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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呼喊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8298
吴佳骏

  午 孩

  他是一个孤独的、沉默的、可怜的、忧郁的孩子。他可能八岁,也可能九岁,但肯定不会超过十岁。他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是最令他伤心的一件事情。当他懂事以后,他知道从天空中飞过的鸟儿有自己的名字,在春风中摇曳生长的花朵有自己的名字,匍匐在地上的嫩绿或枯黄的野草有自己的名字,蜿蜒流过村庄的清澈的河流有自己的名字,房屋对面那座常年被雾岚氤氲着的山有自己的名字,就连邻居家养的狗和猫也都有自己的名字……他更是恨透了自己——他覺得自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觉得自己是一个活在大地上的野孩子。

  或许是为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点,也让自己跟万物一样,有一个名字,他给自己取名叫:午孩。

  午孩曾多次问过他的父母,想从他们那里知道自己确切的出生年月和时辰。他的父亲说,他出生的那一年天大旱,太阳像一个金色的火球悬挂在天空,农作物颗粒无收,田地全都龟裂了,村里的石板小路上,到处都躺着焦黄的蚯蚓和臭虫的尸体。唯有山林中薄命的桃花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是花骨朵。可他的母亲说,他出生的那一年天没有大旱,而是发生了日食的天文现象。太阳并非像一个金色的火球悬挂在天空,而是躲在黑暗里偷偷地落泪。山林中的桃花既没有开,也没有红。他父亲所见到的也不是花骨朵,而是一个又一个凝结在桃枝上的青红的伤疤。

  午孩不清楚到底父亲说的是正确的,还是母亲说的是正确的,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辰时、巳时出生的,还是午时、未时出生的。但有一点,无论是他父亲的说法,还是他母亲的说法都是一致的——那便是他一出生就热爱太阳、热爱光、热爱一切明亮的和向阳的事物。

  他所热爱的这一切,使他过早地变得成熟。他总能一眼看穿看透同龄的孩子无法看清的东西——他能从一棵树的叶片上看出土壤的厚薄,从一块云朵的移动上看出天上发生了什么事件,从一些小动物的步态上看出时光的快慢,从身边的人的眼神里看出他们内心的想法。这种敏锐的、天赋的本领让村子里的人都对他感到害怕。只要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静寂无声。大人和小孩都在避开他走,尽量不跟他接触。即使偶尔在村头的晒坝或田塍上碰到了他,人们也会立即转身逃跑,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或羊羔。

  午孩明白,村人们之所以怕他,躲避他,不是因为他不同于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而是因为他说出了真相——物的真相、人的真相、规律的真相、天道的真相。这使他常常带着哀伤的表情,游走在他的八岁和九岁之间,年月和时辰之间;也游走在现实和梦境之间,谎言和真相之间。

  他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玩伴。村里的其他小孩子都忌讳跟他玩耍,也惧怕跟他玩耍,视他为异类。即使有胆子大的孩子,想跟他接触和谈心,并试图从他那里获取成长的秘密和乐趣,也都被大人给钳制住了——他们担心自己的孩子跟午孩熟识后,不但会看清自己的成长所付出的残酷的代价,还会让大人们看清自己家族里的丑陋和耻辱。

  没有朋友和玩伴的午孩,只能自己跟自己玩耍。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跟任何人说话。他怕自己一旦开口,就会惹来麻烦。已经有人警告过他的父母了,如果午孩继续在村子里说出那些本不该说出的真相,他们就要对午孩一家采取措施。午孩的父母迫于舆论的压力和集体力量的威胁,才故意不给午孩说出他出生时的真相,也故意抹去了他的真实姓名。

  渐渐地,午孩的父母也不喜欢他了——他们可能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他们想跟午孩断绝亲缘关系——他们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居然生出了这么一个怪异的孩子。他们不再给午孩饭吃,天热了,不给他水喝,天冷了,不给他衣物和棉被,他们想让午孩自生自灭——他们必须要给村庄一个平静,必须要给村人们一个说法。然而,午孩的命真大,他马上就要长到十岁了。他说:“我已经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了,绝不能再成为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赌 徒

  他大概是万念俱灰了,他对生活中的一切均不再抱有期望。早晨起床后,当他站在院坝边,望着通往镇上的小路旁的两棵挂满黄叶的桉树时,他的心情是那样惆怅。他已经五十几岁了,人生大半的光阴都被他输掉了,跟着他的光阴一同被输掉的,还有他的几亩土地、一个粮仓、一个梦想,以及妻子和儿子。

  天开始由刚才的晦暗转为明亮,太阳不久就会升起——他似乎业已看见有一缕微光照在土墙开裂的伤口上了,也照在他那沧桑的手的皱纹上了。他伸出手在肮脏的、发白的裤袋里摸来摸去,想掏出一根烟来点燃,可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一点烟丝。他突然想起来,早在一天前,他已在镇上的麻将馆里将身上最后的十块钱也给输掉了——那是他留着给自己买一包烟的钱。要是在以往,即使他输得再惨痛,也会为自己留下一包烟钱——他可以整日不吃饭,整日不喝酒,但绝不可整日都不抽烟。离了烟,他的人生是毫无趣味可言的,比一杯白开水还要寡淡。就像离了赌博,他的人生同样没有价值和意义可言,活着跟死去没有本质的区别。

  他转身进入到睡觉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寻起来——他想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可以拿去变卖换成赌资的东西。但他的家里实在是太简陋了,除了有一张已被蛀虫蛀空了四脚的、油漆剥落的木床,一个潮湿的、发霉的、盖面有几个破洞的老式柜子,一面挂在墙上落满灰尘和结满蛛网的椭圆形镜子,一张发黄的、浸满汗渍的、边沿残破的席子和一床油光发亮的、棉花裸露出边角的被子,就再也没有任何能够拿出来点数的物件了。他找了一会儿后,一边叹气一边慢慢地踱步到堂屋里,望着供奉在香案上的三块祖宗的牌位发呆。那三块牌位,一块是他的曾祖父的,一块是他的祖父的,一块是他的父亲的。在这三块牌位之中,其它两块都很普通,只有他的曾祖父那块,上面镶满了金箔。入夜,那金箔发出的光芒,比照进屋内的月光还要亮堂。每晚从镇上赌博归来,他都要站立在曾祖父的牌位前,让金光镀亮他、包裹他。他也无数次跪在几块牌位前发誓,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堂堂正正的、光宗耀祖的孝子贤孙。可每次都是天一亮,他就将自己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揉着惺忪的眼,晃晃悠悠地朝镇上的麻将馆走去。

  他也有过一段辉煌的、金光闪耀的日子。那时,他的妻子和儿子都还跟在他的身边。他的妻子是全村所有男人的妻子里头最漂亮的一个,他的儿子也是全村所有人家的儿子里头最聪明的一个。为让妻子和儿子过上好日子,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干活,直到落日下山后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他是村里第一个将良田改成果园的人,也是村里第一个将池塘承包下来养鱼的人,他们家的生活条件也是全村最优渥的。无论他们一家三口走到哪里,头上都顶着一道光环——那光环不知闪花了多少男女老少的眼睛。尽管如此,他的妻子还是嫌他穷,夫妻俩经常吵架,吵着吵着,那缀满枝头的果实就滚落到了地上,池塘里的活蹦乱跳的鱼也从水底漂浮到了水面,家里的房屋也开始漏雨。再吵着吵着,他们就从村里最富裕的人变成了最贫穷的人。眼看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他的妻子在一个下着浓雾的早晨,牵着孩子去了远比村庄华丽、复杂的大千世界走桃花运去了。他不顾一切地满世界去寻找妻子和儿子,他找了三年又三个月,才胡子拉碴地返回到村子。

  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了——地荒废了,房屋坍塌了,父亲也死去了。他开始颓废起来,成了镇上的一个有名的赌徒。他本来的想法,是通过赌博赢一笔钱,重新将失去的果园搞起来,将失去的鱼塘也搞起来,再将失去的妻子和儿子找回来。可他的手气太差了,每回賭博都是输,最终连自己的灵魂都输掉了。

  红亮的、镀金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他的耳朵忽然听到一阵麻将声。他肃穆地、恭敬地、虔诚地跪在香案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曾祖父的金箔牌位,晃晃悠悠地朝镇上的麻将馆走去——他的确是万念俱灰了。

  悬 崖

  秋已转凉,我站在悬崖的边上,朝远方呼喊。我的喊声惊吓到了正在悬崖上散步的秋风,它愤怒地将我的喊声拖拽回来,朝崖壁上猛烈地撞击——它要把我的呼喊撞死在悬崖上,让我成为一个彻底的哑巴。这样的话,风就安静了,可以放心地在悬崖上散步或奔跑,筑巢或舞蹈了。风不会懂我,它只是悬崖上的过客和浪子,它缺少悲悯和宽容。我不惧怕风,无论它怎么阻止和凌辱我,我都要呼喊——我必须呼喊——我的呼喊不为别的,只为那些从悬崖上掉下去的动物和人。

  在我的呼喊中,出现了一只狗,它已死去整整五年。它在死之前,曾四处流浪,没有家,也没有白天和黑夜。有一年除夕,它跑到村里的一户穷人家里就不走了。那户穷人可怜它,就留它到家中一同守岁。开春后,它为报恩,就给穷人家下了一窝幼崽。拢共四只,存活了两只。另两只,一只死于饥饿,一只死于疾病。穷人将死去的两只小狗埋在了一树桃花下,每天傍晚,那只狗都会去桃树下转圈或静卧,替它死去的孩子上坟。穷人理解狗的痛苦和不幸,他想把余下的两只幼狗精心养大,可这两个小家伙实在是太乖了,以至于它们引起了村子里一户富裕、有权的人家的青睐。富人跟穷人商量,要把这两只小狗捉去,给他正怀孕的儿媳妇炖汤喝。穷人的内心死活不愿意,但他不敢反抗,他怕今后在村里的日子不好过。穷人只能屈服。他跟富人提出的唯一的请求,是不要当着狗崽的母亲的面,将它的两个孩子夺走。富人答应了。富人夺走狗崽的那天傍晚,狗崽的母亲正在桃树下徘徊。夕阳照在桃花上,像染了一层血,桃花纷纷往下落。那只狗回到家里,穷人不敢看它的眼睛,躲躲闪闪地假装忙这忙那。他不知道该怎样向狗交代,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责。那天入夜之后,穷人没有睡着,那只狗也没有睡着。穷人在屋内流泪,那只狗在屋外流泪。后半夜,月亮出来了,圆圆的,像一个梦。月色照着这个初春的夜。那只狗径直跑到悬崖边,头也没回,纵身跳了下去。

  天亮之后,穷人一直还处在黑夜里。他没有去找那只狗,他知道狗去了哪里。昨夜,狗跑进月色里时,穷人也开门跑进了月色里。这一切,月亮都看在眼里,它是狗和穷人的见证者。穷人知道狗要干什么,他想去把狗追回来,跟它道歉和谢罪。可狗跑得太快了,他追不上狗,就像贫穷追不上富有,桃花追不上春风,爱追不上恨。那天夜里,穷人是亲眼目睹狗跳崖的。他坐在悬崖上,一如坐在祭坛上。

  那只狗死后,穷人更穷了。每天干完活,他就代替死去的狗去桃树下看它那两个死去的孩子。有时坐到天黑,他都不愿回屋。那棵桃树上的花瓣都落光了,穷人的头发也落光了。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穷人已经不会干农活了——他好似疯了,整天坐在桃树下,像一个悟道的人坐在菩提树下。那个吃过狗崽的富人的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从桃树旁路过,看见他蓬头垢面的样子,发出呵呵的笑声。穷人听到笑声,也跟着笑——他的笑声里藏着一把刀子。

  第二年,当桃花又开满枝头的时候,穷人从树底下站了起来。他跟那只狗一样,选择了在一个月夜走向悬崖。他从悬崖上飞下去的时候,手里举着一双婴儿穿的鞋子——村里人都知道,那双鞋子来自谁家孩子的小脚。

  五年后的秋天,我从悬崖边走过。想起那只狗和那个穷人,忍不住大声呼喊。我的呼喊,既是在寻魂,也是在为一只狗和一个穷人雕刻墓碑。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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