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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就跟着了魔似的,吃饭不香,睡觉不宁,整天无精打采,就连晚上做梦,都是作家沉默模糊的影像。我表哥程晓秋挖苦我不着调,说我离神经病差不多远了。
“至于吗?”他说,“见不着沉默,你还不活啦!”
“差不多吧!”我笑说,“至少活得没滋没味!”
“见他可不容易!”程晓秋言归正传,“他那个人,脾气不是一般的古怪,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无论家里还是单位,门口全贴上‘请勿打扰的条子,单是看那几个笔力遒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醒目大字,你就知道他绝不会客的决心有多大。别说你我,他儿子陈树都不行!你知道,陈树和我们一样痴迷文学,想拿自己的一篇习作让老爹给指点指点,可敲了半天门,老爹就是不给开。陈树气得不行,直着破锣似的嗓子呐喊:‘这是文化馆,不是你家。不开门你没有道理,我知道你就在里边。见还是没有应答,陈树恨恨地踢了两脚门板,走人。”
“够犟,就不吭声!”
“吭声就不是沉默了!”程晓秋说,“我是他们家常客,在陈树的刻意安排下见过他几次。每次见了他,我都礼貌而且谦恭地喊声‘大叔。可他呢,也只点个头或者微笑一下,话是从来不说的。事后陈树安慰我:‘你算是有面子的,换了别人,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天生就这样?”
程晓秋说:“才不是呢!听陈树说,沉默年轻时,也是个极热情奔放的人,喜欢音乐,歌唱得尤其好,是全厂几千人中有名的男高音。如果不是他热衷于搞技术,十个沉默也被专业文工团弄走了;说话也幽默诙谐,跟说相声似的,能把人笑翻了;最出色的才艺是演讲,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催人泪下,歌颂崭新的新时代感人至深。那会儿的工人朝气蓬勃,经常组织或自发开展各种文体活动,沉默总是锋芒展露,样样拔得头筹。”
“出类拔萃呀!”
“可不嘛!”程晓秋说,“偏偏痴迷搞技术!”
“终究不还是当了作家!”
“那也是后来,半路出家。”程晓秋说,“后来的沉默之所以沉默,几十年总共没说过几句话,我猜想,也许就是他当了作家的缘故。这可以理解,作家必须把全部情感和精力放在创作上,哪有闲工夫跟别人废话!这么跟你说吧,除了吃喝拉撒睡,这辈子他只做两件事,读书写作和静默沉思。”
“不食人间烟火,生活太单调了!”
“单调?才不呢!”程晓秋说,“陈树曾经给我说过,他爹另有一个世界,看不见摸不着,神秘玄奥,但有质感、有声有色、有形有状,真实而且具体。”
“虚拟的世界?”
“不错,这么说比较准确。”
“作品呢?”我问程晓秋,“能找他几部作品拜读吗?”
“作品有的是,但是,没人敢找他要,陈树也不敢。那些作品就装在大纸箱里,谁动他跟谁拼命。陈树说,他也只是趁他爹不在,做贼似的翻看过,不敢拿出来细读。”
“可惜了!”
程晓秋说:“不急,早晚有你看的。”
“对着呢!作家写作品为什么,就是让人拜读的嘛!”
“没错。”程晓秋说,“我就不信,他写了那么多作品,这辈子还不拿出来见人了!等着吧,好酒不怕巷子深,早晚的事,他会自己拿出来的!”
在谈论作家沉默的时候,我和程晓秋都是充满敬意的。特别是程晓秋,说话时表情虽然夸张,却是轻声轻调,似是怕打扰了远在百里之外、正奋笔疾书的沉默。
现在看来,那的确是个狂热的时代,青年人中,十之八九都怀揣着作家梦想,或伏案苦读,或奋笔疾书,大有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坚强决心和意志。但这些人中成分复杂,真正没有功利目的、矢志文学的创作者少之又少。大部分人则是另有图谋:企望成名成家、出人头地者有之;附庸风雅、装腔作势者有之;把文学创作作为敲门砖,幻想以此改变命运者,也绝非少数。我属于后者,为了摆脱贫穷,不再从土里刨食,在文学之路上不断执着拼搏着。
但我天资愚钝,又学识浅薄,根本就不是当作家的料。那时,我常常望着书案发呆,书案上堆积的那些退稿信如芒如刺、如冰如霜,令我失意和绝望。就在我撕碎了文稿,准备彻底放弃时,程晓秋让我知道了作家沉默。
我崇拜作家,作家在我心目中是神圣的,是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即。我想见作家,做梦都想,但我知道想也白想,我一个无名鼠辈与作家结缘,简直是痴心妄想。却没有料到,程晓秋居然见过作家,不但见过,而且还熟识。这令我那颗将死之心,又怦然跳动起来。
程晓秋与作家熟识,得益于他与陈树的关系,他俩是大学同学(工农兵大学生),在校期间无话不谈,亲如兄弟,毕业后仍然书信频繁,往来不断。那时,陈树已经回到父亲身边,除了先前听母亲所说,又加上自己亲眼目睹的父亲的“风采”,尽其所知,全都告诉程晓秋。而程晓秋对我,也是毫不保留,详细转述。
我感谢程晓秋,如果说,沉默是我心中的偶像和神祇,那程晓秋就是偶像和神祇的塑造者。从这个意义上说,程晓秋是我黑夜里的明灯、沙漠中的绿洲、迷途上的引路人。我因此“死灰复燃”,又有了最初的狂热和冲动、渴求与期盼。
说来也怪,自从心中有了偶像和神祇,我的性情就变得有些急躁。我整天缠着程晓秋,要么求他尽可能多地说沉默,要么催促他打听“那边”的消息,究竟是猴年还是马月,才可以成行拜见作家沉默?
我这么急切,动机当然不单纯,崇拜是一方面,但主要是有求于人,求人家指点迷津,让自己的文稿早点变成铅印。我认定这是条捷径,唯有如此,我榆木疙瘩的脑袋才能开窍,才能实现当作家的梦想。
我毫不隐瞒自己的功利目的,不怕大家见笑,当初我就是这么想的,以为见了沉默,就好比僧众见了佛祖,一旦沐浴佛祖的灵光,立刻就会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
可程晓秋卻说:“你没必要这么急切,见与不见也不在乎这几天,等他忙过这阵,还怕没有机会?”
我恭维程晓秋:“说得太对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可是,他现在究竟在忙什么呢,难道是创作长篇巨著?”
“不错,正在创作大部头。”程晓秋说,“听说,写作时他常常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神经病似的。如此异常举止,一般人无法理解。其实,这有什么?作家嘛,再正常不过。不这样算什么作家?又怎能创作出伟大不朽的作品来!”
“那是那是。”我附和着程晓秋,表示佩服他的高见,但又不无遗憾地说,“据我所知,长篇巨著的创作,不是三年两载就能完成的!不过表哥你放心,我等,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他!”
话是这样说,“等”的滋味并不好受,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煎熬。我看得出来,程晓秋已经“江郎才尽”,关于沉默,他再没新的故事可讲,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于是另辟蹊径,拜访沉默住过的老屋,走访他房前屋后的乡邻们。去过多少回,我已经记不清楚。老屋里的沉默,身上有太多太多难解的谜,去得次数越多,知道得越多,谜底反倒越难解开。
据说,老屋建于村公所成立之初,屬于仓促临建,干打垒的那种。老屋总共三间,没有围墙,与四邻相隔得都很远,显得空旷孤零、沉寂落寞,在袅袅炊烟的笼罩下,还有几分神秘。
不知道别人是否都像我这样:谜越是难解就越想解,我一次次去老屋求解,又一次次伫立在老屋前后茫然发呆。
好在沉默有写日记的习惯,厚厚的十多本,我有幸拿到。拿到他的日记并不容易,是我嘴皮磨破,程晓秋积极斡旋并担保,日记才得以由我暂时保存。这令我十分开心,有了日记,就可以解开许多谜团,可以更多了解真实具体的沉默。
但我没有料到的是,要读懂那十几本日记,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通宵达旦,耗时一个冬天,也还只是一知半解。沉默的日记难懂,是因为字迹潦草、页面模糊,有些事件的记述过于玄奥,令人实在费猜。更要命的是,从他开始小说创作后的部分,居然连年月日的时间记载都没有。我想,也许一头扎进虚拟世界的沉默,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对现实世界的时间概念早已忘得干净。
2
沉默本名陈世和,是东北某国营有色金属厂的工人。最早使用“沉默”的笔名,是他入厂后不久。那时候,省报副刊经常开展征文活动,沉默常有诗歌、散文之类的文学作品发表,其中有篇千字小说还获得了一等奖。
新中国建国之初,工人们文化水平普遍偏低,想在车间里找个读报的都难,可人家沉默,竟有文学作品发表并且获奖,这在全厂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沉默出名了,全厂上下包括厂领导都一口一个“沉默”地叫着,越叫越顺口,久而久之,反把他的真实姓名忘到脑后了。
“沉默”就“沉默”,无所谓。沉默心里虽美,表面上却并不张扬。他想的是下一部作品,大部头的,高水平的,能在全国引起轰动的。
然而很可惜,沉默未能等到下一部作品发表,情况便发生了变化。他被厂领导看中,由生产车间直接选拔到技术攻关小组。他因此忍痛割爱,主动放弃了作家梦想。
技术攻关小组是有色金属厂的科研创新机构,浩浩几千人的大厂,技术攻关小组成员只有十几个人,是骨干中的骨干,人才里的人才,技术攻关小组是所有青年工人最向往的地方。沉默有幸成为全厂瞩目的佼佼者,自然是激动不已。
沉默懂得,作为工厂主人,钻研技术、勇于创新是本职,出力流汗、无私奉献是本分。青年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兴趣爱好,但必须服从本职工作。沉默又是个极认真的人,要么不干,干就干出大成绩,迎难而上,决不轻言放弃!
沉默文化基础不错,又聪明好学,谦虚扎实,不久便在全厂爆出猛料:沉默技术攻关取得了重大突破。他大胆推翻书本上的定式,在硫碳元素重新配比基础上,增强冶炼熔点,经过反复试验,产品纯度大幅度提升,遥遥领先于国内同类产品。沉默不负众望,从申请立项到试验成功,用时仅仅三个月。
那些天,来厂里取经的人络绎不绝,厂领导决定让沉默准备发言材料,给来访者介绍经验。他腼腆笑笑:“免了吧,出头露面的事我不行。不如多给我点时间,取得更大成果再说吧!”他向厂领导自荐,要在原材料加工提纯上做文章,如果成功,既可节约成本,又能提升产品质量,并放言:“如果不成功,无需领导发话,我自动离开技术攻关小组!”
厂领导说:“想法不错,但要先放一放,等你从北京学习回来再干不迟,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厂领导告诉沉默,为了培养技术拔尖人才,厂里经与北京一所大学联系,决定选派几个有潜力的年轻人前往,系统学习理论知识。沉默当然是首选,那时候,他已经被提拔为技术攻关小组的副组长。厂领导拍打着沉默的肩膀,“干吧!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沉默又是一阵激动。他知道,能去北京学习,对所有专业技术人员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大喜事,果真学成归来,那才真是如虎添翼。
沉默踌躇满志,越想越兴奋,不禁为自己的未来规划出一幅蓝图:他现在才刚刚三十岁,入厂也只有几年的时间,已经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照这样的算法,四十岁前,一定能取得轰动全国的大成绩。如此说来,领导“前途不可限量”的说法,还真不是开玩笑。沉默这样想着,自己先偷偷乐了。
然而,正当沉默天天期盼去北京学习的时候,命运却同他开了个老大的玩笑,也正应了“造化弄人”那句老话。沉默因为一次纯属偶然的笔误,被划定成了右派。他的人生旅程,因此被彻底改变了方向。
厂政治处李主任是奉了厂部命令,把沉默他们几个文化较高的人召集在一起,说苏联专家要来厂视察,为了表示友好,墙壁、树干等等凡能抹到糨糊的地方都要张贴标语。在厂里,沉默的毛笔字小有名气,大笔一挥,酣畅淋漓写下“中苏友好万岁”。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友”字上边的头没有出来,结果是,怎么看怎么像是“中苏‘反好万岁”。
“这还了得?”李主任望着已经张贴上墙、墨迹未干的标语说,“都怪你平时疏于政治学习,所以,思想上才反动,才敢与中央的精神唱反调,发泄对中苏友好的不满!也罢,上边布置抓右派的任务我正犯难,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右派?!”沉默不解问,“右派是什么东西?”
李主任说:“右派不是什么东西,就是左派的对立面。这么跟你说吧,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事物都有两面性,比如说人,有男人就有女人,有老年人就有青年人;再比如说空间方向,有上就有下,有前就有后,有左就有右。我说的这个‘右派,说白了就是个叫法,就像叫‘阿猫‘阿狗那样随意。”
沉默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叫‘左派?”
“啰嗦了不是!”李主任不耐烦了,“实话告诉你吧,上级给我分配了抓三个右派的指标,限期完成。难啊,几千人这么个大厂,谁脑袋上写着‘右派两个字,让我上哪去抓呀?”
“如果你完不成指标呢?”
“那我就得写检查,接受组织撤职处分!”
“这么严重?”
“就这么严重!”李主任说,“你要体谅我呀!”
“干右派,影响我技术攻关吗?”
“那哪能呢!”李主任说,“该干吗你还干吗!”
“去北京学习呢?”
“当然更不受影响!”
“当真?”
“绝无戏言!”李主任信誓旦旦,并以人格和党性担保,“踏踏实实搞你的技术攻关,尽快取得更加优异的成绩。当然,以后你要加强政治学习,思想上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等你从北京学习回来,这阵风也许就刮过去了,那时候,我再把你的右派帽子给摘下来。”
“摘不摘无所谓,只当戴着玩吧!”沉默说,“不就是右派吗?既不影响技术攻关,又不耽误去北京学习,还能替你分忧解愁,那这个右派,我干了!”
听起来好笑,离奇得也太不靠谱了吧,当时的右派是这样划定的?说实话,别说别人,最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一个精神上没问题、前途无量的技术攻关人员,居然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当儿戏!可程晓秋却说:“千真万确,信不信由你!那时,沉默只关心技术攻关,懂得什么叫政治生命?”
被戴上右派帽子最初那些天,沉默的确跟先前一样,照常搞技术攻关,一样废寝忘食,一样埋头苦干。只是没过多久,去北京学习换成了别人,紧接着,又从技术攻关岗位上被莫名其妙地撤了下来。
李主任解释说:“是因为大家反应强烈,技术攻关小组是全厂的心脏,不能让右派分子参与。厂领导是迫不得已,让你先去传达室避避,等风头过后再调你回来。我保证时间不会太长,最多个把月,对,就个把月,我亲自接你回来!”
“个把月?个把月就个把月,我去!”
那时的沉默,风华正茂,工作热情极高,而传达室又是个清闲之地,除了收发报纸和信件,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沉默整天无所事事,常常被憋得心烦气躁。个把月时间虽然不长,可对沉默来说,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晚上最难熬,沉默值夜班,员工们全都下班,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外出看电影找乐子。于是,厂区的鼎沸被带走了,剩下的只有黑暗和死寂,除了草窠里的蚊虫吱吱嘤嘤,连个鬼的声音都听不见。
每当这个时候,沉默便倍感孤独、百无聊赖,便无奈地取出纸笔,凭借着记忆,一遍遍演算相关列式,不厌其烦。但因为没有资料,没有实验室,他也只是望“纸”兴叹,过过早前技术攻关的老瘾而已。
只有新的一天开始,沉默才幼蝉蜕皮似的重获新生,因为他又开始了新的期待。那些日子,沉默每天都在期待中度过,早上起床后的头等大事,必是先在土墙上划拉一笔,五天凑成个“正”字。数数,都六个半了,李主任一点音信都没有。
沉默心急,却又毫无办法。他知道李主任忙,不该去打扰,但最终没有忍住。
那是个凄风苦雨的天气,淅淅沥沥、雾气蒙蒙,秋雨缠绵而且持久,没有丁点放晴的迹象。隔着办公桌,坐在沉默对面的李主任只顾闷头吸烟,一颗接一颗,神色就跟这天气似的,愁云密布,半天一句话都没有。
沉默终于忍不住,埋怨说:“李主任你这是干吗,有什么话明说嘛!”
几经催促,李主任在烟缸里发狠拧了拧烟蒂,说:“那我就把话挑明了说吧!你们(还有另外两个右派)的事让我作难了,上级指示,要遣送你们各回各的老家,接受劳动人民的监督和改造。”
沉默半天才缓过气来:“为什么?”
李主任说:“因为你们是右派!”
沉默气呼呼说:“右派怎么了?右派就不是工人阶级,就不是工厂主人?就不该搞技术攻关,为建设新中国做贡献?就活该被遣送回老家,无所事事在那地方养老吗……”
李主任沉思良久,说:“有些事我也弄不明白。怪我当初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一阵风刮过去完事。早知是这样,当初真不该把你们弄成右派!当然,事已至此,悔也没用!”
沉默固执地说:“如果我坚决不回呢?”
李主任说:“厂部已经决定!”
沉默闷头想了一会,说:“你知道的李主任,这些年我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把技术攻关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就这样离开心爱的岗位,是在要我的命啊!”
“先回去嘛!”李主任劝导说,“等哪天改造好了,我亲自去老家接你回来,送你去实验室继续攻坚克难,再创辉煌,为新中国建设贡献力量。我保证,没有人敢剥夺你这个权利,组织上也是这样说的!”
3
沉默的原籍在冀中平原唐河边上一个叫清凉店的百年老村,但因为他生在东北长在东北,此前从未来过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熟识。好在清凉店民风淳朴,乡亲们全都热情好客,所以,沉默刚被遣送回来的时候,生活处境还不错:村干部非但沒有为难他,还收拾出废弃的村属老屋,供他暂时落脚;乡邻们也都主动帮助,借给他锅碗瓢盆,送给他柴米油盐,以解他吃喝的燃眉之急;而几户五服内的陈姓本家更是盛情难却,轮流几天,挨个儿请他吃饭。
对清凉店人的深情厚谊,沉默自是感激不尽,并发誓这辈子都要铭记在心,适时回报。但是,时间稍久,沉默又有些无端的苦闷和烦恼,刨根究底,是无法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
清凉店人自古就有“串门”的习俗,这也难怪,那时清凉店还没有通电,家家户户除了鸡鸣狗叫,再也找不出个带声响的东西了。人都有交流的欲望和需求,你不找他,他找你,凑一块说说闲话,是最大的乐趣。
沉默的老屋后有棵古槐,根深叶茂,树冠硕大,是清凉店半个村子人的活动中心。每到晚饭档口,古槐下便聚集一片。当然都是男爷们,叼着粥碗,啃着咸菜疙瘩。吃喝完了,碗筷随便丢在脚下,山南海北唠到半夜,才打着老大的哈欠各回各家。
这是热天。
冬天不行,冷,老槐树下没人,三三两两的,扎堆去了谁谁的家里,坐折板凳熬干灯,多少年都这样。这是在沉默没回来之前。沉默既已回来,老屋便是首选。他们爱听沉默唠嗑,爱听他唱歌唱戏讲故事,特别是讲东北的奇闻趣事。沉默口才不错,常把大家逗得笑岔了气,脸都憋成了茄子色。
乡邻们很快迷恋上老屋,每天晚上丢下饭碗,便身不由己拔腿就到,一个晚上不来,觉都睡不踏实。再往后就不止晚上,因为正值农闲,家里地里都没活干,白天往老屋凑的人就越来越多。
沉默有午睡的习惯,几十年雷打不动,想改也难。可乡邻们管你什么习惯,常常睡得正香,把人从被窝里薅起来,“哎哎哎,大白天的,睡哪门子觉啊!”沉默赶忙找衣服穿上,迷迷瞪瞪打着哈欠,“有事吗?”对方满脸疑惑,“没事啊!没事就不兴串门了?”说完便憨笑着盘腿上炕,鞋是大都不脱的,村里人没那习惯。当然,满屋满炕的人不脱鞋还好,脱了鞋脚臭难闻,半宿气味不散。炕上炕下一片狼藉,有随地吐痰的,有墙角上抹鼻涕的。最难忍是旱烟的味道,呛得人气都喘不过来,眼睛光顾着流泪了。
沉默不吸烟,却爱喝点小酒。尽管已没了工资,但之前那点小积蓄还在,何况妻子和李主任也時常寄点小钱过来,本地产的地瓜烧才八毛一斤,每天二两还喝得起。刚回老家那会儿,他时常邀几个村干部或者乡邻,一个大碗共饮,隔三差五,乐此不疲。
之后,村干部们便来得勤,不早不晚,恰恰在做好晌午或晚饭的时候,大都是官腔十足,依然是昨天抑或更早些时候说过的话:“放心吧,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右派,乡里乡亲的,没人难为你!”
最初,沉默恭敬地表示感谢,但时间长了,又有些抵触,便回应说:“其实,我这个右派是为了凑数,怕李主任作难自己认下的。等着吧,早晚他会接我回去的!”
村干部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见沉默只说别的,就是不说礼让喝酒的话,便觑一眼酒瓶子,鼻子深深吸气,脚步滞涩地像踩在胶上,慢慢拉开房门,走人!
沉默真是烦死了:乡邻们白天黑夜地泡在老屋不走,并不管他高兴不高兴;而村干部则是见缝插针,偏偏在你吃饭的档口没事找事。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咋就这么难啊!如此这般,到哪天才算个完,我技术攻关的大事还搞不搞了!
沉默是这样的人,心和脸是相通的,只要心里有苦,脸上就必然带霜。但百姓们偏偏又都是粗枝大叶,不会察言观色。没办法,沉默只能直言相告:“大家串串门我并不反对,但不能天天都这样。我们年轻人要有理想、有抱负,要努力学习文化,为建设新中国贡献力量。比如说,我是厂技术攻关小组成员,搞科研创新的,必须坚持学习,否则就落后了。”
这回,大家终于听得明白,原来是“逐客令”,便纷纷往炕底下出溜,忙不迭地找鞋,乱哄哄地朝门口挤。都走了,屋子里出现少有的宁静。
沉默这才松了口气,赶忙找出纸笔,伏在平时吃饭用的小炕桌上,勾勾画画,心里想的,还是原材料加工提纯。鸡叫过三遍,才恋恋不舍又疲惫不堪地歪倒在炕上……
清凉店人是善良的,但受到伤害的时候又是尖刻的,并不缺少小肚鸡肠式的猜忌或报复。他们对“逐客令”耿耿于怀,是不会轻易放过沉默的。所以,沉默的处境,因此而发生了改变。
最明显是吃住出现危机。沉默刚回老家时,生活用品大都是乡邻们或借或送他的,如今他们却以种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提出索回。村干部也正式通知他:“老屋是集体财产,任何人无权侵占,限你三个月搬走!”
当然,大家也只是说说而已,过后没有谁再去催逼。
转眼到了开春,沉默所在的第八生产队例行召开会议,先是规划和安排今年的生产,这个简单,每年都搞,照葫芦画瓢而已。最难的是评工分,就是根据去年每个人的体能、劳动技能及其表现等等,分出壮劳力、普通劳力和弱劳力三个档次。壮劳力每天十个工分,普通劳力和弱劳力依次相差两分。
因为是面对面评定,大家都很作难。要知道,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工分就是口粮,就是命根子。因此,参会的人全都把脑袋往裤裆里扎。往好里评还行,往坏里评谁敢?
于是,便会冷场,但时间不会太久,队长早有思想准备,得罪人的事,他当队长的不干谁干?“就别瞎耽误工夫了:谁谁谁什么什么档次,有屁就放,没有就是同意!下一个……”
每年如此,习以为常。
今年却例外,在沉默的工分评定上,突然有人发言。
沉默是去年秋后被遣回老家的,没赶上干几天农活,更因为当时大家照顾他,表现很难界定。但他显然不是壮劳力,虽然也还年轻,干活却跟不上趟,劳动技能更是稀松,耕耩锄耪,样样都不在行。队长说:“那就普通劳力吧,八分。”
“不服!”突然有人叫板,“凭什么他是普通劳力?”
沉默惊愕、气愤:“凭什么我不是?”
那人说:“我是普通劳力,扛出来的!你敢?”
“怕你?”沉默赌气说,“扛就扛!”
清凉店第八生产队的老规矩,普通劳力最基本的标准,是不要人帮,自己把一百斤的黑豆口袋扛在肩上,上坡下坡,连续行走一袋烟的工夫。
这个规矩沉默听说过,却没有见过,不知道其中厉害。他之所以敢应战,不过是被逼无奈,情急之下逞一时之能,在人们的起哄和呐喊声中不愿意认■。然而他却有心无力,别说走,扛都扛不起来。沉默失败了。其实,要扛起黑豆口袋并不难,仅凭蛮力当然不行,必须借助巧力:上右肩弯左腿,上左肩弯右腿,呈九十度抵在口袋中间偏上的位置,一手压住袋口,一手抠住袋底,然后弯腰撅腚,双手上下同时发力,黑豆口袋就轻易上肩了。
沉默不懂,清凉店没人教他,都等着看他笑话。
清凉店人把邻里和睦看得很重,得罪人的话从来不说。对沉默却例外,专爱拿他的糗事说话,无论当面还是背后,或挖苦或贬损,毫无顾忌:
“人家是城里人,搞科研的,咱高攀不上!”
“装蒜吧?看不出他脑袋上多长俩蛋!”
“揍样儿,说话拿腔拿调的!”
“不就是个神经病吗!”
在与老屋的左邻右舍闲聊时,我直言不讳:“清凉店素有民风淳朴、邻里和睦的美誉,而沉默与大家并无深仇大恨,一次‘逐客令,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吗?”
被我问及的人叫陈来福,是沉默的本家,虽然比沉默大不了几岁,却占了叔叔的辈分。刚认识他那会儿我就叫他“来福叔”,他听着很受用,说我比他家那个混账东西还懂事。我发现,来福叔每说起沉默,从来不提名道姓,都是以“我家那个混账东西”取而代之,而且,每说起沉默就气还不打一处来。他说:“也不全是‘逐客令的事。我家那个混账东西缺调少教,压根就没把清凉店的乡亲放在眼里。”
清凉店人拜年有大讲究,不是现在人们的相互问好,而是要端端正正面对长者,喊声“给您拜年了”,然后五体投地,实实在在磕头。这个老礼儿代代相传,亘古不变。
“这个习俗不好!”我说,“不就是封建残余嘛!
来福叔却不认同。在清凉店,他算是有文化的人,说话讲究条理,分析问题也很有见地。按照他的说法,拜年,还真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清凉店邻里之间,不是被逼无奈,从不相互结仇,都是百年不散的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结仇谁都觉得别扭。俗话说:“没有走不到的路,没有求不着的人。”谁也不能关门过日子,你有锄头他有镐头,你借我的应当,我借你的应分。赶上大事小情,红白喜事,离开乡亲们帮忙,谁都迈不过那道坎。
但是,马勺哪能不碰锅沿,吵架拌嘴在所难免,关键是怎样解决。乡亲们都是犟脾气,“对不起”的话很难说出口,又都有和好的愿望,怎么办?拜年就成了最好的媒介。自己抹不开,还有儿孙呢,小辈的一个头磕在地上,点颗烟,倒杯酒,什么都别说,明儿个,咱们还是好邻居!
“如果不呢?”我问。
来福叔说:“那仇就算结定了,这辈子休想再解开!”
“原来拜年有这么大作用。”
“可不嘛!”来福叔说,“我家那个混账东西缺调少教,人们挨家挨户拜年的时候,他却躺在老屋呼呼睡大觉。我寻思他也许不懂,教他呗!可叫了几次他就是不起,还说混账话:‘不喜欢拜那玩意。你听听,这是人话吗?活该乡邻们与他结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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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与沉默结怨,对他极尽恶搞、挖苦、讥讽之能事,或明或暗,或重或轻,手法多多,无所不用其极。换成别人,在这样的境况中生活,也许难以承受,可沉默偏偏就觉得无所谓:也挺好的,清闲、安静,求之不得呢!
这是早些时候。
早些時候,沉默满脑子还是技术攻关、模拟实验、推理演算,光窗户纸就用了一箩筐。但是后来,沉默就觉得越来越乏味,毕竟没有参阅资料,没有实验室,也不能实地勘验以证明对错,就那么几道模拟例题,翻来覆去天天如是,神仙也会心烦,再狂热的人也会降温。
沉默心烦,动笔就少了,狂热降温,自信就缺失了,每当夜深人静,与孤灯为伴的时候,便饱受孤独寂寞的煎熬。而越是这样,就越容易想起以前在厂里学习和工作的情形,那是何等风光:大刀阔斧,攻坚克难,意气风发地朝着理想迈进,天天都有新气象。
可是眼下,自己却是有心无力,虽有满腔热血,终是壮志难酬。唉,都是右派帽子害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又怪谁呢,李主任?李主任当初确有难处,不能眼瞅着他犯错误、背处分,否则,自己一辈子于心不忍!
沉默向来敬重李主任,说他是谦谦君子、和蔼可亲。李主任文化素养高,待人热情又讲诚信,大凡他答应过的事,从来都是一言九鼎、说话算数。可是,为什么在自己回厂的问题上,却迟迟不见兑现承诺呢?就算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该写信告诉一声。妻子在信里写得明明白白,李主任对自己的事一直很是关心,这些年来没少上下奔波,从来没有放弃过。之所以迟迟没有办妥,想必是遇到了难题,当然是暂时的。不急,沉住气,好事多磨嘛!说不定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喜鹊登枝,大喜就要临门了。
沉默这样想的时候,激动地不能自持。他仿佛看见,李主任这会儿就走在清凉店的大街上。他顾不上多想,拉开房门,慌慌张张跑出了老屋。然而遗憾的是,老屋后面的街上,漆黑而且静默,连个鬼影都没有见到。沉默脚步蹒跚,失魂落魄地返回老屋。他索性搬过小炕桌,要给李主任写信。
其实,沉默自回到老家,就从未间断过写信,给李主任,也给妻子,不过那会间隔时间长,你来我往,总要两三个月。可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几乎每天都写。也不是全都寄出,全都寄出李主任肯定心烦,十天半月寄出一封,给李主任提个醒。至于没有寄出的那些,权当跟李主任,当然还有妻子聊天吧!
多少年没见到过妻儿了,思念是肯定的。那种思念是望眼欲穿、肝肠寸断,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早些时候,妻子曾在信中跟他商量,要带着儿子来清凉店看望他,被他回绝了。原因很简单,妻子既要上班,又要照看年幼的儿子、料理家务,操劳是可以想见的,而清凉店又路途遥远,往返颠簸,累垮了身体不值得。再说,就他现在这副熊样,妻儿看见了会怎样想,伤心是肯定的。当然他也想过告假,自己一个人回去,岂不省去了很多的麻烦?但沉默最终没有请假,如果顺利,李主任很快就会有消息,也许就是明天或后天!
沉默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都生活在期待中,期待着“明天”,也期待着“后天”。然而,多少个“明天”和“后天”过去了,奇迹始终没有出现。沉默急,急得嘴上起泡、眼睛红肿、嗓子冒烟,给李主任寄信就多了起来,都是问什么时候让他回去的。他恳求李主任:“就让我回去吧,我真的改造好了,那个中苏友好的‘友字,我都改造几百遍了,保证今后再不重犯那样的错误。再说了,现在都已经‘苏修了,中苏关系真的‘反好了,应该没我什么事了,这顶右派的帽子,也该给我摘了吧!”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不假,沉默用毛笔在空白信纸上写下个大大的“友”字,横平竖直,笔画认真,每封信里必夹带一张,并提请李主任斧正。许是担心李主任不了解国际形势,沉默还时不时剪几篇报纸装进信封里,都是批评“苏修”的文章。
李主任当然还跟以前一样,不说每信必复,最迟也不过一两个月来一封回信,并且不忘随信夹上三五块钱。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除了“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之类的字眼,似乎再没别的可写。
然而可悲的是,李主任“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之类的善意欺骗,沉默居然信以为真。在希望与绝望交替中,快乐与忧郁并行中,沉默焦灼急躁却又无可奈何地度过了整整九年时间。
“九年?不可信!”
这是我一位文友提出的质疑,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每回写出小说初稿,必先征求文友的意见,让他鸡蛋里头挑骨头,总能获得不小的补益。
“我的意见也许不成熟,供你参考。”文友听了我的叙述后说,“就沉默的心情而言,应该是急不可耐的,每时每刻都在期待,期待着离开清凉店,回厂里去大显身手。那是什么?度日如年啊!如果把清凉店比作是热锅,而沉默就是这热锅里的蚂蚁,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出去才对,别说是漫长的九年,一天都是煎熬!九年,他是怎么做到的?换了是我,非自杀不可!”
“沉默内心强大,”我辩解说,“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反正令人难以置信!”
“可这是真的,绝非我胡编乱造。”
“确有其人其事?”
“有日记为证。”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不假,我搬出沉默的日记,当然只是那九年中的两段,最初一段、最末一段。担心文友看不懂,我略去那些字迹模糊不清、记述难解的部分,念给他听:
1958年4月18日
李主任说,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对着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说不定,就是明天,或者是后天……
1966年4月20日
我翻查了《新华字典》中的几个字:“快”。“快”字的解释有很多种,有指速度的,速度高,跟“慢”相对。比如“快要”,表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要出现某种情况;还翻查了“再”和“等”两个字。“再”的意思也有很多种,有表示如果继续下去将会怎样。“等”字的意思就更多了,有“等待、等候、静等”等等。我理解,是再忍耐一下的意思……
“还真是九年。”文友说,“难得呀!”
“相信就好!”我进一步解释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有信念有希望,有信念有希望就有期盼,而期盼的力量是巨大的,是无所不能的。沉默就是这样,跟李主任书信往来九年。”
5
但是后来,李主任的信突然断了,妻子的信也没有了,两个人商量好了似的。沉默急,急得满嘴溃烂、口舌生疮。最初他还不停地写信,见全都有去无回,他的忍耐力达到极限:回东北,当面问个清楚。
他说走就走,趁着朦胧夜色。请假就免了,村干部正恨他,获不获批他心里没底,万一不批呢,走还是不走?至于不请假的后果严重与否,他顾不上多想:难道世界上的事情,还有比李主任不来信更重要的?
清凉店地处偏僻,交通极为不便,离最近的马庄汽车站还有十五华里。汽车每天只一个班次,上午十点钟发车,两个小时以后才能到达火车站。
沉默心急,自然等不得。干脆步行,就凭两副脚板,走到火车站。六十华里远是远了点,可他不在乎:人不走路,脚板不是白长了?再说了,这些年田里地里没少摔打,几十里路算得了什么!于是,沉默脚步匆匆,赶到火车站时,天也才刚刚放亮。
沉默当初被遣送回老家,就是在这儿下车的,那时的火车站冷清而且破败。现在却大不相同,广场上红旗招展,横幅标语遮天蔽日,戴红袖标的学生们斗志昂扬,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
沉默不明白:学生不上课,跑火车站干吗?
沉默还不明白:造反怎么有理?是造谁的反呀?
沉默更不明白:坐车居然不要钱,亙古未有!
这趟旅程,沉默有很多不明白,但最不明白的,是他为之魂牵梦绕的有色金属厂,多年不见,已是面目全非。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彻底清算、坚决打倒、砸烂狗头”之类的黑体大字异常醒目,点名道姓直指厂领导。更有甚者,在每个人的名字上打上红叉,力透纸背,看得人心惊肉跳。
厂办前的小广场,原是召开全厂员工大会的地方,平时不常使用,如今却是红旗招展,人头攒动。迎面台中央,是十来个脸上涂墨、被五花大绑的人,头戴又高又尖的纸帽,其中还有两个女人,被剃了阴阳头,胸前挂两只破鞋子。因为隔得远,沉默看不清模样。
疯了,疯了!有事说事,这是干什么?沉默看不下去,便身不由己朝实验室走去。那里有他的期盼,有他的梦想,有他多少年割舍不下的牵挂。
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沉默激情澎湃。然而,眼前实验室的情形却让他不寒而栗:门窗破败,满地狼藉,所有设备以及玻璃器具全都破碎。不难看出,都是被铁器之类砸烂的。
沉默伫立良久,眼睛湿润。他不忍目睹这里的惨相,转身去找李主任,他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想请教李主任。只见太阳已经西坠,天边残留着片片血红,整个厂区非常安静,这个时候,李主任应该早就下班了,就别去打扰了,再急,也不差这一个晚上,回家吧!
家也变了模样,院门落锁,纸碎满地,院墙上到处是糨糊黄色的污痕,粪便似的。沉默满肚子怒气,大字报都贴家来了!捡几张没被风雨完全侵蚀的看,虽然字迹不全,却可以连成完整的意思:“彻底清算右派分子陈世和猖狂向党进攻的反革命罪行!”名字上居然也被打了红叉。
沉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好冷,冷得难以禁受,掉进冰窟似的。北方初秋的季节,凉还说得过去,冷就不应该了。哦,怕是感冒发烧。这一趟走路挤车,身上不知汗湿了几回,又风干了几回,加上着急上火,不感冒才怪!反正这会妻儿不在,不如先去镇子上的诊所,打个退烧针再回家。
看看四下没人,沉默悄悄溜出了厂区,可没走多远,便感觉腿脚发软,脑袋一扎就再没起来。他睡着了,睡得温馨踏实,睡得无所顾忌。他睡梦里的世界红红的,暖暖的,他感觉自己像初生的嬰儿,整个身体被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
沉默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阳光惨淡,昏黄无力。望着眼前与梦境完全相反的处处雪白,沉默迷迷糊糊,浑然不知身处何地。
“您醒了?都昏睡三天了。”一个身着护士服的姑娘说,“工人阶级是吧,是您在梦话里说的。千万别客气,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沉默说:“这是什么地方?”
“医院。”
“我怎么会……”
“您晕倒在路边,是革命同志送您来的。”
“谢谢!”
“不用,应该的!”
“可是,我没钱。”
“没关系的,我们是阶级兄弟,不收钱的。”
“我可以走了?”
“不可以的!”女护士说,“您身体还很虚弱,要留院观察几天。您是知道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健壮的身体,拿什么跟‘封资修斗争到底!”
女护士轻声细语,态度温和,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沉默有点受宠若惊,眼泪都快下来了。多少年了,他所闻所见,不是白眼和鄙视,就是讥讽与嘲弄,何曾有过如此之高的礼遇!
感动之余,沉默又有点疑惑,女护士称他是“阶级兄弟”“革命同志”,他究竟是不是呢?如果是,墙上的大字报以及大字报“陈世和”三个字上的红叉又是为什么?
突然听见走廊里几声尖叫,脚步纷沓。沉默紧随女护士跑出病房,看见很多人向走廊的尽头拥挤。沉默猫着腰从人缝里硬挤,终于挤到最前面探出脑袋,竟惊得目瞪口呆:“李主任?!”没错,明明白白,就是李主任!
眼前的李主任就躺在地板上,口鼻正往外流血,下颏和脖子被血水糊了厚厚的一层。有两颗红白相间的东西浮动,沉默最初没看出来,仔细辨认,才知道是脱落的牙齿。沉默还看到李主任的裤管,也全被血水洇湿了。
沉默原本是想喊叫的,可此刻却惊得合不拢嘴。
因为刚好脸对脸,李主任显然也发现了沉默。李主任看沉默的眼神很复杂,有诧异也有不安,甚至还有些嗔怒,似乎是在提醒他:这个时候你不该回来,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走得越远越好!
沉默没走,他强忍泪水,默默注视着李主任。
这时,有两个戴红袖标的人喊来医护人员,交代几句,然后就英姿勃发地走人了。沉默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自己的耳膜鼓鼓的、胀胀的,只剩下“嗡嗡”的乱叫声。
医护人员把李主任弄上担架,抬手术室去了。
围观的人们似乎意犹未尽,相互打探,议论纷纷。
沉默从他们的议论中得知,李主任是从批斗会场上被抬下来的。他们说,李主任生活作风奢靡,与右派分子陈世和的妻子长期鬼混。李主任非但不认罪,还严厉斥责造反派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是恬不知耻的卑劣行径。李主任公然对抗革命,才被打成了这样:两颗牙齿脱落,双腿骨折。这是自取灭亡。
沉默看见,那个对他轻声细语、态度温和的女护士,竟一反常态,义愤填膺地喊起了口号:“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对顽固不化的资产阶级反动分子,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沉默想当面告诉李主任:妻子在信中早就告诉他了,李主任是因他那顶右派帽子,一直心存愧疚,多少年始终如一、事无巨细,全心全意帮助他们孤儿寡母。沉默知道李主任的人品,更相信自己的妻子。
沉默还从人们的议论中,知道了妻儿的一些消息,都是他不想听到的坏消息。妻子先是因他右派分子的身份受到牵连,被造反派强逼离婚,划清界限,否则就要步他沉默的后尘,同样被遣送回老家去。接着,又被人以大字报的形式,检举揭发她与李主任的关系暧昧,也是因为死不交代,白天接受批斗挂破鞋,晚上送进学习班,长期不准回家。
最让沉默揪心的是儿子,因为有个右派分子的爹,有个脖子上挂破鞋的娘,同学们欺负他,打他骂他,说他是狗崽子,不准他参加造反组织。早些时候,有人还看见他到处流浪,去饭馆捡食剩菜剩饭,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6
沉默返回清凉店的时候天快黑了,社员们正陆续收工。此时的沉默,双眼早哭成了烂桃子,嗓子也不争气,疼,疼得龇牙咧嘴,别说出声了,咽唾沫都难受得要命。沉默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相,便躲进村边的小树林里,一直圪蹴到天彻底黑透,才绕道学校的菜地回家。那里有条人们不常走的小路,狭窄坎坷但很僻静。
突然发现学校操场上有一堆暗红,近前看看,是个火堆,烧得从容不迫,有点像医院那个女护士说话,轻声细语的。沉默找了根树棍往火堆里扎,挑出几本厚厚的书,还好有没被火烧到的。沉默把书放在身后,再挑,火堆“扑哧”一声坍塌了,烈焰顿时腾空而起,极像那个女护士喊口号的样子。沉默吓得慌忙夹起身后的几本书,狼狈逃窜。
沉默返回老屋也不开灯(村里已通电),把捡来的几本书随手丢在墙角,打开炕上的铺盖卷,躺下。黑暗便围拢过来,虚无缥缈、无状无形,似水般神秘柔和,如死样静谧沉寂。在黑暗深重的底色里,没有惊悸与恐惧,没有忧伤与悲痛。白天那些喧嚣纷扰、暴力恶行、丑陋狰狞……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黑暗真好。沉默迷恋黑暗,希望就这样,永远被这黑暗紧紧地围拢着,一生一世,地老天荒。
他听见队里的钟响,知道那是催人上工的。钟就挂在老屋后的古槐树杈上,他听得比谁都清楚。钟声让他失魂落魄,胆颤心惊,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慌乱中他扯过被头,把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
不知过了多久,满头大汗的沉默终于憋不住,气喘吁吁地露出半个脑袋,侧耳细听,除了鸡鸣狗叫,听不到人的声音,该走的想必都走了。
他穿好衣服,也不洗漱,蓬头垢面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不起来自己该干点什么。门是不敢开的,怕有人猝不及防地闯进老屋来。
突然听见“吱吱唧唧”的怪叫声,沉默侧起耳朵,发现声音来自墙角。那里有些书报纸张,大都是他之前练笔用的,演算稿居多。沉默轻轻走近、蹲下,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动。掀开一角,发现竟是一群耗子,四五只吧,在贪婪地啃噬着纸屑。
耗子们见到沉默先是跑了一程,但没有立刻逃窜,支起小脑袋远远地看他。也许觉得这人并无恶意,又悄悄往回爬,时而警觉地抬头瞄他。沉默觉得很有趣,不想惊扰这群小东西,便躲得稍远一些。
他突然想起了书,就是从火堆旁捡回的那几本,装帧不错,被耗子们啃了怪可惜的。便从小瓮缸里取出一把黑豆,撒在离书报纸张稍远点的地方。耗子们果然一路吃过来,肆无忌惮、迫不及待的样子。
“少吃点吧,没有了!”望着耗子们贪得无厌的样子,沉默忍不住埋怨,“这可是我的口粮,都给你们吃了,我就得饿肚子!”
沉默抱起那几本书,在手里掂了掂,怕再被小东西们乱啃,顺手扔在了炕旮旯儿,然后烧火做饭。
沉默烧火做饭的时候,因为柴草受潮点不着,就想起了用书报纸张引火,就是刚被耗子们啃噬的那些。这在以前,沉默是舍不得的,可是现在,他一点都不在乎。烧吧,索性都烧了,省得看着心烦。
沉默边烧边笑,笑得全身震颤,笑得嗓子眼儿疼。他笑自己以前太傻,满脑子“技术攻关”,鬼迷心窍了。就因为这个“技术攻关”,把乡邻和村干部都得罪了。想想,何苦呢!“技術攻关”这几个字,在从东北回来的路上,就被他从人生字典里抠出去了,抠得干净彻底!
几天以后,沉默身体恢复得不错,眼睛已经消肿,嗓子也不那么疼了,上工吧。沉默上工跟以前大不相同,专拣最脏最累的活儿干,哪里有脏活累活,就抢着往哪里冲,捡了大便宜似的。这就常常引发大家的好奇和议论:“抢孝帽子呢他?神经病又犯了!”“什么又犯了,压根就没好,看他那揍样吧……”
沉默不在意别人的议论,只顾把眼睛盯住脏活累活,为的就是把自己往死里累。沉默觉得这样充实,饭吃得香甜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觉睡得特别踏实,沾上枕头就睡得没了魂,哪还有工夫再想闲事。
但是,秋收过后,就是漫长的农闲季节,清凉店人终于可以松口气,劳累了大半年,也该歇歇了。沉默却恰恰相反,没有清凉店人的轻松和悠闲,有的,只是忧郁和悲伤,以及窒息般的憋闷感。
沉默每天白天上街,无论男女老幼,他见面必先笑脸相迎,主动热情问好。结果当然都不如意,同先前没什么两样,无非又是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大家对他都爱答不理,故意躲着他。往往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家早拔腿走远了。换了别人,谁会自讨这个没趣!可沉默偏偏例外,非得小步快跑,追在人家屁股后边没话找话,直至被甩得远远的,连屁味都闻不着了,这才停下脚步,耐心寻找下一个目标。
清凉店那年刚进农历十月,大雪就过早光顾了,纷纷扬扬直下了两天两夜。大雪阻隔,不能出门,仅仅两天,沉默差点就憋出病来。大雪还未停稳,他就等不及了,裹紧了棉衣,腰间扎条麻绳,趟着厚厚的积雪上街了。他想找人说话,可满大街连个人影都没有。
雪后初晴,是清凉店各家各户清理积雪的时候,先房顶后庭院再门前。清凉店的民房大都是相连的,房顶抵着房顶,庭院挨着庭院,全村男女老幼,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来扫雪,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沸腾景象。
沉默的时机到了,他扛起扫把,登上人家房顶,扫完了这家扫那家,扫完了村西扫村东。半个村子扫下来,天已过午,他累了一身臭汗,该回去做饭吃了。这场雪扫的,真来劲!虽然没曾见一个好脸子,但沉默却兴致不减,意犹未尽。
可是,雪扫完了,白天又没得可干,总是觍着脸子上街与人搭讪,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突然想起先前那几只耗子,很久没见了。沉默知道,那些书报纸张没有了,耗子没得啃,当然要另谋生路。沉默就收集旧报纸,撒上几粒黑豆,耗子果然出现了。
沉默白天逗耗子解闷,感觉还不错。可晚上呢,总不能白天黑夜都陪耗子玩吧!可如果不陪,又干什么呢?漫漫长夜,万籁俱寂,好个难熬的冬夜!
沉默曾经迷恋黑夜,那是他刚从东北回来。那时候,他的心在流血,需要抚慰伤痛,他需要黑夜的宁静和安全。可是现在,他不仅害怕黑夜,而且厌恶和排斥黑夜。每当黑夜来临,沉默就惴惴不安,就有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感。
失眠这东西也怪,越是睡不着就越爱想事,而越爱想事就越是睡不着。沉默每天晚上都失眠,想从前也想今后,但想得最多的还是老婆和孩子。
从东北回来前,沉默想过寻找儿子,但自己大病初愈,体力难支,况且,人海茫茫,毫无线索,几家亲属相距都远,素来少有交往,就连准确地址都不清楚。内弟在部队服役时,倒是常有书信往来,但转业以后就不知去向了,那时候他已经被遣送清凉店了,妻子信中没说,他也没问。所以,寻找儿子的计划,沉默最终选择了放弃。
沉默依然难以平静,儿子只有十三岁,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母的呵护,流浪在外,下落不明。沉默不敢再想,再想自己肯定发疯,于是便披衣下炕。他要去找乡邻们,恳求他们再来老屋串门,像从前那样,听他唱歌唱戏讲故事,他保证再不会有“逐客令”那样的事情发生。当然还有村干部,不就是想喝点小酒吗?砸锅卖铁,他心甘情愿!
刚刚还是有说有笑的一屋子人,见他来了,立刻就变得鸦雀无声。村干部也固执得可以,说:“小酒还是留着你自己喝吧,我们庄稼人消受不起!”
那时的沉默,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他的确想到了死,有几次把绳子系在老屋的梁子上……
但是,沉默没死。沉默没死是因为书,就像当初他被打成右派时那样,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不错,就是从火堆旁捡回来的那几本书,有《聊斋志异》《红楼梦》,还有巴金的《家》……
读那几本书,沉默最初不过是为了排遣郁闷,心里扎了草似的,根本静不下心来,但后来却发生了逆转,竟读得爱不释手,读得如醉如痴,读得忘记了那些因烦恼而生的郁闷,因孤独而生的恐惧,因困惑而生的绝望……每读到动情之处,他常常不能自已,或哽咽有声,或开怀大笑。于是,他便如饥似渴,夜以继日,读完一部,又读另一部,读完两遍,再读第三遍……
沉默是人,饿了要吃东西,累了也要休息和睡觉,有时也会生病,甚至发烧嗜睡,昏迷不醒。每当沉默休息、吃饭或者生病的时候,便有怪异的事情发生:书中旧世今生的那些人物,居然全都走了出来,男女老幼,乱乱纷纷。有的向他哭诉,说自己的不幸与悲惨,要求讨回公道;还有些幻化成人形的狐女、花妖和精魅,给他讲述人类的虚伪与丑恶,企望世界回归本真、公平和正义……
“你们干吗、吗呀这是?”沉默最初看见这些人,难免被惊得毫发倒竖。但时间稍长,就习惯了与他们在一起。
“你不是早就……”
“不错,我早就死了,是抑郁而死!”
“对不起!”沉默说,“是紫鹃告诉我的。紫鹃说,那几天你悲伤欲绝,气喘得厉害,还大口大口吐血,连自己最喜欢的诗稿全都烧了呢!”
“是的,她说的没错。”
“我知道,你病得如此厉害,可园子里连个过来看你的人都没有。你找我是……”
她说:“找你,是想求你告诉我,他到底去了哪里?我和他前世尘缘未了……我想,你是知道他踪影儿的……”
沉默没法答应,眼下的自己哪有能力……但当抬眼看她时,却又于心不忍。他发现,她还是那样的多愁善感,那样的凄楚病态。于是便心生怜悯……“好,我试试、试试吧!”
“还有,”她以手帕轻轻拭泪,“你们作家……”
“我们作家?你说我……也是作家?”
她说:“你们这些作家把我害惨了!如果你是那有良知的,就从头再来,万万不可再让我进那该死的大观园了!”
她说完这句话,人就不见了。她说我也是作家?哦,明白了,她是悔不当初,想借我的笔改变命运。
“可我不是作家……”
“你是,你就是作家!”
不知何时,几个年轻女子就在老屋。
“你们又是谁?”
“我们,你真不认识?我,婴宁啊!”又指着旁边的几位,“她是阿绣、娇娜……”婴宁笑逐颜开,面似桃花,挨个细数每个人的身世与故事。又挖苦沉默:“明明都认得,却又装腔作势,你们人类真虚伪!”
“虚伪、虚伪。”沉默并不生气。
他喜欢狐女婴宁,喜欢她的率真纯洁,没有被世俗玷污和熏染的印迹。难怪王子服对她一见倾心、相思成疾呢!而阿绣(狐女)的仗义和良善,又令他心生感慨。至于娇娜,沉默更是叹服不已,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旧时代,她为救活遭雷击而昏死的孔雪笠,与之口吻相接,将丹药吹进他的腹中。凡此种种,试问世俗人类,又有几人能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写?”
沉默听到了一种质问的声音,不知是来自婴宁,还是来自自己的心里。
……
沉默是怎么开始写作的,日记中并没有记载,我只在日记中找到这么一段话:“正义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伸张?邪恶什么时候才能灭绝?我想写……我早已遗忘了我以前也曾经写过……我经历过的、读到的、听到的,所有人都在我脑子里活着……我想人们都生活在和善安宁的世界!人与人全都真诚友善,没有右派分子被遣送回家,没有人被逼得妻离子散,没有人被批斗被打断腿,没有女人的脖子被挂上破鞋……”
沉默记下了这一天:“1967年2月20日”。
7
走访老屋的左邻右舍,我最关注的,当然是沉默的创作情况。但大家说法不一,唯一一致的说法是,每年冬天,沉默就会销声匿迹,彻底淡出人们的视线。
沉默冬天蛰伏在老屋里,除了读书就是写作,其他事再不用心。沉默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也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直到来年开春,生产队例行召开工分评定会,人们才拍着脑袋突然记起:“哦,可不嘛,怎么把他给忘了?”
队长说:“那就赶紧去找,评定工分是大事,省得以后让我落下埋怨。”然而,派去的人回来了,却不见沉默跟着,那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疯了疯了,不是神经,是真疯了!”
沉默独自一人在老屋又喊又叫,哭笑无常。喊他也不吭声,狠劲拍了几下窗户,倒是不再喊叫哭笑了,却又嘀嘀咕咕,跟什么人唠嗑似的,听得人后背直冒凉气。村里人喜欢捕风捉影,又善于添枝加叶,口口相传,越传越邪乎:老屋闹鬼了,沉默被恶鬼附体,变得青面獠牙,眼冒两道电光;红头发又粗又硬,铁丝似的;指甲有半尺长,能轻易挖出人的心肝来!那以后,人们谈老屋色变,全都避而远之,特别是孩子们,别说晚上,白天靠近都得结伴而行……
“听他们胡吣!”来福叔说,“我没见过鬼,也不信这世界上有那玩意。鬼长得什么样?谁见过谁告诉我!说我家那个混账东西是鬼,还不是变着法糟践他!”
“不過,”来福叔又说,“无风不起浪,踪影、踪影,没踪哪来的影?也别怪乡邻们话说得难听,那些天,我家那个混账东西的确犯了邪乎:头不剃,胡子也不刮,脏乎乎的那张脸少说半月没洗,蓬头垢面的,可不就是个鬼样子么!”
来福叔告诉我,沉默犯邪乎那阵,最担心的人是他,他没少蹲老屋的房根,不是怕他出事嘛!再怎么说,也是没出五服的陈姓本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来福叔最初蹲房根,发现沉默还真如大家说的那样,有时候大喊大叫、哭笑无常,有时候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但沉默大多时候是安静的,聚精会神、笔走龙蛇,趴在小炕桌上半天不动,那情形,天塌下来好像跟他都没有关系。
来福叔是个明白人,很有主见,不会人云亦云。他自信对沉默的了解,比别人更多更真实:“沉默不鬼也不怪,连神经病都不是,顶多就是痴迷上了什么。”
“这个混账东西!”来福叔说起当年这些事,仍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得口干舌燥,可他面无表情,就是不吭声,死猪不怕开水烫,谁又有别的好法子?虽说是叔侄的辈分,可岁数我比他也大不了多少,总不能动手打他吧!”
“后来呢?”我问来福叔,“比如开春,他正常上工吗?”
“不上工他吃什么?”
来福叔告诉我,沉默上工不仅正常,而且积极,每听到老槐树后的钟响,就会最先等在那里,只是嘴不闲着,嘟嘟囔囔,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明白。在地里干活也是,几十号人有说有笑,只有他自己溜边。
“算我白说他了。”来福叔说,“他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出他了。以前他话也不少啊,可如今怎么就成哑巴了?其实,我也是多余管他,人各有志,他又不是坏人干了坏事,不就是走火入魔写书吗?可是,清凉店的人就是容不下他,变着法儿地欺负他。我就不明白,他写他的书,碍着别人什么了?”
生气归生气,来福叔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他知道,沉默生活自理能力欠缺,又因为写作而懒散得很,天天萝卜白菜,身体受不了!所以,他不时补助沉默些柴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用品。至于清凉店人那些难听的话,来福叔懒得计较,嘴长在别人下巴上,爱说什么,是人家自己的事!
沉默在日記中是这样表述的:“我人不人鬼不鬼?我是神经病?……先前的沉默死了,可不就成了死鬼吗?神经病就是异类,区别于正常的人……谁又不是神经病呢?……‘正常的人不解,便说他们是神经病……”
需要说明的是,这不是沉默日记的原文,是我从里面拼凑出来的。我说过,沉默的日记难读也难懂,幸好我有办法,不是说“识文断字”吗?我是硬着头皮、绞尽脑汁“断”出来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也算轻车熟路吧!
8
沉默是善良的,善良人往往又是天真的。以我的理解,他的终极理想,无非是把心留在那个清净安宁的世界,仅此而已,再无他求。但是,在那个动荡不安的特殊年代,沉默自己的理想终究是虚化的,他的命运注定与清凉店息息相关。
在沉默醉心读书写作的日子里,清凉店这个民风淳朴的百年老村,正悄然发生着变化。先是村里两座古庙被马庄中学师生造反派点燃,大火持续烧了整整一夜,清凉店整个村子都被映得通红。紧接着,又有几家“地”“富”祖坟被挖,尸骨散落在光天化日之下。当晚,有多名“地富反坏分子”遭批斗,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由清凉店几十个农民组成的“东方红革命造反团”应时而生。红旗、袖标一应俱全,却缺少个会写传单会蜡版刻印的文书。造反派盯上了沉默,他是全村人眼中的“秀才”,当文书的不二人选。
可他偏偏死心眼,造反派的头头找他谈话,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干!我正在写书,你们另请高明吧!”
没想到沉默前脚刚走,造反派的人后脚就到了老屋,说是奉命抄家。可惜那厚厚一摞文稿,连同从火堆旁捡回的几本书,被当场焚烧了。又过了两天,沉默被扭送学习班,从此失去了自由。
学习班就是集中关押“黑五类”的地方。“黑五类”当时也叫“牛鬼蛇神”,是地道的阶级敌人,被罚被打是家常便饭。李司令常对手下人说:“对待这些人,下手就要狠!”
李司令大名叫李洪福,因为脑瓜不大、面色黢黑,人送外号“小黑人”。别看“小黑人”脑袋不大,坏水却装得不少,常有心狠手辣的毒招,令清凉店的大人小孩全都惧怕。
沉默被弄进学习班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个人,每个人的后背都缝了块四方白布,毛笔写的黑字标注着各自的身份。比如“地主分子谁谁谁”“富农分子谁谁谁”等等,姓名上打着红叉。沉默与众不同,李司令“特批”他两个身份,一个是“右派分子”,一个是“反动文人”,“陈世和”三个字,红叉照打不误。
学习班第一阶段是学习最高指示,李司令提出,每人每天必须熟背五段语录,时间暂定五天,五天三十段。
沉默插话说:“五五二十五,是二十五段。”
李司令伸手给了沉默一个大嘴巴,吼道:“老子说三十段,就是三十段!怎么着,想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味道了?”
“让他凉快凉快去!”李司令轻轻招手,沉默就被两个壮汉架起来,脚不着地,被弄到院西南墙角,那里是猪圈和茅坑的所在地。清凉店的猪圈和茅坑是相通的,俗称连茅圈。连茅圈旁有块做猪槽的毛坯石,一尺多高,三尺多长。李司令让人在上面撒满煤核和玻璃碴,作为“专政”工具。沉默“有幸”第一个尝试,被扒光了衣服、只穿个裤衩跪在上面。
清凉店农历的二月,依然是冰天雪地,晚上尤其冷,东北风的叫声像鬼哭狼嚎。雪粒儿细碎坚硬,被风卷起来像挥舞的鞭子。沉默最初还有疼痛感,但很快就全身麻木,一头从条石上栽了下来,额头和膝盖全都是血。
沉默的腿疾就是那时落下的,每当天气变化,两条腿就肿胀得厉害,膝盖跟烂苹果似的,站起来疼,蹲下去更疼,走路一瘸一拐,常疼得把嘴唇咬得流血。
毕竟是运动初期,死人的事万万不敢发生。李司令命人把他抬进屋,问他往后还敢不敢顶嘴?却见沉默牙关紧咬,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住李司令。
望着沉默怪异的眼神,李司令打了个很大的寒颤,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虚张声势问沉默想干吗?沉默鼻翼微微翕动,眼神如旧,还那样死死盯住李司令,最终没有出声。李司令叫人给他裹床破被,抬到火炉边上,颤巍巍说:“这狗日的不禁弄,先饶过他这回吧!”说完,神色慌乱的李司令悄然离去。
我相信,沉默那天的眼神,是李司令一辈子的噩梦,当然也是困扰我的谜团之一。为此,我曾经多次往返清凉店,千方百计接近李司令当时身边的人,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他们给出的说法是,事后,李司令曾经对他们说,沉默那天的眼神怪,怪得出格,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上人的眼神。
我知道,沉默有很多日记是事发后补写的,为此我熬了好几个晚上,眼睛看花了也不愿意放弃,但很可惜,关于与“眼神”相关的记述,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找到。
“黑五类”学习班结束是转年秋后。那时,造反派把斗争重点转向了“走资派”,他们夺取了大队政权,把大队干部全都关进了学习班。
学习班虽然结束,但对沉默他们的管制并没放松:首先,背上“黑五类”的身份标志不变,人在标志在,人死进棺材;其次,由专人管理,每天早晚两次打扫村里的街道卫生。
按说活儿不累,分给沉默的路段也就两百步,可他却觉得力不从心,常常心慌气喘,其实就是饿的。因为在学习班期间没有工分,分不到生产队几粒粮食,沉默很快就断炊了,每天去人家的菜地里,靠捡食剩菜叶子充饥。
当然只是权宜之计,一两天还行,漫长的今冬明春,吃饭还真成了大问题。沉默并不悲观,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是想出来的。想来想去,沉默想起了跟鼠辈争食,清凉店人叫“盗老鼠囤”。清凉店人盗老鼠囤大都为了取乐,把老鼠囤里的粮食当作牲畜饲料,人是不能吃的。老鼠们一粒粒用嘴叼进、吐出,想想都恶心。可眼下,沉默哪顾得恶不恶心,填饱肚子就行。
清凉店的老鼠精怪得很,洞口做的十分隐蔽,常常借助草窠做掩饰,很难被人发现,又专会弄虚作假,旁边做几个疑似的,引诱人们去挖,挖到鼠洞见底,一粒粮食都没有。这时,挖鼠洞的人已筋疲力尽,一般会沮丧地放弃,骂几句难听的走人。
沉默在实践中摸索出了规律,能够准确识别鼠洞的真假。发现洞口不急着开挖,先爬在洞口旁仔细观察:假鼠洞既然是糊弄人的,挖好就行,绝不再走第二遍;真鼠洞不同,老鼠偷粮食做囤,每天往返几百上千次,又需要数十天才能完成,洞口早被它们摸爬得光滑了。
就这样,狡猾的老鼠没有骗过沉默,真洞口终被发现。沉默挖得小心翼翼,却在拐弯的地方,鼠洞突然没了。沉默不会上当,用手抠抠,土质松散,知道又是老鼠的骗术。便挥舞镐头,一口气挖到洞底,果然有了收获。
沉默很幸运,居然挖到个黑豆囤,抓几粒用手搓搓,然后塞进嘴里品尝,还行!他脱下外裤,把两个裤脚挽成死结,就成了两个小口袋,装得满满的,架在脖子上掂掂,差不多有小二十斤的分量。
八十年代初,沉默时来运转,双喜临门:先是背后那块白布终于被摘除,并在县文化馆安排了工作;没过几天,与他失散多年的妻儿居然有了音信。
沉默从妻儿来信中得知,妻子那年遭批斗,在学习班被关了两个多月,然后被押往北大荒接受劳动改造,连给丈夫写信都受到限制,直至最近被平反昭雪。儿子命运还不错,当时他找不到母亲,在街上流浪,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便偷偷扒上了开往西去的货车。苍天有眼,让他找到了舅舅。舅舅在公社当秘书,小有权力。七十年代中期,有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陈树侥幸榜上有名。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后来清凉店在清理“打砸抢”分子时,李司令因为有些证据不足,未能受到应有的惩治,百姓们不服,村干部不干,派人搜集证据,自然少不了要找沉默。他是亲历者、见证者、最大的受害者,只要他肯作证,李司令必定被绳之以法。
可是,沉默却拒绝配合调查。外调人员中有个叫老四的人告诉我,为了弄到李司令的罪证,他启发沉默:“你的腿是怎样落下残疾的?是谁大冷天扒光你的衣服,强制你跪在铺满煤核和玻璃碴的条石上?又是谁用驴拉着你游街?”
“忘了!”沉默不温不火地说。
“‘小黑人就是个大恶棍,只要你肯出面作证,他挨枪子的罪都够!”老四苦口婆心。
“不记得!”沉默无动于衷,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抬。
老四他们找沉默取证碰钉子的事,不知怎么被“小黑人”知道了。他连夜跑到沉默县城的家,又是弯腰屈膝,又是跪地磕頭,感谢沉默的再造之恩……
沉默扔给“小黑人”二十块钱:“别啰嗦,拿上它走吧,找个吃饭住宿的地方,黑灯瞎火的,别回清凉店了,小心路上被人打断狗腿……”
9
程晓秋运气不错,一篇短篇小说在我们地区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了。那时候乡下文学人才还少,为了重点培养,地区文联借调他协助期刊编辑部工作。
我得承认,程晓秋的确是个好表哥,事事关照我。他脑子灵活,擅长拉关系,才到文联没几天,便把我的一篇小说推荐给了编辑部。在编辑老师们的指导下,几经修改,终于发表。接着他又找文联领导,一次不行两次,死缠烂磨,终于把我也弄进了编辑部。据说,他为此花了差不多两个月的工资。
可是没过多久,程晓秋却辞职下海了。最初他小打小闹,后来借助副县长陈树的权势和关系,一路绿灯,用银行的贷款,在县城附近买下两百多亩地,搞了个“晓秋有色金属公司”,主要是进行合金铝深加工,生产汽车轮毂之类的部件,弄得风生水起。
程晓秋那天来市里办事,顺便看我,问我是否可以去公司给他当秘书。“当然了,”程晓秋特别强调说,“我不是求你是帮你,眼下,想给我当秘书的人都排成长队!你我是至亲,我不能眼看着你受穷啊!我给你年薪两万块,怎么样?”
“两万块?不是做梦吧!”
就在前不久,我县城的一个亲戚为买房找我借钱。我给了他五百块,连毛票都凑上了,差不多倾尽了我全部的家当。他却说还差得远!我问他房子多少钱?他说:“贵是贵了点,两间平房一个小院,两千四百块。”
这就是说,按县城的房价计算,年薪两万块,差不多可以购买七八套住房。而我当时每月的工资,只有六十八块五毛钱。什么概念?一步登天呗!
“大惊小怪!”程晓秋说,“两万块也叫钱?对我来说,那就是九牛一毛!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你一年的工资加起来,也就是我请陈树吃顿饭的钱。”
“你们是同学关系,也搞吃吃喝喝的把戏?”
程晓秋说:“同学关系不假,可利益关系也是真的,直白点说就是互相利用。他帮我的公司做事,比如贷款、协调各方关系等等。而我,帮他出资上下打点,完成他升迁的梦想。”
“悲哀吧?”程晓秋叹息说,“真的,跟你比起来,我们这些人活得太累,太可怜。我满脑子想得最多的,就是赚钱、赚钱、赚钱……无休无止,不知赚到多少才是够,赚到几时才罢休?陈树也是,当了副的想正的,当了县的想市的……当到多大才是头?闹心啊!”
程晓秋的话对我触动很大,他说得在理。可不就是吗,人的欲壑难平,一旦深陷其中,是很难自拔的。因此,我决定放弃“两万块钱”的诱惑,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写我的小说!不是“君子固穷”之类的穷酸,世事纷扰,挣钱没那么容易,我不想自讨那份苦吃,也是人各有志吧!
我又问起了沉默。
程晓秋在说起沉默时,居然直呼“窝囊废”!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程晓秋气呼呼瞪我一眼。
程晓秋的企业经常遭遇技术瓶颈,他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有些力不从心,便又想起沉默。他需要沉默的技术,何况这是陈树最早提起的,陈树不希望父亲太过劳累,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换个环境对身体有益,也是孝心一片。
程曉秋为了巴结陈树,当然也为了自己的利益,便三番五次找到沉默,给出的待遇优厚:技术顾问兼副总经理,年薪十万,奖金上不封顶。结果是,沉默不为所动,没有商量的余地。程晓秋碰了几回软钉子,尴尬至极。
程晓秋再次找我是三年以后,在他临时入住的五星级豪华套间里。那时的程晓秋已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有秘书跟着。
“这回找我,又是顺便吧!”我开玩笑说。
“不,这回是专程,有急事找你。”程晓秋指着床边的包裹说,“是沉默老先生的手写文稿,当然只是一小部分,剩余的我会派人陆续送过来。这是陈树的意思,当然也是因为我的举荐,帮老先生整理一下。一定要快,十万火急。否则,这些东西就成遗物了。”
我听得满头雾水,后来才弄明白,是沉默老先生病了,大病。
就在前不久,老先生突然觉得咽喉难受,以为是感冒,就没太在意,但后来症状不断加重,吞咽和发声都困难,被陈树强拉硬扯去医院检查,拍片照相、核磁共振……一通折腾,结果出来了:喉癌。
陈树跟程晓秋商量,想在父亲临终前,自费出版《沉默文集》,给他个惊喜,陈树半辈子跟父亲话不投机,临了也算尽份孝心。可出版社的人说文稿太乱,让作者自己先做初步整理,然后再交出版社编辑出版。可是沉默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这才想起了我。
程晓秋问我:“你干不干?”
“干干干,我当然要干!”我迫不及待说,“能为老先生这样的大家整理文稿,领略他的艺术风采,是我三生有幸,也是我早就期盼的呀!”
“但是……”程晓秋欲言又止,眉头紧蹙,犹疑间打开包裹,取出一叠文稿交给我。
的确够乱的,比我想象的乱得多。有的纸张皱皱巴巴,明显是先被水洇湿,后又晾干的,字迹已经难以辨认;还有的被涂抹得严重,勾勾画画前后错位,意思不得衔接;更有甚者,一大摞文稿中,竟然没有页码,必须前前后后翻找,才能接对得上。
“你怎么看?”程晓秋问我。
我说:“的确够乱的,怕不省时啊!”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这都是手写稿。”程晓秋指着旁边的包裹说,“就这样的,他家里还有几大包,可能是他半生创作的全部,都是手写稿,不是铅印,全都不是铅印!”
“你是说……”程晓秋的话我突然明白了,要说没有一点诧异是不可能的,但沉思之后,又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不就是手写文稿吗?与铅印有区别吗?”我问程晓秋,也在问自己。
程晓秋说:“我知道,你心里在埋怨我。我无话可说,当初是我把他捧上天的,为你造下了这尊神。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我不失望,这个神你造得好。”我告诉程晓秋,“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该有神。”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之前还以为你会怨我呢!”程晓秋说着从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说是老先生近期的生活照,是陈树在老先生不经意间偷偷拍摄的,想附加在《沉默文集》中刊印。
我双手接过照片,小心翼翼,以一种恭敬神灵般的虔诚仔细打量。照片上的老先生,与我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两样,中等偏下的身材,其貌不扬,脸型瘦削扁平,双腮深陷,下巴有点尖细。但是,老先生神态十分安详,嘴角和眉梢似动非动,依稀可见几缕平和的笑纹。
我问程晓秋:“老先生现在怎样?还挺得住吗?”
程晓秋说:“可以吧,病前病后没什么两样,只是身体虚弱得很,瘦得皮包骨头了。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但还是整天趴在桌子上写,走着瞧吧,早晚死在书桌上!”
我问程晓秋:“老先生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程晓秋说:“绝对不知道,我敢打赌!你想啊,世界上的人都一个德性,怕死!如果有谁知道自己身患绝症,百分之百精神崩溃!老先生是人不是神,如果知道真相,就算你让他写,他写得下去吗?还有那份心思吗?”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程晓秋判断有误,沉默对自己的病情心知肚明。
那天,也就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把陈树母子叫到书桌前,破例多说了几句。当他知道陈树要把他的文稿印出来,非常生气。
陈树表情悲伤:“你半生不易,受尽屈辱……”
沉默说:“我活得有尊严!”
陈树说:“总得留下点什么吧!”
“没什么可留的!”沉默斩钉截铁。
“你的那些文稿,出版几套文集,给我们留个念想!”
“给你们留个念想?凭什么?我那是为我自己,那是我、是我们共同的世界。我死了,那个世界就不复存在,留它做什么?”沉默拼尽气力说,“弄回来……烧掉!当着我的面,烧,一字不留……”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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