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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姑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1596
石夫

  一

  在大多数河边村人的印象中,黑姑彩霞泼辣、能干、倔强、执着,甚至有些偏激。同样,在镇上当老师的文杰的眼中也如此。黑姑和文杰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初中毕业,文杰考上了县里设在镇上的重点高中,黑姑回到村里劳动。文杰参加了四次高考,最后考上了省城的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成了河边村第一个大学生。就在文杰考上大学的前一年冬天,黑姑嫁到了离河边村不远的上河村,男人是一个开大车的司机。大学毕业,文杰分配到镇里当老师,多年一直住村里。

  黑姑的男人是一个剽悍的山里汉子。他和黑姑、文杰还是初中同学,虽不是一个班,但彼此都熟悉。他初中毕业,先干了几年活儿,然后考了个驾照,开着几十吨的拉煤车,去山西、陕西、内蒙往家乡的煤场拉煤,也给山东、天津的工厂和码头送煤。常年的司机生涯,久坐不动的习惯,养就了一副肥肠大肚。一身肥肉像水袋一样上下左右流转,胸脯凸起,比胸小的妇女还大,两个乳头像黑枣一样翘起。他从自家所住的上河村到河边村的丈母娘家,只要天不很冷,准定敞怀,走在高低不平的土道上,一身肥肉上下乱颤。肚脐眼儿深陷肉里,活像一个趣味丰饶的酒杯。喜欢开玩笑的妇女走上前去,摸摸那一身肥肉,又捏捏乳头,逗笑打趣:“看看,你真像猪八戒到高老庄看媳妇,一身肉能流到河滩,干脆就叫个流膘算了!这儿出水儿吗?能奶孩子吗?”黑姑的男人就势抱住那妇女,去怀里摸妇女的奶子,“看看我的大,还是你的大!能不能出水儿你吃吃就知道了。”周围的人便起哄。渐渐地,流膘便成了黑姑男人的外号,他的真名却不常常被提起。

  黑姑的父亲是离河边村十几里矿区的煤矿工人。刚解放的时候,矿区来村里招挖煤工。村人以为和以前一样,先给德国鬼子挖煤,再给小日本挖,然后给国民党挖。十几岁的小孩赤身裸体,嘴里叼一盏保险灯,下窑背煤。常常上午下去,下午就是一具尸体。人们害怕了,不敢报名。黑姑的爷爷说:“有命的江河里淹不死,没命的在炕头该死也得死!”他不顾众人的劝说,把黑姑的父亲派去挖煤。黑姑父亲不但没下窑死掉,反而转正成了国家正式工人,收入固定工资高,退了休还有退休金。黑姑的父亲勤劳肯干,除了下窯就是种地,没几年就成了村里的富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村民有的几家挤在一个大院子里,有的一家三代住在一个破烂低矮的小屋土窑里,黑姑她爹三年盖起了三面房子,还请高级工匠建了一个高大的门楼。下面是隐缝勾石,石头上雕刻着岁寒三友、春花迎日、喜鹊登梅。上面是青砖券顶,飞檐挑角。这座崭新的院落出现在村南的高台上,真是鹤立鸡群。每年的春联请村里的老会计书写,黑大门上的那一幅是多年不变的内容: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横批:实干兴家。黑姑父亲的腰板硬了,说话也就硬气:“事业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一个干。”他最看不起油嘴滑舌的稀泥软蛋,常说:“看看那架套,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寻媳妇?那倒有的,在小平房里呢!”

  黑姑结婚六七年了,有一个刚上小学的闺女,小名白妮儿,学名灵芝。黑姑有个弟弟,前几年结的婚,弟媳叫银凤。他们有个儿子,比灵芝小两岁,小名黑蛋,学名治锋。前些年,弟弟顶替父亲的班也成了煤矿工人。黑姑家庭优越,兄弟从小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接了班不好好干,常常旷工。矿上的领导劝说多次,说要不是父亲在矿上的好口碑,早把他开除了。老爹跑前跑后,和矿上达成协议,让弟弟在井下再将就几年就把他调到井上。这样,弟弟饭碗保住了,这符合矿上的规定,也堵了众人的嘴。

  黑姑除了伺候开车的男人拉煤,就是种好家里那几亩地,缝缝补补,空闲了还出去打个零工,再抽空去娘家干些杂务活儿。弟弟呢?稀稀拉拉上几个班,农活是坚决不干,他不干,他媳妇也不怎么干。爹眼看着就老了下来,黑姑心疼父亲,就常常把男人也拉来干活。特别是夏收夏种、秋收秋种,黑姑干脆把一家三口搬到娘家,和父亲日夜忙活,完了才回去干自己家的。时间一长,流膘的怨言就来了:“有你这个老婆,算是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给你家拉一辈子长工吧!”黑姑虽然内疚,但她继承了父亲的倔强,反驳道:“咋也不能看着庄稼烂在地里,你不干我干。女婿汉顶半个子儿,你连半半个都顶不上。”她从来就没说过好话和软话:“你又不是三岁小孩,用哄吗?”长年累月的田间活,让原本就不白的黑姑更加黝黑健壮透亮,像夏天一粒熟透的黑桑葚,散发着健康和活力。村人有不少叫她姑姑的,不知谁在前面加了一个字:黑。于是就有了一个黑姑之称,像她的男人流膘一样,黑姑的真名“彩霞”除了在村里填个表啊的公事上用用,就很少提到了。

  这年的深秋时节,大伙都忙着出菜腌菜。黑姑上午出了芥菜,洗干净担回家,吃了一点儿午饭就在院子里支起案板,开始切菜。她一边切,一边谋划:腌了自己的,就去给娘家腌,然后出大白菜;干过这些活,再去村里一家面包房干活,人家已经开工,叫了她好几次了。婆婆在一边也切着,院子里响着沙沙的声音。迷蒙的夜色笼罩上来,黑姑仍在忙碌。厨房里的锅水咕嘟咕嘟响着,她刚刚抽空下了米,放了一些北瓜。一股股热气从锅盖缝里呲出来,院子里飘荡着淡淡的香味和芥菜的味道。

  “大姑!出事了!”娘家一个本家侄子气喘吁吁疾步走进院子,他的声音急促令人发瘆。黑姑本能地站起来,说:“啥事?”同时她的心一阵急促的狂跳。“我叔昨天上班,煤窑塌方了,我叔他——!”黑姑心里一惊,手里的菜刀当啷掉在了地上。本能告诉她:兄弟完了。但还是问:“他咋儿了?”侄子带着哭腔说:“人没了,我大爷大奶叫你赶快过去!”黑姑浑身的肌肉一阵阵乱颤,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尿意。“我去个厕所,收拾一下就过去。你等一会儿。”她跑进厕所蹲在那儿半天尿不出一滴尿来。她心里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己:完了!娘家是完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可还是猛地哭出了声。从厕所出来,抹抹眼泪走进院子,扑通跪在婆婆面前:“妈!家里出事了,你照看着家。我过去看看!”婆婆忽悠悠站起来说:“去吧!家里甭管了!”说完“唉”出一口长气。黑姑收拾了一下,到大街上使劲喊了女儿几声。女儿像一阵旋风刮了回来。黑姑叮嘱:“你姥娘家有事,我过去看看。你就在家和你奶奶看家!”女儿看见妈妈眼有泪痕,脸色难看,点点头进了家门。黑姑坐在侄子的摩托车上冲进茫茫夜色中。

  娘家的院子里和屋子里集聚了不少本家和其他亲戚。黑姑意识到,弟弟确实死了。父亲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斑白的头发更加沧桑。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母亲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双手捂着脸低声抽泣,间或发出一阵癫痫似的呻吟。本村的医生老李,在一旁劝母亲,炕上放着一些医疗器械。弟媳银凤坐在一把椅子上,像傻子一样木然地望着大家。六岁的侄子黑蛋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钻在他娘的怀里,满脸惊惧地看着屋子里一张张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

  黑姑回过神来,一把从弟媳怀里抢过黑蛋,泪水猛地涌出眼眶,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老天爷啊!这个家以后可咋过啊!”受黑姑的感染,弟媳也哭出了声:“我的命好苦啊!”屋子里又发出一片哭泣。本家一个主事的大哥富有魄力地说:“事情已经出了,谁也没办法。哭也哭了,咱们还是商量正事吧。现在重要的是和矿上商量赔偿的事情,两位老人的养老,黑蛋的抚养问题等等。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半夜,黑姑被本家侄子送回家。女儿像一只小兽趴在炕上睡着了,男人也刚刚回来洗涮了正准备过去。他黑着眼圈说:“啥事都让你们家摊上了——哎!”黑姑没言语,停了一下说:“给你们老板打电话歇了吧。明天去殡仪馆。完了事再说!”黑姑顾不上洗涮,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几十号人马坐着矿上派来的汽车来到矿区殡仪馆。寒风中树叶落满大街小巷。大家在一个简易的房间见到了弟弟的尸骨。他穿戴一新地躺在那儿,像睡着了一样,看不见痛苦的表情,只是脸色蜡黄。后来听人讲,弟弟是经过了整容。见过了死者,娘家就派出有魄力懂政策的人,再加几个“不讲理”的人和矿上展开了你来我往的拉锯谈判。几天下来,最后达成协议,丧葬费、抚养费等,赔偿了二十多万。接着是弟弟的出殡,以及致谢家里帮忙的人。黑姑一直在娘家忙活了一个多月。其间,她一直盘算着窝在心里的问题:爹娘年纪大了,他们咋办?侄子还小咋办?弟媳是再招一个,还是再嫁?这几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回到家问男人,男人回答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天塌了有地扛着。老天要下,寡妇要嫁。人走到哪儿算哪儿,你操那么多心干啥?”黑姑严厉地回敬:“你放屁!”

  二

  过了一段时间,父母把黑姑叫过去开家庭会议。上房里坐了几个本家的叔叔大伯。趁弟媳不在家,大家讨论弟媳去留,侄子随母还是留家等一系列问题。黑姑正准备开口说话,父亲猛地站起来,抖动着多少天没刮的胡子,不容商议地说:“银凤愿留愿嫁谁也挡不住,黑蛋一定留在家里!我弟兄二人,兄弟十三岁就得急病死了,黑姑就姐弟俩。小子没了,黑蛋一走,我不就绝户了吗?没人管,我自己养活大他,我有退休金。脑袋拱屁股也要把他拉扯大成家立业!谁想把黑蛋带走,先从我的头顶上迈过去!”母亲也泪眼婆娑地帮腔。二人看看大家,最后把目光投向黑姑。黑姑心里一阵发毛,沉默了片刻,终于态度坚决地说:“爸妈你们放心,有我在,这个家就塌不了天,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和黑蛋。我是黑蛋的姑姑,银凤走了,我就是他妈,我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父母难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是弟弟去世后,黑姑看见的第一次笑。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我要的就是这一句话。我家黑妮从小听话,几十年了没变,不愧是我刘家的后代!有骨气!”

  冷静下来,黑姑便有些后悔自己贸然应承了父母。自己能扛起这个家吗?要扛起这个家,必须全力得到男人的支持才行。夜里,黑姑就把娘家开的会,自己的想法一起和男人摊了牌。流膘一听就从地上弹跳起来:“你这不是坑我吗?我哪儿有精力扛起两个家?我没有这个能耐。再说了,我们办了二胎准生证,你再怀了孩子,生了小孩还要别人伺候,你能扛起这两个家?我妈也老了,开始累人了。常言道,救急不救穷。我顶一阵儿行,时间长了不行,把那边一块扛起来更不行。”黑姑愤然,“生那么多有啥用?孝顺不在儿女多少,龙生一个傲九江,猪生一窝光逮糠。二胎不生了,只有一个娃更亲。那边的事,我说了算,不由你!”流膘激愤地说:“你不给我生二胎,咱们离婚。你们家不想断子绝孙,就让我们家断子绝孙吗?”黑姑:“离就离,谁怕谁?我再说一遍,父母只有一个,天下男人有的是!”黑姑干脆和闺女白妮到另一个配房睡觉了,跟流膘搞起了分居。之所以这样,她是想让流膘求她并且服软。婆婆在流膘耳边说:“看看她眼里还有这个家吗?啥事都是她说了算,她眼里有你这个男人吗?她说父母只有一个亲的,男人有的是,你咋不说她天下女人也有的是?你个子不小,草包一个!她敢不给咱家生二胎,就离婚,谁怕谁?谁许愿谁烧香!”

  黑姑干脆带着女儿搬到娘家住了。静下来一想,又觉得这人生真难啊!和男人如何再说和呢?她是个轻易不肯低头的人,她想起了一个人。这天下午,黑姑吃了午饭就■了一篮子衣服到河边洗。太阳快落山了,文杰骑着自行车下了公路过了漫水桥,黑姑赶忙迎了上去。黑姑把娘家的情况和自己的打算以及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让文杰出主意。文杰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本不想掺和。但看看黑姑消瘦的面容,真诚的目光,想了想说:“两家都照顾好当然最好了,不能让两个家庭闹矛盾。先冷静下来,该两面跑就两面跑。白妮她爸爸应该会通情达理的。我们都是同学,我了解他,他不是不讲理的人!”

  黑姑听了文杰的话,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开始住在娘家,以娘家为主,并两头跑,照顾两个家庭。她想,男人会慢慢想通的。说真的,她不想离婚,说离婚不过是气话。不过,她开始拿性事要挟男人,这段时间拒绝和男人同房。她想让男人求她,让流膘过去。流膘说:“那儿不是我家,过去干啥?”两个人都不肯向对方让步。时间久了,流膘熬不住了,才向黑姑求饶,黑姑才让流膘睡一次。然后,又把流膘旱起来,让流膘还求她。不久,她又怀孕了。

  过了年,春天渐渐又回到了人间,黑姑的心情却明亮不起来。弟弟的百天已经过去,弟媳银凤的态度也渐渐明朗,原计划带着黑蛋一起再嫁。公婆坚决要留下黑蛋的决定,倒让银凤一身轻松的再嫁他乡。不过,有一点儿做的不错,该给父母和黑蛋的钱,她没有带走一分,这让黑姑感到欣慰。弟媳改嫁那天,黑姑还上了一份礼,希望两家继续往来。父母态度坚决,是娘不跳墙,跳墙不是娘,坚决不同意银凤再登家门。爹娘的衰老日盛一日,去年冬天下雪,扫院子里的雪时,老爹摔了一跤,腿有点瘸,至今走路不顺。黑蛋在村里小学上学。老娘眼神不好,做饭常常丢三落四。捅开火,坐上锅,忘了加水,以致锅底通红;坐上锅,添了水却没捅开火,半天水也没开。黑蛋中午回来还是凉水锅,只好拿点干粮去上学。母亲还变得神神道道的,常常神秘地对黑姑说:“你弟弟说他没衣裳穿,让给买衣裳。还说银凤改嫁了,再给他说个媳妇,一个人孤独。”黑姑赶紧去小卖部买一些纸糊的衣服,又买了几个美女的画到弟弟的坟上烧掉。黑姑开始叹息:“唉!这个家没法弄了。”这个家的大事小情像蜘蛛网把黑姑一層一层缠裹起来,她密集的黑发开始出现白丝。

  劳累过度,怀了几个月的孩子流产了。事先在医院检查是个男孩。流膘知道,勃然大怒,呵斥她:“再这样下去就别回来了。”黑姑回敬:“父母只有一个,男人有的是。”自此,黑姑几乎不回家。婆婆又对流膘说:“她心里就没有这个家。可惜一个男孩也没有了,成心断我家的后代。”流膘听了怒火燃烧。

  看着黑姑在两个家庭间穿梭,文杰心里荡起一片难言的苦涩。他们生于六十年代,受过共产主义理想的熏陶,接受过大集体时代的洗礼,又经历了集体的解散,个体经营的出现。世道是变了,有些东西却并没有在文杰心里消失,反而像一盏明灯在黑暗中时隐时现,生活的激流不时在他心里激起热情的浪花。他身为教师,理想是当个作家,成为时代的歌者。但是,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地变化,弄得他手足无措。因为写过几篇散文在报刊发表,文杰在村里备受尊敬,他却对自己一直不满,认为自己应该更好。

  教书之余,他构思文章,参加过几次县文联举办的创作培训班。讲课的作家、教授、編辑,不管是谁的高谈阔论,都给他徒增苦恼。他在心里有一个杠杠是比较坚定的,那就是:文学必须激浊扬清,给读者提供有道德、有原则、有亮色的人物。然而,在他熟悉的乡村和学校里,就没有这样的模特儿和原型进入他的眼界。偶尔有之,本来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可是观察多了,时间长了,认识久了,不是有这样的缺陷,就是有那样的弱点,刚刚激起来的写作欲望又消退了。他就在这种状态里苦恼不休。

  黑姑的出现,让文杰心里一亮。黑姑像一颗火星,点燃了他多年堆起来的干柴,心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对,就这样,把黑姑当成模特儿,塑造成一个真实可信的人物。虽然黑姑没有作公益事业,也谈不到惊天动地,就是为娘家这样劳苦,敢于牺牲承担,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文杰想起县文联门口竖立的那块牌子:“以高尚的灵魂塑造人,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热血就沸腾起来。

  他的第一篇小说《责任》写出来了。经专家指点,修改了一些地方,就在一家杂志发表了。文杰买了几份杂志送给同学和亲友,也给了黑姑一本,并告诉她说是以她为原型写的。黑姑看了说:“我可没有你写的那样好,有些吹了。”又说,“我这么干,不过是没办法的事,都是赶鸭子上架。”文杰讲出他的一套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理论,被黑姑打断:“我不懂,太虚了。”文杰说:“你做的的确不错,看看现在的人,都自私的很,别说主动帮助别人,一家人都不认一家人了。以前,少吃没穿,两口子养活七八个孩子。现在,条件好了,吃穿不愁,七八个孩子倒不好好养活老人,推磨轮,轮流派饭。多吃一顿就一眼一眼的剜你,还嫌你死的迟。哎!这社会我是越来越不认识了。像你这样,真是难找了。”黑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轻叹一声,就■着一篮子刚从河边地里采来的蔬菜回家去了。文杰望着黑姑的背影有些诧异。

  不久,大街上流传黑姑的风言风语,共同传递着一个不好的信息,文杰听了有些吃惊,他想:不会吧?不可能吧?怎么会呢?

  三

  不好的消息说,黑姑两口子闹离婚。文杰很惊诧,见了面又不好意思问黑姑。一天,黑姑在大街上碰见文杰。她脸上憔悴,主动和文杰说:“离了,我离婚了。”亲耳听黑姑说出来,文杰还是心里一颤,“咋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黑姑平静地说:“离就离了吧,天下男人都没有死绝。离了反而干净。谁离了谁都能过。他嫌我不顾家,常数落我。我知道对不住他,是我们家拖累了他。这些,我知道,就忍了,他在外面又找了个女人,我也认了。他趁我不在家,把那女人带回来住在家里。这点儿,我受不了,和他争吵。他就大吼大叫。说我为了娘家不顾他家,不给他生二胎,让他断子绝孙。哎!不说了,他提出离婚,我就答应了。我也不想离,为了孩子也不想离。可是,这样下去,是钝刀子锯人,活受罪,不如离了算了。”黑姑流下了眼泪。文杰劝说:“别哭了,最好别离,既然离了,以后碰见合适的再找个吧!你才三十多岁啊!”黑姑擦擦泪,叹口气说:“哪儿有那样好的茬口儿,以后再说吧!我心里的苦不愿意说出来,只想向你说说,看我这命。”黑姑耸耸肩消失在夜色里。

  文杰听后,心里就骂起流膘来。他暗发誓言,找到机会,定要教育流膘一番。这天下午放学回家,看见流膘在公路边的一家汽车修理铺修汽车轮胎。文杰下了自行车走过去,定了定神,开口说话了:“老同学,修车啊?”

  流膘扭头见了,嬉皮笑脸地说:“哎哟!刘老师啊!稀罕人,放学回家啊,吸个烟吧!”流膘递上一支烟。文杰接过来点燃了,吸了一口,“好长时间不见面了,还好吧?”

  流膘:“有啥好赖,就那样,瞎过吧!”

  文杰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说:“听说你和黑姑离婚了,不该走这条路啊。你小舅子没了,丈母娘家有困难,你该帮帮忙,忍忍就过去了。再说,孩子都那么大了,为孩子的健康成长也不该离婚啊。离婚家庭对孩子的成长不利,长大以后,人格上有缺陷。人不能光考虑自己啊!”文杰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他感觉自己的水平还是不低的。

  流膘的脸一下就阴沉下来,眉心皱起了一个疙瘩。脚边有一粒圆石子儿,他用脚踩住了,往后一拉,石子儿就蹦到了鞋面上。他弹了一下那石子儿,飞起一脚,把石子儿踢飞了。石子儿“日”的一声,擦爆着空气飞到不远处的河里去了。流膘随口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话音刚落,又哎哟哎哟地踮着脚尖哈丝气。他深吸一口气,肚子越发鼓胀,长出一口气,斜着眼睛说:“你知道个啥?你知道我没有帮忙吗?你是光知道表子不知道里子。自从我和黑姑订婚,他家的活儿我哪点儿少干了?田里地里家里!每年烧的炭都是我一个人供应。在他们家,我没地位,就是一个长工。他儿子上学不好好上,初中毕业就瞎逛,活儿不好好干,就等到年龄接班。家里有活儿,自己不干,专门等我开车回来干。你知道,开车这活儿是掖着脑袋干,休息不好容易出事儿。这还不算,我在他家,你知道光唠叨啥?谁谁家的女婿是当官的,有权有势;谁谁家的女婿是大学生大专生,在市里县里坐办公室,每天吃香的喝辣的;谁谁家的孩子开公司,大把的挣钱。一坐下来就和我唠叨这些,你说烦不烦?最后拿你和我做比较,说你夹着一本书就挣钱了,旱涝保收。有礼拜天,有寒暑假,干干净净。不像我,每天和下煤窑一样。我就是天下那个最无能的人,他家闺女嫁了我就委屈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到他家就没个好脸色。其实这些,我都忍了。他儿子不好好干活,悠悠荡荡,快结婚了,在我这儿拿了三万,到今天没有还一分钱,这我也不要了。这不,接班没几年就出了这事!唉!没法儿说!”

  流膘续了一支烟,又递给文杰一支,继续说:“出了事,人家银凤计划招个上门女婿,老两口提了一大堆条件,人家一急不管了。计划把黑蛋带走,老两口就把一把刀扔到地上,要银凤杀了他们再走。‘有了后爹就有了后娘了。怕黑蛋跟了人家受罪,主要怕断了他家的香火。银凤还是把黑蛋留了下来。过后银凤去看孩子,老两口死活不让人家见,怕把孩子带走,你说气人不气人?老糊涂啊!你说?唉!老了,自己都要别人伺候,黑蛋咋管?这不是黑姑的罪业吗?”

  流膘居然流下了泪,他有些哽咽,唏嘘了一阵,继续说:“小舅子没了,我计划把他那个家也扛起来,把黑蛋拉扯大。我也想两头住,反正我家里有我妈在呢!俗话说,穿衣吃饭量家当,谁也别和谁比。谁知道人家的心气太高了,给我摆出许多条件。要把黑蛋拉扯成人,要供出大学来,帮助结婚,最好在城市里给买房子。最次,也得把家里的房子的门窗换了,再装修一下。两口子的养老送终也要我管。我说,能帮多少帮多少,走一步看一步。没想到,两口子要我写保证书,对天发誓。你说,我一个开车的司机,有多大能耐?我家里还有一个老人啊!这都是小事,更气人的还有,我们不是办了二胎证吗?老两口坚决不让黑姑生孩子了,怕生了儿子,我外待他家黑蛋。结果,黑姑累流产了。他们把我当人了吗?我就是他家的长工。为了他家的香火,就断我家的香火。干脆离婚,他们好过吧!”

  文杰吃了一惊,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内幕。文杰知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的道理,他对流膘的话保留意见,他需要去黑姑那儿得到进一步的证实。于是,文杰进一步探问:“那黑姑自己的意思呢?”

  流膘嘿嘿怪笑一声:“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啥父母有啥子女,人家是一家人,自然是一个口气,我自然是外人了。我说离婚原是吓唬他们一下,将他们一下。黑姑给我来了这么一句,‘父母只有一个,天下男人有的是。她要是求求我,我受些委屈就算了。没想到,他们家一样的生铁性格,宁断不弯。你大概也知道他父亲的外号吧?”

  文杰:“知道。外号一根筋,又叫钢筋棍儿!”

  流膘:“那天开车回来,在路边一个小饭馆吃饭。一个女服务员叫柳香,她死了男人两年了,还没找下男人,我经常在她们饭馆吃饭,都熟悉了。那天,我发了牢骚,她劝我说,谁离了谁都能过。我喝多了就把她带回家和她睡了觉。黑姑知道了,把家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骂我。这我也不生气,毕竟是我的错。但她当着我妈的面把我十八代祖宗都骂了,说我们都是婊子养的。这一点我坚决不答应,我们打了架。她第二天就打了离婚报告,我趁着怒气就答应了。现在想想也挺后悔,不过没办法了,那个柳香像块狗屁膏药把我粘上了,她天天逼我去结婚。我也常常念黑姑的好处,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唉!我也不是个好东西,脾气也是一根筋。没办法,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他嘿嘿地苦笑了一下。

  流膘忽然又恶狠狠地说:“你别到处瞎咧咧。现在,人们都在骂我,说离婚的责任在我,这个黑锅我就来背吧,别再给他们加负担了。黑姑不容易,我也心疼我闺女,不知道以后还认我这个亲爹不!你要是到处瞎说,我一巴掌把你的脑袋搧到河里去喂鳖!”流膘指着远处的河水说。他又摇摇头说:“对不起,老同学,我咋这样对待你呢!我咋变成了这样啊!”他蹲下身双手捂住脸,不住地叹气。

  一个秋雨绵绵的星期天下午,文杰去看望黑姑。那个曾经气派非凡的门楼,现在低矮而破旧,没有了昔日的高大威严,唉!几十年啦!门口那棵桃树粗大的枝干上长着稀疏的叶子,叶子在雨中翠绿而有精神。木质的黑大门上还贴着褪色的春联,对联的内容变成了这样:忠孝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横批是:源远流长。老村长过世以后,黑姑她爹就找当了老师的文杰写春联。

  黑姑在屋门口坐着,给母亲做布鞋。这活儿,现在农村是很少干了,都是到集上买现成的。黑姑见文杰进了门,先是一愣,接着笑了一下:“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稀客啊!”文杰:“忙啊!大家都忙啊!咋不买现成的?”“我妈嫌买的鞋不合脚不舒服,自己做的舒服。再说,现在干啥都花钱,两个孩子上学,以后花钱的路多着呢!俩老的也是三天闭气两天鼓眼,老弱病残的。下雨天没事干就做鞋吧!”

  “是刘老师来了?文杰可是个好人,有文化脾气也好。多少年没来看你婶子了,以后没事就来看看你婶子啊!你们说话吧,我身上不舒服,我眯一会儿!”一个沙哑颤抖的声音从炕角传来。文杰扭头才看见,炕角里躺着一个人,黑姑的母亲。她身上盖着一个薄被子,露着一颗雪白的头,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鼾声。黑姑告诉文杰,自打儿子没了,她就一直精神不好。黑姑离婚,她又大病一场,现在还没恢复过来。文杰想劝慰几句,正不知道如何开口,老太太又睡去了,文杰正好作罢。

  黑姑的父亲坐在文杰小时候就记忆深刻的那张八仙桌的右边。上小学的时候,文杰来黑姑家玩儿,耍了一会儿后,就坐在八仙桌右面的椅子上做作业。黑姑坐在对面,两人一边做作业,一边说话。下地干活回来的黑姑爹,在院子里洗涮好了,进了屋子,脸色马上严厉起来,他严肃地指着文杰:“你!去那边做作业。这个位子不是随便坐的,你要懂礼节。知道吗?自古男尊女卑,左小右大,不能乱了老祖宗留下来的礼法!在学校,老师不教你们这个吗?以后记住,不论去谁家,右边的这个座位不能随便坐。懂了吗?”十來岁的文杰懵懵懂懂点点头答应了,乖乖到别处写作业。其实心里并不懂。后来,黑姑说:“我爹对你算不错了,要是别人早吹胡子瞪眼了,有时候还骂人呢!也怨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过去多少年了,文杰还牢牢记着。

  几十年来,桌子没变,椅子没变,只是当年精壮的汉子现在变成了老头儿。他头发半白,背有些驼,脸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正在抽烟,轻轻的烟雾缭绕在他的周围。眼珠子偶尔转动一下,证明他还是个活物。他抽一会儿,从桌子上的一个纸盒子里抓起一捏金黄的烟丝儿,均匀地撒在另一只手捏着的凹形纸条里,两手一拧一捋,一个烟卷儿就出来了,用手指粘唾沫粘一下,就扔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七八颗了。自文杰进屋,还没说一句话。文杰掏出烟卷递上一支,“叔!抽这个!”老汉接过去,闻一闻,夹在耳轮上,说:“是狗不睬儿吧!你多少年没来我家串门了,你小学初中经常来,高中也来。考上大学来过一次,我家黑姑结婚来过一次,我儿子结婚来过一次,后来就基本没来!过年有时候来写写对联。”黑姑提醒父亲:“别叫人家小名,叫大名。”老汉:“叫小名亲。”文杰惊异老汉的记忆,又掏出一支烟递上。老汉接了夹在另一个耳朵那儿。老汉告诉黑姑,烟卷烟丝没劲儿,赶集的时候买一些旱烟,旱烟劲儿大,一口烟就醉了,人醉了啥也不想了。文杰感到,儿子的死,几乎灭了老汉的命。

  黑姑的闺女白妮、侄子黑蛋回来了,还有一个邻居的小姑娘。三个人说说笑笑进了屋子。黑姑严厉地说:“耍够了吧?去写作业,写不完别吃饭!”三个孩子立刻哑了口,白妮黑蛋拿着作业扫了一眼屋子,不安地问:“去哪儿写?”黑姑眼睛一瞪:“去配房,配房看不见去过道儿写!”三个孩子立刻没言声地出去了。文杰眉头皱了一下,心想:没必要这样恶声恶气吧?黑姑大概看出了啥,讪笑了一下:“孩子们没有规矩不行。想想咱们上学的时候,老师们多严。”文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黑姑的父亲吸完一只又点燃一支,接过黑姑的话题说:“你做的对,就该这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要好好培养白妮黑蛋。一定要考上大学。从古到今,老百姓永远是被踩在脚下的那个。有了文化,才能不受苦,有出息,出人头地。看看你弟弟,脑袋不难使,就是用不到正道儿上。没文化,没文凭,只能下窑掏炭。结果把命送了,这个教训要记住。”接着,问了文杰一些情况,文杰一一回答。

  老汉接着说:“以前,我光知道能干就行,看来不行了。肩头有力养活十口,心中有力养活百口。以后是读书人的天下。哎!要是当初我答应你和黑姑的婚事,不至于今天这个结果!过去了,不提了。”老汉这次没有叫文杰小名狗不睬儿,改叫文杰了。文杰又惊异老汉有某些变化了。天暗下来,黑姑送文杰出来。三个孩子还在过道写作业,黑姑说:“看得见吗?”白妮说:“刚才看得见,现在看不见了。”黑姑厉声说:“看不见还不去屋子里写!”三个孩子马上又悄没声去屋子里了。文杰说:“说话别太严厉了。”黑姑说:“不知道哪来的气,说话就不由己了,以前我不是这样!”雨又渐渐大了。文杰说:“这棵桃树也几十年了,也老了。”

  四

  文杰明白了黑姑的话,他写的那篇小说确实有些肤浅。那篇小说实质上就是一篇表扬稿,和实际生活一比较,的确很单调。文杰是一个不肯服输的人,这些差距反而激起了他的创作欲望,准备写一个篇幅较长的中篇小说,不过还是以黑姑为原型。诚然,黑姑并不完美。但这样的人物更具真实性。这个不完美的真实像个钩子钩着他的灵魂,让他离不开黑姑,产生解读黑姑的欲望。

  初识黑姑是在一个寒冷的下午,天空铺着厚厚的云。文杰和小伙伴们玩玻璃球,天快黑了,大家散伙各自回家。文杰独自一个人往回走,走到一个栅栏门口,院子里飘来一股香味,门口堆着一堆玉米皮。文杰舔了一下嘴唇,他感到饿了,就悄悄溜进了院子,在一个拐角处看见了里面的一切。一个妇女背对着他坐在一个蒲墩上摊煎饼。她麻利地忙碌着,身边的一个瓷盔上放着一个箅子,上面摞了一摞散发着香气的煎饼。文杰贪婪地呼吸着,把空气里的香味深深吸进肚子。妇女抬起头对着屋子喊:“妮!去弄柴火!”一个小女孩答应着,从屋子里蹦出来。她穿着一件红衣裳,像一团火焰在跳动,她朝门口奔来。文杰急忙转身往外走。小女孩看见了文杰,追过来问:“你干啥?想吃煎饼?”文杰抽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点点头。小闺女说:“你等等。”她在门口抱了一抱玉米皮进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卷煎饼出来了,煎饼里面裹了一根葱,递给文杰:“煎饼卷大葱,可香了。告诉我你爹叫啥?”文杰犹豫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他们都叫我爹软颤颤。”小女孩嘿嘿笑了:“我知道,人们叫你爹软颤颤,还叫你爹不理事。你爹可出名了,说你小时候不好料理,给你起了一个小名狗不睬儿,连狗都不理睬你。是吧?”文杰正吃着煎饼,心里一阵难受,他脸儿一下红了:“这名字难听死了!”小女孩说:“都这么叫,怕啥!我爹外号一根筋,我妈财迷精。我的小名叫黑妮,大名叫彩霞。别看我黑,大人们都说,黑就黑眉眼得。你说,我好看不?”文杰仔细看了看。她一对羊角辫,圆脸,大眼,弯眉,一个小巧上翘的鼻子,小嘴努着。文杰说:“好看,就是脸太黑,吹火嘴。”小闺女:“我这嘴是故意努的,大人们说,黑人耐老,白人不耐老。大人们都叫我黑牡丹。你知道个屁!走吧!别走,你吃了我的煎饼,以后要听我的话!”文杰讨了个没趣,转身回家,快到家了,煎饼也吃完了,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脚使劲踩了踩,骂了一句:“听你个屁!”

  第二年秋天,文杰和黑姑上了村里的小学一年级。全班一共十来个学生,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一个教室上课,大家都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写上自己的官名。私下里都叫小名。文杰以前的大名叫建功。彩霞对建功说:“以后我让你干啥就干啥,我让你和谁好就和谁好。”一个大年级的学生说:“为啥让他听你的?你又不是他媳妇!”彩霞:“他吃了我家的煎饼就得听我的。”建功:“我要不听呢?”“那你赔我,给我吐出来。”那个高年级的学生说:“早变成屎了,就赔她一坨屎。”另一高年级学生说:“赔就赔,我呸你一口唾沫。”说完朝地上吐了一口。彩霞说:“没有变成屎,变成了肉,要赔就割建功身上的肉。”彩霞还比划了一下。高年级学生说:“你给我当媳妇吧,我让你割肉,听你的话。”彩霞:“看你那■样,我才不给你当媳妇呢!我可以给你说一个!”大家起哄:“哪一个?”彩霞偷笑:“她在小平房住着呢!穿着小皮鞋。就是懒,不想干活。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还好哼哼!”建功反问道:“这是啥媳妇?”几个学生一起说:“猪圈的母猪!”彩霞白了建功一眼:“就你笨,真像头猪!”建功的脸一下子红了。那个高年级的学生受了侮辱,上前一步猛地推了彩霞一把。彩霞并不示弱,从旁边捡了一条棍子在那人脑袋上一顿猛敲。那小子嗷地叫了一声,抱着头跑出操场,彩霞紧追不放。那小子一下蹿上路边那个矗立了几百年的斑驳的石牌坊,彩霞也扒上去把他赶了下来。她在石头横梁上走来走去,驕傲得像个女战将。边上一个七八十岁的白胡子老头气愤愤地骂了一句:“没规没矩,大清国皇帝封的贞节牌坊,爬上爬下。我呸——!”转身离去。

  小学毕业,建功和彩霞一起考上了公社联办中学。这时候,土地分到户里好几年了。高考恢复也好几年了。村里的人们攒足了劲儿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多打粮食,此外就是出去挣钱,头脑灵光的做起了买卖。家长督促孩子好好念书,考上个大中专光宗耀祖。建功他爹说:“你学习最好,老师夸,同学赞。考上了大中专,啥都不缺。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以后能建功立业。”建功的成绩的确不赖。在学校召开的一次大会上,一个考上大专的大学生来给大家做报告。他挺拔的裤子,雪白的衬衣,黑亮的皮鞋,光鲜的发型,给建功留下深刻的印象。散了会,那个大学生带着一个雪白丰满的女人走了,引来了无数羡慕的眼光。建功下定决心也要成为那样的人。放学了,本村和邻村的七八个同学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女同学问:“你们回家干啥啊?”建功说:“我要回家写作业。”彩霞说:“我要去地里干活。”又一个说:“我要去给猪割草。”又一个说:“没事我就玩儿。”大家一起嘘了一声:“看看人家建功,有理想,想考大学呀!”一个同学打趣他:“看看他的小身板儿,考不上大学在农村能干啥?砸石头能把他弹到天上,扛粮食能把他压到土里看不见,做买卖能被骗子把他卖了不知道去哪儿花钱。娶个媳妇能背得动吗?”

  建功的少年豪气被激发出来,他不服气地说:“玉米袋能把我压趴下?一个黄毛丫头我还背不动?笑话!谁敢来试试?”说着往地上一蹲。大家互相看看,没人向前。一个说:“咱们还让他将住啊!看看谁的块儿大,谁上,非把他压趴下不可。”大家一起选中了彩霞:“彩霞块儿大,彩霞上吧!”在大家的怂恿下,彩霞说:“怕啥?我非把他压趴下不可!”几个人簇拥着上前,彩霞一骗腿骑在了建功的脖子上。建功说了一句:“小心啊!”一把抓住彩霞的腿,腿肚子一紧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步履趔趄地往前走。大家一起喝彩:“背媳妇了,猪八戒背媳妇了!”彩霞笑得前仰后合。建功走了一段路就有些气喘:“下来吧!”彩霞说:“再走一会儿。”又走了一会儿,建功说:“下来吧,再不下来我就把你摔了。”彩霞才不情愿地出溜下来。

  后来,同学们都说建功和彩霞搞对象。别人问起来,彩霞说:“我们玩呢!我们还小呢搞啥对象。在农村,他那样的小身板儿,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活媳妇?再说,这事得由我爸妈呢!”建功呢,他的心里也翻腾过,对彩霞印象也好,可是感觉她身上缺少一点东西,是啥,说不清楚。再说,他想考大学,离开农村。不应该在农村待一辈子。农村四季很美,生活却不是电影演的那样美。彩霞和很多同学上学就是混日子,不仔细听讲,写作业就到处抄别人的,空余时间就是帮大人们干农活。他常常看见彩霞在地里河边忙碌的身影。三年很快过去了,建功以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彩霞和其他同学都回了家。

  上了高中,建功才明白,形势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乐观。虽然,建功上的是县重点,但是,还有市重点,省重点。那时候,正是把大学生爆炒上天的时候,考上大学就是龙,考不上就是虫的气氛填塞了神州大地。建功倍感压力,三年的苦读,他经历了炼狱的煎熬,他努力了,第一次高考差了十几分,复读,第二次差十分,第三次差几十分。他灰心了,不想再读了。都二十三岁了,不想再靠爹娘养活。他要养活自己,成家立业。他爹托媒人去彩霞家提亲,媒人拿来了一个单子,上面写了一些条款:把旧院子翻新了;彩电、摩托、三金、三银等都不能少。村里的聘礼一般都是六七百,彩霞家一下子提到了三千块。爹着急地说:“没想到一根筋这么厉害,我还有一个儿子,咋办?”娘:“你装糊涂呀?人家就没有这份心思,为了不伤面子,故意这样。”父亲长叹一口气。这几年上学,和彩霞见面少了,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建功心里的那点暖意忽然就没了。后来,他听村里的人私下传言,彩霞父亲说:“闺女烂在家里也不嫁到软颤颤家。彩霞要嫁有钱人家,要嫁工人。看看软颤颤一家人,光景过成了啥?他儿子年年考,年年都考不上。学考不上,那样的小个子能在地里干活吗?一家■货。谁家闺女嫁到他家,就准备喝西北风吧!”

  建功赌气去采石场干活,他想证明自己,把彩霞她爹的嘴堵住。在炎热的夏季,石头把他划得伤痕累累。手破了,腳崴了,皮肤黝黑了,胳膊上至今有一条消失不了的伤疤。虽然,石头没有把他弹到天上去,不过他灰心了,真不能一辈子窝在这里。母校的复读班又开学了,一个同学来叫他去报名,说:“走吧,现在不去复读,过几十年后悔也迟了!”爹说:“去吧!再复习一年,考不上就死心了。好赖我还能挣点钱!”他拿了钱,又加入到浩浩荡荡的复读大军。

  第二年,省城的高等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他手上,他泪如泉涌,由哽咽而出声。他终于成功了!他毕竟是本村第一个大学生,很快有人上门提亲,而且条件优越。他感觉,自己上了一个台阶,有了生活的底气。他个子小,心不小。炎热的夏天,他又去父亲干活的采石场砸石头了,他向大家表明,石头不会把他弹到天上,而他可以把石头砸烂。他更是在向世界宣誓:他爹这个软颤颤生了一个小身板儿的大学生儿子,小身板儿一样可以顶起一片天。

  离开家乡的头一个晚上,他把小时候的同学都请到家里。他怀着报复之心态专门去请彩霞。看着那气派的院落,威武的门楼,他发出一阵嘲笑:哼,过几年,我也可以拥有这么一处宅院,但,我这个大学生,可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考上的!

  初秋的晚上刮来缕缕清风。七八个同学坐在一起,一同道贺。夸赞和玩笑兼而有之。一个同学指着彩霞:“你多吃点,两个人呢!”彩霞白了他一眼:“你多嘴,讨厌!”建功问:“咋是两个人?”另一个同学:“你念书没念傻吧?”建功还是不明白。那个同学说:“你看看她的肚子。”建功这下明白了。又一个同学说:“建功,你是大学生了,彩霞还想让你背,你愿意吗?别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行。”彩霞:“人家是大学生了,能看上咱?人家要背北京的媳妇!”一个便说:“他看不上,我看上了,我背你!”便把彩霞往怀里搂。彩霞打落他的手:“不老实,我告诉你媳妇去。”建功想,几年不怎么见面,同学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个庸俗不堪。彩霞也不是原先的彩霞了。彩霞告诉建功过一段时间准备结婚,希望他参加。建功答应。散了席,建功送大家出来,呼吸着夜空下清爽的空气,心想,一切变化都这么快,好多想都没想的事情说发生就发生了,藏在心里的自豪感就被这些变化给冲淡了。彩霞过喜事那天,建功专门请了假,回来帮忙并参加婚礼。彩霞穿着一身红衣裳,鼓着腰身和男人给大家敬酒。一个同学打趣新郎官:“你还没过事儿,就先尝鲜儿了,看你的种子都发芽了。”男人说:“先尝后买不上当!要不先尝尝,结婚后碰见个石女咋办?那不把我坑死了啊!”

  五

  三年师专转眼过去,建功回到镇上当了一个老师,又结婚生女,步入了庸常的生活。然而,生活在生活之中的他常常对生活也产生怀疑,怀疑令他苦恼和不安,唯有写作,似乎才能把这不安和苦恼释放。看来,爹给自己起了如此宏伟的名字,真是名不副实了,这辈子是建不了功了。就写东西吧!他就想给自己改名。原先计划叫建文,感觉土气。干脆就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文杰。

  他们这个县是千年古县,一条秦皇古驿道就通过他们县。上高中的时候,他就经常走那段两边山崖陡峭、又高低不平的秦皇古道。众多的历史古迹和久远的传说都令他神驰心往。拿起笔来,却感到胸无点墨,笔下无绪。他生活在农村,农村生活也让他思绪翩翩。他虽为老师,却养种着二亩地,河边还有三分菜园。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常常被安排写对联、记账,有烟酒茶这些待遇。在这些场合,街头巷尾的奇闻轶事、段子俚语、村民自己编造的瞎话源源不断地涌来,叫他的脑子浮想联翩。但因为过于庞大繁杂,这些东西难以理清头绪,就下笔无端。尤其是一些让他感到既龌龊又无趣的东西,极度令人作恶,不仅难于提炼出价值,也令他愤慨,不明白其为何公然行于世上。

  黑姑彩霞为自己的侄子和父母晚年的生活不怕离婚的举动,让黑姑渐渐远去的身影又在文杰心里高大威猛起来。这不是给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在做有力的对抗吗?既然有了这样的思想内核,他的文心又动了起来。

  有人开始给黑姑介绍对象了。介绍了好几个,谈了好几个,却一个也没成。文杰深感疑惑,大街上遇见黑姑就问起了这件事。沉默半晌,黑姑叹口气:“现在这社会不比以前了。人都精明得很。人家一打听我的情况,连个照面都不打就拒绝了。你想想,下面有俩孩子,上面有俩老人。负担重,谁也不愿意跳这个火坑。倒是有几个老光棍愿意,可是我不愿意。你知道吗?没结过婚的老光棍都有个习惯,一个人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名副其实的自在人。他踩别人行,别人踩他受不了。这样下去,还不如我一个人。唉!以后再说吧!”

  文杰:“你能扛得住吗?”

  黑姑回答:“扛得住得扛,扛不住也得扛!不过还好,钱也够花,我自己挣一点儿,我父亲有退休金。当然了,我弟弟的钱不能动,以后给黑蛋上学结婚用。地里就两季粮食,现在都是机器耕种,也不太累。把他们供到高中毕业没问题!我闺女迟早嫁人,主要是黑蛋,在家的话得翻修房子娶媳妇。我这个当姑姑的怕难以完成。”黑姑家气派的院落现在已大大落伍,基本上就是古董了。

  文杰:“黑蛋成绩不是不错吗?考大学肯定没问题。考上大学就没事了,人家肯定不回来住了,媳妇也不用发愁。或许,你还能沾一点儿光呢!”黑姑的脸上有了笑容:“这样更好,我这个当姑姑的也没白疼他一场。我的心血也没白费了。”这一年,黑姑年望四十,白妮、黑蛋已小学毕业,上了初中。

  两年过去了,在写作上文杰还没有拿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他很苦恼。这一天,路过黑姑家,院子里传来黑姑愤怒近似疯狂的呵斥:“你小小年纪,不告诉我,自己做主,咋要他的钱?你去退给他。咱娘俩饿死也不要他的钱!咱人穷志不短!既然离婚了,就一刀两断。”白妮厉害的声音回斥黑姑:“你不认我认,好赖他是我亲爹。他再不好也没有去杀人放火。你光说我爹的不是,你也不是十全十美,心胸狭窄,固执偏激,你咋不反省一下自己?你做的都对?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别拿要求自己的条件要求我。你给我的钱一分不多,不够花。有时候,买卫生巾都向同学借。你说我咋办?”

  黑姑忽然歇斯底里般咆哮起来:“你翅膀没长硬就敢顶嘴了!大了我可没法管教你了!我不打烂你!”接着传来扑打的声音。文杰心里一惊,跑进去拉架。院子里,黑姑一手抓着白妮的头发,一手拿着一个笤帚疙瘩不分脑袋屁股地敲打。白妮一边哭一边叫:“往死里打,往死里打!死了干净!”黑姑一边打一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让你气死我,让你气死我!”文杰埋怨黑姑太不像话,上去使劲拉开黑姑,严厉地训斥:“你这是干啥?孩子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尊重孩子的意见!你以后不能随便向孩子发脾气!有啥事可以商量着来,咋这么蛮干?”转而,文杰对白妮说:“孩子,你也要体谅一下你母亲的难处,她够不容易了。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黑姑忽然泪眼婆娑地把白妮拉过来,声音哽咽着说:“娃儿,让妈看看,打着你没有?”她伸出一双因拣煤而变黑的粗糙的手抚摸白妮。白妮憋着自己:“妈!我没事!”转而,白妮委屈地泪如雨下:“妈!对不起,我不该和你顶嘴!”母女二人忽然抱在一起哭起来。屋里传出一声叹息。半晌,黑姑的父亲推开门,拄着一根拐杖步履艰难地挪出来:“别哭了,别人看见了笑话。她愿意认就认吧!”说完转身又回去了。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人。文杰看没事了,就劝大家离开。

  晚上,文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母女二人的性格多么相似啊。他想帮帮黑姑。一天傍黑,文杰在河滩遇见黑姑,说起那天的事。黑姑告诉文杰她们母女经常吵架,家常便饭,都习惯了。文杰拿出三百元给黑姑,让她别太苛刻自己。黑姑坚决不要:“你的心意我领了。有这三百元发不了,没有这三百元也穷不了。我紧说紧,也不是过不下去。等白妮考上了大学,需要钱了,再借不迟。救急不救穷。”最后黑姑说:“钱有多少算够?开煤场的老板都有几千万了还说缺钱,咱老百姓就不过了?钱多了手大些,钱少了手紧些。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一点,文杰倒是佩服黑姑,她的眼光和骨氣令他赞叹不已。

  在村人眼里,黑姑像一台永动机在不停地运转,又像一台拖拉机,只要加上油加上水,打着火儿就一直不停地开下去。晴天,她在地里和煤场干活;阴天下雨,她在家里缝缝补补,拾拾掇掇。扑克摊儿和麻将桌看不到她的身影,闲话中心也没有她的声音。黑姑没有闲着的时候。大伙说,黑姑身子干着活儿,心里还在盘算着事,睡着觉都在打算自己的光景。村里多少年流传下来的古言在黑姑的身上得到了印证: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就受穷。

  大街上,黑姑常常一脸疲倦地走过,原先健壮的身体变得迟缓而笨重,眼圈也常常带着洗不净的黑腻子。有人开玩笑:“黑姑变成大熊猫了!”黑姑说:“真是大熊猫就好了,那是国宝,就有人喂养不用干活了。可惜啊,不是!”

  黑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这一年,白妮黑蛋双双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同时,文杰的中篇小说《山里红》也发表了,当然还是以黑姑为原型,还获了个啥奖。为庆祝两个孩子考上大学,黑姑举办了简单的家宴,亲朋好友积聚一堂,文杰也被请了过来。文杰把几本杂志发给大家,勉励两个孩子好好学习,将来回报黑姑。大家自然一致赞成。过了几天,黑姑遇见文杰,黑姑说:“小说看了,写的太完美了,我也没有那么好!”文杰:“文学作品需要虚构,不能照实来写。要虚实结合。这正如庙里塑像,有了胚胎,还要尽力塑得完美,才能受到大家的顶礼膜拜。以你为原型,又不全是你,这里面加入了我的虚构。”问及黑姑的婚事,黑姑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不想找了,现在一个人习惯了。再说,二婚都有自己的小心眼,随便找一个还不如一个人过。”文杰心里想,现在时代不同了,六七十岁的老人还有离婚结婚的,何况才四十多岁。看看黑姑麻木的表情,文杰竟没有说出来。

  六

  转眼又好几年过去了,黑姑的闺女白妮和侄子黑蛋都大学毕业,在省城找到了工作。黑姑没有等来黑蛋的回报,而且还要给他“输血”。因为,黑蛋恋爱了,要准备结婚,在省城买房。文杰看到黑姑的时候,黑姑向文杰诉苦:“父母从弟弟死了,就身体不好,常年吃药。爹的退休金基本上都买药了,剩下的连日常消耗都困难。弟弟的抚恤金基本被黑蛋这些年花光。孩子不管家庭条件,光攀比人家有钱的,他就不知道穿衣吃饭量家底吗?他就知道向我张口要钱。以为我是一棵摇钱树,他不知道现在摇下来的都是黄树叶。我这个姑姑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黑姑的脸上已没有黑蛋刚考上大学之时的自豪感。“唉!回家也不帮你干点活儿,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光说他那一套。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我不知道他说一些啥!没礼貌,自私,贪婪!”黑姑脸色黑红,有些喘不上气。文杰听说黑姑患上了心脏病就劝她别激动。黑姑喘口气说:“恋爱,结婚,买房,生孩子,我这辈子的长工当定了,把我的骨头卖了也完不成任务。”

  这一年的秋天,一个阴沉沉的下午,黑姑去地里摘豆角,天黑透了还没回来。大家去找,发现黑姑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地里。她面色黑紫,表情痛苦,边上是刚摘满的一篮子豆角。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大家纷纷议论。“唉!这黑姑就是累死的,岁数还不大啊!”“可不是,她爹娘就老不是东西。挑拨黑姑离了婚,给他家当了一辈子的长工。”“也怨她自己没主意,为了孝顺苦了自己。我是她才不学她呢!爹妈咋了?为了自己的孙子不受苦害了自己的亲闺女,人都是自私的,爹妈也不例外,孩子多,总是向这个偏那个。”“让他家黑蛋跟他娘走也不赖,不一定成不了人。怕后爹外待,人摔打着才成才,怕受敲打放蜜罐里保险,结果是圈黄了。”面对这样的议论,文杰自然是心里一团糟。

  黑姑是外丧,不能回家,就在村外的一块玉米地旁边搭了个灵棚。黑姑是本家闺女,不能入坟,必须外“嫁”才行。不少人家上门讨黑姑给自家过世的光棍配冥婚。在这笔买卖谈成之前,必须有人守灵。文杰愿意为黑姑守灵。一块守灵的有四个人,除了文杰,黑姑侄子黑蛋,一个本家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叫四方人的年近五十的壮汉。文杰和本家年轻人守前半夜,四方人和黑蛋守后半夜。

  灵棚搭在生产队时期留存到今天的一个打麦场的入口处,这里有配电室好接电线。周围是快成熟的庄稼。打麦场早已荒废多年,卖给了一户人家,栽了很多杨树。四个人在一间废弃多年的券窑里值班。券窑的门窗早已不知去向,豁着大口子,里面經过打扫,还算干净,但依然感到多年不住人的潮气,透着一股发霉的气味。配电室接了灯,一盏接到券窑,一盏接到不远处黑姑的灵前。里面放了两张木床,铺了层谷草,扔了两床破被子。周围的秋庄稼黑压压一片,灯光之下,玉米的叶子和杂草都泛着水的光泽,挂着露珠。四个人坐在床上,一边吃喝一边闲聊。从东家聊到西家,从天上聊到地上,从男人聊到女人,话题自然转到黑姑身上。五十来岁的四方人身体强壮,一生干体力活,砸石头、装煤、打墓、抬棺材,横竖几乎一样的尺寸,大家送外号四方人。他喝了一口酒,说道:“你看看这人有啥意思!白天还展刮刮的一个人,现在躺到冰棺里了。你说,她非得听他爹娘的,自己白受劳了一辈子,守了半辈子活寡,后半辈子连个男人也没有。招不到一个男人上门,靠一个也行。人家还不,看不上眼。这好,死了就不由她了,给谁配还不知道呢!”文杰说:“人都没了,别瞎编排了。”四方人眼珠子一瞪:“我是粗人,没有你这文化人有水平!我就这水平,没法!你说,我说的有道理没有?养儿防老,人还没享一天福就死了。孝子,孝子,老子孝顺儿子!”文杰:“社会就这样,没有办法!”这当儿,有人送来四盒烟,两包糕点,两瓶酒又四个菜。四方人对黑蛋说:“去给你姑姑供上一包,随便看看,该续香续香,该续蜡续蜡!”黑蛋接了糕点,看看自家兄弟说:“你和我去吧!”四方人说:“去吧!有啥可怕的,你姑姑会掀了冰棺盖子坐起来吗?”两个年轻人出去了。他又说:“现在的孩子们太娇惯了,大人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养他们,结果养了一群白眼狼!”文杰说:“都一样,谁也别笑话谁。”两个年轻人回来,继续喝。四方人对黑蛋说:“快十点了,咱们赶紧睡觉,十二点起来,咱们值后半夜!”说着,裹了一件破旧的棉衣,一躺就发出了巨大的鼾声。黑蛋也和衣躺下了。

  文杰也渐渐有了酒意,他怕睡着,就站起来点了一支烟,到外面透透气。冰棺就在离窑口二三十米的地方,上面盖了一块红红的大苫单,红得有些瘆人。棺前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个香盒,燃着香,燃着蜡烛。火苗弹跳地舞动着。文杰看着,心里一片迷茫。好不容易十二点了,文杰叫了本家侄子,两个人踏着带露珠的杂草来到黑姑的灵桌前。香和蜡都着了一半,文杰续了整香,又点了一支整蜡,在桌子上滴了几滴蜡水,粘立在桌子上。烧了一份纸,做了揖,看看没啥不妥了,两人回到窑里。古人云,人死如虎,虎死如鼠。文杰和黑姑虽是旧相识,脖子上依然起了一层寒意。轮到四方人值班,文杰推了很久他才嘟囔着站起来,到窑口看了一眼就回来了,接着好像听见四方人对黑蛋说:“你醒醒,起来,你先值一会儿,我困,再眯一会儿。”文杰想告诉四方人别这样,要好好值班。但是,他再也睁不开眼睛,就沉睡下去了。

  迷迷糊糊中,文杰忽然看见黑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她穿着出嫁时的那身红衣裳,年轻,漂亮,却一脸的忧郁。潜意识里,文杰知道黑姑已经去世,心里便有些胆怯,不敢走得过近,不过还是问黑姑:“你去哪儿?”黑姑凄惨一笑:“去个好地方。”便邀文杰一同去。文杰拒绝了。黑姑便硬来拉他,文杰转身欲离开。嘭地一声,平地起了一个火球,大火很快吞噬了黑姑。文杰大喊:“救火,救火!”他猛地惊醒,坐了起来。他走到窑口朝那边一看,果然,灵桌上一片火光。他一激灵全清醒了,返回窑洞,把三个人打醒。四方人惊叫一声:“咋了?”文杰大声喊:“你们咋值的班?失火了。”四方人一激灵爬起来,叫喊了一声,跑了出去,三个人紧随其后,文杰随手抄了一把铁锹。四方人像疯了一样,咔嚓咔嚓折了几根玉米秸,来到灵桌前,一个劲拍打,烟雾弥漫,枝叶飞溅。他吼叫:“这咋弄的?咋弄的?”文杰也铲了土灭火。火灭了,四个人清理桌面,桌面烧了一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黑乎乎一片。重新点了香和蜡烛,四个人回到窑里,面面相觑。“闹鬼了?”四方人问,“明天这桌子咋交待?”文杰:“有神了,还鬼呢!”四方人:“我出去转了一圈,看看没事,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黑蛋:“你们三个都睡着了,我一个人坐着害怕,坐着也就睡着了。”文杰:“你们俩失职。”四方人:“桌子烧了咋交待?”文杰说:“桌子烧了不可怕,冰棺烧了,黑姑烧了,真就没法交待了。”四方人问:“你咋知道着火了?”文杰把梦说了一遍。四方人说:“没神没鬼是假的,黑姑给你托梦了,你们关系好!”文杰说:“瞎诌!”四个人睡意全消,一直坐到天亮。

  黑姑很快被附近村一家买走,“出嫁”这天,多年不见的前夫流膘来了,本家人虽然不欢迎他,也没有将他拒之门外。文杰之前对这个人很不“感冒”,一直不大理睬他,现在他的到来,反而叫文杰心里暖暖的。他的身边是他的闺女白妮儿,二人亲自和阴阳仙儿给黑姑入殓,流膘还给黑姑穿戴了冠子蟒袍。流膘亲自抬棺上车,黑姑乘的“出嫁”车要开走了,流膘痛哭流涕,大骂自己不是人。

  黑姑死了不久,两位老人也先后离世。流膘亲自打发了岳父岳母。本家人对流膘的不满都烟消云散了。婚姻自由,谁也怨不得谁,离了婚的流膘能做到这样已属难得。在打发两位老人的最后一次宴席上,文杰有感而发:“现在这社会,金钱至上了,人心坏了,像黑姑这样孝顺的人少多了。”大家都有同感。转而,文杰对坐在一边的白妮和黑蛋说:“你妈真不容易,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你们。把你们都培养成了名牌大学的高材生。都成才了,成了咱河边村的骄傲。你们要向你妈好好学习!”

  不料,白妮柳眉一竖,说:“叔!你又喝多了,我们不是啥高材生,不过多念几本书而已。你也别给我们戴高帽子,我也不会向我妈学习!这样的话,请你以后不要对我讲。你写的以我妈为原型的小说我看了,开始感觉不错,慢慢品味觉得不对。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可以做一段时间,长期这样,是可耻的。你知道我妈活得多憋屈吗?鲁迅先生说的好,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何况浪费一个人几乎一生的生命。您的水平大概没有鲁迅先生高吧?要不是看你是长辈,我把你撵出去!”一边的黑蛋一言不发,脸色黑青。文杰没想到白妮这样抢白自己,一时语塞。一直喝闷酒的流膘白了自己女儿一眼,说:“咋这样和长辈说话?”白妮反驳道:“永远都是大人有理,当小的没理。永远都是大人有说话的份,小的只有听的份!我们只是听话的工具。我们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想,即使我们说的不对,也有发言的权利。我问你一句,我奶奶说的话你都听吗?反駁过吗?”说罢,白妮愤然离席而去。大家错愕,面面相觑。

  大家纷纷指责白妮不懂事,这样反驳长辈。四方人一拍桌子说:“废话咋那么多?我看白妮说的也对。大人孩子都有脾气,就该大人发脾气,不许孩子发脾气?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嘛!”一个人又说:“那也应该孩子有孩子的样子!”四方人说:“大人有大人的样子吗?说的精!有啥用?淡话真多!”文杰说:“我说是为了孩子好!没别的意思。”四方人说:“我说是为了大家好,也没别的意思!”两人开始论战。“你是啥意思?”“没意思。”“那你是啥意思?”“也没意思。”“没意思再说有啥意思!”“真他妈的说不清,掺和不清,搅屎棍子。不喝了。”两人同时摔了酒杯,起身离席而去。

  剩下的人里面有一个说:“喝酒就是喝酒,废话真多!他们不知道酒席上不能说事吗?真他妈怪了,明明知道酒席上不能说事,往往酒席上就好说事,没事了也说成有事!闲着扯淡,扯得蛋疼。”又一个人说:“你看看那文杰,说话总是教育人的口气。牛皮哄哄的,当老师习惯了,一张嘴就好训人,甭管他。我们喝!”几个人又端起了酒杯。四方人又笑嘻嘻地回来了。众人打趣他:“咋又回来了?”四方人:“我故意气他,就是把他气走。我看不惯他总是一副教训人的架套!他说别人就行,别人说说他就受不了,惯的毛病!我看白妮顶的他就对!”

  文杰一夜无眠,心里一直翻腾这件事。白妮是他看着长大的。一直乖巧,聪明,善解人意,绵顺如羊。今天却被呛得够呛。哎!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了。第二天,起床吃了早饭去学校,走出家门,看见白妮站在大门口。她穿戴一新,出门的样子。转眼间,小丫头出落成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简直就是黑姑的化身,只不过是一黑一白。白妮微微一笑,向文杰鞠了一躬:“叔!对不起,昨天,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我妈离婚以后,我心情一直不好。或许,我生在一个离异家庭,心理有问题。我向您道歉了!我今天起去市里上班了。回村的时候就少了。再见!”说完,又鞠了一躬。笑一笑,转身离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文杰苦笑了一下,想,或许,这才是真实的白妮。

  春节到了,家家户户贴对联,挂彩灯。这天下午,文杰被一家请去写春联,路过黑姑家。多年的黑漆大门落了锁。黑姑的老人出殡时贴的白对联早已被寒风刮得不知去向。往年,黑大门上都会贴上文杰自己写的那副内容多年不变的春联:忠孝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今年,没人请文杰写,也不会贴了。门口那个桃树已死,留几个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孤独地挺立着。文杰听人们说,白妮认了她的亲爹,今年,白妮和黑蛋都去流膘家过年。想到多年来,一直热闹的黑姑家第一次在春节期间大门上落了锁不再有人迹,文杰心里涌上一股悲凉来,鼻子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七

  寒冬过去了,春天又回到了人间。由于建设小康社会,河边村多年的垃圾被清理干净,墙壁粉刷一新,标语、口号、宣传画也都出现在墙上。

  这个星期天,文杰在大街上溜达,看见一面整齐的墙上贴了干净整齐的壁画瓷砖。原来是配有文字解说的古代二十四孝图。一些村民在观看,文杰觉得新鲜也去看。忽然,人群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指着其中一幅画嘲笑说:“这他妈的完全是放屁,胡说八道!”文杰仔细一看,原来他骂的是二十四孝图中的一幅“卧冰求鲤”。他举着常年劳动造就的粗糙手指,敲打着画面说:“这他妈的是傻逼,念书念傻了吧?他爬到冰上能把冰化开?早他妈的把他冻成僵各绝儿了。想吃鱼,不能把冰凿开吗?不能撒网吗?卧冰求鱼,哄三岁的小孩子吧,我呸他的!”又指着那幅“郭巨埋儿”说:“没粮食不能去借吗?不能去开荒种地吗?为了孝敬父母,把亲生儿子活埋了,让他狗儿的断子绝孙。不行先告他个杀人罪!这他妈的谁让这样宣传的,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众人齐声附和。那个村民想继续评点下去,回头看见文杰,就说:“刘老师来了,让文化人说说看看!”

  文杰皱了一下眉头,咂了一下嘴说:“关键不是看它画了啥,而是要领会画的意思。总而言之,是劝人向善的。”那个村民说:“我是粗人,领会不了它的意思。反正,我看全是胡说八道!”那人转身离去了。文杰回过神来,他这段时间正看《鲁迅全集》,忽然记起一篇文章里,鲁迅先生也谈论过二十四孝图,大概也含否定之意。又想起,毛主席的一篇文章,大概是延安整风里的一篇吧,说搞宣传的人员,在墙壁上写“工人”二字,很简单的两个字,“工”字那一竖要拐个弯儿,“人”字在“捺”这一笔上别两把刀子。完全不看对象了,想想也对。自己能领会二十四孝图的含义,并不看那画的表层意思,老百姓直接看画的内容是不是也符合实际?就这么简单。文杰想着心里便也开朗了。

  人群里一个人说:“人心不古,难以聚拢。”他是村里的庙委会主任。这些年,他在村里主持翻修大小庙宇,听说正在计划编写村史。文杰说:“这没办法,你说东,他说西,你吃饭他拉稀。”庙委会主任说:“中国的古文化都毁了,现在的人都没了灵魂。一个心思全奔钱去了。这样下去很危险。干点活儿,张口就是钱,闭口也是钱。”文杰说:“如果编写村史,应该好好把黑姑写写,应该放在重要的位置上。”主任说:“我正想找你,我们收集了不少材料,就是动不了笔,想让你参加。当然,在不影响教学的前提下。你有空吗?”文杰说:“有空有空。”主任:“义务劳动啊,没稿费。”文杰嘿嘿一笑:“该写写历史。国有国史,县有县志,村有村史,人也是一部历史。”主任:“文化人说的就是不一样,老百姓就会瞎嚷嚷。”二人会心地笑了。

  开春不久,黑蛋回来了一次,在大门口贴了一副对联。枣花开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本村老光棍放羊倌刘三儿找上门来,要文杰写一副对联把原先的换下来,内容是:“牛羊满圈,家畜兴旺”。刘三儿一直在村外的一眼土窑里住,土窑边就是羊圈,一般很少回村。他说:“黑姑的侄子黑蛋把旧宅院卖给我了,花了五万。准备买几头牛,在黑姑家养羊养牛。”刘三儿又说:“黑姑离了婚,我想娶她,她看不上我。他妈的,有啥了不起。她死了,逼也烂了。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我买了他们的宅子,我没有睡过她,也要睡在她的炕上。”文杰感到一阵恶心。听村里人说,黑蛋准备结婚了,要在省城买房,钱不够,没办法,就把村里的房子卖了。上岁数的人说:“败家子才卖房子卖地。老人家留下的那点家底容易吗?”文杰再路过黑姑家,碰见四方人,四方人非拉他去看看羊倌刘三儿。文杰不去,四方人说:“有好东西让你开眼。”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牛的叫声,牛屎尿和柴草的味道也传了过来。大门上“忠孝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被撕掉了,换上了“牛羊满圈,家畜兴旺”。文杰感到恍如隔世,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刘三儿在配房喂牛,让他们去上房玩儿。房间里充满了牛羊的膻味。四方人指着墙壁让文杰看。墙壁上贴着好几幅女人的裸体画,下体被描了毛。黑姑年轻时的一幅照片也挂在墙上,边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这辈子没睡过你,也要看着你!文杰上去要撕画,刘三儿进来拦阻:“别动。你们睡女人睡的鸟都发软,我睡不上,看看不行吗?”文杰急忙起身离开了。四方人说:“刘三想女人想疯了,找小姐,小姐嫌他一身羊膻气,不让上。晚上看着美女的照片手淫。有时候就搂着小羊羔睡觉,把羊羔当成黑姑。”痰往上涌,文杰朝地上一阵乱吐。四方人说:“假正经。虚伪。”

  四方人叫文杰去家里坐坐。在黑姑家吵架之后,文杰恨了這个人很长一段时间。今天见了却没有恨了。文杰进了四方人家的院子。一个桌子上放着一摞崭新的报纸。文杰问:“哪儿弄的?拿报纸干啥?”四方人说:“在村长家拿的。配房潮了,把旧有的白墙捅掉,重新抹一遍,把原来的木头门窗换成铝合金的。把报纸裁成条,准备贴地围子抹水泥,剩下的报纸当手纸用。”文杰才想起进门时,大门口有一堆沙子。他一边裁报纸,一边说:“看看这报纸,都是新的,根本没人看,浪费国家钱财。”报纸还散发着墨香,原封没动。说起文杰写东西的事情,四方人说:“写的再多也没人看。主要是写的不符合实际情况,尽说光面子话,谁看?就说你写的黑姑的那些事,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我不会写,但是,我知道写的好不好,是不是那回事。”接着,四方人又粗鄙地问文杰:“你和黑姑干过没有?”文杰说:“干啥?”

  四方人说:“男女在一起能干啥?”文杰一阵反感,说:“别这么恶心!别侮辱死去的人。也别侮辱自己!”四方人嘿嘿一笑:“你就装逼吧,你们走的近,谁不知道。干了也就那么回事。戳不了帮,蹾不了底。不少一两肉,顶多蹭掉几根毛。不用白不用,用了也是白用。现在想用也用不上了。”说完又嘿嘿地笑了。现在呢?文杰说不上厌恶,也说不上喜欢,就是感觉老百姓的直白,爽快。说起黑姑,文杰夸赞了一番流膘。四方人说:“你知道个屁,流膘没你想的那么好。流膘给黑姑买凤冠蟒袍,打发黑姑和黑姑父母,都是白妮灵芝逼着他干的。白妮灵芝说,流膘答应了这些条件,就认他这个亲爹,他以后老了养活他。流膘开始不答应,灵芝就要当场喝毒药死给他看。流膘知道灵芝和她妈一个脾气秉性,真敢喝毒药,就答应了她。父女二人一直交往着并没有断了关系,灵芝上学基本都是流膘供养的。流膘不想失去唯一的亲闺女。”四方人的话令文杰大吃一惊,他感到,很多事情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他递给四方人一支烟,点燃了转身出来。文杰开始反省自己。他写的那篇东西,村里人都看了,都说不真,瞎编。写的和实际情况是两回事。这段时间,他又对生活有了认识。他准备利用空余时间重写。

  这年农历六月的一天,阴了几天的空中开始落下雨点,渐渐地越下越大,一会儿便平地起波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半夜,一阵阵沉闷的呼啸远远地传来。文杰从酣睡中惊醒,他走到院子里,雨还在下着。他走到院墙边,借着手电的微光,看见洪水不断地上涨。河边长了十几年的树木一棵棵倒在洪水中冲走了。河水咆哮着,像无数的野兽撕咬着,把河滩地撕碎吞下。文杰知道自己的房屋的地基建在坚固的岩石上,是没问题的。河水的气势还是让他感到心绪不宁,一直熬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河水还在上涨,洪水吼叫着,一排排巨浪相互追赶着涌向水雾弥漫的远方。河面漂浮着树木,各种垃圾。漫水桥的一块桥面坍塌了,斜立在河道中央,洪水迎面扑来,激起一个巨大的回头浪。浪头吼叫着,又反扑过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河岸边,断桥边,发出一阵阵感叹。这么大的洪水多少年不见了。原来以为不会发水了,没想到又发了这样大的洪水。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别说三十年了,记得上一次也就整整二十年吧!大家都记得。一切都在变。不变是时辰未到。事情在变,观念也在变。那当然,不过,有些人不愿意变,希望一辈子一万年不变。当皇帝的永远当皇帝,当太监的永远当太监。但是,变不变不由你。

  过了几天,河水小了,也变清了。河边的菜园子没有了,种的树也没有了,各种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也没有了。河滩又露出了多少年不见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河流石。关于这次洪水的各种消息也传来。这次洪水灾害巨大,又死了不少人,倒塌了不少房屋,一些地势低洼的家户也进了水。人们分析的结果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多少年来,干旱少雨,人们失去了警惕,防洪意识淡薄,侵占了河道,把一些工厂建在河边。

  村里一位半仙儿说:“和老天爷斗,和河神爷斗,斗得过吗?”这场洪水过后,河道空旷了许多,文杰的心也空旷了许多,亮堂了许多。除了到学校工作,就在家写作。好在满河滩的树木不见了,有月亮的晚上,到院子里走走,看看外面万鳞波动的河水,心里倒宁静平和,思绪便如河水发亮而流动。

  这天是星期六,明天休息。文杰便准备写个通宵。就准备了夜宵和酒。困时,小饮一杯能给他带来如泉文思。李白斗酒诗百篇,他相信这句话是真的。半夜了,他饮了两杯酒,虽然有些迷糊,头脑还是清醒的,准备再写一会儿。渐渐地,他感到灯光越发亮了,抬头看,发现窗外天空的那轮月亮比平常大了好几倍,心里有些怪异。

  隱隐约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那是一个多少年没有听到的声音:“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当年抓丁哥出走——”文杰心里一惊,这不是黑姑彩霞的声音吗?当年村里放映电影《小花》,这部电影风靡一时,电影插曲更是到处传唱。文杰和黑姑他们代表学校参加公社中心学校的汇演。文杰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黑姑下地干活,在河边地里劳动也常常唱这首歌。文杰也常常在心里说:“我就是你哥,就在一个村里,不用找。”

  文杰当即放下笔,循着歌声走出去。歌声从河边传来。文杰快步走出家门,绕路来到河边。他看见,河水比平时大了许多,满河道浩浩荡荡地流向远方。河水清澈,在月光下翻滚着银浪。远远地,文杰看见黑姑穿着一身红衣,坐在河心一块巨大的光溜溜的石头上,抬头看着那轮圆月,依旧深情地歌唱,歌声动听而凄婉。忽然,她站起身,把衣服一件件脱去,裸露出光洁如玉的丰满的身体。两个丰满的乳房翘翘地挺着,乳头像两粒红小豆发着红光。黑姑慢慢地下了水往前走,河水漫上来,淹过了膝盖,漫过了小腹。哗啦一声,河水里跃起两条尺把长的鱼儿,一白一黑,各自叼住了黑姑的一粒奶头,拼命吮吸。黑姑惊叫了一声,拼命拍打两条鱼儿,鱼儿紧咬不放。黑姑丰挺的乳房瞬间缩了下去,黑姑也马上变作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那一白一黑两条鱼却变作了两条大鱼跃入河水里游走了。黑姑哭喊着,在河水里艰难行走。一个波浪打过来,黑姑不见了。没水之际,文杰听见了黑姑喊出的最后一句话:“为儿为女耽搁了自己。”

  文杰惊叫了一声,便跃入水中去救黑姑。忽然,月亮不见了,河水一片黝黑,裹着他向下游流去。文杰害怕起来。冰冷、坚硬的河水像刀一样砍刮着浑身的肌肉。一股股带着腥味的河水呛进他的喉咙。没顶的波浪让他无法呼吸。这次一定完了,他想。他四肢扑腾,身无所依。慌乱中,他的双手触到了一个巨大的移动的树根似的东西,心中一阵欢喜。他本能地骑在这个巨大的树根上,双手也揪住了一对小的凸起。他身体僵硬,身心麻木,使劲地把头探出水面,使劲地喊出了一句英语:“Help me! Help me!”四周空空荡荡,漆黑一片,无人应答,文杰欲哭无泪。天光渐渐放亮。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放开手,背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想累死我呀!你刚才说了一句啥英语,我不懂,以后见了我说汉语,别对牛弹琴!”那个巨大的树根奋力浮出水面。哪里是啥树根,原来是四方人。文杰的双手还紧紧地揪着他的耳朵。四方人一缩身把文杰抛进河水里,说:“自己过河吧,非得联帮走吗?过河!”他一挥手,向对岸游去。河面又忽然冒出无数颗头颅,纷纷踏河而过,到了对岸。四方人站在岸上对文杰说:“大家都过河了,你还不快过,还在那儿摸石头。你就摸吧!我们走了!不等你了!”说完,四方人和众人皆不见了踪迹。文杰哭喊着:“等等我,等等我!”然后猛地站起身,原来水才及腰间。他猛地醒来,泪水打湿了稿子。他不在水里,趴在书桌上酣睡很久了。

  文杰忽然对写作没了心劲。礼拜天就参加了村史的编修工作。黄昏,从一个家户了解情况出来,路过贞节牌坊,看见一只红色的乌鸦在那斑驳的石头横梁上蹲卧着,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不久,凄厉地叫了一声,飞向那灰蒙蒙的天空。只有那个石牌坊像一个孤独老人,在太阳的金色余晖中矗立着。

  夜里,在自己的房间,摊开那一份份采访来的资料,那资料上的名字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坐在沙发上,文杰眯着眼睛,构思一个个细节。房间有了说话声,文杰感到奇怪,睁眼一看,大吃一惊。资料上的一个个黑字都蠕动起来,变成了无数小人,他们叽叽喳喳说着文杰听不懂的话。忽然,他们一起飞起来破窗而出,桌子上只留下没有字迹的稿纸。文杰追出来,高喊着:“你们别走。”这个明朝嘉靖年间就已存在的村里又飞出一批人,和这批人会合一处,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喊叫着飞去了。他赶紧翻开自己写的小说,哪里有啥字迹,只有一张张白纸散发着空荡荡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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