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娇慢吞吞地剥着手里的鸡蛋,一脸的不情愿,虽然她在极力克制,但柳红梅依然能感觉到。她那漆黑的眼眸棋子一般难以捉摸,可姜到底是老的辣,她的那点小心眼柳红梅都能猜透。再者,柳红梅对女孩的想法并没兴趣,她只想让女孩配合自己吃掉鸡蛋,好尽快出发。但也许女孩打算用比老母鸡下蛋还要长的时间吃下这颗蛋。柳红梅已经催过她一次,不想再重复同样的话,便抱起胳膊,昂起头看着外面。窗外的景色似乎从未改变过,近处的墨绿色树梢,稍远处的楼顶,还有更远处一片鸽灰色的天空,像一張含义模糊的巨大的广告牌。
双臂的重量压在肚子上有些不适,柳红梅赶紧撤下来,将用过的两只碗摞在一起,说,我洗完了你要是还没吃,以后就别理我。周雪娇抬起眼皮,目光从她的鼻梁上缓缓下移,直滑到她的肚皮才又转至鸡蛋上,好像在思考这句威胁的话里夸张占了几分。柳红梅端着碗筷,见她有所动作后,才转身将碗筷放到厨房的水槽里冲洗。
剥光皮的鸡蛋,青白中透着光泽。周雪娇认真地看着,好像在欣赏从未见过的稀世珍宝。柳红梅将洗好的碗筷放进橱柜,蓦地转过身,早已喷火的眼神从厨房门口射了过来。凌厉的目光让周雪娇浑身一震,她一下子把鸡蛋吞进口中,腮帮子顿时鼓起来,就像柳红梅越看越觉得丑的那条金鱼。它鼓着两只乒乓球一样的腮在鱼缸里肆意地游来游去,柳红梅以为它活不了几天,没想到三个多月了,它依然健在,让她看见便生厌,后悔当初买了它。
周雪娇奋力咀嚼,嘴巴成了搅拌机,又抓起水杯喝了几口水,终于咽了下去。柳红梅给她洗了手,又把她拽到沙发旁,让她换衣服。一件粉色短裙和白色短袖在沙发上摊开,等待有人把它们穿起来,急不可耐而又安之若素。周雪娇看了它们很久,始终没有动作。
周国强出现在客厅,西装革履,只是没有打领带。柳红梅看了一眼,说,犯得着穿这么正式吗?他抻了抻衣袖,说,习惯了。见周雪娇站着不动,他拿起衣服套在她身上,一只手抓住她那细小的胳膊往袖子里塞。周雪娇不配合,手臂拼命往回缩,五指张开抵挡着,好像袖子是个黑洞。但最终没能拗过,还是被吸了进去。周雪娇甩着胳膊尖声叫起来,你弄疼我啦!
柳红梅心不在焉,说,轻点儿。周国强没说话,却比刚才还要粗暴,三下五除二迅速将她装进了衣服里,就像周雪娇只是个衣服架子。看着她那受了侮辱般的羞愤表情,一丝不爽爬上他的心头。他说,我去开车,在楼下等你们。周雪娇仰头瞪着他,大声说,我不去!耐心早就用完了,他才不管她那口气里的骄横和警告,抓起钥匙,边走边扭头说,不去也得去——防盗门“啪”的一声,将他后面的话关在了室外。
柳红梅白一眼防盗门,自语道,我也没好气呢!周雪娇学着她的语气,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她,说,我也没好气,我不想去。柳红梅把鞋子踢到她跟前,想发作,却长出一口气,说,就是去串门,看这双鞋多漂亮。周雪娇的一只脚踩在新鞋上,用脚尖使劲碾着,说,我害怕。柳红梅说,有什么可怕的?来,把鞋穿上。说着,她慢慢蹲下来,给女孩穿鞋。女孩的力气要比柳红梅想象中大,她的腿脚不停扭动,是在无声地对抗。柳红梅放弃了给她穿鞋,但没忘发号施令。她站起身,使用了屡试不爽的杀手锏,我去换衣服,等我回来你要还没把鞋子换好,以后别想叫我妈。女孩近乎绝望地看着她,膝盖一弯,往后一仰,跌进沙发里。
换上一套家常的休闲装,柳红梅走出卧室,来到鞋柜旁,换上平底运动鞋,然后才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周雪娇。她已经换好鞋子,只是看上去不协调,原来是把左右脚穿反了。这是她刚学会自己穿鞋时最爱犯的毛病,那时候几乎每次都要纠正她,连续纠正了总有一个多月,她才改过来。这回,柳红梅觉得女孩是蓄意而为,不过是想借此拖延时间。她拉起女孩,拿上随身包出门,决定到车上再制服她。如果她觉得反着穿更舒服,那就由着她吧!
车子停在楼下,周国强在抽烟,车窗开着,但有一些烟雾喜欢赖在车内,因此他处于烟雾笼罩中。他脸上没有了郁闷,似乎刚才并未发过火,但依旧板着脸。直到她们上了车,他才掐灭香烟,露出一丝机械的微笑。周雪娇用右手扇着烟雾,并未对他的笑容给予回应,甚至歪着脑袋,故意视如不见,木然如一尊雕塑。那只扇烟雾的手像不是长在她身上的,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左右晃动的招财猫。
车子发动,很快出了小区。周国强回头问周雪娇,你不想他们吗?周雪娇坚决地摇摇头,眼珠仍然没有转动,老练地回答,一辈子都不想见。他踩了急刹车,回过头似乎想要跟她理论。柳红梅扶着前座的椅背,一阵恶心,干呕两下,说,算了,赶紧走。他关切地看着她,说,要不你回家歇着,我带她去也行。她说,走吧,我不跟着,她更不依。
周雪娇无动于衷。柳红梅不想招惹她,头靠着玻璃窗,眼角的余光落在她的鞋子上。因为穿错,旅游鞋的白色鞋尖向外努着,好像一对传说中的月牙刀,散发出冰冷和拒绝的金属气息。她扭脸朝向车窗,瞥见玻璃上的自己,细致的妆容亦难以掩盖眼角的细纹,她突然意识到,她已经结婚十二年了。
大学一毕业,两个人便办了结婚手续。婚后,他们积极备孕,该戒的都戒,比如烟和酒;该补的都补,比如维生素和叶酸。一切都按照书上的经验指导去做,奈何两年过去了,她的肚子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有名的大医院几乎去了个遍,检查结果证明他们的身体一切正常,至于为什么不孕不育,连医生也找不出原因,只让他们继续努力,千万不要放弃。医生说这就像买彩票,不买的话肯定不中,期期买的话便有中的机会,但也不一定就能中。
又过了一年,周国强二十七岁了,想当爸爸的愿望愈加强烈。柳红梅能理解他,因为她比他更想做母亲,和她同一年结婚甚至比她晚两年结婚的朋友和同事全都有了孩子。一起吃饭或者逛街时,她们聊天的话题总也离不开孩子,买东西也都先想着宝宝。而每次听她们讲孩子的趣事,看她们挑选婴幼儿用品,甚至看她们在朋友圈晒孩子的照片(尽管她觉得很多小孩都不好看)时,柳红梅都异常失落,好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
双方的父母也为他们着急得不得了,四处打听偏方,让两个人逐一试过,却没有任何反应(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试,因为那些偏方看上去就非常不靠谱)。两个人是同乡,他们的父母经常碰面,后来一商量,鼓动他们先抱养一个。起初,他们还反对,认为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另外,觉得非亲生的养起来总有隔阂。父母们却抱着养儿防老的古训给他们讲道理、举例子,以此来说明这件事的可行性。无奈之下,他们决定养一个试试看,男女都无所谓,唯一要求便是长得好看。尤其是女孩,拥有好相貌,长大后应付各种事要容易得多,未来更是个看脸的社会。
这种事只能口口相传人托人,两个多月后便真遇到一桩合适的,是柳红梅舅姥爷的儿媳妇的妹妹介绍的。中间人是县医院的医生,她给这家人的女人接过生,那人家有三个孩子,上面两个都是女娃,刚出生的是男娃。他们想卖掉的这个是老二,一岁多了,正是蹒跚学步、咿呀学语之时,牙齿也长出了几颗,对食物已产生浓厚的兴趣,断奶也无妨。看了女孩的照片后,周国强和柳红梅动了心,决定见见面再最后定夺。
女孩比照片里要好看,尽管有点儿地包天,但总体来说,眉清目秀、白净端正。她的父母都是山民,种地也做买卖,眉宇间透着羞涩,一看就没见过世面。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山里人任岁月摧残,无暇顾及容貌,算不上好看。柳红梅细细端详,把他们的五官拆开来逐个研究,倒还算标致,依此判定只要精心喂养,这孩子一定比她的父母好看。看过女孩的体检报告等资料后,又商量了价钱,最后以一万块成交。当天,他们便把女孩抱走了。他们摒弃了女孩原来那个土气的名字,因为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便给她重新取了名——周雪娇。
从乡村过渡到城市,对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几乎没有影响。起初这孩子确实哭闹过,但很快,她就适应了新的父母和生活方式。吃了一个多月的奶粉后,他们便改以其它易消化的幼儿食物为主,奶粉成了调剂。有婆婆帮着照看孩子,柳红梅基本上没影响到工作;业余时间虽然分给了孩子一部分,但也没耽误生活,该干的事比如逛街、练瑜伽等一件都没少干。尽管要还房贷,还有其他家用,但两个人的收入养个孩子依然绰绰有余。于是,他们尽量给周雪娇提供优质的生活,其他孩子有的也尽量让她享受到,只要不超出他们的消费能力。
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会喊爸妈了,会走路了,会说一些简单词组和短句了,会跑了——她两条小腿奔起来比柳红梅都要快,她必须小跑几步才能赶上。女儿的眉眼变化也很快,除了有时出差,她几乎和女儿日日相见。一些时候,柳红梅静下心来端详孩子,和两三个月前拍的照片比一比,便发现她又变了。婆婆和母亲都曾说孩子跟谁亲近就长得像谁,柳红梅觉得孩子和自己最亲近,但从她身上却找不出一丁点自己的影子,这让她有些失望。把个孩子辛辛苦苦养大,却一点儿都不像自己或者周国强,真是没劲。可这也没办法,她想,只能以后用心培养,让她长成自己和周国强都喜欢的淑女。
车子驶上高速后,柳红梅觉得好受了些。跃过周国强的头顶,看到前头虽然车不少,但还算畅通,照这个时速下去,下午两点左右就能到,这让她稍感放心。周雪娇靠在椅背上,从上车到现在几乎没换姿势,脸上是一种不甘心的表情。过了好久,她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朝窗外看了看,好像刚刚做过牵引的颈椎病人在活动脖子。但始终,她都没有朝柳红梅这边看。
柳红梅无所顾忌地看了周雪娇一眼,之后便拿出手机玩“消消乐”。周雪娇也爱玩这个游戏,以前总跟她抢,但现在尽管那熟悉的音乐声让她的鼻翼稍微翕动,最终她还是克制住了。两局后,柳红梅也没了兴趣,收起手机,趴在前座上,说,电话还打不通?周国强说,空号怎么打得通?他就是不想让咱们再找他!她靠回座椅,说,真狡猾,那能找到吗?他说,反正知道地名,花点时间,总能找到。柳红梅的目光在周雪娇身上停了一会儿。周雪娇就像什么都没听见,并且在她看她的那一刻闭上了双眼,眼神里是一种轻蔑。
柳红梅猜测,周雪娇心里一定烦躁不堪,表面上却装作漠不关心。实际上,她一定有很多话想问,但她明白柳红梅和周国强给不了她想听的答案,所以宁可闷在肚子里。在比较幼小时,她并非如此,总是有话直说,而且,爸妈只要耐心跟她讲话,她都能听得进去,俨然是个乖乖女。那也是柳红梅他们所希望的成长趋势。可随着年龄渐大,她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对很多事有了主意,不仅听不进别人的话,甚至有了逆反情绪。
起初,柳红梅依旧抱着宽容的态度,遇到分歧会耐着性子解释,企图将女儿拉回她和周国强期望的轨道上。可后来,她发现这是脾性所致,属于遗传学范畴,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靠环境和外力来改变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她和周国强能做的极其有限。在周雪娇身上存在着他们认为自己没有并且厌恶的缺点。这些,让她时常怀疑他们当时的决定是否正确,对这个孩子也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周雪娇喜欢芭比娃娃,从小到大买了无数,装满了五六个收纳盒。上了一年级后,某天,柳红梅和她逛商场时,她又看中了一套价格为一千五百多元的娃娃,非要买下。柳红梅先是好言相劝,她不为所动,柳红梅又抛出别的利益作为交换,她依旧无动于衷,最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是她的惯用伎俩,每当愿望得不到满足时,她就会如此。哭声吸引了大批人侧目或驻足,柳红梅的火氣直冲脑顶,顾不得场合便抬起手,打了女孩几巴掌。但这几巴掌除了让女孩的哭声更嘹亮外别无它用,五六分钟后,哭声才变成抽噎。柳红梅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妥协,于是拦腰抱起女孩走向电梯,任她伸胳膊踢腿。
如果只是一味任性,柳红梅和周国强觉得还能忍受。可周雪娇的行为一次又一次刷新着他们对她的认知,不断地触及到他们的底线。大概有两三次,周雪娇带两个小朋友来家里玩,不仅抹了柳红梅的各种化妆品,还将她锁在床头柜的首饰盒翻出来,戴了她的项链和戒指,穿了她的高跟鞋,并且从钱包拿了钱到附近的超市买了很多零食和小玩具。让柳红梅生气的不只是这些行为本身,而在于周雪娇拒不认错,即使柳红梅的大巴掌拍在她后背上,搞得她大哭,她都始终不肯说出“我错了”“对不起,下次不会了”这样的话。
人无完人,何况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呢!尽管她有着这样那样既非柳家也非周家的“性格缺陷”,尽管她朝着他们期望的方向背道成长,尽管她并非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可她毕竟管他们叫爸爸妈妈,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人,因此每次气消以后,柳红梅都会自我检讨,之后决定既往不咎,还是把女孩当成亲生的来对待。直到……
正式上学后,周雪娇交了几个新朋友,其中有个叫丹妮的女孩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那个周六是丹妮的生日,她邀请了包括周雪娇在内的几个女孩来家里玩。柳红梅把周雪娇送到丹妮家,跟丹妮的妈妈打过招呼后就走了。丹妮的芭比娃娃特别多,有好多周雪娇都没见过,尤其是那套苏菲亚公主,和动画片《小公主苏菲亚》里的人物如出一辙。周雪娇很想把玩,可丹妮对这些娃娃爱如珍宝,只许看,不许摸。等到其他小朋友都走了,迟迟没有回家的周雪娇才向丹妮提出了心心念念的愿望,她说,我就轻轻摸几下,可以吗?
丹妮想了想,昂起她颀长的脖子,说,好吧,先洗手,别弄脏了。
用洗手液洗过手,周雪娇终于拿到了她们。她很激动地摩挲着,她们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感觉。她也喜欢娃娃,那些娃娃仿佛有生命,她喜欢给她们换衣服、换头发,晚上还会给她们盖上毯子,跟她们说话,她们就像她的孩子。
这个多少钱?周雪娇问。
我妈从英国买的,一千多美金。丹妮骄傲地回答。
虽然不能确定那到底是多少钱,但周雪娇觉得一定很贵,所以才会这么好。
你妈对你真好。周雪娇真心地羡慕。
你也让你爸妈给你买呀。丹妮道,不去英国,在网上也可以。
我爸妈怕花钱,不给我买。周雪娇可怜巴巴地说。
因为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吧?丹妮的语气很自然,就像在说吃饭、上厕所一样平常。
你瞎说,我是亲生的。周雪娇说。
我没瞎说。丹妮说,我妈和紫汐她妈说过,说你是要来的,你妈不会生孩子。我听见了。
你妈才不会生孩子,你才不是亲生的。周雪娇反击。
我是亲生的,我有出生证。我眉毛、眼睛长得像我爸,嘴巴、鼻子像我妈。丹妮说,你长得不像你妈,也不像你爸。
你胡说八道。说着,周雪娇将手里的娃娃狠狠地掷在地上,娃娃的左腿和右臂断了。
丹妮“哇”地一声哭起来,抹着眼泪让周雪娇赔。周雪娇无措地垂着双手,目光从对方沾满泪水的脸上移到缺胳膊少腿的娃娃身上。哭声惊扰了大人,丹妮的妈妈过来问清缘由,好不容易哄好了自己的孩子。这时,恰巧柳红梅过来找周雪娇回家,看见丹妮的妈妈脸色很难看,加之丹妮脸上的泪痕,便猜到孩子们可能闹了矛盾。想了想,她便问了一句。那女人说,你回去好好管教你的孩子就行了。柳红梅还想多问,但那女人撞上了门。
回到家,柳红梅问周雪娇发生了什么事,周雪娇嘴巴闭得就像蚌壳一样严实。她一声不吭,走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柳红梅敲了几下,没有任何反应,她觉得应该等一等,也许孩子需要静一静。周雪娇站在落地窗前发了一会儿呆,接着翻出了所有的芭比娃娃,一个接一个地折断了她们的脖子、胳膊和腿,弄得满地都是残肢。柳红梅拿钥匙打开门后,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周雪娇还是不说话,走到穿衣镜前仔细地端详,柳红梅不安地站在她身后。许久,女孩才开口道,我是你们亲生的吗?
也许因为心虚,柳红梅有半秒钟的短路,之后才十分肯定地说,你是我们亲生的。周雪娇的眼珠转了转,说,骗人,为什么我长得不像你们俩?柳红梅说,哪里不像了?你仔细看看,我和你都是粗眉毛,你爸和你都是高鼻梁。周雪娇盯着柳红梅,盯得柳红梅心里直发毛,不过她没有眨眼,也没有躲避,而是继续说,我可以马上找到你的出生证,你是在老家的县医院出生的,我甚至记得那间病房,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接着,她把女孩搂进怀里,说,总之,你是妈妈和爸爸生出来的。当年抱养她时,周国强便托人花钱办了出生证,那上面的名字也是周雪娇,因此柳红梅才得以言之凿凿。周雪娇“嗯”了一声,似乎被说服了。
然而,柳红梅心放下得太早。接下来的几天,周雪娇依旧灵魂出窍般,话也少了。柳红梅问了她几次,最终才得知在女儿的班级里,一些孩子在传播着周雪娇并非亲生的“谣言”,这给周雪娇造成了很大困扰。商量之后,柳红梅和周国强决定给周雪娇换一所学校,到离家比较远的一处,但离柳红梅的单位比较近,接送上倒比以前还方便。对于转学这件事,周雪娇很抵触,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什么不满意便又哭又闹,而是异常镇定。她没什么策略,不过是以冷战来要挟父母。柳红梅和周国强在恋爱时都玩过冷战,才不吃她这一套呢,心想,花了那么多钱转校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不去也得去。
汽车行驶平缓,加之温度舒适,柳红梅想着想着便睡着了,直到几声吵闹把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看见周雪娇站在自己旁边,斜着身子,两只手抓着周国强的脑袋。周国强让她别闹了,赶紧回去坐好。这孩子却愈发来劲,一会儿揪他的耳朵,一会儿捂他的眼睛,要不就捏他的鼻子,抠他的嘴巴,搞得他连车都驾不好,好几次都要出线,幸亏是老手,才化险为夷。
柳红梅气不打一处来,抓住周雪娇的腰像拔草一样往后用力一薅,她的后脑勺撞在椅背上又弹回来,仿佛是个球。这个球上长着两只眼睛,现在正恶狠狠地盯着柳红梅,那光既寒冷又像是燃烧的火焰,让人无法直视。
柳红梅移开目光,攥住她的手腕,好言好语道,开车时不能跟他闹着玩,太危险!周雪娇傲慢地鼓着两腮,从内而外流露出一种不屑,甩掉柳红梅的手,说,放开,我知道!柳红梅吼道,知道你还那样做?周國强说,别跟她吼,她就是故意的,心里不顺气。周雪娇大声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去那儿,不去不去不去!边说边摇脑袋,发疯似的。
柳红梅试图给予她肢体上的安慰,但手刚伸出去就被周雪娇划拉到了一边,她只好不再管她,任她发泄。哭泣了一会儿,周雪娇终于安静下来,她似乎意识到一切都已无法更改,认命了似的缩在车门旁闭着眼睛呼吸,像一只受到惊吓和伤害的小动物。
看着无助的周雪娇,柳红梅动了恻隐之心,这个孩子一定恨透了自己和周国强,认为是他们把她推向了深渊,毕竟她心智还不成熟,还不能独立思考,还只把眼睛看到的当做事实。殊不知,一个结果常常由多种原因导致。柳红梅真想跟她解释清楚,但又觉得只会越描越黑。
转校手续彻底办好需要等待。在此期间,周雪娇的情绪渐渐好转,似乎假以时日就能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柳红梅觉得即使她忘不掉那件事,但留在她心里的印迹也会越来越淡,对她的人生应该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毕竟她在长大,承受力会越来越强。然而,还没等到周雪娇转校,她便不得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是三个多月前……
当年帮柳红梅夫妇介绍婴儿的县医院妇产科医生犯了事。因有人举报,后经调查,多年来她牵线搭桥间接出卖婴儿,已构成了贩卖儿童罪,不仅要罚款,还要蹲大牢。在公安干警的追问下,她交待了所有的“撮合成果”。干警们本着负责任的人道主义精神,找来周雪娇的亲生父母,带他们进城,找到了周国强家。那天是周末,他们一家三口都在,周雪娇正在玩手机。柳红梅从猫眼里一看便愣住了,并不知所为何事,但她还是得开门。干警们倒是干脆利落,开门见山地简单陈述之后,周国强和柳红梅都像当头挨了一棒,他们茫然地看着躲在干警身后那一对似曾相识的老夫妻。周雪娇则抱着周国强的大腿,躲在后面。
过了一会儿,人们坐在了沙发上。周国强说,警察同志,我们这也就是民间收养,人家辛辛苦苦生了一个孩子,我们总不能不表示吧?警察说,我们就是执行任务。至于案子,没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已经够厚道了。柳红梅说,那也不能这么快就执行吧?孩子接受不了。她是想私下解决这件事,不让警察插手。警察说,原则上今天就要把小孩送回去,但这么多年,也有感情了,看起来没那么容易。过几天再说也行,今天先让亲生父母见见孩子。
害羞木讷的山民被推到了前面。他们走到周雪娇跟前,看了半天,结果只叫了一声“孩子”。周雪娇反倒比他们奔放,直截了当地问,警察叔叔说的是真的吗?山民还没回答,警察说,小朋友,我们不会撒谎的。周雪娇问,那是让他们把我带走吗?警察说,对啊,你真聪明。那个中年干警捏了一下周雪娇的脸蛋,接着又问,小朋友,你愿意跟你的亲生父母回家吗?柳红梅一把将女儿拉进怀里,像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说,你们这是诱导!警察还没说话,周雪娇却说,我愿意。她这三个字使得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柳红梅连忙蹲下来,摸着她的头,说,不用怕他们,我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妈妈保护你。周雪娇一点儿都不领情,推开柳红梅,说,你不是我妈,你们骗我,你们根本不喜欢我,我就要跟亲妈亲爸走。说着,她跑过去,抓住亲生母亲的手。
你疯了吗?柳红梅几乎是跳过去抱住周雪娇,然后又想跳着回到自己的阵地,无奈周雪娇并不依她,两只手再次抓住了她的亲生母亲。干警说,你看,孩子接受还蛮快的,不哭不闹,像大人一样明事理。要是那些孩子都像她一样,我们省心不少啊。另一位年轻的干警也附和道,就是,她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可我女儿还屁事不懂呢,整天就知道买玩具、买零食。
柳红梅顾不得理会警察们的说笑,在她听来,他们说的完全就是风凉话。从周雪娇说的话和口吻,能感觉到她还记得那些谣言。其实,她并非真的要接受亲生父母,也许她根本不在乎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她只是找到了柳红梅欺骗她的证据,想借此机会实施报复,想和他们赌气。也许他们应该早些正视这个问题,早些跟周雪娇说实话,这样才不至于让她对他们失去信任,导致他们之间产生隔阂。可她还那么小,性格又这么乖戾,再大一些告诉她也许会更好一些,谁能想到半路来了这一出呢?
中午时分,经过服务站时,周国强停了车。行驶了将近三个小时,人有些乏,也有些饿,他们决定吃了午饭休息一会儿再走。周雪娇起初不想下车,但还是拗不过柳红梅,机械地跟在他们后面往餐厅走。餐厅里人不少,菜式不多,随便弄了几样。坐下来刚要吃时,周雪娇主动开口道,我要叉子。周国强看着菜,说,炒菜和米饭用不着叉子,你别那么多事。周雪娇噘起嘴,拿勺子敲盘子撒娇道,不嘛,不嘛,我就要用叉子。周国强刚想发作,柳红梅说,我去找。片刻之后,她拿来一把叉子放到周雪娇的盘子里。周雪娇抓起叉子,叉叉肉,又扎扎西兰花,玩游戏似的。
吃过饭,柳红梅要去卫生间,周雪娇也要去。周国强说,那我先回车里。周雪娇说,不要,爸爸,你在门口等我。柳红梅看着他,说,你就等等吧!潜台词是:再忍一忍,依着她吧!周国强含糊地点点头,无聊地站在卫生间门口。女人上厕所比较麻烦,排着长队。等了大概十多分钟,柳红梅才出来,看见他一个人,便问,她呢?周国强说,她没出来啊?柳红梅说,她比我先出来,我让她在洗墩布的池子里尿的。周国强说,她没找我。柳红梅着急了,说,那她能去哪儿?快找找,不会是想藏起来吧?两个人出了门,一通踅摸。
结果,周雪娇蹲在后车轮旁,正拿叉子用力扎轮胎。笨拙的动作透着狠劲和执着,似乎扎的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柳红梅心里一惊,看了一眼周国强,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朝周雪娇弯下腰。周国强说,用点力,不然漏不了气。被抓了现形,周雪娇有一点窘迫,停下手,低着头不言语。周国强忽然说,你这小玩意,到底想干啥?顾忌周围人多,他的声音分贝不高,但爆发力很强,周雪娇和柳红梅都被吓了一跳。周雪娇哭了,一声开嗓似的啼哭之后,便是断断续续地嚎啕,仿佛受了委屈。柳红梅说,看你,瞎闹什么,这个活宝可怎么哄?周国强说,不用哄,让她一个人嚎!柳红梅想尽快安慰好周雪娇,以便继续出发,她摸了摸周雪娇的头,说,别哭了,咱们上车。周雪娇哽咽道,我不上,我不要去那个破地方。柳红梅心一软,说,不让你呆在那儿,就是去看看。周国强说,不用骗她,反正她心里明镜似的。说着,他强行抱起周雪娇,把她扔进车里。周雪娇想出来,被他粗暴地推搡了五六次之后,放弃了。她坐在车里,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你们别以为这样就能不要我了,你们就是把我送回去,我早晚也会找回来!柳红梅一惊,再看女孩,女孩一脸决绝。看柳红梅不说话,女孩又说,你们不觉得应该为我负责任吗?
柳红梅的心往下又沉了沉,女孩说的是对的。如果她今后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责任自然在他们。汽车继续向着目的地行驶,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不是周国强的问题,是前方的车都比较慢,即使超了几辆车也无济于事。他情绪不佳,说,闹不好要堵车。柳红梅不太关心路况,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雪娇,因为柳红梅的沉默,她故作的坚定被摧毁了,现在她眼神中充满了不安,和两周前从乡下回来时差不多。
周雪娇刚刚离开那几天,周国强和柳红梅都像丢了魂儿似的,心里空荡荡的。不自觉的,总是当她还在,早晨不小心就做了她的早餐,晚上吃饭时多拿了碗筷。一切事,习惯就好。没用几日,周国强和柳紅梅便适应了周雪娇的缺席,甚至找回了多年前二人世界的感觉,搞起浪漫来。自从抱养周雪娇后,两个大人基本都在围着孩子转,夫妻生活到底有些名存实亡,现在孩子一走,两个人好像重新恋爱了似的,有大把的时间来亲热。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巨大的幸运降临了,一个多月后,柳红梅查出怀了孕。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夫妻俩感慨万千,感激涕零。柳红梅干脆辞了职,小心翼翼专心养胎,只等亲生骨肉出世。至于周雪娇,说被抛到了爪哇国可能有点儿夸张,但事实就是自从她怀孕后,两个人再也没提过她的名字。也许他们在刻意避开那个名字,好像也想借此来避开那段日子,但有一天,这个女孩不请自来,找上了门。
那天晚上,周国强还在加班,柳红梅刚做好晚餐,就听到有人摁门铃。她从猫眼里往外看,那人面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定定神,在记忆中搜寻一番,终于记起——是周雪娇的生父。心下狐疑着打开门,几个月不见,这个山民黑了不少,脸上沟壑纵横,写满沧桑。柳红梅不知他们什么意思,以为周雪娇想他们了,来串门。可还没说话,一旁的周雪娇便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大哭,仿佛有万千委屈一般。再看山民,一抹窘迫的笑容如符号般僵着,欲言又止。
柳红梅先安抚孩子,又把他们让进屋。山民讪讪地坐在沙发上,柳红梅把周雪娇领到卫生间去洗脸。擦过脸出来,山民这才兜兜转转说明来意,原来周雪娇适应不了乡下生活,光是吃的喝的,家里都无法满足她的要求,比如各种牛奶、酸奶和零食,饭菜也不爱吃,说生母做得不好吃,更不可能每天吃到肉。柳红梅这才注意到周雪娇整个人瘦了一圈,小脸上尽是不如意。山民说了许多话,就是没把意思说透。他的弦外之音是要把周雪娇送回来,还让周家来养。
尽管心疼周雪娇,柳红梅却没有感情用事,而是清醒地坚守住了原则。她假装没听出来,她可不想接这个话头,更不想收养人家的女儿。今时不同往日,周雪娇已然知晓自己的身份,别看她现在无法适应乡下生活,等到她长大了还是会惦记着亲生父母,至于跟周国强和柳红梅,再也不可能亲密无间。况且,柳红梅现在有了身孕,这才是她的亲生骨肉。血脉相连的人,再怎么着也不会产生隔阂。更何况,这事儿都已通过警局备了案,周雪娇的户口已经被打回原籍,想要再弄回来会很麻烦,也完全没这个必要,而且也不是合法行为啊!于是,她摸着周雪娇的头,说,一时半会儿肯定适应不了,想家的话就在这儿多呆几天,玩够了就跟你爸回去。刚刚停止哭泣的周雪娇一听这话,立刻又泪如雨下,再次抱住柳红梅的腿抽噎道,我……不……不回……山民说,她在俺们那儿也这样,动不动就哭,还是你们养吧!说着,山民站起来,说,我买了回家的票,先走啦!急于脱身一般。柳红梅赶紧叫住他,说,等会儿,给我留个电话。留下周雪娇就是留下个炸弹,不定哪天就会爆炸,搅乱他们本该安稳的生活和幸福的未来。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周雪娇的生父留了一串数字,结果却是打不通的空号。
考虑到高速公路前面会越来越堵,周国强就近拐了出去,打算舍近求远,从下道走。他的车前几年装过导航,但后来总是在北京附近转悠,根本用不着,也就没有升级更新,因此根本搜不到那个地名。这直接导致他们拐上一条土路后彻底迷失了方向。柳红梅不得不出主意道,要不然原路返回,再上高速吧,堵就堵,今天能到就行,晚点儿就晚点儿。周国强没说话,虽然还在漫无目的地往前开,但速度已被迫放慢。两边是半人高的玉米,根本看不到人影,一阵风吹来,只见长着细毛的玉米叶子翻飞,即将成型的青纱帐让柳红梅感到一丝恐惧。她无端想起周雪娇得知她怀孕的眼神,同样让她心生寒意。
其时,柳红梅尚未显怀,不知情的成人也看不出来,更别提像周雪娇这么小的孩子了。柳红梅猜测她可能是从自己和周国强的谈话中得知的。在农村的一段日子,让她养成了很多改不掉的陋习,比如不讲卫生,不爱洗手、洗澡,吃东西喜欢伸手抓等。这些倒不要紧,最要命的是她喜欢偷听别人讲话,尤其是柳红梅和周国强聊天,或者跟同事朋友打电话什么的,周雪娇都会竖着耳朵听,好像别人在说她的坏话。其实也难怪,柳红梅和周国强确实一直都在谋划着要把周雪娇送走,不管是通过警察,还是亲力亲为送佛送到西,都不能把这个瘟神留在身边。她已不再是那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她身上一点儿招人喜欢的地方都没有了。
那天,柳红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周雪娇睡醒午觉,从卧室里出来,走到她跟前,拿手指戳她的肚皮。起先还是轻轻的,柳红梅以为她在逗着玩,但随着力道越来越大,她觉出了不对劲,瞥了周雪娇一眼,只这一眼,柳红梅更加铁了心要把她送走。她不能理解,为何一个小孩子的眼里会燃烧着如此浓烈的恨意?柳红梅赶紧起身躲开,并且推搡了她一把,没想到周雪娇竟然抬起脚,朝她的肚子踢来。柳红梅大声呵斥道,你要干什么?周雪娇的腿抬得老高,被柳红梅一挡,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看来是摔疼了,她摸着后脑勺,咧开嘴,却没有哭出声。眼眶湿了片刻又干了,她重新凑到余气未消的柳红梅身边,质问道,你要生小孩了吗?原来是这样。柳红梅明白了,是嫉妒心在作祟。她故意轻蔑地说,是啊,怎么了?周雪娇继续质问,不要我了?她的哭腔让柳红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想还是稳住她要紧,因此便安慰她一番,保证不会不要她。
最终,车子还是原路返回了。开了这么久,一直找不到大路,全是乡间小道。周国强有些不耐烦,车子便开得不稳当。柳红梅对周国强说,慢点开吧,实在不行,就先回家,再想办法。周国强没好气地说,我可不想去找警察。柳红梅说,其实那样最容易,也是最正当的途径。周国强说,那要是以后他们再送来呢?我必须当面跟他们说清楚,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开了四十多分钟,终于绕出大片大片的农田,看到了高速公路和车流。上了公路,就在快要到达入口时,才发现前面根本过不去,也就是说无法从这个路口上高速。如果从前面的路口进呢,就得返回去十多公里。这个路口有一辆拉货的大卡车侧翻了,车上装的好像是酸奶之类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堵住了很多车。周国强打算去前面看个究竟,便把车停在路边。柳红梅也想下车活动一下筋骨,周雪娇看到前面有热闹,也跟着下了车。
往人多的地方走,不时碰见一些抱着酸奶的人兴冲冲地迎面走来,好像是在赶大集。人们把酸奶放进汽车后备箱,三轮车、自行车的前筐以及一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人似乎越来越多,不断闻讯赶来的人们正在哄抢酸奶。也不知道司机是哪一位,更没看见交警人员维持秩序。要想从这儿上高速,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
这种酸奶柳红梅喝过,以前经常买给周雪娇喝,但喝多了对牙齿不好,后来,柳红梅便很少再给她买。周雪娇也认出了这种酸奶,起初她还拽着柳红梅的衣角,走着走着就放开了,她的注意力被酸奶和不断拿酸奶的人们吸引了。周国强和柳红梅停住脚步,不想再往前走,正在思考应该怎么办。周雪娇忽然说,我想喝酸奶。柳紅梅没好气地说,喝什么喝?不往前走了,那么多人。周国强说,那你去拿吧,顺便给爸爸也拿一瓶。柳红梅斥责道,你怎么这样教孩子?要喝自己买去。周国强说,没事儿,你看大家不都拿呢吗?柳红梅还想说什么,一想到这个孩子马上就不属于自己,便改口道,快去快来,我可不想占便宜。
周雪娇仿佛解开缰绳的马,撒着欢朝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和白茫茫的一地酸奶奔过去,开始还回头看了几眼,周国强朝她挥挥手。见周雪娇淹没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周国强说,要不我们——他顿了顿继续说,要不,我们现在开车回去吧?柳红梅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僵在原地,注视着丈夫脸上浮现出来的诡异笑容。在他的头顶上方飘着一朵酷似人脸的云,正严肃地盯着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里去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