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停了,雪越下越大,是老天爷弄洒了面口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在这片静默、萧索中年被推向了尾声。对于这个蜗居在小兴安岭深处的林场,这个年过于安静,如同没来过似的,当然了,事实上每一年也都如此,只有那些拒绝在祥和的氛围中被谈起的事、那些因这节日的到来而不得不推后的决定,再次来到人们面前时,人们才真切地发现日子过得真快,就到了元宵了。
东海没睡午觉,屋里太吵,火墙烧得太热,窒息一般,他吃完饭在炕上躺了一会,睡不着,也是太激动,今晚他就能去给奶奶送灯了,他都还不知道奶奶睡在哪,他真想奶奶。这是他第一次送灯,以前给爷爷上坟他就总想去,爸不同意,爸说他太小,等长大一些。现在轮到了奶奶,奶奶是和爷爷合葬的,他就更想去,央求说自己十岁了,还从没去过。十岁并不特殊,没有那个习俗,没有那道坎说不让他去,只是爸觉得这种事让孩子沾了不好,怕有啥说道。爸还是犹豫,可想到东海从小就是奶奶带大的,出殡时就没让他去,他哭得死去活来,恨了爸好长一段时间。爸说那就去吧,让你东俊哥带着你,不过前提是得先跟你东俊哥一起把灯做出来。东海乐开了花,年过完了,他头一遭这么高兴。他扯下挂在门上的那件旧军大衣,蹲在门斗的门槛上等东俊哥。东海记起,这件军大衣正是东俊哥穿剩下的呢。东海作为家族里的老小,衣服向来是捡堂哥们穿剩下的,这其中,东俊哥的最多,从年龄上讲,东俊哥距他最近,穿戴的年代感也更接近。至于东俊哥的衣服是否捡其他更年长的堂哥的,想必也是的,衣服一个个往下传,越穿越旧,穿坏是迟早的事,大概到东俊哥那就穿坏了许多,四娘就给东俊哥换了批新的,东海也就跟着捡了便宜。在他们家族的同辈男孩里,虽然东海排行十一,东俊哥排第十,但东俊哥却比东海大了好几岁,中间隔了两个大爷家的几个姐姐。
东海专注地看雪,佯装听不见屋内的声音,却根本装不出来,起先是四娘的声音,跟着是六大爷的声音,后来东海听到了妈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四大爷和爸的咳嗽声,他们八成是又给烟袋锅里续上了旱烟。好家伙!幸好二大爷去得早,大大爷、三大爷和五大爷都在关里,要是都回来,还不得把房盖给掀了。东海看了会儿雪,又低头看身上的这件军大衣,两个袖口已磨得油光锃亮,其中一只袖口上几公分处还补了个蓝色的补丁,左胸前不知何时添了新的口子,蜡黄的棉絮挤了出来。东海如果再大几岁,稍一用力,这件衣服就能被撕得粉碎,东海想象大衣碎裂后棉絮迸裂而出的样子,就好像大雪落满肩头。这个家究竟是怎么了?东海的目光看向门两侧,因为办了白事就不能贴春联,去年的春联破破烂烂地在风中摇曳,纸的底色早就由红变白。他嗓子火辣辣的,说不出的滋味。
他下意识地裹紧军大衣,好在还算暖和,就像东俊哥从背后抱着他。小时候,东俊哥经常这么抱着他玩,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东俊哥也一天天长大,这样的亲密举动越来越少,直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兄弟俩三天两头的赌气、打架,当然,多是东海跟东俊哥赌气。有一天,东海猛然发现东俊哥的上唇和鼻孔间变得黑乎乎的,他被那黑乎乎的东西吸引了,还摸了几下,这一摸不要紧,呀,东俊哥,你怎么长胡子了?东俊哥笑他,这不正常嘛!男人都长胡子。东海不服气,那我怎么没有?东俊哥说,你还不是男人呗!这话把东海气够呛,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吗?
大约半年前,东俊哥跟林场东头胡大爷家的兰芝熟识起来,二人整天黏在一起。有两次,东海还看见东俊哥骑自行车载着兰芝,兰芝坐在后座上搂着东俊哥的腰,大摇大摆地从林场飘过。东海气不过,找到东俊哥,说他不要脸不害臊,成天跟女的玩。东俊哥狐疑地问他,你是说兰芝吗?你早晚得管她叫嫂子嘞!东海不信,去找四娘,四娘笑说,你东俊哥说得没错,估摸着过两年你东俊哥就要结婚了。“结婚”这个在东海看来无比遥远的词一出现,他的内心五味杂陈。四娘说,可不是嘛!咱这儿不念书的都结婚早,都十八九岁就结了,你算算还有几年?东海不敢算,自打东俊哥初中毕业回了家,时间就变得特别快,嗖嗖嗖,都能听见翻日历牌的声音。四娘对东海说,你得好好学习,要不然窝在这林场里就只能采伐、采山、种地,全是出苦力的活。这些话听得东海神游了,他好像看到了东俊哥的一生。东海有点不敢找东俊哥玩了,又想到他有了兰芝,就更加失落,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一个人。这一回,若不是有事求东俊哥,求他教自己做灯,东海真不想再找他了。
东俊哥怎么还不来?答應的事,答应好的时间,他不知道东海要生气了吗?可要生气就生呗,又能怎样呢?
2
座钟敲了四下,雪基本住了。东海扒窗户上往里瞅了几眼,钱的话题还没谈明白。奶奶没等到这个年,就去了。奶奶生前一直和东海家住在一起,四娘坚称妈拿了奶奶的钱,又说爸当年接了爷爷的班本来就占了便宜。妈就一五一十给四娘捋,说,养老送终是我们,跟着过的也是我们,老娘就那点退休工资,后期生病都不够用的,见着你们谁的钱了?一个月五块钱,是哪辈子定的标准?就算按这标准来有谁按时掏了?……这件事还没争论明白,不知怎的,连办白事写礼账的事也给扯了出来。四娘嚷嚷着要分礼账,办事随份子的礼账要细分,看是冲哪个儿子来的礼,以便事后好回人家礼。妈不同意,说,有些礼没上账,来的人直接塞给你的怎么说?冲你去的自然都给了你,冲你塞钱的我又不是没看到。办事是在我家办的,上了礼账的自然是冲我们来的……四娘是愈发不讲道理,东海听着来气,可这场合没他说话的份儿。
一个身影在栅子外闪动,大门被推开了。东俊哥喊着东海的名字走过来,手里拎着个东西,走近来一看原来是送灯的灯罩。他用木板条做成的长方体的框架,四周的塑料布用图钉固定在四根立柱上,上下空着。
灯呢?东海问。
东俊哥从兜里掏出一个空钢笔水瓶,瓶盖被拉了一刀,布条做的捻子塞了进去。他将“灯”放在地上,把灯罩罩了上去,演示给东海看。灯做得虽简单却很是精致。东海一直打心眼里佩服东俊哥,他什么都会做,什么都爱摆弄,这事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他连家里的黑白电视机都敢拆,还有奶奶的收音机也拆过,拆了装,装了拆,研究里面的部件。虽说东俊哥现在不念书了,可也是暂时的,东俊哥说他才不窝在林场采伐、种地,他说他想去哈尔滨学修理呢。此刻,东海却有点高兴不起来,屋里还在吵,想起东俊哥是四娘的儿子,东海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灯能结实吗?山里风大,还不得一吹就倒呀!东海说,等我长大了,我要给奶奶做个玻璃罩的灯,要选最好的木板条,用砂纸磨光,再刷上颜色,奶奶生前最喜欢红色,就刷红色。东俊哥说他吹牛,他也意识到自己现在一点还不会做呢!爸说让东俊哥教他做,可眼下东俊哥自己已经做好了。东海就有些赌气,故意找茬似的说,谁让你不教我?你应该教我一起做,可你现在自己却做好了。东俊哥拿起地上的灯罩说,这很简单,就是用板条子钉钉就行,甚至用图钉按都可以,上面正方形,四根短的,下面也一样,中间四根高的,一钉就好。东海发现的确不难,而且灯罩看着也不大,估摸就一个格尺的高度。
东海噘着嘴问,送灯好玩吗?我都没给奶奶送过灯。
东俊哥说,我也没给奶奶送过,这也是第一次。
可你给爷爷送过。
东俊哥就给东海讲起送灯的事来,送灯可热闹了,等会儿吃完晚饭,大家就陆续出发了。路上像街市一样热闹,从林场出去一路往北走,得穿过两条河,还得在河上走一段路。你想啊,送灯的人络绎不绝,有差不多跟我们同时去的,有我们去的时候正碰上人家返回的,也有我们返回的时候才出发的。什么样的都有,什么样的人都有,大家彼此打招呼。不光路上热闹,北山更热闹。林场去世的人多数埋在北山,埋南山的少。放炮仗放烟花时那真是鞭炮齐鸣、人声鼎沸。一朵烟花刚飞上了天,另一朵紧跟着也上去了,比赛一样。大家跪在坟前烧纸、点灯,黑压压的大山里这里一堆火那里一堆火,夜是黑的,山是黑的,雪是白的,火是黄的,你说好不好看?
好看!
往回走时更好看。
怎么呢?
林场的人开始撒灯了呀。
对,对。这个东海知道,虽然每年他不能去山里送灯,但他会在家里参与撒灯。晚饭后,他们一栋房的人就把锯末倒进一只铁皮桶里,然后撒上足量的柴油搅拌,搅拌均匀后,撒灯就开始了。一两米撒一撮搅拌了柴油的锯末,然后去池塘撅几支芦苇棒,沾上柴油做火引,用芦苇棒把一撮撮的鋸末点燃,撒灯就成功了。每家每户都这么干,撒的灯大大小小就有上百盏。它们从各家的院子出发,慢慢汇集出来,汇到整栋房前的小街上,再汇集到整个林场的大街小巷。它们像一个个小月亮,汇成了林场的大月亮。
从山上往下看才壮观呢!整个林场灯火通明。东俊哥说,每次我们送灯回来,一路看一路说,谁家撒的灯烧得最旺,谁家来年的日子就最红火。
东海被这样的场景感动着,想到吃完晚饭他就将第一次参与送灯,别提多高兴。
3
屋内传来一个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东海听得真切,起身想看个究竟,却被东俊哥一把拽住了,别管他们。东俊哥一脸严肃,表情像凝固的坚冰。
肯定又是四娘。东海嘟囔着。
什么意思?东俊哥猛然提高了嗓门,他显然不太高兴。
还不是你妈,四娘,总觉得我们占了奶奶的便宜。东海说。
唔,也没错。难道不是吗?东俊哥反问道。
你——,东海生气了,你说,我们占什么便宜了?你爸是奶奶的儿子,我爸也是,你是奶奶的孙子,我也是。
东俊哥低着头在摆弄他手里的灯罩,他们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参与,但是奶奶就是对你更好。
怎么会?奶奶十一个孙子,对谁都是一样的。东海说。
拉倒吧!十一个孙子,她带了谁?都谁是她带大的?不就你一个!
谁让我是最小的了,我爸也是最小的。咱们十一个兄弟中,就我还是小孩。
东俊哥又故意气他,现在又承认自己小,承认自己是小孩了?之前说你不是男人又不高兴。还说奶奶不是对你最好,活着时最后一个“好”也是给你了。
最后一个“好”?哪里有?
那你说,钻棺是不是你钻的?
东海没想到,东俊哥竟一直记得这回事。一年半前一个秋天的黄昏,东海放学回家,刚到门口就有人迎了出来,东海回来了,东海回来了,快别错过了时辰。院子里人头攒动,东海被带着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一个硕大的木棺被架在院子中间的半空中,两头搭在长条椅上,棺材是个半成品,还没封底,没上盖,也没刷漆,只是一个由四块木头拼起来的棺材框。奶奶病重半年,晚辈们在准备攒料了。钻棺喽、钻棺喽……在孩子们的叫喊声中,东海被带到了棺材下面,站在长条凳上的大人指挥着东海向上举起双臂,然后上面的人将他从棺材里拽上来。来来回回,东海钻了三次棺,拽他的人嘴里振振有词,说的什么东海却听不清。在围观人的掌声中,东海完成了这次钻棺仪式。直到钻完,他才意识到,这场仪式,像是一个孩子的“成人礼”。他们说东海体弱,钻了棺就是破了关了,以后的成长就会风调雨顺。
奶奶将“风调雨顺”都给了你,我们就不要了?看来我们顺不顺的都无所谓。
才不是,不是的。东海说,就因为你长大了,我还没有。
我哪里就长大了?我是成家了?还是满十八岁了?十八岁才成人哩。这话说得东海无言以对。
倘若东俊哥是拿这事故意气东海倒也罢了,可显然不是,他只有一直记着,才会信手拈来,从他的语气里,东海听出了别的味道。他就有点不崇拜东俊哥了,他还叫东俊“哥”嘞,他的东俊哥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好。
钻棺怎么了?有啥大不了的,就因为我是孩子呗。东海嘟囔道。
你呀,承认自己是孩子就好,我也当你是孩子,所以我才自己做了这个灯。东俊哥说。
我是孩子,你得让着我,谁叫你是我哥。
我又没说不让着你,东俊哥说,你不是要我教你做灯吗?正好还没做完,你知道你家柴油在哪不?东俊哥举起地上的钢笔水瓶,东海才意识到,瓶子里是空的,还没装油,需装满油,还得把布做的捻子自下而上都湿透,才能点得着火。
跟我来!东海带东俊哥进了东仓房,东仓房的西南角放着一个油脂麻花的黑皮油桶,油桶比东海还高。东俊哥踢了一脚,确定里面不是空的,就四下寻摸东西。
肯定不是空的,我爸经常用,怎么会是空的呢?东海随即从角落里抽出一根塑料管,是不是找这个?
东俊哥点点头,表扬了东海一句。东海心里暖暖的。
东俊哥将塑料管一头插进油桶里,一头塞进自己嘴里。东海好奇,你也会这个?还不是跟你爸学的。说着,东俊哥吸了一口,但没吸上来,再一用力,一口柴油就钻进了嘴里,呛得他直咳嗽。东海憋不住笑了。东俊哥急忙将管口对准钢笔水瓶的瓶口,瓶子被瞬间填满。够了够了,快抬高快抬高。话音未落,柴油早已溢了不少在地上。这回肯定要挨骂了。东海说。
仓房四处漏风,风从墙缝和门缝窜进来,格外冷,似乎比院子还冷许多。东俊哥提议得找个避风的地方试试他做的灯,二人复又回到了门斗里。东海挡着风口,东俊哥用洋火将灯捻子点着,他通过调整灯捻漏出钢笔水瓶盖外的长度来观察火苗的大小,手里的剪刀小心翼翼修剪灯捻的长度和形状,无比专心,好像在进行着一项重要的工程,或者是在做着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东俊哥的认真叫东海欢喜。送灯的庄重与肃穆从东俊哥手中的剪刀和眼神中溢出来。东海看得出神。在东俊哥的脸上,东海看到了成熟的味道,他羡慕不已。
鼓弄了好一会儿,东俊哥终于将灯罩罩上去,前后左右看一遍,似乎又觉哪里不够好,复又将灯罩取下,继续修正灯捻子。这时,在经历了一阵沉默过后,屋里的争吵声再次传来。东海注意到,东俊哥皱了一下眉,没隔几秒钟,他紧接着又皱了第二下。大概持续了几分钟,猝不及防地,他看到东俊哥像根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拎着灯罩冲进了屋,一脚将东屋的门踹开了。“哐当”一声,东海心里一激灵。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东海听到四大爷的声音。
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东俊哥嚷着,我忍你们一下午了!
东海也跟了进来,正撞上四娘挥着手臂冲东俊哥扇了过来。在四娘身后,妈试图拉住她,但没拉住。东俊哥一个闪躲躲过了,四娘的巴掌一把扇在了立柜的镜子上,随着她一声惨叫,血液沿着镜面的裂痕淌了出来。屋里人顿时乱作一团。
快找纱布。
别伤到动脉。
应该没。
估计得缝针吧?
先看看,估摸不要紧。
快去打点水洗洗。
东俊哥仍旧气愤难平,手里的灯罩突然飞了起来,然后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完了,灯摔坏了。东海哭了,他不知道此时该做什么,他看到东俊哥的胸脯快速起伏。东俊哥转过身时一把将他推到墙上,接着是响亮的摔门声。东海吓得背靠着墙一动不动,看着东俊哥离去的背影,他好像看到了自己。
4
晚饭时,又下雪了。北风卷着星星点点的雪粒,吹得门斗的塑料棚扑扑棱棱作响,东海从窗户望出去,那块裂了口子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忽闪忽闪的,几乎要掉落下来。去年搭建的塑料棚门斗看样子只够用过这一冬,下一个冬天来临前必须要换新的了。爸说。
東海的期待始终未消减,晚饭开始前,他拎着那个摔坏的灯去找了东俊哥,他苦苦央求东俊哥把灯修好。东俊哥答应了。东俊哥说,闹成这样,要是你爸和我爸都不想送了,怎么办?东海犹豫着问四娘怎么样了,东俊哥说去诊所包扎了,不要紧,最多打打消炎针。
东海说,他们要是不去,那咱俩去送,你带我去。
就我们俩?你敢吗?
东海说,敢。
于是,就这么约定下了。
过完元宵,年就算过完了,东海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晚饭挺丰盛,妈将放在下屋里的冻肉统统拿了出来。东海没胃口,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便问爸送灯的事。
爸,快点吃,不去送灯吗?
不去了,送个屁,气都气饱了!妈喊道。
东海吓着了,饭桌上的空气霎时凝固。
爸叹着气,不至于吧?
什么至于不至于?闹到哪样才叫至于?妈说,还送灯呢,年年不都是你做灯你操持,也没见谁说个好,你还是小的呢。
东海意识到,东俊哥也是第一次做灯呢!
不去就不去,你喊什么?大过节的,让孩子好好吃个饭。
东海委屈极了,他放下碗筷,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东俊哥说得没错,看来他们真不去送灯了。东海不禁簌簌落下泪来,他想奶奶了。
收拾完碗筷,趁爸妈不注意,东海溜了出来。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在撒灯了,那些搅拌了柴油的锯末被一小堆一小堆地堆在路中间,只待一个火种,它们就能熊熊燃烧。雪路白光闪亮,入夜的林场并不算黑。刚走到半路,迎头就撞见东俊哥,他已准备妥当。
兄弟俩往北山走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慢悠悠飘落下来,风已经偃旗息鼓。下大雪的时候温度总归要暖一些,东海觉得暖洋洋的,只是雪片在眼前晃动,不时会有些眯眼的感觉。东俊哥说,下雪才好看,才有氛围。
越往北走,人越少,陆陆续续都是回来的人。很多人家都开始撒灯了。出了林场往山路上去,除了雪的光,其实还挺黑的。
东俊哥感慨,折腾了一下午,咱俩出来得有些晚了。
唔,晚了?
是啊,东俊哥说,爷爷奶奶的坟本来就远,怕是越往山里走越碰不见个人。
噢。
你会害怕不?
东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说,哥,你唱个歌吧。突然又有些生气地说,你就是爱唱歌才把兰芝勾搭上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得东俊哥忍不住笑起来,笑完,他就扯着嗓子唱开了:“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
这个不合适,现在都深冬了。东海说。
东俊哥又唱《摘下满天星》:“漫漫长路远,冷冷幽梦清,雪里一片清静。可笑我在独行,要找天边的星……”
这个好,东海抬头看着蓝色的夜空,这个唱得对,星星真被你摘下来了,只剩一个大月亮在天上。
边走边唱,路程渐渐过了半,果然再也不见人影出现。
刚才,碰到的一个人问东俊哥,怎么就你俩?你爸和你六叔七叔呢?
东俊哥看看东海,东海又看看东俊哥,两人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看了看他俩的脚,又问,你俩小子没穿靴子?去你奶奶坟那边的河冒延流水了,难走得很。二棉鞋肯定不行,都得灌包。
走着走着,东俊哥犹豫了,要不咱们别去了,咱回去吧。
东海不乐意。
万一河面真走不了人可咋办?再说都这么晚了,山里已经没有人了。
东海又气又恨,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说道,我第一次送灯,奶奶对我最好,我连个灯都送不成。他气得蹲在地上,用手直拍地上的雪。
东俊哥也蹲了下来,他搂着东海的肩膀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来,别这样,海呀,奶奶看到了。海,你别自责,奶奶能看到的。你都走到这了,都走这么远了。她知道的,她能看到的。
东海哭够了,缓缓站起身来。
咱们回去吧。东俊哥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着,他拉起东海的手,原路返回。
东俊哥带东海来到了他家。东海知道,这次爸妈跟四大爷四娘闹得很凶,就缩手缩脚地不想进院。东俊哥看出了东海的心思,他们没走正大门,而是从后院的栅子翻进了后院子里。在电棒光里,东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雪房子,从他的视角望去,雪房子足有真房子那么大,将东俊哥家的北墙整个挡住了。
这是一个圆拱形的雪房子,像一个巨大的馒头,立在菜地的正中央。
这是怎么做的?东海吃惊地问。
简单得很,就是一个雪堆嘛!今年每次扫雪我都把雪堆在这,几次下来,就堆了这么大一堆,再用铁锹把外面压实。咱这儿的雪硬,风干后,就能掏出个门洞来了,再一点一点将里面的雪掏走。
东海觉得东俊哥就是厉害,什么都会做,他竟然做了这样一个雪房子,只是这雪房子缺少了点装饰,它就像一座孤坟,叫东海害怕。
东俊哥牵着东海,东海怯怯地跟着东俊哥,二人绕到东面。门洞是冲东开的,约莫跟东海的个子差不多高。东俊哥带着东海进了雪屋,在雪的作用下,雪屋里并不黑,东俊哥还是打开了电棒,上上下下仔仔細细照了一番。雪屋很空,雪做的墙壁比刷墙粉还白,只是铁锹铲过的痕迹很明显,像不规则的鱼鳞。电棒的光最终落在雪屋里唯一的物件上,那是一个立在地上的长方体雪柱,随着电棒的光向上移动,东海看见雪柱最上面放了一个灯罩,跟白天东俊哥做的那个一模一样。
东海狐疑地看着东俊哥。
我做了两个。东俊哥说。
可你家没有柴油。东海发现灯罩里面空空如也。
这时,东俊哥从兜里掏出一截白蜡说,用这个。说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一盒洋火,将蜡烛点燃了。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灯罩前,东俊哥将蜡烛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又在兜里翻着,半天翻出一盒被压得扁扁的“哈尔滨”烟,还好,剩最后一根。他借着蜡烛的光将烟点燃了,白烟迅速在雪屋里弥散开来,如同下冒烟的大雪,就是有点呛人。
在这个属于他们的雪房子里,东海盯着灯盏,奶奶的脸开始在烛光中浮现,奶奶在冲他笑。奶奶还是生前的模样,确切地说是没生病卧床之前的模样,她并不瘦,红光满面,除了皱纹多一点,甚至都没多少白头发。东海说,奶奶,我好想你。他的心一阵阵疼,第一次给奶奶送灯,却送成这样,他委屈得流下两行清泪。不等东俊哥注意到,他用袖子抹了抹说,真呛!
这是东海第一次看到东俊哥抽烟,但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抽,他抽得很娴熟,抽得跟大人一样,抽得满腹心事的样子。他们隔着这个雪房子,听见有人从外面的路上走过,接着前院的大门被推开,有人在说话。
好像是七叔和七婶,东俊哥说,一定是来找你的。
让他们找去!东海说,嘘,咱们别出声,我今晚就呆这儿了,我今晚就在这雪房子里睡。
东俊哥摸着东海的头说,你傻呀,不冻死你才怪。说着,过来给东海焐手。
这是属于他们兄弟俩的静谧时光。
东俊哥寻思起了什么,问东海,你说结婚好不好?
东海愣住了,他没想过这些。现在,想起白天的事,他觉得结婚不好,他想,倘若四大爷、六大爷,还有他爸,他们都没结婚的话,哪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可话又说回来,要是不结婚呢……他想了很久,想得头疼,想得昏昏欲睡。
烛光照着白色的雪房子,升腾起一屋子的心事,还有一屋子美好的旧时光。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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