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是个诗人,虽然他的散文更广为人喜爱。可是,朱自清还曾翻译过诗歌,这多少让人有些意外。本来,朱自清是北京大学毕业,又在以培养出国学子著称的清华大学任教多年,懂外文、能翻译应该不成问题,可他的诗作,尤其散文,或精纯,或绵长,其中显现的,是浸透了中国古典及现代内涵的风貌。或许这个原因,在笔者印象中,他大约是极少受到外国新的文学,尤其诗歌影响的人物,故此对其诗歌翻译,略觉意外。这是笔者的无知。
一
据资料记载,朱自清翻译外国诗歌,最早可追溯到其北大毕业,在扬州教书期间。1921年的《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刊出一篇名为《偷睡的》的译诗。诗的作者是印度著名诗人Tagore(泰戈尔),翻译者署名“柏香”,他就是朱自清。这首诗较长,我们这里略加引述,以见朱自清早期翻译的情况:
谁从孩子双眼里偷了睡去呢!我得知道。系了伊的瓶在伊的腰间,母亲往近村取水去了。这是个正午,孩子们游戏时间过了;池中鸭子们都默着。牧童熟睡在榕树底荫下。鹤儿在檬果林旁沼池里肃静地立了。那时偷睡的走来,从孩子双眼里夺取了睡,便飞了开去。母亲回来时,只见孩子在满屋里爬着游着了。谁从我们孩子双眼里偷了睡去呢?我得知道。我得找着伊,将伊锁了。……“有人能告诉我偷睡的在那儿住么?”谁从孩子底双眼里偷了睡去呢?我得知道。只要我能捉着伊了,不该给伊一回十足的教训么?我要攻入伊的窝中,看伊将所偷的睡都放在那里。我要全劫夺了他,带了回家。我要将伊的两翅牢牢缚了,放伊在河岸上,让伊用一枝芦苇在苇丛和睡莲当中钓鱼顽儿去罢。晚上买卖完了,村上孩子们坐在他们母亲的膝上时,夜莺们都带着嘲笑在伊两耳边嚷道:“现在你将去偷谁的睡呢?”
此首散文诗取自《新月集》,算不得泰戈尔的杰作。比对一些现代译笔,朱自清的文字是忠实的,虽然算不上多么灵动。刚开始翻译,拘于原文,这是难免的。文尾署的翻译时间为“一九二一年九月十五日”。
过了三天,大约乘兴,朱自清又翻译出一首诗来:《女儿底歌》,采自一部《新诗集》,诗的作者Davies。这首诗是由五个小的章节合成。我们这里节录三个短章,以见风味:
一
也许造乐园的上帝,
误落了一粒种子,
到时间底近旁:
便长成现在了?
三
花啊!
我也就要死了——不要这般骄傲呵!
五
太陽落了,
像一滴血,
从英雄身上落下。
我们爱痛苦的,
正欢喜这个哩!
这首诗,还有些泰戈尔的风味,简洁而富有理趣。朱自清早期的诗作,也有这样的特点。这大约是他选译该诗的缘由吧。
这段时间,朱自清常常写诗,想来也常常读诗,读外国诗。故此,距离前两首诗翻译不过一个来月,朱自清再次运笔,翻译出泰戈尔的另一首散文诗《源头》:
那匆匆飞上孩子双眼的睡,有人知道他从那里来么?是了,听说他住在萤光朦朦映着的林荫当中的仙村里:就是有两颗羞羞缩缩的魔芽儿悬着的地方了,光泽便从那里来,吻孩子底双眼。孩子睡底时候,那在唇边闪烁的微笑!有人知道他生于何处么?是了,听说有一缕年轻的,苍白的新月底光,触在正散着的秋云底边上;那微笑便在露洗过的早晨底梦里诞生了——就是孩子睡时,在他唇边闪烁的那微笑。那甜软的光泽,在孩子手足上花一般焕发的——有人知道他一向是在那儿藏着么?是了,那母亲还是小姑娘时,他就灌透了伊的心,躺在温柔而沉默的爱底神秘里了——便是那甜软的光泽,在孩子手足上如花地焕发的。
诗的末尾,署着翻译时间:“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六日”(《朱自清年谱》误将此当成了发表时间)。时间虽较前也就迟了一个多月,可朱自清的翻译,或许是心性放松,明显看出流畅了许多。此诗取自《新月集》,与早有定评的郑振铎译笔相较,却能读出朱自清译笔的精微和浓郁的诗意。到底是诗人,那种感触和对事物的体味,比一般学人要高出不少。
二
朱自清写作,诗歌、散文、评论多面均属高手,似乎翻译只是偶尔为之,并未下更大气力。这三首诗翻译发表后,有几乎十年再未见诗歌翻译发表了。直到1931年的《清华周刊》35卷3期上,一首名为《牧羊儿恋歌》译诗刊出。翻译者署名“晖”,他就是朱自清。此时的朱自清,已到清华大学执教有年。前妻病故,此时的他开始了与陈竹隐的恋爱。这首译诗,也许包含了他们此时的许多情感。这首诗的翻译,有很有趣的地方,译者采用的,竟然是中国极古老的四言形式,语言自然是文言,与他先前白话的翻译比,似乎倒退了(也许选择更自由了)。此诗作者是C.Marlowe,具体原文已经不可考。诗略长,我们征引一部分,以见风貌:
愿君爱予,来与同兮,
举目四顾,乐无穷兮;
并肩岩上,望羊群兮,
牧儿蹀躞,肆微勤兮;
清流回冱,漱寒玉兮,
鸟语如簧,奏丽曲兮。
采采玫瑰,为君床兮,
芳香千束,置君旁兮;
花冠袅娜,襦裳飘兮,
榴叶为缘,永不凋兮。
相彼羔羊,白如膏兮,
取彼柔毳,为君袍兮;
编草为带,杂纤藤兮,
愿君爱予,来与同兮。
惟君与我,食方丈兮,
珍羞具陈,神所享兮:
银盘白乐,象耳案兮,
与君共席,旦复旦兮。
牧羊少年,为君聚兮,
岁岁春晨,歌且舞兮:
苟兹乐事,感君衷兮,
愿君爱予,来与同兮。
此诗虽看起来十分古气,可读来却颇富兴味。笔者在细细品咂时,有时不由得发笑。朱自清的翻译,用《诗经》的形式,阅读时,你甚至能感到“国风”那轻快活泼的味道。语言馥丽,如“花冠袅娜,襦裳飘兮”“取彼柔毳,为君袍兮……编草为带,杂纤藤兮”,又明显取了《楚辞》的描摹手法。其中又将一些现代辞汇压缩,杂入其间,如“牧儿蹀躞,肆微勤兮”,恣肆、“小”勤快,实在有朱自清新旧不拘的随意。此诗翻译,完全可以看出翻译者的愉悦心情。说此诗翻译与其恋爱相关,应该不是妄测。
有时做一件事,可以引起兴趣,会将它一连串地做下去。朱自清这次译诗,也是如此。虽然只发表出一首《牧羊儿恋歌》,可他私下,却翻译了数首。余下的并未发表,只收入到一個未刊的《敝帚集》中。译诗计有四首:《春》《游仙》《时与爱》《短歌》。“敝帚”,珍惜者也。这几首译诗,应当保藏有译者的一段心情。
这几首诗翻译,与《牧羊儿恋歌》一样,在形式上完全不拘一格,或五言,或七言,或杂言,但都用文言。文言含蓄,可以包含和隐藏一些复杂东西。《春》一首,作者T.Nashe。全诗描写了春天大自然中的一派鲜活、愉悦的情态:
芳春盛仪态,仿佛南面王;
万物含欣悦,环舞多女郎;
馀寒不侵人,鸟语何悠扬!
维彼棕与枳,绕屋生姿媚:
羔羊跃以嬉,牧笛终日吹:
时闻啼鸟声,啁啾自适意。
田野芬芳多,雏菊亲人足:
少年相欢会,老妇迎初旭;
处处鸟齐鸣,听此芳春曲!
诗中树木棕与枳、啼鸟、羔羊、牧童、雏菊、年轻女郎、少年、老妇……在春光中无不欢欣喜悦。表现了大自然与人的和美,当然,译者的快乐心情,通过跃动的文字也一目了然。
另一首《游仙》,翻译者署作者为W.Shakespeare(莎士比亚):
到处采蜜随群蜂:
莲香花瓣圆如钟,
昼卧夜伏枭鸣汹,
蝙蝠背上飞口口(杨按:不可辨),
冉冉长夏乐何浓。
今日乐相乐,
枝头花正开:
摇荡微风里,
吾将归去来!
这或许是莎士比亚的一节诗。其中表达了随时光流逝及时行乐的态度,含中国古代“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味。此首之外,《时与爱》(节录)也是莎士比亚的一首诗:
吾观时之灵,摧残肆毒手,
昔日馀劫灰,繁华不可久;
高塔良崔嵬,堕地忽如朽,
精金宜永固,难脱生灭口:
吾观沧海波,滔滔若饥虎,
吞岸势莫当,陆沉变今古;
吾观是诸相,沉吟苦无术——
惟恐夺吾爱,时乎来何疾;
此意诚可念,宛然死相制;
奈何得失心,一哀乃出涕。
整首诗表达了一种时光追逐,“繁华不可久”的认知,可具体到个人,“惟恐夺吾爱……一哀乃出涕”,爱的失去,令人不堪忍受。归结到个人对爱的珍惜,是否是恋爱中的朱自清看重并翻译此诗的内衷?此诗用五言古体形式译出,一定程度减弱了原诗中的盛衰遽变的严峻,也使爱的强烈表达有了些许收敛。当然,对于古典文学造诣较深的未婚妻,或者反易读出其间的深味。
这个时期翻译的最后一首诗《短歌》,也是莎士比亚的作品:
老年之丑劣,难与少年匹:
少年足欢欣,老年维懔粟:
少年夏之朝,老年冬之容,
少年如盛夏,老年如穷冬:
少年乐事足,老年生意促,
少何敏捷老逡巡:
少年肝胆热,老年心情竭,
少何疏野老温驯:
——老年,吾恨汝,
少年,吾颂汝;
嗟乎吾爱,少年娘!
老年,吾讼汝一一
嗟乎牧儿,吾督汝,
念汝因循何久长。
诗中表达的是莎士比亚作品常常透露的思想:赞叹年少,厌弃老年,认为年少一切可为,老来却“温驯”“逡巡”。这中间当然包含了紧紧抓住青春,享受年少带来的好时光,免得到老悲凉的人生观念,这是虽然看似消极,其实却富有意味的生活态度。当然,爱恋之人读来,滋味又不一般了。
三
这次译诗“发烧”之后,大约缺少激励活力,便长久退潮,一下子就是多年,一直到写作《新诗杂话》时,因内容需要,朱自清又先后译出数首外国诗作,作为范例或分析对象,纳入他的文章中间。1943年2月2日,朱自清“终日读《再别怕了》,读毕。它平易而鼓舞人,虽然语气是忧郁的”。《再别怕了》是一部英国现代诗选,名《Fear No More》(杨按:此为朱自清的中文译名,亦有译为《不再畏惧》)。这部诗集,诗人都未署名,编辑基于这样的认识:“不署名见出诗的公共的财富;并且使人较易秉公读一切好诗。”第二天下午,朱自清从该诗集中翻译出两首诗,时间从“下午至晚”。因考虑到篇幅,我们仅举其中一首《冬鸳鸯菊》:
簇着,小小的仿佛一口气,
不是棵花儿,倒是一群人;
好像在用心头较热的力,
造他们心头自己的气温。
他们活着,不怨载他们的
地土,也不怨他们的出世。
他们跟大地最是亲近的,
他们懂得大地怎么回事:
这儿冬天用枯枝的指头,
将我们拘入我们的门槛,
他们却承受一年最冷流,
建筑他们的家园在中间。
这两首诗,朱自清后来引入自己的文章《诗的趋势》中。对《冬鸳鸯菊》,朱自清这样解读:“冷讽和否定是称为‘近代或‘当代的诗的一个特色。可是到这两首诗就不同了。前一首(即《冬鸳鸯菊》)没有冷嘲和否定,不避开环境而能抓住环境,正是‘负责任的,担危险的语言。那鸳鸯菊耐寒不怨,还能够‘用心头较热的力,造他们心头自己的气温,正是我们‘生活的路子的一个例子。”对这整部诗集,朱自清以为能够给中国诗歌创作启示:“我国诗人现在是和这些英国诗人在同一战争中,而且在同一战线上,我们抗战以来的诗,似乎侧重‘群众的心而忽略了‘个人的心,不免有过分散文化的地方。《再别怕了》这本诗选也许是一面很好的借镜。”
在文章中引述诗作,是朱自清这段时间翻译的机缘。到了1945年的2月,朱自清读到美国女诗人多罗色·巴克尔(Dorothy Parker)的一本诗文选集,觉着“她的詩的清朗是独具的,特殊的。诗都短,寥寥的几句日常的语言,简直象会话。所以容易懂,不象一般近代诗要去苦思。诗都有格律,可是读来不觉,只觉自然如话。这个‘自然是从追琢中来,见得技术的完整。短而完整是她的诗,所以幽默有深味。有深味也有深愁,可是她看开了,所以读起来倒只觉得新鲜似的”。基于喜爱,朱自清一下子翻译出十一首来,录在了他的《常识的诗》一文中。这里,我们仅选录几首很短的诗,节约篇幅,亦窥斑见豹。
总账
剃刀教你们伤脸:
河水沾衣濡足:
酸类给你们留瘢:
药物抽筋张脉。
枪弹不懂规矩:
圈套在开着等人:
煤气刺鼻欲吐:
你们还照样生活。
这首诗似乎描写了资本经济发展初期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后果。今天我们读来也能够较好体味。
观察
如果我不绕着公园跑车,
我准知道可以做些工夫。
如果我每晚十点钟上床,
我可以恢复旧日的容光。
如果我不去顽儿什么的,
我大概已经有了点样子:
可是我就爱上现在这般,
因为我看来一切不相干。
此诗描摹了一批现代人的生存情状:一方面一切都懂得,一方面却认为一切无所谓,就按照某种状态活着。此诗虽作于数十年前,可仍能供今人深思。
其中还有一首反映男女不同观念的短诗《两性观》,今天读来仍富意味:
女人要一夫一妻:
男人偏喜欢新奇。
爱情是女人的日月:
男人有别样的花色。
女人跟她丈夫过一生:
男人数上十下就头疼。
总起来说既这般如此,
天下还会有什么好事?
站在女性的角度,观察、描摹两性不同的认知特征。眼光准确,颇为恰切。认识到男女差异,是理解他们的基础,甚至是认识如何男女平等的基点。
再举一首短诗《苹果树》:
头回我们看见这苹果树,
枝条濯濯,直而发灰;
可是我们简直无忧无虑,
虽然春天姗姗其来。
末后我和这棵树分了手,
枝条挂着果实沉沉:
可是我更无余力哀愁,
夏天的死,年纪轻轻。
此诗反映的情绪略微繁复。它以苹果树的“枝条濯濯”,来映衬青年的“无忧无虑”;同时拿苹果树“果实沉沉”,暗喻青春不再的“无余力哀愁”。这首诗看来原本是隔行押韵。朱自清在翻译时,虽然努力追摹,可惜今天读来,感觉字句择选、韵脚和谐上,还并不完美。如“灰”“来”做韵脚,似乎不谐。“直而发灰”的色调,“姗姗其来”的“其来”二字,都感觉有些别扭。虽然从总体看,味道基本出来了。
四
朱自清的译诗活动,断断续续,几乎进行到他离世的前一年。1947年1月3日,应老友李长之之约,朱自清翻译了一首《我们说的是谁的名字》寄去。此诗后来发表在当月15日的《北平时报》《文园》副刊上。因为诗后有译者附识,我们也将诗作本文略加引述:
这世纪,我们不会死于失恋。
我们是现实主义者,跟着
不毛的暗淡的环境上下。
所以那打窗的雪片,
那贴在黑丝绒上的圆月,
那清晨的静默无声——
我们都抽抽肩膀不理。
我们开无线电,赶早车,
日子就这么叶子般落去。
我们正视事实。我们的时光
短而险,我们会从摇奖机摇掉。
我们失掉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那细长的呼唤,教夜晚只剩
一片寂寞和一番期待的,
还有那黑暗中屏着的呼吸,
那空虚的时间里跟你们
手拉手——别提这些,别信这些,
没有凭据的,没有见证的
旧伤合了口。如果创痕发白,
如果创疤有时还像火一般,
那么,别去想它就是了。
这世纪,我们不会死于失恋。
我们计算着我们有的日子,
我们收拾起这时代的闲话。
对这首诗,朱自清在附识中这样说:
照译者的了解,这诗题就是“我们说的是我们自己”的意思。诗中所宣示的是现实主义者的现实主义。“失恋”直译该是“失掉的种种爱恋”,大概指种种理想而言。“雪片”“圆月”等都是“理想”的形象化。“细长的呼唤”“屏着的呼吸”“空虚的时间里”的“手拉手”,都是太静了的对“理想”的处理。现实是“开无线电”,“赶早车”,都是动的。最重要的是现实的“我们有的日子”,我们可不该让“闲话”耽搁了这些日子。
朱自清的解读,也许是背景原因,看去并不明晰。此诗反映了现代人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冲突。这其中显然有感叹,可不知为何朱自清似没有把捉住。
这首译诗的发表,意外还留下背景情况。李长之后来回忆说:“我来北平后,曾一度给《北平时报》编副刊《文园》。朱先生寄来了一首译诗来,可是还没等付排,他的信又来了,是改去了一两个字,他不苟,可是并非不圆通。”无论如何,这首译诗包含了朱自清一贯的精微严谨。这一年的8月3日,朱自清在北平《经世日报·文艺周刊》上,发表出“译诗两首”——《兰凯斯特机的声音》《难民》,这应当是他最后的译诗作品了。《兰凯斯特机的声音》,明显反映了人们对工业时代机器轰鸣声的讨厌甚至憎恶:
吼着疯狂的声音,
钢铁般旋风,
拿黑夜的夢来作我的燃料:
我越来越憎恨,
恨到最高峰,
好像蜂群在我的国土上狂叫。
这儿跟那遍体伤痕的英国是另一世界,
我满腔怒气躺着等,
听我的憎恨在劈破那黑暗:
美丽而怕人的声势,
燃着的群星中,
像波涛澎湃,
将睡眠那一座长城破冲开,
云里的闷雷穿黑暗来舐我,
拨开我心头冒着烟的火。
这样的内容,在高速发展数十年的我国,人们体会得够多,现在读读数十年前朱自清的译诗,感受依然强烈。《难民》一诗极短,可其中包含的分量可不轻:
骨董家准不要这些面孔:
搭拉着皮扯着低沉的思想——
心在枯焦,
剩下堕落的微光。
这些人竟忘掉了思想可以帽子般抛向太阳,
但,别轻看他们眼圈儿里燃着的火焰。
每一个人都应当是平等的!可他们不幸,因种种变故,成了“难民”。“难民”不是人的身份,只是一个时期人的遭际。所以我们(也许我们一天也会因为某种变故成为难民)仍需平等对待他们,帮助他们早日摆脱这种情景,不要使“他们眼圈儿里燃着的火焰”燃烧起来,变得无法收拾。这两首诗,反映了资本主义高速发展对人们精神和实际生活的改变和影响。诗人显然是控诉资本的侵害,赤裸裸的金钱追逐损害了人们的精神与平和的生活。
朱自清翻译外国诗歌,时间不算短,可数量并不多。观其日记,他得常常写作各种文章,应付多家报纸约稿,这就使得他难能有暇大量阅读外国诗歌。从翻译的这些诗歌作品看,他的选择还是比较多侧重在当代,侧重反映当代情境下人们的精神及现实生活状态。这是朱自清一代文化人常常自觉的价值取向及眼光,即使在今天,仍是值得人关注甚至尊敬。当然,由于并不专注,朱自清翻译的诗歌显得零散,很难展示其中一位诗人或一种风格的全部或大部,故此也难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但是,朱自清毕竟是一位诗人和有影响的散文家,他的文艺特质,即使在有限的诗歌翻译中,也能一定程度上显现出来。他的诗歌翻译中,白话占大多数,可也有文言的五言、七言、杂言的尝试,显示出那一代人不拘一格的探求。对诗作,尤其较为经典的作品翻译,还可以显现他作为诗人、散文家的精微感知和丰富语言表达。这是今天来探讨其诗歌翻译特别值得留意的。笔者为搜求这些发表已久的作品,下了许多功夫,也是意在表达对这位有骨气的中国诗人的纪念和尊敬。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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