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初一,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爹的坟没了。我吃了一惊,好好的坟,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声音苦涩地说是凶兆。凶兆不凶兆且不论,起码是不祥之兆。从那一刻起,我心里郁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和他爹是拐弯儿的亲家,我姑父是他爹的亲哥,姑父行二,他爹行五。他爹叫王栋梁,大洼村的村支书。
我叫他爹“叔”。
六十年代初,叔病倒了,那么硬实的汉子,卧床十日,转眼就成了一副骨架,就亡了。
叔死前,悄无声息,没告诉姑父,没告诉任何人,唯独通知了我。他看重我,说我是吃皇粮的人。当时,我是海城市农委常务副主任。我去看叔,本是三月扬花的季节,眼看着江河化冻、冰雪消融,谁料,天一阴,大雪竟然把气候又带回了寒冷的冬天。天刚蒙亮,下起了大雪,雪片大得像纸钱一样漫天飞舞。我骑着自行车骑了四十里,实在骑不动了,就选了一条便捷的路,上了白猪河铁路桥。火车一节一节地,旋着风,拉着鬼叫一样的长笛,在我身旁呼啸而过。咣当咣当的铁轨碾压声,在我耳边轰响。我小心翼翼地踩着枕木上的雪,咯吱咯吱,走了二里地。下了铁路桥,大洼村就白茫茫地摆在眼前了。
叔家,在村口。屋前是一方土坯垒起的围墙,起脊的院门楼建在小院的东南,院门外就是曲曲弯弯的村街。颓败羸弱的大门,错着牙般合不拢,推开门,迎面是一棵枣树。枣树一人多高,随着门洞的风响,枣树上一根枝条咔嚓就折了,雪洒了一地。枣树梢上有几颗去年的陈枣,落在了白雪上,虽然有些瘪,但因经了一秋一冬,血滴一样,红得灼人眼。
院里是低矮的三间土屋。我轻轻掀了土屋的棉帘,铁制的帘钩叮叮当当作响。堂屋光线极暗,我轻轻叫了一声“叔”,西屋没回应。一会儿,蓝色的棉帘鼓动起来,婶儿弓着腰,退着身,端着大木盆挪出来,慢慢转身,看见我,没说话,清瘦沧桑的脸隐忍着悲伤,下颚往东屋扬了扬,眼眶就汪满了泪。
我掀了东屋的棉帘,看见了叔。叔窝在被子里,半掩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白雪的光亮,昏暗的光线里,叔毫无血色的脸更加黯淡无光。炕下生了一炉炭火,屋里散着热乎乎的浊气。炕头散乱地堆放着一堆红白药片,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粥,粥很稠,粥面上几颗饱满的粗盐粒子,有棱有角地立着。
屋里极静。叔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看见是我,费力地欠了欠身,伸手从碗里哆哆嗦嗦捏了一颗盐粒子放在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地响。听着声音,我心发颤。叔曾跟我说过,小时候上过一回当,人说因为骆驼的草料里掺了盐粒子,所以骆驼能吃苦、能走路,吃盐粒子身子结实。叔心实,就信了,从那以后就一刻也没离开过盐粒子,嚼上了瘾,嚼了一辈子。
叔用手在炕沿轻轻拍了拍,示意我坐下。我紧步上前,斜着胯坐在炕沿,俯身看着叔。半月不见,叔脱了相,本来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已经塌陷得没了原来模样,本来长长的浓眉,已经稀疏得像蒿草,鼻梁上有一线浅浅的青绿色,鼻翼处是暗灰色的,像是天长日久没洗净一样,脖颈下露出的一截胸膛,皱皱巴巴,像风干的兽皮。我的泪潸然而落。
叔没看我,对着墙,像是自言自语,有些事要交代了,不交代就来不及了,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一个黑裤蓝衫的人来接我了。说罢,他身子挣扎着用力向上耸耸,靠着墙半坐起,扭过头,焦躁不安地看着我。我知道,叔心里有一件羞于启齿的事,这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苦苦纠缠了他十几年,折磨了他十几年,成了埋在他心头的一根刺,稍一触碰便会刺疼他敏感的神经。
我隐隐地替沉疴中的叔感到了人世的悲凉。
叔在海城市五十六个村长、支书中威望最高。他连续八年是海城市“优秀共产党员”,曾多次到市里开会,和省长照过相,在海城市最著名的“八一”礼堂受过表彰,领回了市里奖励的一辆独轮架子车。叔在死前要固执地捅破这张窗户纸,如果这张窗户纸捅破了,叔这一辈子不是白干了吗?叔的一世英名不是一下子就毁了吗?我说,叔,您要想透喽!叔决绝地摇摇头,说,我找你来,就是想让你替我写一份材料,旁的你就甭管了。我说,咋写呢?叔说,该咋写就咋写!说完,叔就迷迷糊糊了。
出了叔的家,雪停了。雪后的天空蓝得像染过的一样,太阳正在头顶,白雪晶莹得像一地碎玻璃片,乍长乍短的光芒蜇得我睁不开眼。
2
那年我刚调到市里的郊区科工作,郊区科管的是乡村,地点就在离我家三十里外的大洼村。大洼村是大村,也是海城市的中心村,大洼村紧靠着白猪河,白猪河是条好河,是华北地区流入渤海的一条主河。上溯数百年,大洼村曾是明代官方生产芦苇的地方,那时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苇塘,水鸟成群,苇海荡漾。村史说,一对姓王的夫妇推着独轮车逃荒到这里,车轴就在泥地里拧断了,他们干脆搭棚起灶,落地生根,在这里开枝散叶繁衍了二十代。
郊区科在大洼村的办公地点,设在财主王金造的一座老宅里。老宅在村东河畔,院里杨是杨,柳是柳,五间砖房相连,其中有四间厢房、一间堂屋。墙面是青砖,房上是红瓦,圆脊灌浆、渣土墁地。
王金造的爹当年在天津收估衣,收了就拉到内蒙去卖,赚了钱就回家买地,一分一亩地买,日久天長就攒了两百亩,他爹死了就把田交给了王金造。“土改”时王金造的两百亩稻田,一夜间就被分光了,眼看着百亩良田在他手上改了名、换了姓,王金造气性大,就朝胸口剁了两刀,怕死不干净,又在梁上拴上绳,吊死了。房子成了凶宅。村民们说,半夜三更,总有人大呼小叫。我们科长不信邪,说,我倒要看看他王金造能闹出啥花样?
一挂鞭炮响,科长就带着科里的人搬了进去。
科长姓左,是从冀东革命老区东八县来的,是抬着担架、跟着队伍浩浩荡荡进城的女干部。人长得虎实,齐耳短发,一张大脸,身体裹在一件腰身比大口袋还粗的黄色军服里,头上戴着一顶旧的黄军帽,脚上穿着一双家做的黑布鞋。说她是女人,谁人能信?男人的脊背,男人的腰,男人的屁股,男人的脚,除了胸脯挺得老高,活生生就是个大老爷们儿。三十好几,还单着。她识字不多,乡野气重,天不怕地不怕,破马张飞地就认干。
科里还设个秘书叫刘泽春,个头不高,留着二八分头,油光閃亮,穿着黑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长年累月地别着一支蓝色的钢笔。他除了长着外翘的八字黑胡,眉清目秀、白白净净倒像个娘们儿。他早年给日本人做过事,所以凡事不多言多语,谨小慎微,总是低头勾眼看人,但学问好,笔头子硬,瘸腿市长“阎老道”有弄不动的硬材料都要喊上刘泽春。再有老李、老汪,就不必说了,都是目不识丁之人,哑巴样儿,听招呼。
我们五个人,天天斜着膀子,背着布兜子,徒步到各村。当时正是分田分地、闹“土改”、镇压反革命的时候,忙得我们十天半月难得碰面,院门老是落着铜锁。除了逮人、判刑是归公安和法院管,郊区科旁的啥都管,建立健全党组织、发动群众进行土地改革、清算地主恶霸的罪行、动员群众发展生产,再就是鸡鸭猫狗杂七杂八的琐事儿。科长还交代给我一个活儿,是巡查蚂蚱,这是个苦差。春秋两季,要在荒无人烟的开洼野地,搭上窝棚,安营扎寨。
蚂蚱学名叫蝗虫,春秋甩子。母蝗虫挺着大肚子到处找地方,像鸡下蛋一样,蹲在地上,一挤一挤,挤出一条莹白的黏黏糊糊的东西,这东西里面有五十到一百多只卵,二十一天后卵就孵成了。孵成了,蝗虫就抖翅膀,聚拢成黑色云状,在头虫的带领下,遮天蔽日,转眼的工夫,能把一地的庄稼刮地皮一样,啃得皮毛不剩。大洼村是千年退海地,每到春天,万物复苏,黄蓿悄悄钻出嫩芽,一簇一簇连在一起,是蚂蚱繁衍的好地方。
我带领几个人日夜巡查,我们人手一盏马灯,双肩背着一个扁扁的绿色铁桶,里面是六六粉药水,手握着一个从铁桶延伸出的喷雾器,一边走一边扒拉,一边扒拉一边喷,喷出的药水散出一股股刺鼻的味道。
干活时,我认识了一个叫王六甲的人,唠闲话时提到了叔。王六甲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亲戚不远,他媳妇是我小姨子,小姨子面皮白,大眼睛,长得不赖。他说着眼神就有些淫荡,说,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说完嘻嘻哈哈坏笑不止。
我问叔人咋样,因为叔当时在申请入党。
王六甲说,他呀!犟种,认死理,一条道跑到黑,话也金贵,一天不说一句话,三杠子擂不出一个屁。我不愿意跟他呆着,嫌他木得慌。
我说,语迟人贵。
他冷冷一笑说,他是抱养的,是亲爹亲娘扔了不要的,还贵?贵个屁!
胡说!
糊弄你我是你孙子!
他本人呢?
他比鬼精,能不知道?
主家是哪儿?
说不清。
一天,姑父突然叫人捎话儿,让我到他家去一趟,说有紧要的事,我急急火火地去了。进屋一看,姑父的小炕桌上摆了酒,姑父外号“铁公鸡”,过年都不待客,今天为啥呢?我看桌上,红红绿绿四个菜,拌豆丝、大葱蘸酱、卤蚶子、老咸菜,酒是一壶散酒。
姑父端着酒盅,乐呵呵地夸我,说,贤侄出息啦,成了公家人,来,贺一下!就当地碰一下酒盅。姑父抹嘴说,贤侄儿公干的地方在大洼村?
我说,嗯。
姑父咂咂嘴说,草青水绿,好地方!唉,我想打听个人,大洼村有个王栋梁,认识吗?
我说,熟,打头碰脸天天见。
姑父一听,眼一下子红了,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说,不瞒你说,不是外人啊!他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弟弟!
我一惊。
姑父说,这事我跟谁都没说过!我爹死活不让说。我娘生了栋梁九天就没啦,我爹连我们哥儿五个都养不活,就只能把栋梁送了人。我爹跟中间人定下三条规矩:一、送人不改姓;二、不往远处送;三、孩子长大何去何从自己做主。转眼二十多年了,这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想起来睡不着,蜇心哪!既然你认识,你给牵个线搭个桥,让我们见见吧!
我问,咋不早找?
姑父手一摊,无奈地说,没有知己的人呀!
我摇头,说,按老理,既然送了,就不能找,再说栋梁啥想法?活不了一块死,为啥单单把他送人呢?他心里没恨吗?再说他家现在的爹娘还健在,知道了能干吗?这不明摆着如同刨根掘坟一样吗?再说栋梁现在干得好好的,是党的积极分子,这张窗户纸捅破了,你让栋梁咋办?这边是亲生的,那边是抱养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叫栋梁咋做人?
姑父突然抱拳作揖,说,贤侄,姑父一辈子不求人,今天求你啦!就见一面,一面!其它的该咋还咋。我爹说他也去,去是去,他不跟栋梁过话,只照一面,死了也就闭眼啦。说完,姑父就哭了。
碍着姑父的面子,我就跟叔说了。叔在村里管保卫工作,那时叫治安员。他当时正在水车房子看水,一听,愣了,半天不说话。
我说,见吗?
叔眉头拧成了疙瘩,说,你说呢?
我说,“钱不能带少,话不能带多”,话带到,何去何从您自己做主。
叔从兜里掏出了一颗盐粒子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嚼,脸黑下来,思谋了半晌,说,见就见,见!
3
左科长给了我一张表,说,大洼村的王栋梁,听党话,跟党走,本人干得热火朝天,就让他填填吧。刚解放那会儿无论升学、参加工作还是加入党组织,都离不开填表。左科长说,组织科再三交代,有三项必须填写清楚:本人成分、政治面貌、家庭出身。至于家庭出身,组织科说,就填爹。爷爷、祖爷也要说,一带而过,说说就行,关键是爹,历史从头到尾要填清楚,越详细越好。有没有参加过反动党团?有没有参加会道门?有没有参加反动军队和迷信团伙?不明白的地方问问刘秘书。
我把这张表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叠好,揣在口袋里。
正是早春三月,蚂蚱甩子,我没进村,直接奔了荒郊野地。
我先到了水车房,水车房子在河沿,地基是横在河沟上的十六根粗实的圆木。圆木上起了三间房,一间大屋有磨盘大的水车,一头黑驴围着水车没日没夜转,另外两间,一间歇驴,一间住人。
一进水车房,看见王六甲窝在破被里,皱着眉,哭丧着脸。我问咋啦?他说脚崴了,说着伸出脚让我看,一脚的黑泥,脚脖子有点儿红。我说,走不了啦?他立眼说,咋走?我一笑,他的鬼心思我知道,熬不住啦!一出来就是二十多天,想媳妇了,再不让他走,他就该咬人啦。我说,想歇两天?他说,回去叫人捻捻就回来。我说,行!话音没落,他呼地掀了被子,腾地站起,拔腿就要走。我笑着问,还走得了吗?他说,走不了也得走!我说,你回去把栋梁喊来,我找他有事儿。他“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水车房,开始他还装模作样一瘸一拐,没出半里地,就一蹿一蹿蹽了起来,转眼就不见了。
谁料,六甲回村没回家,当天夜里就出了事,他跑到了八嫂家。八嫂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薄唇白肤,五官精致,长得水灵。八哥婚后十三天,就报名参加了志愿军,在鸭绿江边爬冰卧雪。八嫂孤灯苦捱,夜夜大针小针纳鞋底。六甲进屋就摸索到八嫂炕边,八嫂一声尖叫,使出浑身的劲头把六甲推倒在炕下,巡逻的乡民听到叫声,进屋抓了现行。
后来听说,抓六甲的时候,六甲大吵大闹,把屎盆子全扣在八嫂的头上,说八嫂守不住啦!勾引他,稀罕他,把他当成大蜜桃,抱着使劲啃。当时叔站在人群中,听着六甲埋汰八嫂,他冷不丁冲出人群,一脚上去,把六甲踹翻了。
叔隔天来到水车房,脸还阴着。叔看看我,问,啥事?
我从怀里掏出了表,说,这有个《入党登记表》,左科长让您填填。
叔没上几天学,接了表,翻来覆去地看,问,咋填?
我说,主要是本人成分、政治面貌、家庭出身。
叔直呆呆地看着我,说,这复杂?
我说,不复杂。
叔说,你替我填吧!说完把一颗盐粒子放嘴里嚼了。叔问,什么叫本人成分?
我说,就是您是干啥的。
叔说,笑话,我天天在地里插秧割稻,你说我是干啥的?
我说,那就是农民呗。我就填了“农民”。
政治面貌?叔又迷惑了,用手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说,啥是政治面貌?面貌是模样吗?
我说,不是,政治面貌是说政治方面的表现,当没当过国民党兵?入没入过会道门?是不是三青团?是不是国民党?
叔急忙摆手,说,不沾边!
我说,那就填“群众”,家庭出身呢?
一说家庭出身,叔直了眼,犹豫了半天,说,“出身”这咋填呢?出身是不是出生啊?是不是打哪家娘胎里出来的?是不是身上流的是哪家的血?说完疑疑惑惑地看着我。
说实在的,我一共上了三年半学,这么深的问题,我也说不清。
出身?身子出在谁家,就是出身吗?叔又问了一句。
我说,家庭出身,有点儿您说的这意思,可是……纠缠了半天,我也拿不准,就说,反正也不急,这项先空着,我问问刘秘书。
隔天,我专门跑回去找了刘秘书。刘秘书正在科里写材料,八仙桌上一桌的阳光,暖暖的,桌上平平整整铺着一沓白纸,白纸旁放着摘了帽的钢笔,钢笔旁堆着乱七八糟的材料,材料上面放着一摞报纸,最上面的那张报纸,一溜大字,是政务院刚颁发的《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
屋里只有刘秘书,这时的刘秘书一点儿也不拘谨,很放松,中山装披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上身穿家做的黄色汗衫,汗衫外套着黑呢子面的坎肩,两条腿交叉着高高地搁在八仙桌上,身子斜靠着椅背,仰着头,面朝房梁,伸长脖子,一根一根揪着脖子底下的绒毛,揪下一根在太阳底下照照,噗!吹上一口,那绒毛,在阳光下,飘啊飘,飘落在地。然后又在下巴上摸,摸着了,一咬牙,猛一拔,手里又有了一根绒毛,又看又吹,玩得很专注。我推门进屋,刘秘书吓了一跳,腾地站起,双腿并拢,两只胳膊垂在大腿两侧,“哈”的一声弓了腰。我笑了,刘秘书扭头一看是我,来了一个大红脸,骂道,吓了我一跳!随后,脸就阴了下来,说,你小子不在开洼野地,跑回来干吗?
我赔着笑脸说,您写材料啊?
他白了我一眼,说,大后天,要开“土改”总结大会,“阎老道”要讲话,那么多秘书闲着,非要我写。
我说,他看重您。
他“哼”了一声,说,这么大的材料,他们弄不动我也信!
我说,我打扰您啦?
他摆着架势说,没事。写材料这东西,不能早写,也不能晚写。早写,送上去,他们反正有时间,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你一句他一句,改起来没完没了,晚交上去怕误事,要不早不晚。再说,都是些文盲大老粗,能看出个毬?说吧,什么事?
我說,想问问您,“家庭出身”怎么填?
刘秘书斜眼看我一下,就把桌上的报纸扔给了我。
我说,您给我说说吧!
他说,这个问题你问得正是时候,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应填写本人取得独立经济地位或参加革命工作前的家庭阶级成分。
我说,出身就是谁生谁养的吧?
他说,那当然。比如我吧,我爹给我养大的,他是给人送水的,我就填了“城市贫民”。
我明白了,又把叔叫到水车房,说,刘秘书说了,跟谁长大的填谁,爹是干啥的就填啥。
叔犹豫,说,不对吧,出身应该是身子出在谁家填谁。叔突然问我,我亲爹是干啥的?
这一下把我问愣了,我真不知道。一是和姑父来往不多,二是长辈家的事不便打听,就说,他是他,您是您,别管他。
叔说,不管能行?
我说,就听刘秘书的,您跟谁长大的就随谁。
他想了想说,行吗?
我说,咋不行?
他犹豫了,看我的眼神疑疑惑惑,半天说,要不就填?我跟你说说我爹的情况,我爹就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虽然家境勉勉强强过得去,那都是一分力一分力换来的。叔给我摆出了忆旧的架势,说,我爹那时候给王金造当长工,一个人一天能割好几亩地,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一直割到天黑。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又都是本家,可王金造心黑啊!给人一粒粮食就像剜他的眼珠子,可王金造嘴甜会哄人,说我爹迟早准能富,说财是苦出来的,钱是流血流汗挣来的,鬼扯!我家富了吗?干活下力的人啥时能富?叔说着就嚼了一颗盐粒子,说,“土改”的时候,我家虽然有间草屋但没地,当时划成分是拿地说话,我家就定了“贫农”。
我说,就填“贫农”吧。
我刚要填,叔又把我拦下,说,长这么大,第一次填这东西,咱打算入党,东西不能填歪,填歪就是不实诚。
我说,您放心。
叔说,放心是放心,这可不是小事,白纸黑字,板上钉钉,一辈子都改不了。
我说,知道。
我填完了让叔看,叔的脸一下白了,手往后一缩,像怕烫着一样说,不用给我看,我不认得字。我笑了,就把表收起,揣在兜里。我们在水车房说了会儿村里的治安工作,说完叔要走,走到门口,突然停住,回头说,咱原先说的那事儿,啥时办?
我恍然大悟,说,见面的事?
他极认真地点点头。
我说,你看,现在蚂蚱甩子,我都忙糊涂了,一半天听信!
叔在门口,定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默默地走了。
4
说来也巧,隔天傍晚下了一场春雨。我从科里开会回到水车房,姑父一头雨水、两脚泥,就站在水车房子门口,见了我,大老远就亲亲热热地喊我,贤侄!贤侄呀!可等来你啦!我一看姑父身后还跟着个老人,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夹袍,戴着黑色的礼帽,礼帽压着眉头,遮住半张脸。老人见了我,警觉地四下看看,就把帽檐向上推了推,微微咧了一下嘴,就算打过招呼了。老人好面相,细皮白面,不像个受累的人,一张国字脸方方正正,鼻直口阔,浓眉大眼,那轮廓、那鼻子、那嘴唇和叔一模一样。
姑父说,这是我爹。
我恭恭敬敬叫了声“爷”,弯身致意,行了重重的大礼。
姑父小声说,我爹等着急啦!
我说,行!我跑一趟,你们在水车房子稍等。
老人说,麻烦啦!老人说话声音很低,像是怕叫人听见。
我心里明白,这是背人的事,不敢惊动旁人,我一溜小跑儿,去叫叔。
这是个乍暖还寒的夜晚。我们从村里出来,夜色从四面八方合拢来,天慢慢变成墨青色。我们上了白猪河大堤,白猪河一片亮色,河面阔大,月牙儿样的小木船孤独地飘荡在河面上。大堤上有白猪河上吹来的风,潮湿且寒冷。我真想不出兄弟、父子相见的时刻该是啥样?一别二十多年没有相见,见着了,是不是要抱头痛哭?骨肉啊!血脉啊!这是世上什么东西也替代不了的。我越想越控制不住,浑身打颤,紧张又激动。
叔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脚步极快,像是要一步就跨到水车房,泥在他脚下响,带着冬日的寒冷和冰结的坚硬。他敞着怀,落了扣的衣襟,在他胸口一掀一掀的。
叔到了水车房门口,突然站下了,像是怕,怕什么呢?后来叔跟我说,他是怕眼光,怕眼光相撞,一撞上就怕哭,怕那一刻想起一个没娘的婴儿,怕想起小时候的孤苦。叔突然矮了身子,蹲在地上,他收了目光,闭上眼睛。我问,咋样?叔说,心慌!缓了一会儿,叔迟迟疑疑站起来,移步,他脚步沉重,一步步走进了水车房。
水车房漆黑一片,一窗月光下,姑父低头默默抽烟锅,烟锅的光亮一明一暗,他的脸也一明一暗,烟雾在他头顶盘盘绕绕,浓重得像一座山,压得他抬不起头。进了水车房,我要点上油灯,叔上前一步把我的手按住,说,别!
姑父见叔进来,失了手,咣当一声,烟锅掉在地上,他浑身开始抖颤,半天才勉勉强强站起,他死死盯着叔的脸,时光似乎凝固了那么一小会儿,姑父的一行泪就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姑父扑上去把叔紧紧搂在了怀里,声音轻如蚊蝇,兄弟!兄弟!声音中满含着多年的苦楚、多年的思念。叔的表情异常平静,他把姑父那双粗糙的手,轻轻从肩头搬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盐粒子,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嚼了起来。
气氛突然凝重,屋里一片压着心事的咀嚼声。
水车房子一下显得庞大而空旷,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姑父忐忑不安地看着叔,叔不言不语,一步一步,走到床铺前,身子一拧,沉甸甸地一屁股坐下。
叔不看我姑父,扭头望着漆黑的窗外,他的神情很平静,像是什么全不放在心里,一切都不在意了。姑父上前问,你活得可好?叔的目光空洞茫然,好像没听见,脸上只是微微发青。姑父啜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说,对不住啊!兄弟!叔看着姑父,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姑父身上、脸上找啥,找家?找仇恨?还是找那一点點儿温暖?
姑父咚地跪下了,叔突然扬起头,那一刻,我看见叔满脸是泪。姑父紧上几步,抱住了叔的腿,叔的腿微微颤抖。姑父中风似的歪着嘴,一时竟然不知道说啥好。这时,水车房外,有了缓慢的脚步声,叔闻声,惊慌地站起。老人微微弯着腰,走了进来,我的心震颤了一下。老人本不想和叔见面,怕惊着叔,只想看一眼,了了心愿,他一个人躲在水车房窗旁的阴暗处,静静地站着,但他听到水车房的哭声,看到叔一言不发,实在憋不住,就进了屋。老人显得很平静,仿佛刚才的情景在他预料之中。他来到了叔的跟前,把叔打量了一番,他肃穆的脸庞,变得异常苍凉、异常忧伤。叔见了老人,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喊出来。
水车房里,变得很安静。两个人的眼睛都潮湿了。谁也没料到,老人颤巍巍摘下礼帽,给叔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人头顶上的头发脱落得一根不剩,只有两鬓和后脑勺残留着稀疏的白发。他弯腰曲背,秃顶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此刻,叔把一捧盐粒子放到了嘴里,我听见叔嚼盐粒子的声音,这声音不同以往。叔离亲爹这么近,就隔着三两步,但叔一动不动,他只是仰着头。许久,老人直起腰,腰直得很迟钝,老人心中有多苦,有多痛,我无法想象,然而老人眼睛里闪烁的泪光,我看得一清二楚。老人转身的那一刻,有一颗豆大的泪砸在地上,他身子斜了一下,摇摇晃晃出了水车房。叔突然追到了门口,喊了声“爹——”,那声音压抑着,瞬间被风刮跑了。老人没应,头也没回,脚步沉重地消失在夜色里。
叔扭身,靠着门框,呜呜地哭了。
谁也没想到,这次父子相见,竟然对叔日后的生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致使他后来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5
秋天到了,庄稼熟了,我们又在荒郊野外安营扎寨。叔十天半月就到水车房子来一趟,把他种的应时的瓜、枣、黄豆、绿豆、扁豆、芝麻,用黑布或蓝布包起来,悄悄递到我手上,有时还带上婶儿做的一双鞋、一件袄、一双袜子,笑笑说,受累吧!啥时回家,顺便给老爷子送过去。说罢,叔的脸上生出了不曾有过的光亮。我接过来,沉甸甸地拎在手上,像拎着叔的一颗心。
1950年冬,海城市“镇压反革命”开始了,公安快抓,法院快判,宣判大会定在大洼村召开,听说当场要处决二十七名罪大恶极的“反革命”。
提前一天,市长“阎老道”就来了。“阎老道”在东八县赫赫有名,他曾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是冀东军区的铁血虎将。
“阎老道”一下车,我“哎呀”一声,失了口。“阎老道”是个瘸子,这一声“哎呀”让“阎老道”听见了,他面目冷峻,眯起眼,上下打量我,轻声说,笑我哈?瘸子?是瘸,可我这瘸,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为抗日瘸的!他的嗓音有点儿细有点儿尖。“阎老道”说完,一瘸一瘸,晃着身子走在了前头。
左科长狠狠瞪了我一眼。
左科长、刘秘书,我们一群人跟着“阎老道”到村里转了一圈儿,然后去了水车房。“阎老道”站在水车房的高处,手遮眉头,向西瞭望了半天,用手指点点说,宣判大会就在这搭个台,开完会就拉到前面荒地毙了,那地界儿宽敞!“阎老道”转身说,左科长,要组织各界群众参加大会,把“地富反坏”也绑来,震慑一下,规模要大,气势要大,壮壮党和政府的声势。讲话稿还是你来,他指指刘秘书,说,意思要讲透,意义要说明,敌我阵线不能含糊不清。刘秘书双脚并立,双手下垂,“哈哈”地点头。“阎老道”看着刘秘书的做派冷冷一笑,说,你他娘的这是啥做派?我看你是让日本人吓出病啦!孬种!我这条腿就是打日本时打瘸的,我就不怕,杀鬼子,杀他娘的汉奸。这次就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让你们见识见识。
“阎老道”说的这个汉奸,叫王吉祥。
1942年7月,冀东军分区司令员李运昌获得重要情报,日军押运给养的车队要从滦县干河草村路过,他下令八路军12团2营在干河草村设伏。果然,一百多名日军士兵在伪军配合下,押著一百四十多辆大车黑压压就进入伏击圈,营长杨思禄一声大喊,率全营发起了攻击。
炮火纷飞,喊杀震天,战士们一跃而起,端着刺刀与日军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一百多名日军全部被歼灭,制造潘家峪大屠杀的“支那驻屯军步兵第一联队第一机关枪队”队长佐佐木二郎当场就被击毙。我军伤亡不小,左科长领着担架队,把数十名伤员转移到了十里外的一个山沟里。几日后,伤员们伤口溃烂,高烧不退,急坏了营长,为给伤员治病,营长派3连连长“阎老道”,化装进了海城市,要想方设法搞到药。
海城市有个大药房,叫德生堂,德生堂就在海大道,对门恰好是警察局。“阎老道”带着十几个人,摸黑撬开药房的门,不管中药西药,是药就拿。药房的伙计听到响动,不声不响从后门溜出去,直奔警察局,说,土匪抢了药房!警察局一个领头的,带着人呼啦就把药房围住了。“阎老道”他们一出药房,枪就响了,一个小战士让警察局那个领头的一枪撂倒,子弹正打中小战士的头盖骨,头盖骨像帽子一样就飞了。“阎老道”急红了眼,举枪还击,杀红了眼往外冲,冲到海大道街口的时候,那个领头的警察一枪打在了他的大腿上,就把“阎老道”打瘸了。从此,“阎老道”记住了那个领头的警察,他叫王吉祥,海城市警察局副局长。
王吉祥打死一个,撂瘸一个,得意洋洋,可坐下来细细一想,觉得蹊跷,为啥这些人,都用的一水的王八盒子,土匪哪有这样齐整的装备,而且这些人,出枪、举枪、换弹夹,训练有素,向外突围,配合默契,冲杀凶猛,绝不是草寇土匪能办到的。后来他看到德生堂的伙计送来的一张在烟盒上写的欠条,落款竟然是冀东八路军12团,他目瞪口呆,吓出了一身冷汗。
解放后,“阎老道”进了海城市,千方百计要找到王吉祥,但王吉祥在解放军进城的当晚就逃之夭夭。王吉祥后来见“镇压反革命”的风声一声紧似一声,他知道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就回了海城市。
王吉祥自首,直接去了市政府,他要见“阎老道”,市政府就设在当年警察局。熟门熟路,王吉祥径直走进了“阎老道”的办公室。“阎老道”刚泡了一杯热茶,见来人,就右手按住了茶杯,侧身站在了桌旁。王吉祥说,我来自首。王吉祥说哪年哪月哪日,他打死一个人,那人抢了德生堂大药房,当时他误认为是土匪。
“阎老道”一听,血冲到脑门,他死死地盯着来人,冷笑一声,说,我一进城就四处寻你,寻得好苦啊!“阎老道”说完,滚热的一杯茶,扬手就泼在了王吉祥的脸上,说,土匪?说得轻巧。你知道打死的那个人是谁吗?“阎老道”啪的一下,把崭新的绿茶缸子,砸在了地上,打死的是我的亲兄弟!他一腔热血参加革命,打鬼子,报国仇,没想到死在了你的枪口下,他才十六啊!“阎老道”牙咬得嘎巴嘎巴响。“阎老道”说着又啪啪拍着自己的一条断腿。
王吉祥心一沉,知道完了,他头一低,站开几步,腿一屈,咕咚跪在地上。
宣判大会在大洼村召开。水车房前面搭了一个主席台,四周用苇席子围了一个半圆的圈儿,席子上贴满了标语,“镇压反革命”“巩固新政权”“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吉祥”……
那一早,天冷得出奇,人们冒着酷冷,从四面八方涌到了大洼村,有学生队、干部队、农民队,从白猪河沿到水车房前,黑压压站满了人。不一会,远处来了一队马车,飞沙扬尘,马跑得疾快,扬起股股红云,走到近前,人们看到每辆车上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死刑犯,脖子挂着死刑木牌,上写着姓名,姓名上用红笔画了大叉,车帮上坐着五六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
当天叔管治安,带着红袖章站在大洼村的路口,疏散着拥挤的人群,一辆辆马车停也不停,在人群中飞驰而过。叔后来和我说,在第一辆车上,冷不丁,他看见了他亲爹。他爹就坐在车槽里,没低头,四处遥看,他的目光和叔的目光相撞时,叔的眼一下就花了,他爹的那张脸在一瞬间模糊不清了,叔只听着耳朵嗡嗡地响。
叔就呆愣愣地站在主席台下,他后来说,当时的情景一点儿也记不得,谁讲的话?讲得啥?谁宣判的?宣判的啥?叔一概不知,就知道死死盯着台上站着的他。叔见了他爹如此模样,就在心里决绝地不再叫他“爹”,而叫“他”了。叔看见瘦骨嶙峋的他,五花大绑,在台上站着,他的面孔在寒冷的光线下,变得苍白而衰老。他眼睛闭着,一脸的木然,仿佛沉浸在一个长长的梦里。
一切都是命里注定。
他被人押着,一步一步走向了刑场,脚下的枯草让他踩得沙沙响。他和所有的死刑犯站成长长的一排,他站在第一个,台上念了他的名字,叔到现在才知道他叫“王吉祥”。他的腿叫人踹了一脚,扑通跪下。一根细绳,勒着他的脖子,让人往后一拽,脖子直直地扬了起来,头像牵线的木偶一样。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挣扎着四处张望,他看见了叔,他僵硬地咧咧嘴,像是微笑,笑罢,闭上了眼睛。叔没有回避,死死地盯着他,凛冽的寒风中,他那谢了顶的头顶亮亮的,像一层冰,闪着寒光,四周稀疏的白发像枯草一样,拼命地在风中飘动。
左科长带头喊口号,左科长口号喊得粗壮、凛冽。叔也跟着喊,但没有左科长喊得粗壮、凛冽。叔清楚地看见发令人举红旗,枪响,他扑倒在地,一缕紫黑的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去,那稀疏的白发飞起来,跌落在草丛间。
叔看见,“阎老道”一瘸一瘸,不急不慌地走下了主席台,来到了他的尸体前,看了看,伸手接过身后的人递过的一把王八盒子,扣响了扳机,在他的身上又补了几枪。他便血肉横飞了。
6
晚上,新党员在郊区科宣誓入党。左科长雷厉风行,说要趁热打铁、火线入党,让新党员在活生生的阶级斗争面前长见识,在复杂的阶级斗争中长本事,分清敌我,坚定立场,增强斗志。左科长跟我说,栋梁同志的入党申请,组织上已经批了,他是大洼村解放后第一批入党的积极分子,你马上通知他,让他来宣誓。
我到了叔家,进门就兴冲冲喊,叔,祝贺您啊!您入党啦!
叔一听,竟呆若木鸡。他直愣愣瞪着我,呼吸立刻就不匀了。
我说,你立刻到科里去一趟,向党旗宣誓。
叔起身把门帘子撂下,把房门轻轻关上,愣怔着问我,宣誓?
我说,是啊!在党旗下宣誓!全村人都去看啊!
叔緊张得浑身颤栗,说,我还去?
嘿!咋不去呢?不去能行?火线入党,这是您一辈子的光荣!
叔双眉紧锁,说,算了吧!叔从来没有这么小声说过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声音柔软得像个女人,叔说,他今天伏法了。
谁?
王吉祥。
王吉祥是谁?
我爹。
一刻间,我觉得天崩地裂。今天,左科长指示我专门负责主席台,一脸严肃地千嘱咐、万叮咛,一定把领导照顾好。我今天在主席台上忙乎得天旋地转,枪啥时响的,人啥时倒的,我一概不知。
叔突然热泪盈眶,说,党那么相信我,可我没说实话,我没脸站在那么红的党旗下。他声音本来不大,末了越来越小。
我从他脸上看到了极端的痛苦。我冷静地想了想,说,叔您先别慌,这事跟您有关吗?您啥也没做错。
叔说,没做错?他是我亲爹呀!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我说,刘秘书说跟谁长大就随谁。
叔咬着牙说,我让刘秘书害了!他一句话毁了我一辈子!
我说,这事您也不能埋怨刘秘书,报纸是这样写的。
叔拍着胸脯说,写是写,可我心里有愧啊!
我说,已成定局,没有退路,或生或死也得去!
叔在屋里来回走着,走了几圈儿,全身紧张的肌肉一点一点放松了下来。他猛然抬起脸,毅然说,去!事到如此,不去也得去!
夜里,风息了。风清月高,结冰的村路被月光一照,像冰河一样流向了王金造的老宅。王金造的大院子里波荡着月色,这里挤满了大洼村的老老少少,人人手里提着红灯笼,大家异常兴奋,大声议论着,大院里显得激扬又欢快。堂屋的大门敞开着,屋里四角都点上油灯,火苗忽闪着,有了缕缕的烟雾。迎面的大墙上,挂着一面鲜红的党旗,党旗在油灯的映衬下红遍了一面墙。
几个入党积极分子都在堂屋坐着,脸上看不出有多少喜气,也看不出有啥表情,都闷着头抽烟,像是肩膀头上又多了几分重量。叔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头吊在胸前,寡言少语。
村人们议论说,一入党,就能升官,前程无量啊!
有人就说,党员多,力量大,以后的日子就有人领着往前奔啦!
也有的说,入了党,做了官,忘了本咋办?
有人就反驳,说,宣誓就是赌誓,赌了誓就不能反悔,悔了五雷轰顶。
大家哈哈一乐。
这时,左科长领着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匆匆走进院里,院里一下安静了,她们一进屋,屋里的人全都站起来,叔也站起来,墙上黑乎乎一片人影。左科长说,这位是组织科的张科长。人们就点头。左科长说,张科长今晚特意从市里赶过来,领着大家宣誓。人们就看张科长,张科长长得挺清秀,一身军服挺干净。左科长说排成一排,人们排成了一排,面朝党旗。
左科长指指党旗问大家,这是啥色儿?
人们说,红色儿。
左科长说,红色儿象征着革命,革命就要流血,你们怕吗?
人们说,怕啥?
左科长又指指旗子左上角黄色的锤子、镰刀,说,这是工人和农民干活的家伙,象征着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代表着工人阶级和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入党了,就不是一般人,就是党的人,党的人就要干党的事,就看你们将来咋干?干好,给党旗增光,干不好,给党旗抹黑,记住了吗?
大家就说,记住啦!
左科长说,真记住啦?
人们说,记住就是记住,还能说了不算?还能忘了不成?
左科长说,起誓吧!
张科长纠正说,宣誓。
左科长笑笑,说,对,宣誓。
张科长站在了他们的前面,举起右手,攥起拳头,说,我说一句,大家说一句,嗓音要亮,声音要大。
外面就有人喊,使劲喊!把吃奶的劲使上!
又有人说,不使劲,就不让他入!让他滚毬!
人们哈哈笑。
张科长带头宣誓了,屋里屋外一片安静,张科长喊一句,人们跟着喊一句: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叔宣誓的时候,眼睛看着房梁,不敢看党旗,腿一直瑟瑟发抖,抖得人心惊胆战。后来,左科长感慨地跟我说,入党宣誓的时候,就数栋梁同志激动,别看栋梁同志不爱言语,但心里有数,你看他宣誓的时候,激动得浑身都抖,栋梁真是好同志,难得啊!面对党旗如此激动,肯定对党忠心,这样的同志不重用那还了得?我已经报到组织科,他入了党,就让他到马口村去当村支书。马口村阶级斗争复杂,老支书屁股没坐稳,就让地主的小老婆拿下了。
宣誓完了,已是半夜,叔没回家,在漆黑的夜色里,独自一人去了水车房。我收拾了党旗,悄悄追过去。
叔坐在白猪河大堤上,望着静静流淌的白猪河。他根本不知道他刚才的样子有多么狼狈,他是仓皇地离开了党旗,离开了地主王金造的老宅子。叔坐着,望着黑乎乎的远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好久,远处没有一丝亮光。我突然听到叔哭了,叔没哭出声,只是狠狠掐断鼻涕抹在了鞋上。我挨近叔坐,叔勾过头说,怎么就这么巧?早不见晚不见,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叔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垮塌了。叔又说,面对党旗,我一阵一阵地发晕!
我说,你抖得真厉害。
叔扭头看着我,说,我抖了吗?
我点点头。
叔叹了一声气,说,那一刻,我耳边都是啪啪啪的枪响。
我静静无语。
叔突然说,我这算啥?我咋还有脸在党旗下站呢?叔惶恐不安,那不安中隐隐有悔恨和怕,悔恨不该认爹,怕的是,他不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啥?
我说,叔,您可千万不敢胡思乱想,这件事,没人知道,就是知道了,党有政策,您是从三个月大跟着贫农的爹长大的。
叔摇摇头,固执地说,话是这样说,共产党讲实事求是,我的血管里流的是“反革命”的血。他突然悔得抡着拳头咚咚打自己的头。
我抓住叔的手,叔的手冰凉,我说,别多想啦,再想有用吗?
叔叹了一声气,说,没办法,既然宣誓了,就像赌誓一样,收是收不回来了。
我说,打起精神好好工作。
叔想了想说,也只能这样啦。叔站起来,有力地拉着我的手,说,我要将功补过,一定干出个党员样儿,不给党丢脸。
我和叔慢慢往回走,走在路上,叔又叮咛了一次,说,这事千万不敢往外说出去,说出去坏了我的名声事小,毁了党的声誉事大。
我说,您放心。
自此,这件事成了我和叔之间默守了十几年的秘密。
姑父想起他爹的事来就哭,想起来就哭,说他爹是误伤了八路军,死得有点冤。他让我带信儿,想见见叔,叔说不见,一口回绝了。
好一段时间,叔的神情恍恍惚惚。我和左科长在街面上碰见他,左科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的眼光竟然躲着左科长,有时,话没说完,贼人一样,侧着身子,匆匆地就走了,头也不回。
左科長望着叔的背影生疑,说,咦!栋梁这是咋啦?头发怎么几天不见全白了,额上的皱纹也多了,像是老了几十岁,是不是让他到马口村当支书感到压力大?
我忙说,是,叫谁谁也有压力,马口村也是千号人啦!
其实,我心里明白,叔心里有一块坚硬、生冷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叔和我说过,他一直觉得身后有一把刀,那把刀就是人们的目光,那目光简直要剜他的心。
7
转年一开春,叔走马上任,到马口村当了村支书。
我们郊区科也在同一年搬回了海城市,改名农村工作委员会。
左科长调走了,调到妇联当副主席。走的那天左科长跟“阎老道”拍桌子打板凳,大吵了一架,说自己虽然没文化,但愿意在农委干,愿意跟农民兄弟在一起,不愿意跟婆婆妈妈的老娘们儿打交道。平时那么凶的“阎老道”,却不温不火,该干啥干啥,接电话、批文件,理也不理她。左科长就在他身前身后转着骂,说他忘了当初躺过她的担架。“阎老道”突然扬了头,说,你算了吧!过去是过去,过去说明啥?说明你有功?功劳大?是!没错!你为革命是流过血流过汗,做过贡献,那只能说明过去。现在是和平年代,我们接管了城市,我们的干部就要适应新的形势,你大字不识,只知道破马张飞地干,能行?“阎老道”说完,仔细地端详着满脸涨红的左科长,突然笑了,说,你模样不错嘛!也该找个人嫁啦!这么好的一块地,荒了怪可惜!左科长铆足了劲,“呸”了“阎老道”一口,转身突突突地就走了。“阎老道”就冲着左科长的背影,哈哈大笑。
左科长真就嫁了,嫁给了比她大十二岁的《海城时报》的主编,一个门面挺清秀的文化人。
清理阶级队伍时,刘秘书被清理出市政府,到劳动局下属的服务大队当搬运工。我在火车站见过他一回,他正踩着颤颤悠悠的跳板往火车上扛大包,狼狈得衣不是衣、帽不是帽。
我留在了秘书科,管内勤,兼写材料。我天天守在机关,好几年没下乡,大洼村的事知道得越来越少。听说八嫂还苦苦地守着。村人说,八嫂那么年轻漂亮,又没有一儿半女,恐怕也守不了多少时日。后来听说八嫂为鸡毛蒜皮一点儿小事,跟婆家翻了脸,断了来往。我明白,一般规律,断了来往,就是为自己留一条路,这是改嫁的前兆。六甲入了监,他犯的是流氓罪,算算还有不多的日子就该出来了。他媳妇等着他,隔仨月俩月就去大狱看他,听说六甲给媳妇磕头作揖,感动得三行鼻子两行泪,悔得跟泪人一样。
叔的消息不少,但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他,叔轻易不进城。这次,我在海城市“八一”大礼堂召开的“‘七一先进共产党员表彰大会”上见到了叔。叔站在台上,戴着大红花。我一看他,吓了一大跳,那么壮实的汉子,竟然瘦下去半个人,脸像没洗,黄巴巴的,头也没剃,像枯黄的草竖着,看来火上得不小,嘴唇都烧破了,涂着紫药水。身上是一身半黄半白裤褂,两边的裤腿上仍然各有一块大补疤,补疤是蓝色的,他卷着裤脚,穿一双家做布鞋,没穿袜子。但他眉目还是那么清秀,眼睛还是那么有精神。
散会时,我在台口等他。叔下台口,一见我就笑了,和我拉了手。叔的手掌裂开口子,翻着皮,手像是带着刺,粗糙得像锉。叔的脸面上很开朗,笑呵呵的。我关切地问,好久不见,您好吗?叔笑呵呵地说,咋不好?我说,中午您别走啦,在机关食堂吃点啥。叔想想说,行,我正想找“阎老道”说点儿事儿呢。说着,脸就有点阴,说,“阎老道”官大不讲理!
现在的机关有点儿机关的样儿了,办公室、食堂、会议室一应俱全。中午我在食堂给叔买了两个馒头、一碗玉米粥,再想要个猪油炒的白菜。叔立了眼,站在卖饭的小窗口,吵架一样跟我吼了起来,说,你发财啦?你是财主?吼得满食堂的人都扭过头,尤其新来的几个小姑娘,偷偷地笑,笑得我怪不好意思。叔拿了馒头,连拖带拽地把我拉到食堂门口,从兜里掏出一把盐粒子,说,有它就行了,臭讲究!
叔吃饭没坐在人堆里,蹲在人们过来过去的食堂门口的台阶上。他埋着头,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就把馒头吃光了,嚼了两颗盐粒子,然后从我手里端过青瓷花碗,扬着脖,几口就把一碗玉米粥喝完,还把碗扬在头上,像接着屋檐下点滴的雨水,扬了一会儿,把碗边点点滴滴的玉米粥也舔了,最后把碗给了我,拍拍肚子说,吃饱喝足谁说也不服!哈哈一笑,就到我屋唠话去了。
叔一坐下,好像要把积攒了多年的话要一下子跟我说完,给我讲了村里的变化,村里组织自愿互利互换人工或畜力的互助组,缺耕牛、缺犁的人有了互换的机会;挖了几口压水井、盖了几个大粮仓;说了耙地、播种、收割;还说了谁家牲口配种,谁家猪下了小崽;说多年的盐碱荒滩,种了绿绿的小树苗,树苗如何偷偷地发芽,慢慢长大;讲了白猪河畔的野菊竟然悄悄地开花;村部的石榴树去年结了果;说有十几家老屋翻盖……叔说得有些得意,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和呼吸,我能感受到他那浓浓的、炽热的感情。他说村里搞了个五年规划,让大家提意见,开始村里人不好意思说,后来他各家走,挨门串,他们看他真心实意,就有啥说啥。他听了大家的意见,把规划改得越来越实际,越来越好。
我一下感到,叔很自豪,这是他人生最蓬勃、最亮丽的时节。叔为什么拼命的工作,一刻不停歇的工作?我知道,工作是一种能除百病的良药,忧愁、痛苦、焦虑、孤寂,只要一工作就全忘了。
我问了八嫂的情况,叔止住笑,动情地说,说实在的我挺可怜八嫂,八嫂是逃荒要饭到的大洼村,没有娘家人,挺孤苦。八嫂想改嫁,可她又不敢,一是忘不了八哥,二是怕村人说闲话。其实她根本不用害怕,谁还能守着死人过一辈子?现在八嫂嫁了,嫁到了我们马口村,我是媒人,嫁的是村里的会计,会计人挺实诚,就是个头矮点儿,老婆在月科里受了寒死的。现在八嫂整天抱着前窝的孩子,笑呵呵地在村街上玩儿。
我问,她跟八哥家还有来往吗?
有啊!叔说,我把他们一家拢到一块把事说开了,婆家也没说啥,八嫂出嫁的那天,婆婆给她割了二斤离娘肉,八嫂抱着肉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八嫂把八哥家当自己的娘家,大年初二,三口子都回去。叔自言自语道,世上的事,没对没错,太阳一出人影向西,太阳一落人影向东。
我真是感动,叔的心,细到了极处。
叔說,你不知道,在朝鲜战场上战死的应该是我,那年报名参军,八哥是村里的副支书愣是把我按下了。他知道我的身世,说什么不让我去,他去,去了就没回来。叔的眼睛红了,说,八哥在上甘岭让美国人的炮弹炸得骨头和肉一点儿没剩,我在村头给八哥圈个空坟,立个碑。哎!叔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留个念想吧!我真想八哥。
我惦记着六甲。叔说,我到大狱去了两趟,人真是怪,看不见想他,看见就想骂他,我去一次骂一次,听说改造得不错,过两天就出来了。
我又问,您爹娘可好?
叔半天不说话,掏出了一颗盐粒子放在嘴里嚼了,说,我爹外号叫“诸葛亮”,掐指会算,啥事算得精明。他像知道我所有的事,但他不点破,他知道点破就等于捅破了窗户纸,就毁了。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他现在腿坏了,下不了地,整天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出神。
正说着,“阎老道”咳嗽两声,从我门前一步三摇地走过。
叔腾地站起,走到门口,他停住,眼光躲着我,半天才说,我好多次在梦里让枪声惊醒。
8
我听到咣当一声门响,叔从“阎老道”办公室怒气冲冲地出来。我迎着叔,叔一脸的怒气,说,算啦算啦!成了老爷啦!摆谱啦!我问,咋啦?叔依然暴怒,粗声大嗓地说,马口村前的大坝,已经老得没了牙,再不整,赶上下雨,海水倒灌,几万亩稻田就遭殃啦!要修大坝,他张口没钱闭口没钱,哭穷!好像没钱就不办事啦!钱钱钱,钱是王八蛋!“阎老道”打开了房门,大喊,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叔头也不回,突突地走了。叔走路时腰微微弯着,身子前倾着。我心里震颤了一下,感到叔失望啦。
“阎老道”喊了我,你来!我进了“阎老道”办公室。他火还没消,坐在沙发上喘粗气,说,这个王栋梁啊!不容我说话,整大坝要钱,钱从哪来?从哪儿来?他向我伸手。我说,大坝是要修了。屁话!“阎老道”手指头点着我的鼻子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生孩儿不知道痛,我还不知道大坝要修啦?给我倒杯水。他立眼喊,茶!那儿有茶!
“阎老道”也感觉到有一种不祥的兆头,这几天,天气格外地闷热,开个会满身是汗,像在蒸笼里。“阎老道”连着开了几天的会,农委、财政、市政、水利,每次会我都记录,会议的中心议题就是马口村前的大坝。
就在“阎老道”一个会接一个会开的时候,天变了。黑云压顶,雷声大作,大雨不容人们多想,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阎老道”听到雷声在窗前炸响,脸一下变了色,他把一堆文件往前一推,腾地站起,说,散会!立刻到马口村!
我跟着“阎老道”坐上吉普车,出了机关的大院,街面的水就到了脚脖子。“阎老道”连说,毁啦!毁啦!我们沿着一条土路,就往马口村赶,美国吉普能趟水,水漫了车轮,还开得很快。我们沿着公路一直向西,路两边水沟里的水,眼看着就和路面齐平了,雨还在不停地下。“阎老道”急眼了,他从后排座位站起来,脑袋就撞上了顶棚,他弯着腰,左右看看,又颓然坐下,抽出一支烟,塞在嘴里,哆哆嗦嗦好半天才点着,说,马口村的大坝要是塌了,五十六个村就全毁啦!
车开到马口村前的大洼,陷进泥里,开不动了,光听着发动机鬼样叫。“阎老道”拉开车门,跳下去,我也跳下去,我们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直奔了白猪河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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