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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游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6798
傅爱毛

  1

  “你的熟人中有自杀的吗?”

  在医院最大的那棵桂花树下时常坐着一位白发老者,和他形影不离的是一群鸽子和一只大白鹅。鸽子们如同听话的小学生,耐心地在草坪上踱着模特步,大白鹅则像女教师一样很尽职地守护着鸽群,若有闲人被鸽子吸引来到桂花树下,老者就会问出这个突兀的问题来。不过,医院知晓内情的人都不会感觉冒昧,作为曾经的“自杀协会”会长,自杀是他关注的唯一话题。不过,“自杀协会”是人们对其工作的通俗化解读,其协会的真正名字叫作“天堂游”。

  “你知道九月十日是什么日子吗?”如果你对第一个问题沉默以对,白会长就会抛出第二个问题。如果你继续沉默,他就会主动告知:“世界预防自杀日。”

  若干年前,白会长就是在九月十日这天成立了自己的协会。这是一家民间组织,单从字面理解,其功能相当暧昧,绝大部分人看到这个名称,会误以为是一家协助他人自杀的机构,而这正是白会长的用心之所在:

  “真正想要自杀的人都像地下特工那样隐藏极深,赴死的决心越坚定,表面看上去越镇静,必须想方设法诱蛇出洞,才能救助到他们。”

  白会长只要抓住时机,就向人们普及预防自杀的常识。他在网上发布的帖子也极其烟幕弹:帮助确有解脱欲愿者以最适宜本人之方式,轻松尊严无痛苦地奔赴天堂。具体服务项目包括:为“游客精心举办最后的欢送宴会、隆重独特的告别仪式”,并配备“美奂美轮的安魂乐曲、温馨私密的出发现场、毫无痛苦的安乐途径”,给人的感觉仿佛,那当真是一趟欲仙欲醉的免费天堂游。然而,听上去如此诱惑解脱者的“自杀协会”,真正所从事的职能却是,像狡猾的渔夫那样欲擒故纵,把躲在暗处意欲赴死者招揽进门,不动声色地实施灵魂疗治,使其将生命进行到底。不过,协会所采用的救治措施听上去惊世骇俗,叫作“棺材疗法”。

  白会长孜孜不倦地反复告解人们:当不明就里的绝望者在协会的帮助下,完成全部程序,最后躺在棺材里面静待死神降临时,等来的却是像胎儿那样从“棺材子宫”里再次诞生的“盛况”。很显然,他的协会基本相当于一家心理治疗所,专门免费治疗“绝望症”。作为研究自杀问题的民间专家,哪怕以患者身份住在精神病院里,他也不忘紧抓时机搜集个案资料,以期完成上帝赋予自己的独特使命:“当今时代,自杀病的凶险不亚于恶性肿瘤,全世界每年有一百万人死于自杀,未遂者更多,是其二十倍!就在我说话这当口,又有一个人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成功杀死了自己,还有二十个傻蛋也同时干了这件蠢事,只是暂时没有得手而已。”

  白会长说到这里,紧接着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你有望远镜吗?”

  “望远镜?”疯子們的思维都具有跳跃性特征,一秒钟可以往返地球两圈半。

  “你使用过望远镜吗?”白会长不屈不挠地问。

  “用过。”那是我在体育场观看刘德华演唱会时买的,早不知扔哪里了。

  “上帝有一架高功能远程放大望远镜,能看到全宇宙的任何事物,包括我们脚下的这朵小黄花。看!花瓣上这只小蜜蜂翅膀上的小花纹上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你见过苹果树吗?”白会长的思维再一次大幅度跳跃。

  “当然。苹果树嘛,有啥稀奇?”

  “地球就是一棵苹果树。”

  必须承认,疯子的想象力远超上帝:“这么说,人类就是这树上结出的苹果啦?”

  “你说对了!自杀者就像树上的苹果一样,每过四十秒钟就落下一只,扑通、扑通!这声音折磨得我牙疼!”

  我侧耳细听,感觉精神病院万籁俱寂,并无苹果坠地之扑通声。望着我茫然的表情,白会长忍不住喟然长叹:“这世上的人十之八九都是白焯大龙虾!有耳听不见、有眼看不见,又聋又瞎!你晓得,每当我治好一枚生虫的‘苹果,心里有多受用吗?可惜,愣是被他们给取缔了。”

  被取缔的是他创办的“自杀协会”。在成功运作三年零八个月以后,协会被无条件取缔,白会长也被绳之以法:正在接受疗治,还未完成最后程序的一个因失恋而决意自杀的姑娘,就在“自杀协会”的工作室里自杀成功,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恶性事件:

  “天地良心,协会自从创办以来,只有这一次治疗失败,却令我痛悔终生!”白会长掩面叹息一声,“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自杀者都具有超常的逆反本能,别人越劝,他越想死。想死?好吧,我帮你死!叫你死得心满意足,你还有啥话说?”

  求死者只要寻进门来,白会长都会十二分配合,把每个环节都做到无可挑剔,比真的还认真,以期达到“出奇制胜、绝地重生”的疗治效果。然而,一不小心弄假成真,那姑娘钻进协会作为治疗道具的棺材里自杀而死,破了白会长的棺材计:

  “那个棺材是经过特殊处理的道具,相当于医疗器械,只是外观假借了棺材造型,我的目的是唤醒生命。怎么唤醒?置之死地而后生!棺材是做什么用的,晓得吗?”

  “亲爱的白会长,这个全地球人都晓得。”

  “问题就出在这里!当全地球人都晓得而且坚信不疑的时候,就需要大大地质疑了,真理有时恰恰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洞察的‘谬论,棺材也可以作‘子宫用,这是本人的重大发现。”

  我沉默,感觉白会长可能罹患上严重的“棺材钟情症”:思维使用阎锡山的“窄铁轨”逻辑,在棺材的功能问题上坚决不与地球人联网并轨,说起棺材来双目放光:

  “作为医疗器械,我们在棺材里设置有非常隐蔽的输氧孔,供氧量可自动调节。自杀者完成既定程序,如愿以偿地最后躺进棺材里以后,工作人员会依照科学标准调节输氧量。自杀者可以真切体味到因缺氧造成的濒死感,初尝死亡的临界味道。濒死感逐渐加剧到既定程度时,工作人员向棺内输入特殊的致幻剂,使自杀者在如梦似幻的迷离状态中,回顾其人生最难忘的重大事件,就像回放电影那样,使生命感在死亡这剂猛药的重击下被迅速激活。老百姓讲,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的信条是,不睡进棺材里不懂什么是生命。就像电脑运行不良时需要关机重启一样,生命感也需要时时刻刻被死亡有意唤醒与重启,不只对自杀者如此,你也需要躺进棺材里被唤醒。”白会长指着我的鼻尖严正断言。

  “我?”

  “你!”

  2

  我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了两遍“二加二等于四”,然后耐着性子道:“亲爱的会长,您看到了,我正在跟您进行友好交谈,这足以证明,我好端端地活着,勿需被重启。”

  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心里却止不住地敲着小鼓,在跟形形色色的疯子斗智斗勇地周旋过这么久以后,面对某些个疯子时,我依然会心虚发怵,感觉自己根本勿需煞有介事地装白痴,而是要努力掩飾自己的弱智。

  “不!”白会长十分肯定地断言,“从生物学意义上讲,你确实活着。你活着的标志仅只表现在生理性地呼吸而已,而且,你的呼吸度很浅!你感觉到过自己的呼吸吗?你倾听到过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声吗?你触摸到过自己的灵魂温度吗?事实上,你只是活在最浅表的生物学层面,你的灵魂在很大程度上处于衰竭冰冻状、甚至是濒死的昏昧麻木状,你像机器一样依照惯性机械地运行着自己的生物体生命,很多情况下,你严重地不在场。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充分地活着,你充其量只是百分之五十地活着,你的生命绝对值不是一般地低。直截了当地说,你需要躺进棺材里接受唤醒治疗。”

  我哈哈大笑道:“治疗我的什么病呢,亲爱的白大夫?”

  “重度不在场综合症,生命pH值过低症。”顿顿,白会长痛心疾首地又连珠炮般责问道,“你的身体里有多少你?你由哪些成分构成?剥离掉社会给你的大杂烩,你还能剩下多少的你?你确认你存在吗?你的灵魂元素是什么?你是兼容机还是乌合的组装机?你灵魂芯片上的基础数据是你自己写进去的还是上帝设置的原代码?你的生命运行模式是自主的手动驾驶还是无意识的自动驾驶状态?”

  需说明,白会长作为精神病患者被迫住进精神病院以后,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病房当作自设的心理诊疗室,坚持自发地给人治病,而且大喜过望地发现,在疯人院这个地方,自己大有用武之地。他像变色龙一样,因地制宜地把自己的身份由白会长自觉转型为“白大夫”,在住进医院的第一时间就迅速笃定地完成了对每个病人来说都是重大难题的角色确认。需说明,所谓“角色确认”,用俗话来讲就是“我是谁”,许多患者之所以住进精神病院,就是因为无法有效而又准确笃定地认知这个问题。比如,有的患者认为自己是上帝,有的认为自己是弥勒佛,还有的人认为自己是鹦鹉。一个身穿蓝条条病号服的患者,却煞有介事地拿自己当医生,这相当吊诡,但是,根据“顺势疗法”,对“白大夫”而言,让自己穿上病号服伪装成患者实乃工作之必需,于是,他理所当然就是一个“故意身穿病号服从而取信于患者的医生”。如上所述,许多疯子都有自我设置的虚拟身份,比如:电影明星、打入敌人内部的特派员、观音菩萨或大牌妓女,疯子们对自设的身份都坚信不疑,医生为了治疗的策略起见,通常也阶段性地默认其身份,并煞费苦心地予以配合。和白会长同病区里有个“国民党特务”,白天黑夜埋头收取密电码、废寝忘食地为党国效忠,小护士每次都要扮作特务接头的模样,先报口令、后对暗号,若是对不上,就无法成功地把药片送进他口中。有个刚毕业的小护士由于被他怀疑为共党内奸,每次派药都被可恶的“国民党特务”气得哭鼻子,后来,在忍无可忍之下辞职而去:“哪怕去扫大街,也决不再装女特务!”小护士可以甩手而去,主治医生不能“叛变”,每次查房,尊敬的大夫除了装扮成贼头贼脑的特务,还需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掌握足够详实的敌我机密情报,才有可能进入疯子的精神王国,从而破译其灵魂密码,最终达到使其“投诚”的目的,整个治疗过程比打一场抗日战争都艰难,大夫查房时若是有不知情者听到正经八百的医患对话一定会当场疯掉:

  医:“昨天夜里收到什么情报?”

  患:“电台遭到严重破坏,需要重新设置密电码。”

  医:“那什么时候行动呢?”

  患:“我也在待命。”

  医:“那你还是趁空服了药,先躺下休息为好。”

  患:“到了这时候还敢放松警惕?刚才那个蓝衣女人十分可疑!”

  医:“她只是个清洁工。”

  患:“不!她神色慌张,像是便衣。”

  医:“无论如何,还是先服药吧,体力不支也会影响战斗。”

  患:“你能保证这药丸里没有敌人的定时炸弹?”

  长期处身精神病院,亲眼看着“总统”和“特务”出出进进、“上帝”和“耶稣”轮番登场,许多时候我会恍惚感觉自己在梦游。不过,疯子们虽无奇不有,把自己当医生的患者却只有白会长独一位,对医生而言,这虽然匪夷所思,但“白大夫”痴心不改地抓住每个时机要替人治病,包括院长大人也不放过,令人既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

  “我患了什么病?”

  当白会长一次次死不罢休地缠着本精神病院院长要为他治病的时候,院长先生苦笑着问他。

  “全医院就数你病得最严重,你的病症很明显,连白痴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分不清死者和活人,把一个个活鲜鲜的生命慢性致死,你所掌管的不是一家医院,而是活死人墓。你不是医院院长,而是墓园园长。不过,这还不是你最严重的病患。”

  院长笑笑,镇静自若地问:“那,我最严重的病是什么?”

  “眼病。晓得吗?眼病!”

  这次,院长大人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朗声大笑,把白会长的鸽子都惊飞了起来:“说实话,我别的器官倒是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唯独地,我的两只眼睛都是5.0的视力,比猫头鹰都厉害。”

  “可是,你却什么都看不到。你是个典型的睁眼瞎!你的眼病太严重,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整个医院成千数万人的生死存亡,你需要马上对眼睛做治疗,否则,你很可能终生处于无明之中。想想吧院长先生,想想吧,一个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人,终其一生不曾有一次睁开过眼睛,这是怎般可怕的不幸啊!你个人的不幸尚在其次,对患者而言,这是重大灾难!灾难啊!比盲人骑瞎马夜临深渊更可怕的灾难!如果你的眼病不能立即治好,这医院将永远都是活死人墓园。让鲜活的生命生生地在活人坟里腐朽发霉,这是上帝都不会饶恕的罪过啊!”白会长说到这里,抑制不住地痛心疾首起来,声音愈来愈激愤,“你的视力比猫头鹰好,那你告诉我,在此光天化日之下,你在你的眼前看到了什么?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这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日理万机的院长先生躲闪不及地被拦截在医院的便道上,被迫接受白会长的“现场治疗”。白会长顽固不化地认定,整个精神病院里,院长大人病得最严重,若不首先把他治好,定会贻害无穷。出于崇高伟大的道义情怀,他对院长先生围追堵截、死缠烂打,千方百计地要优先为他医病。事情明摆着,若要一劳永逸地摆脱他疯狂纠缠的强行治疗,只有将计就计地豁出去奉陪到底了。于是,院长放下身架、降尊纡贵,很认真地往自己的眼前瞅瞅,很认真地回答这个把自个当医生的疯子道:

  “杨树。我看到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实实在在光明正大的白杨树。莫非,在白会长白教授白专家白大夫您看来,这不是一棵杨树不成?!”

  “杨树后头呢?”

  “车。轿车。一辆黑色豫A牌照奥迪小轿车。难道,在白专家您的火眼金睛里,这是一頭黑蛮牛不成?”

  “轿车后头呢?”

  “锅炉房。精神病院的锅炉房。”

  “锅炉房后头呢?”

  “楼。医院的办公大楼。”

  “楼后头呢?”

  “墙。围墙。医院的后围墙。”

  “围墙里头呢?”

  “楼。大楼。精神病院的办公大楼。”

  “楼前头呢?”

  “锅炉房。”

  “锅炉房前头呢?”

  “轿车。一辆黑色豫A牌照小轿车。”

  “轿车前头呢?”

  “杨树。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实实在在不折不扣的白杨树。”

  他们两个,一个疯子和一个疯人院院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听上去好像在谈禅论道,实则如同唇枪舌剑的火拼与决斗,两个回合下来,不见输赢,白会长的脸都急红了,双眼往外直喷火苗子,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嚎叫起来:

  “你再看看,再看看,你的眼前到底是什么?!你再看看!”

  院长瞪大眼睛往眼前瞅去,看到的还是一棵不折不扣的白杨树。心下暗忖,莫非白疯子产生了幻觉,把白杨树看成是妖魔鬼怪不成?跟疯子恋战,没什么意思,还是想办法脱身为妙,回头吩咐医生不动声色地下狠药猛药麻辣药,不怕治不服他。一个疯子胆敢嚣张至此,决不可心慈手软。于是,假意换了温软的口气道:

  “白先生,我的眼力不济,请你告诉我,我的眼前是什么?”

  白会长气得朝地上“噗”地吐了一口血,振聋发聩地喊道:

  “你的眼前是什么?我,一个人!一个大活人!人人人人人!一个大活人!你什么都看得到,唯独看不见人。你是专门治病救人的,偏偏眼里看不见人!你的眼病非常严重,十分严重,特别和相当地严重!治疗眼疾对你而言,不,对整个医院来说都是当务之急。作为院长,只要你一刻看不到人,这医院就是一座黑暗的活人墓!”

  白会长说到这里,忍不住像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那样痛心,以至院长先生不得不像哄孩子一样投其所好地安抚道:“请你告诉我,拿什么治疗我的眼疾呢?不会是你的棺材吧?”

  “你的病太严重,棺材治不了,你需要很特别的眼药。”

  “莫非这很特别的眼药只有你白会长能发明制造?”

  “不,这活人墓里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啊。这眼药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灵丹妙药,在这医院里比任何地方都容易觅得,只可惜,你有眼看不见。”

  “啥?”

  “泪。”

  “累?”

  “眼泪!”

  “眼——眼——眼里流出来的泪?”

  “千真万确,就是眼泪,眼睛里流出来的泪!”

  院长的笑声响彻云霄,把树上的鸽子都吓哭了:“哈哈!我的医院连续多年被评为先进,奖杯锦旗摆满两间大屋,我的患者在医院里其乐融融,我这医院里别的不缺,唯独和偏偏地,只有眼泪是稀罕物,你说气人不气人尊敬的白大夫?”

  “正是太多的奖杯遮住了你的视线。作为精神病院院长,你看不到眼泪,这足以证明你已病入膏肓,连上帝的眼泪也治不了你。我必须坚守在这里,用棺材疗法唤醒被扼灭的灵魂,这是上帝赋予我的神圣使命!”

  “上帝太有眼力了,安排您在这里。不出意外的话,您将老死在我这座活死人墓里,我对此很有信心,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这里战斗到最后一息!”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白会长既然连院长大人都要治疗,当然不会放过如我这般的俗子凡夫。我决定将计就计,跟白会长展开一场“治疗与反治疗”的游戏,反正闲着也是无聊,万事万物都是梦幻泡影一场空,谁说跟疯子玩游戏不是活法之一种呢?也许,那些英雄豪杰们少一些野心,像我一样无聊地跟疯子们玩玩游戏,这世界上的灾难会减少许多呢!于是我很堕落很变态又很认真地逗他道:

  “凭什么说我不在场呢?尊敬的白大夫,您亲眼看到了,我此刻就坐在您面前。我不是一般的在场,而是严重在场!甚至有可能比您本人还要在场。”

  白会长沉默片刻,狡猾地转移话题道:“但凡是自杀者,其实大部分都活得非常在场和认真。他们寻根究底,不肯苟且自欺,用死亡佐证生命的存在。活是死出来的、死是活出来的,你当真相信自己活着吗?”

  我大吃一惊,难道我也像院长大人那样,分不清死者和活人吗?白会长继续像子弹一样毫不手软地连连狙击:

  “在场的只是你的身体,不在场的是你的灵魂和生命感。太多杂念使你走神,你的生命凝聚度特别低!不是一般地低。比如此刻,我敢断定,你心里正转动着许多的念头,那乱麻般的念头蚂蟥一样蚕食着你的灵魂,你敢把此刻啃蚀你的念头罗列出来吗?敢不敢?你闭上眼睛往内看,瞅瞅你灵魂上吸附着几多蚂蟥?蚂蟥!见过吗?”

  蚂蟥嘛,灰蛆样肉滚滚的,它们贼溜溜地爬到人身上,把吸盘钻进肉里不动声色地猛劲吸血!想到恶心人的蚂蟥,我忍不住依照白会长的指令,默默地闭上眼睛,努力把自己的生命意识凝聚起来,强迫自己高度在场,去认真清点自己的念头。刹那之间,感觉杂念的蚂蟥蜂拥而出,将我团团围困。我感到,瞬息之间围剿而来的诸般事体不只是凶恶的蚂蟥,而是死死缠攫住我的一条条毒蛇,它们盘踞在我的灵魂里,哪怕暂时隐身于意识的草丛,我何曾有一刻摆脱过它们的纠缠!我忍不住苦涩地笑笑。白会长也笑笑,慢条斯理地说:

  “只有躺进棺材里,才能让灵魂净身出户,像婴儿一样重新诞生。棺材实际上是一架灵魂杀毒机。你平常使用电脑吗?”

  “现如今,谁离了电脑还能活?”我再次自嘲地笑笑,丛生的悲哀像茂盛的庄稼般在心里葳蕤喧嚣。

  “你的电脑里装有杀毒软件吧?铁疙瘩需要杀毒,灵魂更要杀毒。棺材是最好的灵魂杀毒机,你不想试试?”

  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愈来愈被白会长的“棺材论”所蛊惑,或者,我在下意识地接受他的棺材治疗。被疯子逆向治疗、进而策反成功的事例并非不存在。这医院有位姓魏的大夫,愣是在他自己主治的一名患者的撺掇之下,毅然决然地脱下白大褂,跟那个绰号螃蟹的疯子一起去尼泊尔远途灵修,黄鹤一去不复返,谁都不明白,“螃蟹”用什么法子颠覆了医院里最得力的干将魏大夫。

  3

  要说魏大夫必须先说乌鸦。

  尊敬的魏大夫在精神病院工作十多载,以深谙“外星语”著称整个精神病学界。众所周知,许多疯子像外星人一样,使用的语言都是自己独创的“小语种”,地球人极难与他们对得上话,魏大夫是个奇才,他与天上的鸟雀都能顺畅沟通。有段时间,精神病院的老槐树上来了一群身穿黑衣的不速之客,大名鼎鼎又臭名昭著的乌鸦先生。到了夜深人静之时,黑衣先生们就会发出阴森恐怖的叫声,令人禁不住想到郊野荒坟的磷磷鬼火。疯病患者多神经过敏,乌鸦又素有报死鸟的不祥之名,一些患者听到乌鸦的叫声便会情绪失控。院长命令保安驱逐那些不请自来的黑衣客人。保安们手持弹弓,频频地向乌鸦扫射,乌鸦们前仆后继,愈驱逐来得愈多,仿佛是,全世界的乌鸦都接到了紧急动员令,从四面八方赶来精神病院参加战斗,要誓与老槐树共存亡。保安的弹弓临场怯阵,那棵老槐树最终被黑衣先生全盘占领,整个精神病院笼罩在黑色恐怖之下。这时候院长先生也疑窦重重,不敢再贸然行动了,怀疑这种乌鸦群聚现象如同“骡马牛羊不进圈、老鼠成群往外窜”一样,是某种灾难的先兆。乌鸦们别的地方不去,单只选中这家精神病院,可见上帝要针对精神病院重点发威,整个医院人心惶惶、仿若大难临头。

  院长没奈何,请来鸟类专家,希望能用科学态度,温和地请乌鸦搬家。很显然,精神病院这地方不是乌鸦宜居之地,若是燕子或喜鹊则另当别论。鸟类专家来看过以后,也想不出有效对策。不过,专家代表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郑重表态:如果乌鸦严重影响到病人的情绪,医院在不伤害它们性命的情况下以武力驱逐之,协会不予追究。病人家属则联名提议,把那棵老槐树连根拔除,捣毁老鸹窝,让瘟神自动离开。关键是,谁都不愿亲自动手对乌鸦实施暴力,乌鸦已成为某种神灵之象征,触犯神灵的事情,谁敢做呢?无奈,院长只好请消防队出面解决。消防队员来到以后,先看看那棵老槐树,再瞅瞅树上黑压压的乌鸦,还有毛茸茸眼珠晶亮的鸟雏,发话道,乌鸦虽名声不好,住在精神病院的树上,并没有直接加害于谁,他们不能对其武力胁迫。再说,老槐树属国家财产,乌鸦作为国家益鸟,有权在上面做窝,消防队怎么可以强行拆毁乌鸦之家,侵犯乌鸦的生命权呢?消防战士们打几声呼哨,跟乌鸦友好地辞别过,带着云梯撤退而去,临走还给黑衣先生们送了大把的飞吻。

  院长束手无策之际,灵机一动,给自己的下属魏大夫下了道十分强硬的命令,让他想办法跟乌鸦沟通,使它们尽速搬离。院长的逻辑是,魏大夫既然能跟操“外星语”的疯子对话,自然也能跟乌鸦谈判,乌鸦的鸟语应该不比疯子们的外星语更难破译。魏大夫接受任务后,只要稍得空暇,就来到那棵人人避之不及的老槐树底下,絮絮叨叨、念念有词,似在跟乌鸦苦口婆心地协商论道。不过,“谈判”进行了好一段时间,无有任何成效不说,魏大夫反倒提出个荒唐透顶的建议,让院长带领全院职工到树下给乌鸦道歉。

  院长火冒三丈地质问魏大夫,精神病院何罪之有,要向该死的乌鸦道歉呢?魏大夫作为医院职工,跟乌鸦谈判出如此“丧权辱国”之条约,简直是个“卖国贼”!院长盛怒之下,决定采用火攻策略,要把乌鸦烧成肉串!魏大夫苦苦哀求,才使院长打消了火攻之计,自己单枪匹马,继续跟乌鸦艰难谈判,有时甚至披星戴月谈至深夜。又过了段时间,谈判终于大获成功,乌鸦们扶老将雏,和平撤离,连一个“钉子户”都没留下。当院长问及谈判成功的经过时,魏大夫平静地说,自己自始至终只是诚恳地对乌鸦表示歉疚而已。

  院长哪里肯信?问道:“只是道歉吗?别的没说什么?”

  “只是道歉。”魏大夫很肯定地回答。

  “怎么道歉?”

  “反反复复地念叨: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

  “医院做错了什么,要向乌鸦道歉?”院长十分困惑。

  魏大夫激憤地说:“乌鸦跟人类一样,也是上帝的造物,它本身并没有过错,从头到尾都是人类在误解和伤害它!”

  院长想想,魏大夫所言并非无理。自古以来,人们都把乌鸦视作瘟神与死亡的象征,仅仅因为身披黑衣,乌鸦就背负上了人类强加的黑锅,忍辱含垢、负耻求生。“但是,它们为什么单单要跟精神病院过不去呢?”院长问。

  “乌鸦选择到精神病院安家落户,说明咱医院是个灵异之地,比别处更具神性。毕竟,这里聚居着太多灵异之人,人杰地自灵。乌鸦乐意来,是看得起咱。可是,咱医院是怎么对待它的呢?”

  院长沉思片刻,也不得不承认,精神病院实乃奇人聚集之地,因而灵气浩荡,莫说这院里的花草树木和飞鸟走兽,连砖头瓦块都似乎染上了灵性,不时地,就会有匪夷所思的灵异之事发生,这次乌鸦来落户,显然也大有深意,于是道:“照你这般说辞,咱医院应该把乌鸦敬若座上宾啦?”

  “这种鸟很神!哪怕当座上宾去请,人家也未必肯来,它们有自己的意愿和选择。人类总是把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万物之上,指手画脚、自以为是,狂妄到可笑的地步,除了深表歉疚,别的还能做什么?事实证明,乌鸦非常通情达理。”魏大夫说到这里,禁不住闭上眼睛低声念叨,“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

  院长见魏大夫又在给早已撤离的乌鸦道歉,感觉他可能久医成病、邪魔内侵,便劝他多休息,但魏大夫固执己见地坚持每天到树下默默致歉三分钟,一段时间以后,奇迹发生了:老槐树底下盛开了数百朵小花,如火如荼、灼灼妖娆,在缤纷的嫣红姹紫中点缀着一朵朵黑色小花,显得格外灵动,人们都惜怜地称它们“香乌鸦”。看来,乌鸦对医院并非全无裨益,它们至少用排泄物滋养出了妖娆美丽的花朵。乌鸦离去多日,魏大夫依然每天抽空到树下,双手合十,对着老槐树念叨:“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

  有人问他:“乌鸦已远去,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魏大夫反问:“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吗?乌鸦离开以后,老槐树患了抑郁症,整天闷闷不乐、唉声叹气,我不来劝劝,难道让它蔫死不成?”

  人们这才发现,老槐树的确愁容满面、气息奄奄,显然是对乌鸦思念成疾所致。医院只顾考虑患者,从头至尾不曾顾及老槐树的感受。乌鸦在时,它兴奋得“老夫聊发少年狂”,手舞足蹈、摇头晃脑。它把乌鸦当作自己的孩子,任由它们在身上做窝孵蛋、嬉戏呢喃,热闹得如同儿孙满堂的大家庭。一夜之间鸟去树空,它怎耐乍暖还寒的冷寂呢?老槐树在这医院辛苦工作几十载,开花绽蕊、暗自芬芳,像默默无言的老祖母一样,让患者在自己的庇护下吐郁纳凉、静怡身心,它对患者的慰藉十个大夫加起来都抵不上,名副其实可以作医院的功臣元老了。几十载下来,它亲眼见证了多少人的生死肠断和焚心燹肝,在它的脚跟侧畔有个树洞,那洞里住过多少流浪的阿猫阿狗们,这位树爷爷已记不清了。不过,有个孩子它永远都忘不掉。那孩子被虐待致病住进医院以后,每当伤心时就会伏在自己身上,把毛茸茸的小脑袋钻进树洞里,半天不动弹,嘴里喃喃地叫着“奶奶,奶奶,奶奶”。它呢?真就像孩子奶奶那样屏声静息,连最小的叶片都不敢抖动一下,唯恐惊扰了孩子。那孩子还在洞里藏了坚果、蝉蜕和贝壳之类心爱的小玩艺儿,它看见了就会偷偷抿着嘴儿暗笑。还有个膀大腰圆、胡子拉碴的大男人,每天深夜都来抱着它的树干像婴儿一样啼泣不止,一边哭一边叫着“妈妈,妈妈,妈妈”!每当这时候,老槐树总是难过到浑身哆嗦。牛犊子般的壮汉,居然也像黄口乳儿那样需要妈妈的怀抱,这让它既吃惊又心疼,它轻轻抖动树枝抚慰那壮汉,孩子,孩子,孩子!我就是妈妈啊,你有泪就抱着我哭吧。它太想伸出手来摸摸那壮汉了,于是,便把一片树叶软绵绵地轻抖在壮汉的脸上,那壮汉哭足哭够了,就会像婴儿样抱着它甜甜地睡去。

  最让老槐树怜惜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后生。那后生腼腆得如同害羞的姑娘,瞅着没人的时候,才会悄悄摸来,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脚跟旁,背靠着自己的身子慢慢抽烟。抽一口儿,叫一声“姐姐”,再抽一口儿,再叫一声“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呢姐姐?”看那后生想姐姐想得苦,它就会忍不住说,孩子,我就是姐姐啊,想姐姐的时候你就来看看我吧。我把脚长在地里,半步都不会离开,哪怕地老天荒、哪怕海枯石烂,哪怕死了,我都会站在这里等着你。老槐树信守诺言寸步不动,后生却离开了,他把自己吊在老槐树的一根枝臂上魂归西天而去。老槐树伤心地呜咽、呼啸,像疯子般,喉咙都喊哑了,却不曾再唤醒那孩子。后来,在老槐树血郁心窍、几近晕厥的时候,听到那后生说,姐姐,姐姐,我和你在一起呢姐姐!它定睛细瞅才惊觉,那后生的魂魄精灵般厮守在树上,把树做了他的家,他们自此相依为命,再也不曾分开。其实,驻守树上的又何止后生一个人的灵魂呢?因情所困从医院楼顶跳下的女大学生,还有一个想不开的医生,投水的孩子以及身上别满校徽的高三学生,他们都是自己的孩子。若是没有自己的护庇,他们那伤痛的魂魄该往哪里流落呢?

  自己只是一棵百岁老槐树,作为树,它有心无口、讷讷难言。可是,正因如此,病人们才肯信靠和依恋它,把对谁都不能言说的心事细细密密地说给它听,把哪里都不能抛泄的眼泪倾洒进它的怀抱。它倾听了多少心事,蕴吸了多少眼泪,有谁知道!如若不是那些心事和泪水的滋养,它能年过百岁仍如此繁茂?它的叶子是什么?一片片稠密浓烈的心事啊!它的花瓣是什么?一颗颗芳香四溢的滚烫之心啊!医院对乌鸦发动弹弓战也好,企图采取火攻也罢,难道不该稍稍顾及到,作为一棵百岁老树,它心里作何感想吗?就因不言不语,就可以被如此忽略和无视吗?自己也是个蕴藉着天地精灵的生命啊!甚至,自己就是这医院的老祖母!自己敞开怀抱抚慰过多少惨痛破损的灵魂,这医院谁不曾感受到过它饱经沧桑的祖母情怀啊!哪怕院长大人,不是也常常于人静夜深之时,独自在自己的荫佑之下踯躅徘徊吗?令老槐树聊以自慰的是,医院好歹还有个魏大夫体恤自己。

  魏大夫顾不上休息,除了治疗病人,还要治疗医院的病树病草病石头,下水管道渗水他认为是管道“生了病”需要治疗,灯管不亮,他认为是电路“生了病”需要治疗。他治疗的方法很简单,灯不亮,就对着灯念叨“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管道漏水,就对着管道念叨“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说来也是神,他一念叨,电灯和水管大半儿都会自动恢复正常。维修工问他什么道理,他答:“电灯和水管感到孤独了,想撒个娇而已,对它说句温存话就好了,就像拿手拍拍小狗的脑袋那样。”走路的时候,他甚至要不停地对脚下的石板小路念叨“对不起,我爱你”,若是有流浪猫狗不小心撞到腿上,他也会来一句“我爱你”,到餐厅去吃饭,伸手拿起菜盘的同时,嘴里也会顺便咕噜一句“我爱你”。在他眼里,这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像撒娇的孩子样,需得妈妈不时拿手拍拍小脑瓜、吻吻小脸蛋儿,不然就会生病闹情绪。

  既然能跟石头和瓦块心心相印,患者当然不在话下,魏大夫最大的特长就是善于巧妙地突破患者们的严密防御,进入他们的自我小世界,从内部瓦解他们的森严壁垒,把他们像俘虏一样牵着鼻子从“病壳”里拉出来。魏大夫别出心裁地把患者们称作“灵魂钉子户”:他们用特殊的逻辑材料,为自己构筑起一座座封闭的“精神王国”,而且用“思维窄铁轨”把自己的小王国与公众世界隔绝开来,妄图搞“独立革命”,进而颠覆“地球人的公众逻辑”,特立独行于人类通用规则之外。要想“收编”他们,必须使用跟他们尺码相同的“灵魂窄轨”,把思维的“火车”悄没声息地开进去,潜移默化地对他们进行“赤化驯诱”,最终拆解他们的“窄轨王国”,实现灵魂的“联网并轨”。这套“窄軌理论”为他赢得了“窄轨魏”的雅号,但是,每个疯子的“窄轨尺码”各不相同,差一毫米都无法把“公众火车”开进他们心里,魏大夫的高明之处在于,能够准确地摸索出每个患者的“轨道尺码”,畅行无阻地与他们并轨联网,哪怕最狡猾的疯子都会拿他当自己人,对他洞开城门,公安还不时请他协助跟罪犯打艰苦卓绝的心理战,几次成功侦破要案。

  谁能料想得到呢?尊敬的“窄轨魏”同志,背叛神圣而又光荣的白大褂,中了疯子的反间计,掉头“投诚”过去,跟疯子串通一气,共同上演了“医患联手穿越疯人院”的活剧,此是后话。经验丰富的魏博士面对疯子尚且站不稳脚跟,如我这等凡妇岂敢掉以轻心?为了抵制白会长的“潜治疗”,我顺水推舟继续跟他斗智斗勇。

  4

  “亲爱的白会长,我承认完败于您的智慧。但是,要唤醒生命,未必非棺材不可,您,对棺材这劳什子有点过于偏执了吧?”

  “不!一个人只有躺进棺材里真切体验到濒死感,才会杀死盘踞在灵魂里的毒蛊。灵魂毒蛊的生命力超强,比癌、艾滋都可怕,非棺材不能制服。”稍顿,白会长突然问,“你的熟人中有猝死的吗?”

  “脑溢血、心脏病、意外伤亡还有酒精中毒,多了去!”正是由于耳闻目睹过太多匪夷所思的猝死之事,以至我对生命敏感到仿若惊弓之鸟,每过一段时间都要不可遏制地悄悄留下遗嘱,唯恐自己突然遭遇猝死,使家人陷入不必要之麻烦。顺便借此机会交待一句吧,我的遗嘱通常都放在户口本里,户口本通常都放在我卧室的电脑抽屉最上层。需说明,我之所以需要不断留下遗嘱,乃因随着时间的推移,客观情况总是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我便需要随时调整遗嘱内容。通常而言,在拟出一份新遗嘱的同时,我会随手销毁旧遗嘱,当然,也有的时候,我会忘记销毁,从而留下不止一份看上去内容可能互相矛盾的遗嘱,请以遗嘱上标注的时间为准。

  必须承认,写完以上这段文字以后,我顿时感到异常地轻松。此前长期令我发愁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我突遭猝死,家人看不到我的遗嘱怎么办?要知道,我既不能明目张胆地把遗嘱放在触目可见的地方,亦不敢贸然而又突兀地把遗嘱交给任何人,这毫无疑问将会引发不必要之麻烦。我的生活准则是愈简单愈好,“简单”是我奉行的至道,但凡能够牵惹麻烦的事情我都想极力规避。此刻,亲爱的白会长令我灵机一动,想到个交待遗嘱的最佳方式:放在小说里。既然提到了遗嘱,我不妨趁便再交待一件事情吧,这也是令我长期纠结的一个非说不可的事情。

  我在此以灵魂的名义严正声明:如果我猝死,除家人外,我坚决拒绝任何人打扰到我的死亡和安宁。我孤僻地活着,也想要孤僻地离去,请尊重我的意愿。我的死亡属于我,且仅仅属于我,我拒绝任何外人剥夺和侵犯到我的安宁。请切切尊重本人之意愿,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同时需声明:到目前为止,本人不打算自杀。但是,必须承认的事实是,我时时和刻刻都强烈无比地感觉到死亡的暗示,我的心理医生认为这是严重的病态,需要治疗,但迄今为止,这种对于死亡暗示的脱敏治疗未有任何效果。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据不完全统计,地球上每一分钟都有几十个人死亡,我有什么理由相信,自己每天都是被上帝恩宠的幸运者呢?出于自恋的本能,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当作众生之外特珠的“独一个”,从而狂妄地相信,自己可以作为特例,规避掉自然的铁律,事实证明这乃是自我欺蒙的最大骗局。

  当我沉醉于死亡之畅想,遥思着凄美如落日般的彼岸之花时,白会长打破沉默跟踪追击道:“你见过那些猝死者有谁从坟墓里爬出来,专门处理生前某一件要紧事体的吗?死比天大,天大的事情在死亡面前都不是事儿,哪怕地球球长死掉,地球也照转不误。棺材疗法就是对死亡的仿真模拟,以期达到使生命高度在场的疗效。”

  我沉思片刻,很认真地问:“请问对什么东西高度在场呢?”

  “对当下的一切。”

  一听到“当下”二字我就晓得,白会长又要开始“活在当下”的老生常谈了,不耐烦地低头看看手机,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十一点一刻,开饭的时间快到了。”

  “你中午吃什么饭?”白会长不依不饶。

  需说明:在精神病院,吃饭通常有两种方式,要么吃食堂的大众配餐,要么自己报饭吃小灶。刚巧,我这天中午报了小灶:“白米饭外加醋熘绿豆芽。”

  “白米饭是家常便饭,还需要报小灶?”白会长问。

  “大食堂做出来的米饭太糙,吃着牙碜。小灶还能吃,每份贵出一块钱而已。”

  “那,吃米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这个嘛,”我戏谑道,“我一边吃着一边会想,一块钱是十角,十角是一百分,一百分是一千厘。一厘钱就是一粒米。只要拥有一块钱,就能吃上一碗甜米饭。”

  “瞅瞅,因专注于区区一块钱,你就完全忽略掉了‘米本身的存在。若是你的心被一百万块钱占据了,还不得把整个宇宙都忽略掉?你知道一粒米是什么吗?”

  一粒米是什么呢?面对如此善辩的疯子,我不敢妄言,口里说着“一粒米嘛,当然就是一粒米”,心下却暗忖,白会长嘛,当然不是疯子!他当真是个医生?但是,如果他是医生的话,那些派药给病人的白大褂们算什么呢?白会长发现我在走神儿,道:“你能在一粒米里吃出天堂来吗?就你目前的状况而言,显然不能。如果你的生命感高度在场,你就会发现并感知到,一粒米里面凝聚了宇宙的全部,一粒米就是整个宇宙,宇宙就是一粒米。”

  出于对一粒米的敬意,我把身子坐正,看看小学生模样在草坪上踱步的鸽子,认真地沉默着。白会长以为我动了心,道:“想体味天堂的感觉吗?很简单,接受我的棺材疗法!当你躺进棺材,慢慢回放着既往岁月的电影时,自然就会过滤掉灵魂里的病毒和烂茅草,回到世界之初,让清新的生命感像一根豆芽菜那样重新生长出来。”

  哈哈,终于给我逮住了漏洞!我喜形于色道:“亲爱的白诗人,您怎么知道躺在棺材内的自杀者在放电影,又怎么保证电影能及时有效地放映呢?需严正申明,目前为止,本人不打算自杀。”

  “电影不成问题,用催眠术做强力暗示。再者,并不是只有自杀者才需要被唤醒生命。”

  天可怜见!提到催眠术,我开始心悦诚服地认同白会长的棺材疗法。据他坦言,自杀者被诱上门后,他的协会会在极其隐秘的情状下,量身营造适宜的个性环境,使其最大限度地身心放松,从而把胸腔里的苦毒倾倒出来,实现灵魂排毒。在排毒过程中,白会长会把其既往經历的主要事件趁便存储在本人的“资料库”里,作为下一步进行催眠治疗的使用材料。治疗进行到最后环节,当自杀者躺到棺材里进入催眠状态时,就会在工作人员的强力暗示下,如同被摁下“倒车键”的录放机那样,自动回放自己的“人生电影”,其生命欲就在这种“拟死”模式下被重新激活,就此意义而言,他的棺材的确具有“子宫”之功能。

  “那个姑娘太鬼,居然成功骗过了我这个老江湖!”

  “玩鹰的人总是被鹰啄瞎眼嘛。”

  “我也算是被既往的成功冲昏了头。”白会长提起在其工作室自杀身亡的那个女孩就会捶胸顿足,“一个个自杀者深海游鱼般被钓出来,经过疗治,从我的棺材‘子宫里重新诞生,我相信棺材疗法百发百中,不自觉就放松了警惕。事后琢磨,先期治疗中,那姑娘早就洞穿了我们的意图,为了麻痹工作人员,她把整套仪式全盘接受下来,配合默契地一项项循序推进,使人从头至尾毫无警觉,以致酿成悲剧!”

  “既然穿帮是最后的必然,何不一开始就言明呢?”

  “我曾经试验过,如果对自杀者刚开始就言明意旨,他们往往掉头而去,即使勉强留下,治疗效果也会大打折扣。真死和假死,那体验会一样?棺材是一副猛药,只有猛药出场,才能达到起死回生的疗效。在整个过程中,我们绝不能让自杀者发现破绽,这是很重要的治疗策略,只有体验真死,神灵才会高度在场。真神只出现在现场,只有现场才有真神,没有当下现场感,一切都无从说起。如果自杀者知道棺材是假的,就不会高度在场。不在场,哪里会有现场感呢?如果不能活在现场,哪怕活一百岁也还是不曾真正活过。”

  白会长一再强调的“在场感”,使我高度怀疑,在既往度过的大部分岁月里,我根本对生活不曾在场。这种怀疑令我相当沮丧,但是,我不能沉溺于沮丧,否则又会对此刻“不在场”。

  据白会长回忆,在例行的“死亡仪式”循序渐进的过程中,那姑娘多次哭到几近晕厥,白会长认为此乃治疗取得显著效果的最佳明证,经验告诉他,对“死亡仪式”愈投入的自杀者,被唤醒的生命感愈深刻。姑娘对每一道仪式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其实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要把“为爱而死”的决绝当作最后的“行为艺术”。因势在必死,她才对每个细节都务求完美并绝对投入。单是用作背景音乐的“天堂进行曲”,她就左挑右拣,试播了几十首,最终敲定为琼英卓玛的《十一面观音根本咒》《度灵》和《平静喜悦》三首曲子,并特别要求,在她躺进棺材正式启动“天堂之旅”以后,要把琼英卓玛的三首曲子循环播放至少五遍。一般而言,对自杀者最后提出的特别要求,协会都会尽量满足。谁知,五遍乐曲循环完毕,她的生命已告不治。她在棺材里悄悄服下秒杀剧毒造成暴亡,致使白会长被拘。

  获释后,白会长为弥补过失,把原先俗称“自杀协会”的“天堂游”更名为“再生坊”,把那个用作疗治道具的特制“棺材”摆放在工作坊最显眼的地方,有人求上门来,他便和助手一起为其提供全套治疗。这套流水线治疗作业像先前一样,包括最后的欢送宴会、隆重的告别仪式、美奂美轮的安魂乐曲、温馨动人的出发现场这些程序。白会长本人在取得心理治疗师的执业资格以后,正式申请了心理诊所的营业执照,名正言顺地挂牌营业。与别家心理诊所不同的是,他只采用“棺材疗法”这一偏方独门,且专意治疗“灵魂衰竭症”,即,以体验死亡的方式唤醒生命。遗憾的是,绝大部分人不能理解,直白浅陋地把其工作坊解读为替活人举办葬礼。

  的确,从形式上看,其工作坊就是在“替活人举办葬礼”,虽然棺材还是他的主要道具,程序却已经完全不同了。过去,接受治疗的人都是意欲结束生命的自杀者,他们在躺进棺材的时候,千真万确地相信自己即刻就要死去,通过真切地体验死亡,从而获得新生。现在,前来躺在棺材里体验死亡的不只是自杀者,更多的是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这些“活死人”虽身体活着,其灵魂已濒临死亡,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激活自己,却也没有勇气杀死自己的肉体,于是,被迫让白会长用棺材道具和一场仿真葬礼来使自己重获新生。那些上门要求为自己举办葬礼的人,絕大部分都是对生命绝望和疏离、厌倦和冷漠,感觉活得无力无奈无意义,生命陷入疲软无热状态的“僵尸人”。经过一场葬礼的涤荡,他们的“生命欲”就会被重新激发点燃,感觉“就像从母亲的子宫里重新诞生”那般,其生命绝对值直线上升,变得活生生意兴盎然,白会长则由此被人们誉为“活葬治疗师”。

  “以您的经验而论,哪些人需要做活葬治疗呢?”我直白地问。

  “灵魂低温患者。”

  我不解地耸耸肩膀。

  “肉体有温度,灵魂同样有温度。肉体怕发热,灵魂怕发冷。灵魂低温就像身体发高热一样,也会严重危及生命。如果灵魂温度低过冰点,人的精神就会处于冻结状态,走向绝望。”

  “有道理。只可惜,这世界上没有测量灵魂温度的水银计。”

  5

  据白会长讲,登门要求举办“活葬”者并非个个都是生命欲严重衰竭的“病人”。有位七十三岁的符姓老先生身体健康、思维明晰,他要求举行“活葬”仪式别具用意。这位符先生养育六女一男七个孩子,虽说不上富贵显达,也算雄称一隅,“活到这般年岁,就像一出戏唱到了尾场煞尾处,该经见的都经见过、该受用的也都受用过”,老先生向白会长坦言,自己唯一感到万般遗憾的是,不能够亲眼目睹自己的葬礼盛况。波峰跌落、浪涛俱没,生而为人如同草木凋秋,自己能够预期的人生盛况,单只剩下一场葬礼。葬礼是什么?谢幕的峰会绝响。作为主角,自己愣是无缘亲赏,怎不叫人扼腕悲叹呢?老先生不甘心在人生的最后一场压轴大戏上以缺席的方式参与,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亲自坐镇指挥并观赏自己的生前葬礼。事情明摆着,如果众人知晓葬礼只是“一出戏”,就不会认真出演。在老先生的谋划下,除了其大女儿一个知情者之外,对其余所有人都严格封锁消息。为了保密,老先生自愿拿出数目可观的钞票,趁国庆节全民公休期间,让家族几十口人带着老伴飞往马尔代夫岛度假。那边厢刚刚登机,这边白会长的工作就紧锣密鼓地开展了起来。等他们度假归来,先生的灵堂已布置停当,遗体也已在其大女儿的操持下用蜡像惟妙惟肖地伪装完成,堂而皇之地躺在了棺材里。

  在白会长的精心布局之下,老先生的葬礼当真排场非凡,老先生如其所愿地躲藏在暗室,透过监控器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葬礼盛况。按说,亲自参与演出了人生的压轴大戏,端的可以心满意足了,然而,不曾料到的是,葬礼过后,符老先生于当天夜间莫明失踪,从此杳如黄鹤,这莫明的失踪却是连其大女儿和白会长都不曾料到,更不曾预先设计的意外环节,老先生竟是把白会长也好好地耍了一把,以假葬礼的方式,获得了独属于自己的真新生。

  “这老先生肯定带着小情人去哪里逍遥了。”我妄自揣测。

  白会长摇摇头:“不,这不是事情的要点。我也是后来才了悟到,老先生只是想要独自拥有自己的死亡而已。”

  “独自拥有自己的死亡?”

  “死亡是上帝赠给每个人的最后大礼。失去一切以后,一个人还可以拥有的独属于自己的财富,就是死亡。”

  “死亡是上帝的一份财富大礼?”我吃惊到愕然作色。

  “对!这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去的人生最后的礼物。老先生显然非常看重这份礼物,他要独自完整地拥有它。很遗憾,大多数人看不到这份礼物,使自己的人生严重散光,缺乏最基本的凝聚力。”

  我沉默。

  “死是什么?镜子背面的阴影。阴影不存在,镜子就会恍惚迷离、失去清晰度,时刻感知到阴影,人生才会高度聚焦。”

  “但是,怎么拥有自己的死亡呢?”

  白会长抬头望望天空,像是梦呓般地低语道:“以自己的方式,隆重严肃而又心悦诚服地跟死亡厮守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真的能够不害怕吗?”

  “死亡是什么,一只温柔的白鸽,有甚好怕?”

  我望望草坪上踱步的白鸽,有些惶惑。白会长轻轻发出两记鸽哨声,那群白鸽立刻飛起来,很听话地向天空盘旋而去。白会长望着远去的鸽群,低声道:“如今这年月,一个人想要安静地死,已难乎其难!凄厉尖叫的救护车、熙熙攘攘的医院、铜墙铁壁的重症监护室、冷冰冰怪兽般的铁疙瘩机器、乱麻麻的插管、面孔冰冷的医生与护士,来来往往的七大妗子八大姨,最后,还有那场繁文缛节、类若闹剧的葬礼,死变得就像赶大集一样,哪里还有半点尊严!”

  “符老先生他……”

  “他躲开闹哄哄的‘集市,由这世界上最懂他的那个人陪伴厮守着,时候到了,便像一只白鸽那样,静悄悄地飞向天空。他不想把自己的遗体当道具展览,也不愿把自己的死亡当商品示众。”白会长突然激愤起来,“对一个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死亡更私密、更庄重的呢?现在这人,哼,死得要多粗鄙有多粗鄙,连头大象都不如!大象都能独自去隐蔽的地方悄然赴死!人的死亡不仅要被展览,还要被消费!你晓得有多少人不择手段地拿死人赚票子吗?”

  我呆呆地望着白会长,忽然想到了奶奶养的一只猫。奶奶养了它十几年,到最后它衰老得实在活不动的时候,在一天的傍黑时分,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家门。奶奶知道它是要去死,在后面追着叫它,猫妮儿、猫妮儿,你别走!猫停下来,无限留恋地看看奶奶,然后调转头去,决绝地继续踽踽独行。奶奶追上去再叫,猫妮儿!猫妮儿!它再停下来,顿顿,到底还是独自向永远的夜幕深处走去。多少年过去,我的耳畔还在回响着奶奶凄痛的呼唤,猫妮儿,猫妮儿,你别走!后来,奶奶也活不动了,轮到我哀痛地呼唤,奶奶,奶奶,你别走!猫走了,奶奶也走了,死像路一样等在那里,迟早都得走。

  “您当初为什么想到要养鸽子的呢?”看着白会长的鸽群,我非常突兀地问。

  “说起这些鸽子,其实跟我本人的自杀经历有关。晓得吗?我曾经四次寻死四次被人救,好像是,老天爷睁着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牢牢盯着我,不管我做得怎般隐秘都逃不过,我幡然醒悟,听到老天爷对我说,你还不到死的时候,你要亲自救下一百条人命。我终于找到了活着的意思,用开发房地产挣来的钱,成立一个私人机构,专门救助自杀者。‘自杀协会成立以后,经我的手共救下几十个人,至今都好端端地活着。救一个,我收养一只鸽子,再救一个,再收养一只鸽子。看,就是那群白鸽。”

  我认真地看着雪白的鸽子们,惶惑地问道:“白会长,你整天棺材不离口,难道,你当真不怕死吗?死到底是什么?”

  白会长沉默了良久又良久,慢慢地说:“死是什么呢?就像——就像是一个孩子在外面玩累了,天呢,也快黑了,太阳正在往山下走去,红彤彤地露着半拉脸,霞光万道啊,每一块云彩好像都在燃烧,脚下的地仿佛都铺上了金子。那个玩足玩够的孩子,就踩着那金光闪闪的路,迎着霞光万道的火烧云,欢快地往家里奔去。他知道,妈妈在家里等着——等着他回家。等着他回家的妈妈笑得花一样地好看,他笑着向妈妈的怀里扑去——这,就是‘死的意思。”

  我的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不顾冒昧,很没礼貌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四次自杀呢?”

  白会长笑笑:“为什么呢?”

  所幸,符老先生这起隐秘的失踪事件对白会长没有造成负面影响,符老先生的假葬礼成了毫无破绽的“真葬礼”,埋葬了他可能早就厌倦的俗世生涯,使他如愿以偿地独自拥有了自己的余生和死亡。把白会长推进疯狂深渊的是一个名叫周成的人。自杀者通常多患“灵魂绝症”,但那一次,找上门来求助的周成却是生了癌的肉体绝症患者。那时节,白会长愈来愈处境堪忧,为活人举办葬礼,本身已够荒谬,还要免费,简直双料疯子。其家人在百般阻挠无效之后,先砸了他的工作坊,又烧掉他的棺材道具,为“祛除霉气”,最后干脆把他本人也赶出了家门,并抢占了他用于作诊疗所的门店房。白会长无奈,又租来房子,继续孜孜不倦地“唤醒生命”,无奈,每个地方都呆不久,因不能容忍持续不断的“葬礼”,历任房东都不约而同地最终把他“驱逐出境”。

  这时候,他已花光手头能掌控的所有资金,助手们也在重压之下弃他而去,昔日风光无限的大企业家白董事长,沦落成为流浪街头的穷光蛋。“哪怕做了穷光蛋,我眼里也看不见钱,我是见过钱的人啊!见过钱的人,眼里才会不装钱。一个人眼里有钱没钱,跟穷富无关。天天埋在钱堆里的人,眼里未必有钱,不摸钱边儿的,可能满眼都是钱。眼里有钱的人,莫管揣多少票子,也还是个穷骨头!穷是一种病,晓得吗?一个人若是穷病侵了骨,插了翅膀飞到天上去,也逃不出一个孔方兄。患了穷骨头病,挣多少钱都治不好,要活到死挣到死,至死钻不出钱眼子。眼里没钱的人,身无分文也可能活得像个大富翁。贫穷感是一种病!是世界上最难治愈的绝症,用棺材疗法也不行!”

  “你说的是匮乏症,我明白。有人身无分文,却丝毫不感觉匮乏。有人腰缠万贯,却无时无刻不被贫穷感折磨得饿死鬼般两眼发绿。”

  提到匮乏症,我忽然想到了医院的一个女患者。这女人患一种“吃不饱”的怪病,需得不停歇地持续进食,从来没有饱的时候,家人为禁绝她贪食,把吃的都锁起来。实在找不到食物时,她便偷着吃树叶、报纸和一切能找到并嚼碎的东西,蚂蚁和蚯蚓之类的活虫子也照吃不误。她的两只眼睛望着人时,仿佛在无声地乞求:“饿,给些吃的吧,饿啊!”有人看她实在饿得可怜,会忍不住躲开医生悄悄塞东西给她吃,她哪怕吞下一头小乳猪也还是喊饿,真正饿的不是她的胃囊,是她的“感觉”,按医生的说法就是“顽固性感觉匮乏综合症”,通俗地讲就是“不满足症”。导致她产生这种严重“不满足症”的,恰恰是生活中的“过度满足”,投射性地表现出来,就是“吃不饱”。也正是通过这名女患者我才知道,饥和饿是两回事,饥的是肠胃,饿的是头脑,饥很容易对付,饿却可能终生难以治愈。

  女患者的匮乏症引起国外一个名叫莫尼卡的专家高度兴趣,她自费义诊,通过为时一个月零三天的跟踪诊查,给出的治疗处方只有三个汉字:超过物。不过,“超过物”是什么意思,医院的大夫们都勘不透,莫尼卡掌握的汉字包括错别字满打满算不足百个,除了“超过物”三个字,她多一个字都给不出,于是,女患者继续吃玻璃并忍饥挨饿,莫尼卡那张三字处方也只能埋在灰尘里睡大觉。谁能想象得到呢?可怜的女患者多少年如一日,在这个物质丰富到滥爆的时代,愣是不曾品尝到过一次“吃饱肚子”这种最低级最本能最“动物”和最人道的满足感。

  6

  想到外国专家莫尼卡,我禁不住万分感慨地问白会长:“你见过三号病区那个吃不饱的女病人吗?”

  白会长叹口气道:“怎么没见过?我还偷偷给过她煮鸡蛋呢。可怜啊,我爹就是个吃不饱。”

  我吃惊地望着白会长,怀疑他是在玩冷幽默。

  白会长表情肃穆地接着道:“我爹受了一辈子穷,临到老了,我想,得可着劲让他老人家活得心满意足才好。衣食住行不用说,要啥有啥,啥好我给他买啥,后来,买啥他都不再稀罕,我就直接给他钱,叫他自己想咋花就咋花。刚开始几百几百地给,看他不满足,就几千几千地给,瞅他那眼神,好像还远远不够,再后来我就成万成万地给。心想,一个七十多岁赋闲在家啥事不干的小老头儿,端的能有多大的胃口呢?嘿,老头儿倒是毫不含糊,我给多少,他要多少,我给得紧,他接得急。起初我不明白他要那么多錢干啥子用,慢慢才晓得,他心里那只名叫‘贪馋的野兽被我无意间唤醒过来,那只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吃要喝,给多少都不够它塞牙缝儿!”

  白会长皱起眉头往天空瞅着。我道:“你不给不就得了?”

  “不给?哼,饿兽已经睡醒,张着牙,咧着嘴,嗷嗷直叫,得不停地喂钞票给它,越喂胃口越大,胃口越大越得喂。不喂不行了!”白会长苦笑几声,“唉!你没见过我爹那副贪馋相!说实话,想起来我都难过得慌。一看见我进门,他两只眼睛就直盯着我的手,紧张得气儿都喘不匀实,活脱脱就像一头饿了仨月没吃饭,急等着我给一块肉骨头的饿狼。有时候,我若是给钱迟了些,他会焦急到仿佛随时可能晕厥过去,坐卧不宁,满脑门子都是汗。看他那样不要命地稀罕钱,我怜悯地想,他稀罕就给他,权当买他个喜欢,也算是我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我安慰道:“反正他不买东西,钱也带不到坟墓去,到头来还是你的。”

  白会长笑了:“我当初也这么想。可是,他老人家有个怪癖,喜欢把钱成沓子码放着,一分都不往银行里存。他很可笑地认为,存进银行就有可能要不回来了,自己放着随时看得见摸得着才踏实,就像看着地里成熟的苞谷穗子那样。嗨,这可坑苦了我!”

  “放着就放着,只要不招贼惦记,大不了损失几个利息而已。”

  “贼倒不惦记。关键是——”

  我笑了:“关键是什么?”

  “我原本想,他七八十岁,日子不多了,我豁出去尽着满足他,好歹叫他死而无憾喜欢个够,不就是哄老爷子开心吗?撑到顶又能怎么着?头几年一直是我给多少,他要多少。后来,我吃不消了,钱被他大把地压在那里,而我需要随时流动啊,没法子,只好颠倒过来,他要多少,我给多少。我想看看他老人家胃口到底能有多大。”

  白会长再次苦笑起来。我道:“你好歹是个房产开发商,应该不会被老爷子难倒吧?”

  “倒也真不曾难倒。不过,说实话,他老人家若不是及时被招进天堂,我很可能得提前好几年住进局子里。”

  我不解地耸耸肩。

  “说来不怕你笑话,老爷子八十三岁上患了痴呆症,啥都不认识,唯独只认识钱。像顽劣的孩子一样,给钱他才吃饭,若是不给钱,拿铁钳都撬不开他的嘴。他寸步不离死守着钱柜,每天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数钱。说来也是奇怪,他糊涂到连自己姓啥名谁都不记得,数起钱来却分毫不差。成箱子的百元现钞,少一张他都能发现,然后寻死觅活闹得鸡犬不宁。这还不是最恼人的,可恨的是,他吃饭的价码越提越高,刚开始给一万块他吃下一碗饭,后来发展到,没有五万块钱甭想叫他喝进去一口水。他变得像个恶魔般六亲不认,连他最疼的孙子都甭想从他手里哄出一分钱来,钱比他的心头肉都金贵,那副贪馋的嘴脸叫人看着实在恶心!唉,若不是自家亲爹,我早就拿唾沫啐到他脸上去了。”

  “应该找医生解决,他这是病。”

  “许多医生都看过,没法子。钱对他已成杜冷丁,他上瘾太深,戒不掉了。医生说,这是他早年匮乏太严重造成的反弹,除了继续服用钞票这种药别无良策。唉,说来都是我惹出来的祸!”

  “你也算对得起他老人家了。”

  “你知道饿死鬼长什么模样吗?”

  “民间传说而已,哪有什么饿死鬼?”

  “我原先也不相信,我爹使我相信了,真有饿死鬼。晓得吗?这种鬼非常可怜,长年累月没吃没喝,时刻都处在饥渴无度的煎熬中。因饥渴难忍,它们日夜四处奔跑,处心积虑地想寻找点可吃的东西,由于罪业太重,不仅找不到食物,就算发现了可吃的东西,在他们面前也会立刻化为火炭,若是勉强吃进口中又会变成火焰!有时候听到远处传来潺潺流水声,饿鬼们就高兴地跑过去,一旦跑到跟前,清澈的河流又变成腐臭的浓血,真是万般痛苦啊。他们个个饿得面孔像黑炭般枯瘦,咽喉长得像针尖那样细小,肚子却又大得像鼓一样,可怜啊!”

  我笑了:“白会长,您说得就像真的一样。”

  “谁说不是真的呢?人人身体里都藏着一只饿死鬼,大小不同而已。有的像鸡,有的像猫,有的如狗,有的似狼,还有的如同老虎豹子般凶猛残暴,可怕啊!”

  我笑笑:“为什么每个人身体里的饿死鬼都大小不同呢?”

  “很简单,你喂它越少,它长得越小,它吃得越多,个头就越大。不过,所有的饿死鬼都永远吃不饱。”

  “你爹身体里的饿死鬼有多大?”

  “刚开始也不过如同一只藏在地洞里的耗子,一点面包屑就能填饱。”

  “是你把它喂大的?”

  “对!我亲手拿成沓子的钞票喂它,把一只耗子喂成了狼。”

  “那,你身体里有没有藏着饿死鬼?”

  “当然有!我又不是神仙。”

  “个头多大?”

  “不大不小,像猪那样,肥肥壮壮,而且是头繁殖力极强的肥猪婆,会生一窝一窝嗷嗷待哺的猪崽娃。可怕啊,若是猪娃崽们个个都长成饿狼,还不把我给嚼吃了?后来,我一横心,把它们一刀屠宰掉,半只都没剩。”

  “那你说——我身体里喂的那只饿鬼有多大?”

  “我估摸着,也就一只绵羊大小吧?嘿嘿,羊是食草鬼,算你侥幸。若是养一只食肉鬼,够你受用。”

  我叹口气道:“羊也要天天吃草呢,都不是省油灯。再说了,鸡也好,羊也罢,尽管吃得少,却一样没有饱的时候,只要睁开眼睛,鸡的两只爪子何曾停止过刨食?”想到这里,无可遏制的悲哀没顶而来,感觉上帝真黑心,把人设计成吃不饱的可怜虫!生而为人,只有卸载掉上帝写在灵魂基因上的原始程序密码,也才可望得到大解脱!

  “我爹也曾经幸福过,”白会长接口道,“刚能填饱肚皮那几年,每月能吃上二斤肥膘肉,他就幸福得满嘴流油、两眼放光。开始吃钞票以后,他才慢慢嚼光了最后一点幸福残渣。我是罪人,我不仅拿钞票败坏了他的幸福,最终还直接索走了他的老命。”

  白会长猛吸几口烟:“我爹最后弥留人世那些日子,为哄他吃饭,以免他活活自己把自己饿死掉,我无奈之下,只好花钱买伪钞给他。我不断购买伪钞,且数额巨大,引起了公安的注意,有天深夜,他们持枪破门而入,把几箱子真钞伪币全部查抄而去,老爷子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吓得瘫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我妈掐着人中唤醒以后,发现钱没了,当场气绝身亡。”

  “他老人家再也不会感到饥饿,也算享福去了。”

  頓了好久,白会长问:“你听到了吗?”

  “什么?”

  “喊饿声。‘饥饿啊饥饿!‘饥饿啊饥饿!你张开耳朵仔细听听!”

  “谁在喊?”

  “你。”

  “我?”

  “我看到你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像是一只贪馋的嘴巴,那每一只嘴巴都在嗷嗷待哺地喊着,饿啊饿啊饿!吃吧拿吧要吧!连你的膝盖骨都恨不得长出牙齿来朝着世界的屁股猛啃狠咬,茹毛饮血、在所不惜,你还认为自己富有呢!富有的程度不是由财产多少来决定,而是根据饥饿感度量的。饥饿感越强,证明你需要吞食的东西越多。你手里拿着、嘴里咬着,恨不得把脚变成螃蟹的钳子再夹上几个,连只苹果都不舍得放过,怎么敢说自己富有呢,那不是大言不惭嘛!”

  “白会长,你什么意思?!”

  “你顺手偷摘医院树上的苹果,别以为我没看到。一只苹果值几个银角子?亏你也能看到眼里去!”

  我的脸红了:“上帝造人的时候直接把饿死鬼放进了人的身体里,如果你当真听到我在喊饿,那也是我身不由己。”

  “所以,你需要治疗。”

  “怎么治疗?”

  “躺进棺材里接受我的棺材疗法。”

  “亲爱的白会长,请问您本人需不需要治疗?”

  白会长哈哈大笑起来:“我承认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但决没有贫穷感,我是见过钱的人!我挣过的钱,海了去!说来也是奇怪,唉唉,钱挣得越多越快,我越感觉活得没意思。啥门道都试过,啥乐子也都找过,不瞒人说,吃喝嫖赌玩个遍,我愣是死活感觉没意思。没意思,晓得么?也是一种病。发作起来不可救药!后来,慢慢地,就不想再混了。什么都没意思,还有啥子混头嘛!那时节,别的不想,一心只想死。见了鬼了!不缺吃不缺喝,就是想死。没法子,那就死吧。想死想得多了,就起了自杀的念头。别人看我活得端端好,我就是一心想自杀。怪不怪?不怪。活得没意思,还活着干吗!嘿嘿,人不该死有人救!我自杀一回,被救起一回。再自杀,再被救。那叫一个巧!明白吗?专门设计都未必会赶上那样的巧!”

  鸽群在天空盘旋几匝后,落在院里的一棵老树上,徘徊树下的鹅老爷气恨地看看树上的鸽子们,趔趄着步子试了几试企图也飞上树去,可惜身子笨拙,只能望树兴叹,愤怒地引颈长鸣起来,对鸽子们的上树行为表示万分地羡慕嫉妒恨。

  7

  趁便说说这位想上树的鹅老爷吧。

  鹅老爷原是一个病人的心爱之物,这位姓包的病人乃一家知名企业大老总,生意做得风起云涌盖天红。然而,有那么一天,正在办公室埋头日理万机之际,包总莫明其妙地发起冷不丁的愣怔来,眼睛直勾勾地呆望着天花板,老半天不错眼珠子,呈现出一脸汹涌蓬勃的“生死疲劳”来。再然后,他睥睨一切,像外星人刚刚落脚地球村那样,瞅瞅满屋子等待着请示汇报的副总们,再然后,像昏睡五百年恍然初醒那般,拿万分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办公桌上的电话电脑以及堆积如山急待处理的文档文案们,突然,毫无来由地对着满脸狐疑的副总们狂吼起来:“滚蛋!统统给我滚蛋!马上给我滚蛋!立刻给我滚蛋!”等大家惊慌失措地滚蛋以后,他反锁房门,一口气砸了所有砸得动的物什包括无辜的电话电脑和文件柜,正当他要一把火把自己和办公室同时点燃时,人们破门而入把他押送到了精神病院。

  这之后,包总几乎丧失语言功能,“滚蛋”两个字成为他的万能致辞,不管什么人对他说什么话,他只有两个字奉送:滚蛋!甚而至于,只要听到一丁点声音他就大骂“滚蛋”!他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事都不做,就像扔一团用过的手纸那样,把自己呕心沥血经营起来的庞大企业和整个世界卷巴卷巴,一脚踢进猪圈里当作烂南瓜喂给猪吃,自己专心专意只守着一只大白鹅发呆充愣。他的语汇仅只剩下两个字:滚蛋。从那天企图点火自焚以后,除了“滚蛋”两个字,他未曾说出过第三个字,他以不变应万变,拿“滚蛋”两个字像机关枪一样对付整个世界。

  医生说:“该服药了。”

  他道:“滚蛋!”

  妻子说:“该吃饭了。”

  他道:“滚蛋!”

  护士长被逼急了,逗他说:“要地震了!”

  他道:“滚蛋!”

  他老爹气恨不过,愤怒地对他喊:“你娘死了!”

  他大义灭亲地奉送两个字:“滚蛋!”

  小情人儿威胁:“你再不说话我就跳楼!”

  他道:“滾蛋!”

  副总报告:“公司马上要破产。”

  他道:“滚蛋!”

  他唯一没有发出滚蛋指令的,只有这位鹅老爷。

  这只鹅是包总的爱物,包先生把它当老太爷养了足足十二年,视若自家亲爹,以致他亲爹跟这只鹅不共戴天,像仇人样见了面就分外眼红。这位鹅老爷有个怪癖:哪怕山珍海味都一概不尝,单只爱吃包总亲自嚼烂的馒头。没嚼过的馒头不吃,别人嚼的也不吃,包总包大人哪怕忙到焦头烂额,也要抽出空暇亲自替它嚼馍,甚至出差坐飞机也要带着它和馒头,以免它因绝食饿死自己,包总的牙齿仿佛是它独享专用的食物粉碎器,包总不辞劳苦地替它嚼了十二年的“御用”馒头,哪怕让地球滚蛋,哪怕住进精神病院,始终不弃不离地带着它,一日三餐替它嚼馒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鹅有旦夕变故。这只没良心的鹅在精神病院遇到白会长以后,愣是背信弃义、翻脸不认人,恩将仇报地投靠至白会长门下,睬也不再睬包总一眼,死心塌地跟在白会长屁股后头,像他最忠实的奴仆一般,尽职尽责地替他看护着那群白鸽,不同的是,包总拿它当亲爹,它却拿白会长当亲爹。白会长有感于它的知遇之情,也对它礼尚往来、敬之若宾。

  十二年的情分,竟是一夕抛却,包总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恶气?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希望这只鹅能够回心转意,跟他重修旧好。然而,任他百计千方,这只鹅都不为所动,死不悔改地跟定白会长。包总无奈之下找白会长理论,白会长道:“你带它走呀!我也没有拦着它是不是?你马上带它走!”然后又吼又骂,强行把鹅驱逐出门,砰地一声把自己的病房关死。然而,那只鹅宁可整夜守在白会长的病房门口,哪怕饿得半死,愣是尝都不肯再尝包总替它嚼的馍。包总气得几度意欲自杀,苦于被妻子严防死守着,找不到可乘之机,那抑郁的病症亦随之加重了好几分,每天比往日都要多抛出几十个“滚蛋”,哪怕谁都不招惹他,他也会对着空气怒吼:“滚蛋!滚蛋!滚蛋!”

  他妻子气得见了那只鹅就骂,忘恩负义、投敌叛国、白脸奸臣,什么难听骂什么,全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都对这只鹅没有好脸色,见了它不是吐唾沫,就是翻白眼,疯子们见了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有的叫它“叛徒”,有的喊它“卖国贼”,最后,大家沆瀣一气,替它取了个绰号叫作“叛徒鹅”,致使“叛徒鹅”三个字像“岳不群”一样,在医院成为伪君子的代称,院长在召开全体大会时公开指斥个别跳槽员工为“叛徒鹅”,恋人之间吵架也会互骂对方为“叛徒鹅”。这只千夫所指的叛徒鹅任人褒贬,坚持大义凛然地我行我素,气得包总把医生拿进口药都治不掉的口头禅“滚蛋”两个字奇迹般地忘掉,见了人就絮叨: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做错了什么!”

  包总见谁就跟谁诉苦把冤伸,一天几趟去缠主治大夫,要他替自己讨公道。大夫实在不耐烦了,气恼地劝训他:“左不过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大笨鹅,又不是天仙美女俏佳人儿,至于吗?”

  包总心如刀绞地痛陈:“坏就坏在它不会说话啊!它若是个会说话的俏佳人儿,我就可以送珠宝钻石给她,莫管是别墅宝马,还是天上的星星,她要什么,我送什么。可恨就可恨在它不会说话,你不知道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这么不吭不哈背叛了我,搁谁谁不伤心呢!啊?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没有了!啊?愣是被一只鹅生生给抛弃了!一只不会说话的鹅啊,我养了整整十二年的鹅!”此后好长时间里,包总见人就感叹:

  “一只不会说话的鹅啊,我养了整整十二年的鹅!”

  精神病院的疯子们听到他“鹅”字一出口,拔腿就跑,怕耳根长茧子。医院最俏丽的小护士蝴蝶姑娘,听说包总愿意送给叛徒鹅珠宝钻石和宝马别墅,立刻把相恋几年的男友打入冷宫,企图取代那只背信弃义的叛徒鹅在包总心中的位置,趁着月黑风高之夜,把叛徒鹅绑架到医院黑咕隆咚的墙角旮旯处,企图实施血腥的谋杀之勾当,她天真地认为,只要鹅情敌死了,包总就会爱上她,幸亏被半夜捉蛐蛐的笑笑那孩子及时发现,才救了鹅老爷一条命。包总大笔一挥,当即开出一张支票,算作给笑笑颁发的“见义勇为奖”,支票上排着圆溜溜五只大“鹅蛋”,俊俏的蝴蝶姑娘看见后,眼馋得耳朵眼儿里流口水,偷哭了整整三五场。发生过这起谋杀未遂事件后,鹅的人气指数直线上涨,由忘恩负义的“岳不群”,一夜之间华丽转身,成为鄙弃钱财的清高义士,俏丽的蝴蝶女士成为众夫所指的女财迷,听到鹅叫就面红耳赤,羞愧地辞职而去。

  此刻,人们终于理解了鹅的背叛行为,显然,包总身上铜臭味过重,熏得鹅老爷实在难以忍受,才弃之而去,也算他活该。男大夫们一改往日对叛徒鹅的反感,纷纷慨叹:“钱多怎么着?钱多就能霸占一只鹅?莫说宝马别墅,哪怕金山银山,鹅也不会稀罕!要是美女们都像叛徒鹅这样,具有粪土天下万户侯的气节就好了。”女医生女护士和女疯子们则保持羞愧的沉默,仿佛个个都成了贪财的浊物,这只雅鹅愣是用自己的高风亮节把女人们映照得面目可憎。

  哪怕被一百个女人背叛,包总都可以等闲视之,被一只鹅背叛,这太过残忍了,他一心想要弄明白,到底鹅为了什么缘故要抛弃他。他已让整个世界都滚蛋,失去这只鹅,他很可能会抑郁致死。那时魏大夫还没有跟名叫螃蟹的疯子跑掉,包总抱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对魏大夫死缠烂打,期期艾艾地请求懂得鸟语的魏大夫跟鹅谈心。他坚信,魏大夫既然能跟乌鸦谈判成功,就能说服一只鹅回心转意。魏大夫起初不肯答应,包总不是他接诊的患者,依照医院的首诊负责制,他不便越俎代庖。包总开出了好几个“鹅蛋”的支票企图向魏大夫行贿,魏大夫虽没有接受他的“鹅蛋”,却最终答应跟鹅沟通,并很快发现,问题的症结可能与一个墙洞有关。

  8

  接下来说说这个墙洞吧。

  墙洞很小也很隐蔽,比小碗稍大些,又被杂草掩盖着,极难注意到。魏大夫发现,那只鹅很奇怪地,只要经过这个小小的墙洞就会神色异常,有时故意在墙洞附近贼偷般踯躅徘徊,到了没人的时候,还会从垃圾里叼来碎馒头之类的食物,趁人不备往墙洞里送。需说明,那只鹅虽是包总带进医院的宠物,但医院规定,晚上睡觉时,患者的宠物一般不准带进病房,这只鹅便经常一个人在院里散步,而它散步的地点总在墙洞附近。

  事实上,住在精神病院的患者有相当部分对整个世界和人类都感到刻骨地绝望,他们往往把自己仅存的所剩无多的感情扭曲地寄托在某种动物身上,没有宠物存在,他们当中的多数极可能自毁身亡,因此,带宠物住院的病人不在少数,如果晚上允许宠物进病房,病房就会变成动物园。病人养的宠物五花八门:指猴、密袋鼯还有皮堡斯之类应有尽有,最受大家喜爱的是一只名叫崇拜的小狗。它的主人是个特别渴望被崇拜而从未得到过崇拜的中年男人,这只小狗不只是取名崇拜,而且会用动作表示崇拜。只要对它发出“崇拜”的指令,它就马上举起前肢作举手崇拜状,有时候连严肃的医生见到它也会开玩笑地指令,来个崇拜!它就紧忙恭敬而又虔诚地对医生表示崇拜。哪怕最疯的疯子要求它崇拜,它也会认真地崇拜不误。因医院里人人都能得到它的崇拜,于是人人都喜欢它。

  医院最令人惊惧的是一个名叫艳平的男病人,他养了一条蛇做寵物,与这条蛇须臾不离地黏在一起,像连体人般形成“人蛇共生体”。入院前,寄生在他身上的蛇会不时探头探脑、暴露形迹,多次在地铁之类人流密集之地把人吓得半死。因为他身上生活着一条蛇的缘故,最终蛇的存在覆盖掉他本人的存在感,他在人们眼里成为蛇之化身,比蛇还要令人恐怖,被家人强制住院从而治疗其病态的“恋蛇癖”。因担心蛇去人亡,造成恶性医疗事故,医院不敢贸然强行捉拿寄居在他身上的那条蛇,只得依照通常的“顺势疗法”,权且允许他“与蛇共生”。在收他入院时,院方请专家专门鉴定过,他身上寄居的那条蛇确系无毒宠物蛇。不过,他还是被安排在医院的隔离病房,出入受到严格限定,以免蛇惊吓到别的患者。

  认识一下这条宠物蛇吧:其本名就叫“美女蛇”,由国外进口而来,身价昂贵,堪比豪门千金。这位“美女”艳丽娇俏、遍身碧绿,像一根刚采摘的青豆角样鲜翠欲滴,主人对它的昵称就叫“豆角”。医生查房时,娇贵的豆角小姐被强制性临时关进带有输氧孔的瓶子里,只要医生转身离开,其主人就会迫不及待地把它从瓶子里放出来,让它回到自己身上,或装在衣服口袋里,或像项链一样绕在脖子上,亦或当作手镯环在手腕上,大部分情况下,干脆就让它蜗居于身体的任何一个它所喜欢的部位。如果那条蛇不自己暴露形迹,谁都不会知道,这位举止斯文的帅哥身上日夜寄养着一条筷子般长短的美女蛇!

  虽然大家都相信豆角小姐十分地温柔善良,不携毒也没有攻击性,还是对其退避三舍,每次医生查房和护士派药都要再三确认,且亲眼看着豆角小姐被关进瓶子并拧紧瓶盖,才敢走近那个名叫艳平的患者。不料,医院有个自闭症孩子对美女蛇一见如故,如同久别重逢那般相见恨晚,腻在艳平的病房里打死都不肯离开,那孩子的陪护家长只得忍着恐惧,胆战心惊地遵从孩子的意愿,让他们同居一间病房,先是发展成为关系最为亲密的病友,后又相互成为对方的最佳“良药”。

  艳平的病很平常,被医生命名为“宠物癖”。有宠物癖的人很多,但绝大部分人都以狗猫为痴迷对象,迷恋一条蛇,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哪怕是妖娆的美女蛇,也让人难以容忍。入院前,其妻用尽一切手段,想把蛇情敌击溃,最终自己落荒而逃,完败于蛇。艳平先生誓与豆角小姐共存亡,须臾不肯离弃。若要他抛弃蛇,除非先拿去他的脑袋,看那情势,怕是要“生则同寝眠、死则同穴居”了。豆角小姐仿佛是他的魂魄,只要离开他的身体一小会儿,他就会浑身哆嗦、牙齿打颤,发了毒瘾般。只要豆角小姐黏到他身上,他立刻药到病除,乖驯得像只最温柔的小绵羊。那位豆角小姐也足够邪魔,跟主人天生一对。它不喜欢自己本该居住的瓶子,爱且只爱寄生在主人的身体上。它错误地把主人的身体当作自己的家,一回到家便如鱼得水、无限地娇柔妩媚。

  为了治愈艳平的恋蛇癖,医院专家组费尽心机,制定出“移情疗法”的方案,即:派真的美女出场吸引艳平,以便取代那条美女蛇。很显然,要让患者摆脱蛇,不能采取任何强硬手段,只能让他潜移默化地把对蛇的痴恋之情,不觉不知地转移到人身上。大家认定,医院里年轻漂亮的林博士红唇皓齿、身姿窈窕,具备美女蛇之魅力,于是安排她做艳平的主治大夫,期望艳平移情于她,从而疏远豆角小姐,达到移花接木之疗效。林博士既然被大家公推为“美女蛇”,只好明知山有蛇、偏向蛇山行。谁知,豆角小姐死死地霸揽着艳平,把女博士当情敌,根本不给她机会靠近半步,且动不动就醋意大发,没过几个回合,美女博士就拂袖而去,拒绝再担任艳平的主治大夫。专家们再次会诊研商,制定出又一个方案:竞争疗法。具体地说就是,派一位不怕蛇的男大夫接管艳平,不动声色地勾引豆角,以期达到调蛇离山之疗效。但,艳平担心这位帅哥医生喜欢上他的豆角,从而夺其所爱,把医生当情敌、处处防范,查房时他早早就把豆角装进瓶子,再把瓶子锁进抽屉,帅哥大夫根本见不上豆角,纵有千般伎俩,亦难以施展。不过,比起艳平的家人来,大夫们尚算幸运。艳平的前后两任妻子皆因不愿与美女蛇同床共榻而愤然离去,艳平的家人也因对蛇不共戴天的仇恨而被艳平视作仇敌。天可怜见,他的同室病友,那个患自闭症的名唤阿三的九龄男童,竟然对豆角小姐一见如故,两个人跟美女蛇难解难分、其乐融融,就像天生的一家人那样。

  既然提到阿三,只好再说说阿三了。

  依照通常的看法,阿三生来就是个“外星人”,与地球人井河两不犯,几乎如同两类物种。若是有谁听到他跟妈妈的对话肯定要当场疯掉:

  “阿三,你饿了吗?”

  “火车。”

  “阿三,别把衣服弄脏了。”

  “火车。”

  阿三会在整整几天的时间里,用“火车”两个字对付一切问题。他所说的“火车”究竟指代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当然,除了“火车”,他还有许多别的日常用语:比如,他会连续多日只说一个词“希达”(音译),饭是“希达”,睡觉是“希达”,肚子疼也是“希达”,这个万能“希达”在他的思维里根据情况不同所指亦大相径庭,需其父母想破脑袋像拆解密电码一般去破译。简单地说,他既在这个世界上,又不在这个世界上。他虽不像那些精神分裂患者那样,躲进柜子或沙发底下,来守定自己的独立王国,却比那些人孤僻一千倍。精神分裂者的独立王国是有形的,医生可以想法攻破,阿三不同。他生来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那个独属于他的世界没有形态,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坚固,拿原子弹都炸不开一条缝隙。谁能想得到呢?阿三的父母历尽艰辛、数不清的专家们呕心沥血也未能攻破的堡垒,一条小小的美女蛇居然轻而易举就钻了进去,且双方亲密无间、不存在丝毫隔碍。

  据阿三父母讲,自从爬出娘肚子,到九岁零三个月又五天,阿三愣是不曾有一次响亮地笑出声来过,永远机器人般面无表情。然而,每当他与那位豆角蛇腻在一起忘情地玩耍时,却会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那笑声爆米花样爽脆酥香,使其父母十二分地欣慰陶醉外加惊诧莫明。也是邪魔,那条蛇跟孩子仿佛天生心有灵犀,阿三让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阿三只要伸伸手指头,它就心领神会,像在娘肚子里早就认识那般,以至阿三的父母对这位豆角小姐充满羡慕嫉妒恨,由以前对蛇的势不两立,到心生好感,以至最后自己也认认真真地打算着,要收养一条美女蛇作宠物,从而诚心诚意地向蛇学习,以期能像蛇那样进入儿子的封闭王国。那孩子因与蛇交好,很有可望走出全世界都难以攻克的自闭顽症,令专家们摩拳擦掌,把“宠物疗法”作为研究自闭症的专门课题,列为医院的重点科研项目,豆角小姐也成为整个医院的“名人”,独领风骚地出尽了风头,许多外地专家来到这里,专为一睹豆角风采,我突发奇思,近水楼台先得月,作为一个几进几出医院的顽固型抑郁症患者,我为什么不去就近取取经呢?那条蛇既然能够对自闭症有效,说不定也能对付抑郁症,于是,我克服对蛇的丧心病狂之恐惧,斗胆对蛇主人艳平先生进行了“专访”:

  “艳平先生,为什么豆角蛇——啊不——豆角? 小姐会那么听孩子的话呢?”我问。

  “豆角知道孩子真心喜欢它。”

  “它是怎么知道的?”

  “谁真心喜欢你,你难道会不知道?”

  “孩子为什么一点都不怕蛇呢?”

  “你为什么那么怕蛇呢?”

  “蛇有毒,会咬死人。”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这么认为,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坏就坏在这人尽皆知上!孩子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孩子心里根本没有毒这个概念,更不存在蛇会咬人这个‘常识,要把这些观念灌输进他的头脑,比心脏移植还要困难。蛇在他眼里很可能跟他一样,也是个孩子。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也许蛇在他眼里是别的什么,比如玫瑰花或者白雪公主——对不起,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可以说明,所有的词语其实都是错误的遮蔽,连‘蛇这个命名也只是一种人为的偏狭,豆角小姐不是蛇,它是它自己。我们错误地给它附加了‘蛇的所有概念,这些概念便像雾障一样覆盖了它的本来面目,孩子不存在这些概念的雾障,他看到的就是本来的它。那究竟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他看到的不是我们眼里的蛇,蛇看到的也不是一个被定义为自闭症的儿童,他们看到的都是上帝本来的造物,就这么简单。”

  听着艳平“简单”的阐述,我想到了一句“简单”的老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忽然有些明白了,还没有见过蛇以前,我已经开始害怕蛇了,因我根据接收到的既定信息根深蒂固地相信,蛇是魔鬼撒旦的化身,阴险而又狡猾,但,孩子没有这些成见。由于自闭的缘故,这些刀子般锐利的“成见”穿不透他的知觉之墙,于是,蛇跟他亲、他跟蛇亲,蛇知道他、他亦懂蛇,没有畏惧、没有怀疑,只有最原初的信任和爱,这是他和蛇之间的秘密和默契。

  “那,你为什么爱蛇呢?”我问艳平。

  “蛇爱我。”

  “比你妻子还爱你?”

  “超过妻子爱我一万倍。”

  “你怎么知道蛇是真心爱你的呢?它又不会说话。”我想到了包总的那只鹅。这个名叫艳平的人高马大的男人忽然绯红了脸,把头扭向旁边,双目直视着天空,沉默半天,才低声道: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肯好好抚摸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抚摸?”

  “抚摸。”

  “你说的抚摸——是什么意思?”我不好意思地问。

  “就是抚摸的意思。”

  艳平又沉默良久,然后梦呓般滔滔不绝起来:“我有过很多女人,我爹的钱我两辈子都花不完。”的确,艳平是个富二代,若不是他爹捐赠医院一辆救护车,医院很可能将他这个“蛇人”拒之门外,“可是,没有一个女人好好抚摸过我,没有一个!我哪怕像小南瓜那样去亲吻她们的脚趾,她们也不肯用心抚摸我。”

  小南瓜是他继母养的一只贵宾狗。艳平的生母和他爸离婚几个月后生下艳平,然后丢下他离开,艳平是被若干个保姆像接力棒一样轮番带大的。由于后母超常地苛刻,家里的保姆都做不满三个月,从小到大,艳平经历的保姆多达两位数,其后母在艷平不满一周岁时因宫外孕被摘除子宫后,就收养了那只名叫小南瓜的贵宾犬,她把小南瓜当亲生儿子宠爱,坐在餐桌旁吃饭时都把它抱在怀里不肯放下,她纤柔美丽的玉指几乎不舍得离开小南瓜半刻,她无限柔情地抱着小南瓜抚摸个没完没了,连小南瓜的小蹄脚和蹄脚上的每一枚小肉垫都要捏在手里,像抚摸梅花瓣一样抚摸个没完没了,冬天时甚至像袋鼠妈妈那样爱怜地把小南瓜裹进自己的上衣里,让它直接贴着自己胸口睡觉。然而,从小到大,她从未有一次把自己的手指触抚到艳平身上过!半次都没有!对她而言,不共戴天的情敌生下的这个名叫艳平的孩子根本不存在!她以她的视而不见完全地抹煞掉他的存在,使他形同虚无,连一只小狗都不如!

  小小的艳平羡慕死了那只抱在继母怀里的名叫小南瓜的狗狗。每当继母抱着小南瓜百般爱抚时,他总是把自己的一根小小的手指头伸进嘴里,默默地,一边拼命吮吸一边躲在角落里看着那浓情蜜意的一幕,直至把手指吮出血来。为了纠正他啃咬手指的恶习,父亲拿胶带把他的两只手都缠裹起来。越缠他越倔强,只要避开父亲,他就会躲在角落里拿牙齿狠狠地嘶咬手指甲,直咬得皮开肉绽。有时候,他会实在忍不住羡慕,自己大着胆子觍着小脸儿从躲藏着的角落羞怯地出来,故意出现在继母眼前,直勾勾地盯着她和她怀里的小狗,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睛仿佛在无声地哀求:“抱抱我、摸摸我吧!妈妈,妈妈,妈妈,摸摸我抱抱我吧,只摸一回也行,我会跟小狗一样乖。不,比小狗还要乖。”可是,继母看不见他。哪怕他故意撞到继母的眼珠上,她永远都看不见他!于是,他死心绝念地再自己退回角落,把小小的身躯绝望地匍匐到地板上,下意识地模仿着小狗的动作,先是拿嘴唇不顾一切地亲吻着继母的皮鞋,继而伸出热乎乎湿漉漉的小舌头,像小狗那样认真舔舐着那锃光瓦亮的皮鞋。皮鞋冰凉,舔着舔着就会变热,变热的细羊羔皮热乎乎的,小嘴唇触上去很柔软。那温热的柔软使他贪婪痴醉,于是,他把整个小脸儿都紧偎上去,就那样用脸搂抱着继母的皮鞋睡熟过去,直到小南瓜无意间在角落里发现他,把他舔醒过来。不过,这样的机会极其少见。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继母才会跟小南瓜分开,交由保姆照顾。保姆偶尔疏忽、小南瓜又恰巧在角落里碰到他的片刻,他才得以跟小南瓜艰难邂逅并急切亲密。

  那是怎样的亲密啊!每一次都是,他学着继母的样子掀起外衣,把小南瓜紧紧地贴在热乎乎的胸口,嘴里呢喃地叫着,妈妈,妈妈!许多时候小狗会被他类若癫痫般的激越吓坏而逃掉,只有极稀罕的时候,小狗不逃,温驯地伏在他的怀里,伸出小红舌头,像他舔鞋子那样舔他。小狗舔一下,他叫一声,妈妈!再舔一下,他再叫一声,妈妈!可是,小狗不肯好好给他抱,总是随时准备逃跑,不像鞋子那样乖乖地呆着,一动不动任他亲吻任他抱。于是,他日复一日地迷恋起鞋子来,并最终养成了个小狗般的嗜好:喜欢匍匐在地上亲吻别人的鞋子。只要看到一双鞋子,他就会不可遏制地想要趴到地上去亲吻。甚至,有客人上门来,他亦会梦呓般下意识地扑过去亲吻其鞋子。那时他还不到三岁,不知因此被父亲惩罚过多少次,不过,却终究也没能打掉他这个毛病。后来,父亲对他进行反向惩治,先是命他脱掉鞋子,大冬天在雪地里赤脚罚站,后又命人在鞋子上涂了巨味辣椒油,让他一点点拿舌头舔干净。在父亲的百般惩罚之下,他似乎改掉了舔鞋子的嗜好,然而,对鞋子的痴癖却历久弥甚。

  “我最喜欢的是那种肥肥胖胖的绒毛棉拖鞋,有眼睛、有耳朵,看上去就像小肥猪。夜里躲在自己的房间,我总是喜欢把脑袋拱进小猪肚子里睡觉。爸爸每次发现我钻进小猪肚子都要打骂我,说我变态。他越骂,我越离不开肥猪拖鞋,不钻进猪肚子,根本无法睡觉。”

  拱进猪肚子拖鞋里睡得久了,他进而迷恋上各种各样的鞋子,即使成年以后,亦终究未能摆脱对鞋子的迷恋,只要见到中意的鞋子他就买,家里素常都放着整柜子的各款鞋子,像开鞋店一样。

  “鞋子对你来说,肯定不只是鞋子吧?”我问艳平。

  “我也问过自己许多次,后來慢慢明白了,是妈妈。”

  “鞋子是妈妈?!”

  “对。鞋子就是妈妈。”

  “小时候,我喜欢晚上把脑袋钻进猪肚子拖鞋里睡觉,到了白天,从猪肚子里拱出来,我就会特别冷,冷到浑身哆嗦。但是,白天我不敢把脑袋钻进猪肚子里,会被爸爸打骂。实在太冷了啊,哪怕是夏天,我还是感觉冷,没办法,我只好穿上皮棉鞋。皮棉鞋里也有小肥猪拖鞋那样的绒毛,只是,那绒毛藏在鞋里面,若是不仔细看,没人知道那是棉鞋。夏天穿了皮棉鞋在爸爸的眼皮子底下出现,他也很少发现。”

  成年以后,倒是不在夏天穿棉鞋了,艳平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怎么都无法从性爱中得到满足,只有像小狗那样被女人拿手爱抚着才会灵魂出窍。然而,她结识的女人都无法满足他对抚摸的细腻无度之需求,直至遇到豆角,他才有幸满足了自己的“被抚摸欲”。

  “可是,豆角没有手啊,怎么抚摸你呢?”

  “不,它的整个身体就是一只手。这只手专为抚摸而生。为了把抚摸延伸得更长久更柔软更细密,它又把这只手化成了一根肉乎乎的指头。蛇,其实就是一根很长、很长、很长的女人手指头,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害怕一根女人的手指头。”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像遭遇狂风袭击那样。

  “你见过哪个女人生有这么长的手指头吗?”他平静地问。

  “没有。确实没有。绝对没有!”我十分肯定地回答。

  “这只手指头喜欢整天整天抚摸我。”

  “你也喜欢被它整天整天地抚摸吧?”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不想被爱你的人抚摸吗?”

  “想。”我认真地回答,“非常想!但是——如果——豆角小姐不抚摸你,你就不能活吗难道?毕竟——”

  “也许死不了,不过,我会感觉冷。非常冷。坠进冰窟那般透彻骨髓地冷,大夏天穿上棉皮鞋也还是冷。”

  艳平突然沉默起来,好半天才低声呢喃:“冷。浑身冷。只要它一离开,我就会感觉冷到寒心蚀骨,穿多厚的衣服和棉鞋都不行,捂到十八层棉被里也不行,就是冷。透骨地冷!冷得就像死人一样冰凉冰凉。”顿顿,艳平梦呓般低声说,“事实上,还在妈妈肚子里时,我就感觉到了那种刺骨的寒冷。”

  我犹豫片刻,道:“妈妈的肚子应该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吧?”

  “不,我在里面确实感觉到了寒冷。我绝对没有撒谎。”

  “你能记得吗——那是一种怎样的寒冷?”

  长长的沉默以后,艳平凄迷着眼睛幽幽地说:“那种冷,就像——就像——就像一只明晃晃的铁钳子。不,就是铁钳子!那只铁钳死死地夹住你透明的心脏,就像夹碎鸡蛋黄那样,把你戳破、捣烂,拖拉出热乎乎的被窝,扑通一声丢进垃圾桶,再拎出去倒进恶臭扑鼻的苍蝇堆里,然后,被野狗叼走啃吃掉。就是这样的冷。”

  我听得毛骨悚然!

  可是,这样残暴猛烈的冷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望着艳平的眼睛,艳平似乎读懂了我的疑问,平静地说:“我爸无数次当着我的面痛斥,当初根本不该让你妈把你这个孽种生下来!他们——我妈和我爸都坚定不移地相信,生下我是他们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我是他们人生的灾星。自从怀上我以后他们就开始无休止地吵闹。其间无数次,他们决定把我流产掉。有两次,我妈已经躺到了手术台上,医生的产钳也已经探进了盆腔里,由于阴差阳错的缘故,刮宫手术被迫取消。一次是由于突发地震,一次是突然停电。最终,天灾战胜人祸,我还是侥幸逃脱冰冷的铁钳,九死一生来到了人世。”

  我长长地沉默着。

  艳平突然问:“你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

  “你邀请过她吗?”

  “邀请?”

  “我没有被邀请,我来到人世间纯属意外。”

  “哦,这并不奇怪。我女儿的到来也是意外,采取了双重保险措施,她还是杀出重围,不速而至,跟我一样不屈不挠。我奶奶多次对我讲,我擅自闯进我妈肚子里以后,我妈想尽了一切办法要把我赶走!那时候做刮宫手术很不方便,我妈也舍不得手术钱,就用最笨的土法子,天天干又重又累的体力活,重复做许多高强度跳跃动作,希望能不花一分钱就把我震掉,可我还是死赖在我妈肚子里不肯挪窝。我妈没辙,便去找瞎子揉肚,这是乡下堕胎的偏方。他们相信瞎子心黑,能下得去狠手。揉一回得送瞎子两只鸡蛋,花费掉六只鸡蛋以后,我妈怜惜鸡蛋,不舍得再破费,我到底没有被揉死,厚着脸皮从魔爪下侥幸逃来人间。”

  “呵呵,跟我一样,绝对意外。我爸多次斥骂说,我这个意外到来的孽种毁坏了他的整个人生,他全部的失败都缘于我这个莽撞的意外。你知道我小名儿叫什么吗?狗咥!我爸暗暗期盼着,狗能把我吃掉他就省心了。”

  “你有孩子吗?”我反问他。

  “有。谁没有孩子?人人都有孩子啊,他们坐在月宫中的菩提树下,等待着被邀请回家。若是天黑了爸妈还不去接,他们就变成小精灵睡到菩提树叶上。我邀请了,可她不肯来。孩子情愿呆在上帝的花园里,自个捉蝴蝶玩儿也不肯来。我的宝贝是个小仙女儿,我经常梦到她。”

  “你,是怎么邀请她的?”

  “在心里诚心诚意地呼唤,宝贝,来吧。来吧,我的宝贝!人世间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已经用爱给你搭建好一间小房,你住在里面什么都不用害怕。来吧,我的心肝儿!”

  “那,她为什么不肯来呢?”

  “她知道,我没有足够的蜜糖。尽管我用心发出了邀请,但这是一份不完全的邀请,她能感知到。”

  “为什么不给她完全的邀请呢?既然你诚意要她来。”

  “我——给不出!不是我不愿意给。”艳平面露羞赧,“哪怕拿出全部诚意,也还是不足额。命里原本就贫瘠,倾其所有也还是不够。”

  “你说的贫瘠是什么意思?”

  “贫瘠嘛,就是说,你白白胖胖、全须全尾,可是,你心里却缺乏最要紧的东西——蜜糖。蜜糖晓得吗?爸妈心里流出来给予孩子的蜂王浆。没有足够的本钱就买不到想要的东西,没有足够的蜜糖就邀请不到孩子,我的两任妻子都不曾替我生出孩子——你的孩子是什么味道?苹果还是荔枝?”艳平忽然突兀地问。

  我茫然地望着他的眼睛,心说,破绽到底露了出来,终非天衣无缝啊,病人就是病人,再怎么逻辑缜密也还是病人。

  “每个孩子都是树上结出的果子,”艳平继续说,“喂足了蜜糖的孩子味道发甜,是水蜜桃。有的孩子味道发酸,因妈妈分泌了太多嫉妒到子宫里,是青葡萄。有的孩子又苦又涩,那是妈妈拿苦痛煨煲了子宫里的羊水,泡出的当然就是苦瓜。有的孩子像蝎子一样往外喷毒,那是妈妈把仇恨渗透进自己的血液结出的果儿。若是妈妈心里藏着刀子,你猜能生出来什么孩子?”

  “不会是螳螂吧?”我调侃。

  “刺梨!谁都不愿去碰。你的孩子是什么?”艳平认真地问。

  “这个嘛,若是一定要用水果来说事,也许类若——榴莲?唉!说实话,我的孩子其实也不够甜。我本人就像一棵苦楝树,还能指望结出番石榴?”我羞愧地故意把话题引向他的孩子,“那,你的孩子是怎么知道你的邀请不够完全而拒绝到来人世间呢?”

  “你晓得孩子是什么?神啊。你晓得胎儿是什么?精灵啊!就是一枚怦怦跳动的小心脏啊,水晶一样透明!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知道的,知道的!她知道天地间的全部秘笈,什么都瞒不过孩子,怎么掩饰都瞒不过的。”

  “她,也可能是害怕豆角小姐才不肯来的吧?我感觉,你爱豆角超过爱你的孩子。”我试探着说。

  “不。她不是害怕,她是怜惜我。她很懂事啊,我的宝贝!她宁肯独自在天上玩儿,腾出位置让豆角来陪我。”

  豆角探出小红舌头,娇滴滴地在艳平的唇角亲了一口,艳平也情深意笃地回吻它一口,看这光景,大夫们要分开他们尚需下大功夫。不过,自此以后,我对蛇这种上帝的造物不再那般惊怵了。一根女人的手指头,又甚好怕的?我进而想,如果“蛇”是女人的手指头,那只大白鹅在包总心里又是什么尤物呢?

  9

  再接着说鹅。

  包总的这只大白鹅喜欢趁着夜色独自在院里散步。它一溜达,就会到墙洞这边来,魏博士由此断定,墙洞里面大有文章。然而,蹲下身子仔细往洞里打探多次,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当他故意躲开,远远地观察时,鹅又会往里叼送食物。经过蹲点守候,魏大夫终于发现,那墙洞里藏着一只很小的小狗,只有鹅出现时,小狗才敢把毛茸茸的小脑袋怯生生地探出来,其余的时间,它都不声不响地藏在墙壁深处,连头都不敢露。墙洞里冷冰冰、又黑又暗,整天呆在里面肯定非常難受,魏大夫试图把小狗唤出来,使了许多法子诱惑都不行,小狗听到一丁点动静就躲,似乎对一切都畏之如虎,唯独对那只鹅没有敌意。

  一只小狗为什么要日夜躲进极其逼窄难受的墙洞里不肯出来呢?魏大夫凭着职业敏感推断,这小狗的心理受到过严重伤害,可能患上了恐惧症。联想到鹅对包总的突然背叛,他找到包总的妻子不动声色地打探,挖掘到一个细节。

  几个礼拜前的一天,不知什么缘故,包总的躁郁症又发作了起来,妻子带着鹅陪他在医院的草坪上散步时,碰到一只流浪在此的狗妈妈带着自己的小狗在草坪上睡觉,包总不小心踩到了一坨狗屎,突然怒火万丈,飞脚朝狗妈妈踢去。狗妈妈受伤以后,他仍不解气,又狠命地拿脚去踹狗,左脚踹累换右脚,直到狗妈妈不再动弹为止。而狗妈妈之所以宁愿挨踹也不肯逃开,是为了拼命保护自己的狗宝宝。包总的妻子说,每次丈夫发作,她都感觉像经历天塌地陷的噩梦一般,不敢稍事劝阻。丈夫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以后,她急忙带他回病房休息,未有特别留意那只脏兮兮的狗妈妈和她的孩子。直到此刻在魏大夫的提醒下她才回忆起来,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鹅的性情开始巨变,先是阴郁着脸子对他们两口子不理不睬,紧接着又绝食,不再吃丈夫嚼的馍,再然后,遇到白会长和他的鸽子以后,它决绝地离开丈夫,投奔了白会长。她始终认为是神神道道的白会长对鹅使了魔法,骗取了鹅的信任,从来不曾想到过,鹅是对她丈夫寒了心。

  魏大夫分析,作为动物,鹅与小狗具有天然的亲缘关系,包总残忍地当着鹅的面对狗妈妈施暴,无异于“杀鸡给猴看”。这样的残杀行为,极大地伤害了鹅的感情,它的离开决非“背信弃义”,而是对包总的暴行忍无可忍。包总口口声声,说自己养了鹅十二年,事实证明,他对鹅只是作为私有物而“占有”,决非发自内心之爱。如果他真爱鹅,就不会当着它的面残杀其同类,而且,鹅的心理受到严重伤害以后,他仍然无知无觉、丝毫不醒悟,还污蔑鹅为叛徒,这足以证明,他心中根本无爱,鹅离开他,是他咎由自取。

  很显然,亲眼目睹了包总暴行的小狗受到的刺激和伤害更加严重,很可能留下终生不可愈合的精神创伤,对整个世界都产生恐惧心理,才会钻进巴掌大的墙洞里不肯再出来。不可原谅的是,残杀行为发生以后,包总夫妇把狗母子置之脑后、不闻不问。一直以来,都是那只鹅在关心小狗,每天不弃不离地叼送食物到墙洞里给小狗吃。魏大夫通过进一步调查得知,狗妈妈当时即惨死于包总脚下,保洁工第二天发现后就地掩埋了它。那只小狗从那时开始,已在墙洞里生活了几十天,哪怕夜深人静时分,也不敢走出墙壁一步。只有鹅出现时,它才敢试试探探地把苹果大的小脑袋探出墙外片刻,而且还在杂草后面躲躲闪闪,稍有风吹草动,即刻消失进墙洞深处,把自己变成了穴居的“小壁狗”。

  为了治疗小狗的恐惧症,魏大夫每日三次,像做功课一样,虔诚地蹲在墙脚跟,一遍遍地对着墙洞念叨:“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不管他怎般念叨,小狗就是死活不肯出来。魏大夫伤心地说,小狗对墙壁外面的世界再也不敢相信,很可能终生生活在墙壁里,就像那些退守在个人独立小世界里的精神分裂症们那样。面对这只小壁狗,魏大夫痛心疾首,他认定,精神病医院出现罹患恐惧症的“壁狗”,乃是医院的耻辱,小狗躲进墙壁一天,这种耻辱就会笼罩医院一天,于是,郑重其事地给院长提议,让医院关注这只患了恐惧症的小狗,以及出现在医院里的所有流浪动物。院长则认为,真正患上心理疾病的乃是魏大夫本人,而非小狗。魏大夫用尽办法也没能把小壁狗的恐惧症治好,而且被医院公认为“精神病患者”,被迫停职反省。后来,他脱下白大褂,跟自己正在治疗的一个绰号螃蟹的疯子一起到尼泊尔远途灵修而去。倒是包总夫妇,真心诚意地向小狗道歉,同时也谅解了鹅,并和白会长成为莫逆之交。因两人化敌为友、相谈甚欢,包总高兴之余,开出一张好几只“鹅蛋”的支票捐赠医院。不过,他特别申明:如果医院接受捐赠,必须同时接受一个条件,同意白会长把自己的病房当治疗室,用棺材疗法给自愿者免费进行唤醒生命的治疗。

  事实上,自从作为患者住进医院以后,白会长从未间断过这种治疗,他又不收患者一文钱,对患者和医院都有利无弊,医院得了包总的“鹅蛋”,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包总的条件,于是,白会长成为名正言顺的“白大夫”。医院特批他享用单间病房作诊疗室,白会长如其所愿地成为该工作室的免费治疗师。他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摆放“棺材仪器”的地方,医院得个全心全意的免费义工,彼此皆大欢喜。

  那只大白鹅虽已得到平反昭雪,却仍被习惯性地叫作“叛徒鹅”,它背叛的是最应当被背叛的冷漠和残暴,这样的背叛可歌可泣,它成为人们心目中英勇悲壮的“叛徒鹅”。白会长对它十分敬重,真诚地称它为“鹅兄”。这位鹅兄自觉替白会长掌守鸽群,若是有谁胆敢加害鸽子,它就会拼死护卫。鸽子是白会长在外面时精心饲养的,他被关进精神病院以后,这群鸽子也跟着他来到医院。精神病院虽戒备森严,却也挡不住鸽子的翅膀。它们晚上栖身于院内的梧桐树梢,白天在草坪上踱步,既不占用医院的病房,也不吃医院的禄粮,病人们看到安详自在的鸽子,也都会油然而生怜爱之情,院长没有理由像对待乌鸦那样驱逐它们,于是,这群自愿跟来的鸽子、叛徒鹅和白会长,再加上那只小壁狗,成为医院最好的组合搭档。吃食时,小壁狗把毛茸茸的脑袋钻出墙洞并张开嘴巴,叛徒鹅伸长脖子,直接把食物叼进它的嘴里。鹅喂一口,小壁狗吃一口,鴿子们则在一旁站岗放哨,其乐融融、煞是有趣,仿若天使临降于伊甸园。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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