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掏完煤的煤矿,与即将耗尽年华而闭经的柱嫂没啥区别。煤矿正式闭井那年,也是柱嫂告别卫生巾的那年。自此,矿上的萧条一天甚过一天,柱嫂脸上的光泽也一天暗过一天。
好多年后的一天,柱嫂佝着腰,背着鼓囊的编织袋,踩着遍地的垃圾和横流的污水,从紧簇的家属房窄道中挤出来,走到国道边,蹲下来铺开摊位,一屁股坐在自己的石头上。望着不远处巍峨缭绕的矸石山,柱嫂思谋:原来这儿可都是平地啊,生生地就堆起了一座山。柱子给她讲过,挖多少矸石,就能采多少煤。这么大的矸石山,该采多少煤啊!只是,那些个煤炭都不知去了哪里,只甩下高高的矸石山成年累月卧在这里默默自燃。
柱嫂的思绪被矸石山自燃的烟雾笼罩了,对身边的热闹视若无睹,直到有人捅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捅她的人是个小伙子,摆摊的人都叫他“卡车王”。“嗨嗨,市管队来了。”柱嫂像在睡梦中被大火烧醒一般,胡乱收拾地上的鞋垫、黄瓜、西红柿,兜起来便跑。刚跑出几步,后边的人哈哈大笑。原来,是“卡车王”恶作剧糊弄她玩呢。柱嫂不好意思笑笑,回来,重又把自己做的鞋垫,自己种的黄瓜、西红柿一个个摆在地上。
“老婆婆,你是哪年生人啊?”“卡车王”问。
“六三年,发大水那年。”柱嫂半爬着去够擦着地的西红柿。
“六三年?我咋看你像三六年啊。”
“长得老呗。”柱嫂毫不介意,不失时机地推销,“买个鞋垫吧,自己纳的,可结实了。”
“卡车王”买了一双鞋垫,又顺手抓起一根黄瓜,“咔嚓咔嚓”嚼着爬上自己的卡车,关上车门后,指指路对面的一排店铺,“怎么不到那里卖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与柱嫂一起摆地摊的妇女们齐喊:“没门儿!没钱!”
这是一条连接许多城镇的国道。国道的东侧,紧傍矸石山的那片店铺,售卖着烟酒糖果、服装鞋帽、锅碗电器、玩具蛋糕、寿衣棺材……店铺外墙一律粘贴着白色瓷砖,一看就是全新的。以前这里不是这个样子。以前矿上红火的时候,这里满是灯火通明的酒馆和歌舞厅,南来北往的客人和窑里钻出的矿工,攥着大把的钞票跑到这里来快活。地下的煤炭挖光后,人们该升迁的升迁了,该失业的失业了,酒馆和歌舞厅也都关门歇业。废弃了的煤矿,由当地政府接管,柱嫂这样的“农转非”家属,也连同废弃的煤矿归了乡镇管理。前两年,镇里派来一位能干的领导,发誓重振百年老矿的繁荣,把那些早已关门歇业的酒馆、歌舞厅推倒,建起了这片店铺,办起了农贸市场。农贸市场在矸石山烟雾蒸腾的衬托下,倒也颇显生机。至于绕过光亮的瓷砖,绕过繁荣和生机再往里面,那些个颓废的街道和破旧家属房,一般在国道上走过的人是看不见的。国道的西侧,种植着草坪,柱嫂她们这些没能进入店铺的人就在草坪边缘放一块石头,铺一块塑料布,叫卖那些自产的货物。为了整洁,国道的西侧本来是不允许摆摊的,市场管理队时常会来管理的,每每管理,柱嫂她们便蚊蝇似的,“轰”一下四散,管理过后,再各寻自己的石头,摆开自己的货物。柱嫂对时不时的管理已经适应,她的经验是反应必须灵敏,千万得护好自己的货物,切莫被市管队的人没收了去。
与柱嫂临近的一个卖鸡蛋妇女接住话头,问柱嫂:“你家柱子以前在矸石山下盖的小房,多好啊,多不容易啊。你也算搬迁户,咋不要个店铺呢?”
柱嫂觉得这是明知故问,哀叹着出了一口长气,笑笑,没回话。
卖鸡蛋的妇女自说自话:“不搬就好了,当‘钉子户;”
正说着,一个孩子跑到柱嫂面前。“奶奶,虎子在学校打架了。”
柱嫂皱着眉说:“这孩子!”
小孩子跑走了。卖鸡蛋的妇女说:“小子们还能不打架啊?正常!”
“俺那小子也淘。”
柱嫂低着头,小心地踩着污水中的砖头,背着没有卖完的东西回到家。虎子放下笔,跑上前接住了妈妈背上的袋子。柱嫂摸一下儿子的头,没有马上责问他为什么打架。柱嫂在斟酌字句,怕说重了儿子难受。儿子大了,很懂事了。柱嫂从提着的塑料袋子里掏出一块纸包的糖糕。“还热乎着呢,快吃了。”儿子接过糖糕,吃得满嘴糖汁。柱嫂倒出塑料袋子里的零钱,一张一张一枚一枚数点。看儿子吃完了,柱嫂才说:“多学学你哥,你看你哥多有出息,都当学生会主席了。你哥啊,一点也没让妈操过心。上了这么多年学,就知道学习,一回也没打过架。”
儿子擦着嘴上的糖汁,说:“妈!我知道。”
柱嫂说:“知道还打架?”
儿子说:“她骂我。”
柱嫂说:“骂又不疼不痒的。骂就让人家骂两声,吃点亏不算啥。”
儿子说:“可她骂我是个没爹的孩子。”
柱嫂哑口了,柱嫂知道儿子那是忍无可忍了,儿子在学校准是受委屈了。柱嫂不再数落儿子,痴痴地盯着门口,嘟囔起来:“你咋没爹呢?你有爹,你爹壮实着呢,你爹可能干了,你爹是模范,你爹还是班长……”
柱嫂又想起了那个飘雪的冬夜。那夜出奇地冷,雪也出奇地大。她看着表,估摸着柱子快上井时,把饭做好放在火炉旁,再把酒温上,可是她焦急地等了一夜,柱子也没回来。天傍明时,传来了噩耗,窑里着火,后又引起爆炸、冒顶,柱子因是最后一个撤离,不幸遇難。柱子的尸首始终没能找到。她从死去活来的悲恸中缓过劲之后,家人亲戚都劝她不要在这个伤心的地方住了,她一律坚定地摇头。她的心思后来人们都理解了,她是舍不得柱子,柱子还在窑里,她要守在这里。她把这座煤矿当成了柱子的坟墓,她要为柱子守墓。有时望着那高高的矸石山,她也会陡生些许自豪:这是柱子挖出来的矸石,这么高大的矸石山,不就是俺柱子的墓碑吗?
虎子看着妈妈嘟囔不止,有些害怕:“妈,我饿了。”
柱嫂收回魂魄,麻利地拍拍身上的尘土,钻到厨房忙碌去了。
二
柱嫂想把虎子打架的事放下,不去想它了。管它呢,小孩子没仇没怨没心没肺的,打个架就打个架吧,过几天就好了。可是,这天她背着编织袋刚走出家属房,虎子的班主任截住了她。班主任年纪很轻,胸脯挺得很高,好看的双眸里全是训教。
柱嫂没想到以这副形象出现在了儿子班主任面前,很难为情,赶紧放下编织袋,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拽拽皱巴的衣裳。
班主任没有正视柱嫂,边走边吩咐:“你这就跟我走,带着儿子当面给曹欣欣道歉。”
“真对不住了,俺先道歉、俺先道歉。”柱嫂连连鞠躬。
“你给我道歉算什么呀。”班主任摆摆头,“走啊!”
“你看俺这个样。”柱嫂知道自己很难看,担心到学校给儿子丢人。
“那你看着办吧。我可告诉你啊,你儿子当众扇了曹欣欣耳光。”班主任又补充道,“曹欣欣是曹主任的掌上明珠。曹主任,曹军强,知道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曹军强?那谁不知道啊!这座煤矿交给乡镇后,变成了一个社区,上边派下来管理这个社区的主任就是曹军强。哎呀,我的天啊!曹主任可是这最大的官啊,这个孩子打谁不行,怎么偏偏打了人家曹主任的掌上明珠啊!怎么还扇了人家的脸啊!“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还了得啊!柱嫂的脑子“嗡”的一下,额头当即冒出了湿汗,心口跳得像擂响了战鼓,两腿也发软打起颤来。她不再顾虑难堪,拎上编织袋就往学校跑。在极短的时间里,柱嫂已经权衡了利害。这方圆五六公里内,都归曹主任管,儿子上学的学校,也归曹主任管。儿子打了人家闺女,人家怎能善罢甘休?若计较下来,儿子在学校可不好过,考试、升学、前程都要受影响。一联想到这儿,柱嫂越发地惶恐起来。
她怀上这个儿子时,正是院子里的桐树开始枯黄的时候。那是棵野桐树。柱子建家属房选址时,远远就看上了这棵野桐树。野桐树虽长得歪三扭四、疙里疙瘩,但枝叶茂盛、招人喜欢。柱子与热情帮忙的众工友们,挖基和泥、搬砖砌墙、上梁棚顶,都步步呵护这棵野桐树,直到房子建成,把野桐树圈在院子里,野桐树就不再是野的了。柱嫂拿铁锹围绕它挖一个池子,时不时就提桶水浇进去。柱嫂还把吃剩的骨头埋在树根里,把夜里的尿液倒进树池子里。桐树也不辱使命,茁壮成长,不久,麻雀、喜鹊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在上面吱吱喳喳,筑巢孵蛋,好不热闹。谁知,风云难测,世事难料。柱嫂记得,那年,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霜,第二天早晨,桐树一夜间被剃了光头。柱子踩着淹没脚脖的落叶,抚摸树干上暴突的疙瘩,情绪一下子跌落到冰点。柱嫂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柱子出事的预兆。
柱嫂来到学校,正赶上学生下课。她站在大门口愣了一下,把编织袋从肩头卸下来,放在墙根处,刚转身走出几步,被脚下半块瓷砖滑了一下。她捡起半块瓷砖压住编织袋,这才径直走进教室,拉出了儿子。同学们都围过来,指指点点。
虎子问:“妈,怎么了?”
柱嫂为虎子扣上一枚没扣好的扣子,爱怜地哄劝:“孩子,咱打人不对,咱给人家赔礼道歉,啊!”
“啊?”虎子似乎忘记了打架这回事。
这时,柱嫂放在大门口的编织袋被低年级淘气的学生们翻开,里面的西红柿、黄瓜一抢而空,鞋垫也被拿出来互相投掷。虎子见状,想要扑过去,教训那些不像话的同学。柱嫂却牢牢抓着他,“沒事,儿子。让他们要了吧。”虎子还要挣脱,去救回妈妈的东西。柱嫂用了力拉着虎子,“听话啊!快告诉妈,谁是曹欣欣?”
虎子愤怒地看着妈妈的编织袋,说:“她没来。”
柱嫂松开儿子:“算妈求你了,别去跟同学要那些东西了,咱家里有的是西红柿、黄瓜。”
上课铃响了,柱嫂爱抚着虎子的头:“听话啊,别惹事,好好学。”
柱嫂捡回孩子们扔到地上的鞋垫,拎着瘪瘪的袋子,找到了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斜了她一眼,没动身。
柱嫂说:“曹欣欣没在。”
班主任看着课本,说:“是没在。”
柱嫂不知如何是好。
班主任琢磨了一会,说:“曹欣欣怎么还没来呢?我问问校长。”班主任打通校长电话,听了一阵,埋怨说:“转学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啊,我是她班主任啊。”校长解释了几句什么,班主任连连说“没事没事”,挂断了。
柱嫂问:“转学了?”
班主任情绪更加不好:“曹欣欣是带着你儿子打的伤痕走的。曹欣欣是走了,曹主任可没走。”
三
自此以后,班主任的话变成了一群嗡嗡轰鸣的蚊子,蛮不讲理地钻进了柱嫂的脑子里,搅扰得她睡也不是,醒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大多的时间里她都在想,曹主任肯定过问过女儿被打的事情,曹主任肯定牢牢记住了她儿子的姓名,也记住了她柱嫂的姓名。尤其是在夜里,瞅着呼呼入睡的儿子,她更是感觉到一种恐惧。柱嫂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对儿子下手绝对不行,她决不能让柱子留给她的这个儿子有丝毫的损伤,也不能受丝毫的委屈。
柱嫂做好早饭,帮儿子换上干净衣服、穿上干爽的球鞋,看着儿子吃完两个煎蛋、一碗粥,又拿过书包让儿子背上。柱嫂望着儿子的身影拐进大路后,才草草吃点饭,背上早已装好的编织袋走出门去。
摆地摊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柱嫂撅着屁股,把塑料布铺开,把编织袋里的西红柿、黄瓜、鞋垫整整齐齐摆好,然后坐在自己的石头上,等待顾客上门。
“哎,大妹子,问你个事吧。”柱嫂主动与临近卖鸡蛋的妇女搭讪,“你知道曹主任在哪住吗?”
“曹主任?曹军强?”
“嗯。”
“你干啥?”卖鸡蛋的妇女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柱嫂。
柱嫂如实相告:“你也知道,俺那淘气的小子打了人家曹主任的闺女,俺想带上点东西,给曹主任赔个礼道个歉。”
“哦,不知道他住哪,只听说过他是一个人,单身。嗯你知道呗,他媳妇不跟他,媳妇在市里,是电视主持人,长得年轻、漂亮,说是跟哪个市领导有一腿。”
柱嫂对这些传言没有兴趣,她在琢磨着怎样尽快向曹主任赔礼道歉。这是万万省不得的,而且越早越好。儿子打了人家闺女,她这个当妈的必须去道歉。
一阵哄乱,摆地摊的人纷纷逃离。柱嫂没反应过来,摆在塑料布上的黄瓜、西红柿、鞋垫被市管队的人兜起来,扔到车里,没收了。柱嫂扑上前去,想要回来,市管队的人威严地阻挡她。
柱嫂终于打听到了曹主任办公的地方是矿办公大楼。矿上鼎盛时期柱子带她来过这里,那是柱子受表彰上台领奖状的时候。柱子说带她到大楼里看看,里边干净着呢。她随柱子进到大楼里边,给她印象最深的不是里面的干净而是每个门里散发出来的肃穆。后来,她再没来过这里,她觉得这里不是她来的地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矿井都废弃了,大楼里面的肃穆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还溢到了外面,这是柱嫂老远就感觉到了的。大楼在一个长坡的顶端,仰面看去,极为高大威武。大楼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修葺,玻璃幕墙在阳光的照耀下晃人眼目,再加上不远处低矮破败的家属房的衬托,更显豪华气派。
柱嫂几乎是半爬着来到半坡一个平台处。这里设置了一道铁栅门,看似通透却难于逾越。两位穿制服的保安拦住柱嫂。
柱嫂平息一下气息,告诉保安她要找曹主任。
两位保安互相瞅瞅。
柱嫂强调说:“找曹主任。”
“曹主任不在。”
柱嫂壮着胆子说:“俺打听好了,曹主任今天开会,在楼里呢。”
其中一个保安严厉起来:“明知道开会还来找,想闹事啊?”
“那俺等开完会了再去。”柱嫂靠着铁栅门坐在台阶上,准备耐心等候。
保安火了:“这不能坐,快走快走!再不走我用电棍捅你了啊!”
柱嫂看着又黑又长的电棍,心脏怦怦乱跳,腿也哆嗦得厉害,畏惧地盯着两位保安。
这时,从旁边的小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两位保安叫声“队长”,规矩地站立两旁。这位队长四方脸,梳一背头,口气比较温和:“大婶,你有什么事啊?”
柱嫂说:“俺找曹主任,给曹主任道个歉。”
“道个歉?你给曹主任道什么歉啊?”
“俺那孩子在學校打了曹主任的孩子。”
队长狐疑着:“这种事啊。哎,你认识曹主任吗?”
柱嫂如实相告:“不认识。”
队长作难地说:“这就难办了。曹主任有那么多事要办,哪有空处理这种事情啊。再说曹主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得履行手续,得提前安排。你回去吧,回头我们向曹主任反映一下。”
柱嫂知道,道歉的事得诚心诚意,不可以捎话的。柱嫂固执地央求:“俺也不知道这么多规矩,那你给俺安排安排吧,让俺给曹主任当面道个歉。”
队长有点不耐烦:“你怎么听不明白啊!曹主任太忙,没空听你道歉。如果实在要道歉,你得找学校去,这事归学校管,校领导出面才行,知道吗?”
柱嫂往上看,铁栅门的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台阶,即使挤过了这道铁栅门,踏上了那些台阶,大楼门口还有威严的岗哨,任怎样执拗的人也是进不去的。柱嫂只好叹息一声,走下了台阶。
柱嫂琢磨了几天几夜,觉得那个保安队长的话有道理。可不是吗,儿子是学生,又是在学校打的曹主任的女儿,那么学校也脱不了干系,既然脱不了干系,学校就得把这事担承下来。怎么担承呢?柱嫂想,最好由学校帮着她一起给曹主任道歉,她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单独去找曹主任,曹主任肯定是不认的。柱嫂主意一定,就动手收拾自己。她洗了洗头,别上一个发卡,从柜子里翻出一身颜色还算靓丽的衣裳穿上,又用抹布蘸着水,擦掉鞋上的泥土。临出门时,她瞅了一眼地上的西红柿、黄瓜和鞋垫,她原本打算把这些东西装起来,背上,从学校出来直接去国道边摆摊,但她打消了这个主意,她决不能再给儿子丢人了。她空着手,利利索索出门了。
校园里很安静,学生们正在上课。柱嫂先轻手轻脚来到儿子的教室前。她喜欢看儿子上课的样子,儿子听起课来那么专注,写起作业来那么认真,她看上一眼心里都能舒坦好长时间。当她趴到窗台往那个熟悉的座位瞅去时,那个座位上的却不是儿子。她一下就慌了神,奔跑着来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推门便问:“俺儿子呢?俺儿子呢?”
班主任也不客气,站起来指着柱嫂:“干什么你?干什么你?”
“俺儿子不在教室里呀。”柱嫂和缓了一些。
“你儿子不在前排坐了,他被调换到最后一排的旮旯里了。”班主任坐下,慢条斯理地告诉她。
柱嫂听说过与老师关系不好或老师不待见的学生,都得坐到后排,柱嫂用讨好的口气说:“罚他坐旮旯俺不怪老师,都是他的错,谁叫他打人家曹主任的闺女!”
班主任突然把手中的笔拍到桌子上:“岂有此理!谁是班主任?在班里调座位,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还把我当人吗?”班主任的声音很大,像是吵架。
柱嫂莫名其妙,瞪着眼睛,不敢插话。
班主任看着窗外说:“副校长,副校长怎么了?副校长就该想干吗干吗?副校长就该不尊重人吗?那以后班里乱七八糟的事他管,我不管了……”
柱嫂完全成了局外人,她觉得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就后退着,想出去回避一下。刚刚退到门口,班主任突然转向她问:“你来干什么?”柱嫂愣怔了一下,赶紧把如何去找曹主任道歉,人家不让进,人家要学校出面道歉的事述说一遍。柱嫂述说的时候,一直紧紧瞅着班主任的脸,并斟酌着字眼,一再强调,她绝不是来责怪学校的,这个事责任全怨虎子,她来找学校,只是想着求学校带着她一起去道歉,要不,她见不了曹主任的面。班主任听完柱嫂小心翼翼的述说,告诉柱嫂,岳副校长很可能早在第一时间找到曹主任,并诚恳道了歉。岳副校长早就想接近曹主任,这次总算抓着了机会。岳副校长亲自给曹主任的女儿办了转学,为了表示忠心,又亲自把虎子从前排调到了后排,而这所有的事情,岳副校长没有给她打招呼,她这个班主任事前一点不知道。
班主任对柱嫂说:“你想让学校带着你去见曹主任,门儿都没有,见一次曹主任多不容易,既然不容易,她岳副校长怎么能把机会让给你呢?”
柱嫂不明白,这是赔礼道歉,又不是啥光彩事。
班主任好像读透了柱嫂的心理,说:“赔礼道歉算什么?即使是挨骂被打,岳副校长也在所不辞的。关键是能见到曹主任,只要能见到曹主任,就能说上话,只要能说上话,就能塞进私货。”
柱嫂还是不懂:“赔礼道歉的事哪有让别人代替的?俺还是该当面道个歉。”
“说得也是。”
“那,非得岳副校长不行啊,您带俺去行吗?”
“我可不敢。现在学校没有正校长,岳副校长代理着,好几年了,一心想转正。我要去,岂不是跟她抢功吗?那以后我怎么在学校里干啊!”
四
柱嫂没心思摆摊。
柱嫂在家里等候儿子,她今天想和儿子聊聊,聊聊打架的事,聊聊道歉的事,但不能在儿子写作业前聊,写作业前聊这些事,儿子会闹心,一闹心就写不好作业了,写不好作业,老师不待见,儿子在学校就更不好过了。也不能在吃饭前聊,吃饭是大事,儿子发育长个全靠吃饭,吃饭时心情不好,吃得就不香不甜了,说不定还会消化不良,这是她最揪心的。那什么时候聊呢?柱嫂犹豫了半天也没定下来,干脆,见机行事吧,儿子高兴了,不碍啥事了,就聊聊,实在不行,就不聊了,反正她全扛着呢,别让儿子这么早往心里装事。
往日,柱嫂摆摊回来得晚,儿子放学后都是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妈妈。今天,柱嫂却站在门口,笑呵呵迎着呢,儿子有点意外。柱嫂帮着儿子取下书包,问:“虎子,想吃糖葫芦吗?”虎子点点头。柱嫂说:“你先写着,我去买。”不一会,柱嫂举着一串糖葫芦进来了。柱嫂看了一会儿子一边啃糖葫芦一边写作业的样子,轻手轻脚做饭去了。
小米绿豆粥已经端锅,柱嫂麻利地炒了一盘儿子爱吃的醋熘土豆丝,又摊了几个儿子爱吃的咸食儿。全部的饭菜端到桌上,柱嫂停住了忙碌,专注地瞅着儿子吃饭。虎子虎虎地吃完,抹抹嘴,说:“妈,我想先出去玩会儿。”柱嫂说:“等会儿行吗?妈问你个话儿。”虎子停下了。柱嫂问:“你啥时候坐到后面的啊,也不告诉妈?”虎子说:“这算什么呀?后边更好。”柱嫂問:“能看清黑板啊?”虎子爽快地说了一声“能”,就跑出去了。柱嫂知道儿子眼睛有点近视,儿子这是哄她。
柱嫂想等儿子回来再说他几句,她要叮嘱儿子,以后可不敢再打架捅娄子了。柱嫂把儿子吃剩下的饭菜,扒拉进自己的肚子里,刷锅洗碗,收拾干净,等儿子回来。儿子满头大汗回来了,看来玩得挺开心。儿子一进屋就趴到桌子上写作业,儿子在学习上向来不用催。柱嫂默默地给儿子点燃一盘蚊香,拉一马扎坐在地上收拾她的黄瓜、西红柿还有鞋垫,每隔一会儿,就禁不住想看看儿子,儿子蹙眉,她也蹙眉,儿子摇头,她心里立马咯噔一下,咋了,不会了?儿子唰唰唰写的时候,她心情也跟着舒展起来。有一阵,儿子咬着笔一本正经地思考,她便停止了手上的活计,连喘息也憋住了,她不能弄出一点杂音,怕干扰了儿子的思考。儿子突然弯下了腰,在脚脖子处狠狠地挠。柱嫂忙找来花露水,倒手心里,把儿子的两条腿都擦了一遍,说:“虎子,天不早了,早点睡吧。”虎子说:“最后一道。”
虎子上厕所的工夫,柱嫂已把床铺铺好。柱嫂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想说,虎子啊,你可不能由着性子来,这不,打了人家曹主任的女儿,咱就得坐后排。可柱嫂还没说出口,儿子已经翻个身睡着了,柱嫂看着儿子的脸庞,一下子埋怨起自己来:咋能睡前责怪儿子?儿子会做噩梦的。柱嫂思来想去,这事还是怨她自己,当时,那个同学到摊上来报信,她怎么就没当回事呢?她要是及时跑到学校,给曹主任女儿赔个礼道个歉,这事说不定就完了。这么说来,是她处置不及时给儿子带来了麻烦,她罪不可恕啊!
自此,柱嫂整夜整夜看着房顶,翻来覆去地内疚,再也睡不好觉了。
国道旁矸石山前的农贸市场里的人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光顾。柱嫂到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在了她的石头上。那个与她开过玩笑的“卡车王”坐着她的石头,与这帮摆地摊的人正聊得起劲。见柱嫂弯腰背着编织袋过来,“卡车王”趋前接住,帮她把地摊摆好,随后拿起一根黄瓜,“咔嚓”咬了一口说:“老婆婆,给我记上账啊。”
柱嫂说:“一根黄瓜记啥账,随便吃。”
卖鸡蛋的妇女则关切地询问:“这几天怎么没过来?”
柱嫂敷衍着说家里有点事。
卖鸡蛋的妇女不罢休,还要细问家里有啥事,并打量着柱嫂的脸,一再絮叨:“这才几天啊,你又见老了。”
于是,柱嫂不再遮掩,叹息一声,把找曹主任赔礼道歉不成的事说了一遍。
话音没落,“卡车王”“噗”地将满嘴的碎黄瓜吐地上,说道:“见曹主任?你见曹主任?门儿都没有!知道曹主任办公在哪吗?”
柱嫂点点头。
“卡车王”问:“知道曹主任家在哪吗?”
柱嫂摇摇头。
“曹主任家就在办公楼,办公楼就是家,六层,整整一层楼,一半办公,一半是家。地毯有四指厚,弹簧一样,十匹马跑上去都不会有声音。光防盗门你知道几道?八道。摄像头贼亮贼亮,睡着觉就能把外边看得一清二楚。站岗的保镖就甭说了,一层一层的,个个穿着西服人五人六,动起手来那是绝不手软的……”
“卡车王”说话的工夫,身边已围过来很多人,有几个应和着为“卡车王”作着各种补充。有说曹主任的护卫腰里掖着枪:有说不是枪是电棒:有说那些护卫的功夫很厉害,都是特种部队下来的:有的则反驳,什么特种部队?就是一般的人,只不过学了些拳脚而已。
“卡车王”摇摇手,止住大家的争论:“哎,你们说了半天多耽误人家生意啊,来来来,一个人来一双鞋垫。”
一听说要买东西,大部分人散了,只有几个人掏钱买了鞋垫。
“卡车王”对柱嫂说:“看看,我给你一下子卖了好几双,这根黄瓜的钱就免了啊。”
柱嫂抄起几根黄瓜,递向“卡车王”:“看你说的!多拿几根吃吧!”
“卡车王”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正为几根黄瓜推让着,一旁卖鸡蛋的妇女慌张报警:“呀!市管队的来了。”人们正纷纷收拾地上的货物,就听有人喊:“快些快些,领导要来检查。”远处,有几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停靠路边,陆续下来几位领导模样的人,指指划划向农贸市场走去。
“卡车王”攥着柱嫂递到手里的几根黄瓜,告诉柱嫂:“前边那个人就是曹主任。”埋头收拾摊位的柱嫂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站起来往“卡车王”指的方向看。“卡车王”更详细地告诉她,“最前边的那位,平头、胖胖的、白白的。”这是绝好的时机,曹主任近在咫尺,她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要完成她的心愿,当面给曹主任赔礼道歉,如果曹主任不肯原谅,她就拉下老脸,当众给曹主任跪下。柱嫂这样想着,动作就迟缓了,市管队的几个年轻人“呼啦”一下拥到跟前,二话不说就要扯走柱嫂的编织袋。
“卡车王”帮柱嫂拽着:“别别别,人家这不是要走吗?”
其中一个市管队的人看看柱嫂说:“又是你啊!”之后转向“卡车王”说:“你撒不撒?”
“卡车王”忙掏出香烟,嘻嘻笑着:“哥们,高抬贵手。”
可小伙子们不吃这套,一用力,就把柱嫂的编织袋甩到了清场的卡车上。
柱嫂没有反抗,她一直盯着曹主任的身影。柱嫂此刻两手空空,迎着曹主任走了过去。离曹主任只有十来步远了,都能够听到曹主任爽朗的笑声了,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柱嫂耳边问:“你有事吗?”柱嫂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认出来了,是那次在办公大楼台阶上劝地找学校的队长。
柱嫂说:“俺给曹主任道个歉。”
队长说:“没看曹主任正忙着?”说着就给身边几个小伙子使个眼色。两位穿着白衬衣的小伙子,微笑着一人架住柱嫂一只胳膊。柱嫂马上就感受到了小伙子手上的巨大力度,那简直就是老虎钳,柱嫂觉得骨头咯嘣一下酥了,钻心的疼痛袭击着她,汗珠子不住地往外冒。可那两位干净的小伙子,仍然满脸微笑,不远处,曹主任也是阵阵笑声。骤然而剧烈的疼痛使柱嫂一下子恍惚了,她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但她始终记得自己必须向曹主任道歉,她拼着命喊了一声:“曹主任!”
柱嫂醒来后,是在一辆面包车里。有人陪着她,还有人关切地和她说话:“你看你,一直睡着不醒了。快回家吧,以后可别闹事了。”柱嫂看看外面,弄不清这是在哪,又有人指给她路,说:“看,前边就是你们的家属房,下车不远就是家,快回家吧。”
街上漆黑漆黑,静得只有虫子的鸣叫。柱嫂懵懵懂懂、跌跌撞撞找到了自家门口。虎子坐在门口,见妈妈走来,扑上去抱住了妈妈:“妈,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啊?”柱嫂进到家里,看着满脸泪痕的儿子,猜测儿子还没吃饭,急急地扑到厨房就要弄饭。儿子说:“早做好了,妈,你快躺床上歇歇。”儿子给妈妈盛来饭,有粥、有菜,还有馒头。柱嫂吃着儿子做的饭,泪水不由得扑簌扑簌掉进了碗里。
儿子熟睡后,柱嫂看看表,凌晨一点。柱嫂瞅着房顶,舔了舔上颚,缺了两颗门牙,柱嫂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磕掉的。
一阵疼痛袭来,是浑身的疼痛。
五
没有了门牙的柱嫂,一张嘴就是一个黑洞,说话跑风,发音失真。柱嫂不由得走到镜子前,她知道没有门牙很难看,可越是知道难看越想摸摸看看。忽地有一股剧烈的疼痛从牙龈直贯双臂,这是熟悉的疼痛,是被两个小伙子架住的那种疼痛。他们手上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呢?疼痛让柱嫂感受到力量的可怕。更让柱嫂害怕的,是曹主任。那天,曹主任谈笑风生,根本没有发号施令,甚至连眼色都没使一个。琢磨到这里,柱嫂觉得后背阵阵发凉,她警告自己,道歉这事不能再拖了,越拖事儿越多。本来,儿子打了曹主任女儿,这事到哪都说不过去,认了错、道了歉,曹主任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兴许会饶了他们母子,如果一直不认错、不道歉,那可说不定有啥后果呢。
柱嫂呆呆地拿着镜子,竟忘了给儿子做饭。儿子进来,看妈妈脸色不好,也没打扰,默默地坐到桌前写起作业来。柱嫂一会儿恢复过来,问:“虎子,今儿晚上妈给你包饺子吃,行吗?”虎子点点头:“韭菜鸡蛋馅儿啊。”柱嫂得了指令似的,立即精神百倍地择韭菜、炒鸡蛋、拌馅、和面。
包饺子时,虎子写完了作业:“妈,我擀饼儿吧。”擀了几个饼后,虎子说:“妈,班主任叫家长去学校。”
柱嫂正在包着的饺子掉在地上,馅撒在了身上。她只觉得心口怦怦跳得厉害:“儿子,你、你又闯祸了?”
“没有啊,妈。”
之后,饺子包得不成样子,柱嫂草草地煮熟,让儿子吃了,早早躺下。但她无论如何睡不着。
儿子走在前边,柱嫂远远跟着。她不能让儿子的同学看见她现在的这个样子。按说,不该这么急,等儿子上课了再去就是了,可她不知道是福是祸,心焦得不行,恨不得天不亮就起床跑到学校去。
班主任办公室开着,没人,她站在地当央,像等待宣判一样忐忑着。足足一节课,她不敢走,也不敢坐,就那样站着等着。下课铃声终于响了,班主任夹着书本进来了。她朝着班主任立刻笑起来,使得所有的皱纹齐刷刷堆到了一起,绽开成一朵菊花,由皱褶组成的花瓣里,填满了难堪、歉意、愧疚。班主任看着她,不无怜悯地为她倒了一杯水,并让了座。柱嫂不坐,也不询问。
班主任说:“叫你来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柱嫂捧着水,认真听着。
班主任继续说:“学校要在虎子这个班级分快慢班,调皮捣蛋、不求上进的差等生都要放到慢班里,虎子也在慢班的名单上……”
柱嫂听着,觉得头脑嗡嗡地响,站立不稳,只好就近坐到了班主任对面的椅子上,垂着头听班主任的宣判。
“其实吧,虎子这孩子学习还是不错的,表现也比较积极,很聪明、很懂事,就是打了那一架。被打的人如果是别人也许问题不大,可偏偏是曹欣欣……”
柱嫂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下边是万丈深渊。
班主任又说道:“这都是岳副校長的主意,她是想邀功。你看这样行不?我一同学在镇中当老师,他可以帮忙把虎子转到他那个学校上学,这样既破解了虎子进慢班的难题,又摆脱了岳副校长,曹主任那里,也不用再怕了,他管不了镇中。”
柱嫂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柱嫂忍着眩晕,要给班主任磕头。班主任急忙搀住了她。
接下来的日子,柱嫂享受着无比幸福的时光。镇中离矿区不远也不近,如果顺着国道走,是十里,如果翻过青石岭,是五里。柱嫂与儿子商量后决定走青石岭。
青石岭上都是青石。那些裸露在外的千万年没人动过的青石,变成了天空的颜色,圆圆润润,形状各异:那些被人凿开的青石,现出本来的深邃青色,敲一敲,还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不过,不管开采过的还是没有开采过的,所有的沟沟壑壑,早已被茂盛的植被给覆盖了,就连盘附在岭上的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也时隐时现。小路两旁齐胸的荆芥草蒿密不透风,争着向小路狭窄的空间伸展入侵,柱嫂和儿子走在里面,不免被划着脸颊胳膊,活像有人故意挠他们娘俩的痒痒。虎子非常高兴,一路蹦蹦跳跳。看儿子高兴,柱嫂更高兴,就边走边采些野花,插得儿子的书包姹紫嫣红。儿子一颠一颠地跑,把野花抖落得满路都是,柱嫂便再采再插。母子俩嘎嘎笑着,惊起路边野蒿丛中很多小鸟。
柱嫂的快乐,源自逃脱和解放。曹主任管不到镇中,儿子再不用害怕被使坏被报复了,她心底里那个莫名的恐惧消除了。心情一愉悦,再苦再累,也不觉得是苦是累了。其实,柱嫂现在比先前要辛苦好多倍。现在,柱嫂得提前两个小时起床,顾不上洗脸,顾不上梳头,先给儿子做好饭,再给儿子备好中午的干粮,然后轻轻唤醒熟睡的儿子。待儿子吃完了饭,她也洗好了脸,梳好了头,这才翻过青石岭,送儿子到校门口。之后,她独自返回,草草吃点剩饭,继续坐到国道边摆摊,下午,早早收摊,再翻过青石岭,提前到镇中门口,接儿子回家。晴朗天气时没什么,遇到风雨交加,就麻烦了。
自儿子转到镇中后,柱嫂第一次遇到暴雨天气。早晨睁眼时,就觉得天比往常要黑,撩开窗帘一看,天阴沉得厉害,柱嫂预感到可能要下雨,临出门,找出一个雨衣带上了。她原打算把儿子送到学校,雨衣留给儿子,自己赶紧跑回来,下午去接儿子时,自己再带一个雨衣。不料,刚把儿子送进校门,大雨就来了。大雨没有过度、没有铺垫,直接就泼下来了。儿子抱着雨衣,刚跑两步,折转身,把雨衣塞给妈妈,冒着大雨向教室冲去。柱嫂来不及抖开雨衣,急慌慌钻进路边一个小卖部里。不一会儿,小卖部的门口,哗哗地流成了小河。看守小卖部的是个上岁数的男人,柱嫂称呼他“大爷”。柱嫂说,“大爷,俺在你这背背雨啊。”大爷递给她一个板凳,“背吧,出门在外,谁还没个不方便的时候?”空中唰唰的大雨,毫无停歇的意思。柱嫂坐下来,望着远处近处的雨线,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大爷聊天,消磨着时间,等候着儿子。
中午,柱嫂从大爷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盒方便面,用大爷的开水冲泡了,穿着雨衣,揣着热腾腾的方便面,蹚着水,送给儿子,回到小卖部,再慢慢吃自己的那一盒。老大爷感慨地说:“孩子上学,不容易啊。”还免费给了柱嫂一根火腿肠。柱嫂也不白吃大爷的火腿肠,在小卖部里为大爷收拾起卫生来。
大雨季节,学校看着天气放学,下午大雨停歇的当口,学校赶紧把学生们放走了。虽然天空基本不下雨了,但地上污浊的洪水照常汹涌着,柱嫂不敢走青石岭了,山道上的洪水更汹涌,肯定是不能通行了,她就把雨衣给儿子穿上,拉着儿子的手蹚水走向国道。儿子把雨衣甩给妈妈,背着书包踩着积水,欢快地向前奔去。奔走不到半程,儿子慢了下来,欢快的劲头渐渐消失,突然瘸拐起来,她紧跑向前,扶儿子靠在她的膝上,脱下鞋子一看,儿子的脚好几处渗着鲜血,是被灌进鞋子里的尖利的砂砾磨的,柱嫂心疼地擦去砂砾、血水。偏在这时,雨又大起来,并且刮起了风。柱嫂果断地把雨衣披在儿子身上,把儿子背到她的背上。柱嫂背着儿子淋着大雨顶着狂风顺着国道向着家的方向艰难而行。
一辆庞大的卡车驶过,卡车宽大的轮胎带起的雨水,巨浪一般遮盖了柱嫂母子。柱嫂腾出一只手,抹着挡住眼睛的水。那卡车“吱”地急刹车,停在了前面。未待看清怎么回事,从车上跳下一个人,二话不说扯过柱嫂背上的虎子,并一手拉着柱嫂,呼喊:“快,上车。”母子俩上了车,才看清这个人是“卡车王”。“卡车王”头上滴答滴答淌着水,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柱嫂母子更是像刚从河里捞起一般,浑身上下哗哗地往下流水。眼看着驾驶室里的座位被身上淌下的水弄湿,脚下也积起了水,柱嫂万分地过意不去,一边擦抹着湿淋淋的座套,一边不住地说:“你看看、你看看……”
湿淋淋的“卡车王”放下湿淋淋的虎子,扭头就要走,湿淋淋的柱嫂拦着,说什么也不让走。柱嫂扯过一条毛巾,递给“卡车王”,随即麻利地打开一个箱子,翻出柱子的一身旧衣服,让“卡车王”先凑合着换上,随手又拿起一身儿子的衣服,嘱咐虎子把湿衣服换下来,她则一头扎进厨房。不一会儿,滚烫的姜汤就端过来了。“卡车王”和虎子接过姜汤的空隙,柱嫂也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下来。柱嫂换完衣服出来看见“卡车王”正在端详着墙上的照片,并未怎么喝姜汤,便催促他趁热喝。“卡车王”仍伸着脖子端详照片,特别专注。那照片挂在墙上好多年了,那是一张长长的黑白照片,里面是很多人的合影,除了前排坐着的,其他人都站着,胸前挂着花,肩上披着绶带。
柱嫂说:“你一直看那个干啥,快喝啊。”
“卡车王”没接柱嫂的话,直问:“哪个是虎子爸?”
柱嫂将食指准确地点在一个人的脸上。
“他叫柱子?”
“看你说的,都叫我柱嫂,他还不叫柱子?”
“我早该想到了,看我笨的!”
“咋了?”
“卡车王”也用食指在紧挨柱子的一个人的脸上点了一下,“这是我爸。我家也有这幅照片,一模一样。”
柱嫂吃惊地瞪着眼睛,想从“卡车王”脸上找出些端倪。“你爸叫大老奎?”
“对、对、对。”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卡车王”“扑通”就跪下了。
柱嫂慌了,拽着“卡车王”:“你这是咋了?”
“卡车王”不由分说,“咚咚咚”地给柱嫂磕起头来。“我这是完成我爸的遗愿,我爸至死都在叮嘱我,一定要找到柱嫂,当面给柱嫂磕头谢恩。你可能不知道,可不是吗?柱子叔没来得及给你讲,你怎么能知道啊!井下着火那天,我爸和很多人争抢着往风門外边跑,巷道很长,坑坑洼洼,我爸年纪大,腿又不好,好几次摔倒,都是柱子叔回过头扶起我爸。我爸最后摔倒了,崴了脚,怎么也跑不动了,眼看着大火就扑过来了,柱子叔搀扶着我爸,几乎就是抱起了我爸,拼命冲到风门跟前,拉开风门,一把就把我爸推了出去。可是,风门里面,‘轰的爆炸了,风门被冲得关死了,柱子叔就这样……”
“卡车王”泪流满面。
柱嫂也是泪流满面。
“卡车王”说:“我在矿上跑些运输,就是想着找找你,可是,一个熟人也没了,都走了,你们原来住的家属房也拆了。”
柱嫂擦干泪:“家里人都不愿意我在这住,可是,你柱子叔在这,我多守两年吧,等虎子毕业了,我再走。”
“卡车王”说:“我爸说,你长得标致、俊俏,一条大辫子,能到腰那里。可,现在怎么成这样啊?谁敢认啊!”
柱嫂苦笑:“岁月不饶人啊。”
接下来的事就不算事了,虎子在镇中上学,“卡车王”包管接送。“卡車王”说他天天跑运输跑得就是这一段,接送个小孩顺便的事,柱嫂只管把虎子的早饭、晚饭做好就行。
柱嫂腾出了时间,可以满时满晌地在矸石山对面摆摊了。柱嫂凝望着蒸腾的矸石山,默默念叨:“柱子,你可给俺积大德了,俺现在没虑没忧了,你放心吧,俺会把你的虎子培养成人的。”
有一天,“卡车王”悄声对柱嫂说:“婶儿,曹军强调走了。”
“谁调走了?”柱嫂正在暖阳下缝着裤子,面色平静得像一池春水。直到“卡车王”又重复了一遍,她才恍然说:“调走了?好啊、好啊,那咱啥也不用怕了。”
“他调到镇里,当镇长了。”
“镇里?镇长?管镇中吗?”柱嫂手中的缝衣针突然停顿,她抬起像钩子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卡车王”的眼睛。当“卡车王”肯定地点点头后,她半空中拿针的手才一下跌落到大腿上。
柱嫂的忧虑又雾霾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六
虎子哇哇地哭着,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柱嫂心烦意乱。柱嫂熟练地解开怀,把虎子揽进怀抱。虎子的小嘴拱着,找到了奶头,一下子把奶头含进嘴里,贪婪地吮吸,可怎么也吸不出奶水来,急得再次哇哇大哭。柱嫂无计可施,拍着哄着:“虎子虎子,别哭啊,你看你爸来了,你爸来看咱来了,别哭了啊。”虎子哭声果然停歇了。柱子从远处缓缓走来,穿着矿靴、窑衣,佩戴着矿灯,微笑着给柱嫂母子打招呼。忽然间,屋子被人从外面掀翻了、推倒了,呼啦啦冲进来一伙强盗,不由分说要抢夺柱嫂怀里的虎子,柱嫂牢牢抱着,不让抢,强盗拽住虎子一只胳膊,“咔嚓”一声拽掉了。强盗拽掉虎子的胳膊还不罢休,又七手八脚把已是血肉模糊的虎子扯走了。柱嫂正寻思出这么大的事柱子怎么还不快些跑来救他们啊,待往远处一看,柱子被压在了一堆巨石下,他伸出一只手来,拼命地喊叫着。柱嫂好像听到,柱子喊叫的是:“你为啥不看好我的儿子!……”
好多天里,柱嫂每天都做这种梦,惊醒后,浑身汗水,心跳加速,之后,便紧偎身旁的虎子,轻轻地摩挲虎子的胳膊到天明。再后来,柱嫂干脆就不睡了,是不敢睡,也睡不着。
“卡车王”看出了柱嫂急剧的变化,安慰说:“婶儿,你放宽心,别想那么多事,得照顾好自己,你身体要是再垮了,虎子怎么办啊!”
柱嫂哀叹不止:“说到底啊,还是怨咱,常言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咱打了人家曹主任的女儿,咱亏着礼,咱不对啊!”
“那你就再试试?这事了不了,我看你也安心不下来。”
“卡车王”要陪柱嫂去镇里,柱嫂不让,柱嫂说这是她的事,“卡车王”不能掺和。
镇政府的楼不高,但很威严,门楼的样子有点像天安门。楼门前仿照护城河,弄了一条大水洼,水洼中心有一个喷泉,喷泉歇着,没有喷水。镇政府院子用围墙围着,围墙是朱红色。柱嫂沿着朱红色围墙,踩着水洼边沿,来到大门口。柱嫂没有贸然进去,先在门口张望着,希望能碰巧看到曹主任的身影,可门里有一面影壁墙挡着,看不到院子深处。柱嫂端详了一会影壁墙的五个红色大字“为人民服务”,决定往里走,刚迈进门槛,突然窜出一条大黄狗,汪汪汪叫着,柱嫂顿时魂飞魄散,扭头就跑。大黄狗在后面追,脖子上还拴着长长的铁链子,铁链子的另一头,是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用劲扯着黄狗,呵斥了几声,黄狗不叫了。柱嫂“扑通”跌坐在水洼边,大口大口喘气。
扯狗的男人说:“它光叫不咬。”
柱嫂吓得说不出话来。
扯狗男人问:“你知道它为啥对你这么凶吗?”
柱嫂喘着气摇头。
扯狗男人说:“都怨你的头发白,皱纹多,穿得也邋遢。如果你穿得好、染染发,再喷些香水什么的,我保证它不凶。”
柱嫂知道这人是在说玩笑话,咚咚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
扯狗男人摸着狗头接着说:“如果你年轻四十岁,穿着连衣裙、高跟鞋,我保证它向你摇尾巴。”
柱嫂笑了,撩一把洼里的水洗洗手,问:“这个喷泉咋不喷水啊?”
扯狗男人说:“上边没来检查喷什么水啊,多费电啊!”
柱嫂想也是,不过她无意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耽搁时间,她得办她的正事。她对扯狗的男人说:“兄弟,俺看你是个和气人,是个好人,俺求你帮个忙行不?”
扯狗男人说:“反正咱害人之心没有,帮人吗?看什么事了,你说说。”
柱嫂瞅着“为人民服务”说:“你让俺进去,找一下曹主任。”
扯狗男人歪着头想了想:“没有,没有曹主任这个人。”柱嫂说:“才调来的,大名叫曹军强。”
扯狗男人不说话了,蹲下来给狗挠痒痒。
“行不?兄弟。”
扯狗男人静默了一会,斜愣着眼,试探着问:“曹镇长收你钱了?”
柱嫂摇头。
“糟蹋过你家闺女?”
“看你说的,多难听!俺没闺女,只有俩小子。”
“那,扣你家啥财产了?”
“也不算啥财产,就是没收过几回西红柿、黄瓜、鞋垫啥的,不算啥,那也不是曹主任没收的。”
“是,这不算个事。我劝你甭费这事了,回去吧,好好做营生。”
“俺不是为这事,俺是来给曹主任当面道歉的,俺小子在学校打了人家闺女……”
柱嫂没说完,扯狗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显然,他是觉得柱嫂编出的这套假话太小儿科,他打断柱嫂,指着柱嫂的后方:“回去吧回去吧,该干啥干啥。”
柱嫂急了:“真的,兄弟。”
扯狗男人说:“你再不走我放狗了啊。”
那狗果然向柱嫂吼了一声,柱嫂吓得一蹦,央求说:“真的啊,兄弟,俺不给曹主任当面磕头道歉,俺吃不下也睡不下啊!”
扯狗男人端详了柱嫂一阵,说:“实话告诉你吧,曹镇长出国了,昨天刚走。”
“啥时候回来?”
“考察半个月,谁知道回来还拐弯不?”
有一個人站在“为人民服务”前冲外喊叫,扯狗男人应了一声拉着狗起身就走,走两步回头又对柱嫂说:“回去吧。”
站在影壁墙前喊叫的那个人,虽然身影只是一现,但柱嫂看见了,四方脸、大背头,是她那次到矿办公大楼找曹主任时,劝阻她并建议她去找学校的保安队队长。
柱嫂回家路上正碰上“卡车王”接虎子放学回家,“卡车王”追问柱嫂找得怎么样,柱嫂却从一个塑料袋里抖出一件衣服,说她在镇子里转了转,挑了这个背心,让“卡车王”回去试试,不合适了还能换。柱嫂把背心卷起来,让虎子放在方向盘的前边,就这样转移了“卡车王”的话题。柱嫂不愿意当着虎子的面说这件事,她不想让虎子知道,不想分虎子的心,所有的事情她要在虎子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扛起来。
七
柱嫂坐在石头上,仍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望着缭绕的矸石山,脑子里呈现的却是矿办公大楼前那个高高的台阶以及台阶上保安手里的电棒,还有穿干净白衬衣的架她的小伙子以及她被塞进去的面包车,这些毫不相干的景象,纵横交错,翻腾不止。忽然,一个面孔时隐时现,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慢慢清晰了,是那个保安队长,是台阶上的保安队长,也是镇政府影壁墙前的保安队长,显然,保安队长跟随着曹主任到了镇政府。昔日的曹主任,如今的曹镇长,神力充盈在镇里的每个角落。镇中呢?当然跑不了,那只是曹镇长一亩三分地里的一个畦子。那么儿子呢?“儿子……”柱嫂突然喊叫一声,胡乱地卷起摊子,急匆匆走了。摆摊的其他人看着极不正常的柱嫂,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柱嫂翻过青石岭,顾不上欣赏漫山的红叶,大汗淋漓来到镇中门口。正逢下课时间,她直接找到虎子的教室。柱嫂撒谎说来镇里买东西,顺便来看看,并拉虎子到没人的地方,郑重问有没有人来过,虎子说了没有,柱嫂仍不放心,来回拨拉虎子的头,像是要拨拉掉虎子头上的不祥之物似的,再次追问:“啥事也没?”虎子看着妈妈奇怪的样子,一脸的疑问。柱嫂只好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只当妈做了个噩梦。”
柱嫂虽这么说着,还是放心不下。万一儿子出事怎么办啊?真要出了事,可什么都晚了。于是她来到校门口小卖部里,微笑着与那位看守小卖部大爷套起了近乎。近乎的话说到了火候时,她适时地提出:“大爷,俺给你商量个事呗。俺在你门外边摆个摊中不?”大爷说:“外边不是我的地儿,你摆吧。”柱嫂说:“大爷你真好,你卖的东西俺保证一样不卖。”
第二天,柱嫂就把在矸石山国道旁的摊位移到了镇中门口。来之前,她当然与“卡车王”进行了商量。“卡车王”已把她当成了亲婶子,她也极其信赖这个年轻的大侄子。她把她的真实想法告诉了“卡车王”,她说她不放心虎子,她得看着虎子。“万一有人使坏呢?万一有人哄着虎子把他带走呢?还有,咱有错了,有把柄落人家手上了,咱就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可不能到处乱跑,惹是生非,再有一点闪失,那样人家就更容易整咱了,那样咱可真的就没救了。”“卡车王”听着柱嫂的一番理由,觉得很可笑,但也知道拗不过她,索性由着她好了,反正跑运输天天走这条路,捎上她也是顺便的事。只是,“卡车王”知道了她有时近乎神经的行为,很是不放心,就找话劝她:“婶儿,你可甭天天去虎子学校里,影响他学习。”柱嫂说得也敞亮明白:“婶儿知道,婶儿不会到学校里给虎子丢人的,婶儿只在大门口坐着。”
一天,柱嫂看着虎子进了镇中,转身拍着司机楼子对“卡车王”说:“婶儿还得麻烦你个事儿。”
“卡车王”怪道:“看你说的!”
柱嫂说:“明儿个,你去国道边把婶儿坐的那块青石搬到车上,拉到这。”
“卡车王”就笑了:“一块破石头。镇上河里有的是,再说,你也不要老坐一块凉石头了,我给你拿个带靠背的马扎,可舒服了。”
柱嫂脸色忽然一下就变了。
“卡车王”心里一惊,急忙熄火跳下车,防备柱嫂出啥意外。
柱嫂长出一口气,给“卡车王”讲了那块青石的来历,讲完之后,“卡车王”一声不吭走了,第二天那块青石就随着柱嫂来到了镇中门口。
那块青石方方正正。是井下大巷砌碹的专用料石,有一百多斤,柱子每班就是把这样的料石一块块举过头顶,砌成能通车走人的拱形巷道的。有一回,快到下班时,柱子要举起最后一块料石封顶口,可怎么也举不起来,试了好多次,料石到胸口就举不动了,柱子只好把料石放下,想歇一歇,喘口气再举。恰在此时,顶板“嘎巴”几声响,柱子大喊一声“不好”,率众工友撤避,刚跑出几步,轰隆隆冒顶了。如果继续封口,柱子和下边的小工定会被岩石埋住,看着那堆岩石,柱子惊出一身冷汗,事后清理冒顶的岩石时,柱子找到了那块料石,很认真地用铁镐在料石上刻下一个“柱”字。后来,随着矸石,那块料石被运到了井上,倾倒在矸石山上。柱子建小房时,在矸石山上捡建房的材料,没想到竟然又遇上了这块救命的料石,柱子把它搬到建小房的地方,犹豫了好久也没舍得用,就把它摆在院子的桐树下,吃饭的时候将酒肉食物放上去,一来供奉着它,二来当饭桌用。矿井关闭后拆小房建农贸市场时,桐树被连根拔起烧掉了,青石却让柱嫂护住了,留下了。再后来,柱嫂把它搬到国道边,天天坐着,观看蒸腾的矸石山。坐着的那一面已经磨得光润发亮,笨拙而深刻的“柱”字清晰可见。“卡车王”知道了青石的来历,哪有不搬的道理,所以,“卡车王”送虎子进校门之后,把那块青石搬下来,稳稳地放在了柱嫂指定的地方。柱嫂则把塑料布展开,把黄瓜、西红柿、鞋垫一一摆好。
看小卖部的大爷出来,帮着柱嫂摆摊。柱嫂拿起一双鞋垫:“大爷,鞋垫都是俺自个儿做的,可耐了,这双您垫着合适,您拿去用吧。”
大爷接过鞋垫:“这东西在这不好卖,都是孩子们,谁用这个啊。”
柱嫂说:“不要紧,俺在这儿就当给您老做伴嘞。”
大爷呵呵笑着,招揽顾客去了。
自此,柱嫂与儿子天天坐着卡车,一起来,一起走。虎子进校门上学,柱嫂铺摊位摆摊。她的全部的精力都聚焦在学校门口。凡是出入大门口的,她一定要仔细看是什么人,特别是骑自行车、摩托车出入校门的,她立即全神贯注地盯着。不仅如此,她还调动全身的神经,注视着、倾听着、感觉着校园里面的所有动静。有时候,校园里很热闹,吵吵嚷嚷的声音越过围墙溢出来,她便竖起耳朵仔细听,分辨有没有虎子被欺负的声音,有喊叫声、嚷骂声时,她就起身,迈进大门,伸着脖子往里瞅。
每天如此,她的生意肯定好不了。西红柿、黄瓜偶尔能卖出几个,鞋垫却无人问津,所以每天剩的东西很多。开始的几天,她还让“卡车王”拉回去,后来她与小卖部老大爷说好,剩下的东西就寄放在小卖部里,大爷想吃就吃,想用就用。第二天,她只少带一些作为补充。只是,每天收拾摊子时,“卡车王”总要把那块柱嫂坐的青石搬进小卖部里,第二天再搬出来。大爷好生奇怪,问:“小伙子,莫非这块料石里有宝贝?”
“卡车王”拍拍光滑的石面:“千金不换。”
柱嫂问:“大爷,您也知道这是料石?”
“煤窑里砌碹用的,谁不知道?”
“您也知道俺们那煤矿?”
“方圆十几里,谁和那煤矿没瓜葛啊?”大爷指着那块料石,“说不定,这还是我凿的嘞。”
柱嫂、“卡车王”很惊讶。
“想当年,我在料石场可是这个。”大爷竖着大拇指,“咱们这一片可都是靠着煤矿养活下来的,只可惜啊,前人把子孙的饭都给吃光了。”
柱嫂看着坐在卡车里的儿子,不无惆怅地附和:“是啊!谁说不是呢!”
车开动后,“卡车王”便问柱嫂:“婶儿,我今儿搬那青石才发现,怎么上边多了很多道道?”
柱嫂说:“曹主任出国十三天了,再有两天就回来了。每过一天,俺就在上边划个道,怕忘了。”
柱嫂在石头上划够十五道后,又来到镇政府门前。这次,为防备黄狗突然窜出,她吸取上回教训,早早找了根树枝,站在离大门口两丈远的地方,啪啪地拍打。拍打了一阵,不见黄狗动静,便大着胆子,举着树枝,试探着向大门口迈进。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上次那个扯狗的男人从“为人民服务”的一侧出来,背着手堵在面前:“怎么又是你啊?”
柱嫂看他手里并没有牵狗,立即把树枝扔掉,微笑着说:“你不是说曹主任半个月回来。今儿是第十六天。”
“什么曹主任曹主任!镇长!”扯狗男人不高兴了。
“对对对,曹镇长。在里边吧?”柱嫂斜着身子往院里瞅。
“我说过半个月?”扯狗男人边说边用身体将柱嫂往外撵。
柱嫂且笑且退:“大兄弟,你行行好,让俺进去找一下曹镇长,就两句话。”
“你是不是想砸我饭碗啊!”扯狗男人一直把柱嫂撵到水洼边。
“俺可没那意思啊,大兄弟。”柱嫂仍然笑着。
“没那意思?没那意思你硬闯?你说,你这不是害我吗?我容易吗?我不容易啊!矿上关闭破产,我失业多年,好不容易托关系找了这个差事,你可倒好,一下子就把我毁了。你要硬闯进去,不到天黑我就得卷铺盖滚蛋,知道吗?”
柱嫂心里怪觉歉疚的:“俺真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利害。大兄弟你在矿上千过啊?俺就是矿上家属,这会儿还在矿上住着呢。”
扯狗男人看柱嫂的眼神立即不一样了:“是吗?我就说嘛,怪不得呢!咱矿上出来的人都这么拗。你男人是谁啊?”
“柱子,大家伙儿都叫他柱子。”
“柱子?哦,知道知道,掘进区的,黑丁黑丁的,敦实着呢,那可是名人儿啊……好人、好人,我服这样的人。”
柱嫂觉得与扯狗男人近了一层。
扯狗男人也明显显示出亲近,往柱嫂跟前凑了凑,压低些声音说:“大嫂子,我告诉你实话啊。要不是看在咱是一个矿上的,要不是看在柱子的面子上,我不会说实话。我告诉你啊。”扯狗男人回身指指镇政府围墙侧旁的一个门,“看见了吗?那里的汽油味还没散呢,曹镇长坐着小汽车刚刚出门。昨天,曹镇长风尘仆仆回来,连夜召开会议,安排部署了一下镇里的工作,今天上午又匆匆走了。”
“去哪了?”
“进京了。上党校。”
“那得多会儿回来?”
“估计短时间回不来,最少得一两个月吧。老嫂子,这样吧,你先回去等着,我下来给你打听个准信,等曹镇长回来了,我告诉你。”
柱嫂趕紧点头:“俺在镇中门口摆摊呢,有信了麻烦兄弟言语一声。”
“没问题!哦,等会、等会。”扯狗男人边喊边转身向大门里跑去,一眨眼又跑出来,攥着一瓶矿泉水,“嫂子,你拿上,渴了抿两口儿。”
柱嫂谢过后,心里暖暖地回到镇中门口,稳稳地坐在自己那块青石上。太阳快要亲到山尖的时候,柱嫂又在石头的另一面划了一个道。每天划这一道,成了柱嫂终结一天的仪式。她每天早早起床,爬上卡车跑过来,好像为的就是在石头上划上这一道。开始没觉着怎么样,过一天划一个道而已,扯狗男人说一两个月,那就再等一两个月,可当划到第二十天的时候,柱嫂心里的平和开始被打乱,莫名其妙的焦躁铺天盖地袭来了。她坐在石头上,老觉着屁股疼、腰疼,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稳稳地坐上半天了,每隔一会儿,就得扶着墙起来,捶捶腰,看看天。天上那个亮光光的太阳,怎么粘在那里不动了?等会儿看看,还在那里,再看看,还是在那里。总算把太阳熬到山后,划完道,回到家,柱嫂又嫌夜长了。给儿子做好饭,收拾完锅碗,洗完衣服,待儿子熟睡后,累得浑身酸痛的柱嫂,衣裳顾不得脱,拉条被子躺床上就睡,可刚睡一会儿,激灵一下又被什么惊醒,之后再也睡不着,看看表,才一点。早着呢,睡吧,甭想了,啥都甭想了,想也没用。可那些涌到脑子里的东西,不听柱嫂的,横冲直撞,翻江倒海。一会儿是小儿子被人明里暗里的使坏,一会儿是柱子千叮万嘱的眼神,一会儿又是见到曹主任,不,见到曹镇长赔礼道歉的演练,一遍又一遍的演练。柱嫂睁大了眼睛,盯着黑洞洞的房顶,努力不去想那些一直重复的细节。天亮吧,太阳赶紧出来吧。柱嫂爬起来,撩开窗帘,看着满天的星斗。
大爷说:“前两天,镇政府一个看门的人过来,打听你来着。”
柱嫂说:“俺就说那人是讲信用的。俺这就过去看他。”
柱嫂来到镇政府门口,扯狗男人迎出来,柱嫂递上去秋衣秋裤:“大兄弟给俺操心,也没啥送的,别嫌赖啊。”
扯狗男人接过秋衣秋裤,反正端详:“呵呵,行啊我,还有人给我行贿啊。”
柱嫂笑了:“这也不值个钱,只是个心意。”
扯狗男人说:“笑纳了。我去找过你,你没在。我想告诉你,曹镇长回来了。”
“回来了?”柱嫂盘算着要不要再去找曹镇长。
“不过又走了,昨天正式走的。走时那场面!嘿,都来送行。”
“又去哪了?”
“高升了,调县里,当县长了,副的,不过听说很快就能升成正的。有啥事找他吧,准能办成……”
再往下,柱嫂听不清了,她只觉得双眼发黑,头脑轰鸣,瘫软在地上。
柱嫂被扯狗男人弄到镇里的医院,输上液,不到一个小时就醒了。柱嫂看到扯狗男人抽着烟,在地上来回地走,一副着急焦躁的模样,便叫了声“大兄弟”。
扯狗男人转回头,看着柱嫂,长出一口气说道:“你可吓死我了!”
柱嫂扯着嘴角笑了笑。
扯狗男人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碎,郑重地说:“你可别讹我啊!我有老婆孩子。”
柱嫂又笑了笑:“你是好人,俺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讹你啊!”
“我想问个明白。咋我一提曹镇长你就有反应?莫非,莫非你俩有啥故事?”
“你想哪了,大兄弟。俺也不知道咋回事,俺也不想这个样。”于是,柱嫂又把说过了无数遍的儿子打曹镇长女儿,她要赔礼道歉,却无法如愿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扯狗男人哈哈大笑:“扯淡,就为这事啊?你也不求他,你也不告他,就为这事三番五次地找啊!”
“说到底,还是俺不好。俺以为孩子转到镇中,不在矿上上学了,曹主任管不了,就不用道歉了,可人家紧随着俺升到镇里,当了镇长;俺以为转到县中,曹镇长管不了了,人家这又紧随着俺升到了县里,当了副县长,你还说要当县长的,俺可是再也没法往别处转了。这都是报应,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掉啊。做了错事,不赔礼道歉咋成啊。”
“你可真拧。其实曹县长人不坏,胡队长也可以,你愿意见见他们就到县里找吧。”
“俺发憷、发愁啊!县里那么大,怎么找到人家啊?”
扯狗男人到外面找来一支笔、一张纸片,写下一行数字,“这是我电话号码,到时候你打我电话,我从胡队长那里侧面帮你打探一下,看看咋着能找到曹县长。”
“你说的胡队长,可是从矿上过来的,四方脸,梳着背头?”
“是啊,胡队长可是曹县长的心腹,曹县长走哪带哪。”
九
柱嫂拔掉针头,结完账,赶最后一班车回到了县城。她回到县城的首要任务就是找曹副县长。她先找到了縣政府所在地,隔着大门往里看,里面很乱,大车小车在院里辗轧,尘土飞扬,轰隆作响。她试探着往里走,传达室里有人喊叫,她停下来,打听曹副县长在不在,传达室的人说县领导现在都不在这里办公,这里要开发、要改造,县政府临时搬到了鸿运宾馆办公。她找到了鸿运宾馆。鸿运宾馆虽是宾馆,但没有一个宿客,进出的都是干干净净的公务人员。柱嫂站在初冬的寒风中观看了一阵,发现公务人员都是从一个旋转门里进出的,一会卷进去几个人,一会又卷出来几个人,变魔术一般。她壮了壮胆子,尾随着几个人,一头扑进了旋转门,没想到,因为没有过旋转门的经验,加之她与同进的人步伐不一致,“咯噔”一下,绊住了旋转着的玻璃门,大家齐刷刷地看她,什么样眼神都有。她很紧张,很慌乱,连连地磕绊,门子转转停停。磕绊着,脸上感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她知道那是宾馆的气息,心说可进来了,可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竟又随着旋转门转了出来,重回到室外的寒流中。正在她晕头转向准备再次进入的时候,有位穿制服的人把她叫到了一边,她急忙送上微笑,说找曹副县长。叫她的人没听见一样,把她直接请到旁边很远一个小屋里,甩下一句“登记”就没影了。屋里还有几个人,趴在柜台上填写着表格。柱嫂走到前边,向柜台后的一个管登记的人要表格,管登记的人一连扬了几回下巴,柱嫂才明白,这是要她排队。原来,后边还站着好几个人呢。柱嫂只好走到最后,老老实实排队。排队的人慢慢往前蹭着,好不容易轮到了她,管登记的人向她要身份证,她没带,想解释,管登记的人便不再理她,后边的人麻利地一挤,不客气地占了她的位置。一直有人来,一直有人挤占她的位置,她就一直被晾着。看看外边的天快黑下来了,还得赶着给儿子做晚饭,她就默默地出去了,出门时自言自语:“明儿,可得找出身份证带上。”
第二天儿子上学一走,柱嫂带着身份证,直接来到了旁边那个小屋,管登记的人查验过身份证,一边递表格一边询问她什么事。柱嫂说找曹主任。
管登记的人抽回表格,加重了语气再问:“找谁7”
柱嫂意识到叫错了,赶紧更正:“不是曹主任,是曹副县长啊,俺是矿上的,找曹副县长。”
管登记的人放下表格:“你让曹副县长打个电话吧。”
柱嫂说:“看你说的,人家咋能听俺的啊。”
管登记的人说:“那你把你的材料留下吧,我们会反映给有关部门的。”
柱嫂说:“俺找曹副县长就两句话,说了俺就走。”
管登记的人招招手不再说话。这时过来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礼貌地要请柱嫂到别处,柱嫂一下子想起了在矿上被两个小伙子架到面包车上的情景,急忙挣脱,跑出小屋。
柱嫂回到租住房里,沮丧、愁闷、苦恼,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突然想哭,就趴在床上哭起来,刚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听到有人敲门,强止住哭,打开门,是“卡车王”。“卡车王”拎一袋面进来,看一眼柱嫂哭肿的双眼,“婶儿,甭去想那事了。甭管他!爱咋咋吧。”柱嫂没有言语。“卡车王”知道柱嫂越是不言语主意越坚定。果然沉默了一阵,柱嫂说:“你说,曹主任咋就这么难见啊?”
“卡车王”了解了大致经过,灵机一动:“婶儿,甭去跑了,也甭去找了,咱写个道歉信算了。”
柱嫂眼睛一亮:“中吗?”
“中!肯定中!”
柱嫂找出儿子的作业本和笔,对“卡车王”说:“你念过高中,你会写,你写吧,就说都是俺的错,俺认打认罚,叫俺劳改俺也没有二话。”
柱嫂去做饭,“卡车王”趴在小饭桌写道歉信,写完,给柱嫂念了一遍,柱嫂说:“比俺说得好。”
“卡车王”从作业本上撕下道歉信,“县里边有个熟人就好了。”
“卡车王”的提醒,让柱嫂猛一下想起了镇上的扯狗男人,她慌忙从床底下翻找出一张纸片,“打这个电话,我问问。”
“卡车王”跟着柱嫂,跑到街上一个书报亭。柱嫂照着纸片上的号码拨通,把给曹主任写道歉信的事说了一遍,说完问:“你看这中不?大兄弟。”
电话那边沉吟了一会,说:“中是中,就是觉着不那么严肃,也不知道县里边办事的人扣不扣信件。”
柱嫂说:“大兄弟啊,你不是和胡队长熟啊,托他递给曹主任中不?”
那边说:“不中,不中啊,你不给胡队长还好,你给了胡队长,他肯定给扣下。你想想,胡队长什么人?曹副县长的把门人。他得给曹副县长把好关,托他传信,他必须问你个底朝天,这事,他一听就给你堵住了,再说,咱这小人物,他能白白给你传信?”
“卡车王”在一旁听着,倒不担心这事的成败,怕的却是那边扯狗男人的话动摇了柱嫂的主意,所以极快地凑上去说:“大哥,你能打听一下曹副县长的电话吗?不行我们在电话里给他道个歉。”
那边说:“咱一个临时工,咋能打听到曹副县长的电话啊!不过他的车牌号我知道,四个圈的轿车,黑亮黑亮的,后边两个数是8,前面都是0。”
最后,道歉信还是寄了出去。“卡车王”说写都写了,寄出去再说吧。柱嫂说寄就寄吧,可道歉信寄出之后,柱嫂就惴惴不安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刍着扯狗男人的每一句话。“不严肃”,不严肃是啥意思?是不是用写封信代替道歉太不正式了,太敷衍了?准是,道歉就得面对面诚心诚意,怎么用片纸去糊弄人家啊!柱嫂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急慌慌拿起儿子的作业本,翻开一看,写道歉信的那页纸撕得很不整齐,留下的根部不但很斜,而且豁牙锯齿一般,特别难看。那么寄给曹主任的那张纸,也是极不整齐,极为丑陋的。对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在柱嫂的脑子里爆炸了,她想起来,道歉信里称呼的都是“曹主任”。扯狗男人笑过她,给她纠正过,她怎么就改不过来啊。人家一直往高处升,你反而一直往低处叫,这不是咒人家吗,这人家能高兴吗?这哪是道歉信啊,这分明就是骂人的信嘛。想到这,柱嫂的冷汗一身一身地往外冒,再也安平不下来了。她存着一丝丝的侥幸,那是她回忆起扯狗男人说的话,有些信件办事人员也会扣下,但愿把这封道歉信扣下吧,甭让曹副县长看到,可扯狗男人说的话是活话,不一定就能扣下,万一扣不下曹副县长看到呢……
柱嫂又添了新的惶恐,那占据了全身心的惶恐一天甚过一天。
十
在惶恐中度日的柱嫂,每天都准时来到鸿运宾馆大门口。她无法名正言顺进入旋转门,只能在外面守候。她想,只要曹副县长在这座宾馆里上班,就不能不进出旋转门,因此她每天风雨无阻坚守在旋转门的不远处。可是,好多天过去了,就是不见曹副县长的身影。这是怎么回事呢?思考过后,她扩大活动范围,绕着宾馆转寻,转寻了两天,终于发现,宾馆的一侧,还有一个大口子。那大口子俨然巨大的洞口,张着嘴冲灰蒙蒙的天空狂笑。柱嫂观察到,洞口有栏杆,栏杆起起落落,小轿车进进出出,原来,这是通向宾馆的地下停车库。柱嫂恍然明白,曹副县长上下班都是坐着小车从这里进出的。发现了这一秘密,柱嫂很高兴,不禁在心里说了句玩笑话:每天从地下钻到办公室,再从办公室钻到地下,咋像老鼠一样啊!这么想着,柱嫂就把守候的地点改在了地下车库出入口。只要找对了地方,就不怕等不到曹副縣长,柱嫂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儿子上学早,放学迟,天天起早贪黑,给柱嫂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因此她每天都能早早过来,比公务员们上班的时间还早,为防止不小心漏掉曹副县长的车,柱嫂往往中午不吃饭,瞪大着眼睛,一点不敢松懈。
一天下午,柱嫂突然眼睛闪亮,发现曹副县长的车正钻出地面。那车黑亮黑亮的,四个圈,车牌也清清楚楚,后边两个8,前边都是0。就在栏杆抬起,车身缓缓驶出时,柱嫂一个箭步跳起来,就像黄继光堵抢眼那样,奋不顾身扑倒在了前机盖上,“曹县长,俺给你磕头了!”柱嫂的头嘭嘭往前机盖上碰,碰了三声响,仰起脸瞅着车里的曹副县长。柱嫂以为曹副县长会走下车,会来到她跟前,会扶起她,会询问怎么回事,到那时,她就一五一十地告诉曹副县长,她就真诚地跟曹副县长道歉。谁知,车门一直未开,黑乎乎的车窗玻璃也未降下。不一会,跑过来两个穿制服的小伙子,一左一右把柱嫂架起来,架到一边,然后曹副县长的车“轰”的一下窜走了,好像带着巨大的怒气。
柱嫂理所当然地被架走了。
柱嫂是叫一阵饥渴弄醒的。她口干舌燥,嗓子干裂,她动了动舌头,口里没有一点津液,上颚、双唇卷起了一层一层的白皮。她睁开眼,观看四周,从一扇小门的门缝里,透进来一丝光亮,使得她隐约分辨出了四壁。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阴暗的小屋,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光光的水泥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烂的垫子上,身旁扔着半瓶矿泉水,她想拿起水灌进嘴里,可伸了几次手都不行,双臂像断了一样,任她怎样努力都动弹不得。有人打开了小屋的门,外面的光亮“哗”地倾斜进来。“卡车王”跑进来:“婶儿!婶儿!”
“卡车王”背出柱嫂,柱嫂才看清,原来这是一个套间,外间很宽敞、明亮,里间是关闭她的阴暗的小屋。扯狗男人在旁边拧开一瓶水,往柱嫂嘴里灌了几口,然后帮着“卡车王”一起把柱嫂送到了租住房。
一安置好柱嫂,“卡车王”就兴高采烈地说:“咱放挂鞭吧!”
“放鞭干啥呀?又不是啥光彩事。”柱嫂躺在床上,柔弱地说。
“卡车王”说:“告诉你一个特大消息。曹副县长被‘双规了。”
“卡车王”跑着买鞭炮去了。
柱嫂并没有因曹副县长被“双规”而彻底释怀。好多年里,她虽然不再为曹副县长的权势害怕了,但儿子扇过人家女儿曹欣欣的耳光这件事却一直让她自责。她为最终未能向曹副县长赔礼道歉而心生块垒。柱嫂分明感觉到,这块垒已经变成了恶性肿瘤,并且随着时间的延长,肿瘤在不停地膨胀、扩散,把她的七窍一点点地堵塞了,堵得她难受无比,每每难受到极点,她就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气,以减轻一点难受。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日的午后,柱嫂在县城的新家里,又张着嘴大口喘气。无意中,她踱步到了玄关处的镜子前,她努力张了张空洞的嘴,极专注地一颗一颗查看自己的牙。下边的牙还好,除了一边一颗腮牙脱落,其它的还在。上边的牙就不行了,稀稀拉拉缀着几颗蛀空的牙根,前门牙则全部豁着,裸露的缺少血色的牙床,就像泡在防腐液里一条扭曲的虫子的标本。柱嫂舔了舔门牙牙床,心想,报应啊报应,人呢,可不能去欺负人,欺负了人,别人不好受,自个儿也不好受。正胡乱地感慨着,门铃响了。她听出是小儿子虎子回来了,急忙给虎子开了门。虎子身后,还跟着一位俊姑娘。
虎子一进门就拉着姑娘到妈妈面前:“妈,你的准儿媳妇,曹欣欣。”
柱嫂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
“曹欣欣,你的准儿媳妇。”
“姨!”
“啊?谁?”“曹欣欣”这个名字在柱嫂心里早已深深地扎根。
“曹欣欣啊,原来我们是同学,都在矿上学校上学,后来考进了一个大学、一个系、一个专业。”儿子把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掏。
“你爸可是曹主任、曹镇长、曹副县长?”柱嫂拉着曹欣欣的手问。
“那是过去了。现在我爸在县城里开着一个超市,军强超市。”曹欣欣甜甜地说。
“虎子、虎子。”柱嫂把儿子叫到跟前,“妈一块心病今儿可得解了。快,快给欣欣赔礼道歉,你上学时打过欣欣一耳光,快赔不是。”
曹欣欣认真地说:“阿姨!不是的,没有打耳光。那会儿是我不对,我追着虎子骂,骂了好多句,最后我骂了虎子是没爹的孩子,还当着那么多同学,虎子火了,才打了我,那都是我的错,也没有扇耳光。”曹欣欣好看的双眸盈着汪汪的泪,“后来,我听我妈说了,虎子的爸是劳模,是因公牺牲的,在矿上很出名。我为此感到很内疚,一直想找机会给虎子道歉。没想到我们考进了一所大学,成了亲密无间的同学,我终于有了道歉的机会。”
柱嫂惊讶地瞅着曹欣欣:“你妈怎么知道虎子爸爸?你妈不是因为你挨打才把你转走的?你妈咋样啊?”
曹欣欣说:“我妈也是矿工的子女,我姥爷是矿工,早去世了。我小时候,我妈我爸一直闹矛盾,我妈把我转走,就是想把我弄到她的身边,气我爸爸。”
虎子插话说:“欣欣妈退休了,接下来我们计划把欣欣的爸爸和妈妈往一起撮合撮合,这是我们的一项爱心工程。”
在一个阳光和暖的午后,柱嫂找到了军强超市。超市正在搞活动,购物的人熙熙攘攘、比肩接踵。尽管很难挤进去,柱嫂还是很顺利找到了要找的人。在服务人员的指引下,柱嫂来到了超市的楼上。楼上的屋子向阳明亮,养着各种绿植花卉,像个大花房。在一棵硕大的发财树下,放着一个很大的鱼缸,鱼缸的旁邊,安放着一张大大的红木茶台,茶台旁,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一边观赏着鱼缸里的鱼,一边优哉游哉地品茶。柱嫂端详了一会,走进来,轻声地问:“您是曹主任?”
品茶的男人抬起头:“我是曹军强。你有什么事?”
“跟你说句话,可真难啊!”柱嫂百感交集,坐到了曹军强的对面。
“是吗?你这不是说着话吗?这不是很容易吗?”
“容易?哈哈。好一个容易!”柱嫂把这么多年她的担心、惊恐、惧怕、煎熬以及千方百计道歉的遭际给曹军强一一道来。柱嫂也奇怪,自己怎么忽然间这么能说,她的嘴就像观音菩萨手里的净瓶,那些话变成了不竭的泉水,挤挤撞撞地从净瓶喷涌而出,不一会儿就流成了小溪,流成了小河,河水时而湍急、时而舒缓,湍急时有浪花、舒缓时有漩涡,浪花急溅时,便是她激烈的哭诉,漩涡汹涌时,正是她的哽咽叹息。河水流得好长好长,流过了矿上的繁荣,流过了矿井的关闭,流过了矿校,流过了镇中,流过了县中。柱嫂觉得,她述说了她的一生,以至于茶台下面的水桶都被喝干,有服务人员上来汇报事情,柱嫂才不得不止住倾倒。
柱嫂没料到,曹军强听后,竟然吃惊不已,连连地说:“还有这事?竟有这事?我可是一点不知情啊!”
“什么?”
“我对天发誓,我一丝一毫也不知情啊!”
“什么?你一丝一毫也不知情?!”柱嫂的双目瞪得快裂开了。
“欣欣也从来没有给我讲过她挨打的事,我老婆也没给我说过,她懒得跟我说话啊。”
柱嫂托“卡车王”把那块青石搬到了新家,放在了阳台上。柱嫂天天坐着青石,往矿上矸石山的方向瞭望。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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