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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丁花开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2996
张宗涛

  1

  地丁草最后一茬花刚一开艳,堡子照例缭绕起了大雾。浓雾里响起下沟挑水人的咳嗽和吆喝声,偶尔伴有几声铁勺撞击桶壁的咣当声,那是挑水人雾里看不清陡坡台阶,趔趄了一下。高脚牲口喷着响鼻,杂乱的蹄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它们去庙背后的响泉沟里饮水,嚼了一夜的干草料,得饱饱喝一气。

  “嘚啾!嘚啾!”这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又在这样的浓雾中隐约传来,好多年了,从未间断。老辈人说,那是梁桄老汉吆着他那条瘦狗。

  大人即刻压低声,叱责热被窝里叽叽喳喳的娃儿们:“悄了!”娃儿们立马把嘴闭严,缩进被窝,竖起耳朵,扑闪扑闪的黑眼睛里,烁烁地露出惊惧。

  老梁桄坟上的荒草一人多高,草死草活了多年,可他的阴魂不散,堡子里只要起大雾,就会飘出他若有似无的声音。有人甚至说下沟挑水时,影影绰绰看到他吆着狗,胳肢窝下还夹着一捆草帘,“爷呀!还满堡子转着收死娃哩!”

  大人听了,背上凉飕飕一紧。娃儿们吓得嘴里发出两声惊叫。

  老梁桄生前的最后营生,就是收死娃。

   谁家有早夭的婴幼,习俗上是不能自己处理的,得外人收拾。这被认为是霉头、不吉,谁都不愿沾手。梁桄之前,焦家庄那个被叫做“焦尾巴”的怪老汉,是方圆尽知的收尸人,一碗麦子或三五个蒸馍作为酬谢,他就会用一片破草席卷了小尸骨,胳肢窝一夹,埋到山旮旯沟渠渠。“焦尾巴”是当地骂人的话,意思是身后一片焦荒,绝后了。怪老汉光棍一条,并不忌讳,任他叫啥,只要给吃给喝给拿,就都答应。他就靠这糊口。

  “焦尾巴”后来死在了埋死娃的路上,被发现时,早不知被什么野物吃得七零八落,只剩一架骸骨,埋都不用埋了。“焦尾巴”死后,各村、各庄、各堡再摊上这种难事,就都犯了愁。机缘巧合,梁桄就成了埋死娃的。

  所不同的是,梁桄不为糊自个儿的嘴。

  后来,老梁桄也死了。死了的老梁桄却成了堡子里的神精鬼怪,被传得邪邪乎乎、阴阴森森。大人吓唬晚上不睡、被窩里胡捣乱的娃儿们,就会压低嗓门说:“小心把梁桄招来!”娃儿们立马会鸦雀无声。

  2

  梁桄不姓梁,也不叫桄,他人矬、精瘦、皮实,担得事,吃得亏。一次他和侉子婆娘吵嘴,侉子正扛一杆长梯要去打杏,就骂他:“你比死人只多了口气,还不如这梯子上的梁桄!”他由此得名“梁桄”,“志良”的大名从此绝少人叫,小辈儿就更不知道了。

  梁桄是家中老大,弟兄三条。爹妈死后,为养两个兄弟,他牵上家里那头老叫驴跟人赶脚,驮盐、驮煤、驮药材、驮布匹,风里雨里几十年。让老二志成拜师学了木匠,供老三志正上私塾识了字,又先后各给他们建了五间厦房,娶了婆娘,自己却一直打着光棍。

  “舍不得彩礼么!”提起他,年老人都撇嘴。

  虽然光杆司令,日子却也风光,每每赶脚回来,两兄弟都争着吵着往家抢,你攀我比,好吃好喝好铺好盖地伺候,亲兄热弟,好不热乎。梁桄心里就很滋润,不觉着孤单,吃喝没短,夏褂冬祆更用不着他操心,弟弟、弟媳们,比他上心。

  一次赶脚途中,正遇外乡遭灾,梁桄在路边救了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用一碗炒面白赚了个婆娘,但驮回家里,却谁都不容,梁桄便在破窑洞里安个小锅,过起了日子。

  有了婆娘的日子,梁桄既快活,又心烦。

  快活的是终于有个暖被窝的,夜里赤条条胸挨胸腿夹腿,手就有了个抓处,嘴就有了个吮处,人就有了个醉处,这是他此前幻想过但从没体验过的。

  自然,烦心事也就接踵而来,并且来势汹涌,让那时还不叫“梁桄”叫“志良”的梁桄猝不及防。再赶脚归来,别在腰里的那些软的硬的、细的碎的,就再不能由他支配,想给谁给谁。侉子把她鸡爪子一样有骨无肉的手一伸,唬个马脸说:“交!”梁桄就得哗啷哗啷往炕边掏。

  起初梁桄心里那个梗啊,直戳戳地堵得慌。“臭婆娘,得势了?凭啥?”梁桄犟起脖子勾着头,拧身出门就去兄弟家。

  老二细木匠正在院子发锯,抬眼看见梁桄,丢下手里的三角钢锉儿,一脸的笑,迎上来就接他的褡裢:“哥,这趟咋样?”

  “好着哩。”

  梁桄把肩上的褡裢给老二一递,背过手,迈着他的罗圈腿,左摇右晃着径直进了上房。他听得偏房有了碗碟的响声,紧接着风箱就啪儿啪儿欢唱起来,心里想,老二婆娘不单人长得好看,手脚更麻利得少有。他顺势坐到那把太师椅上,鞋一蹬,腿盘了上去。

  就在梁桄把他两条罗圈腿盘上椅子的一刻,蹦娃从院外嗖的一声扑进来:“伯,你给我带啥没?”

  “带了带了,咋能没我蹦娃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琼锅糖,又甜又香!”

  蹦娃一把抓过油纸包,又嗖的一声跑了出去。梁桄粘在蹦娃身上笑眯眯的目光,被噌地扯断。

  蹦娃是细木匠的老生儿,鬼精灵,全家都宠,七八岁了,光知道个野,祸害得一堡子狗见狗跳崖、鸡见鸡上房。

  “得给收心了!”梁桄说。

  “拜过湾里的安先生了。就是这学费,还没送过去,拖着。”细木匠回道。

  梁桄就从椅子上下来,松开腰里缠了两圈的宽布腰带,露出一个光羊皮的袋子,哐啷一声倒出几枚袁大头:“趁早!”

  细木匠的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蹦娃会记哥的恩的!”

  晚上回到家,侉子婆娘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被窝不让进,身子不给摸,转天冰锅冷灶的饭都不给做。回回这样,梁桄就受不了,服了软,进门就“缴械”,“缴械”了侉子婆娘就香的辣的款待,就笑脸白身子的伺候,就说啥是啥,要啥给啥。

  “红颜是祸水!”梁桄享受着这些时,就想起说书先生的这句话。

  有时他也想打个马虎眼,耍个小九九,但每次,马脸的侉子都会像狗能嗅到屎、猫能闻见腥那样,不是从他鞋窝里摸出一枚银元,就是从他祆衬里搜出几枚铜板,接着就少不了又是一通擤鼻涕抹眼泪的控诉。那婆娘,能把人祸害死!

  折腾几回,梁桄就服服帖帖了。

  慢慢地,并不心细的梁桄也觉出了些异样,侉子婆娘的脸是越来越热乎,两个兄弟的脸,却越来越冰凉。

  这让梁桄活得有点没滋没味。

  3

  侉子的家乡又遭灾了,要饭的一拨一拨来,又一拨一拨走。熟悉的乡音和相同的经历,让侉子宁肯自己饿着,也要管他们吃。她觉得自个儿还有梁桄这个靠头,还有个五亩薄地的指望,可这些个饥民,她的乡亲,谁知道这顿吃饱了,下顿又在啥时候啥地方?

  夜里侉子就头抵在梁桄怀里嘤嘤地哭,哭着哭着就说她要回呀,她不能这么只管只顾自个儿,她的老家,还有三个娃娃,三个爷不疼、奶不爱、娘也不管的女娃儿。

  梁桄百般劝慰,劝着劝着就说:“要不咱去一趟,把娃接过来?”

  侉子婆娘抹着眼泪,一脸愧疚地盯着梁桄看。几年了,他们花了恁多力气,也试过好多办法,神求了,佛拜了,香烧了许多,愿许过不少,可侉子的肚子就是不来动静,瘪瘪地平着,一点气不争。

  侉子很想给她的梁桄生个一男半女。他人好,凡事总让着她、容着她,有时真动气了,也就踢踢猪、骂骂鸡,从不动她一指头,不像她老家的男人,动不动就爆粗口、舞拳脚。单就这点,侉子也想好好侍候他一辈子。一年一年过去了,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侉子,一脸羞愧地说:“我恐怕没胎了!”

  梁桄说:“没了就没了,这都是命!”

  硷畔沟边的地丁草,刚冒出紫兜兜的花苞,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梁桄牵出老叫驴,驮上侉子,跑了一趟山后,去把侉子的毛女、二女、碎女接了来。母女团圆,喜不自胜,吃了饱饭、换上新衣,侉子给她们洗净脸、梳光头,让一字儿跪下磕头认爹,按当地风俗唤梁桄作“伯”。侉子自个儿也湿着眼跪在梁桄面前,埋下头,不时用衣袖沾眼睛。梁桄眼见着空空荡荡的窑洞里,忽然间人满漾漾的,瞅着眼前几双黑扑扑的毛眼窝,那么清亮,那么可爱,心里热乎乎的熨帖,伏下身把她们揽进怀里,说:“从今,你们就是我亲生的!”

  一句话,说得侉子哭出了大声。

  “梁桄把侉子的三个女娃接来养活啦!”堡子里人一碰面,就问,就传。有人摇着头说:“人这命,啧!前半生拉扯兄弟,后半生养育外人,前世欠下的!”

  细木匠坐不住了,憋了泡老尿一般在院子转圈圈,啪儿啪儿直跺脚,牙痛似的,龇牙咧嘴地骂:“羞先人哩!羞先人哩么!”

  可急坏了小脚的二婆娘,一忽儿摆条湿毛巾,一忽儿沏杯陕青茶,都被细木匠手一挥挡回去,然后细声细气递话儿:“要不找三掌柜合计合计?”

  这倒很中细木匠心思。

  老三志正能识文断字,头梳得光光的,胡子蓄得长长的,走路不紧不慢,做事不急不躁,说话慢慢吞吞的。堡子里人叫他“二先生”,但凡立约写对子,下帖当中人,没他就弄不成事,是大家公认的头脸人物。

  细木匠急急火火过去。二先生正双手抱着一壶热茶,趴桌上就着壶嘴吸溜吸溜喝,眼睛看着一本发黄的书本本,见二哥细木匠嘟着个脸进来,屁股挪都没挪地方。

  这弟兄俩,其实一直疙疙瘩瘩的不亲。小时候为了谁入学堂成天吵嘴,成年后为了梁桄偏谁向谁了,去谁家多了,来谁家少了,没少较劲。还有一个,就是细木匠总看不顺眼二先生的那个做派,不就多识了几个字,会写两笔么,至于装神弄鬼?二先生也看不上细木匠的矫情,旁人过年都请他去刷上两笔写个对子,可细木匠偏不,宁肯碗口蘸上墨,两条红纸上盖几个黑圈圈,也不来叫他。有一年二先生叫婆娘给细木匠送去一副用心写好的春联,初一去拜年时,差点没让二先生背过气去。你猜怎么着?细木匠把他好纸好墨写的对子,颠倒着贴在驴圈门上,明摆着打脸嘛!

  可今儿个不一样,是细木匠亲自找上门的。他这是没底气了,来寻同盟。二先生也正寻思着怎么能和细木匠联手。

  “听说了没?马鸿逵的队伍,黑压压的,正从县城边上过呢,都一天一夜了,还没见着尾!”二先生不待细木匠坐定,压低声音说,好像这是天机,容不得第三人听到。

  细木匠黑着个脸说:“自家事都管不了,管球人家那事。”

  “咋了?谁吃了豹子胆,敢惹你?”二先生揣着明白装糊涂。

  细木匠一下从椅子跳到地上:“你真没听说?羞先人哩,戳祖坟么!”

  “啥事,這严重的?”二先生照旧温温吞吞着,一副房子着了不管、油瓮倒了不扶的超然样子。

  细木匠早急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里恶狠狠骂着“装花鬼”,嘴上高喉咙大嗓门地叫:“大掌柜的把侉子那三个赔钱货,接过来养呀!这羞先人哩,这戳祖坟么!”

  二先生眼一眯,无声地笑了:“你这人,总沉不住气。”

  细木匠赶紧坐回桌前,头一伸,盯着二先生等下文。二先生却把面前的烟匣拉开,取出黄铜锅头、湘妃竹管、红玛瑙嘴的短烟锅,一揉一揉慢吞吞装满烟,火镰一撇,引媒上冒出一缕青烟,噙上烟嘴吧儿吧儿吸。

  细木匠的额颅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得忍着,要搁平常,他早拧身走人了,受这份窝囊?

  一锅烟吸完,二先生才胸有成竹地开口了:“这事,我思量,于理,大掌柜没错,娶了人家,就有养人家的职责。于情呢,夫妻之间,有情有义,一方有难了,一方能不管?没这个说法!”

  “要依你说这就板上钉钉了?”细木匠躁了,“那大掌柜的家业从此就成外姓人的了?”

  二先生嘿嘿笑了:“不就几个赔钱货么,值得你这样?我估摸,大掌柜,也整不出个一男半女了,这事情,得从长计议!”

  4

  二先生的从长计议,最后演变出一喜一悲两个结果。

  一喜,是细木匠把那个调皮捣蛋不学好的三儿子蹦娃,过继给了梁桄去顶门。蹦娃一直是细木匠的一块心病,打不屈骂不软,不走正路专挑斜道,整天惹是生非不做人事。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能指望这败家子?不喝西北风就算好的!瞅蹦娃眼下这副架势,以后不抽大烟、掷骰子、耍女人、典房子、卖地,就是先人的造化了!如今过继给大当家,既去了块心病,又顶了个门户,还能得一份家业,你说细木匠心里能不乐开花?他就把个水烟抽得咕嘟咕嘟响,茶壶喝得吸溜吸溜欢。

  一悲,则是细木匠和二先生从此交恶,断了来往,让老大梁桄喉咙里像戳了个木橛橛,心上像压了块石砣砣。二先生的心思,是想把他的老二文魁过继给梁桄的。二先生育有两男三女,长男取名“武魁”。二先生眼见乱糟糟世事里,文不能创家业建功名,武能够治一方扬声名,祈愿后辈能走入武行,不似自家活得这么窝囊。可惜血脉天定、门风俗成,老大自小羸弱优柔,半点武行的天分没有。二先生就断了念想,到了老二,干脆起名“文魁”。这文魁又机灵又可爱,嘴甜脚勤会哄人,虽然智不能谋得功名,力难以看家护院,但灵醒可人,自然很招二先生喜欢,人前人后带在身边。因此就多了份打算,想让文魁给大当家顶门立户,既能护住脸面,不让人说族中无人,把个家业踢腾给了外人,又能捡个便宜,也算给文魁多个保障,还能卖个人情,让大当家的不至于百年无后。

  可细木匠却梗在了中间,瞪着一双牛眼质问:“这世上还有个长幼么?这世上还有个多少没?论长幼多少,哪样轮得到你做主?”

  二先生斜他一眼,慢悠悠说:“尿泡再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这事,跟长幼无关!”

  “好,就按你说的!那也得看多少,我三个你两个,你倒公平说该谁?”细木匠的脸几乎贴着二先生的额颅了,唾沫星酸酸地溅了二先生一脸。

  二先生抹着脸上的唾沫,说话就下了狠茬,再也顾不得慢条斯理了:“说的是给大哥顶门立户,又不是替他出头打架,多了能咋?少了能咋?再说了,龙生一个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你以为多了就是好事?”

  细木匠当下脸就铁青了。他三个儿子中,老大兴旺游手好闲,只会卖嘴,话说得天花乱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不动手,家里地里的活半样不干,二流子一个;老二兴盛一心想着逃离农门,匠人家世却偏要留个洋学生的头发,从一边偏分出白茬茬一线头皮,成天对着个镜子照,照毕了就四处访朋走友;小儿子蹦娃又是个混世魔王。二先生这是拿话戳他的心窝子!

  细木匠不言不语往前挪了两步,猛不防一巴掌把二先生抽得跳起来,又一脚把二先生踹得倒下去。二先生连嚎叫一声都没挣出来,就成了一摊剔去骨头抽了筋的肉,窝在地上不动弹。“不给你点家法,你不知道姓啥为老几!”细木匠扬长而去。

  二先生整整躺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还浑身上下疼得直“哎呦”。梁桄来看过他好几次,也去骂过细木匠好多回,可始终不明白这两个亲兄弟,婆娘娃娃都一大攤子了,为啥能弄到动脚动手、水火不容?问谁,谁都不说;劝谁,谁都不听。儿大都不由爹娘呢,况且他只是他们的兄长,还是个窝窝囊囊上不了席面的兄长。腰蜷、腿弯、牙豁、眼花的梁桄,就只有心酸抹眼泪的本事了。

  好在身边多了个蹦娃,梁桄原本就打心眼里喜欢他这个最小的侄子,如今身份一变成了亲儿,更疼爱得不成,觉得日子有了滋味,活着有了盼头,赶脚的力气就鼓得足足的,走路的脚步就迈得大大的。

  脚户们发觉,这个人一下子焕发了精神,整个亮亮堂堂的,性情却变得啬了、抠了、舍不得了,把个铜钱能看成磨盘大,野地里能凑合一宿的,决不去车马店的大热炕,褡裢里要有干粮,绝不会下馆子。就是下了馆子,也只要一碗热面汤,泡进去两个冷蒸馍,呼噜呼噜吃完,嘴一抹,朝店家满含歉意和谢意地一笑,出门而去。酒不喝了、烟不吸了,倒和客户、伙计、商贩们,分分厘厘地争竞。不该接的单他接,再难跑的路他跑,只要有钱挣,不管人死活。“日妈,这家伙中邪了!”

  梁桄心里盘算,照这样,不出三五年,他就能盖五间蓭间房,当卧房、客房,再挣弹着盖两间厦房,当厨房、粮仓。这才不亏待他的蹦娃,也能让他的侉子和三个带犊子女儿,享上两天福。自然了,上房中的一间,一定要留给他的这位老伙计,它才是恩人!

  这老家伙真通人性,瞧它铃铛摇得多脆,蹄子撒得多欢,好像真就听到了梁桄的心里话。

  5

  送蹦娃上安先生的家塾,梁桄很费了一番周折。

  他先每天领着蹦娃赶集逛会,好吃好玩地哄劝,然后夜里搂在怀里说一段神神仙仙的故事,插缝儿开导几句,讲一段鬼鬼怪怪的传说,抽空儿规劝一番。几个回合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个小人儿,就被焗软了、磨平了,答应先去试试。

  头天蹦娃蹦蹦跳跳背个书夹子随梁桄就了学,第二天却打死都不去了,躺到地上,拖不起抱不动。

   这可急坏了梁桄,骂舍不得,打不忍心,急得直打转。还是侉子给了个主意,梁桄觉着不错,就去找安先生告假。都是邻村,安先生对梁桄的家务事也风闻一二,待梁桄就高看一眼,客客气气说:“你是有情有义的!难为你了!”

  一听说伯要带他出远门,蹦娃欢喜得扑棱扑棱的,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起来,不再往外疯跑了,看他妈他姐忙活着烙干粮、备炒面,帮他伯套笼嘴、搭鞍鞯、抬搭筐。收拾停当,梁桄把他架到驴鞍上,和他一起出了堡子。

  下了高渠坡,过了泾河,绕过大佛寺,拐过火石咀,邠州城高高的西门就隐约可见了。梁桄和蹦娃进城到恒义顺商号装了两筐花布,伙同几个老老少少的脚户,沿着官道往西,朝庆阳方向赶。

  蹦娃最初的那些个新奇和稀罕,在月夜寒风里,被单调的马铃声和杂乱的牲口蹄声撞碎了。自装好货后,他就不能再沾鞍鞯了,得自个儿走。梁桄心疼他,走一程,会蹲下身子让他爬上背,背他一程。梁桄有意想让这个没吃过苦、受过罪的崽娃子,尝尝下苦的滋味,背他一程,就要让他再走一程。

  八九岁个娃娃,细皮嫩肉的,福里生福里长,啥时候受过这罪?很快脚底板就磨出了血泡,吭哧吭哧要冒哭声。

   梁桄央伙计们帮忙,将搭筐里的布掏出来几匹,捆扎好扛上肩,把蹦娃抱上了驴背。有伙计数说他:“带个娃娃赶脚,你以为这是看戏哩?”梁桄悄悄捅他一下,贴着耳朵说:“教乖哩!”

  蹦娃骑上驴背,半趴在搭筐的横杆上,双手抓牢,摇着摇着就睡着了。忽被颠醒,看还在踢踏踢踏赶路,半睡不醒地问:“伯、伯,还有多远?”梁桄说:“远哩!”颠着颠着又睡过去,再一惊醒,就带着哭腔说:“伯、伯,咋还不到?”梁桄说:“早着哩,还得几天!”蹦娃就吭儿吭儿掉眼泪。梁桄趁机说:“你不爱书房,以后就跟伯赶脚。不读书,那咱就下苦!”

  蹦娃就悄了声,嘴噘得高高的,噘着噘着又被摇睡了。

  这一趟脚,来回用了十一天半,行程六七百里。在庆阳,遇上过兵,差点把货没收了;在西峰,碰上一伙抽大烟的来劫道,破费了一把碎钱才保得平安。蹦娃被枪啊刀的,吓尿了一裤裆,后边路再远、天再冷,都咬着牙不吭声了。好不容易回到家,他们前脚进门,后脚就跟着落下来头场雪。蹦娃脸皴成了鱼皮,手冻破了几道裂口,嘴唇上干了一层黑皮。侉子和毛女、二女、碎女看着蹦娃这个样子满眼怜惜,惊乍乍给他热水洗头、洗脸、烫脚、烫手,但蹦娃问这也不吱声,问那也不吭气,傻了一样。二天清早一睁眼,蹦娃三两下蹬上衣服,拎起书夹子要去安先生家塾。

  这把梁桄欢喜的,扬着一张沟壑纵横、黑得像锅底的老脸,踏着咯吱咯吱响的软雪,逢人就哈哈笑,露出一口大黄牙。

  梁桄老汉的蹦娃,自此变了个样,每天上学下学,不再惹是生非,除过写字背书,就像个小大人一样,照料梁桄的那头老叫驴,喂草喂料,毛刷得亮亮的,缰绳捋得顺顺的,石槽扫得干干净净。那份仔细,不亚于梁桄。

  村坊邻居都感叹说:“想不到!真料想不到!这崽娃,变了个人!”

   梁桄赶脚的日子,侉子就每天接送蹦娃上下学。两个堡子之间,要翻一条小沟,越一道崾岘,穿过一片乱坟岗,路上人稀烟少,常有野物出没。侉子毕竟是一个女人,天晴时路上能见着人影、听到人声,不觉害怕,最害怕雨雪天,阴阴森森的不见人迹、不闻人声,腿都有点发软。

  人常说“怕啥来啥”。一个黄昏,侉子接蹦娃下学后,在崾岘口就被几只狼堵住了。蹦娃没见过狼,以为是狗,还大呼小叫着想扑过去驱赶。侉子一把将他攥住,手上使的劲和发的抖,让蹦娃头上的毛噌噌噌竖了起来,他本能地喊出一个字:“狼?!”

  这是三匹狼,一匹肚子圆鼓鼓的,另外两匹,一大一小,肚子都瘪瘪的。三匹狼竖着尖耳,弓着身子,后腿蹬,前腿撑,压低了头,用刀子一样的眼光试探并挑衅着。蹦娃的侉子妈双手朝后,把蹦娃拦在身后,一双鸡爪子般的手紧紧揪着娃的褂子,头往前一倾,扯起嗓门大吼:“走——走开——你敢过来,咹?老娘戳瞎你的眼,扒了你的皮!走——走开——”

  蹦娃感觉到,侉子妈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手在不停地簌簌簌抖,这种抖,让他的心紧紧搐作一团,成了一块肉疙瘩,提到了嗓子眼里。侉子妈的吼声,像山峁的南玉寺里那口古钟敲出的响声,震得他腔子里都嗡嗡颤,那声音尖、锐、响、亮,从窄窄崾岘两面的陡坡上,咔啦啦滚下去,又磕啷啷爬上来,把个沟沟洼洼弄出来一片山响。

  人再吼,狼就是不动。

  侉子就喊蹦娃:“你折回去,去叫人,妈给你挡着!”

  蹦娃不走。

  侉子支不走蹦娃,急了,两只眼睛紧紧盯住狼眼不放,眼睛里的光,比狼的还要凶,还要狠,浑身上下刺棱着,活模活样一只遭到挑衅的护雏老母鸡。“狗日的,又不听话了,咹?你快走!赶紧走!妈老皮老肉了,你还没活成人哩!”

  正对峙着,身后响起了一片嘈杂。三匹狼先一步一步缓慢退后,最后转身一溜烟从沟渠窜走了。蹦娃拧过脖子一看,七八个人扬着铁锨、镢头,踢踢踏踏朝他们跑来。

  侉子妈抓进蹦娃肉里的指甲一松,出溜一下瘫在地上。

  来人说他们听到侉子的喊声,知道碰上了狼,就赶过来。他们去搀扶侉子,侉子苍白着一张马脸,窝在地上就不起来,硬拉起来,才知她尿了一裤子,整个一条裤腿湿漉漉的。这后来成为两个堡子大人小娃嘴里的笑话,被越传越变样,越说越走调,蹦娃为此还跟几个比他大的小伙子動过刀。

  回去的路上,侉子对蹦娃说:“妈不是怕自个儿,妈就死了,也活够了。妈是怕我蹦娃!我蹦娃还要上学哩,还要出息哩,还要骑洋马做大官哩!”

  蹦娃就紧紧抓着他妈的手,眼泪珠子骨碌一个,又骨碌一个,挂到脸蛋上。

  侉子扭头见了,训他:“嫑掉眼泪。好汉眼里火出来,孬汉眼里尿出来!”

  以后再送蹦娃上下学,不管春夏秋冬、天阴天晴,侉子腰里都别着两把镰刀。她给蹦娃壮胆说:“人善遭欺,马善招骑。无管狼还是人,你不怕他了,他就怕你!”

  6

  梁桄终于如他所愿,请阴阳看好风水,找工匠选好日子,要动工建他的五间蓭间和两间厦房了。

  蹦娃已被他送到县城早先叫太王中学的邠县县立中学去读书,成为堡子里真真正正的“秀才”。蹦娃当然不能再叫蹦娃了,安先生给起了个学名,叫“青云”。安先生对梁桄说,他带了那么多弟子,没见过像青云这么悟性高、记性好,一点就通、再点就透的。他拍着梁桄糙得跟树皮一样的手:“是个大材料!枉不了你一片苦心的!”

  老梁桄“嘿嘿”光知道个笑,觉着自个儿的身上,全是使不完的力气。

  二先生劝他:“养儿防老,你过继蹦娃,为啥?你今把他送走,明他就飞不回来了,谁给你养老呀?谁给你送终呀?”

  梁桄说:“只要娃能出息,我这把贱骨头,打了锣也值!”

  地丁花开得欢的季节,梁桄的五间蓭间和两间厦房垒起来了,要上大梁,当地人称作“立木”,有隆重的仪式,要热闹一天。

  先几日,梁桄就牵上他的老叫驴,跑了趟县城,买了些烟酒糖茶,还去看了一眼叫做了青云的蹦娃。蹦娃高过他整整一个头了,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留着黑亮黑亮的小分头,说话做事,像个大人了。蹦娃把缰绳接过去,拴在门房的窗桄上,叮嘱门房看好牲口和货物,便领着梁桄去看了他的宿舍、教室,还到学堂后面的半山上,去逛太山庙。庙里早已没有住持,满院荒草,地丁紫兜兜的碎花,散在草丛里,一摇一晃地舞蹈。蹦娃说这尊泥神是公刘,几千年前带部族从庆阳一带迁居来邠州,此地成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那尊泥神叫亶父,几千年前又带部族从这里迁去了周原,最终建立了周朝。

  老梁桄惊异地发现,他的蹦娃出息了,满肚子学问了。他没拜过神,也没生过拜神的念头。可此刻,他却满怀虔诚地走过去,庄重地跪倒在神像脚下,响响磕了三个头,心里说:“神,求你保佑我的蹦娃!我这辈子给你烧香化纸,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蹦娃带梁桄去吃了碗羊杂汤,送伯出了镌有“公刘启化”的西城门楼子,告诉他伯梁桄,屋子立木那天他一定回来,他还要给伯磕头、敬酒、放鞭炮哩!

  一大清早,梁桄忙着忙着,就不由自主地跑到村口去。第三次到了村口,看着空荡荡的泥土路,他由不得笑了,心里说,娃就起得再早,三十多里的山路,也都到晌午去了。转身回去,侉子婆娘絮絮叨叨数说他这是“懒婆娘挈藉娃”哩,去躲奸溜滑。等啊等,等到村坊邻居帮忙的来了,四乡八村的亲戚也来了,侉子也着忙了,吆喝着几个女儿去村口探,探了一回又一回。

  吉时已到,不能再等。老梁桄像丢了魂儿,六神无主地看着大家吆吆喝喝上梁,噼哩啪啦响炮,被拉扯着敬天地、告祖先、磕头作揖,最后看着大家都入席吃酒。

  侉子抽空过来劝他:“娃不比咱,有事么!嫑蔫着,今一过,明你进城去看看。”

  梁桄这才稍稍心安,举起杯酒刚想劝大家酒,就听轰隆轰隆几声沉闷的巨响远远传来,刚上的屋梁都被震得一忽悠。大家伙儿手中的酒杯都僵在半空,过一会儿再不见动静,这才七嘴八舌吵成一团。有说是不是又打仗了?有说是百子沟煤矿炸煤!有说不会是哪儿的山溜了吧?有说炸煤的炮在井底下,没这么响!有说山溜的声音,要比这个软……梁桄老汉的心忽然怦怦怦一阵乱跳,花白的短截截头发,一根一根竖直了,鬓角流下几溜儿虚汗。

  梁桄老汉等不到明日,当晚就跨上他的老叫驴,向县城赶。

  这是梁桄二十年来头一次骑他的驴。这头驴,他是把它当家人,不,当恩人看待的!有这头驴,才有他们三兄弟的活命,才能繁衍出这一大家子人。再苦,再累,梁桄都不敢骑它,它比自个儿还苦还累。自个儿苦了累了,还能发个火,骂个娘,吼两嗓子解个闷,它却只能睁着个眼儿悄着个声,硬生生地挨着鞭子和吆喝。

  早先老二细木匠和老三二先生骑过它,那时候它才几岁,又倔又犟,又有力气,一声“嘚啾”,跑得能像一溜烟。后来侉子骑过,侉子的三个女儿骑过,蹦娃也骑过,那时它已不再年轻,温驯得像个没了性子的女人,你叫它停,它立马就停,你吆它走,它等你迈出好几步了才走。它不再尥蹶子、使性子,不再扬着个脖子啊呜啊呜地骚情,老实得像个劁了蛋的狗,见人就摇尾巴乞怜。

  如今它更老了,老得眼角总挂着眼屎,尾巴上总粘着稀粪。梁桄却在这个时候,头一次骑到了它的背上。他心里对它说:老伙计、老哥哥,对不住了。今日事急,你侄子蹦娃就是兄弟的命根子!

  日怪不日怪?老叫驴像懂得老梁桄的心事似的,跑得嘚嘚地,一会儿一箭地,一会儿一箭地。这两年,它哪里紧走过两步哟!老慢吞吞像个装满心事的懒婆娘,苦着个驴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今日,它这是怎么了?

  老梁桄就这么骑在光秃秃的驴背上。因为走得急忙仓促,忘了搭上鞍子,老叫驴的脊骨刀子一样割着老梁桄的交裆,硌得他心里一阵尖锐的疼。他忽然意识到,这老伙计,陪不了他几年了。

  夜风冰凉,土路两旁稀稀拉拉的树木,才刚发芽,连成线儿往后退。山坳坳里偶尔传出一阵狗咬,或几声鸱鸮的啼哭。老梁桄感到背脊上猛地蹿出一股冰凉,唰唰唰直抵他的天灵盖。

   “鸱鸮叫,亡魂到。”一股不祥之感罩到梁桄头顶,像给他戴了顶天大的草帽。老梁桄使劲抹了一下脸,胡子没剃,扎扎拉拉。

   他开始去想见到蹦娃时的情形。

  他要问蹦娃,啥事不能回家?说好的么,咋就没能兑现?他要向蹦娃提说永乐张家、北极曹家、义门豆家的事。这几家都是北极塬上的大户,有头有脸人家。年刚过罢,就有媒人上门来给蹦娃提亲,说的就是这几家的姐姐。人家能看上你蹦娃,是你娃的福分。学上得再好,事干得再阔,官做得再大,也得成家立业不是?伯把房子盖这么大、这么阔,还不就是为了这?伯觉着,这几家的姐姐都差不了,都能配上我蹦娃……

  老叫驴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收住蹄子不跑,像冻住了。梁桄身子一闪,从驴背上栽下来。他看到县城的西门上一片火焰,听到一阵嗒嗒吧吧的脆响,炒豆子一样火爆。

  “打仗了!”梁桄忽地闪出这个念头。

  梁桄对打仗并不陌生。几十年走南闯北,西在长武、在泾川、在庆阳、在平凉,东在西安、在渭南、在潼关,大大小小的仗,他都见过。有一次,他还被截住驮了大半个月粮饷,最后偷着逃脱。民国二十八年冬十月,他给汉中驮盐返回,到了个叫七里店的地方,赶上了日本飞机轰炸。那是他第一次见飞机,正抬头张望时,老叫驴扯着他就跑,正跑着,身后炸响了,震得他好几天听不见声音。回头去看,他刚站过的地方,成了一个大坑,连旁边的房子都不见了影儿。

  梁桄一个打挺跳起来,撒腿往前冲。他要进城,他要找他的蹦娃。他猫着腰,把两条罗圈腿抡圆了,他的身后,跟着老叫驴,拖地的缰绳一会儿绊它一下,一会儿绊它一下,它就甩着耳朵叫。它这一叫,老梁桄才煞住脚,折身回来牵起它再跑。

  他被几个兵挡在离西城门一里多的地方。西城门早坍了,城门楼子脑袋栽地戳在那里,半边脸上跳着火苗冒着烟,半边脸贴在地上。几个兵半趴在那里,朝城里乒儿乓儿放枪。梁桄说他要进城,娃儿在城里念书,他得把他接出来。兵说他们正在解放县城,正在消灭反动派,正在保护人民群众……

  梁桄谁的话都不听,他一遍一遍念叨:“我要去接我娃!我要接我娃!”他扑着要进城,几双手都缚不住。一个当官模样的过来喊:“大爷,你得听我们!你现在进城只会挨枪子儿,不挨敌人的枪子儿就挨咱们的枪子儿。枪子儿又不长眼睛!你挨枪子儿死了,就再也见不着你孩子了,你孩子也就没父亲了,是不是这个理儿?你想想。”

  梁桄老汉一下子灵醒了。

  確实是这么个理儿!他不能死,他死了,蹦娃咋弄?侉子咋活?三个半大不小的女儿咋办?陪他大半辈子的老叫驴咋回?死人是最舒坦的,眼睛一闭,啥烦不见了,啥心不操了,啥罪不受了,啥苦不吃了,独独把那些人世的烦忧、苦累、洋罪,都留给活人,让活人受双份罪,忍心?

  老梁桄一下子不闹了,安下心来帮他们扶伤员、抬死人、搬弹药、送干粮。这些兵有的不比蹦娃大,有的不比自己小,他们活在枪子儿里,够不容易!老梁桄只盼着这仗会因了自己的帮忙,能快一点结束。

  这一仗,整整打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城里的国民党投降了,城外的部队涌进城去清剿。梁桄老汉把他的老叫驴拴牢,疯跑进城,直奔蹦娃的学堂。街上横七竖八躺着兵,有出声的,有不出声的,有脸朝上的,有脸朝下的,空气里一股血腥、尘烟、枪火味道。梁桄顾不上这些,他硬着心肠咬着牙,只顾往前跑。

  梁桄找了整整一天,没寻见蹦娃。他跑遍了学堂的角角落落,逢人便问,不认识的摇头,有认识的,说好几天不见青云了。

  学堂里不见,梁桄就去街上寻,这个巷道鉆进去,那个街面窜出来,见尸体就翻,见人堆就扒拉,直跑到街面上看不清了人脸。

  人瞅着这个两手血污、眼泪八叉的老汉,同情地说:“是不是回家了?”

  梁桄就猫着腰往城外跑,赶到拴驴的西城门外,缰绳一解,爬上驴背猛捶驴屁股。

  老叫驴晃悠两下,迈开蹄子先慢走几步,就嘚嘚地跑起来。过了泾河天已漆黑,跑到麻园一带,山沟沟传出几声阴森森的鸱鸮叫,梁桄老汉一阵心惊肉跳。他感到裆里一片潮湿,探手一摸,驴身上湿漉漉像淋了场大雨。老了!都老了!老梁桄心里忽然泛起一片酸楚,嘴里嘟嘟囔囔说:“老伙计,就这一趟了,最后一趟!日后再苦再难,都不要你驮了,咱不跑了,咱歇下。”

  正嘟囔着,老叫驴前蹄一跪,身子抖着坚持了一会儿,轰地侧身倒在土路上。

  梁桄老汉的老叫驴,就这么离开了。它两眼大大地瞪着,瞅着梁桄,瞅着远远的夜空。夜空上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冷着脸儿眨眼,一闪一闪的。

  梁桄老汉的蹦娃,就这么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说被马鸿逵队伍抓了丁,有说跟彭德怀队伍闹了革命,有说被炮弹炸飞了不留尸首……传言很多,无一可证。

  7

  梁桄一下子成了真正的老汉。盖了一半的房子,他不再打理,侉子哭哭啼啼求匠人,央帮工,草草了尾,不粉不刷地空置着。

  最初那些日子,梁桄躺在那孔拴老叫驴的破窑里,醒了哭,哭完睡,睡醒再哭,不吃不喝,不见人,不说话。

  家遭不幸,村坊邻居陆陆续续前来安慰。女眷们陪着哭鼻子抹眼泪,唉声叹气地说些体己,告些艰难;男人则会陪着一锅一锅吸旱烟末子,骂天不公地不平,这是乡俗。可梁桄反顶着门,谁叫都不吱声。细木匠去打门,二先生来拍窗,侉子连同她的三个女儿,跪在窑门口哭喊嚎叫,都没用!

  这是寻死的架势。

  侉子慌忙借来一辆独轮车,去把梁桄的老舅接了来。满口只剩两颗锈钉子样门牙的老舅,老得从独轮车上下不来,一进院门就放声哭喊:“志良,我的儿啊,哎嗨嗨嗨嗨……”

  那两扇紧顶着的槐木门板,哐啷一声从里面拉开,梁桄跌跌绊绊扑出门,跪倒在独轮车旁,抱着老舅的双腿放声嚎:“舅呀你咋来了……舅呀我这辈子没亏人么……”

  自后,梁桄人是活过来了,可心却死了。他锄地,草没锄去,苗能毁许多。他去收菜籽,割倒捆好,却掂个空扁担回来。他去种麦,肥撒了地翻了,种子却提回家来了。

  村坊邻居都说:“这梁桄,傻了!”

  有天在沟口梁桄捡了条癞皮狗,便成天吆在身边,一路“嘚啾!嘚啾!”地赶着,就像赶着他的老叫驴。

  侉子满眼怜惜地抹着泪对女儿们说:“你伯,怕把魂丢了!咱得去给他叫回来!”

  晚上,侉子硬把梁桄的贴身衣服脱一件,第二天吃过早饭,提个竹篮,里面装上针、剪、菜刀和一叠黄表纸、一把香,又把梁桄那件贴身衣服放进去,裤腰里别把镰刀,拉着毛女去县城。直走到大后晌,才到县城西门外,找一处空地,先把香点上,把黄表纸一张一张烧完,磕了仨响头,起身往回走,走几步叫一句响亮:“他伯,回来!”跟在她身后一两丈远的毛女就接上一句长腔:“回来了——”她们就这样,一路呼应着,绕过火石咀,路过大佛寺,经过水帘洞。侉子是对小脚,一来再回,脚早起了血泡,一走一步钻心疼。这样到了泾河岸边,早夜深人静了。母女俩好不容易叫醒船家,求爷爷告奶奶央他摆渡过了泾河,顺着高渠坡一路你叫我应地往回走。四野一片黑黢黢,近处有鸟雀受惊的啼鸣,远处有野狼家犬的嗥吠。侉子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紧攥着镰把,心紧紧地搐嗓眼。毛女耸着肩膀,脚步凌乱地跟紧侉子,月夜里的每一声叫声,都会让她小小的心儿一阵狂跳。

  到家已经月儿西沉,鸡都叫过了第三遍。

  侉子和毛女刚一进门,炕上躺着的梁桄一骨碌爬起来,两眼闪光:“去城里了?”

  “去给你叫魂!”侉子以为梁桄终于魂归原身了,欢喜得脸绽花儿眼冒笑。

  梁桄满脸的期盼:“见着蹦娃没?”

  侉子眼睛里的光散了,脸上的花儿零落了,她只得摇头。

  梁桄眼里的那些光亮,燃尽了油的灯火一样,跳了几跃,闪灭了,身子一仄,嗵地又躺下,不一会儿,呼儿呼儿打起了呼噜。

  梁桄这叫做小死。大死人人都怯,死了就没了,再也活不过来。小死人人却爱,你把眼一闭,世事就被你关在了外头,啥烦啥忧,啥苦啥难,就都没了。你在梦里,能见你见不上的人,能做成你做不了的事。人见了、事做了,你醒来了,还在这个世上,能吃能喝,能说能笑,能哭能叫。老梁桄一天到晚啥事都不想做,光想小死!

  侉子头都愁白了,眼睛哭得看东西雾蒙蒙一层。她就用她雾蒙蒙的眼睛,一边又愁又气又心疼地斜着梁桄,一边脱鞋子绽裹腿。她虽不是三寸金莲,但也缠过,来回六十多里山路,脚上早有了血泡。毛女熟练地点上灯,取一根针在火上烧了,一个一个挑破放血水。毛女长大了,该寻婆家了,家里却偏偏霉运不断、祸事连连!

  正挑着,院门外闪进来细木匠的身影。鞋袜来不及穿,侉子急忙跳上炕去,双脚捂进梁桄被窝。这老二,平时走路嗵嗵地,脚重得能吓死鸡气死狗,可只要进别人家门,就脚轻得像个偷听婆娘。

  “咋样?”细木匠进来,谁也不瞅问。

  弟兄三个里,数这细木匠最讲究,脸刮得净净的,头剃得光光的,戴一顶黑贡呢瓜皮小帽,一年四季穿得板板正正,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就连千层底的收口黑布鞋,都刷得干干净净。这点就连二先生都比不上。

  侉子愁云满面地接了一句:“老样子,没见坏,也不见好!”

  细木匠往地上一圪蹴,怀里摸出手巴掌长短的旱烟锅,装了一锅烟,火镰撇着点上,吧吧吸了两口,说:“我来商量个事。”

  侉子就推呼噜连天的梁桄,梁桄不醒,她用脚蹬。梁桄睁开眼,茫然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微张的口角挂一吊清凌凌的涎水,一看到地上蹲着的细木匠,头一落枕,别过脸去不吭不哈了。

  “他伯,二掌柜有事。”侉子小声说,像哄娃娃。她知道梁桄一见老二,又戳到了心头的疼处。

  梁桄头都不转。

  细木匠叹了口气:“已经这样了,还能咋?我都能成,你有啥过不去的?”

  梁桄呼地坐起来,定眼瞅着细木匠,嘴唇哆嗦着,眼里噙了两汪水,到了却一声没出,又呼地躺倒,脸贴着山花墙,只给众人一个脊背。

  侉子赶紧圆场:“他二爸你嫑见怪,他伯心里不畅快。”

  细木匠“嘁”了一声,说:“我就不拐弯了!房盖好了不住,撂着就糟蹋了。我想是这,我把它粉粉,给兴盛把婚结里头。”

  窑里头,忽然寂静得像空无一人,连正拉风箱烧锅的碎女都愣住了,扑闪着眼睛看她妈。侉子把眼皮耷拉着,脊背挺得直直的,像有一把刀子,顶着了她的后心。毛女急得半张着嘴,蹙着眉头快速地眨眼,瞅一眼梁桄,瞅一眼侉子,见他们都死人一样不吭声,尖起嗓子喊:“凭啥?”两股眼泪挂到了嘴角。

  细木匠忽地站起来,瞪大一对牛眼吼:“你姓啥为老几,咹?驴槽里刺出个马嘴!你妈咋调教你的,咹?”

  侉子顺手捞起身边的扫炕笤帚,跪在炕头,劈头盖脸打向毛女,边打边吼:“我叫你心黑!我叫你嘴贱!”

  细木匠知道侉子这是在打黑牛惊黄牛,指桑骂槐。他用鼻子一笑,又蹲到地上。他今来,只为解自己的燃眉之急。老二要成家,屋里就更局促了。老大兴旺占着三间偏房,细木匠老两口占着两间正屋,另两间是客堂,另一座偏房,是骡马圈。梁桄的房盖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让兴盛给占着,咋说也强似落到外姓人手里。今个儿,他谁就说啥,二木匠也非得把这事给办成了!他这是给祖宗争脸哩,给家门守业哩!

  “够了!都把嘴闭上!”梁桄终于爬起来开口了。本来他只想睡着,睡着了,他的心才不那么酸,肝才不那么疼,肠才不那么悔,他才能活着,才能活下去。可世事既不许他大死,也不让他小死。这就是命,躲也躲不过,绕也绕不开。那就只能受。

  梁桄把头转向蹲在地上吧嗒烟锅的细木匠,说:“老二,来,你嫑嫌,坐炕边。”

   细木匠挠挠头皮,慢吞吞站起来,用手掸了掸炕边,半个屁股挨上去,算是坐了。梁桄勾着头,半天不做声,他的因干瘦而格外粗大的喉结,咕涌咕涌地耸动着,像被一口干饭噎住了。侉子急得嘴一张一翕,却不敢插嘴,就喊毛女,让她去喂那条蔫不啦叽的癞皮瘦狗。搁往常,只要一提喂狗,即便在梦里,梁桄也会猛睁开眼,叮咛:“把料拌匀!”侉子知道,梁桄把那条癞皮狗当作了他的那头老叫驴心疼。可今个儿,梁桄头抬都没抬,一声不吭。

  侉子觉着了异常。

  梁桄终于抬起头时,果然一脸老泪:“志成,兄弟,哥对不住你!”

  细木匠倒被弄得一时不知所措了。他这时候的心思,和梁桄此刻的感受,各自平行着,挨不上边儿,思量半天,才捞到一句话:“过去了就过去了,你不敢老放不下。生来是个短命的,他就留都留不住。命里是个讨债鬼,你就赶都赶不走。”

  梁桄就和泪吐出了一口闷气。

  细木匠又点上一锅烟吸,冒了几口,脸遮在青烟后说:“蹦娃沒了,还有兴旺、兴盛哩。兴旺是个二流子,指望不上。兴盛还算知书达理,要不叫他再给你顶个门?”

  梁桄一手抠着脚上的疔痂,一手摆得摇扇一般。“我命硬,再不连累谁。”说罢,头转向侉子,“你把钥匙给他二爸。”

  侉子的心,咯噔一下跌到了冰窖里。她原本的私心,是给毛女招个上门女婿,一来让她和梁桄的老境有依有靠,二来也能添男添女,让晚景膝下不空,有个乐子。人活一世,不就为了个香火不断、子嗣连绵?花都要坐个果,麦都要吐个穗哩!这些她还没顾上跟梁桄说道。因此,她一手在怀里摸索,另一手就在被窝里掐梁桄的脚,嘴上说:“瞅我这记性,把钥匙搁哪了?要不他二爸你先回,我寻着了叫娃给你送去。”

  细木匠翻着眼睛瞅定她,说:“不急,你慢慢寻。实在寻不着,我去换把锁!”

  8

  侉子和梁桄整整吵闹了一夜,毛女、二女、碎女,谁都劝不住。

  侉子从炕上骂到窑后,又从窑后哭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闹到了驴圈,梁桄逃到哪,她就追到哪。驴圈里那条癞皮狗,把头搭在前腿上,耷拉着双耳,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嘴里发出难过的呜咽。侉子刚伸出手去撕扯打不还手骂不回嘴的梁桄,它呜的一声低吠着,冲上前去叼住了侉子的裤角不放。侉子回腿踢了一脚,正中它面门,它尖叫着一跳一蹦退到一边。梁桄骂一声:“反了你?”一把扫过去,侉子就跌坐在了地上。

  跌坐在地的侉子,反倒不哭不闹,不叫不骂了,冷冷瞪着梁桄。梁桄一时不知所措,静了静,弯腰去拉侉子。侉子身子一扭,爬起来门一摔回去了。梁桄自知理屈,悄悄窝到驴圈那张窄炕上,望着窑顶出神。他知道这样做对不住侉子,可他就是死,也不会去住那几间房。人没了,驴也死了,那房,就是给他们盖的,他们住不上了,自个儿能住安心?只会更难过,更添堵!

  不几天,事情就传得满堡子皆知。先是老五炮吼吼叫叫来,人还没进门,声腔早震得窑顶能掉土渣渣:“个老挨刀的,个新新的房,沾都没沾,说给人就给人了,咹?”老五炮自小跟梁桄耍大,说话做事两无顾忌,原本就粗喉咙大嗓门的,这下更聒噪了。梁桄在驴圈里喊:“炮塞子,這儿!”两人就在驴圈你一言我一语吵成了一团。正吵吵着,二轱辘和受活嘴相跟着来了。远远听到老五炮的大嗓门,二轱辘笑了:“齐了,正好一桌!”受活嘴则喊:“他姨他姨,晌午吃顿煎汤面,要汪。”侉子隔窗说:“漫说一顿,十顿都行。只要你把那个死人说活了,给你杀头猪!”受活嘴就不敢接话了。驴圈窑里登时嚷嚷声一片,一忽儿高说,一忽儿低劝,车轱辘话转来转去,整整嚷嚷了半前晌。到晌午,左等右等不见侉子上饭,就都散了。

  毛女馏了一锅馍,切个白萝卜丝调好,要给梁桄送,被侉子叫骂着禁住,便偷偷揣两个冷馍给梁桄送去。梁桄从毛女手里接过馍,说:“女,跟伯,遭罪了!”

  毛女低眉垂眼小声说:“伯,你救了我们的命!”

   梁桄就长叹了一声,泪眼八叉。

  二先生这些天一直闷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气哼哼对谁都没个好脸。直到听说细木匠在粉刷墙面,才坐不住了,噔噔噔去找梁桄。梁桄正坐在窑院的日头坡里晒暖暖,脚边卧着他那条狗。他塌着背,溜着肩,头仰起靠在土墙上,黑洞洞鼻孔里,张扬着两丛乱蓬蓬、雄赳赳的鼻毛,白多黑少,嘴张着,又长又黄的两排牙齿,歪七竖八地狰狞,嘴角挂着条透明的长涎水,头发胡子几乎全白,在日头光下很耀眼。二先生径直过去,咳嗽一声,不见动静,抬腿踢狗一脚,狗“汪”地一叫。梁桄这才睁开眼,一手遮阳,瞅这个被日光镶个银边的黑影,揉了两揉眼睛,才看清是二先生,挪一挪身子,给二先生让出身下的麦秸蒲团。二先生说声“咱窑里说”,老梁桄就扶着墙站起来,颠着一双罗圈腿,左摇右晃进了驴圈窑。

  二先生进门就问:“你真把房给木匠了?”

  梁桄说:“那是你二哥!”

  二先生说:“我没这个哥!”

  梁桄斥责:“一娘所生的,有啥过不去的坎?叫人笑话!”

  二先生正好接上口:“你还知道一娘所生?好,咱把话摊开说。我只问你,我是不是你亲兄弟?武魁、文魁是不是你亲侄儿?”

  二先生一反往常的慢条斯理,嘴快得像倒豆子。

  “看你说的!这叫啥话?”梁桄明白二先生的来意了。

   知弟莫如兄。他是看着两个兄弟吵吵嚷嚷谁不让谁长大的,他知道他们的长处,也知道他们的短处。都说长兄如父,梁桄觉得,这话一半对一半错。对的这一半,是长兄多半都能尽父亲一样的抚养、抚助之责,无怨无悔,不计回报;错的那一半是,长兄大都不能担父亲那样的指教、训导之职。你只是长兄,他不服你管,即便他小你很多,你打他试试?他不跟你动拳动脚才怪!梁桄至死都忘不了民国十八年,爹为了节省口粮保他们三个命,吊死在了沟口的柿子树上,娘饿得肚皮像张纸,能看到里面绿绿的肠子,弯弯曲曲盘成一团。娘气息奄奄时拉着他的手,眼泪倒豆子一样往下滚:“志良,苦命的儿啊,你说啥都要,把这两个,拉扯大……”梁桄记住了娘的话,再苦,再难,再劳累,再憋屈,他都尽让着他俩。

  “我说的这叫人话!”二先生气得满脸煞白,“凡事都得一碗水端平了,你不能光想着老二,忘了还有个老三!”

  梁桄一下子不知该说啥好了,腔子里捞了半天,喉咙里才咕哝出一句:“我把好好个娃,给人家弄没了!”

  “嘁!就那坏秧子?迟早是个祸害!”二先生撇着个嘴,“是个好苗,他能给你?”

  梁桄觉得一股呼呼冒着烟的气浪,从身子的每一个骨节处,每一窍缝隙里,轰地涌出来,顶到胸腔,旋风一样翻卷。他像被一通老拳闷击了,浑身一震,胸口当下疼得喘不过气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梁桄是被一阵哭哭喊喊的喝嘈声拉回阳间的,从此落下毛病,淌眼泪,流诞水,一条罗圈腿走路一撇一撇,身子前栽后晃,干不成力气活了。

  二先生争竞的房子,就这么撂下了。

  兴盛在梁桄的那院新房里边结了婚,吹吹打打迎进来他姨娘家侄女。新媳妇家境殷实、模样俊俏,细木匠很中意,婚事就办得隆重又体面。唯一令他脸上无光的,是二先生一家没一个来吃酒席,更嫑说帮忙了。他大哥梁桄和侉子也没露面,支了三个外姓女子来帮忙。

  梁桄说,他到死也不会再进那座房院!

  9

  解放了。盘踞在邠州城里胡作非为的马家队伍跑的跑,降的降,死的死。四乡八堡靠偷靠摸、靠坑靠抢、靠欺靠霸的地痞流氓二流子,该抓的抓了,该关的关了,该毙的毙了。

  个个拍手称快,人人振臂欢呼。

  要“土改”了,村村刷出“实现耕者有其田”“贫农当家做主人”的巨大标语。李家庄的老地主李秉坤被枪毙了;刘家堡的财东刘彦东吊死在了老槐树上;芦寨那个娶了四房婆娘,养了十三个儿女,人叫“程万金”的暴发户,被乱拳打死……各种传言,在堡子里被添油加醋嚼出来不同味道,有人听得两眼冒光,有人听得心惊肉跳。

  细木匠就是头一个心惊肉跳的。

  按上头要求,村村得有地主,庄庄得有富农,这是任务,也是指标。堡子没有大富户,排来排去,就数细木匠家殷实得招人妒恨,让人眼红。“乖乖!两院地方,十几间青砖瓦房,六七头膘肥体壮的牲口,一挂老牛车,几十亩的上等土地,排不上地主,咋说也得给排个富农!”堡子里早有人咬牙切齿,幸灾乐祸。

  细木匠牙疼了一夜,院子里转了整整半宿,天还不亮,就啪啪啪敲开了兴盛房门,逼着他赶快搬回自家。大清早细木匠提串钥匙,欻啦欻啦专挑人多处走,逢人就大声喊:“给大掌柜还钥匙去!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么!”

  梁桄抹着眼泪、涎水,稀里糊涂瞅着细木匠,“你这是,咋了?”

  梁桄支二女、碎女先后两次去叫兴盛。兴盛不来,细木匠也不闪面。梁桄就吩咐侉子生火擀面,自个儿前栽后晃去找兴盛论理。

  细木匠不在家,躲了。二婆娘抱着兴盛半岁多的儿子久娃,边摇边哄。兴盛一身军装,威威严严端坐在上房里,正翻一本红皮书。梁桄苦口婆心劝,车轱辘话说得团团转,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可兴盛只咬定一句话:“非离不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梁桄就骂:“狗日的你不怕遭罪?不说大人了,还有个娃娃哩!”

  兴盛头也不抬说:“这事你别搅和!”腔撇得天南海北的。

  “别人的我不管,你娃的我就要管!我是你伯!”梁桄的柳木拐把地戳得咚咚响。

  兴盛霍地往起一立,声色俱厉道:“你个富农,有啥资格?敢管革命军人的事!”

  梁桄一股血直往头上涌,扬起手中的柳木拐,踉踉跄跄往前扑。兴盛伸手抓住柳木拐,大着嗓门喊:“你敢打革命军人?要造反吗?”声音震得屋子嗡嗡响。

  梁桄使劲拽扯,想夺回拐棍,兴盛把拐棍一拉再一推,梁桄扑通一下跌倒了。那条一直躲在梁桄身后汪汪叫的瘦癞皮狗,呜地扑上去咬兴盛。一家人惊叫着涌进来,撵狗的撵狗,劝人的劝人。稍门口围了一大堆人看热闹,叽叽嘎嘎怪话不断,却没一个进来劝架。

  11

  兴盛到底把婚离了。细木匠一家,同兴盛姨娘家,过去因了这门亲事亲上更亲,现今因了這段姻缘断了来往。

  老梁桄经此一事,掂出了自己的斤两。他忽然觉悟到自己在这个家族里,好比一个长工,只有干活的命,没有决断的权,只有下苦的份,没有说话的地。有利了,都认他是个哥,是个伯,是这个家的大当家;没利了,他就是个害,毛都不顶。这让梁桄顿生凉薄!他觉着再也没脸见人,除过上工下工,就闷闷地窝在家里。

   过些天侉子对他说,兴盛媳妇把久娃撇下,回了娘家。又过些天,梁桄从侉子嘴里得知,老二细木匠一家,为个吃奶的娃,吵吵闹闹搅成了一锅糨糊。

   细木匠老婆娘耐不下那份擦屎把尿的烦,受不了那份喂吃喂喝的苦,听不得那种说哭就哭想闹就闹的聒噪,黑着个眼圈苦着个脸,先骂兴盛、兴盛媳妇,再骂细木匠、兴旺,骂着骂着,就指桑骂槐捎带上了兴旺媳妇。兴旺媳妇早就烦烦的,婆媳之间、妯娌之间过去那些个鸡零狗碎的嫌隙、碟碟碗碗的磕碰,一下被触发了,登时抹下脸,隔着窗子叫阵。

  婆媳俩你一句我一句谁不让谁地吵,吵完哭,哭完闹。饭也不做了,娃也不管了,弄得两父子头都大了。兴旺是只要你不找他的茬,即便家里着了火、灌了水,也懒得去操那份闲心。一看这情形,兴旺打着口哨出了门,去找他的一帮狐朋狗友混吃混喝,好多天不回家。细木匠是精细人,只好吃冷馍,喝凉水,看脸色,受作难,噎得咯儿咯儿直打嗝。

  侉子要去劝说,梁桄不让:“谁把咱当人了?不管!”

   侉子知道梁桄说的是气话,只管去,劝了这个劝那个,宽心话倒了一箩筐,顺气话说了几蒲篮,劝来劝去,却劝出个不可思议的结果:细木匠一家,都多余那个尺把长的吃奶娃,要把他送人,话都放了出去。

   侉子赶紧回来给梁桄学:“虎毒都不食子哩,那么好看个娃,咋就忍心?”梁桄抬手就把面前的烟匣,举得高高地砸到地上,摔出一地的木渣渣、烟末末。侉子后悔自己嘴快,一边清扫一边拿眼睛斜炕上的梁桄,“砸东西就有能耐了?有本事你去打人呀!”

  “我还要杀人哩!”梁桄朝她吼了一声,翻下炕去找细木匠。

  细木匠正坐在家里生闷气。毕竟自家骨血,要送出去给人,咋不心疼?可老婆不受苦,儿媳不担责,天杀的,叫他一个老汉家有啥法子?三言两语,就和梁桄顶撞上了:“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强装大善人!个吃奶的娃,你叫我咋弄?谁头上有毛好装秃子?我要能长俩奶头,会走这一步?”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没奶水就喂米汤么,粮短缺大家都来凑么。不就是受些罪么,咋说也不敢送人呀!”梁桄的拐棍儿直捣地。

  “你上牙一碰下牙,话说得轻巧。你要能行,你抱去养!”细木匠牙疼得吸溜吸溜的,嘴一咧一咧直捯气儿。

  老梁桄就撇着双腿,满院子转圈圈,拐棍儿敲得咯噔咯噔响。

  老梁桄回到家还在呼儿呼儿喘粗气。侉子凑过来打探消息时,梁桄就没好声气:“你盐吃多了,闲的?”到了晚上,梁桄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问侉子:“那么大点娃,没爸没妈的,能养活么?”

  “咋能养不活?只要有米汤糊糊,大不了再养头奶羊。碎女就这么吊大的。”

  梁桄就不吭声了。两个人静静地听狗儿在远处吠,风儿在近处吹,枝儿叶儿在窑院里哗哗啦啦地摇。天气一天天转寒了,瓮里的粮、缸里的面,一天天地见着底儿了。

  侉子推一把梁桄:“要不,抱来咱养?”

  梁桄没动,也没吭一声。

  “二女碎女都是帮手。没米没面了,我就去要饭。给你弄头奶羊,你叼空儿放。”

  梁桄还是不动弹不吱声。

  侉子就使劲摇他:“你也能睡得着?”

  “醒着哩!”

  “醒着你装死人?”

  “大话好说,饥肚子难忍。趁早嫑想!”

  “那也总比抱给别人强,亲亲的骨肉,我都舍不得!”侉子支棱起身子。

  “快嫑腰里别老鼠,装打猎的了。谁会把咱当个人?”

  侉子就没词了。

  二天一早,老梁桄出工,听人你一言我一语数说,先说兴盛是个陈世美,那么好个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情有性情,里里外外过日子的一把好手,说蹬就蹬了。要包公在世,就该铡了,铡一次不够,得铡两次!接着议论细木匠一家不容一个吃奶的娃,心黑了,眼瞎了,要抱出去送人。这一家是咋了?啥事都能做得出?七嘴八舌的,听得老梁桄心里燥烘烘的,胸口像压了块大磨盘。

  下工刚一进家,侉子就连珠炮一样炸了:“好你个死梁桄,你能听下去,我听不下去!人活脸,树活皮,你就一点都不臊?你不要脸了,我还要脸哩!”

  老梁桄闷着头,只管吧吧吸他的旱烟锅,好像只有那苦涩呛人的滋味,才能安了他的神,稳住他的心。

  侉子不依不饶:“你聋了还是哑了?你要不拿主意,我就拿了!”

  老梁桄把烟锅在鞋底上一磕,抬起脸看着侉子:“你想好了,我可是个废人了。苦的累的,可都是你!”

   侉子的马脸立马笑出一朵金丝菊:“我没本事给你养个一男半女了,就豁出这半条命,也要给你拉扯个后人!”

  12

  梁桄和侉子把久娃抱过来养了。破窑烂庄子里,不是婴孩的啼哭声,就是大人、小娃的笑声。这间庄子,自从毛女被接回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这样的欢笑了。

  奇怪的是,自从有了这个小人儿,疯疯癫癫的毛女忽然沉静了,能大半天大半天陪在小久娃旁,满眼怜爱地瞅他。他高兴,她就笑得一脸明媚;他哭闹,她就急得抓耳挠腮。她把小久娃抱在怀里时,就像抱个金贵的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抱紧了怕箍破,抱松了怕摔碎。她不再那么癫狂,白天抢着照看久娃,该喂饭了,她马上抢来喂,该把屎把尿了,她赶紧提灰笼,寻褯布。夜里她睡在久娃旁,安安宁宁的,大气儿不出一声,再也没吼叫哭闹过。

  “久娃是咱家的送福童子哩!”侉子对梁桄说,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

  有了久娃,梁桄一家的生活和生计,发生了很大变化。碎女是三分工,挣分最少,就专门待在家里照看久娃。毛女慢慢跟上侉子挣工分了,村坊邻居可怜她,格外照顾和包容,她干或不干,干多或干少,都记五分工。好天气里,碎女就抱着久娃到田头,找奶孩子的妇女,分人家几口奶;遇刮风下雨,碎女就在家里热备好的小米米汤或麦面糊糊,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工余,一大家子就挖野菜、偷苜蓿、捋榆树叶,刨各种能吃的菜秆儿、菜根儿,一半糠菜、一半粗粮地对付肚子,从牙缝里抠索,把有限的精白细软,都留给久娃。

  就这样,久娃还是瘦了,毛发干黄干黄,哭起来病猫儿似的,有气无力。

  一家子又心疼又着急。

  侉子说:“咱养头奶羊吧!”

  梁桄说:“钱哩?”

  侉子说:“咱把二女卖了!”

  梁桄说:“又不是猪儿鸡儿,说卖就能卖了?”

  侉子说:“你赶紧找人托说。”

  梁桄说:“都新社会了,咱再不敢替娃做主。毛女就是例子。”

  侉子就没了主张,吧嗒吧嗒掉眼泪。

   梁桄劝她:“嫑心焦,我有方子。”

  梁桄就这样成了方圆一带收死娃的。

  收死娃这一行,属不入流的贱活,儿孙齐全不残不缺,谁都不会屈就。你入了这行,周围亲戚邻人,见你就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嫌染晦气,怕不吉利。正害喜的,刚添丁的,家有小娃的,正盼有娃的,都视你为瘟神。可一旦谁家刚落地的、吊在奶上的、会走路了的、不到入学年龄的娃娃,是个讨债的、短命的,是个“谎花”,是个“落瓜”,夭了折了,就或亲去或捎话来叫梁桄。

  梁桄得细细问清住址,清清记在心里。路远的,他得后晌下工后出发;近便的,他等天黑尽方才动身。寻到地方,窗外咳嗽两声,叫:“掌柜的,来了。”

  門扇一拉,泼出来一道灯光,拿出一个包裹,梁桄接了,当面铺开随身带来的一卷草帘儿,把这“谎花”“落瓜”仔细一卷,结结实实捆紧。

  家里有公家人的,会塞给一两块票子,那可是几斤盐、几斤油、几尺布的重酬。梁桄就千恩万谢,觉得占了人家莫大的便宜,很过意不去。劳力稠粮不缺的,会装一两碗白面或三两斤麦子,梁桄就双手一并,连连作揖。遇人多劳力少家境困窘,住宅跟自个儿一样又破又烂的,梁桄啥啥都不收,你硬给,他会急。若正巧是个月婆子正奶着娃,梁桄就啥都不要,腰里摘下个瓶子,只要半瓶人奶。

  梁桄将扎紧的草帘儿往身上一背,拖着两条罗圈跛腿,拄上那根柳木拐杖,身后跟着那条跟他配合得恰到好处的癞皮狗,三颠两摇、前栽后晃,走进深重的夜色。他边走边“嘚啾!嘚啾!”地吆他的狗,把个路越走越长,把个夜越走越黑。

  死娃是个冤孽,不祥,要埋在山旮旯、沟渠渠,不然魂儿会出来惊扰吓唬那些个命根还没扎稳的娃们,勾魂索命。“焦尾巴”在世时,常常会偷个懒,用个巧,力困了心烦了,或者跟主家生嫌隙了,就随便找个拐角,挖个坑一埋。梁桄却不,他一定要走老远老远,专拣那些人不常去的僻背,一来好让这些还没成人的冤孽,能不受阳间纷扰,安安静静地再去投胎;二来也防止这个冤魂,惊吓着了那些豆芽菜一样细嫩的娃娃。老梁桄腿脚不灵便,身子不利索,遇坡他就往下溜,逢坎他就往上爬,常常弄得浑身泥土,直到夜半三更甚至东方发白,才能回到家里,二天还得照常出工。

  有时一连几日不空,侉子就不忍心了:“他伯,推了罢。这样下去,铁人都受不了!”

  梁桄树皮一样的大手一摆:“没事,我是块钢!”

  久娃一天比一天白胖了、水灵了,哭声少了,笑得咯咯咯咯的,暖得老梁桄心里热乎乎的。心里热乎了,腿都不疼了,走路比以前利索了许多。他嘿嘿笑着对担心他的侉子说:“他奶,你说怪不,我这一天到晚的,一点儿都不困了么!这人,真活着个心劲!”

  “贱骨头贱命!”侉子怜惜地笑他,完了叹气说,“一对儿!”

  老两口被自己惹笑了。

  睡在一旁的傻毛女把眼睛从久娃身上移开,回瞅着她老伯她老妈,没看出个究竟,嘴噘脸吊地说:“傻子笑多,乳牛尿多。”

   梁桄、侉子先一愣,接着嘎嘎笑起来,前仰后合地咳嗽。

  久娃两岁多的那年秋,二女要出嫁了。

  侉子一直有个没了的心愿:招个上门女婿,让腿脚不灵光、身子不灵便、瘦得只剩一把干骨头了的老梁桄,多个帮手,有个依靠,寻个养老送终摔纸盆的孝子。梁桄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他奶,使不得!咱娃是你带来的,成天被人‘带犊子、带犊子地糟践。我生来一条贱命,没给娃带来好,倒给娃头上妄戴几个帽子。咱出身、成分、家底,都不好,给娃赘个女婿,更遭人欺。咱还没受够,叫娃再受?叫娃去,兴许能碰个好人家,有条好出路,过上好日子。即就再不好,总比在咱跟前强。”

  侉子就此不再提说。

  二女出嫁那天,先跪倒在梁桄膝前,抱着他的双腿放声哭,挡不住,拉不起。她有一肚子的感恩、叮咛和不舍,但哭在嘴上的,却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伯,我舍不得你!伯,你要好好的!”

  梁桄嘴上劝:“娃,今是你的好日子,嫑哭!”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却都浸满了泪。

  二女又一头扎进侉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个女子里,数她话少,也数她心重。她拉着毛女的手一遍遍哭:“姐,你要听伯听妈话,姐,你要快些好了呀……”

  毛女抱着久娃,久娃哭了,她都没哭,还噢噢地拍着哄他。等二女坐着迎亲的车子走远了,毛女才忽然像记得了什么,哇地哭出了声,脚在地上跺得啪啪响。

  二女出门后,碎女评上了七分工,是妇女里的全劳了。入冬,家家要出劳去几十里路外修水库,碎女被抽去了。梁桄、侉子每天要去村外的坡硷地修水保,照看久娃的差事,只好落到毛女身上。毛女脑袋不灵光,茶饭针线上不了手,唯独对久娃格外上心。说来也怪,久娃也很黏毛女,姑长姑短地一声声唤,跟她亲得不行。

  毛女喂久娃吃饱喝饱,给他穿戴齐整,把鸡赶进驴窑,把狗拴在树上,院门一锁,背上久娃去串门子。一伙顽童为找乐子,跟在毛女后边“疯女子、疯女子”的起哄,毛女一回身,他们就轰地四散,毛女继续走,他们又聚拢来。毛女走着走着,猛一转身,吓得胆小的一跑跌一跤,爬起来再跑,再跌一跤,惹得久娃在毛女肩头咯咯笑,乐得小身子乱抖。久娃的欢笑鼓励了毛女,她就故意在堡子里兜圈圈,招惹那帮鼻吊不收、烂鞋不勾的小娃们,让他们蒜辫儿一样串在身后起哄。

  眼看要入腊月了,天寒地冻,日子恓惶,是一年里最惆怅的时候。“吃”“穿”二字,这时候成为家家户户最揪心的字眼。麦子见了缸底,麦面只剩下几把,侉子愁云满面地对梁桄说:“他伯,得想想法子。这年没法过了。”

  除过几个大节,全家一年到头没沾过麦面,不是玉米面菜疙瘩,就是高粱面菜卷卷,要么是糜子面窝头、豆渣面饼饼,夹杂着苜蓿、野菜、榆钱钱,掺和着谷糠、麸皮、榆树叶,吃得人烧心刮肠吐酸水。细麦面只留给久娃,还吃不到麦黄。

  二女和女婿给送来几斤棉花和半袋麦子。梁桄说:“这是娃从嘴里捋下的。”

  侉子用棉花给久娃做了身棉袄棉裤,让梁桄把麦子在石磨上磨成精粉,以备过年蒸几个白馍、擀几碗年面。梁桄把面背回来说:“明给俩娃擀顿干面。可怜毛女了!”侉子嘴上说“等碎女回来”,心里却想:你光会耍嘴!就那么两把细白,造完了,久娃喝风屙屁呀?嘴上这样说,心里这样想,可总归是当妈的,还是不忍。第二天早饭吃罢,上工前塞给毛女半拉白馍,“给你的。”

  毛女把手往身后缩,不接,两只呆滞的眼睛眨巴着,一脸的不高兴。

  侉子就又拿出一个白馍:“这个给娃!”

  毛女眼里才有了惊喜,藏着的两手飞快地伸出,抓过白馍塞进兜里,还扭头四下一瞅,嘿嘿傻笑。

  侉子不由心里一酸。早饭侉子给三个大人一人做了碗糊裹馍。馍是掺了麸皮的高粱面碗坨,硬得像铁饼,吃在嘴里扎乎乎的。她把碗坨切成小丁,用玉米面糊一裹,开水锅里下了把冻白菜丝,把糊裹好的馍丁倒进去煮。久娃攥了半拉白馍挤在毛女旁边,非要尝毛女碗里的饭,毛女喂他一口,久娃边嚼边吐舌头,咽不下去,憋出两汪眼泪,逗得一家哈哈笑。

  那天上工是给大田运肥,肥是农家肥。有推车的,两人一伙拉;没推车的,一人两只笼去担。工分按额定数量计。梁桄脚腿不灵便,自然比旁人要慢好多,就挑了两只大粪笼,拄着个拐棍东摇西晃,满笼去时一头热汗,空笼回时一股透心的冷。侉子心疼他也心疼工分,就碎步儿小跑着赶。凭工分决算吃饭哩,谁敢偷懒?再说了,你成分高,出身孬,只有积极积极再积极,忍让忍让再忍让,才能求来平安。

  侉子挑着担子正呼哧呼哧呵白雾,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唤:“妈!”她一惊,疑疑惑惑四下一望,只有寒风飕飕,风里夹着了零零星星的雪糁子。她就颠儿颠儿继续小跑。两个来回后,雪糁子密起来,打在田里的枯叶上,唰啦唰啦响。

  “妈!娃!”

  侉子真真切切听到了毛女的叫声。可是那声音,却不是毛女现在的声音,是她做女儿时的,脆脆的,糯糯的,能甜了人的耳朵。

  侉子一个激灵,定定地立住,问旁边走过的人:“听见毛女叫我么?”

  人就笑她:“我听到老梁桄叫你哩!”

  梁桄晃悠着两只大空粪笼,一摇三晃往回走。侉子问他:“你听见毛女叫我没?”

   梁桄说:“你想啥哩?毛女在家看娃哩。”

   侉子就学给梁桄听,说:“我听得真真的!”

   梁桄说:“你不放心就回,剩下的有我。”

  侉子想了一想,挑着粪担汇进运肥的人群。

  13

  雪糁子密了起来,硬硬的冻地上落了一层鸡爪雪。

  “汪汪!呜——汪汪汪!”

  梁桄那条瘦骨嶙峋的癞皮狗,窜到田头,拖着半截狗绳昂着头狂吠。癞皮狗是条蔫狗,平时很少高声叫,即便受点欺负,也压着嗓子呜呜哀鸣。今就怪了,吼声急赤赤的。

  “你家狗见鬼了?”有人冲梁桄喊。

  梁桄大声吆喝一句,癞皮狗就弓着背狂奔过来,撕住梁桄的裤管狂躁地一蹦一跳。梁桄心里一跳,撇下籠担,顾不上叫侉子,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往回跑,才跑一半,侉子便追上来超过他。狗撇下了他,追着侉子边跳边吠。

  老梁桄还没跑到院门口,就听窑院里传出来侉子撕心裂肺的嚎啕:“毛女!毛女!啊啊啊,天爷呀,我的毛女啊……”

  老梁桄被雷击了一样,稀拉拉的花白头发,噌噌噌一根根竖起来,两腿一酸一麻又一软,泡进醋坛一样酥得站都站不稳。他嘴里发出“啊啊”的干嚎,拐杖撑着发软的身子,身子拖着沉重的拐杖,跌跌绊绊扑进院门。窑门外的雪地上,久娃裹着毛女的大棉袄,哇哇哭着一声声叫“姑”。侉子双膝跪地,怀里抱着毛女放声恸哭。

  侉子怀里的毛女闭着双眼,上身只穿件补丁摞补丁的薄衫,探手一摸,鼻子下没一点气息,身子又冰又硬。老梁桄两手地上一拍,拍飞了两把雪糁子,干涩的老眼里涌出来两串滚烫的老泪:“天爷呀,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跟了来的几个村坊目睹这样凄惨的场面,禁不住都落了泪。

  事后根据各种迹象推断,梁桄、侉子上工后,毛女锁好门带娃去耍。一下雪,毛女就带娃回家,开了院门去开窑门时,人就不行了。死后她的手里还握着那把长柄的锁钥,拽都拽不出来。可能她倒地后,是久娃的哭喊让她用最后那点力气,脱下袄裹住了久娃。还有人说,可能毛女见下雪了,怕冻着久娃,就把棉袄脱下来裹着,只穿个单衫子抱着娃往回跑,进了院门就倒下了。

  大家都一片唏嘘,说一个疯了癫了的女子,竟能这样周全,奇了!

  人们都说,那么个瘦得能一脚踢死的老狗,竟会挣断这么结实的狗绳,怪事!

   最让侉子后悔不迭、日哭夜泣的,是她塞给毛女的那半拉白馍,还原样不动地装在毛女衣兜里。毛女没舍得吃,毛女给久娃留着。毛女没等到碎女回来,没等到吃一口白面白馍……

  毛女的丧事很凄凉。

  既是出了嫁的女子,不管咋样,梁桄还是先向婆家报了丧。可冯家在出丧那天,竟然半个人都没闪面。

  侉子的意思,年岁不好,日月恓惶,草草埋了算了,活着没享半天福,死了你就给她个金山银山,她都看不见了。

  但梁桄不依。

  梁桄说,娃活着,咱没让娃过上一天好日子,死了还能叫她当个孤魂野鬼?就把给自己打的棺材,让给了毛女。

   可在墓地勘址上又生了纠纷。细木匠和二先生不谋而合,出奇地一致,都不让毛女埋进祖茔。一者并非嫡亲,二者是出嫁之女,三者虽非横死终究也不是善终,四者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清不楚……

   梁桄不待他们再往下数,落着泪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梁桄最后把毛女葬到了豁口崾岘的阳坡上,他给毛女说:“女,你先睡这。伯殁了,就睡你左首,你妈殁了,就睡你右首。不让你孤单!”

  毛女下葬先一天,二女和碎女把面瓮倒了个底儿朝天,一面放声哭,一面蒸了两锅高粱面菜卷卷,招呼前来帮忙的村邻亲戚。一来是小丧,人犯忌讳;二来家家缺吃短喝,拿不出或舍不得那一份水礼;三来明知老梁桄家丁当响,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去了就是个贴赔,所以左不过十来个客。就连湾里那个消息灵通,以跟婚丧嫁娶讨生活的秃驴,都没来。

   二女哭得几次背过气去,她哭毛女的可怜、伯妈的恓惶、人情的凉薄、日子的苦焦。她哭自己偏是个女儿,不能支撑这个东拼西凑的家,不能保护她的家人。她把跟着她哇哇哭的久娃揽进怀里,鼻一把泪一把说:“你要乖乖的!你要争气哩!你要给你爷你奶长精神哩!”

  全家守了一夜的灵。二女、碎女和侉子追忆一会儿毛女的点点滴滴,哭一会儿毛女的各种不幸,直到连出声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抹泪。

  鸡就叫头遍了。

  按乡俗,小丧该起灵了,都说年青亡人心里会有许多挂念和牵绊,起灵晚了能看清路,会常常寻路回来惊扰生者。眼看要过了时辰,却不见一个乡邻前来。梁桄知道,天寒地冻,雪厚路滑,家家锅里缺米面,人人肚里闹饥荒,自家又实在端不出可供充饥的吃食,谁肯来沾晦气,出大力?就拍着棺板,老泪纵横地对毛女说:“娃,苦命的娃!伯给人帮了一辈子忙,连个人情都没赚回来。咱走,伯来抬你!”

  侉子把纸盆端来,教久娃在棺前摔了,梁桄就和女婿的三个弟兄,一人抬一头杠子。梁桄喘着粗气对侉子说:“你不能去坟地。”

  侉子悲号:“你都给女抬棺哩,还讲究个啥?”

  梁桄心里就百无顾忌了,放开老声,把连日来憋在心口的悲酸、悲愤,毫不遮拦地哭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坟地。老五炮、二轱辘、受活嘴几个老伙计,一人手里握把锨等着,见只有老梁桄和二女婿弟兄几个抬着棺材,唾沫四溅地骂:“兄弟哩?侄子哩?这帮狗日的,心这么黑?”他们赶忙帮手把棺材下了,把人埋了。梁桄请他们回家喝碗菜汤,老五炮几个说:“谁不知道谁家难?我们去吃了喝了,你喝风屙屁呀?”

   本来打算各自回了,但老五炮不依,非要去找细木匠、二先生论理。二轱辘说:“你肚子里还有粮,消化不了?”受活嘴说:“我回呀,躺在炕上梦馍面呀!”老五炮偏不,扛着个铁锨,站到细木匠和二先生门外的雪地里,吼吼叫叫骂了半天。

  14

  接下來的几年,年年闹天灾。不是旱灾,就是涝灾,不是霜灾,就是雪灾,要么就是核桃大的冰雹,砸出一地的稀烂。地里打不下粮食,沟里连树叶子都被捋光。老梁桄抢了一小笼榆树皮,剁碎晒干磨成粉,吃得肚子硬鼓鼓的,屙都屙不下来。二轱辘家人多嘴多,为省口粮,自己吊死在豁口旁一孔烂窑里,家人用胡基把窑口一砌,就算埋了。

  老梁桄出门去要饭了。

  民国十八年,他就是带着两个兄弟要饭活下来的,只要碰到房高院大的人家,梁桄就跪在大门口,一边哀号,一边磕头,额颅上经常顶着一块干了痂的血疤,直到多少给点吃的喝的,才会千恩万谢着起来,自个儿饿着,赶紧填两个弟弟的肚子。

  梁桄半世勤苦,一心想着发家致富,流尽了汗,也耗尽了力,咋都没料到,这老了老了,腿瘸脚拐身朽力怯了,还会再踏上沿门乞讨这条路。

  梁桄不敢带他的狗,四乡八村的连老鼠都吃光了。他腰里别把老镰刀,拖着那根柳木拐,往南山赶,山里人少地多果木稠,咋都能够混个嘴。他白天挨村挨户乞讨,夜里就钻进人家的柴窑睡个囫囵觉。

   老梁桄嘴斜眼烂、腿瘸骨瘦、破衫烂鞋的,最能招人可怜,每次多少都能讨要点吃食,自己却舍不得吃,只充个饥。

   一天他竟然要到从前一起赶过脚的老熟人家,他认出了人家,人家没认出他。自报了家门,老熟人惊呼着直叫:“天爷!你咋老成这样了?”招呼着给梁桄做饭,吃完后要留梁桄住两天。梁桄真想暖暖和和睡两天好觉,汤汤水水吃两天饱饭。可他不能,他得赶回去糊几张嘴、救几条命。老伙计可怜他,给装了几升面、半袋馍,说:“兄弟,对不住了,你凑合着对付吧!”如此年景里,这份情义,重得让梁桄直掉眼泪。

  老梁桄把那几升面往腰里一绑,外面套上衣服,背起一袋杂色馍,连夜往回赶。天一露白,他就寻处没人的塌窑烂庄子,往里面一躲,或拣一处僻背的山窝窝,在荒草里一猫。年馑这么大,谁敢背着救命的口粮光天化日下走?你要保粮,就不定能保住命;你要保命,那救命的粮食就得被抢。

   梁桄就这样昼伏夜行了整整四天,过了泾河,踏到北极塬地界,心才安下。顺道儿去了趟老虎沟,想给二女匀点儿口粮。

   二女一见梁桄,心酸得直叫“伯!伯!”,眼淚哗哗地流。二女眼前的梁桄,浑身上下沾满荒草枝叶,背驼得像虾,腿弯得如弓,真比叫花子还叫花子。梁桄要匀些馍面给二女,二女心疼地叫起来:“我们孝顺不上你,咋能咽得下这馍面?我们年轻,咋都能扛。”父女俩拉来扯去,最终二女没犟过她伯,就让留了几个黑馍。

   梁桄摸黑回到家时,鸡正叫三遍,天刚麻麻亮。碎女来开稍门时哭着说,侉子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一口东西了,光喝水,她劝不过,自个儿也就不吃了。

   侉子见着了梁桄,眼角哗地流下两股泪:“死鬼,我还以为,见不上你了!”久娃偎在侉子旁边还在睡,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一抹笑,他梦见啥喜事了?

   梁桄转脸对侉子说:“还没把久娃拉扯大,你咋敢胡想?你两眼一闭,心不操了,事不管了,叫我咋活?”

   碎女在一旁抹着泪说:“我妈是给我省哩!”

   梁桄说:“你知道你妈的心,她就没白疼你。”

  碎女盛了热水给梁桄烫脚,她不让梁桄动手,帮梁桄脱去鞋,见半个鞋底都没了,连忙扳过脚掌,上面黑糊糊一层血痂。碎女抱起那双脚,放声恸哭起来,哭声惊醒了久娃,久娃“爷、爷”地叫着跳下炕,扑到梁桄身上。姑侄二人就给梁桄洗脚。久娃不敢碰那层血痂,攒蹙着眉眼问:“爷你疼不?”

  侉子心疼地斜刺梁桄一眼,说:“你爷是个铁人,老二杆子!”

  碎女吧嗒吧嗒掉着眼泪:“伯,你咋走回来的?”

   梁桄吸溜着嘴说:“怪了!一路都没觉着疼,这会儿感到辣了。都是叫你三个说的,给惹下了!”

   接二连三的灾荒,让讨饭也慢慢变得越来越难。梁桄经常会空手回来。

  那年夏天,先是天旱得地里干出拳头宽的裂缝,庄稼苗稀稀拉拉像梁桄秃头上数都能数过来的头发,蔫耷耷的。正待开镰,又下一场鸡蛋大小的冰雹,把地里的庄稼和树上的果子,砸得一片稀烂。堡子里的老人,齐刷刷跪在田头放声嚎:“天爷呀!你把这些老不死的收了吧,嫑再害我娃娃!”青壮年摇着头直叹气,嘴上起了层干痂,眼里跳着一汪火,呼呼呼直冒烟。

  到秋上,刨窝窝种下去的秋庄稼,像娘胎里受了症的烂烂娃一样,缺胳膊少腿脚的,又遇上持续干旱和大黄风,玉米棒光秃秃的没粒儿,高粱穗穗全是瘪的,糜子、谷子大多都是空空的,基本绝收。

  死人的传闻越来越多,不是当了饿死鬼,就是做了吊死鬼,要么就是养不活,一落地就溺死到尿盆里。人死得那么稠,可来叫梁桄去埋死娃的,却没了一个。命都难保了,谁还顾忌啥?可见风俗里的那些禁忌,生存中的那些讲究,是以日子富足、肉身能保、愿望可求为前提的。

  实在捱不过去了,老梁桄的眼睛盯上了那条只剩一副瘦骨架的老癞皮狗。它多少天不叫唤了?温驯得像个受尽磨煎的小媳妇,给它拌碗谷糠,它三两口就吞完了;不给它喂吃喂喝,它就乖乖蜷缩在墙角,悄没声息的不吭不哈。四乡八堡早不剩一条狗了,都被吊死吃了、喝了、啃了,放成屁飘在空气里了。就它一个还活着,瓜分着主人吊命的吃食。

  老梁桄盯着老狗时,心就揪成一疙瘩,人也缩成了一团。

  那晚,等家人睡熟,他悄悄起身去到驴窑。老狗见他进来,动都没动一下,只在喉咙里呜了一声,算是招呼,然后睁着一对没神的眼睛,瞅着梁桄把一卷麻绳绽开,一头打个活扣,搭到了高高的驴桩上,另一头软耷耷垂到地下。做完这些,老梁桄过去,腿一弯跪到地上,把它搂进怀里,紧紧抱住,说:“老伙计,下辈子,你托生成我,我托生成你。”

   约摸鸡叫头遍,梁桄把狗绳解开,牵到桩前,活扣往狗脖子一套,背身抓起麻绳另一头,搭在肩上,眼睛一闭,哗地把狗吊上了半空。老癞皮狗,一声都没出。梁桄听见身后狗的爪子啪啦啪啦拍打着驴桩,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倒扦进他的肉里。他觉着自个儿的心,被那些爪子撕得血辣辣地疼。这一刻,他竟然听到了老叫驴雄赳赳的叫唤声,听到了癞皮狗脆生生的汪汪声,听到了毛女惊惊咋咋的喊声:“伯呀!”

  梁桄恍惚间还在疑惑,“蹦娃哩?”就听院外扑通扑通响,驴窑门被哐啷一脚踢开,堡子里七八个青壮年涌了进来,带头的竟是兴旺,后边跟着武魁、文魁。

  兴旺“哈”地一笑:“富农到底是富农,跟贫下中农就不是一心。要晚一步,毛都见不上了!”大家一拥而上,把梁桄挤到墙角按住,抢走了那条舌头吐得老长的死狗。

  梁桄浑身筛糠一样抖着,没劲打,就用嘴咬,一口叼住兴旺的胳膊,感觉几颗各自孤立着的门牙,像钢钎一样往兴旺肉里楔。

  兴旺惨叫一声,抡拳打过来,老梁桄耳朵嗡地一响,顺墙溜到了地上。

  侉子起先以为碰上盗夜的了,心里还想:狗日的水洗了一样,有啥叫你偷?虱都饿死了!手往旁边一摸,一把空,再摸,才知梁桄没在炕上。赶紧摸黑起来,爬窗上一看,窑院里空无一人。出去见驴窑门开着,才想到了狗,跑去一看,狗没了,梁桄窝在地上捯气儿。

  久娃得知狗被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又见爷被打得鼻青脸肿,攥紧拳头喊:“爷,等着,我长大把他们全杀了!”

   老梁桄把牙关咬紧,啥都不说。他没说狗是自己吊死的,也没说来抢狗的,有他的三个亲侄子。他把难过和屈辱、恶心和后悔、愤恨和悲凉,搅在一起嚼碎了,咽进了肚里。他像棵朽透了根的老树般,扑通一声倒在炕上,蜷着身子呼哧呼哧喘粗气,两只浑浊的老眼,瞅着眼前的一片空空荡荡。

   侉子叫他,不应。

  碎女喊他,也不应。

   久娃尖着嗓门“爷呀、爷呀”地唤,他连眼珠子转都不转一下。

  15

   老梁桄聋了。

   他意识到自己聋了,是第二天太阳爬到一竿子高的时候。

  他被侉子摇醒来,看见侉子、碎女和久娃,都围着他眨巴眼睛,嘴在一张一合,可就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的耳朵听到的,是隐隐约约的驴叫、狗吠,里面夹杂着蹦娃和毛女“伯呀、伯呀”的呼唤。他四下一看,跟前只有侉子、碎女和久娃。

  老梁桄揉一揉耳朵,看一看他们,再揉一揉耳朵,又看一看他们,愣住了,眼睛眨巴眨巴,一声没吭地翻身坐起。碎女端来一碗热饭,是用谷米和玉米芯粉熬的稠饭。他伸手接过来,瞪着碗看了一会儿,呼噜呼噜刨了一半,放下碗就下了炕。

  他冲侉子说:“把娃管好,等我!”声音大得像吵架,说毕,转身出门去要饭。

   鼻青脸肿的老梁桄,撑着柳木拐,撇着一对罗圈腿,一边往前颠,一边“嘚啾!嘚啾!”地吆喝,餐风宿露,忍饿挨饥,求爷爷告奶奶,硬是把一家人的命吊住了,终于等来了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新社会就是好,堡子里都有了小学堂,只交几角钱,就可以去识字读书。老梁桄牵着久娃的手,把他交给了先生。回去的路上,老梁桄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有苗不愁长,久娃都快八岁了。伤心的是,这样的一幕,让他想起把蹦娃交给安先生的情形。

  蹦娃,他活着?还是死了?若死了,为啥不托个梦?好让伯给收个尸骨。若活着,他又在啥地方,在干啥?

  年景好了,有吃有喝的了,老梁桄就又重操旧业替人埋死娃了。他又聋又老,远处自然去不了,周围几个村子凡人来叫,不论刮风下雨,他都会一瘸一拐去,一拐一瘸回。深夜,只要听到“嘚啾!嘚啾!”的吆喝,人们就知道老梁桄又在给谁家埋死娃了。侉子心疼他,担心他,每次都比划着劝阻。梁桄则大声对她喊:“积福哩!还情哩!”挡都挡不住。

  梁桄不再要人一分一文的酬谢。

  他没事就跟久娃唠叨:“人不能忘本!本是个啥?本就是记恩、行善、不诓人。树没本就活不成,人要忘了本,迟早是个害。”

  久娃不管爷说啥,都点着头脆脆地应:“嗯!嗯!”

   每天天一麻麻亮,老梁桄就锨把上挂个粪笼,去乡道上拾粪。“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他饿怕了!为此,还成为积极改造分子,受到了公社大会小会的表扬。

  “邠县”改为“彬县”的那年春天,老梁桄一头栽倒在拾粪的路上,再没爬起来。被人发现时,他仰面躺在路边一片开得绚烂的地丁花地上,两只眼睛大睁着,望着蓝蓝的天空。

   老梁桄,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起初人们并没多么惊讶,但很快堡里人就不这么看了。

  先是安先生尋来,送了一个挽幛,幛上白纸黑字写了斗大四个字:“仁义堪铭。”跟着冯家毛女的公公也来祭。毛女公公扑通跪到灵前,放开老声哭:“老哥哥呀,冯家对不住你呀,对不住这一家啊!老哥哥呀,我怕我再不来,就没脸到地底下去见你啊……”

  后边认得的不认得的,三三两两来,有梁桄收死娃交下的,有梁桄要饭认识的,也有感念梁桄的为人处事心生敬佩的,上一炷香,化两张纸,圪蹴在窑院里闲话梁桄的仁义和可怜。

  细木匠和二先生早先还讪讪地招呼着来客,两人即便打了照面,也相互冷着个脸,不理。后面眼里看到的,耳里听到的,当然了,可能也有心里想到的,就让二人脸上有了愧色,再有了悲色。到晚上烧纸时,二人便跪倒在大哥的灵前,放开了老声哭,老泪纵横里,他们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切切……

  北极塬至今还有人说:“还没见过哪个百姓的丧葬,能来那么多人,还都是不请自来的!”

   两年后,侉子正坐在窑院搓玉米,一个后仰倒地而亡。

  从那以后,堡子里每逢大雾缭绕,人们就能隐隐听到“嘚啾!嘚啾!”的吆喝声,那声音苍老、低沉,似有若无。你不关注了,它会从雾里飘出来;你侧起耳去细听,却逮不到一点点声音。直到有天一早,一个下沟去担水的人,慌慌张张挑了两只空桶飞跑上来,神神道道说他看到老梁桄吆着他的那条瘦狗,在大雾里忽隐忽现。人们才说,原来那“嘚啾!嘚啾!”的吆喝声,是老梁桄的,他死得不甘心,有牵挂,阴魂不散。

   碎女终身未嫁,守着久娃。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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