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带他坐上塔吊操作室看风景的那个黄昏,望着远处的城市,高楼栉比,车水马龙,梁海峰问他:“你看那街上的人像什么?”
“蚂蚁。”
“对,他们看我们,也像蚂蚁。”
苏立铭说话还带文绉绉的条理:“首先,哥,他们不会看我们的,走在街上,你可曾见谁看过我们一眼?其次,我们就是工蚁,可不是么?”搓搓满布硬茧的手,望着落日,他说,“这是命。”他年轻的眉宇间满是忧悒之气。
梁海峰弹出烟蒂,拍他一掌,说:“老子不信。命是人挣的。”
夕阳照着他坚毅的侧脸,梁海峰眼神明亮,笑容金黄,全身洋溢着莽撞的乐观。他坐得那样高,脚底下旋风呼啸,似乎直起身子,一伸手就可从天上拽一片云作帆,将人生这条小船驶入前方的大海。
苏立铭却未想到,一年后,他的朋友就将烟消云散。
2
收工的时候,苏立铭站在废料堆边,用生疏的姿势寂寥地抽着一支烟,看黄昏中一群飞雁在遥远的天际缓缓地“爬行”,像是一道褐色的纤,从南向北拉回这失而复得的春天。他悲哀地想,他的春天大约再也不会来了……苏立铭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想大约也就是在工地干上几年,用正在加宽的肩膀替跛腿的父亲分一点负担,供正在读高中的弟弟妹妹读完大学,然后在老家附近村子里讨一个老婆,继续打工,然后生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此外,他想不出还有另一种人生样式。从先辈那里复制来的一段岁月,连命运都是一样的。
本来看他那一副走路都踩不死蚂蚁的样子,本家叔叔就不大情愿带他来工地,只是禁不住父亲拖着一条被手扶拖拉机砸伤的腿反复央求,父亲近乎谄媚地笑着,愚蠢而热情地接连说:“后生仔都这样,看着瘦,骨架子大,‘砸砸就壮实了。”本家叔叔看看父亲和父亲身后的家,接过父亲一直擎在手里的烟,叹息一声,才勉强同意了。
正在自怨自艾、胡思乱想间,一个石子掠过木板落到他的脚面,梁海峰喊:“傻子,过来,吃饭。”
梁海峰从来喊他都如下命令一般,他要是不过去,梁海峰可能立马会把手里替他拿的馒头砸过来。梁海峰喊他傻子,骂他哭哭啼啼的,像个女人。其实他也就哭过那两次而已。第一次是初来的那天夜里,还有一次,是他死时。
当即,苏立铭不敢迟疑,转过身来,接过梁海峰抱着的馒头。馒头是附近馒头厂送来的,因为出力多,饭量大,往往吃着吃着就没有了,个人得提前囤着,所以都是抱着七八个馒头。果然,梁海峰见他就骂:“你狗日的死哪儿去了?老子要不帮你拿,待会儿,你跟别人屁股后面吃二茬去吧。”
苏立铭不敢接话,梁海峰假意抬腿要踹他,他也顺势一躲,咧嘴笑笑。本家叔叔手里连捧加抱平叠着两个菜盆,苏立铭赶忙接了,放到砖头上。他们仨蹲在地上就着土豆炖鸡骨架和洋葱炒猪肉大口咬着手里的馒头。因为是晚饭,就吃得没那么着急,梁海峰把所有的肉片都挑出来,放在盆的一角,肥的拨拉到他这边,说:“吃。”
他又拨回去,说:“你也吃哈。”
梁海峰又不高兴了,起身去买酒,顺势把筷子往菜盆里一插:“叫你吃你就吃,哪这么多废话!你狗日的也吃胖点,省得跟我上街转,丢我的人。”
苏立铭红了脸,很羞惭,心里却很温暖。他也生气,就大口大口把那些肉片都吞下,眼睛里是涌动的泪意,直到梁海峰笑道:“傻货,你还真准备吃完啊,给哥留点。”
工地附近有一个卖啤酒、香烟之类的小卖部,常站着一个未脱村气的胖姑娘。还没到夏天,梁海峰就经常光着一坨一坨腱子肉的脊梁去小卖部,随随便便就收集了这个姑娘大部分的目光。他跑到小卖部,拿了两瓶二锅头,坏笑着对人家飞吻一个,眨一下眼说:“回头给。”胖姑娘没回过神来。吃饭的工人都粗糙地呵呵笑起来,有的还不忘替梁海峰补一句:“夜里头给,多给点!”
咬开瓶盖,本家叔叔不喝酒,梁海峰杵过来瓶子,说:“你喝。”
苏立铭接过来,话也不说,就着菜,就喝。没喝过,怕梁海峰再笑话,喝凉水一样灌到嘴里。第一口那真叫辣,拧着眉毛咽到喉咙里,像流下去一团带小刀子的火,落到胃里,立刻“嗞”地一声腾起一股烟,这股火气一直往上冲,脑袋立马就飘了,肩膀上像是顶着一朵云,头晕。苏立铭说:“哎呀,吃不下了,饱了。”
这场景把梁海峰这狗日的笑得都噎住了,直打嗝。
吃完了,除了几个加班的,其他的都去街上转着玩去了。附近不远处有一个小公园,夜里有跳舞的,摆摊做小生意的,大排档卖小吃的,挺热闹,可以在那地方玩一会儿。
苏立铭洗完澡回来,刚要进屋,觉得不对劲,他立在门口,一反应过来,直接就被惊住了。屋子里没其他人,梁海峰的手机声音很大,里面传出来女人的呻吟声,声音是那样的夸张和销魂,刺激性的娇喘、颤音充满屋子,如漫过来的水,先从耳朵,再逐渐淹没了他的全身,只剩身体某个部位像泥土里的春芽,慢慢勃发。在这本能的刺激下,最后它竖起欲望的小旗杆向这声浪投降。苏立铭脸红得厉害,身子向后退却,抵住门框,似乎生怕被这声音的浪涛拍倒。可梁海峰接下来的举动更让人跌破眼镜,他掏出家伙,看着手机,随着那些呻吟急速动作。
他完全可以和那几个木匠一样,去不远处的红灯区解决。听他们说,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的。
梁海峰动静很大,简直有点气急败坏的意思。他整张脸都扭曲着,在欲望里变了形,身体里像是有许多只豹子,被栅栏围住,无论怎么奔突,都释放不出来。
苏立铭听见铁板床随着梁海峰的动作发出痛苦的吱吱声,他用一只手在欲望的海面上凭空聚起一股风,不惜把身子颠簸成一片叶子,好让体内埋藏的豹子在这风里冲锋……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替他觉得羞耻的同时,他又有一点难过和敬佩。难过是因为他这个年纪,这么好的样貌和身体,搁在好人家,本应该享受爱情和青春。这难过中也有自悯,他们不都一样么?活得像一只工蚁,扛得动钢筋水泥,却搬运不动自己的命运。敬佩是因为梁海峰尽管对他呼来喝去,到底不是壞人。小卖部的姑娘流连在他脊梁上的目光,他不是不知道,只要他愿意,这枚“果子”哄哄笑笑也就摘到手里了,她虽然长得胖点,但怎么着也是一枚新鲜的“浆果”。
他的激情不是在異性身边抛出彩虹,而只是焚烧自己。不知道是无聊还是可笑,苏立铭感觉到一种悲凉的味道。
床忽然不吱吱扭扭叫了,梁海峰闭了眼睛,脸上呈现出一种破碎金属的质感,整个身子是欲望喷薄的流动曲线形状,肌肉毕露。突然,他大嚎一声,那些水淋淋的豹子解放了,终于冲破栅栏自由飞出去了。他关了手机,吐一口长气,垂直坐在床上,裤子也不提上,脸上是一派疲惫和满足的沧桑。他点上烟,深深抽了几口,烟雾后面,是躁动之后迷惘的脸。
他一转头,发现苏立铭呆立在门口,哈哈笑了:“吓着你了,生瓜蛋子?”他把内衣丢过去,让他去洗。
苏立铭坚决不干。往常给他洗袜子苏立铭没有抗议,但这次却不愿意,看着那一片黏糊糊的东西,他替他难为情。他们如果已经活得卑贱如苍蝇,能否就不再大声嗡嗡呢?苏立铭觉得,如果一无所有,那就尽可能地安静吧,安静地忍受这命运,无论是剥削还是馈赠。
天黑了下来,苏立铭坐在木料堆上,看天上的星辰。星很多,却没有一颗照亮他。他盯住夜空狠狠地看,它们不泯不落,永恒如一。看着看着,他忽然想流泪。不是想家,也不是因为上不了学,只是因为寂寞。活得寂寞。
梁海峰不知何时转到他身后,陪他并肩坐下:“呆子,又在发什么神经?”他丢给他一支烟,“别整天苦着张脸,先干着,就算在这熬日子,也要开心点。放心,只要有个机会,我绝对会弄出一片天地的。到那时候,别说这工地,金钱、女人、前途,要什么有什么。”他对着夜空大笑,仿佛他只要随手推开一扇门,前程便如一幅画一样铺展而去,真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梁海峰又拍拍他肩膀,“这一段,老子一定要弄出点事。你小子好好跟我混,到时我带你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弹落烟蒂,他又坏笑着加一句,“你就不表个忠心啥的,把内裤给我洗了?”
苏立铭笑着推他一把,说:“滚。”
3
男人大概就是一种金属,比如铁,比如银,在火里烤一番,用命运的锤按在砧板上,忍住疼,使劲反复锻打,原本很窄的锋面,也就慢慢延展得阔大了起来。想来出点力,流点汗,受点磨难,也算不得什么。日子一天一天过,手上起的血泡,磨烂了,再磨几天,就成了茧子。先是只能扛得动一袋水泥,连推车的辕都架不住;推一车沙子、砖头,往往半路上就“搁浅”了,弄不好砖头就随着车子砸到脚面上。砸到了苏立铭也不说,脚就肿着。肿几天也就消了。真如父亲所说,“砸砸”也就慢慢好了。过了一段时日,饭量上来了,也就有劲了,再扛水泥、推小车就不会被别人笑话了。
傍晚的时候,工友们吃了饭去街上玩了。苏立铭在打扫卫生,屋子里乱哄哄的,到处都是烟蒂和垃圾。过了不大会儿,赵工在门口喊:“屋里还有喘气的没?出来,卸货!”
从另一个工地运来一车旧木料,要卸在伙房门口,当柴火做饭用。赵工说卸完这一车给算五个分。他们是早上六点起来先干活,干两小时,算两分,再吃早饭,上午和下午各干四个小时,各算四分。也就是说,卸这一车木料比干一上午的工分还多。
苏立铭扔了扫把说:“叔,叔,我来吧。”
梁海峰从外面拎着一瓶二锅头和一袋花生米走来,大约又是和小卖部的胖姑娘说笑骗来的“福利”。赵工看见,说:“就你俩了,一人五分,卸吧。”说完,和司机交待一句就走了。
他们就上车,一上车才发现不是一车木料那么简单,这是从楼层上拆下来的固定钢架的模板,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尖利的钢钉。他们戴着手套,没卸下多少,手套就被扎破了。梁海峰的手指也被钉尖划了一下,他气得下来拎一支钢管对着木头乱砸一通,然后破口大骂。他们不敢再用手,而是一人用一根钢管往下拨拉,不一会儿,就是一身汗。
梁海峰丢下钢管:“他奶奶的,不干了。”
苏立铭没有他这么潇洒,再说车上也不多了。他怕赵工回来骂,赵工可是掌握着他们的分工权力呢,就继续往下面扔木料。正弓着腰扒着车帮往下扔着呢,忽然车身一晃,晃得还很剧烈,苏立铭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差点从车边上掉下来,幸好他及时抱住了车帮。地下都是木料,木头上都是长钉,要是掉下来,死虽然不至于,但浑身全是血窟窿无疑。
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刚站定身子,梁海峰忽然像疯了一样从地上捡起一根粗钢筋朝车玻璃上使劲砸,边砸边喊:“停下,操你妈停下,车上还有人呢!”车前的钢板都被他砸瘪了,玻璃也碎了一地。
原来司机急着回家,看梁海峰下来了,以为他们卸完了,也没下来查看就发动了车,往前开起来。
司机停下,看着被砸烂的车玻璃,心疼得想反击,但看见梁海峰袒露膀子挥舞着三十二号的粗钢筋,没敢作声,一个劲儿地喊赵工。
赵工奔过来,问明情况,兜头给梁海峰一个大耳刮子,骂道:“多大个事,砸人家玻璃,你赔得起吗?”
梁海峰挺起钢筋就要往赵工头上“招呼”,赵工斜着头送过去:“爷们儿,你来你来,砸这儿,我看你狗日的多大的胆儿!”
钢筋高高举起,随着梁海峰袒露的胸膛起伏抖动,苏立铭赶紧抱住他,先向赵工赔不是,又冲司机说:“都怪我,都怪我……”
“可不就怪你!”赵工下不来台面,转移攻击对象,回头扇了苏立铭一巴掌,“好,玻璃钱从你下月工资扣。老郭,你先去修车,下月这狗日的发了工资你直接来拿,行了吧?”
司机老郭骂骂咧咧的,还想理论,却见梁海峰大吼一声,手里粗壮的钢筋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一下砸在自己头上。额头那里立马血往外涌,梁海峰笑了,乜斜着一双被血水盖住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老郭和赵工。
老郭被吓住了,自知理亏,仓皇发动起车子走了。
车子刚走,赵工朝梁海峰身上补了两脚:“挺他妈英勇啊,吓唬谁呢?不知道老子刚才是打着弯儿护你俩吗,我让他下月来拿他工资,下月谁还认这事啊。”
梁海峰抹了一把血水,嘿嘿一笑:“拉倒吧老赵,你要真护着我俩,就不该劝住我,我一时半会儿就能弄死他。”
“你能耐,你狗日的是不是还要砸我呢?”
苏立铭让梁海峰去包扎,另一只手拉住赵工:“感谢赵叔了,去吃个夜宵,消消气。”
老赵不情不愿的,被苏立铭拉着,到了大排档那边的烧烤摊上。不一会儿,包扎好的梁海峰也来了。其时初夏,喝着冰镇啤酒,吃着烤串,夜风吹来,也颇觉惬意。聊开了,也都敞开怀吃喝起来。老赵喝点酒,话多,眼也不老实,盯着对面坐在男人们中间穿得招摇的俏丽女人,凑上来,小声问他俩:“喂,见过女人奶子没?”没说完就兀自嘿嘿笑,眼神还挂在女人身上没收回来,用手指比划着,神神秘秘地说,“看见了没?这女的里面没戴罩儿。”
苏立铭看了看,还真是,隔了纱质的裙子,隐约可见乳房呼之欲出的美好形状。老赵经验丰富,不跟他俩分享简直憋得慌:“你们猜她那一对,那么大,是真的还是假的?”
苏立铭端起塑料杯喝酒,避开他的问题。老赵那张烂嘴,喝了点酒,诲人不倦地跟他俩普及相关知识,什么隆胸的那个凸起的圆面一看就刻意,违反地球重力原则,显得棱线分明,而天生的乳房会呈现出流水状的下垂感。综合分析了一圈,他得出答案,用无比惊喜又惋惜的语气说:“这女的是真大,天生的,便宜这帮狗日的了。”
梁海峰陪老赵一起观赏那女人突出的地方,还拍着桌子笑,生怕对方不知道似的。终于,对面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站起来吐了一口痰,冲他们喊道:“看什么呢?再看弄死你们!”
这几个人是此地的地痞,惹上了肯定不是小事。老赵喝了酒,逞能,也站起来,回了一句:“看想看的。”
话刚落地,酒瓶子就从头上飞过来了。
老赵喝酒行,人却■,一看来真格的,气势先输了半截,可又觉得在他俩跟前不能失了脸面,就盯着女人的惹事的胸部骂:“又没扎个篱笆,老子看看咋的?”
这回不单酒瓶子,盘子、碟子也飞过来了。老赵趔趄几步,没了种。这个时候,梁海峰甩开苏立铭拽着他的胳膊,说:“看个女人而已,咋啦?干,跟他们干,老子正一肚子火呢。”他抄起椅子挥舞着,气势磅礴地和那帮人干起来,居然被他连着砸翻两个。一看就是打架出身,好身手。
可是,没想到那几个人奔到旁边的车上,打开车门抄出的是砍刀。他们一下子都傻了眼,梁海峰一顿脚,推了老赵一把,道:“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他们撒丫子那个跑啊,撞桌子带板凳,心都火急火燎地长出翅膀来了。对方手持着砍刀特别猛,在后面叫嚣着紧追不舍。老赵肥硕,又喝了不少,跑着跑着就落后了,被几个人逮着,劈头盖脸,一顿揍。
梁海峰见状,抱着肩膀,嘿嘿笑,等那几人把老赵揍得“万紫千红”,眼看招架不住了,才推身边的苏立铭一把,说:“跑不掉啦,拼吧。你去工地喊人,拿家伙来,快!”说完,暴喝一声,去解救老赵。
对着凶险的刀子,他倒是一脸躁动的喜色,好像巴不得和人打上一架似的。苏立铭说:“你怎么对付得了,他们有刀……”梁海峰斥道:“别废话,你快点去拿,晚一会儿哥哥就被砍死了。”
苏立铭见他从旁边小摊位上抢了一个汤锅,连锅带汤朝后面追过来的人掷过去,拽起肿头涨脸的老赵,哈哈大笑着往前跑。苏立铭顾不得他们,从小路上往工地上跑,拼命跑。好在就隔着一条街,他跑到屋子里,扶住门,冲几个遛弯回来的工友叫:“赵工被人拿刀砍了,快跟我來!”
人们的反应倒是热情,却是“围观”性的,问这问那,但好像没有抄家伙付诸行动的打算。老赵这人蔫坏,对工友刻薄,工友们都巴不得他被人揍呢。苏立铭急得不行,再喊一声:“还有梁海峰,一起被人围殴呢!”
梁海峰平常为人不赖,仅从让烟上就可以看出来。这下激起了工友们的情绪。实际上,平时,工友们之间赌牌赖个账或者为了争一个馒头,都有可能动手打起来,但一轮到对外打架,他们却又团结得很。想来还是工地上的日子太过枯燥无聊,打架近乎一场释放的游戏。年长的还有些顾虑,年纪轻点的小涛、振兴、二猛一听,立马抄起顶门棍或是钢管,呼啦啦地往外冲,一边冲还一边招呼从外面回来的弟兄:“走哇,海峰哥被欺负了,抄家伙,干他!”
等他们赶到时,地上躺着呻吟连连的老赵,路灯下的梁海峰如一头狮子,身上都是血,挥舞着一个不知从哪个小摊上抢过来的煤气罐,双目圆睁,正和两个持刀的人对峙,三个人里的另一个,已被他干翻,正坐在马路牙子上捂着冒血的眼睛喊疼。看见他们到来,梁海峰吼一声,更加威猛,一股野性的破坏的欲望攫住了他。
见老赵被人抬走,没了累赘,梁海峰和几个弟兄追着对方打将过去,直撵得那几人不见踪影,方才罢休。
梁海峰被众人簇拥着,将军凯旋似的,嘻嘻哈哈地“得胜回朝”,这一架后,他的人生已彻底改道。
4
半个月后,舍命营救老赵的孤胆英雄梁海峰,成了大老板赵广源的得力干将,负责开车、收账,兼任保镖。当然是老赵向他这位本家侄子力荐的。收回几批积压尾款后,梁海峰添了几道伤疤,地位更是无以撼动。他剃了个寸头,行头也换了,西装、马靴,开着越野车,再下工地来,如一个逆袭的明星。
众人啧啧歆羡着围上去,梁海峰发了一圈烟,跟人们寒暄,人们看看他脸上的刀疤,纷纷感叹,没那个不要命的狠劲,也难和他一样混成人上人。再和他说话,语气里就带上了低卑的谄媚:“帮我在老板跟前说句话哈,峰哥。”“好说好说。”应付已毕,他转到搅拌机前,踢苏立铭一脚,抛给他一支烟:“嗨,傻子,怎么样?这几天哥不在,有人欺负你没?”
苏立铭在打砂浆,一头的泥水、汗渍,抬起头抹下脸,冲着他,嘿嘿笑,笑着笑着,眼里涌出了泪,扭过头,擦擦,脸更花了。
他要像往常揽他肩膀,苏立铭后撤一步,忙说:“别弄脏你的衣裳。”梁海峰扇他一巴掌:“别扯淡,走,喝酒去,有个事跟你说。”
他从车上拎出些熟食和啤酒,和操作员打了声招呼,带苏立铭上了闲置的塔吊,悬在最高的横梁上,边吃边聊。苏立铭弹弹他挺括的修身西装,由衷地说道:“哥,你这样,真好。”
梁海峰扯开衬衫领口,嘴上说着“好个屁”,脸上却展露出一丝得意。他也觉得自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和原来的“底层阶级”划清界限,光鲜体面,像个人样。他蹾一下啤酒罐,带着一种农奴终得翻身的豪情:“还记得吗?就在这里,我说命是人挣来的,这回你信了吧?”
苏立铭咧嘴笑:“哥,那晚的架是你故意挑起来的吧?”
“表演就这么浮夸吗,都被你看出来了?”梁海峰哈哈笑,“没办法,不弄出点事儿,哪能轮到我露脸?那晚上不让老赵被打开花,我哪有机会救他?不救他又哪能和老大说上话?”梁海峰豪迈地笑,“我就说吧,机会是人寻出来的。不管怎样,哥得逞了,不用再待在这工地上浪费生命啦。”
啤酒罐碰在一起,苏立铭为他开心的同时,又因为自己和他的境遇对比,陷入深深的绝望里,眼神也黯淡了,说:“祝贺你哈。”
梁海峰捣了他一拳:“你以为我是在给你显摆?还不清楚吗,我就是老板的一个马仔,随时拿命伺候着人家,人家吃好玩好,我在旁边看着,有什么要平的事,却得豁出去命上。以前憋在工地上,没见过世面,这一段跟着老板,算是知道了人家那才叫生活。”他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叹一口气,“在这城市里,我们其实什么也不是。”
顿一顿,他捏扁啤酒罐:“可我不服气。”
“听说老板让你去追账?”
“嗯,过两天还有一批,挺难缠的。”梁海峰微皱眉头,灌下半罐酒,“难缠也得拿下,老大既然抬举,总得给他留个好印象,也让人们知道,爷不是吃素的。”
苏立铭对他的羡慕变为担忧。梁海峰笑了:“有时候想,是没有在这工地開塔吊自在。可,没有退路了。这种自在的屌丝人生,不要也罢。”他说,“给你说个开心的事。”他掏出钱包,展开夹层里的一张照片。
“谁啊,这么好看?”
梁海峰用手半遮着照片,很小心了,说:“瞅瞅够档次不?”他的语气中带着得意和炫耀。随即又说,“哥很快就会将她拿下的,你就等着喝喜酒吧。”
苏立铭看了一会儿,说:“嗯,好看,笑得真好。”
照片上的女孩额头光洁,笑靥如花,周身散发着青春明亮的气息,唯睫毛略长,配上弯弯的眉,有些媚相。
梁海峰抚弄着照片的边角,动作和眼神里都平添了些曲折,脸上也都是柔软的颜色。把照片收好,开心地和他碰一下啤酒罐,对着罐喝一气,他忽而又笑了。也不是平常时候那种粗放的笑,都有些婉约了。苏立铭想起,以前有空闲的时候,他总倒几次公交车去市里,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出声,眼神愣愣的,或者一个人抽烟,冷不丁还叹息一声。
“你是不是为了她才决定放手一搏的?”
梁海峰挠挠头,说:“也算是吧。她心气很高,想要这城市里最好的东西。”
“最好的东西可都很贵。”
“所以得拼命。”梁海峰眉尖一挑,“你不懂,傻子,我爱她。”
确实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额头宽大的女孩,梁海峰就对她萌生了好感。女孩机灵中透着一丝野性,让人着迷。那天他在街上闲逛,累了,在商场前喝冷饮,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在娃娃机前和机器较劲,梁海峰旁观了她们周而复始的投币、满怀期待、尖叫,然后希望落空、沮丧的全过程,其中就数那个扎马尾的女孩最入戏,大呼小叫的,蹦跳时矫捷轻盈,仅从后面也可看出她的青春和活力。投了一次又一次硬币,却“颗粒无收”,她们脸上都悻悻的,眼看要收手走开,梁海峰扔掉冷饮,大步流星走到娃娃机前,投币、摇杆、抓娃娃,如此多次,引来一阵雀跃欢呼:“哇,哇,太厉害啦。”梁海峰微微一笑。对一个操纵塔吊多年的老司机来说,这点小把戏算什么呢。把抓到的娃娃一人一个送给她们,他斜着眼睛,问:“谁还有硬币投进去?”她们纷纷解囊,用崇拜的眼光,看他手到擒来的表演。最后,他把最大最可爱的那个娃娃在女孩面前晃一晃:“想要?”女孩眼眸灿烂,连连点头。“那可不行,我要给我女朋友的。”女孩“嘁”了一声,翻个白眼,眼神黯淡了下。梁海峰坏坏地一笑,走开两步,忽而回身,把娃娃塞到她怀里,“拿好喽。”女孩反应过来,提着娃娃追打他。
就这样顺水推舟留了电话。底下的联系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冷静下来想,女孩每次给他的时间都很短暂,他从郊区工地绕大半个城市去看她,她也最多陪他喝一杯冷饮,让他表演一次抓娃娃的绝技,仅此而已。她从不带他去她工作的地方和住处,大概是怕旁人撞见,尽管每次见她之前他都要反复搓洗,尽管他穿着得体。梁海峰知道,她还是觉得和他处朋友,不体面。
她在犹疑。
半年时间里,他抓了那么多娃娃,却始终没能真正抓住她。
那一天,他们一起看了场电影,还吃了夜宵。广场上,夜风吹拂,撩动她的长发,她的发梢飘起,不远处的灯火闪烁着,显得格外温情,整个夜晚都像是他们的背景,他和她是台上的主人公。梁海峰决定把握时机,他鼓了半天勇气,却也只敢调侃着对她说:“梦妍,给你个机会,做我女朋友吧?”
许梦妍躲开他揽过来的手臂,抿一抿发丝,腮帮鼓起,做个鬼脸,没接他的话题,反而逗趣似的,手指着对面的小区,说:“你说住在这里的女人是不是都镶了金边啊?”
他笑。
“她们凭什么住这样的小区?”
梁海峰明白了。夜幕退去,显出荒凉的质地。他不是这个城市的主角,他没能力让她住进这样的小区,他最多只是个陪她逗闷子的爱慕者而已,连备胎都算不上。梁海峰起了怒意,不管不顾地扑过去,要将许梦妍抱住,可她却像一尾鱼,轻巧地将他推开,笑着跑掉,投入深不见底的夜色里,独留他在原地惆怅。
是啊,这万家灯火,哪一簇是为他燃起的?梁海峰恶狠狠地朝城市流光溢彩的璀璨打过去虚空的一拳,许梦妍,你不要狗眼看人低,等着吧,老子总有一天要在这样的小区里睡了你!
5
开始的时候,苏立铭去小卖部买东西,那个胖女孩额外多了一份热情,和他东拉西扯的,却在最后一个问题上暴露了心思,她说:“最近咋没见你那个同伴来了?”
苏立铭明白了,绕了这么多,实际在这儿打着埋伏呢,只好原原本本说了梁海峰的事情。胖姑娘听到他有女朋友时脸耷拉了下来,却又问:“他女朋友可有我漂亮?”
苏立铭糊涂,一句话雪上加霜,他说:“嗯,确实……比你漂亮。”
胖女孩嗫嚅了几次,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咽不下也吐不出,脸憋得通红,终于骂了一句:“男人就没个好东西,见色起意的货……”还没骂完,就撇着嘴,哭了。先是捂着嘴哭,哭声越积越多,就捂不住了,“哇”的一下,冲决而出。
说实在的,她哭的样子丑死了,所以苏立铭后来从不惹她哭。
哭到一半,自覺难堪,她挂着一张花脸抽噎着找补道:“这个没良心的还欠我一百三十七块钱呢……”
苏立铭说:“没事,我来还。”
苏立铭掏钱给她:“喏,一百五,给你。”
女孩没接:“你又不欠我的。”
有时候,“欠”在一段关系中最给人留有想象空间,它包含着一种等待的互动,纠扯不清的暧昧,甚至略带甜蜜的委屈。“没事,我喜欢你,你欠着我的,不必还,欠着就好……”可苏立铭怎么会懂呢?他要到三人的关系尘埃落定之时,才能体会这复杂的感情。因为不单胖姑娘鲁悦悦在意梁海峰,他何尝不是?
从此他和鲁悦悦算是真正认识了,再来小店买东西,可能因为见过她的哭泣,她还有点不好意思,次数多了,也就熟了,客气之外,也会说上些闲话。有时苏立铭还故意把话题往梁海峰身上引,说他最近又讨回一笔债,挣了多少提成,多么受大老板重用。他说,她不吭声,归置店里的物什,手里忙碌,脸上平静。他知道她在支着耳朵听呢。她还是想知道和梁海峰有关的事情,而苏立铭也喜欢说,他总是为梁海峰取得的成绩感到由衷的高兴。所以,在他们的关系里,梁海峰是他们的话语中心,像一盆火,横在当间儿,他们两个各坐一端,向火闲聊。没有这火,也就没有了二人的情感联络。
苏立铭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梁海峰走后,也只有在鲁悦悦这儿可以偶尔一展喉舌,而鲁悦悦守着店,刨开营业时间,下了班就住在小店旁边的库房,也很孤单。熟识之后,有时她做了好吃的,也会使个眼色,叫苏立铭下工后过来,两人围着简易电饭煲将半锅排骨或者鸡腿悄然消灭,当然,鲁悦悦是“主攻”,他负责陪吃和后续的洗涮。吃完了,说完了梁海峰的近况,时间就空白流淌。苏立铭想找点其它话,却找不到。鲁悦悦抚摸着肚子,也不“搭救”他,像故意把他晾在尴尬里,似乎对一个害羞男生在她面前的拘谨还很欣喜,在品味他似的。当她意识到她的感觉已经悄悄完成了转移时,她已为他缝了三双鞋垫、两副手套,还为他煮了十几锅食物,而他还没任何互动,每次吃饱之后只知道围绕着他那翻了身的朋友唠叨个不停。
真笨。
那个是聪明、幽默,可有什么用呢?他的聪明也好,幽默也罢,都不会属于她。或许就是苏立铭这份笨嘴拙舌的实诚劲儿打动了她,在十九岁生日这天,鲁悦悦决定主动出击了。不能总是错过。
那天,他们循例在库房“围剿”了大半锅猪蹄,然后鲁悦悦提议去公园划船。鲁悦悦“吨位”可观,小船被她压得行迹“踉跄”,划到湖心时,艳阳明朗,天空澄碧,花传香,风送爽,握桨的男孩汗津津的,在阳光下,不时回头憨厚地笑,然后更不惜力地和水面搏击,丝毫没有嫌弃她的重量。鲁悦悦想起上次和梁海峰来划船,他们两个一人一船,他兀自把船划得飘逸好看,却不管她扳着双桨在浅水里打转,还开她玩笑,小猪,你以后还是少吃些你那同类吧……鲁悦悦没来由地就是一阵泫然,眼前,这个人马上要是她的了,她想笑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一边哭一边笑,她想,活着有时多么好……快到岸边了,鲁悦悦扒着船舷,去捞水面上浮动着的太阳光斑,身子一歪,顺势就掉了下来。她清楚地看到,少了她这个重物,顺着他的动作,小船“嗖”地往前蹿了一截。鲁悦悦在心里骂,我的人啊,你真是傻死了。也就是那一刹那,她决定真要减肥了。
等苏立铭觉出船身的轻,一转身才发现鲁悦悦在水里扑腾着呢。水那么浅,她扑腾得可费劲了,她憋住笑。苏立铭“扑通”一声跳下去,溅起的水花夸张而郑重,他也不会游泳,就那么划拉着径直奔到她跟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岸上拖。鲁悦悦简直气死了,心想,你抱起我来会死吗,有这样运垃圾一样往出拖的吗?鲁悦悦反手搂住他湿淋淋的身子,摁住他,让他倒在水里,倒在自己身上,说:“说起来,你划船也没他潇洒,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你不是他,以后在我面前,你不要再说他,我也不想听了。”抱住他的头,她还说,“傻瓜,你傻,我也傻,陪我一起落水吧。”
6
“宝丽香都”顶楼的装饰是一对巨型蝴蝶,夜里蝴蝶翅膀闪着霓虹,倒真像要翩翩起舞的样子。梁海峰猫在车里,抽着烟,百无聊赖地观察着那些进出的人。那些男人,大多喝了酒,来这里放松。仅从步伐、神情就可以判断出他们在这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往往是年轻的恭维着年老的,开车门、点烟、搀扶,那么伶俐、有眼力见儿,像是他在赵广源跟前的翻版。
这几个月他也陪赵广源去过类似的消闲地方,还有不少高档隐秘的会所,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这才是让梁海峰感到悲哀的,那些男人,老的、年轻的、不老不年轻的,在他看来,每一个都面目可疑,似乎都有可能和她建立联系。
在确定那抹熟悉的身影从员工侧门上楼后,过了许久,他才打电话过去:“我办事路过平乐坊附近,出来一起吃个夜宵啊?”在他的多次追问下,她纠缠不过,曾吐露过在平乐坊的首饰一条街上班,反正平乐坊老街那么多,他不可能一家一家去打探,可她低估了恋爱中男人盲目的热情,几百家小店,他还真的走访了一圈。
许梦妍电话里倒没躲闪:“我下班了,今儿上的早班,正在放洗澡水,你也洗洗睡吧,过两天再约。”最后还给他一点“甜”,“晚安,亲爱的。”
梁海峰嘴角抽搐着,不知是笑还是哭,说:“好吧,那你早点睡。”然后拉开车门步入洗浴城。到了三楼,点好包房,他向侍应生先拍出一沓钱,后拍出一张照片:“就点她,要是她现在有客人,我出三倍的钱,去吧。”
等待的间隙,他不停地发微信给她:“来见个面吧,想你了,想你了……”发了一堆。
大概她在走廊上还在回他:“别闹,乖啊,过几天见。”接着,许梦妍推开门,照常鞠躬道一声:“老板晚上好,很荣幸为您服务……”话说了一半,笑容冻结在脸上,她忽然翻了脸,“你来这里干什么?”
就要夺门而走,梁海峰身手矫健,抢先一步拽住门把手。“不是下班了?不是洗洗睡了?”他咬牙说,“我说想见你了,就一定要见着。”
“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梁海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笑嘻嘻地凑近许梦妍,“在这里叫丝丝,名儿还挺好听。”
“你别乱来……”
“害怕了?”
许梦妍退到床边,大床适时接住了她的心跳,躺下了她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她发现她还是对床熟谙,床不仅是她职业里的合作伙伴,还是她的领地,也是她的渊薮。
“为什么骗我?”
听到这话,许梦妍倒笑了:“幼不幼稚嘛,说说我骗你什么了?财?色?”
梁海峰一时哑口无声,良久,才憋出一句:“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你是在这儿做的?”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有必要向你交代?再说,在这儿做怎么了?我有我的生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她倒理直气壮了。一连串的反诘,比匕首锋利多了。梁海峰错愕地瞪着眼睛,看她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忽然如癫如狂,挥拳撸袖,大声叫喊,绕室奔走,终于停住,扳住许梦妍的肩头:“你说我是你什么人?”质问的气流扑到她脸上,躁动、滚烫,“我是你男人!”
许梦妍笑了,欲脱衣裳:“那就来吧。在这里,花个千儿八百的,都可以是我男人。”她说,“我不挑。”
梁海峰愤怒得如野狼长嗥,一把撕开许梦妍本就“简约”的衣服,那忽然闪现的白,烟花一样炸开,刺得他眼都要睁不开,他落下辛辣的眼泪。泪珠小石子似的,砸在地上,砸在她身上,似乎还有响声。如同一件精美瓷器,这个平常他抱一下都舍不得使劲的姑娘,怎么一转脸,就可以这样?
梁海峰给她把衣服披上,将桌上的钱甩在她脸上,纷飞的纸币如红雪飞扬。这些钱是他用命追账换来的。当时,在追这笔坏账之前,他还搓着手,破例斗胆跟赵广源提了条件:“老大,您看,这次能不能多赏我一点?”赵广源的不悦他明显能感觉出来,他这个请求和一只蚂蚁对脚底板说能不能多给我一点空间没什么区别,但赵广源略一沉吟,还是痛快地答应了:“给你三万,有前提,一分不少地要回来。”他胸脯拍得山响。他给要回来了。赵广源兑现承诺,给钱的时候,问他:“恋爱了?”梁海峰挠挠头,窘迫地“嗯”了一声,心想老板果然老辣。赵广源呵呵笑了,从总数里又拿出一沓:“去玩吧。”他开心地要走,赵广源又撂下一句话,“玩玩可以,別当真。记住,在这个城市,没钱,在女人眼里,你连根屌毛也不是。”而他当时只想拿着这笔钱,给许梦妍买一条新出的铂金项链,因为上次逛街,走到橱窗前,梁海峰看见她的眼眸一闪。
现在,这串项链就躲在他的兜里,像一枚过期的炸弹,在错误的战场,没能引爆对方的惊喜,却又恶心了自己。梁海峰将匕首插到床头,掏出项链,挂在匕首上,反手抹一下眼角,拽门走开。
他都走了很久,项链还挂在床头微微摇晃,许梦妍小心摩挲着那心形吊坠,想笑,却哭了。她拔掉匕首,放在手心,用指头触摸刀刃上细小的光芒,直到那光芒涂红了手指仍未察觉。傻瓜,你他妈不是有种吗?怎么不扇我一巴掌,哪怕吐痰一样骂我一声婊子也好,那样我的愧疚至少会少一点,这样无声无息地走掉算什么英雄?
许梦妍扔了浴袍,把项链戴上,摸着刚才被他的泪水打湿的臂膀,平静而悲怆地笑了:“傻货,你以为我不知道谁在玩我,谁实心实意对我好吗?我又不是个傻逼。只是,梁海峰,你来到我生命里恰好不是时候,我要挣钱哪,我身后有整个家庭需要我拿廉价的青春来供养……亲爱的,你的爱我记住了,对不起……”
许梦妍将项链快递给他,把匕首留下了。
而此时,抽完一支烟的梁海峰,两手空空,像是握不住流沙的孩子,趴在方向盘上,泪流满面。车子发动的时候,他回头再看楼顶,那两只蝴蝶被钢筋固定住了,那一开一阖的翅膀显得那么徒劳无功,注定逃不出这红尘滚滚的欲望漩涡。
7
赵广源看上了一块地,这块地在冯亮手里。
冯亮是另一个地痞。
冯亮这人有意思,一个混子,却办了很长时间的教育。得从春蕾学校说起。这是一个浙商投资的私立学校,因此地人口多,生源好,刚开始几年学校非常红火,一度成为此城的贵族学校,可到了第四个年头,接二连三地出了几桩事,不是学生在校外不远处被抢了,就是女生周末回来路上被猥亵,全是上不了台面的龌龊事,直接导致生源一学期一学期地直线递减,好好的一个学校眼看要濒临倒闭。
在学校陷入困境的时候,冯亮“黑白”兼施,逼着几个股东借了他三百多万。刚开始,股东们到处筹钱,还那三百万,他不要,漫天涨利息。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私自把钱涨到五百多万。而这时,股东们也都分崩离析,各有自己的事业,心也不像刚开始时那么齐,他仗着自己是地头蛇,拖。涨到七百万的时候,他动了手脚,校方败诉。冯亮接管了学校。他看上的是学校占着的这块地,市值一个多亿,并且还在继续上涨。
地虽然被冯亮占了,股东们也被他整跑了,可地的所有权却不属于他,还是校方股东们的。按照当地招商引资的条文规定,这块地若不用于发展本地的教育事业,就还由政府收回来。所以他还得让学校存在,有那么几个年级几个班虚应着,当个幌子,就这么一学期一学期地拖了下去。最近几年,冯亮爱嘬着牙花子,打着酒嗝,说:“老子在做教育哪,懂不?”一副成功人士的神气。
直到最近,春蕾学校彻底招不到学生了。
赵广源这几年隔岸观火,终于等到瓜熟蒂落,他觉得时机成熟了,该他上场了。一番运作后,新区管委会主任胡某已私下点头表态,如他能降服冯亮这个无赖,这块地便由他经营开发。赵广源要先试探一下。
赵广源通过赵工向梁海峰摊开这个事情,梁海峰一听就知道,哦,恩主又来“抽血”了。所以没等赵工把话说完,他便慨然应诺:“好,说让我去搞定谁就行了。”
老赵拨给他一颗烟,拍拍他:“爷们儿就喜欢你这痛快劲儿。”
“我是你举荐的么,能有今天,可不得感恩戴德?”
“那倒不用,你那次不也救了我吗,”老赵龇着牙一笑,“我们都是老板的人。”他只顾抽烟,没看见梁海峰悄悄开了手机录音。
老赵接着把事说完,并提供了几个蹩脚方案,梁海峰不耐烦:“这你就别管了,我去弄,这回可是丢命的事,老板就没……”
“事成了,什么都好说。”
“我还是想听个准确话。”
老赵挑了一下粗短的眉毛,大约是嫌他不懂事。
“你也知道,这回的事难弄。”
“那你要多少?”
梁海峰用烟蒂在地上画出一个数,老赵看了:“嚯,狗日的,这也敢要?”
“先打卡上,我再干。”
说完,他走开,留下老赵在原地翻白眼。
赵广源和他的贴身跟班刘威从里间走出来,看了看地上的灰迹。赵广源背着手,搓着佛珠,笑了一声。
刘威问:“您真给他?”
“给。”
“我们是没人了吗,找一个喂不熟的生瓜蛋子?惯得竟敢跟您讨价还价了!”他很是忿忿不平。最近眼见得老板对梁海峰宠爱有加,他心里落差极大,“老板,我想试试。”
“轮不到你去找死。”看他不解,赵广源在他肩上拍两下,“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差点脑子。”他说,“谁都知道你是我的手下,他呢,就没几个人知道,正好去挑事。你以为我凭空把他从工地上拔起来惯着是为什么呢?”
刘威懂了,放心了,踏实了,老板对他还是好的,他的地位并未受到威脅。他竖起拇指,笑得眼睛埋在了眼皮里。
可老赵却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他要是弄砸了呢?”
“那大不了这个棋子就当祭旗了。”赵广源看着一脸酒气邋里邋遢的他,没好气地说,“怕砸了,你替他?”
“大侄儿,看你说的,我哪能做得来……”老赵咧开嘴尴尬地笑着,从赵广源脸上无意流露的厌恶,他读出了他的潜台词:不能做就别瞎叽歪,除了灌点儿猫尿、和腌臜女人胡搞,你还能做点什么?老实待着去工地狐假虎威去。
老赵心里委屈,大约来之前就喝了酒,忍不住说:“还记得不?你小时候,老叔待你最亲。咱爷俩天生投缘,天天大脑袋顶着小脑袋叽叽咕咕个没完,叔老驮着你去集上玩,你吃饱喝足了还使坏,哩哩啦啦尿叔一脖子,尿完还笑呢,你哟……”老赵说,“谁能想到你能弄出这么大局面?叔吓死也想不到,真不容易啊。你有出息了,叔也老了,没用了,帮你驮不动事儿了……”这是老赵的拿手好戏,一旦发觉赵广源对他有厌弃之意,就从老黄历里现抓几根回忆的线,补上这张四处撒汤漏水的感情的网,再接着套取亲情“福利”。
赵广源对他这套早腻了,摆摆手。老赵弓着身子,顺走墙角早就瞄好的一瓶酒,夹上,笑咧咧地走了。
可这瓶酒,老赵到底没福消受。
8
“一叶障目”真是个美好又寂寥的词。有你这片叶子在前,其它的就再也看不见,所有的都不如你好看。梁海峰常开着赵广源的车,停在不被人注意的路边,就为了在暗处静静地看她。许梦妍在逛街,许梦妍在银行柜台给家里寄钱,许梦妍在小摊吃米粉,许梦妍在小店化好妆去酒店上班……她挑起的睫毛,曾轻轻拂过他脸颊的头发,亮亮的眼神,笑时的牙齿,走路的姿势……他像是蹩脚的纪录片导演,巨细无遗地收集关于她的每一帧画面,以供在长夜里回放。
梁海峰酒喝多了,话也多,一贯玩世不恭的眼睛盯着夜空某个虚无的点,坐在风口上,张开双手:“要是只鸟就好了,可以飞起来,看到她在干什么。”可他又一拳砸在塔吊操作台上,“这会儿她能干什么,肯定正在床上被老男人玩。”他骂道,“她就是个贱货!”风从窗口灌进来,旋出“呜呜”的回音,梁海峰双手空空,落下泪,喃喃地说,“可我就是喜欢她,我也够贱的……”
苏立铭揽着他的肩膀:“哥,你喝多了。”
梁海峰甩开他,掏出张银行卡:“这个,你拿着,替哥存好。万一哪天我被人干死了,钱别糟蹋了。”
苏立铭很紧张:“至于拿命拼?”
梁海峰指指脸上新鲜的伤疤:“你说至不至于?老板让跟着干啥,好吃好喝养着?想得美。”他说,“我也是说万一,又不一定是真的。卡你收好。”
苏立铭摩挲着银行卡,说:“你这是何苦?”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他说,“还没喝上你喜酒呢,我不会做傻事。”他弹了苏立铭一个脑瓜崩儿,“没看出来啊,你小子。”
苏立铭嘿嘿笑,忽然又静静地望着他,低声说:“其实,刚一开始,是想替你对她好。”
梁海峰一愣:“别这么说,我是我,你是你。”他说,“说实话,我一开始就不招惹她,是觉得配不上这么干净的女孩。”他苦笑,“可能命中注定我就该遇上许梦妍这样的吧。”梁海峰从兜里掏出项链,给了苏立铭,“这个给你,算是祝贺。愣着干什么?拿着。”他说,“她是个好女孩,要对她好。”
苏立铭没接,他觉得太贵重了。
“假的,傻货,从地摊上买的。是个意思,别磨叽了。”
苏立铭这才接了。
“别说是我送的,听见没?就当是你买的,给她戴上,让她开心下。”梁海峰拍他一下,“机灵点,看好她,别让人给撬走了。”
苏立铭笑着说:“只要你不出手,就没人能撬走。”
梁海峰给他一拳:“去你的吧。别瞎说。”
9
钱到卡上的那个傍晚,梁海峰买了一盒蛋糕,扮成送外卖的样子,去了冯亮东区的别墅。到了门前,他吐一口痰,骂了一句,狗日的,真有钱啊。摁响门铃,他对着悬于上方的摄像头露出一个无害的笑脸。于是,门被打开,保姆过来签收,他近乎谄笑着:“这是冯总给千金订的高级蛋糕,店里要求我们给顾客把造型摆好,麻烦您带个路,看摆在哪儿。”保姆就带他到客厅。
客厅里,冯亮瘫坐在沙发上,妻子在布置生日现场,女儿头戴纸质“王冠”,蹦蹦跳跳的,抠一点蛋糕上的奶油跑过来抹在父亲的黑脸上,然后脆笑着跑开,身后的宠物狗也跟着欢跳。冯亮笑着,他长得很粗壮,寸头、疤瘌脸,像一个局部的王,把在社会上拼杀的凶狠叠得四四方方的,小心地收了起来,温和地环视着围绕在身边的妻子、女儿,一脸柔情。这种安定、祥和的幸福景象让梁海峰感慨不已,一瞬间心里就拥堵着羡慕、嫉妒以及伤感,他想,我梁海峰和许梦妍何时才能有这一天……小女孩看见又有蛋糕送来,雀跃而来,两只小手拍着包装纸盒,天真烂漫。冯亮抬眼看看他,又看看妻子,咕哝一句:“这是谁订的?”又瞥一眼梁海峰的神情,凭借纵横社会几十年的经验,心里立刻有了数,他“唰”地从沙发上弹起,双眼精光四射,犹如抽剑出鞘,可女儿离陌生人仅一步之遥,冯亮在站起的刹那却生生定住了自己,压低嗓子,说:“兄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这一系列反应梁海峰都看在眼里,他内心觳觫,身上汗毛竖起,这个人太可怕了,仅控制力他就不如,自己还是太嫩,也太低估冯亮了。往前一步是悬崖,往后一步是毁灭,他仅有这一张王牌,梁海峰道一声:“对不住了,冯爷,我一个小马仔混碗饭不易,您担待。”几乎是出于恐惧,他一把抓住了小女孩的胳膊。望着女孩明亮的笑脸,他其实是有过迟疑的,可他不能迟疑。在抓住小女孩的下一个瞬间,他揭开纸盒,盒里是汽油和打火机,他迅疾将汽油淋洒在自己身上,然后手持火机,将女孩遮在身后。汽油浮躁的味道立刻充塞屋内,连同女孩受到惊吓的哭声,保姆和冯亮妻子的尖叫。
“冯爷,其实事很小,什么事你也知道。”他说,“我没办法。”梁海峰像是一挺机枪,在和一辆坦克对抗,他必须绷紧神经,逼迫自己射出凶光,才能不在冯亮的视线里败下阵来。他的汗水从脊梁沟里滑落,滚烫、痒,可他脸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波澜。“只有一分钟,你打电话给你的手下‘臭虫,让他们从学校废址撤出。”汽油从他的头发、衣服上淋淋漓漓地滴下,他打着火机,那溅落的油珠眼见着要奔向火苗,却“化险为夷”,刚要平安落地,他又将火机凑近自己……“这儿还有一份文件,麻烦你签个字,再打电话让底下人撤出,我的事就完成了。”他说得已经很明确。他想,以后冯亮反扑也好,赵广源守住也好守不住也好,都和他无涉。目前,他得让他的人先撤走,这个事办好,他就成功了。
时间过去了五六秒,冯亮妻子刚做出去抢茶几上手机的动作,梁海峰手上就用了点力,肯定将小女孩弄疼了,她哭得哇哇的。梁海峰平心静气地说:“嫂子,把手机扔过来吧。”冯亮妻子认清形势,只好把手机扔到他脚下,他朝保姆努努嘴,保姆把手机也扔了过来。
火苗在跳动,跳动在冯亮眼里,跳动在冯亮妻子眼里,也跳动在梁海峰眼里。以前多少次追债都是如此,他没有退路,只能硬顶着往前上,他的眼神像枪管一样,顶上去较量,而他每一次都赢了。过了有二十秒,冯亮看着哭嚎的女儿,率先退缩,剑收进鞘了。梁海峰额头的汗水终于敢涔涔而落,他从心底吁出一口气,好了,老子又赢了。虽然这次要挟了一个小女孩,赢得不光彩,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如果和和美美地过生日,我就要不幸,没办法。冯亮在那里打电话,打完了,在他扔过去的文件上签了名,把手机和文件一起扔给他:“好了,你走吧。”
“冯爷您仗义,我并没欺负您女儿,您知道的,要是我不上道,汽油该浇到她身上的。”梁海峰笑了,打电话问清那边情况,知道冯亮所言不虚,手里拉着女孩,飞起一脚,将三个手机踢出门外,然后揣起文件,松开女孩,从外面将门锁上。到了院子里,丢下手机信号屏蔽器,将三个手机揣进兜里,把大门锁上,脱掉衣服,驾车离开。
梁海峰把文件交给刘威的时候,说了一句:“需要我做的完成了,还有一半的钱你让老板也别拖拉,那块地能不能守住,底下就看你们的了。”刘威“切”了一声,嫌他多余,意思很明显,跑腿完事就找个凉快地待着去,没了你这头蒜,爷们儿还不做这满汉席了?“瞧好吧,老子守得严严实实的,一个臭虫它也甭想进来!”
只隔了五天,冯亮便全副武裝率人打了回来。这一次行动其实很鲁莽。这几天,冯亮憋着一肚子气,上层路线走了一圈,才知道已斗不过赵广源,他手下的骁勇悍将也不如对方,眼看着他处心积虑经营的一块宝地就这么被人抢去,怎么着也咽不下这口气,一大早就打将而来。
饶是赵广源让刘威早做防备,加派人员,加固门锁,还是被冯亮一帮人怒气冲冲地冲门而入,他们还在睡眼惺忪中,就被冯亮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刘威给赵广源打电话打不通,不知道他昨晚去哪里逍遥了,可能现在还在温柔乡里。刘威骂了句,只好拿家伙招呼兄弟们冲上去,又摇醒赵工,让他去给老板汇报增援兵力。
梁海峰早醒了,光着半截身子悬坐在二层铁床上抽烟,冷眼看这场混战。当他置身事外,才有心情去体会这其中的荒谬感。他想起苏立铭说的“我们都是蚂蚁,自顾不暇,却为了蚁王的利益不得不去厮杀,这种不得不为的‘张牙舞爪的底层生活何时是个尽头呢?”,他感到一种由衷的厌倦。可在这个社会里,他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想要活得有点人样,只能依附这样一个势力,把自己当作一枚棋子,以供驱使。多少人想依附还未能呢。在烟雾后面,梁海峰眼神迷离,当挥舞的钢管挑破眼帘,朝宿醉后步伐趔趄的赵工头顶奔去,他才反应过来身在此时此地。慢镜头似的,眼睁睁看着钢管末端准确击在赵工额头,红色的血淌出,赵工缓缓倒地,在倒下之前,望着他,殷殷呼喊一声:“小梁救我……”梁海峰想起在工地上老赵很买他的面子,给苏立铭多分了不少夜班,也算有情有义。他叹一口气,丢掉烟蒂,抄起枕头下的钢筋,一跃跳下,加入进去。
梁海峰接连放倒三人,一转头,见是冯亮,仇人相见,自不待言,就打成一片。冯亮身大力沉,还有手下帮衬,梁海峰很快落于下风,身上挨了几棍,他又一次处于进退不能的境地,每次都是这样,没有办法。他只好暴喝一声,择定一个对象,全力以赴,更加勇猛地冲过去。
最后,梁海峰一身血泥,仗着年轻,还是把冯亮逼退了。他肋骨断了,眼眶也裂了,可冯亮也好不到哪儿去,要不是被底下人及时架走,很有可能在盛怒之下,一命呜呼。
梁海峰不知道他在绝境中拼杀时,刘威非但没出手相救,而是藏在别人后头用手机录像。在通往老板独宠的道路上,他還是担心他的地位不保,他岂能容得下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劲敌?没多久,刘威就指示人悄悄报警,并将这段视频传到了网上。
在这场混战中,赵工昏迷不醒,极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对方死伤三人。更不可控的是,那段视频以几何指数传播,很快就惊动了警方,下令即时立案侦查。赵广源搂不住了,拍着桌子,质问刘威:“怎么搞的,谁拍的视频?”
刘威一脸懵懂:“周围都是民居,冯亮这狗日的太不讲究,大白天的闹得动静太大,很有可能是楼上居民或者路人拍的,也有可能是他故意让人拍的,鱼死网破,他得不到也不打算让我们好过……”
“现在受影响的不光是我们了,胡局正在人事考察的节骨眼上,这事一查,就牵扯到他,影响了他的仕途。这种人,翻脸无情,甩包袱比谁都快。”
“那,咋办?视频上我们这边只有梁海峰,这个人心机太盛,终不可大用。”刘威问,“找个人弄他?”
“最近还想多事?”
“那怎么办?”
“动点脑子,最好让他自己了断。”
只隔两天,刘威就找到梁海峰,给他一笔钱,开门见山:“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消失,”他说,“彻底消失。”
“怎么彻底消失?”
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个字:死。
梁海峰笑了:“你们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是吧?”他说,“用我就是为了让我出头去搞冯亮,现在,我把冯亮搞定了,他一反扑,出了事,你们没本事捂住,却要我销声匿迹,生怕我进去了牵出你们?”
“你分析得对,脑子确实好使,可有什么用呢?你之前根本就不该参与进来,好好在工地做你的那一份活儿就是了。”
“我这回要是不从呢?”
“既然我来找你,你觉得你还有选择余地?”他翻出手机,划拉出照片,让他看,许梦妍在吃饭,许梦妍在走路,许梦妍在阳台上晾衣服,许梦妍在和陌生男人交谈……每一帧生活表象,在日常的轨道上,看似牢不可破,却如大人去拿玩具车,一戳即破。梁海峰呼吸变粗,青筋鼓起。“别急,还有呢。”刘威往右划去,苏立铭和鲁悦悦也展开在眼前,连他一个同村的堂兄都给翻找出来了,“谁也不想把事再弄大,你的兄弟、女友,我们都了如指掌,但没必要走到那一步,是吧?”
10
减肥后的鲁悦悦,脸窄了,下巴也尖了,身材也俏丽了,原来没发现,她其实也挺好看的。
黄昏的时候,梁海峰带着一张笑脸踱到小卖部,拿了包烟,冲她招招手:“来,小猪,哥有个事给你说。”
鲁悦悦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他黑了,也瘦了,可抽烟的姿势,还是那么帅气好看。他不像别的工人在裤子上擦擦手就抽出一根烟,而是掏出烟盒,打开,从底部弹一下,让烟自己探出“头”来,他微微俯身,像是和情人亲吻,用嘴唇含住最踊跃的那一根,然后眯了眼,以烟盒作屏,挡住风,点燃,吐烟。整个动作流畅、潇洒,还带着一股霸道和流气。
往日再现,鲁悦悦觉得自己身处梦幻,警惕着,却情难自已,说:“你这几个月死哪儿去了,还知道来看我啊?”
梁海峰嬉皮笑脸的:“这不来了么,再看看你。”
鲁悦悦迷迷糊糊的,被他招引到里间的储藏室里。梁海峰一下子收起了笑,把手伸她脖子下,拈起那串心形项链。鲁悦悦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他攥住了,脸色酡红,心怦怦跳……“你戴着真好看。”他痞笑着说,“不知道吧,这是哥买给你的,两万多呢。”他逼近鲁悦悦,在她被旧事迷离之际,趁机剥开她的衣服,在她胸口上咬了一嘴,留下艳红的一片。鲁悦悦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反应过来,开始推他、掐他,哭喊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样对得起朋友吗?”
梁海峰有一瞬间停顿了,脸色收紧,内心凄清,可下一个瞬间,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再次孟浪起来,一边抱着她,在她脸上、脖子上吸出唇印,一边喃喃地说:“对不住了,小猪,我其实很怕,很怕我走了,这个世上连个想念我的人都没有……”
那些唇印,是那样显眼。他落了泪,对着衣衫凌乱的她,拍了照片,然后大步走开,发信息给苏立铭:我在塔吊上面,下了工直接来喝酒。
在这之前,梁海峰将“录音”寄给了许梦妍,交代了让她寄到哪些部门,并附带了一张银行卡。他还写了一张纸条:你说的那个小区老子还是买不起,给你画一个吧,哈哈。一贯没正经的语气。他画得很拙劣,一幢建在天空的房子,周围开着花,两个卡通小人并排躺在星空下,一个是他,那个飘着发丝的,大约就是许梦妍了。不知道半年后胡某的双规和上面对赵广源地产公司的彻查是否与他此举有关。
等到苏立铭来时,他已抽了不下半包烟。看他来了,梁海峰笑一下,两人在局促的空间里,也不多言,一人一个啤酒罐,就着一袋花生米,一直喝到落日西沉。他忽然说:“我还是没能跳出命运的掌心。”不过他笑了,“可老子还是尿了它一脸,也弄到了不少钱。要是在工地上,这钱,不知要干多少年才能挣到,所以,值了。”
他喝完最后一罐酒,把手机戳到苏立铭跟前:“他们是不是也想从你这里找个突破口,尽量把我弄得死得自然一点?”他说,“他们答应过我的,只要你说是你推下去的我,他们会重用你的。在这里,要想翻身,还只有跟他们干。”梁海峰笑了,划开手机屏幕,“你看,我把你老婆搞了,滋味不错。兄弟,你要有种,弄死我吧。”他浑身颤抖,也许是因为这黑夜中突然刮来的冷风,“真到这一刻,我还是■了,算哥求你,推我一把吧。”
苏立铭看着屏幕上衣衫不整的鲁悦悦,捏在手里的酒瓶罐变了形。他想起那些下了工的午后,他去她那里,他们并排躺在床上,一旁的电风扇咯吱咯吱摇晃,有时候他很想抱着她,也仅因为那份温暖缱绻让人流连,有时候又觉得那样对她是冒犯,不敢伸手。可她却大胆,揽过他亲一下,又亲一下,好像他们是彼此的糖罐,想取用多少甜就取用多少甜,取也取不完,恋爱让他们多了一种富足感……苏立铭哭了,到这时候,他还在想着他的前程……像在质问谁似的,他哭道:“你总是说我傻,可到最后,你才傻啊!”
梁海峰推开门,苏立铭猛上前一步,高风呼啸,只余茫茫风声,苏立铭两手虚空,恍然间,他不知道刚才那一把是为了拉住他还是在为他送行。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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