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有句口头禅:“想当年”,这句口头禅他说了一辈子。俺爹最引以为豪的是他企图草鸡变凤凰的个人奋斗史,他每每忆及,总感慨万千、心潮起伏。
一
故事要从爷爷奶奶讲起。
爷爷年轻时因为家贫找不到媳妇。作为地主女儿的奶奶则因为糟糕的阶级成分同样无人问津。在寻求婚配的道路上走投无路之后,爷爷不得不把目光落在了地主女儿的身上。
爷爷家的地和地主家的地挨在一起。爷爷在地里热火朝天干活的时候,地主的女儿则经常坐在自家的地头长吁短叹。她家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像惨不忍睹的瘌痢头。老地主见了愁容满面,却也只能发出大势已去的悲叹。
此种情景正中爷爷下怀,他二话没说便到地主的地里大显身手。经他一拾掇,地主家的地便像一个濒死的病人瞬间还阳了,还成了全村庄稼长势最好的地块。老地主眉开眼笑,他家的地被农民瓜分后,这硕果仅存的一块地便成了他的心头肉、命根子。
秋收过后,大地像个卸了妆的戏子一下现出了单调、干瘪、枯黄的原形,而地主女儿快速隆起的肚子也掩盖不住了。地主女儿未婚先育的消息是爆炸性的,当村民们知道是爷爷搞大了地主女儿的肚子很是幸灾乐祸,他们等待着看一场老地主寻死觅活的好戏。然而,老地主却心满意足地接受了爷爷,他迫切需要一个踏实干活的“长工”,实用主义是他的处世原则。再说,他不能让那些惯于落井下石的“泥腿子”看他的笑话。
几个月后,俺爹就呱呱坠地了。刚生下来的时候,他像一只巴掌大的小耗子。村里的神婆过来看了,说爷爷奶奶本来属相犯冲,犯冲的运势都会显现在孩子身上,这孩子靠山山倒、靠河河干,一辈子命运多舛。
自打懂事的那天起,俺爹就自卑而又敏感。他发现别的孩子不愿意和他一起玩,即便厚着脸皮贴上去,人家也是怕沾了邪气般一哄而散。偶尔理他一次也是使唤他,吆三喝四的没一点好气,张口就喊他“私孩子”,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过名字。那时他不太懂“私孩子”的确切含义,只知道这个称呼不是什么好事,他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隐隐感到了自己出身的卑贱。
一次,俺爹跟人打架,原因是对方骂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绘声绘色地说,他蹦出来的瞬间,邪风刮得昏天黑地,臭水沟里的癞蛤蟆一连叫唤了几天。俺爹抹着眼泪回家求证,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抄起家伙要去教训那混蛋小子。爷爷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俺爹基本上就断定自己的来路的确不正了。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走路都低头看着脚尖,觉得自己如漫山遍野的草芥一般。
也许真的是因为属相犯冲,爷爷奶奶一直过得磕磕绊绊。他们一致认为过到这般田地,全是托了俺爹的“福”。按照他们的逻辑,如果没有俺爹,他们所做的丑事就不会留下痕迹,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麻烦事。所以,他们气不顺的时候,俺爹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首选的修理对象。
又过了几年,俺的两个叔叔也出生了。在爷爷奶奶的纵容下,两个叔叔也把俺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肆无忌惮地跟俺爹找茬儿。他们一致认为是俺爹剥夺了他们的口粮,致使他们老饿着肚子。
这样的一个家,俺爹说啥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二
俺爹要找媳妇。
那年,他十六岁,长出了胡须和喉结,说话也开始瓮声瓮气的。他想成家,自立门户。那时,农村的男孩二十岁之前娶不上媳妇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和俺爹一般大的很多都有了孩子。
俺爹心里早就有了意中人。他的暗恋对象叫大红,就住在俺家的前院。大红是典型的村姑模样:瘦瘦高高的,像根麻秆儿,微风吹过便会晃荡;脸黄黄的,毫无血色,不均匀地分布着一些雀斑,如不经意撒上的芝麻盐。那年,她已有十九岁,要不是有痨病,早就嫁出去了。可就是这样,俺爹偏偏看上了。
照实说,俺爹看上大红,目的很是不纯,他是急于告别这一穷二白的苦日子。大红家院子很大,种满了树,棵棵成材,听人家说会卖很多钱,俺爹就惦记上了。更让俺爹眼热的是,大红家一拉溜儿好几间朝南的大北屋,是村里上乘的宅子。所以,他一心想做大红家的上门女婿。
俺爹掳获女人的套路简单而又直接,那就是指天发誓让人家过上好日子。大红昏头昏脑地就陷进了俺爹的甜言蜜语里。两个情窦初开的人儿很快就拉了手手、亲了口口。俺爹多了个心眼儿,这事要早挑明了,大红她爹肯定不愿意,说不定还会打折他的腿。两人偷偷摸摸地相好儿,隐秘而又刺激。
但终归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还是败露了。有人言之凿凿地到处散布他们的“奸情”,说俺爹和大红在一起的时候眉来眼去,还说俺爹在大红家的大门楼子底下吃了大红的“豆腐”,他俩是不折不扣的一对狗男女。大红和俺爹的事最终传进了大红爹的耳朵。俺爹在大红爹眼里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且为人处事多有不是,他不允许大红和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
大红爹怒气冲天地冲大红嚷嚷,咱家就够穷的了,他家比咱家还穷。你到了他家連饭都吃不上,没几天小鸡子命都没了。
这话一下就把大红吓住了。人生遭罪莫过于挨饿,吃不上饭的日子她可是过怕了。她曾亲眼看到,大饥荒的时候,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她的态度软了下来。
大红转脑子了,她找到俺爹,冷冰冰地提出要吹灯拔蜡,说,以前的事就算是玩了一次过家家,现在啥也不算了。
俺爹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扯住大红问为啥?大红用力挣脱了,不耐烦地说,为啥?为啥?还不是因为你们家穷嘛!说完大红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
俺爹走出家门,他知道人穷了就不硬气,他发狠地想,说啥也要拔掉穷根子!
走到村口,刚好碰上有人推着独轮车运煤回来。他早就听说,一些人靠偷附近煤矿的煤发了财,他们昼伏夜出,被称作“煤耗子”。瞬间,一个“偷”字蹦进俺爹的脑海,他不由得兴奋起来,干这个来钱快!
当晚,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俺爹鬼鬼祟祟地推上独轮车出发了。俗话说“做贼心虚”,偶尔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他吓得一身冷汗,走着走着,他的腿就不听使唤了,独轮车几次被推进路边的沟里,车襻猛地抽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得疼。好不容易到了煤矿,他怕得厉害,甚至开始打退堂鼓了,但又于心不甘。煤矿上几盏大灯高高地照着,他提心吊胆地躲在黑暗处偷窥。看见有几个人肆无忌惮地装好车,大摇大摆地推着走了,俺爹一颗心落进肚子里,情况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样凶险,偌大的煤场竟没人管。天寒地冻的,兴许看煤场的早都钻进被窝了。这样想着俺爹高兴起来,放心大胆地过去,脱下棉袄,抡起铁锨快速装起车来。锨起锨落,他的双臂如不知疲倦的机械,一会儿就把车筐堆得尖尖的,眼瞅着实在推不动了,才不舍地停下来。
俺爹刚一起身便被闪了个踉跄,他后悔自己太贪心了,懊恼之际,有一束手电筒的光猛地射在他的眼上,他吓得一激灵,独轮车歪在了地上。他还没回过神来,幽灵般冒出来的两个人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红袖标来戴在胳膊上,说,联防队。
到了派出所,一个穿警服的人正站在门口大声地打着哈欠,两个联防队员点头哈腰地喊他“贾所长”。贾所长用力揉着眼睛,说,娘的,还真等来一个,又得连夜办案了。他的怨言中透着高兴。俺爹被押进一个安装着铁门铁窗的小屋里,被按在椅子上。他的前面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贾所长。贾所长一边拿起一只罐头瓶子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一边问话、做记录。直到此时,俺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犯了法,而犯法就要坐牢。
第二天一早,俺爹犯事的消息就传到了村里。爷爷急得像磨道里的驴不停转圈。奶奶看他无能的样子,满脸鄙夷。奶奶到底是地主家的女儿,见过世面,出头露面的事还得她来干。她拎上一篮子鸡蛋出门了,要去派出所捞人。
到了派出所,奶奶说明来意。贾所长板着脸说,你儿子犯的是盗窃罪,犯法了就得判刑。奶奶把鸡蛋放在贾所长面前,说,孩子一时糊涂,念是初犯,求政府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她坐在贾所长面前摆起了“龙门阵”,七大姑八大姨地扯来扯去,最后扯出来两家还沾点亲戚。奶奶一直说着、笑着,贾所长的一脸冰霜竟慢慢地融化了,贾所长越来越热情。一连几天,奶奶都锲而不舍地去派出所和贾所长聊天,她把屁股钉在板凳上,两人聊得有滋有味,令贾所长觉得相见恨晚。
最后,俺爹被放了出来,他一回来村里便流言四起了。众多流言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俺奶奶在贾所长那里出卖了色相。
俺爹发财未遂,还连累奶奶坏了好名声,他自责且内疚,很是抬不起头来。
四
俺爹背负着“进去过”的恶名,人见人嫌。他也变得不爱出门、不爱说话了。眼看着儿子要废了,爷爷就敲打他,你看你这德性,依你的心性,走不了邪路,你得想办法寻条正道。
俺爹嘟囔着,要是正道好走,谁还会去走邪路?
俺爷爷以他的人生经验,语重心长地说,人一辈子没有不跌跤的,天无绝人之路,最重要的是要有志气爬起来。
似乎真的天无绝人之路,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那个年代所有的男孩都渴望穿上绿军装,当兵是农村孩子出人头地最现实的途径。俺爹欢欣鼓舞,他从大街上摘下“男儿当自强,理应穿军装”的标语跑回家,嚷嚷着要当兵去。爷爷同意了,说,你小子总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是不是块材料验验兵就知道了。俺爹像个陀螺一旋身就冲去大队委报名了。
村里只有俺爹和小嘎子报上了名。去县里体检的前一天晚上,俺爹心潮起伏,兴奋难眠。改变命运唯此一搏,他信心满满、志在必得。
第二天,俺爹心情忐忑地体检完,亲眼看着医生在他的体检表上盖上“合格”的大红印章。武装部长笑眯眯地摸着他的头,说,小伙子不赖,回去等着部队来领兵吧。俺爹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回到家里,奶奶破天荒地炒了几个菜,家里那一小块黑不溜秋的腊肉终于派上了用场。爷爷则表现出少有的豪气,小心翼翼地拿出他留了好几年的苞谷老酒,和俺爹边喝边聊起来。这是爷儿俩第一次推心置腹地长谈,都有些激动,爷爷甚至为他以前恶劣的态度向俺爹做了检讨。俺爹酒后很是狂妄,说,开国将帅哪个不是和我一样穷孩子出身,当兵打仗立战功,才有了今天的出人头地。爷爷也以夸奖的口吻对俺爹说,算你小子有种,或许咱家真要时来运转了。两人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个没完,奶奶不但不加以劝阻,反而殷勤地添酒加菜。两人最后醉得东倒西歪。
事实上,从体检结束的那一刻起,俺爹就以一个革命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了。他明白笨鸟先飞的道理,要想一入伍就出类拔萃,必须现在开始下苦功夫。他自制了沙袋绑在腿上,捆了几根木头背在身上,每天天不亮就“全副武装”“千里奔袭”。他在田间小道上不停地跑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犊。地里干活的村民对他指指点点,说他“出洋相”“神经病”。俺爹对所有的流言蜚语置若罔闻,他进入了一种疯魔的状态,不停地跑啊跑啊,想象自己正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
至今还有很多人对那一幕印象极深:晨曦中,俺爹高高地仰着头,直直地挺起胸,长久地练习站军姿。可他们说他的样子如一根木橛子。
那天,俺爹正在家里做俯卧撑,突然听见外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他跑出去,看到小嘎子胸戴大红花喜气洋洋地跟一位军官并排走着。他一下子明白是部队领兵的来了。他在体检时明明听见医生说小嘎子是色盲的,这是咋回事呢?他急急地赶到武装部,要找部长问清楚,可看门的老头儿板着脸死活不让他进去。他索性在门口坐下,等部长出来。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部长的影儿。
夜晚很冷,俺爹饥渴难耐,可一点吃喝的心思都没有。看门的老头儿动了恻隐之心,透过传达室的窗户喊道,小伙子别傻等了,部长早从后门下班了。看俺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招手让俺爹进去,给俺爹倒了一碗开水。俺爹心事重重,盯着那氤氲的水汽发呆。老头儿叹口气说,看你也是个苦命人,胳膊拗不过大腿,你就认命吧。
当晚俺爹睡在传达室地面的草席上。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小嘎子戴着大红花趾高气昂的样子不断浮现在眼前,深深地刺激着他。半夜,俺爹躺不住了,急着回去。老头儿看他熬得两眼通红有点担心,叮嘱道,“识時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还年轻,可别钻牛角尖。
命运再次和俺爹开了个玩笑,他刚刚燃起的希望像一个透明的肥皂泡被野蛮地戳破。
五
阴历五月中旬,冬小麦进入了灌浆期,这也是小麦生长的关键期,小麦能否“喝饱”关系到一年的收成。在俺爷爷的指派下,俺爹整日扛着铁锹在麦田里浇水。尽管阳气在逐日上升,可他整个人儿却越来越蔫巴。他心不在焉地挥动着铁锹,动作吊儿郎当的。有好几次他把水道改进了人家地里,被俺爷爷拿铁锨捅了屁股,才清醒过来。
一场大雨过后,一阵南风吹过,小麦一夜之间便黄了,像铺了满地的金子。这是庄户人最开心的时刻,每个人脸上都笑盈盈的。但对他们来说,麦收就是一场战争,不但要与阴晴无常的天气争,人与人之间也要争。在青黄不接的年岁里,粮食是最宝贵的财富,一到收获季节,各村之间的纷争与抢掠也就开始了。那真是一个天下皆贼的畸形年代,一方面家家户户忙着坚壁清野,另一方面却又贪婪地觊觎着别人的粮食。为此,各村都要成立护收队。一般来说,护收队队长都由各村的民兵连长兼任。他们左边挂着镰刀右边背着长枪,趾高气扬。俺爹很钟情那把长枪,他总是以万分钦慕的目光追着出没于滚滚麦浪的民兵连长。
这次对俺爹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他太渴望能在护收中以出色的表现来改变自己的窘境。他找到生产队长主动请缨,强烈要求为护收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生产队长面对这个热情高涨的小伙子颇费踌躇,俺爹明白生产队长的意思,他把胸脯子拍得嘭嘭直响,说,队长,你放心吧,我身体里还有二分之一咱贫下中农的血哩,即便根不红苗还是很正的。生产队长听完笑了,意味深长地摸摸他的头,算是答应了。护收队里实在太缺人手。
俺爹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光荣的护收队员,白天站岗放哨,夜晚值勤巡逻。他明白,他必须比别人做得更好,要是出了闪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人家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实不然,俺爹身上针眼大的污点儿,都被他们渲染得没边没沿。
随着麦收进入高潮,各村之间的抢掠也愈演愈烈。东村是主要防范对象,最有名的贼头是个赖婆娘,长得五大三粗、黑皮油光,人送外号“黑煞星”。她无论走到哪里从不空手,就是在石光梁上也要刮出三尺土来。一天,“黑煞星”率领一群贼婆子向俺爹的防地冲来。她大概瞅准了俺爹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想讨点便宜。俺爹奋起迎战,他早就做好了为集体财产而英勇献身的准备。“黑煞星”嗷嗷怪叫着用磨盘般浑圆结实的屁股撞了俺爹一下,这一撞非同小可,俺爹感到骨头都被她撞碎了,一腚跌坐在刚刚割过的麦茬上,屁股被麦茬扎出好多个洞,鲜血直流。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她们肆意抢掠。
这次抢掠我们村损失巨大,小嘎子娘夸张地说这次损失是“空前绝后”的。俺爹因为征兵时被小嘎子顶替实在气不过,在村里骂了几声脏话、发了几句牢骚,反倒被小嘎子娘记恨上了,处处与俺爹作对。村民们更是心疼他们的口粮,俺爹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全村人都在戳他的脊梁骨。俺爹很委屈,他的确尽心尽力了,不敢说以生命相搏,可毕竟屁股蛋儿都挂彩了,只能赖炕休养。直到麦收结束了,生产队长都没有露面,连句问候俺爹的话都没有。
一天,村里的大喇叭响了。俺爹意外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大喇叭里。生产队长在大喇叭里慷慨陈词,说俺爹的临阵脱逃给集体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特点名批评。接着又宣布了对俺爹的严厉惩处:扣掉爷爷奶奶的十个工分,并少分二十斤小麦。生产队长义愤填膺的腔调像是在宣判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爷爷脸色铁青地听着,狠狠咬着烟斗,两腮的肌肉剧烈运动。蓦地,他抄起打狗棍劈头盖脸地朝俺爹打来。
俺爹蜷缩在炕角,两只胳膊护住头部,悲愤地喊道,有种别打我,去找生产队长理论。
一听这句话俺爷爷更气,说,你他娘的真是疯了,这世道哪有说理的地方?
最让俺爹愤怒的是,生产队长在广播的结尾处还宣布了一个消息:小嘎子娘由于检举有功,奖励小麦十斤。
六
由于屡遭打击,俺爹彻底委顿下去。爷爷当然心焦,旧话重提,对俺爹说,男丁啊,还是得走正道儿,啥叫正道?咱庄户人家,好好种地就是正道。
俺爹走投无路,觉得爷爷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既然是土里生的命就别做天上飞的梦。他拾掇了一下农具,极不情愿地打算做一个农民了。
眼下,正值玉米抽雄,也是玉米需水最多的时候,浇地便成了俺爹最主要的任务。要把十几亩地全浇一遍,又不能误了农时,只能连轴转。
那天,浇完地已是月上中天,俺爹饥困交加,走着走着,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他一下就被吸引住了,要是现在能喝上几口,可真是惬意得很哩。他正需要一次借酒浇愁。
他很有兴致地寻着酒味过去,一直走到路边的沟里。随着一步步靠近,酒香变成了难闻的酒臭。一个醉鬼趴在沟里不省人事,秽物吐得到处都是,几条野狗在那人的脸上舔来舔去。他扔了几块土疙瘩过去,野狗们丝毫没有要散开的意思。俺爹忍着恶心,挥动铁锹把野狗哄开,然后踹了那人几脚,那人竟没个哼哼声。他蹲下去,这下看得分明,却吓了一跳,那人竟是大队书记“算盘子”。
“算盘子”是远近闻名的酒鬼,借着大队书记的身份,十里八乡没有他没坐过的饭桌子。俺爹不想管他,这不是个好鸟,没少给穷人掐亏吃。那年分地,就是他把俺爷爷家的二分地毫无缘由地划给了村里的富户。俺爹走开几步,那几只野狗又聚拢起来,它们贪婪的眼睛和凌厉的牙齿在夜色中发出阴森的寒光。或许是因为俺爹胆小心善的天性,又或许是见死不救怕遭到报应,总之,俺爹在瞬间动了恻隐之心。他扔下铁锹,忍着秽物的恶臭,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死狗般的“算盘子”扛在肩上。
“算盘子”长得人高马大,满身的肥膘。俺爹艰难地挪动着身子,骨头架子都快被压散了。更可气的是,“算盘子”的身子骨一活络,又开始呕吐,吐得俺爹满身都是。俺爹想起“好人难做”这句话,可这好人既然做上了就送佛送到西天吧,要是前功盡弃,被吐了满身的秽物也没地方说理去。
这样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俺爹硬是咬着牙,把“算盘子”连拖带拽地弄到了他家门口。这时已是半夜。俺爹累得几近瘫软,他大声地喘着粗气,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把“算盘子”家的大门捶得山响。很快,“算盘子”老婆趿拉着鞋子风风火火地走出来。俺爹像在珠穆朗玛峰上拉大车,气都不够喘的,断断续续地说,大……大婶,我……我可是从……从野狗嘴里把……把大叔救……下来的。他随手抹了一把脸,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算盘子”老婆咧开大嘴嘿嘿地笑了,朝俺爹伸出一根粗壮的大拇指说,爷们,有种!
就这一句话,俺爹当即释然,觉得一晚上的千辛万苦都值了。自打生下来,还没人这么夸过他。
两人合力把“算盘子”抬进屋里,然后俺爹就一屁股蹾在了院子里的井石上。“算盘子”老婆拿出儿子的衣服让俺爹换上,她听见俺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唤,又从屋里拿出几块煮红薯。俺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狼吞虎咽地把红薯塞进肚里,就近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这是俺爹第一次来“算盘子”家,虽然经常从他家门前经过,但从来没进来过。他环顾四周,北边一拉溜十来间正南正北的向阳房,东西两边各有几间厢房,靠近南墙鸡有鸡舍、兔有兔笼、猪有猪圈。房屋是农村财富与地位的象征,俺爹羡慕地想,真趁呢。而最让他眼热的是那辆自行车,那时自行车为稀有之物,农村人称之为“洋车子”。这辆自行车是管区书记淘汰下来送给“算盘子”跑公务的。虽然不是什么新车,可“算盘子”金贵得很,很少骑它。它被擦得锃亮锃亮的,陈列在院子的最显眼处,昭示着大队书记的权力和权威。一阵夜风吹来,自行车的后轮子缓缓地转动起来,发出咔嚓咔嚓的悦耳声音,车轮的辐条在夜色中形成一圈迷幻的光晕。俺爹瞅了自行车半天,心里痒痒,想摸一下可又不好意思,硬是忍住了。
俺爹回到家里,那辆自行车还在他脑海里久久不去,除此之外,让他记住的还有堆在“算盘子”家堂屋屋檐下的那些个酒瓶子。他想,这一辈子,能在这穷乡僻壤里当个土皇帝可真是烧了高香。
七
与大队书记“算盘子”有过短暂的交集后,俺爹的日子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他面对的仍然是无休无止的高强度体力劳动和生活中的诸多烦恼。他干活的时候每一镢刨下去都似乎要把地球刨个大窟窿。更多的时候,他站在地里,下巴杵在镢柄上,对着一朵云、一棵树、一枝花或一只蟋蟀出神,目光空洞,神情恍惚。
那天,村里的大喇叭又响了,刚一发出嗞嗞嗞的电流声,奶奶便条件反射地慌了神,在她的记忆里,大喇叭一响准没啥好事。大喇叭通知俺爹到大队委去。爷爷听了身子一震,指着俺爹哆哆嗦嗦地说,你……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了啥事?俺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大队委又不是阴曹地府,有事没事走一遭不就知道了。他扔下镢头,拍拍身上的浮土,就去大队委了。
大队委是村里的“衙门”。社员们都怕惹上是非,见了大队委都绕道走。俺爹今天却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虱子多了不怕咬,摊在他身上的倒霉事够多了,再摊上点又算啥?刚进门,他便听到了吆三喝四的划拳声,还闻到了酒菜的香气。俺爹使劲吸了几口气,心想,“算盘子”真他娘的自在,又喝上了,人真是分三六九等哩。咱家里就是过年也吃不上这样的饭菜。
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算盘子”一手抓着筷子一手举着酒盅扯着嗓子朝他大喊:大侄子,快来,快来!“算盘子”不容俺爹犹疑和谦让,立刻把他摁进了身边的一个座位。俺爹坐在那里老大地不自在。“算盘子”豪气地对所有人说,这是我本家的大侄子,是个好后生,今天把他叫过来见识见识。又对俺爹说,这是附近几个大队的书记,都是你叔叔大爷辈的,以后少不了关照你。
听“算盘子”这么一说,俺爹立马感觉受宠若惊了。他脸紅红的,拘谨地盯着眼前最近的一碟子菜,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这时,早有人把酒给他斟满。“算盘子”端起酒盅,硬着舌头说,大侄子,大叔走不了眼,你不是孬种。说完和俺爹一碰,嗞溜一声先干为敬。
俺爹是“三句好话当饭吃”的人,再说,大队书记给他敬酒可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他心情激动啊,一仰脖子就喝干了。几盅酒下去,他就管不住自己了,管不住自己的俺爹就不是俺爹了,他就晕乎乎、飘飘然了。他来者不拒,意气风发地和满桌人推杯换盏。
俺爹是被人抬回家的,爷爷看着他不省人事的样子深感忧虑,在炕前守了他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里俺爹不停地吧嗒嘴儿,时不时笑两声。爷爷觉得他八成又魔怔了。醒来后,俺爹啥都忘了,只记着那天的菜好酒香。
几天后,俺爹又被大喇叭召到了大队委。现在,他一听见大喇叭响就兴奋。他是一路小跑着去大队委的,脚底下像踩了弹簧。他跑到大队委的时候,大喇叭里他名字的尾音还没有消失。
“算盘子”早在那里等他了。那天“算盘子”兴致很高,眯缝着两只小眼,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歌,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
俺爹恭恭敬敬地在“算盘子”面前站定了,细声慢语地说,大叔,您找我?
“算盘子”的眼睛便全睁开了,他嘿嘿地笑着,卖关子说,大侄子,今天早上没听见喜鹊在你家树上叫吗?
俺爹脸红了,有点尴尬,大叔,可别取笑咱了。像俺这种人家尽招老鸹了。
“算盘子”说,今天把你叫来,可是有件好事。
一听有好事,俺爹的心怦怦直跳,赶紧竖起耳朵来好好听着。
“算盘子”一招手,便有人捧上一套黄军装和一个军用书包。俺爹傻傻地看着,有点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在那个年代,黄军装带有浓郁的政治色彩,怎么说也穿不到他身上。
“算盘子”让俺爹走近点,说,大侄子,这都是你的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队委的人了。
俺爹蒙了一下,扑通就给“算盘子”跪下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么大的一个馅饼会砸中他的脑袋,简直都要把他砸晕了!
“算盘子”把俺爹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掏肠剖肚地说,大侄子,咱是自家人。好好干吧!以后你不用下地了,每个月都给你记工分。
俺爹一听,喜极而泣,大叔,您比俺亲爹还亲呐。这辈子我会好好孝敬您的,直到为您养老送终!
“算盘子”看俺爹知恩图报,很满意,说,大侄子,大叔就知道你不是白眼狼哩。你年纪轻轻的要奔个好前途,别看咱这村子小,可也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哩。
俺爹头点得像鸡叨米,想再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可是喉咙一紧,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算盘子”挥挥手说,你的心意大叔知道了,咱爷俩来日方长。你先回去吧,安顿好家里的农活,就到大队委来上班吧。
俺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走上了狗屎运。他一辈子都记得那天所有的细节。那天阳光很好,风紧一阵慢一阵吹着,不冷不热,带着一种清甜的草香味。连知了的叫声都那么动听。破天荒的,狗见了他都温柔地摇着尾巴,不像以前冲他狂吠。他在心里不停地感慨,党的光辉终于照到咱的身上了!党的光辉终于照到咱的身上了!
俺爹摇身一变成了大队委的工作人员,虽然本质上还是农民,但他不干农活了。俺爹在大队委的工作,说白了就是打杂,此职务美其名曰“文书”,其实就是整天跟在“算盘子”的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他天天把那套洗得发了白的黄军装穿在身上。与军装相配,是那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军用书包,俺爹特意把有着毛主席“为人民服务”题字的那一面朝外。这套行头一扮上,立即给人一种盛气凌人、高不可攀的感觉。他走起路来,学着解放军战士,两手用力甩着,雄赳赳气昂昂的。他还承担着大队委与上级联系的工作,经常去管区、公社取回盖着大红印章的红头文件。这些文件,他宝贝得很,小心翼翼地放进黄军包里,一丝不苟地把黄军包的盖子扣好,斜挎在身上,就像革命年代身负重任的情报员。
现在,俺爹出入“算盘子”家已成家常便饭。每次他都盯着那辆自行车眼馋。他想,穿着黄军装背着黄军包,要是再能骑上自行车,就真的是个公家人模样了。他围着那辆自行车转圈圈,几次想恳求“算盘子”批准他学骑自行车,可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了。“算盘子”明白他的心思,说,这辆自行车已放了好几年,再不骑就闲坏了。大侄子,你天天跑上头取文件也不方便,推去骑吧。
俺爹推上自行车就在村里转了一圈,到了家门口,唤驴般地吆喝了一声,俺的两个叔叔便箭一般窜出来,争着陪俺爹去学车。自从俺爹到了大队委干事,他们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俺爹急得火烧火燎的,恨不得骑上自行车就能飞。他倒了再骑骑了再倒,坚持不懈,只用了半天时间就骑得像模像样了。他穿梭在村里的大街小巷,故意大声地摁响车铃,得意洋洋。村里人像看西洋景,嘬着牙花子艳羡得很。村民们对俺爹莫名其妙地摊上好事,深感困惑,纷纷猜测他在“算盘子”那里意外走红的原因,风言风语一时四起。
八
在俺爹的奋斗史中,有一件事将他的职业生涯推到了顶峰。
“算盘子”擅拍马溜须。收完秋,他差人碾了玉米面,让俺爹给县长送去。干这事,“算盘子”很上心,玉米粒几乎是一颗颗挑出来的。他对俺爹说,送礼一定要投人所好,县长最好玉米糊糊这一口,送新鲜的玉米面比送钱还管用。俺爹心想,“算盘子”可真会算计,送点玉米面就把县长打发了。
俺爹把两大袋子玉米面拴在自行车后座上,晃晃悠悠就奔县城去了。两袋玉米面太沉了,像两座大山。俺爹努力控制好车把,弓着腰用上全身的力气蹬着,屁股和车座都快摩擦起电了,要是碰上爬坡就更难了。等到了县长家门口,他汗流浃背都快累得虚脱了,稍歇一口气,又把玉米面扛在肩上往县长屋里送。玉米面压得他两腿打颤,差点趴在地上。
俺爹偷偷地端详县长。县长一身中山装,梳着整整齐齐的大背头,看起来很威严,他肥胖的身子深深地陷进沙发里,正跷着二郎腿抽烟,吞云吐雾地赛过活神仙。县长看起来不知要比“算盘子”气派多少倍。俺爹不由暗暗感叹道,“大丈夫当如是也”。这是当年刘邦遇到秦始皇车仗出巡时所发出的感慨,俺爹曾听说书的瞎子讲过。
县长被俺爹吃苦耐劳的样子感动了,顺手从桌子上抓起一盒烟递给俺爹,说,年轻人,拿去吧,抽根烟解解乏。俺爹没敢推让就接着了,他走到门口一看,烟盒里面就只剩一根了,是带嘴的,还有香味,一看就是好烟。俺爹宝贝似的把烟揣进兜里,一路的风尘与劳累都被这根烟冲得烟消云散。
俺爹回到村里,逢人就要炫耀一番。他学着县长的样子,把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说,这可是县长给的,特供香烟。“特供”二字是他先憋一口气再用力吐出来的,用意显而易见。好长一段时间,晚上他都会把这根香烟放在枕头边上,闻不到香烟的味道他会失眠。
无论怎么说,俺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他在人前张口闭口都是“县长”,像说自己的发小一样稀松平常。
圆满完成了给县长送玉米面的任务,“算盘子”很满意,月底多给俺爹记了几个工分。俺爹自是感恩戴德。
俺爹好像天生就是走官道的料,他悟出要想有更大的前途,就必須和“算盘子”搞瓷实关系,最好做到情同手足、形同父子。为此,他不放过每一次表现自己或孝敬“算盘子”的机会。
俺爹真正走进“算盘子”的心坎,是在“算盘子”他娘死的时候。出殡那天,俺爹披麻戴孝很突兀地出现在了全村人面前。他毕恭毕敬地进行了祭奠。奠礼是一套很繁琐的仪式,俺爹在别人家出殡时看过,他凭着记忆苦练了一个晚上。俺爹凝心聚思、神情肃穆、有板有眼地完成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随后在送葬的时候,他又哭得悲天恸地。“算盘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断定这是个对他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的好苗子。在他娘的坟头上,“算盘子”便许诺把俺爹发展为党员,并作为大队委的接班人进行培养。
这件事对俺爹意义重大,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出人头地的希望。大队委的接班人也是接班人呐,往大了说就是村里的“林彪”啊。从那以后,俺爹开始倒背着手走路,举手投足拿捏得像个正牌干部。
九
县长虽然和俺爹只有一面之缘,但印象深刻。正碰上县政府缺少人手,他决定借用俺爹。
盖着县政府大红印章的借用文件是公社书记亲自送来的。为此,大队委特地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公社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强调本次借用体现了县里对全公社工作的肯定,并特别提到借用人员如表现优秀将有机会转为正式干部。“算盘子”坐在主席台上满脸倨傲,自认为有识人用人之功。
俺爹也坐在主席台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下面开会的社员哪个不对他刮目相看?方圆十几里一下就轰动了,这地界上出了个“县官”,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他们纷纷议论,说俺爹真是由野鸡变凤凰了,要搁在以前,这不是七品也得八九品吧。
会后,“算盘子”很庄重地和俺爹进行了谈话,要求他一定埋头苦干,不要辜负了领导的期望。“算盘子”如此严肃的谈话还是头一回,俺爹当然知道它的分量,激动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对俺爹来说,他最兴奋的是将有机会吃上国库粮,那样就能彻底告别村里的一亩三分地,成为公家人了。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爷爷也看到了改换门庭的曙光,他到处串门,家家户户奉承说俺爹是个有前途有出息的好孩子。
临走那天,村里人都出来相送,他们对俺爹说得最多的是,混好了别忘了这帮穷乡亲。俺爹骄傲却又自矜,他笑容可掬,连连应承。俺爹对爷爷说,爹,您老就瞧好吧,等我混好了,先把咱家的茅草屋翻盖成四梁八柱的好房子。
俺爹被安排在县政府的文件收发室工作,这是一个技术含量并不高的活儿,单调重复。可俺爹并不这么看,他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兢兢业业。他把改变命运的赌注全押在了这一份份经他手分发出去的文件上。
现在,俺爹的脑子活络极了。经验告诉他,要想活得舒坦就得有人罩着。在村里,“算盘子”是他的靠山,现在到了县里他必须要抱住县长的大腿。他认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拜访县长,当面感谢县长的知遇之恩。为此,他来县城时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偷偷带来,作为送给县长的礼物。那是一把盛酒的锡壶,是奶奶祖上传下来的。没有人知道这把锡壶多大岁数了,它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的壶身昭示着年代的久远。大饥荒的时候,单是锡壶上的红珊瑚帽钮就有人出价几担粮食,奶奶硬是没舍得卖。
俺爹去找了县长几次都被秘书挡了回来,秘书说,你好好干吧,干好工作比啥都强。俺爹没想到在县政府大院里上班见一下县长也这么难。
说实在的,俺爹的这份工作并不忙,再说了,年轻人并无长性,无论干啥时间长了就慢慢地疲沓下来。他大把大把的业余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最初他喜欢去县城的街上溜达,可县城的街上也就比农村多了几幢小矮楼、几个路边摊,等新鲜劲儿一过就没意思了。下班后,偌大的县政府大院空荡荡的,他感到孤独寂寞。
十
男人在空虚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常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如果再碰到一个喜欢的女人那就更危险了。也该俺爹命犯桃花,这样的女人他竟硬是碰上了。
刘豆蔻是刚分配到县政府的中专生,她身材高挑,皮肤白晳,扎着两条大辫子,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会说话。俺爹第一次看到的是她的背影,当时她正站在文件收发室里看报纸,长长的大腿超过了办公桌的高度。等她看完报纸转过头来莞尔一笑,俺爹的心像揣着只兔子猛烈地乱撞。这是他长这么大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就像他想象中的仙女儿。刘豆蔻离开时很客气地和俺爹打了招呼,俺爹一直盯着她走远,眼睛都直了。
等他回过神来,一个强烈的念头蹦出脑海,找个城里女人做媳妇,把刘豆蔻据为己有。现在,所谓仕途上的顺风顺水让他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他想起刚解放那阵子,那些进了城的老干部都换了城里的小姐做媳妇。
刘豆蔻也住在县政府的单身宿舍,碰巧就在俺爹的隔壁。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俺爹欣喜若狂,他坚定地认为这是老天爷的恩赐。从他有了这点心思,见了刘豆蔻就会脸红,脸红得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俺爹认为要配得上刘豆蔻首先要改造自己的土气。为此,他攒了几个月的津贴,又借了钱,置办了一套新衣服。接着又去理发店理了个时髦的中分头。作为邻居,俺爹占据了接近刘豆蔻的天时地利。他拿出农村人的憨实劲儿,帮刘豆蔻打水、拖地、抹桌子。刘豆蔻经常打趣俺爹,说,憨娃子,你在我这里忙活有啥用哩?你得到县长屋里使力气。俺爹不好意思地说,你也是上级,也应该为你服务。刘豆蔻就故意把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让俺爹打扫。俺爹丝毫不恼,每次都认认真真地撮起一簸箕瓜子皮,只是心里偷偷嘀咕,这刘豆蔻难道属耗子的,真能嗑哩。
俺爹为了讨刘豆蔻欢心,他把自己每月的津贴都花在了刘豆蔻身上。知道刘豆蔻喜欢嗑瓜子,他就跑断腿去买回各种各样的瓜子。刘豆蔻说,憨娃子,可不敢这样大手大脚,你得留着钱娶媳妇哩。俺爹在机关里呆久了,也学得油嘴滑舌,说,那我就娶你算了。刘豆蔻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俺爹是无知大小子。但俺爹似乎是吃定了这块“天鹅肉”,无论刘豆蔻如何揶揄他,他就是厚著脸皮往上贴。渐渐地,俺爹不再给家里寄钱了。爷爷捎话来说他到了县里忘本了。俺爹只当耳旁风,心里说,老农民鼠目寸光哩,我可是把钱都花在改换门庭的大事上了。
过了一段时间,俺爹觉得刘豆蔻不像以前那样取笑他了,似乎对他有了些好感。俺爹受了鼓舞,大着胆儿约刘豆蔻去看电影。县城只有一家小小的电影院,一个月才放一次电影,一票难求。俺爹为了买到电影票,整整排队一宿。当他把票放在刘豆蔻手上时,她看起来有点感动。俺爹深受鼓舞,觉得自己离着娶刘豆蔻回家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七月,县政府下派干部包村。牛头村是本县最偏远的一个山村,也是条件最差、最穷的一个山村,没有干部愿意去吃苦受累。这倒是给了俺爹一个表现的好机会,他主动要求去牛头村。他自小生活在农村,农业生产样样在行,很快就和当地农民打成一片。忙起来倒还好说,可一闲了,他就抑制不住地想念刘豆蔻。
九月的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一场秋雨一场寒。俺爹独自住在牛头村的一间茅屋里,他不仅感受到了肉体的寒意,更感受到了内心从未有过的孤独。他突然发了疯地想念刘豆蔻,毫无来由,但极其强烈。他决定连夜赶回县城向刘豆蔻表白,那种隐而不发的焦灼让他难以忍耐。他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推上自行车便出发了。大雨把山路冲得泥泞遍布,路面比泥鳅还滑,俺爹骑着自行车跌了一跤又一跤,最后他干脆推着自行车,徒步行进。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他走了大半夜。到县城的时候,他活脱脱变成了一只泥猴子。
俺爹回到宿舍,未来得及喘口气,便把耳朵贴在墙上,探听刘豆蔻的动静。突然他听到一阵呻吟声,俺爹心里一紧,断定刘豆蔻病了。刘豆蔻以前经常胃疼,我爹想喝点开水也许会缓解病情,便冒雨去伙房打了一壶开水。
俺爹落汤鸡般拎着水壶到了刘豆蔻的门前,刚要敲门,听到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似乎是县长……
俺爹手一哆嗦,水壶掉在了地上,发出嘭的一声炸响,滚烫的热水毫不留情地覆盖了他的脚面,他惨叫着蹦蹦跳跳地逃跑了。回到自己屋里,他半天回不过神来,脑子乱得像要炸开。外面风声、雨声更骤,他抱着脑袋哭出声来。
他想起了以前看见的刘豆蔻屋里的满地瓜子皮。那么多的瓜子皮原来是县长和刘豆蔻一块嗑出来的。
十一
几天后,县政府以“乱搞男女关系”为由做出了停止借用俺爹的决定。接到通知的时候,俺爹正绾着裤腿,踩着泥巴,和村民一道奋战在水利工地上。人们不明就里,问其原因,他难以启齿,只是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
俺爹回到村里的时候,盖着县政府大红印章的停止借用文件已下发到大队委。他像一只过街老鼠,低着头,弯着腰,灰溜溜地走在大街上。村里人知道了他“乱搞男女关系”的丑事,茶余饭后都在嚼他的舌根子,说,到底不行啊,根上就坏了,命中没有五两,可别妄想半斤。
俺爹到了大队委,见了“算盘子”,觉得无颜以对。未及开口泪先流了下来,说,大叔,我辜负了您和全村人。
“算盘子”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大侄子,哪个人年轻时没干过荒唐事?干一件荒唐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都干荒唐事。你还年轻,只要痛改前非,以后有的是机会。
俺爹胆战心惊地回到家里,原以为爷爷会暴风骤雨般修理他一顿。可爷爷平静得很,密密麻麻的皱纹里盛满了逆来顺受的无奈与木然,说,人要信命哩,咱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棵大蒿子,想出个大官,简直就是昏了头哩。他把俺爹以前用过的农具找出来,又说,你以后还是本分老实地做个庄稼人吧,咱没有金刚钻,以后可別再揽那瓷器活了。
俺爹从“人上人”一下跌落进了尘埃里。当时,县里抓各村的治安,并且要搞一次严格的考核。这次治安考核对“算盘子”很重要,将决定他在大队书记一职上的去留。以前的大队委的治保主任净做老好人,是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主儿,所以村里的治安长期以来一团糟,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偷鸡摸狗更是屡见不鲜。“算盘子”经过慎重考虑,决定任命俺爹为治保主任。俺爹年轻气盛,且刚刚受了处分,急于翻身,势必敢抓敢管。
俺爹再次受到“算盘子”的重用,他不能辜负了“算盘子”的信任,他得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他决心“保境安民”,把村子治理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典范,在县里的治安考核中,让“算盘子”风风光光地戴上大红花。
而俺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第一次出手面对的不是“人事”却是“狗患”。村里有一条恶狗,伤人无数、作恶多端, 人们谈之色变。大家聚于大队委请愿,强烈要求俺爹先除狗患。俺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露脸的大好机会,他要借此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跃跃欲试要做一个为民除害的英雄。
俺爹拎根棍子,带着几个人直奔恶狗去了。那条狗立起来比人高,正伸着长长的舌头在树阴下喘着粗气,看见来人就发出低沉的吼声,目露凶光。其他人一见早就躲了,远远地看热闹。俺爹当然不能认■,他壮着胆子走上去,眼睛却不敢与狗直视,豆大的汗珠儿止不住地流下来。俺爹挪着碎步小心翼翼地迫近,那条狗被激怒了,大声地怒吼着。它前爪趴下,屁股高高撅起,身形紧似待发之弓,进入了攻击状态。俺爹本想出其不意地抡棍出手,图谋先发治狗,不料恶狗却狂啸一声,如离弦之箭猛扑过来。围观者吓得一哄而散,俺爹也只好没命地奔逃,跑着跑着他跌倒了,恶狗凶狠地把他扑在身下,撕咬着,他一下就昏死了过去。
醒来时,俺爹发现自己躺在村卫生所里。他听见爷爷在问医生,我儿子会落下残疾吗?医生回答,不好说,真是不好说啊,要长长看才能确定。医生还建议爷爷为俺爹配一副好一点的拐杖,说是有利于康复。爷爷面色很窘,打狂犬疫苗的钱都是他借来的。
爷爷背俺爹回家,走一步歇两步,慢慢地挪动着。俺爹趴在他的肩上,第一次觉得这个衰老的肩膀是那么的厚实。回到家里,爷爷费了好大的劲爬到树上,选了半天,砍下一根最合适的树杈来,给俺爹做拐杖。爷爷整个下午都闷声不吭地蹲在院子里,用心地打磨着那根树杈,不时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脸,不知擦的是汗还是泪。
几个月后,“算盘子”不再担任大队书记,也开始泥一脚、汗一把地在地里干活,与其他村民无异,只是腰身佝偻了许多。
俺爹前所未有地陷入了一种孤独之中,他记起说书的瞎子讲的《三国》中刘备的一句话:“屈身守份,以待天时,不可与命争也。”此话让他醍醐灌顶。
俺爹和俺爷爷一样,按农村的说法,到了老狗的年纪才讨上媳妇。那年,俺娘还是个俊俏的黄花大闺女,逃荒来到村里,挨家挨户地要饭,被俺奶奶碰上。俺奶奶围着俺娘转了几圈,仔细打量了她的胸和屁股,断定是个能生的好料,就带回家去。俺娘狼吞虎咽地吃了几个地瓜面子窝窝,喝了几大碗野菜汤子,撑得肚皮薄薄的透明,嗝都停不下来,然后她决定留下。人家说,俺娘是吃得太多大脑缺氧才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俺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俺爹的人生梦想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自那之后,他就丝毫不再有非分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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