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赵庄村北一片不大的荒沙地里,有一座女人坟。坟上长满了杂草,夏天一堆绿,秋天一堆黄。杂草丛中,有几株野生的枸杞树,高高地凸显出来。这些枸杞树是在这座坟堆起来的第二年钻出来的,长得很快,很壮,现在主干已经比胳膊粗了。随着季节的变化,它们每年都开满淡紫的小花,每年都结满鲜红的果实。人们说这花儿是女人的泪,这果儿是女人的血,谁也不去打扰,更不要说去采摘了。只是天冷叶落以后,会有一群一群的家雀儿在那光秃秃的灰白色枝丛中蹦来蹦去,一粒一粒地啄食那甘甜红瘦的果实。有时也会有几只乌鸦落在枝干上,对着寒风抖动着身上的羽翅,张开喉咙不住地哀啼着,像是在跟坟里的孤女诉说着无休无尽的伤心话。
立冬这天上午,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坟前,分外精心地挖了几锹新土,填在了坟顶上,接着便摆上了供品,烧着了纸钱。阵阵寒风吹过来,纸火呼呼作响,不停地跳动着,闪晃着,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睛里流着泪。“素娟啊,我给你送钱来了,你收着呀。你别舍不得花,想吃点儿啥,想穿点儿啥,你就去买,明年我再把钱给你送过来,我们有的是钱。”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里的干树枝扒拉着火堆,不住地往上面添加纸钱。纸钱越烧越旺,而后便慢慢熄灭了,变成了成千上万个蝴蝶似的黑色碎片儿,漫天纷飞着,又随风飘落。这时,老头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素娟啊!我的可怜的素娟啊!今天是你离去的日子,你走了二十六年了,你还记得吗?你的命咋这么苦啊……”
一群家雀儿落在离坟东不远的枯树上,几只乌鸦落在离坟西不远的枯树上,它们都扭头望着这个老头儿,先是有点惊慌地吵叫了一阵,而后便寂然无声了。
二
这个老头儿叫郝志强,四十多年前,是赵庄第二生产队的队长。那时他二十出头儿,身强力壮,为人处世、下地劳动都挺好,是个人见人夸的小伙子。姑娘们都乐意接近他,盼着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心细的有眼力的媳妇们断定,他的美好印象占滿了姑娘们的心,随便哪个到了定亲年龄的姑娘都愿意嫁给他。可是,当时志强只看上了他们二队的素娟。素娟比志强小三岁,她也看上了志强。两人彼此暗恋着,谁也没好意思向对方表白。
志强清楚地记得,在1965年谷雨那天傍晚,社员们都收工了,他自己一个人拎着锄,在一块刚刚播完种的豆子地里转来转去,查找有没有埋种不实的地方,忽然看见素娟从附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志强,还在这儿忙活啥呀?”她两眼望着志强,十分热情地说。
“有几条垄平得不好,再平一平。”志强抬头看了看素娟,“怎么,你还没回家?”
“没。我在那边浇麦子来着。”她指了指东面不远的地方,那里有间机井房。
志强朝东望了望:“有啥事?”
素娟的脸有点红了:“志强,”她声音颤抖着,继续说,“有个事儿。”她嘴唇轻咬着,慢慢地摆弄着辫梢儿,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了。她有好多好多的话呀!她想对他说,她是怎样地敬佩他——不,不是叫做敬佩,而是叫做爱慕;也想说她怎样地思念他,这种思念,已经到了使她痛苦的程度;还想说如果他答应她的要求,将来结了婚,她一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们的生活肯定幸福美满……
然而,害羞终于没有让她倾吐出千思百虑的话语。她没有搞过对象,是头一次走近自己爱上的男人的身旁,心里有点慌。她只是很快地仰起了羞得通红的脸蛋儿,向志强投过去了热烈的恳求的目光,随后便重新低下头,继续摆弄着自己的辫梢儿。
对于素娟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来找自己,志强虽然是求之不得的,却没有心理准备。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素娟对自己的亲近,却不知道这种亲近意味着什么,一时不知说啥才好。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直起腰来,望着素娟,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着。淡红的霞光悄悄洒落在他们身上,绿油油的麦苗散发出醉人的清香,成对儿的小燕子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不时发出轻细的叫声。在秀丽而又幽静的田野上,这对年轻人沉默着,不知道究竟度过了多长时间。
突然,素娟好像发现了什么,大胆地打破了沉默:“志强,你的手套脏了,我给你洗洗吧!”
她慌张而又迅速地一抬手,把志强半塞在袄兜里的白手套掠走了。随后,娇羞地把头一扭,风一样地向回家的小径上跑去。
志强惊喜地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心头生起一种香甜的、难以言传的滋味儿。这天夜里,他久久不能入睡,睁开眼素娟就站在面前,闭上眼素娟就扑入脑海。他想到了她那好看的身条、美丽的容貌;想到了她那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小伙子般的力气;想到了她送肥时与男劳力比赛推小车,抗旱时与男劳力比赛挑水桶;想到了她纺线、织布、剪衣、绣花样样精通……他想啊,想啊,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很快地,他俩就沉浸在热恋之中。第二年春天,他们结了婚。当时,志强二十三岁,素娟二十岁。
三
素娟过了门喜气洋洋。她每天把新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上滚个年糕都沾不上尘土。炕上呢,第一层铺的是双人毯子,第二层铺的是双人床单,床单上画着两对活灵活现的大喜鹊,踏在鲜艳的桃花枝上,高高地伸着脖子,快乐地报告春天的喜讯。还有两面镶着“喜”字的大圆镜,并排挂在西墙上,对着屋门口,让人一进来就有种豁亮的感觉。
她觉得同婚前相比,仿佛是走进了另一个天地,而这个天地又是无比自由、幸福,充满爱情的欢乐。她经常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志强的一举一动,对着他“哧哧”地笑。他呢,每发现她这种情态,心里就甜蜜蜜的,像是吃了香甜透顶的大西瓜。
有时,他还故意把脸一沉,“斥责”她:“又不是不认识,总瞅我干啥!”目的是逗着她再说上几句他爱听的多情话,例如“我爱你”“我喜欢你”之类的。
她开初净上他的当,但到了后来,也就摸透了他的用意,偏偏不那样说了:“我自己的眼睛,爱瞅谁瞅谁,你管得着!”而后就一转身走到过道屋里去,偷偷地捂着嘴笑起来。
他俩从婚后第三天就到队里参加劳动。几乎每次收工回家走到门口,她总要把志强喊住:“先别进屋,等我给你扫扫身上!”随后,就紧跑几步,从屋里抓把笤帚,仔细扫他衣服上的尘土。“你啊,干起活儿来什么也不管不顾,”她说,“看你身上这个土。”或者是,她干脆从柜里挑出件新衣服,抖搂下递给他:“快把身上那件换下来吧,我洗一洗。”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尽管素娟多次这么嘱咐他,可他干起活儿来老是把她的话忘到脑后去,照旧水敢下、泥敢蹚,弄得浑身都是泥土点子。素娟呢,自然就频繁地给他洗。时间长了,他很是过意不去。
“素娟,我自己来吧。”有一次,他这样对她说。
“为什么?”
“你劳动了一天,也够累的。”
“不累,不累,”她高兴地笑着,“就是累,也不能 让你洗。别看你们男的挑水担担儿有本事,要是拆拆洗洗呀,可真不如我们女的一个‘犄角呢。”
一天傍晚,收工回来,素娟却破例地没有给志强打扫尘土。她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袄襟,表情有些神秘:“你屋里来。”
“什么事?”
“告诉你,我……”
“怎么啦?”
“我……已经有……有喜啦。”
她娇羞地把脸背过去,用手紧紧捂住。志强乐得差点儿跳起来,不停地摇晃她的肩膀:“这是真的?素娟,这是真的?你为什么不早说!”
从此,生活又增添了新的乐趣。志强时常问她身上有什么感觉,胎儿有没有动静。他觉得这挺有意思。她就拿眼睛瞥他,笑话他啥也不懂,问得太早。他们三天两头地猜测这个未来的小宝宝是小子,还是闺女,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或者是爸爸妈妈都像。他们还过早地给孩子起了好听的、有象征意义的名字:男孩就叫青松,女孩就叫冬梅。
这个家庭里,还有志强的母亲,五十多岁了。从志强两岁起,老人家就守了寡,饱经了生活的艰辛,勤俭、善良,心肠像热水一般。她疼爱儿子,也喜欢儿媳妇,对待素娟就像对待亲生女儿。素娟娘家人多,她做大锅饭做惯了,到了这里,三口人的饭用小锅做,有点不大习惯,几次烧火烧过了火候,把饭做糊了。她自己觉得挺不露脸,心里怪难受的,可是老人从来没皱过眉, 总是笑呵呵地安慰她,手把手指点她。一天夜里,她病了,浑身烧得火炭似的,老人忧虑地守着,整整一夜没合眼。村里人都说,女婿是好女婿,婆婆是好婆婆,素娟可是掉进蜜罐儿里了。
四
在这个三口人的家庭里,志强天天到队上忙这忙那,家务事不大过问,婆婆老实、随和,事事全由着素娟。素娟既喜欢自由,又乐意说了算,没过多久,便显出一副当家人的样子来,处处操心。大到花钱买啥,小到喂猪馇食,都要过问。按理说,她、志强、婆婆,三个人没吃闲饭的,日子过得蛮不错的,可她总不满足,光想着粮食囤越满越好,油瓶子越多越好,柴火垛越高越好,有时甚至沾点生产队的小便宜。婚后的头一个谷雨,她和几个女社员在村北一块地里给生产队种黑豆,看见五十多岁的周寡妇躲在后头,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东西,“咯嘣咯嘣”嚼得怪香的,两个腮帮子鼓得像鲇鱼。她觉得挺好笑,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婶,什么好吃的呀?”“嘿嘿,我也不瞒你,黑豆种。”“唉呀,那是生的,怎么能吃!”“能,不信你试试。”她张开嘴,用牙尖儿咬了个粒儿,没挨着舌头就赶紧吐出来:“呸!不是味儿!”周寡妇说:“你这是没习惯。你把鼻子眼儿捏住,就啥味儿也没有了。”她试了试,果不其然。于是就一只手捏鼻子,一只手往嘴里塞起黑豆种来。直到嚼得牙根儿发疼,腮帮子发胀,还没住嘴。她想,吃点这东西,回家可以省一碗粥呢。不过,她也不是光想着省钱,在穿衣打扮上,她倒是舍得花钱。有一次,她见村里一个小媳妇穿了件蓝色罩衣,又好看又大方,自己攒了好几个月钱,也买了一件。她觉得自己穿上更好看,村里人也说她最时髦,她心里美滋滋的。
老实说,志强单是知道她会过日子,并不了解她的自私和虚荣。
三伏的一天下午,老天爷沉着个脸,吹胡子瞪眼睛地吼叫起来,要下一场大雨。好多社员怕挨淋,提前收工,呼喊着跑回家去。素娟却独自跑到一块白薯地里,转来转去地给猪挑起菜来。
雨说到就到了。素娟刚挑了几棵蒲公英,还没盖住篮子底,小石头子似的大雨点子就斜着从空中砸下来,到处“噼噼啪啪”乱响。“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小猪晚上就没菜了……”她急得一边叨叨,一边不住地搓手。
焦急之间,她忽然想起白薯秧子喂猪再好不过,不禁心头暗喜,顺手割了几大把,按到篮子里。
“干什么呢!”
突然,有人冲着她大喊了一声。抬头一看,妈呀,是大队书记汪国忠!她拔腿就跑。
“站住!素娟,给我站住!”
她腿肚儿软了,站住,恐慌的眼睛顺下去。汪国忠气呼呼追上来了:“你为什么割队里的秧子?”
“我……本来是打算挑菜的,可是,刚挑了几棵雨就下起来了。”她眼睛很快地一抬,便又恢复了顺着的原状,头低着,“我光顾了想猪没菜吃了,一着急就……”
“一着急——说得倒轻巧!一着急怎么不上你们家自留地割去?”他死死盯住她,两眼冒火,“眼下白薯正长个儿,把秧子割了它还长不长?全体社员都跟你一样,生产还搞不搞?”
她没话可说了,脑袋嗡嗡的,涨得有斗那么大,过了好一阵子,才稍微清醒了点。
“大叔,我错了,原谅我吧,我这是头一回,往后再不干这种事了。”她一副可怜相,哀求着,声音小得像只昆虫。
“头一回,不罚粮食可以,但是不能不批评。”他语气有些缓和了,伸过手来,“把篮子给我吧。”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篮子拿到大队去了。
回到家中,志强见她气色不对,问道:“素娟,怎么才回来,篮子呢?”
“汪国忠拿走了。”
“什么?”
“汪国忠拿走了!”她“呼哧呼哧”喷着气,咬着牙,“我从队上割了把秧子,叫他看见了。拜年的话说了一火车,也不给面子,这个老东西怪不得没儿子!”
“哎呀,你怎么还骂人家!”志强一个劲儿跺脚,“我早就嘱咐你,当干部家属的,要处处爱护集体,事事吃亏让人,千万别叫人家说出半個不字来,你怎么就不记着?”
素娟满以为志强会安慰她几句,没想到他不但没安慰,反而抱怨起她来。她顿时气得浑身乱颤,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喊道:“不记着咋的?猪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杀了肉你不吃?卖了钱你不花?”
“宁可不吃不花,也不能损害集体。”志强生气地说,“现在白薯正长个儿,秧子割了还长不长?大伙儿都像你似的,生产怎么搞!”
“真不愧是汪国忠的好徒弟,腔调一模一样!那好吧,打我吧!骂我吧!教训我吧!你们都是当官儿的、共产主义战士,我是落后分子、钱串子脑袋、豆饼!你们就合着伙儿里外一块儿压吧……”
她趴到炕上,打着滚儿,哭红了眼。一天下来,一顿饭也没吃。婆婆急得又是央求又是劝,不顶一点事,看样子是非较志强的劲儿不可。志强开始还能支住架子,不理她,慢慢地,就吃不住劲儿了。他怕她老这样闹下去会闹出病来,上赶着亲自下手给她做了两碗细挂面,打了两个荷包鸡蛋。她心里又甜又酸,止不住又流下泪来。志强掏出手绢儿,轻轻给她擦着泪,温和地说:“事情过去了,就别难过了,不然你哭哭啼啼的,我心里咋受啊。”她一头扎在他的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打这以后,素娟出门,总怀疑人们过来过去拿瞧不起的眼神乜斜她,叽叽咕咕议论她,伸着手指头点她的后脑勺。她感到比别人矮了三分,经常为此而苦恼。
五
忙完了大秋,志强带领生产队的民工出外勤修海河去了,两个多月才回来。一天,吃过早饭,素娟懒洋洋地在大门口靠着。天气渐渐冷了,一片儿片儿枯黄的树叶在萧瑟的凉风里飘转着,飘转着,跌落在地上。天空蓝蓝的,无边无垠,像海一样深不可测,偶尔传来南飞大雁凄凉的叫声。她触景生情了,想起远离的丈夫,想起割秧子那件伤心的事,不觉忧愁起来,慢慢抬起脚,打算回到屋里。
“二姐!二姐!”
忽然有人喊她。扭头看看,是他们生产队的尹伟。尹伟二十岁了,穿一身新得起亮光的制服,留着光亮的大分头,满面红光地咧着嘴笑。他叫了两声“二姐”以后,还没等素娟搭腔,就又说:“二姐,好清闲呀!”
“大秋过去了,还能不清闲?”她勉强笑了笑,“你这是做啥去?”
“我么,是来找你的,”他压低了嗓子,“有件事想告诉你。”
“啥事?”
“二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那就到家里坐会儿吧。”
“不,不,”尹伟很快地看看周围,低低地说,“最好是到我家。”
素娟犹豫了一下,跟他去了。他将她带到他的卧室,那里从炕上到柜上铺满了大字报,笔墨未干,散发着呛人的墨汁气味。
“你这是写的什么?左一张右一张的。”她瞅他一眼,问。
“大字报!”他提高声调,语速很快地说。
“大字报?”她觉得有点奇怪,“写这么多这个干啥?”
“为你申冤!”他很是义愤填膺。
她心头一震:“为我申冤?我有啥冤?”
“你先看看大字报吧!”他冲她扬了一下手。
她把目光转向大字报。“最高指示”,她看到大字报的开头用红笔这样写着,“对于人民的缺点是需要批评的……但必须是真正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用保护人民、教育人民的满腔热情来说话。如果把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
“最高指示”下面,是大字报标题——《必须彻底揭发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汪国忠打击迫害贫农社员赵素娟的严重罪行》。“汪国忠”三个字,用黑墨打着“×”,“严重罪行”后边,气势汹汹地挺立着三个又粗又长的惊叹号。
大字报的内容是:
“大家知道,贫农社员赵素娟今年伏天割了生产队的白薯秧子,这种做法固然有欠妥之处,但是,必须指出,她这种不妥之处同她的革命大方向相比较,是微不足道的。
“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你们冷静地想一想,她割秧子,不正是为了把猪养好吗?她想把猪养好,不正是为了贯彻落实毛主席关于大养特养其猪的伟大指示吗?
“问题很清楚,她的主流是好的,她的革命大方向并没有错。
“可是,走资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汪国忠,一不讲养猪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二不肯定赵素娟积极养猪的革命主流,却别有用心地抓住割秧子这一鸡毛蒜皮的枝节问题,进行大肆攻击,致使赵素娟神经受了刺激,至今尚有头痛的后遗症。
“请看,汪国忠对我们贫下中农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阶级感情!他已经完全背叛了我们贫下中农阶级,站到了敌人的立场上,我们决不能饶恕他!”
素娟看大字报的时候,尹伟一直在她侧后站着,眼珠子一圈儿不转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
她深深出了一口气,而这口气实在是早就憋在心里,只是现在才得以呼出来。她认为,大字报的观点不是错误的,逻辑不是荒谬的,它雄辩地说明了,她有道理,她可以把腰直起来,她应该消除比别人矮三分的苦恼。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向尹伟投过去感激的目光。
尹偉脸上挂着笑:“我这个人吗,就是好打抱不平。当初汪国忠当着那么多人寒碜你,我就打心眼儿里看着不公,不过那时没咱说话的机会!现在,咱要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我就是豁出这一百多斤去,也要替二姐正这个名、出这口气!”
他慷慨激昂,拍打着右胸脯子,然后,放开腿,在地上来回走着。他告诉素娟,对这事愤愤不平的还有十来个人,他的大字报贴出去以后,他们紧跟着就表态支持。
果真如此。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尹伟的大字报和为他的“革命行动拍手叫好”的大标语,就同时出现在大队办公室的外墙上。
这更把素娟乐颠儿了,见了尹伟,鼻子眼睛都是笑。尹伟呢,也越发地向她表示近乎。他们常常在一起待着,拉拉家常磕儿,议论一些村里的事情。
“人生一世,总得有所作为,不能庸庸碌碌,光知道捋锄把子。”有一次,尹伟向她诉说自己的胸中之志。他说自己上中学时,书念得呱呱叫,数学老师希望他成为一名科学家或工程师,语文老师要他致力于文学,当个作家,外语老师鼓励他钻研外语,将来当个像样的翻译,出国。可是,考大学时由于疏忽大意,看错了两道本来极为平常自己肯定能答好的考题,没有被录取。他还说,现在他对数学、文学、外语都不感兴趣了,要搞政治,干出一番事业。末了,他又谈到,素娟以前给他的印象是聪明能干,有一手好活计,如今才知道她不仅心灵手巧,而且还有政治头脑,大不同于那些只会攥烧火棍的“锅台转儿”。
素娟听得津津有味。她羡慕他满怀抱负,在他百般的奉承面前,自己也有些飘飘然了。
“大伟,”她热烈地唤着他的小名儿,“你简直是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嘿嘿……”尹伟笑了,嘴咧到耳朵边上,“说实在的,我当着二姐才说这些事,跟别人是绝对不说的,真的,绝对不说,因为那是对牛弹琴,白费唾沫。”
他俩越说越投机,越说越近乎,终于志同道合了。尹伟提出同素娟一起成立一个造反派组织,叫“赤色造反团”,吸收贴标语的那几个人参加,素娟满口赞成。
赤色造反团成立后,尹伟当团长,素娟和一个名叫洪宗汉的当副团长。那洪宗汉是个没脑筋的“二虎头”,三十二岁了还没人给说个老婆。有一回,人们从泥坑里挖出条大泥鳅,叫他的号,问他敢不敢吃,他说敢,不吃就是王八蛋!说完,抓起上半截往嘴里一塞,合上眼睛就是一口。只听“吱”的一声,泥鳅的尾巴在他嘴边痛苦地甩了几下,就不动弹了。他得意起来,威风地笑着,一口一口地把它嚼碎,连骨头带刺一起吞到了肚子里,满嘴是血,擦都不擦一下。人们嘻嘻笑着问他啥味道,他说比猪肉还香。这一次,尹伟用两颗半官厅牌香烟把他拉过来,就是想利用他这股劲头儿。
他们这些人,每天在尹伟家聚集,抛出了一张又一张攻击汪国忠的大字报。不但如此,他们还接二连三往县城去串联,以“赤色造反团”的名义加入了工农红联合造反第二司令部,成为其中一个小小的赵庄支队。而尹伟本人,迅速爬上了司令部宣传部第五副部长的高位。这使素娟很是惊讶与敬慕。她觉得他真是一个才子,一颗高高升起的明星,一个全村任何青年也无法比拟的人物。她信服他,听从他,跟着他跑断腿都不嫌累。他好出风头,但他那是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啊。逢三、六、八、九,他到城镇讲演,每次她都陪同前往。他叫她也登台“锻炼锻炼”。她不敢,他就用亲切的语气鼓励她,她感到了他对她的信任,就决定试试。头一次,她见台下那么多人看着她,慌慌张张跑了下来。第二次,一句话重复两三回才能说全。以后可就不得了啦,她居然能够在群众赶集的闹市上,跐着街台,看着那些卖鱼的,卖蒜的,摆笤帚的,换香油的,还有肩膀上搭着红绿头绳的盲人,扯上脖子拽上筋地喊起来:“贫下中农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现在,我们工农红联合造反第二司令部赵庄支队,开始批判走资派汪国忠的滔天罪行!”
接着,她便学着尹伟的姿势,挥动着胳膊,将那正文说开了去。那么多人圍着她,她竟不害臊。直到后来她忽然察觉怀孕的肚子鼓得像扣着个小铁锅儿了,着实有点不大雅观,才不再去集市抛头露面。
素娟总跟着尹伟瞎闹腾,婆婆实在看不惯也忍不住了。
“一个媳妇家,天天串门子怕名声不大好听吧。”一天,撂下饭碗,她这样对素娟说。
“有啥不好听的?我又没办乱七八糟的事儿。”
“可是,家里还有不少活计呀。”
“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革命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素娟说了句尹伟曾经教导过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六
快到新年的时候,志强从海河归来,进了家已是点灯时分。素娟不在,她又到尹伟那里去了,还没回来。不大一会儿,妈妈就坐在炕沿上唉声叹气,说起素娟跟着尹伟攻击汪书记的事。志强听了,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就像重重地压上了一块石头。
志强十分清楚尹伟的老底。他父亲信神信鬼,外号“天机星”。尹伟念小学的时候,县里兴修水利,挖了一条河沟,从尹家祖坟上绕过,他父亲就乐得把嘴咧豁了,说河沟的水是青龙变的,如今祖坟上走青龙了,比冒青烟还吉利,家里要出大福大贵之人。并且,煞有介事地把算卦的瞎子牵到炕头上,掐算全家谁应得上这个天数。那瞎子顺着杆子往上爬,断定尹伟不是凡胎,将有飞黄腾达之日。尹伟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很有些自命不凡,一心要当人上人。他也确实聪明,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可他后来没考上大学,不得不回村种庄稼,这令他非常懊丧,大有“怀才不遇”之感,尤其是下地干活还要听那些连初中都没念过的生产队干部来回地支使,使他更加恼火。他常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别看今天听使唤,将来不定谁说了算。“四清”运动中,他认为出头的日子到了,张着两扇薄片嘴,充当了运动中的“勇敢分子”。之后,就把脑袋削得锥子尖一般,极力往党内钻。由于汪书记和多数党员坚决不同意,他的希望成了肥皂泡儿。从那以后,他恨汪书记恨得咬牙根,经常飞短流长,散布汪书记的坏话。
“尹伟这家伙,一贯的嘴斜心歪,素娟怎么和他站到一个战壕里去了!”志强越想越有气,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摔在炕上。他想,等会儿她回来了,非好好问问她不可。
十点钟左右,素娟回来了。她见志强回到家里,欢喜得不得了,亲亲热热地问这问那。志强哼哼哈哈答应着,面部没有表情。她以为他是路上累了,紧靠着他坐在炕沿上,温存地去攥他的手,嘴里轻轻地说:“你出去这么多天,可把我想坏了。”
“我用不着你想!”志强甩开她,冷冷地说。
她惊呆了,疑惑地望着他,哭丧着脸说:“这是何苦来的呢?谁又没惹你!”就把身子转过去了。
志强从后面瞅瞅她,不再说话了,心里暗暗问自己:为什么一见面就这样对待她呢?
他想起,在海河的时候,曾经天天想念她。回忆她早上起来,用怎样妩媚的姿势对着镜子梳妆打扮;白天,怎样与他并肩去干活儿;晚上,又怎样欢笑着跟他说白天见到的有趣的事情,或者悄悄地柔情地在他耳边说着贴心话。他还想起,在今天回家的路上,他还激动而又兴奋地思索着见了面用什么样的方式向她倾诉相思的苦楚,她一准儿如饥似渴地听进去,脉脉含情地体会着,同时诉说她同样的心思。现在两人见面了,她也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充满了温情,可自己却无情地冷淡了她,使她感到突然、扫兴、伤感,下不来台,这是多么不应该呀!
两口子到几时还是两口子,有问题心平气和谈清楚才对,不能伤了感情。他想着,用手去扳她的肩膀,叫她回过头来,又赔着笑脸说刚才是和她开玩笑。她狠狠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小孩子似的一扭脸儿,斜靠在他的怀里。
夜,平静地过去了。
七
早晨起来,志强舀了半盆水,泡上条毛巾,把板柜擦了一遍。接着,找出几张白纸,搓得软软的,慢慢地擦着那对大镜子,口中话里有话地说:“素娟,这屋可不像以前了,到处都是灰尘。你整天价干啥呀,怎么不收拾收拾?”
素娟脸羞得红红的,半晌说了一句话:“谁叫你不在家呢。你在家的时候,我无牵无挂,干啥啥心甜,你走了以后,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什么也没心思拾掇了。”
等到吃完了早饭,她又趁着婆婆出去喂猪,凑到志强跟前,两只手摆弄着他一个袄扣儿:“你出了这么长时间的门儿,我是多么想你呀。我今天特别想在家陪你待着,可偏偏赶上我们组织研究事。我去参加组织活动,让你自己在家,不生我的气吧?”
“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团员,参加什么组织活动?”志强故作不知,慢条斯理地问。
“我虽然不是党团员,可我是革命造反派呀!”志强的话,可能或多或少地挫伤了她的自尊心,以至于使得她松开了他的袄扣儿。不过,随后她就冷静下来,说:“哎哟,你看我多么马虎!我竟然忘了告诉你,我,还有尹伟他们几个,成立了全村第一个革命造反派组织。是第一个呀,而且是唯一一个!我们这个组织叫赤色造反团,写了许多大字报。”她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志强皱了皱眉。他不想看她那神气样儿,视线即刻从她的身上移开了,不过,他还是耐住了性子,跟她说:
“大字报都是写谁的?”
“汪国忠呗。”她随口说。
“汪国忠有什么错?”
“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打击迫害贫下中农。”
“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打击迫害贫下中农,罪恶滔天!”这句话再次从素娟牙缝里蹦出来,字字都很干脆。她居然有些怒不可遏了。
志强一时目瞪口呆。尽管事先他已经听说他们给汪书记贴大字报,可是并没想到他们给汪书记扣上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大帽子”。同样,尽管事先他也听说了素娟常去尹家活动,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变得这么嘴黑,这么混账。他气得张着个嘴,半晌没能说话,沉默了好大一阵子,才稍稍平静下来。
“素娟,你听我说,”他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耐着性子望着素娟,“汪书记是个苦大仇深的人。他从小挎着篮子要饭,十几岁给地主扛活,二十多岁加入共產党,担任了咱村党支部书记。打仗那几年,他把脑袋掖到裤腰带上,领着咱村贫下中农闹翻身,求解放,他的身上至今还有敌人的炮弹片儿。现在他上年纪了,受过伤的身子骨儿一天比一天虚弱,可他还在为大家伙儿东奔西忙,他,他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怎么会打击迫害贫下中农?怎么倒成了走资派?素娟啊,你可千万不要听信尹伟的鬼话,他可没安好心哪!”
说到这里,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脸涨得通红。素娟却没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他话音刚落,她就“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志强心里好不是滋味。
“我笑你出了两个月外勤,村里的变化一点儿也不知道,就没头没脑地瞎着急。”她显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儿,“汪国忠穷人出身,干过几年革命,这不假。可是,问题还得两说着,正因为他有这么点资本,才在村里当了这么多年支书,也正因为当了这么长时间支书,才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是秃子头上的疮——明摆着的事。”她停顿了一下,咽口唾沫,伸出一个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志强的鼻子尖,那神情既像关心又像嘲笑,“志强啊,你刚才这些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到外面吵吵去,不然人家会说你是保皇派的。”
志强本来是怀着一片热心说服帮助她的,没想到她却自鸣得意地笑话起他来,看起来,她两只脚已经沉陷在泥坑里,不能自拔了。看样子,她还要继续跟着尹伟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气得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放大了嗓音说:
“素娟,你一点儿不像从前了,你变了。”
“我怎么啦?”她见志强神色不对,也挺不高兴的,说话没了好声气。
“你鬼迷心窍,不分好歹,走上邪路不听劝,你红口白牙,说话没有把门的,随便给人扣帽子。我问你,不,我问你们,说汪书记是走资派,有什么事实,有什么证据?”
志强嘴角突突直跳,眼睛盯着她。她起初有点惊慌,但很快就镇静下来,针尖儿对麦芒地说道:
“要事实吗?要证据吗?大字报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去看!”说罢,一甩胳膊走了——向尹伟家那边走了。
志强气得两眼冒火,半晌说不出话来,“嗵嗵嗵”赶到大队去找大字报。
大字报贴满了大队办公室的南墙北院,有的已经被风撕破,有的字迹未干。尽管署名稀奇古怪,不断变换,但从笔体上一眼就看得出来是赤色造反团搞的鬼。大字报实在不像话,没影儿的事硬往脑袋上“扣”,芝麻粒偏说是西瓜,好事也成了罪过,“揭发”呀,“批判”呀,“声讨”呀,“控诉”呀,还有“打翻在地再狠狠踏上一只脚”,都冲着汪书记来了。
大字报当中,有一篇署着素娟的名字。说什么去年十月份,尹伟向汪国忠建议,每日抽出半天时间学毛著,汪国忠借口“三秋正大忙”“季节不能误”,拒不采纳尹伟的“革命建议”,压制群众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情,汪国忠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怀有刻骨的仇恨。
志强站在这张大字报下面,气得浑身一个劲儿哆嗦。她,素娟,自己的老婆,写出如此丢脸的东西,是自己的耻辱,是全家的耻辱。“纯粹是屎壳郞打嚏喷,满嘴喷粪!”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哗”的一声把大字报扯下来,撕了个粉碎。
全村立刻像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了,到处有人奔走相告:
“志强把素娟的大字报撕啦!志强把素娟的大字报撕啦!”
“该撕!该撕!”
“撕得好!撕得好!”
“……”
八
素娟在尹伟家听说志强撕了她的大字报,羞、恼、气,一股脑儿从肚子里往外冒,脸上阵阵发白,坐立不安。
同伙们像一堆厕所里的苍蝇,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有的使劲冲着素娟发脾气,连讽刺带挖苦:“你们当家的真了不起!真有两下子!真英雄!”有的阴阳怪气,故意激她的火:“人家都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可志强的大巴掌偏偏当著众人往素娟脸上掴,实在摸不透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有人接茬儿:“咳,谁要遇见这么个人,可算是卖煎饼的掉眼泪——摊上啦。可话又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办法哟。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妈家没法儿管,自个儿又软弱,横竖只有受他一辈子气了。”
尹伟摆下手,紧跟着接上了话茬儿:“受一辈子气?我看素娟姐不是那样的棉花桃儿脑袋,也不是那种糊涂人。眼前两条道儿明摆着:一个是以革命利益为重,和他分道扬镳,走自己的光明大道,让全村人都睁开眼睛看看,赵素娟是何等地有骨气!何等地忠于革命!另一个是向他低头,这就等于向全村承认,自己确确实实偷了生产队的白薯秧子,确确实实诬蔑了汪国忠,确确实实见不得人。我想,这两条道儿,深明大义的素娟姐是不会选错的!”
尹伟这番话,像针似的扎得素娟心惊肉跳。她开始的气愤,只不过是怨志强在全村丢她的脸面,并没想到他和她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然而,她没想到的事,此时此刻却由尹伟尖锐地摆在她面前。她恐慌地望着他,还有另外那几个人,他们正虎视眈眈,瞪着她,逼她表示自己的选择。她终于昏乱了,狠狠心,嘴唇颤动着:
“我要和他划清界限!”
她甩开门帘,跑回家,抱起了自己的铺盖。
“你到哪里去?”志强知道她是跟自己怄气,大声地问。
“回我妈家!”她回头瞪着他,“从今以后,你没我这个媳妇,我也没你这个丈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踩我的独木桥!”
“你爱踩啥桥踩啥桥,这完全在你。但有一条,你要是再跟着尹伟干坏事,我还是要管你!”
“管我?你管不着!我不迈你的门槛子!”
“不迈门槛子,吓唬得了谁?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就是不回来!”
素娟走了。她和志强争吵的时候,坚硬的语气里夹杂着悲伤的情感。
妈妈见他俩闹成这个样子,心里很难过。老人家看不惯素娟近来的所作所为,希望志强管她,但是如今出现了这样难堪的局面,她又有点心疼儿媳妇了。她让志强把素娟叫回来,志强不去。她伤心地用袄襟擦着泪:“你俩都这么过了初一不管十五,将来咋是个好?她不论有多大错处,可总归是咱门口的人啊!再者说,她正怀着身子,怕沾气,大人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
志强不再固执了。他心疼妈妈,不愿叫她伤心,他也想起了素娟怀孕已经很长时间,正是需要自己从生活上体贴照顾的时候。
“妈,您别难过了,我去叫她。”他安慰老人说。
“那你现在就去吧!”
“妈,我想这工夫她正在气头上,叫也不会来的,过几天她气消了再去不是更妥当吗?”
第三天早饭后,志强来到素娟家。素娟还没梳头,辫子松散着,眼皮鼓起了泡儿,分明处在悲伤杂乱的心境中。他不禁一阵心酸,亲切地叫了声“素娟”。
她躲开了,坐到炕沿的另一头,身子扭过去。
“素娟,”志强走到她身旁,站着,“还生我的气吗?”
她不吱声。
“素娟,跟我回家吧。”
“我不回!”她突然一回头,气冲冲地说。
志强仍旧一口一个“素娟”:
“素娟,你听我说,这两天我反复考虑了考虑,觉得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下,两口子观点不一致算不得怪事,因为观点不一致拌点嘴,也是难免的。我想,这些问题总有一天要解决,我们的认识终究会统一的。而在认识统一以前,比如说现在吧,我们应该不伤感情,好好过日子,就像刚结婚的时候那样。素娟,你想一想,我们新婚以后,多么亲近,多么幸福啊!现在,咱俩的关系闹得这么紧张,你忍心吗?你不痛心吗?”
她神色凄然,低下了头。
“还有,”志强继续说,“再有几个月,我们日想夜盼的小宝宝就要降生了,我们就是当爸爸妈妈的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分开呢?我们要照料好孩子,上工时,把他交给妈妈,下了工,就抱到咱屋里,逗他玩儿,让他笑,教他叫爸爸,叫妈妈,叫奶奶,叫姥姥……那该有多开心哪!”
她眼圈儿红了。是的,孩子,当初自己喜悦地盼望降生的孩子,不久就要降生了。如果总和志强这样别扭着,分居两处,将来孩子怎么办?她不敢往下想了,泪水夺眶而出。
“志强,快别说了,”她抬起头来望着他,抽泣着,“过两天我就回去。”
志强笑了,正要安慰她几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很快地用袄袖抹了一下眼泪:
“但是,今后你不能再干涉我参加组织活动!”
志强没有言语。
九
素娟回来后,志强对她亲亲热热的,就像新婚时那样。他考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素娟是个性子急不明理的人,说得浅了,不顶事,说得深了,跟你犟,倒不如慢慢感化她。一连四五天,他总是跟她笑呵呵的,张口一个“素娟”,闭口一个“素娟”,没事儿的时候,还断不了给她讲一些出外勤看见的新鲜事,学几句天津话,比划比划天津人穿衣服裤腿多么短,邢台小伙子们如何在头上包白羊肚儿手巾等等。早晨起来,他主动打洗脸水,让她先洗脸;吃饭的时候,他想法儿坐在炕沿上,担负盛饭任务;晚上,亲自温好两个人的被褥……倘若不是素娟的头发长,志强的头发短,生人见了这种情景准会认为志强是媳妇,素娟才是丈夫呢!
可惜的是,志强这满腔的热水,却换了素娟一肚子凉冰。她不仅不感激志强的一片苦心,反而错误地认为,志强尝到了她的厉害,怕她了,在低三下四讨好她。她心里美滋滋的,举止神气得很了。仿佛一只斗胜了的山羊,总要“咩咩”吵叫一通显示威风那样,她俨然成了胜利者,说话气粗起来。同时,又开始往尹伟那里跑了,而且是公然地当着志强的面扔下碗筷就走。
志强每次都瞅着她的背影,长出一口闷气。
有一天,妈妈感冒挺重,起不来炕了,没吃早饭。素娟刷罢饭碗,又要出去。志强实在憋不住了,对她说:
“难道一天不去你就活不成了吗?你没睁开眼睛看看,媽病成了什么样子!”
她站住脚,嘟嘟囔囔给了志强一句:“不去就不去,说话何必带刺!”
志强没有再吭声,去队里干活儿了。素娟点着火,烧好水,下了一子儿挂面,打了两个鸡蛋,给婆婆做起饭来。快开锅的时候,柴火不够了,她到门口去抱麦秸,正巧碰上尹伟找她,她赶紧把麦秸放下,悄悄地问:
“大伟,什么事?”
他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跟着他走了,忘记了锅里正煮着挂面。约摸过了三袋烟工夫,志强回家换铁锹,见灶里火灭着,挂面半生不熟,妈妈还没吃上饭,气得浑身发抖。
“该死的,到哪里去了!素娟!素娟!”
他立在门槛上,使劲朝外喊,脖子上青筋直跳。
正在这时,素娟回来了,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大门口往院里走:“唉,在这儿哪!”
“你干什么去了!”志强两眼瞪着她。
“我……”
“‘我什么!是不是又到尹伟那儿去了?!”
她一听这话,瞪了志强一眼,马上沉下脸来:“去了,咋的?”
“妈病得这么重,连口饭都不给做熟,你觉得对得住自己的心吗?”
“我不是有意的,是做到半截上忘了。”
“忘了——忘了就有理啦?你咋忘不了尹伟?你为啥偏偏把妈忘啦?你拍拍胸脯想一想,你有病妈是怎么伺候你的,你个没良心的!”
“志强,你咋这么说话!”她像是被捅了肺管子一样,气得脸都白了,“你要这么说,我就是忘不了尹伟!就是没有良心!就是就是就是……”
“‘就是你妈那个纂儿!”志强伸手抄起了一把大笤帚疙瘩。
素娟见志强要打人,吓得往后闪了两三步。不过,很快就又站住,缩着脖子,耸着肩膀,侧歪着身子,眨巴着眼睛,横着两只脚,一步一步地冲着志强蹭过来:“给你打!给你打!给你打!”
“我的小祖宗啊,你要干啥呀!”
这时候,妈妈在屋里喊起来。志强把笤帚狠狠地摔在脚下,气得流出了眼泪。
自从出了这事,素娟才知道,志强并没有怕她。那么,这些天来他究竟是怎样对待她的呢?她认为,他是表面上不管,心里不满。
渐渐地,她的心离他越来越远了。进到家里,宁愿跟婆婆说话,也不和志强搭腔,总是尽量躲着他。像新婚之初那样,快乐地对着他笑,多情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勤快地为他打扫身上,换洗衣服,已经再也没有了。有一次,志强去挖坑泥,不小心掉进冰窟窿,棉裤湿透了,沾了许多泥,脱下来在院里晾了两天两夜,冻得铁桶似的,小棍儿一敲嘣嘣响,她都不闻不问,最后还是妈妈动手,拆了、洗了,重新做好了。
相反,她跟尹伟却更加亲密了。在她的眼里,志强这儿似乎不是她的家,而是一个旅店,一个吃饭、歇脚的地方,尹伟那里才像个真正的家,进去了心情愉快,有说有笑。她甚至几次当着尹伟的面,这样讲起自己的丈夫:
“做梦都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人!”
“就是现在想到了,也不算晚哪!”
每逢这时,尹伟就显出一副同情的样子,这么跟她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同情她,凝神观察他,发现他的脸慢慢红了,像是有点发窘。
他对她不再满口的“政治理论”了,他经常告诉她,哪个大姑娘小媳妇穿上了新式的衣服,哪个百货商店到了好看的花布,还问她喜欢不喜欢。她只要流露出一丝一毫羡慕的神色,他一准儿千方百计给她弄到手。短短十来天,他就跑了三个集市,给她买了一件草绿色的棉袄外罩,一条天蓝色的纯毛围巾,两双黄地儿绿花的袜子。她想起,自从怀孕之后,她在穿衣打扮上潦草了许多,村里再也没有人说她时髦了,这下好了,她又可以让他们眼气眼气了。她立刻穿上新衣服去村里转了一圈,然后带着满足回到尹伟那儿。她给他钱,他横竖不要。逼急了,他说:“你穿上好看,我喜欢看!”说完,忍不住呆呆地对着她望。她更加慌乱了。
一天晚上,素娟在尹家待到点灯以后,外面刮起大风来了,飞沙走石,伸手不见五指。尹伟送她回家,走着走着,她踩在砖块上,跌了个跟头。尹伟扶起她来,紧紧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松了,一直走到她的家门口。她觉得自己被攥得浑身热乎乎的,躺下后还阵阵发烫。那晚,她一夜无眠。
十
一天早饭后,在尹伟家里,就尹伟和素娟两个人。他们坐在一条炕沿上,他把头扭过来,对着她的脸。
“二姐,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出戏吗?”他惆怅地说。
“没。可是我听过‘乐亭大鼓。”她眯着眼睛,想了想,又看看他,“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是想,那梁山伯命太苦,他看中了祝英台,祝英台却嫁给了别的人。他们终究没能得到片刻合欢,就因相思死去了,实在可怜得很。”他蛮伤情地摇了摇头。
素娟抿着嘴笑了:“何必替古人担忧呢,书是人编的,不见得真有那么回事儿。”
“真有也罢,假有也罢,这倒无所谓,”他说,“我觉得可悲的是,爱情遭到不幸的时候,会夺去一个人的生命,而且过去会,现在仍然会……”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和梁山伯一样,有着爱情的苦衷,我不想活下去了,我也没法儿活下去了!我,我,我……”
他用拳头砸了一下脑袋,摇摇晃晃趴到柜上去,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素娟不知是怎么回事,吓住了,一个劲儿喊他,叫他,摇他的肩膀,他也不起来。她更加着急了。
“大伟呀,大伟!你这是怎么啦?啊?你倒是说话呀!”
终于,他挺起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像下了决心似的,说:“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小命儿就在你的手心里攥着,你不是救了我,就是害了我。”他眼里发着光,一转不转地盯紧她,“自从和你相处以来,我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连做梦都和你在一块儿,我没命地爱上了你,离开你,我就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大伟,你,你,不要这样。”素娟慌神儿了,看着他,“我是结了婚的人了,结了婚的人了……”
“我不在乎这个,我也不寻思这个,我只知道,我爱你。你长得比大闺女都漂亮,人又聪明又贤惠,哪儿哪儿都随我的心,如我的意!”
“不,不是那个意思,”素娟摇了摇头,又低下去,声音细微,“我是说,我已是志强的人了……”
“志强,志强,又是志强!”他叹了一口气,“难道他的气你还没受够?!难道我不如他?!你拍拍良心想一想,是他对你好,还是我对你好?”
她不吱声了,闭上了眼睛,那颗心像是挂在秋千上,忽悠忽悠晃起来了,天哪!究竟他俩谁好呢?
“说呀!快说呀!”
究竟他俩谁好呢?她继续想,眼睛抬起来了,在他身上停住。他——尹伟,不像志强那么漂亮,可是瞅惯了也不难看。他比志强讲究卫生,衣服溅上小米粒那么点泥土,也要吐口唾沫,“咯吱咯吱”地用指甲抠掉。他有一肚子墨水,说话不俗,还咬文嚼字。他文章写得很有劲,无理辩三分,有理不让人,曾经替她出过气。他没结过婚,却懂得女人的心思,给她买这买那,从来不要钱。这难道不是他喜欢她的证据吗?况且,这段时间他们在一起相处,她发现自己也很爱慕他。他现在是赤色造反团的头头儿,在全县工農红联合造反第二司令部那里挂了号,他正在做着一番事业,这事业按他本人的话说,一旦成功,他马上就显山露水,赫赫有名,在县里弄个官儿当,到那时,他就不是今天的尹伟了……
他可真了不起呀!她暗暗地想,他比志强要强十万八千里呢……志强算得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个生产小队的队长,还不是捋一辈子锄把子?何况他对自己并不怎么好呀……她脑袋渐渐地迷糊起来了,心渐渐地炽热起来了,脸渐渐地发起烧来,眼睛里流露出动情的光。
“啊,你同意咱俩在一起啦?你同意啦?那就和志强离婚吧!”尹伟惊喜地说,握住她搭在胸前的手。
这时,他触到了她怀孕的身子,她猛地惊醒了,呆呆地,直着眼睛,自言自语道:
“不,不能离……孩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啊?”
“可以给志强啊!”他接过腔。
“没妈的孩子,怎么活呀!”
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人家城市的小孩儿过了满月就断奶,吃牛奶、代乳粉,比咱乡下的小孩儿长得还胖呢!”他抚摸着她的胳膊,说:“二姐——不,姐姐!想想看,我们以后的生活会有多幸福啊!”
他把脑袋一歪,贴在素娟的脸蛋儿上。
素娟迟疑了一下,软绵绵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大伟呀,大伟,今天你怎么这样缠人呀!”
她说着,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十一
次日,素娟去妈家住,两天后回来了。回来那天,她没有再到尹伟那里去。她帮着婆婆做了饭,给志强洗了几件衣服。
她话语很少,偶然间凝神看一看志强。当志强发觉她在看他的时候,她就低下头,或者是转过脸去。诚实的志强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光是呆滞的告别的眼光,她的神情十分异常,反而以为她有些回心转意了。
晚上,她把晒干的衣服叠好,打了个小包儿,放在柜上,而后望着炕上的志强说:“昨天我妈告诉我,大姨想我了,捎信儿叫我去唐山住几天。”她没有等他回答就接着说,“我明天一早儿就去。”
本来,她已经怀孕七个来月,不适宜出门的。不过,志强想,她到唐山去住几天,就省得上尹伟那里瞎混去了,倒也不错,就同意了。
大清早儿,天上依稀挂着几颗寒星,哀伤地,无精打采地,望着严寒的人间;早些时候下的雪,几经消融还不曾化尽,灰不溜丢地积在墙角;路旁的垂柳枝干了,条断了,像脱落头发的老妇女,没有了一点生气;凛冽的寒风刺在身上,像万根无形的钢针。志强骑自行车驮着素娟,去汽车站赶车。这么冷的天气,他可真怕她冻着。他自己牙床发凉,脸冻得青青的,素娟一定也冷了,他把车子停住,让她下来跺跺脚,搓搓手,慢慢溜达几步。
大概是因为结婚以来素娟头一次远离家门,志强十分惦记,也有点留恋。临上车的时候,他一再嘱咐她保重身体,早点儿回来,到唐山后马上来信……她很沉默,不大说话,只是“嗯嗯”地答应着。
素娟走了。那载着她离去的汽车越去越远,终于消失在茫茫的晨烟中,怎么也望不见了。志强在原地站着,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刚才嘱咐她的那几句话:“素娟,早点来信,早点回来,注意身体……”
可是,从车站回来后,三天,四天,五天,六天……时间眼瞅着就这么过去了,素娟还没有消息。志强惦念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天看好几次日历,算好几次日期。开始,他是着急,怎么还不来信呢?接着,就自己安慰自己,越不来信,越说明住不了多久,大概很快就回来了。后来,他就担心她病了,或者是笨手笨脚出了什么差错,饭都吃不下去。
其实,素娟既没有病,也没出什么差错。她去唐山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半月以后,她给志强来信了。
“志强,”信上面写着,“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痛苦地回想我们的过去……当初我爱你,追求你,和你结合,是多么渴望过上自由和幸福的生活!可是现在看来,这纯粹是一个误会,是一场梦,想起来就让人心灰意冷。两个脾气禀性水火不容的人,在一起生活下去是没有好处的,趁着现在都年轻,还是离婚的好,至于那未来的孩子,将来一定交付给你。”她还在信里对他说,“我这样做,你可能感到意外,但是仔细想想我们之间沸反盈天的争吵和消除不了的分歧,就会意识到这是不可避免的了。老实说,你不是我称心如意的丈夫,我也不是你情投意合的妻子,离开就离开吧!请不要难过。愿你像忘记梦一样,把以往的朝夕相处,苦的也罢,辣的也罢,酸的也罢,甜的也罢,全都忘掉吧!只当这个世界上,过去就没有素娟,现在仍没有素娟……”
志强哆哆嗦嗦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难道这是真的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不相信能顶什么用呢?信上明明是这样写的呀!他想起自己是那样难舍难离地送她上车站,想起这些天来日日夜夜都在惦记她,可她却残忍地欺骗了自己,气得把信撕成了碎片儿。凭着一个男子汉的志气,当即和她一刀两断!他真想这样去做呀!可是,冷静想一想,除了外表上显得体面一些以外,这究竟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呢?没有,一点也没有。还是应该找到素娟,耐心地跟她谈谈,尽可能把事情挽回来。
他坐汽车去了唐山,素娟的大姨说她昨天已经回家了。他返回素娟家,素娟的母亲躲躲闪闪地说:“她没进家,说不定去城南她舅家了。”志强又骑上自行车赶到她舅家,那儿也没有。他再次到了素娟家,素娟的母亲吭哧了半天,才讪讪地说:“反正她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志强知道素娟在有意回避他,心里甚是难过。他回到家中,望着她空荡荡的被子,落了尘土的栊梳、圆镜和结婚时同自己照的合影,不禁落下泪来。啊,被子还是新婚的被子,栊梳还是新婚的栊梳,圆镜还是新婚的圆镜,照片还是那张情意绵绵的照片……一切共同生活的往事历历在目,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可是一瞬间竟然别去了,离去了,不再回来了。素娟啊,素娟,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感情,没有一点良心吗?
入夜,漆黑的夜幕把大地和天空紧紧抱住,没有了星星,没有了月亮,没有了树木,有的只是那瑟瑟的冷风,不时跌撞到窗户上,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唉!多么严寒而又凄凉的夜晚啊!到了后半夜还是这个样子,给人增添了无限的悲伤。志强多么渴望倦意来临,带着他躲开这个地方,走到那遥远的梦乡里去呀!可是,当他真的恍恍惚惚进入梦乡的时候,见到的却仍然是件伤心的事情——一件曾经深深地留在兒时的记忆里的事情。十岁那年冬天,姨夫给了他一只美丽的小黄雀,在家里养着。那黄雀胆子可大啦,当着许多人就能唱出一曲曲清脆婉转的歌声。他真从心眼儿里喜欢它,好像没了它就什么也没意思了。每天早晨扒开眼睛,头一件事准是看看它,每天晚上临睡觉,最后一件事还是看看它。后来它从笼子里飞出去了,整整十来天在房前房后飞来飞去,孤零零,无精打采,不再歌唱。他可怜它,想它,心里难过,用笼子召唤它,可它竟不回来。有一天,他正忧伤地望着它站在墙头上,突然有只黑猫猛地蹿上去把它叼走了,他整整哭了好几天。
醒来以后,他反复回味这件事,觉得素娟就像那只鸟。她离开了不该离开的地方,她的身后有只黑心的猫。她是可恨的,也是可怜的。自己和她夫妻一回,应该提醒她,规劝她,做到仁至义尽。他披上衣服,坐起来,给素娟写了封回信:
“素娟,我的亲爱的妻子,请允许我还是这样称呼你——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知道你已经变了心,我也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我同意离婚。
“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请放心。但是,我将继续坚持我的观点,做我应该做的一切。我坚信我走的路是正确的,光明的。
“我担心的倒是你。你受人利用,迷途不返,有一天会倒霉的。你的自私自利和虚荣心,是你上当受骗的根源,而你现在的问题,早已比这两种错误思想严重一百倍。你应该省悟,应该回头。
“我的这些话,原是打算你回来后慢慢说给你的,可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你不仅要离婚,而且不给面儿见。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跟你说一说。想我俩夫妻一场,历经一年多,现在你要离我而去了,我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沿着错误的道路继续滑下去啊!”
可惜志强最后一片肺腑之言,也被素娟当成了耳旁风。她把信看完以后,划根火柴烧掉了。
两个多月以后,她把满月不久的孩子——一个长得俊俏可爱的小男孩儿,往志强家炕上一放,就回头走了。
可怜的孩子仰在炕上,小手小脚挣扎着,“哇”地叫了一声,没命地哭了起来……
十二
志强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陷入了深深的苦痛之中。他想起了在素娟怀孕不久,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自己曾经那样地高兴,过早地给孩子起了名字,可是现在,孩子出生了,却遭到这样巨大的不幸。他的心情多么沉重,多么难过啊!可怜的孩子呀,你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来到人间?
他的眼睛湿润了,含着泪水,但是没有落下来。两个多月了,他在被称为人生最苦的失去妻子的磨难中,变得越来越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尹伟指使素娟这个负心的人,做出一件又一件的错事、坏事,就是存心要把他压倒、压垮。他不能让尹伟的阴谋得逞,不能让悲痛缠住自己的心,他要振作起来,坚强起来,坚持斗争,坚持工作!
乡亲们听到消息,缕缕行行跑来了。老太太们流下眼泪;年轻的媳妇们争着给孩子喂奶;还有人送来白糖和乳粉……同情、安慰、伤感、愤怒、谴责,使得这个遭事的人家充满了悲情。
志强望着好心的乡亲们,感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回想起撕了素娟的大字报以后,乡亲们给了他多大的支持啊!他们骂尹伟不是东西;他们恨素娟不知好歹;他们关切地嘱咐他心里要安住根。许多和他一般大的青年,还不止一次跑到家里,要他以牙还牙,成立个组织,跟尹伟对着干。这些青年人说,咱们人多,怕什么!他能成立一个“团”,咱就能成立一个“师”,一个“军”……那时候,他没有同意。他知道,尹伟他们就像狂风中的叶子,被裹挟着,迷失了方向,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搞好生产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尹伟狼心狗肺,步步升级,把毒手下到了小青松身上,实在让他忍无可忍了!他真想振臂一呼,拉起一个群众组织,跟赤色造反团对着大干一场。同他们辩论,给他们贴大字报,让他们看看群众的厉害,见识见识马王爷长着几只眼。不过转念一想,倘若那么做的话,地里就没人干活儿了,队上的生产、社员的生活,都会受到损害,就只好打消了这一念头。
他还是跟过去一样,把全部心劲儿用到了生产上,披星戴月地领着社员种庄稼。高粱、苞米、谷子、豆儿,早早儿把地皮拱破了,露出脑袋,腆起胸脯儿。越冬的小麦,吃得酒足饭饱,浑身冒绿汗。大伙儿见今年庄稼侍奉得这样好,个个笑眯眯的,称赞志强是个铁打的汉子,有心的人。
尹伟做梦也没想到志强这么刚强,他越来越忌恨他,他不能眼看着志强有条不紊地抓生产,更不能容忍群众对志强这样拥护。他咬了咬牙,决定亲自“找个缝儿下点蛆”。
一天中午,他带着洪宗汉他们几个人,在社员收工的路上等着。
“经济主义!”
看看志强走过来了,他啐了一口唾沫。志强没有作声,过去了。
“保皇派!拦路虎!想用生产压革命!”
他冲着志强的脊背,像鸡鹐食那样一伸嘴一点脑瓜子。志强忍不住回话了:
“你说谁?”
“谁多心说谁!”
“我多心,怎么着?”
“就说你,怎么着!”
“社员们一个汗珠摔八瓣儿,辛辛苦苦地干活儿,你呢,三天打鱼,五天晒网,懒得屁股上生蛆,还觍着脸说别人不革命,你还知道害臊多少钱一斤吗?我问问你,要是每个农民都像你似的,不种庄稼,不打粮食,大家都喝西北风吗?”
志强话音还没落地,社员们就齐声附和起来:
“讲得好!”
“讲得好!”
“再说一遍让他听听!”
尹伟本来是想给志强一个“眼罩儿”戴戴,没想到话儿还没说几句,就被志强连珠炮般地痛斥了一顿。他脸上很有些挂不住了,红红的,像两片刚出锅的螃蟹盖子。
“你血口喷人!”他使出威胁的口气,“姓郝的,别忘了文攻武卫,打死没罪!”
“你敢!”
“有什么不敢,打你还不是小菜儿!”
他捋了捋胳膊,冲志强扑过来。
“咚!”一声,志强实在是气极了,没等他挨着身边儿,就照准他的胸脯儿一拳头。
他大大地打了个趔趄。这哪里是什么拳头,分明是铁棍子,铜锤子,太厉害了。他不禁有点胆战心惊。不过,碍于面子,他还是捏着两个拳头,摆了个骑马蹲裆式。
“哦——,你敢动手?”他拉长声叫喊着,却不过来交战,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洪宗汉。
洪宗汉“咯吱咯吱”咬着牙,领着几个人凑到了志强跟前。
“你们干啥!”社员们早就憋不住了,“哗”一下子把洪宗汉他们围了个风雨不透,“想打架?咱打个样儿看!”
尹伟见形势不妙,灰溜溜抱着脑袋溜走了。
“哈哈!”
“哈哈哈……”
人们哄堂大笑起来。
十三
素娟在尹伟的哄骗下,狠着心把孩子扔给了志强。可是,当她把孩子搁在炕上,回转身去,忽然就听到了孩子悲惨的哭声,当她晕头转向地摇晃到自己屋里,看见炕上落下了一条小被子,摸上去还遗留着孩子身上的热气的时候,她突然扑在炕上,死死地抱住那小被子打起滚来!
“我的心尖儿啊……我的肉哇……我的苦命的孩子啊……我为什么扔下你呀……
“从今往后,谁哄着你睡觉……谁哄着你喂奶呀……我的宝贝啊……”
她发疯地嚎叫着,嗓子嘶哑了,她哗哗地流着泪,眼睛哭肿了。
她一天一天地消瘦了。脸色像枯干了的葱白儿一样,没有了红润的气色,并且常常笼罩着一层阴影,带着没有擦干的泪痕。
她很怕见志强,为这个,她不愿意去队里参加劳动——有几次,她是走到集合上工的大桑树附近,恍恍惚惚望见志强的影子就打了转身的。过后呢,她虽然硬着头皮到队上去了,但总是使劲躲着他,坐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去。当他分配活计,眼光向她这个角落转过来的时候,她就恐慌地把下巴压到膝盖上,脸和耳根像被伏天的烈日烤着了一样,滚烫滚烫的。幸好,他大概也是忌讳叫她的名字,从未单独分配她什么活计,总是目光一扫就赶快吩咐:“拔草去吧,你们几个。”或者是:“你们几个今天上肥。”
不知什么缘故,有一天,他却出乎意料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分明地说道:“素娟,回家拿个锹,浇麦子去吧。”
她本能地抬起头来,瞅了瞅他。他——自己原来的丈夫,穿的还是结婚后不久自己给他做的那件蓝制服,然而已经旧了,肩膀上补了补丁,袖口开了花;他的模样儿还是那样俊秀,然而已经瘦多了,光显了两只大眼睛,带着一种悲哀的神情。她忽然间可怜起他来。几个月来一直忘却了的,和他吵架生气以外的,那些欢快和睦的生活片断,不知怎的又在眼前浮现出来,纠缠起她的心。是藕断丝连吗?是后悔内疚吗?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来到麦地里。这麦地,就是那年谷雨她浇过的那块麦地;这机井房,仍是那年那间机井房;这些小燕子,似曾相识,老是成对儿地在她身前身后飞来飞去,只是没了轻细、悠扬的歌声……她眼望旧地,隐隐伤情。那一年,自己不正是从这儿走过去,掠走了志强的手套么?
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当时志强平垄的地方。呀!在那儿站着的,不是那年的志强,而是今天的尹伟!她心里一激灵,从哀伤中惊醒过来,唉,离开了那个,只有依靠这个了。
可是,这个对她越来越冷漠了。自从她把孩子扔给志强,他再也不提原来约定的结婚之事,还常常向她发脾气。这使她感到意外、吃惊,甚至有点懊悔。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快,早知道他会这样,她也许不和志强离婚。
他光是无尽无休地要她揭发志强的“罪行”。她呢,刚开始时,可以和志强吵架,甚至离婚,而离婚以后,她不但怕见志强的面,连听见志强的名字都怕。实在地说,她一听见“志强”这两个字,心里就有一股不自然、不好受的滋味。她不愿尝受这种滋味,不愿像声讨汪国忠那样声讨志强,却不敢让尹伟看出破绽。为了讨好他——她心目中未来的丈夫,她只好勉勉强强去参加组织活动。
“没想到姓郝的小子这么厉害!”有一次,尹伟气急败坏地说,“素娟,咱们揭发他!你知道的事多,這张大字报由你执笔!”
“我……我和他离婚这么长时间了,哪里还知道啥情况呀。”她心慌意乱地说。
“哦——原来你还跟你那臭女婿藕断丝连哪!”他抓起一只毛笔,冲着素娟摔过来,黑墨汁溅到她的脸上。
素娟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十四
在素娟孤苦伶仃的时候,有一位老人还在惦记着她,她就是志强的母亲。这位菩萨心肠的老妈妈,一直没有忘记素娟原本是个勤快能干的儿媳妇,没有忘记素娟是自己怀抱中小孙孙的亲生母亲。素娟坐月子时,她差不离天天跑去看望,送了上百个鸡蛋,十多斤肉。她说,坐月子是个伤身板儿的事,需要多吃点好的补养补养,还说,母强才能儿壮。素娟把孩子扔下不管了,老人家也很生气,但是一想起小青松成了没妈的孩子,她就又盼望素娟能有回心转意的一天。说起来也有点凑巧,这天她从代销点打酱油回来,走到半道儿就跟素娟碰上了。
素娟慌里慌张地想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妈,”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没来得及思索就顺口这样称呼了一句,“您这是到哪儿去了?”
“代销点。”老人赶紧满口答应,又站住,想再多说几句话。素娟却匆匆地低着头过去了。
回到家里,老人高兴地对志强说起了这件事:“我刚才碰见素娟了,是她先说的话,还叫了一声‘妈呢,说不定她是……”
“妈,您总提她干啥?”志强打断了她的话,蹙缩着眉,走开了。
老人张着嘴闷闷地站了一会儿,就抱起孩子,到隔壁春生嫂家去了。
春生嫂三十多岁了,端庄的面容,健壮的身材,心眼儿好使,为人也厚道。她见小青松才满月就失去了母爱,难受得直落泪。她也有个喂奶的孩子,她说自己体格壮,奶多,足够两个孩子吃,就天天来给小青松喂奶。志强母亲跟她特别对脾气,啥事也愿意跟她说一说。
“他嫂子,”老人说,嘴角挂着几丝笑纹,“我刚才碰见素娟啦,她上赶着跟我说的话,还叫了一声‘妈呢,我看她好像有点回心转意了。”
春生嫂寻思了一会儿,说:“她过去叫‘妈叫惯了,这次叫顺了口,怕也是有的。”
“要是那样,可就……”老人又心窄了,眼睛顺下去,没有了方才那微带开朗的气色。
春生嫂也跟着愁闷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边想边说道:
“我看这样吧,大婶,咱想个办法试试她的心。”
夏至以后的第四天,社员们在村头麦场上打麦子。春生嫂故意跟素娟搭上了伙,她张着口袋,素娟往里装麦子,从日头偏西干到了日头沉没。
快要收工的时候,志强的母亲来了。她怀抱着小青松,东张张,西望望,冲人群吆喝着:
“他嫂子!他嫂子!”
“唉——,我在这儿!”春生嫂直起她那高大的身子,大声地答应着,故意叫满场都听得见,“大婶,抱着孙子干啥来啦?”
“找你喂奶来了。”老人说,“孩子一天没吃啥了,饿得又哭又闹。”
话音还没有落地,小青松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素娟不由得一阵心酸,扭头看了一眼。
“哇!哇!”小青松哭得更厉害了,闭着眼睛,两只小手胡乱抓挠着。
春生嫂赶紧把他接过来,解开袄扣儿,把奶头擩到他的小嘴里。可是,她的奶刚刚挤过,一点儿没有了,孩子吮了几口,没有吃到东西,又狠劲儿地哭了起来。
“这可咋好!”春生嫂焦急地叨咕着,忽然转过身来对着素娟说:
“妹子,你看这孩子多可怜呀!你就行行好,喂他一口吧!”
这句话,像把锤子重重地砸在素娟的心上,她的心简直快要碎了。孩子啊,孩子!自从你离开妈妈,妈妈这是第一次见到你。你多么乖,又多么苦命啊!
她抖抖索索抬起胳膊,想要接过孩子。可是刹那间,她想起了尹伟,他似乎就在旁边站着,正怒气冲冲瞪着她。她害怕了,两只手像碰到烧红的烙铁,激灵一下缩了回来,随后,转身走了。
“这女人心眼儿可真够狠的!”
“我看哪,她纯粹是让黄鼠狼迷上啦!”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人们鄙视、愤慨的议论声。她尴尬透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想,尹伟使她离开了丈夫,抛下了孩子,而如今,他却闭口不提原来的海誓山盟,让自己处在了这样难堪的游离境地。她还想,假如现在她已经和尹伟结了婚,就绝对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于是,她拐个弯儿找尹伟去了。
尹伟正躺在炕上学习“讲话”,见素娟来了,慢慢腾腾坐起来,也没下炕。
“你不是说今天要去麦场劳动吗?怎么没有去?”
“去是去了,没心思在那儿干,回来了。”她在他跟前坐下,看着他,“大伟,先别学习啦,商量商量咱俩的事吧。”
“咱俩有啥事?”尹伟抬了抬眼皮子。
“结婚的事啊。”她说,“我这么东不东西不西的,总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早点过来。”
尹伟把“讲话”放下,看着她:“我也正好想跟你说这件事。我们的事,就算了吧。”
“算了?什么是算了?”素娟蒙了。
“素娟,其实咱俩结婚不合适。”
“那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当初是怎么说的!”素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立刻气白了。
他把头扭到旁边去,不看她:“此一时,彼一时吧。”
“什么?此一时,彼一时?这叫什么话?我为你离了婚,扔下了孩子,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现在说此一时,彼一时?”她大声喊着,叫着。
他欠了欠腰,转过脸来瞅着她:“素娟,不能说我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可是我是一个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事事都是从革命利益出发的。我当初拉你参加赤色造反团,有两个想法,一是你本身受过汪国忠的气,对他有一定认识;二是顺便再把志强争取过来,他在群众中有点影响。没想到他居然不知好歹,明目张胆地撕了我们的大字报。那时,我倒没想让你和志强离婚,后来不知怎么就闹到离婚这步了……离就离了吧,我想,这倒是一招好棋!离了婚他就垮了吧,没想到,这不但没把他整垮,反而使他更硬了,还获得了群众拥护。真他妈的气人!”
素娟听到这里,惊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尹伟,这个经常跟自己在一起、被自己爱慕的人,原来是在利用自己!还说对自己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这点感情在他的政治利益面前,太微不足道了。这太可怕了。“你这个坏蛋!你这个二流子!”她用颤抖的手指着他破口大骂,“我今天才把你看透了!我要到全村去揭发你,控诉你,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你这狼心狗肺是怎么长的!”
“控诉去吧,我不怕。我就不相信,把我抖搂出来你就光彩了?”尹伟板起面孔,威胁她。
她再也不吃他那一套了:“愛光彩不光彩!不光彩也要扒下你的狐狸皮!”
“那好吧,”尹伟冷笑一声,“你不仁,我不义。你要敢胡说八道,我就叫工农红联合造反第二司令部下来人,把你和志强一块儿带到县城批斗!”
素娟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的肺、她的太阳穴、她的头,简直要爆裂了;她的眼睛,冒着金星,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耳朵,“嗡嗡”地叫,什么也听不见了。她不知道是怎样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个可恶的地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夜晚,清水般的月色湿透了玻璃窗,洒到屋里来了,外头还传来知了哀切的叫声。素娟捂着脑袋,流着泪,回想起她跟志强一块儿度过的全部生活。她沉浸在第一次给志强洗手套的心情当中去了;她走在了两人热恋时踩过的田间小路上;她回到了新房中,重度幸福的蜜月;她有病了,身旁陪着疼人的婆婆;她看见了被自己抛弃的孩子,听见了孩子那饥饿的揪心的哭声;她还记起了志强写给她的充满留恋和深情的最后一封信;她还想起了从过去到现在,全村男女老少对志强的赞扬和支持。她终于明白了,志强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丈夫,对她有着深厚的无边的爱。他血气方刚,有着一般小伙子特有的那种火性,可对她却表现了那么大的耐心。他针对她说过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都是出于真正的关爱。她悔不该不听他的话,参加赤色造反团,到处去瞎造反;悔不该心猿意马,跟尹伟恋爱,离开他,抛弃亲生骨肉,给他造成巨大的精神痛苦……她像经历了一场噩梦,醒来后,只有无尽的悔恨。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头栽入了这么一个可怕的深渊?像有一只无情的大手,在推着她往前走,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志强!志强!我对不起你呀,我上了当啊,我上了当啊……”
她大声呼叫着,失声痛哭着,疯了似的扑打着被摞,泪水湿透了前胸。
十五
素娟不给小青松喂奶,深深地刺痛了志强母亲的心。她从春生嫂手里把孩子接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家里走着,一时觉得天昏地暗。她怎么也想不通,像素娟这样一个一门心思过日子的女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顾了?
“老天爷呀,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
“素娟呀,素娟呀!你咋这么心狠哪?你咋这么心狠哪!”
她大声地呼喊着,痛哭着,晃晃摇摇,突然摔倒在半路上,孩子从手里跌出去,头磕在一块砖头上,鲜血流了出来。
她没有抱起孩子的力气了。
“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孩子头破了!孩子头破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哭叫着,嗓子变哑了。
志强,还有许多人,闻声跑来,赶紧把孩子送到了县城的医院。
医院的一个女医生接待了他们,问了问情况,赶紧给孩子进行了清洗和包扎,而后问道:
“谁是孩子的家长?”
“我!”志强说。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爸爸!”
“孩子伤很重,得住院。”
“中。”志强说。
小青松住了医院,半夜里发起烧来,体温到了四十度,难受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脑袋斜歪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医生给他开了些消炎的药片儿吃,到了第二天早晨,高烧还是没有退下来。
“除了吃药,还有别的法儿吗?”志强问那位女医生,“用不用打个药针呢?”
女医生说:“能打药针当然好些,可是医院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志强着急地说。
“医院分成了两派,都动了棍子了。一派把另一派打出了县城,又怕人家打回来,成天戒备着,顾不得上班,有好多天没去进药了。”女医生说,“现在坚持上班的,就我们十几个人。”
志强听了,更是急得坐立不安。小青松一直处于高烧状态,小嘴唇都干裂了,有时还不住地抽搐。好心的女医生急得在病房里团团地转,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小青松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青松!青松!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志强哭着,喊着,使劲地拿拳头击砸着自己的头。
十六
素娟这几天一直处在极度的悲伤之中,不想吃饭,头痛得厉害,没完没了地抹泪。有时还冷不丁地笑起来,那笑声,让人听着有些发瘆。
她的妈妈见她病成这个样子,又心疼,又心惊,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这是怎么了?整天哭哭啼啼的。”她妈坐在她身边,对着她焦心地说。
“没什么,就是想哭,哭出来好受点。”
“可是你不能老是这么哭呀!老这么哭,会哭出毛病的。”
“沒事儿。妈你别管了。”
“我不管谁管?你要是有个好歹的,我也不活了。”
“妈,我不哭了。”素娟一头扎在她妈的怀里,却哭得更凄楚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道:“妈,你说志强还能理我吗?”
“你咋想起来问这个?”她妈说。
“我觉得对不起他。”
“唉,不光是你,我也对不起他呀。你跟他闹离婚的时候,他来家里找你,我左拦右挡地没让他进屋,这会儿想起来都觉得有愧。”
“我后悔了,不该跟他离婚。”
“后悔又能怎么样?都到了这地步了。”
“我想找他去。”
“他还能理你吗?”
素娟默然了,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又说:“妈,我看见小青松了。”
“是吗?在哪儿?”
“在麦场。”
“他怎么会在麦场呢?”
素娟没吱声。
“他长得结实吗?”
素娟没吱声。
就在这时,素娟的四妹跑回家来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
“二姐!出事了!”
“啥事儿?”素娟愣了一下。
“刚才听人说,那天志强他妈抱着青松从麦场往家里走,跌在了路上,青松的头磕破了,去县城住了医院,情况好像不大好。”
“什么?”素娟大吃一惊,“青松在哪儿?”
“他们说在志强家里。”
素娟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穿上鞋就向志强家跑去。
志强家满院子都是人,她急冲冲地挤了过去,跑到屋里。屋里也挤满了人,许多人都低着头,志强母亲和春生嫂在大声地哭。
“青松怎么啦?青松怎么啦?”素娟扭身挤到志强跟前,急切地问。
志强紧紧地抱着小青松,脸上的泪还没有干。他惊异地瞅了瞅素娟,没有应声。
“志强!志强!孩子怎么啦?!孩子怎么啦?!”素娟去扳志强的胳膊。
小青松在志强的臂弯里静静地仰着,两眼紧闭。
“孩子死了。”志强哭出声来。
“啊?!”
素娟尖叫一声,突然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下瘫软在志强的身旁。
从那以后,素娟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她疯了。人们经常看到她从家里跑出来,蓬头垢面地一边游走,一边反复地呼唤着:
“志强!志强!”
“青松!青松!”
“青松!志强!志强!青松!”
那呼唤的声音,饱含着一个原本十分聪明漂亮的女人的不幸和泪水,残留着一个年轻的妻子和母亲在精神失常之前那一刻抱有的最后的良知、念想和希望,让人听了撕心裂肺。
那呼唤的声音,在赵庄的村里村外回荡了二十年,直到素娟离开这个世界,长眠在那个最终让她解脱了苦难的坟墓中。那时,她刚刚四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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