,捶打自己的额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扯着嗓子哭嚎。最后,父亲伸出他冰冷的手指,我们手拉着手走回家。

  我倒在绳圈外,赵翔扶着我的脑袋,我下意识去够绳子,先从那底下把上半身转回来。裁判走过来问我怎么样,他想停止比赛,我勾住绳圈又站了起来。我多希望我父亲出现在拳馆,多希望他此刻就站在台下,而不是被埋在冰冷的石头下面。父亲走后不久,佳英和我签署了离婚协议,她从家里搬走,带着孩子和她父母住在一起,第二年她重新嫁人,全家迁往外地。

  右拳,左拳,右拳,勾拳,直拳,勾拳,直拳,他有一双机械般的手臂,我得靠着绳圈站稳身体,出勾拳,没击中。左拳,右拳,左拳,右拳,我打出左拳,被一记勾拳击中,他的底盘稳如泰山,我倒在泰山脚下。

  我瘫坐在角落,从来没这样累过,他每一记打在我身上的拳头,都像打在我心里,打在我心上最脆弱的那个部分。做一个拳手,你每天都得面对这样的问题:假如遇到一个比你更好的对手,更年轻,更强壮,更有经验,你怎么办?即使你征战多年,奖牌堆满屋子,但有一天当你老了,当辉煌不再,你怎么办?

  我用拳头支撑着身体,我得站起来,重新站起来,无论如何再站起来。

  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参加大约翰提议的比赛,因为我不需要终场的铃声。

  赵翔走进大约翰办公室,大约翰瞧了他一眼,就往外走,赵翔跟在他身后。

  “我会交钱,”赵翔说,“拿我当个普通学员。”

  “不行!”大约翰说。

  “我保证不会在你拳馆里出毛病。”

  “你说了不算,孩子,”他看了一眼赵翔,摇摇头,“听听你自己喘气的声音。”

  “说不定打拳会有帮助。”

  “听着,”大约翰说,“我知道你还想打比赛,但是忘了这些事吧,你父亲曾在这里工作,可你连他那关都过不去。”

  赵翔继续跟着他。

  “你是怎么了?”大约翰吼道,“我不想害死你!”

  “不会的,”赵翔说,“你是在帮我。”

  从那以后,赵翔每天都来拳馆,大约翰不让他进来,他就坐在对面花坛边的长椅上。他一下班就跑来,拳馆开到晚上十一点,他就坐在那等到关门。路灯点亮,大街上冷冷清清,他身后的餐厅刚打烊,店员将门口的遮阳伞合上,把椅子倒扣在露天餐桌上。我从更衣室出来,看见赵翔一个人坐着,灯光照射着法国梧桐层层叠叠的叶片,将阴影铺在孤单的长椅上。花坛周围栽种了一圈鸢尾花,花瓣已经枯萎。

  整整三个月,他就那么坐着,风雨无阻,大约翰终于在一天傍晚推开拳馆的门,招呼他进来。他把他领到镜子前面,分配给他一个教练,但大约翰没收他的钱。

  现在,差不多拳馆里所有人都会用赵翔的气雾剂帮他救命了。

  “我真搞不懂你,”我跟赵翔说,“你就这么死乞白赖地闯进来了。”

  我们在餐厅里坐着,趙翔越过花坛看对面拳馆,入夜以后,店里播放起贝多芬的钢琴曲。

  “打拳一直是我的梦想来着,”他说,“就像你想写小说,讲讲你是怎么写作的?”

  “没什么好讲的,”我说,“你拿张白纸,想办法填满它。”

  “我当初在那个长椅上坐着,看见有人在里面打拳,那简直两个世界。”

  “我经常梦见一座房子。”

  “什么房子?”

  “两边是高高的芦苇,中间有一条羊肠小路,路的尽头有一座房子,像荒野里的小木屋。从门窗那透出一点光,里面全是文学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海明威,有纪德,米兰昆德拉,奥康纳,茨威格等等这些人。”

  赵翔听着。

  “我总梦见自己走到门口,看见灯火,听见屋里的喧哗,但那扇门我从没打开过。”

  “有一天会打开的。”赵翔说,“只要你不放弃。”

  我们干杯。

  “这样也算幸福了,”我说,“你在椅子上坐着,我知道大约翰早晚会给你开门,他不得不把门给你敞开。”

  “现在我可做不出那样的事了。”

  “我们正在干的事,将来的我们也干不出来。”我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赵翔说要是他不打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非如此不可。”赵翔说。

  乐曲达到高潮时,我们再次碰杯。

  “我爸总说你爸是个好样的,他是真正的拳手。要是我们早出生几年,说不定能看见他站在擂台上,如今的拳赛简直没法看。”

  “现在的拳赛都挺凶狠。”我说。

  “那是给胆小鬼看的比赛,观众想看一个拳手被打到流血吸氧。现在的人,他们爱那些残忍的玩意儿,拳手只有配合他们。”赵翔说,“拳击比赛背后还有‘双重骗局,总之是为了分到更多钱,一旦这样,就没有好的比赛了。你根本看不到好的比赛。”

  “怪没劲的。”我说。

  “好的比赛只存在于我们父辈那个年代,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来迟了。”赵翔说,“要是我们还有梦想,也是被践踏过的梦想。”

  “你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只记得自己重重地跌在擂台上,擂台正在变大,有天安门广场那么大,我看见“黄蜂”停在我面前,像一辆大型坦克车。

  我父亲站在一个角上,他的教练抓住绳圈站着,年纪同他差不多。观众围在台下,赵阳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他不看我父亲,只盯着那外号叫“铁腕”的拳手看。对方正转过身,露出松懈但结实的胸肌,脖颈上的肌肉紧连耳后,像敦实的土坡,他的肩膀已经紧张起来,那里的块肌像层层铠甲,下巴往里收紧,眉毛因为眼睛长期的贯注而向中间积聚。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拳手。

  钟声打响后,两个人移动到赛场中央。我父亲率先出击,他离“铁腕”很近,左勾拳打到对手下巴,“铁腕”后退两步,等他的对手靠得足够近时,直拳打入胁下,但他不把直拳收回来,而用它勾住对手,使距离拉近,以便使出两记上勾拳。接着他们围着场地用直拳互相打,我父亲出右拳击中对方头部后,他使出组合拳。台下爆发一阵欢呼。

  “追击他,对,就这么打!”他的教练嚷道。

  “铁腕”盯着父亲的拳套,对脸上挨拳无动于衷,他在等机会,再次将父亲稳住,朝他肩膀打,上勾拳打在肝上,像一次爆破。现在他全身都充满了紧绷的斗志,皮肤像橡皮筋似的捆扎着肌肉。他之前主动挨下的拳头都只是热身,希望点燃身体反击的愤怒,从而使他的拳头充满火药味,接下来,他要把对手困到边缘。

  “闪开!”父亲的教练喊道。

  “铁腕”有他自己的节奏,他在自己节奏的边缘形成一个旋涡,下面是无底深渊,只要贴近他,父亲总要被戏弄几圈,围着场地跑,打出直拳。他拦下“铁腕”的一只手臂,转身,用勾拳击打他肩膀和背部,使他无法抽身,勾拳对准他的眼睛,裁判夹在他们中间。

  父亲回到角上,赵阳把水瓶塞进他嘴里,教练上来提醒他不要中计,看准了再缩短距离,不要打进对手的节奏里。

  父亲在“铁腕”面前跳跃,像刚出水的银鱼,“铁腕”晃了晃脑袋,拿他当小丑。父亲靠近他,出一记重拳,他像赶虱子似的推开他。后退,闪避,他让父亲尽情施展,像把披风挂在臀部的斗牛士,挥舞着裙子般的披风,让公牛围着打转。直到他脸上挨了一记利落的短拳,“铁腕”的教练大喊:“时候到了!别磨蹭!”他又挨了父亲一记勾拳。

  “离开那!”父亲的教练嚷道。

  “铁腕”把父亲逼到角落,父亲使左右拳,像给他挠痒似的。“铁腕”弯曲膝盖,摆开右拳,后背的肌肉像风琴的拉摆,重拳直击头部。父亲失去重心,倒向绳圈,上勾拳持续击打着肋骨,“铁腕”能听见父亲痛苦的叫声。台下唏嘘一片。

  父亲的教练捂着脑袋,他进来时穿着一件皮外套,现在他把外衣抓在手上。

  一个回合结束,裁判要两个拳手分开。

  “我还没怎么样。”父亲说。

  “你被打惨了。”教练问,“肋骨断了吗?”

  赵阳拉下毛巾帮父亲擦拭身体和头部。

  “深呼吸,”教练引导他,“想想你自己的节奏,他不会轻易出击,你的手肘呢?做好防守!”

  父亲继续移步、跳跃,他看上去不怎么强壮,脖子匀称,手臂也匀称,看上去毫无攻击性,即使他全力出击,也没有“铁腕”脸上那种吓人的表情。他的眉头不会积聚,眼神忧郁深邃。

  父亲躲过“铁腕”的刺拳,拳头划过的风声紧贴着他的脸,他跳跃,向后闪身,左直拳,右直拳,靠近对手。勾拳像台下震天的呐喊,父亲先出快拳,后面的拳头逐渐变慢,变得越来越有爆发力,像从四面八方奔来的牛角。“铁腕”紧咬护齿,插空打一记低拳。

  “脏东西!”父亲的教练手捶擂台,裁判发出警告。

  “铁腕”抱住父亲的头,把腹部空出来供他击打,但距离太近,父亲的拳头难以施展,“铁腕”把父亲抛向绳圈,趁他在弹劲中还未回过神来,一拳将父亲击倒。教练捶着擂台大叫,裁判再次警告。

  台下有人打口哨。

  “铁腕”打出重拳,他想尽快结束比赛。父亲的护齿被打飞出去,他站在“铁腕”面前,双脚像两根白杨树枝,他的身体在重拳下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从鼻子里流出的血溅到脸上、身上、场地上,他的耳朵也破了,红肿处正渗出血。“铁腕”的拳头子弹般落在父亲身上,刺拳打得他晕头转向,直拳让他打一个趔趄,一拳又一拳,父亲的手臂只能端到腰,头部整个暴露,他的腿像嵌进木板里的钢钉,无法重新抬起来。右拳,上勾拳,他脖子像弹簧,把脑袋拉回,右拳打在头部,紧接着又一记右拳,父亲屈身反击对手小腹。他没注意,从侧面来的勾拳像一列呼啸的火车。他跌倒在地。

  裁判开始报数,父亲往场地的另一侧爬,血从他眼睛那往外淌,滴在擂台上。赵阳摆手势让他趴着,教练攥着拳头盯着父亲,只见他爬到靠近绳圈的位置,把护齿捡起来,塞进嘴里。

  裁判喊到九,父亲站了起来。

  左拳,右拳,他抱住“铁腕”,“铁腕”推开他,勾拳,勾拳,前进,短拳,速度和力量,对父亲来说一切已接近尾声,拳头不断击打着他的左眼,他知道他的眼睛就要保不住了。

  “让他停下!”赵阳对教练大喊。

  “他还能打。”

  “再打会出事,”赵阳嚷道,“他根本不是对手,他眼睛快不行了!”

  “让他试试吧。”教练说,他的衣服丢在地上,他盯紧他的拳手。

  擂台上只剩下拳套打在身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那声音盖过了愤怒的人群,台下呼声越高,“铁腕”的拳头越重,他想用拳头熄灭这些声音。看上去,这只是一场凶残的肉搏,但有一个虚弱的选手一直站着,他还试图进攻,一次次逼近对手,又一次次被驱逐。拳套击打着身体,那上面是经年累月形成的肌肉,无法仅用几拳便打散,相反,拳头恰恰增强了肌肉的韧劲。拳头打在身体上,实际是想击溃一个人的精神,只有建立在精神上的擂台,考验着人心里面的东西。

  钟声响起,选手上场,裁判倒计时,一个回合结束,下一个回合开始。

  父亲站在台上,这是第十五个回合。

  教练盯着他的拳手,站在他眼前,他知道父亲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好样的!”他对父亲说,“你很了不起!听着,不管结果如何……”他拿袖子擦眼睛,汗水浸湿了腋窝,从衬衫里透出来。

  父亲把疲惫的拳套放在教练肩膀上,对他说他很感激他没有叫停比赛。

  猛拳如电闪雷鸣,左,右,勾拳,上,侧,他就是不倒下。没人知道支撑他的是什么东西,拳场无输赢,并不是说输赢不存在,而是在这样的时刻,已经没有人在乎。他仍挥动着拳头,而这拳头都已经举不过头顶,他仍迈步进攻,可他的腿早已重若千钧,他依然承受着对手准确而致命的短拳,但他根本不能战胜他,虽然他不能战胜他,虽然他看不清,血还在往下淌,观众看着他的脸,却不明白他的神情。他应该进医院抢救,生命正在流逝,但他的气息在护齿和牙缝中间保持着。上勾拳击中“铁腕”的下巴,“铁腕”倒向绳圈。

  他向父亲走来。

  “趴下!”赵阳朝父亲狂吼,“趴下!”

  左拳,右拳,“铁腕”一只手擎住父亲的头部,腾出右手,向后摆,他的右拳蓄满了弹药,出击。

  教练和赵阳跳上擂台,赛场的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光,像被乌云遮蔽的太阳。

  打拳意味着什么?只有拳手有资格说,像徒手攀岩登上山巅的人,人们会问,他们爬上去干什么?

  我看见大约翰从绳圈中间跨进来,跟“黄蜂”说了些什么,然后他转身回来,双手放在我头下垫着……赵翔说他会在对面的那家餐厅等我。

  “你打得不错。”大约翰说,“你的对手并不简单。”

  “我输了。”我说,“再坚持下去也只是会输。”

  “你缺少一点实战经验。”

  “你是怎么从拳场上下来的?”我问大约翰,听说他参加过世界级比赛。

  他一直是赛场上的常胜将军,大约翰说,直到有一次他被人一拳击倒在第十个回合。他的腿很重,裁判喊停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来,回家见到妻子和孩子,他就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后来他又断断续续打了五六场比赛,但他犯了失眠症,整夜睡不着,想他买下的房子,等待交付的账单,还剩下多少存款,想他的妻子和孩子,为他们将来的生活焦虑。

  “我没受过什么重伤,”大约翰说,“我只是自己敗下来。比赛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当你想到家人或你自己的生活,就能从中汲取力量,根本不行。在赛场上你必须什么也不想,你必须忘记自己生活在世俗当中,不然那些东西会把你耗尽,让你在场上精神涣散,目光呆滞。”

  “但我控制不了不去想那些事。”大约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人家说当拳手需要天赋。”我说。

  “那很难说,”大约翰吐出一口烟,“毕竟擂台上没真正的赢家,只有印象。人们总会记住这样的人,他们不停地战斗,当手脚失去力量,干脆用膝盖行走,就是不倒下。那才算天赋。”

  “但当你觉得你拥有太多,”大约翰说,“你就没有那个勇气了。”

  我离开拳馆时,大约翰仍背靠擂台,站在那默默吸烟。场馆的灯已经熄灭了,他背对着镜子,从窗外照进来的光停在他身前的举重器械上。他租住的房子就在这附近,现在他一个人住。

  推开拳馆大门,赵翔正在露天阳伞底下坐着,他向我挥挥手,我绕过花坛,朝他跑去。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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