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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谣(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4759
姜贻斌

  她十六岁起就摆渡,接送来往的过渡客。

  一杆篙,两叶桨,是从父亲手中接过来的。娘病逝多年,仅父女俩过日子。父亲摆渡,她煮饭菜,操劳家务。父亲是那年秋天走的,临死前说,妹子,你先摆渡,哪天有人瞄中了你,就跟人走吧。

  渡口是人来人往之地,有许多机会供她选择。她却没有看中某个后生,好像讨她的后生还蹲在娘肚子里。现在,屋里空荡荡的。偶尔,从河里传来大鱼掀动水浪的声音,哗哗——

  当然,也会传来过渡客高低不齐的笑语。

  宽阔的河流,像深蓝色的长带子,缠绕着大地。缠绕了千百年,也把她缠在身边,一缠许多年。

  那天,她独自抄起桨篙摆渡,像个老练的摆渡人,让小船梭过来,又梭过去,像一只穿梭不息织布的梭子。宽阔的蓝色河面,就是织出来的布匹。这是多年来跟父亲学的。第一天摆渡,她含着泪水,一边划桨,一边默默地说,爷老倌啊,娘老子啊,你们都走了,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们要保佑我莫出事哦。

  过渡客望着这个嫩小的摆渡人,很惊讶,你不怕么?你爷老倌呢?

  她指着对岸的大山,说,在那里。

  又问,你娘老子呢?

  她又指着对岸墨绿色的大山,说,在那里。

  过渡客不问了,目光中,流露出钦佩跟隐隐的担忧。

  一天夜里,无人过渡。她坐在屋里,一梭一梭地补着渔网。突然,听到匆匆的脚步声,惊动了夜色的寂静。她以为是过渡客,又奇怪这个人怎么不喊她呢?正有些疑惑,外面的人竟然霸蛮地撞开屋门,猛地朝她扑来。那是一个陌生男人,鼻子粗大,通红,眼珠子贼亮。她敏捷地举起桨叶,恶喊,你莫过来嘞,老娘一桨砍死你。那个男人不服狠,搓动着贪婪的双手,嘻嘻哈哈地说,我是来陪你的,你难道不孤单么?边说边厚着脸皮冲过来。

  她啪地一桨拍过去,砍在男人的脑壳上。顿时,鲜血像黑色的蚯蚓爬出来。那个男人惊恐万分,怔了怔,抱着血糊糊的脑壳,飞快地溜掉了。

  她氣愤地冲到门口,朝黑夜大喊,你想跟老娘斗榫子,你以为老娘是路边草吗?骂声像一道道闪电,剪开厚厚的夜幕,直随黑影飙去。

  紧接着,委屈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她觉得自己太大意。平时为了进出方便,门都没有闩。从那夜起,她警惕起来,牢牢地闩紧门,一叶桨斜立在床边。

  她痛恨那个家伙,又很想再次看到他。她要当众教训他。遗憾的是,再没有看到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长大了。胸脯上的蜜包也鼓了起来,屁股也浑圆了,难怪有邪男人来打主意了。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一天下午,渡口寂静。她坐在屋门口看鸡打架,公鸡突然骑在黄母鸡背上,激动地扑打起来。欢愉的叫声,惊动了周边的青草。

  她也激动了,脸悄然地红起来。

  有个过渡客走过来,说要过河。

  她一看,后生长得蛮清秀,衣裤也很整洁。戴一顶金黄色斗笠,穿着新草鞋,显得很客气。

  她没有马上去摆渡,竟然破天荒地说,天太热,你也不歇歇?

  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起身进屋,端碗凉茶递过去。

  后生有点惊讶,拘谨地接下来,腼腆地说声谢谢。一仰颈根,咕嘟一口喝掉。

  她内心微微一颤。她喜欢这样懂礼性的人,不喜欢那种邪人,更不喜欢别人对她下蛮。她喜欢两情相悦。她也没有问后生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她痴痴地望着后生,又害羞地别过脸,远远地看着像一片树叶的小船。然后,像下了大决心,圆润的下巴朝屋里一扬。聪明的后生明白了她的意思,跟着她走进屋里。那扇门吱呀地关上了,把阳光、草地跟河流关在了外面,还有停泊在河边的小船。

  在床铺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激动跟努力的古怪声,在小屋里荡来荡去,荡出汗津津的颤动。直到出门时,两人也没有问对方的名字,似乎有一种莽撞之后的害羞跟后怕。即使在小船上,两人也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对视一眼,只有她手中的桨,发出哗哗的响声。

  那真是一种奇特而微妙的感觉。

  后生走上岸,居然没有回转看一眼,像要匆忙地躲开这个放纵之地。然后,消失在隐约的山路上,茂密的树林立即覆盖了他的身影。

  他就这样悄然地走了,走得那样绝决。

  她天天盼,盼望那种颤栗再次到来,那个人,却再没有出现了,像一粒流星倏地消失了。她弄不懂,他为什么不来了呢?是怕她缠他一世呢?他怎么不来过渡了呢?她很失望,又希望他突然出现在河边,微笑地喊她摆渡。

  她想,如果他再次出现,还喊不喊他进屋呢?

  脸就忽然发火烧。

  她埋怨那个人,难道斗过一回榫子,就不想我了吗?她觉得,他心太狠。

  有一回,有几个后生过渡。其中有个后生,也有那个人那样高,也很整洁,也戴一顶金黄色斗笠。她很想看看他的脸,后生的斗笠却是栽下来的,把脸遮住了。后生不抬脑壳,更不说话,她无法看到。她很想说些什么,逗那个后生抬头,又觉得那样太莽撞,担心别人笑话。她想,他应该是那个跟她斗榫子的人,他肯定是怕她缠,偏不让她看到自己。又怀疑不是那个人,如果是,难道不看我一眼吗?

  渐渐地,那个人就在她脑壳里淡忘了。

  其实,多年来,也有好几个过渡客看中她的,认真地说要带她走。还有人更为慎重,说要托媒婆来相亲。那还是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结实,水灵,有一种刚劲又柔软的心思。

  她一桨一桨地摇着,明知故问,那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或问,叫媒婆来做什么?

  人家就笑起说,哎呀,当然是带到我屋里去,给我做婆娘么。或说,哎呀,是叫媒婆来提亲的么。

  她大胆地看看对方,摇摇头,干脆地说,我没有看中你嘞。

  说得对方满脸羞愧。他们没有料到,这个孤女的眼光如此之高,竟然不幸地碰了个钉子,就悻悻地跳上岸去。

  望着人家走上河岸,她又有点内疚。暗骂自己,哎呀,你的嘴巴也太利了,差点把人家的脸皮剐了下来。下次,你要好生说话嘞。骂完,伸手把自己的嘴巴刮几下,以示惩罚。到了下回,碰到同样的情景,嘴巴竟然又不饶人。endprint

  好像对那些人都没有动过心,主要是看不顺眼。不是三角眼,就是瘪鼻子,不是麻子,就是歪嘴巴。真正动过心的,还是跟自己睡过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出现了。她感到十分沮丧。有时,似乎又觉得,那个人是神仙派来的,是来让她尝尝斗榫子的滋味,让她不枉来世上走一回吧?时过境迁,她又怀疑起那年发生过的风流事,它是不是发生过呢?或许,只是一个梦?

  无事时,她站在河边,看着清澈的河水。远看活跃在河上的水鸭子,它们像一粒粒游动的黑豆子。近看印在水中的脸,把河水当成天然的镜子。那面巨大的镜子依然如昨,却渐渐地把印在上面的那张脸照老了,照丑了。脸上的皮肤,起先还是嫩嫩的,雨水跟阳光在上面都站不住脚,一滑,就滑了下来。后来,脸上就起细纹了。细纹呢,悄悄地粗糙起来。再然后呢,白发哧哧地钻了出来,好像是来给脸上的皱纹凑热闹。她想用手抹平讨厌的皱纹,怎么也抹不平。又捧河水洗,试图洗掉讨厌的皱纹,却也无用。哦,那就一根一根地扯白发吧,扯掉这些年轮的标记。扯了,又顽强地钻了出来,好像在跟她斗气。

  小屋立在河岸上,离河边五十多米,一间孤零零的小茅屋。

  周边是大片的绿草地,把简陋的小茅屋,衬托出古老跟沧桑。当然,还有静谧跟安详。除了摆渡,她还喂养了一头猪,一群鸡。还有几块菜土,开花季节,斑斓多姿的碎花盛放在菜土上,像小花园。

  这间小茅屋,除了那个莽撞闯进来的邪男人,還有那个跟她斗过榫子的后生,几乎无人走进来。这里没有别人的笑语跟气息,唯有她的喃喃自语,或呢呢梦呓,或轻轻的歌声。当然,还有河水淡腥的气味。小茅屋显得有几分神秘,即使是过渡的细把戏对它充满了好奇,也不敢走近,手指头塞进嘴巴,怯怯地站在远处张望。

  她每次去摆渡,都是白毛猪领头,一群大大小小的鸡尾随其后,像送客人,它们摇摇晃晃地跟随她来到河岸,说着只有她能够听懂的语言。看到她跳上渡船,白毛猪它们便各自快活去了。船一过来,它们竟然像商量好的,一齐摇旗呐喊地来到河岸,激动地叫着,说着,簇拥着她回到茅屋。

  过渡客看到的是一张永远平静的脸。她内心的变化,是很难流露出来的。她很少说话,过渡客说话,她从不插嘴,两眼望着前方,很有节奏地划着桨,划在被小船剪开的蓝色水面上。

  有些过渡客喜欢飙口水,问东问西,问一句,她回一句。尤其是那些男客,眼珠子不停地朝她睃,睃她乖态的脸,睃她高耸的蜜包,睃她滚圆的屁股。也睃她长长的手臂,结实的脚巴子。甚至,还睃她铁钉般粗大的脚趾。有时候,她讨厌那些欣赏而贪婪的目光。有时候呢,又不讨厌。如果是女客,她也不太说话,只是注意女客穿的衣裤。若样式好看,就多瞄几眼。若太一般,就不再瞄了。当然,若有细把戏,她就瞄着他们笑,那种笑是没有声音的,然后说,好丑的嘞,好丑的嘞。当地的风俗,说长得丑,其实是说长得乖态。还伸手摸摸那些小脑壳,叫他们坐稳,免得掉到河里喂了鱼虾。还有的过渡客以为要钱,摸出钱来,仰仰地递过去。她微微一笑,说,收起,收起。

  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不是她不想收,是父亲交待过的,不准收过渡钱。她说为什么不能收呢?父亲叹息地说,这是他们在替祖宗赎罪,所以,这个钱收不得。又惊疑地问,为什么叫我们替祖宗赎罪呢?祖宗犯过什么罪?父亲不说话,脸色苍白,目光忧郁地望着河流,似在回忆祖宗的罪孽。

  夜晚呢,在昏黄的油灯下,煮猪潲,或补衣服,补渔网。

  偶尔,有过渡客急切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摆渡嘞——

  就赶紧放下手里的功夫,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摸桨出门。大声回道,来了嘞——,马灯一晃一晃,亮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向如梦般的河边闪烁而去。

  即使是夜晚小雨,也不敢迟疑,一灯一桨地朝河边走去,把猪的梦呓声以及鸡的梦呓声丢在身后。

  细细回忆,摆了多年的渡,只有一回是半夜三更被人喊起来的,而且,是一个狂风暴雨之夜。那夜,茅屋门突然被人擂响,擂得急迫,似乎容不得一秒的迟疑。当时,她已经睡死了,做着梦,梦到了爷娘。爷娘说,妹子,你要注意,莫翻了船嘞。潮湿的擂门声,仍然不停地响,终于把她吵醒了。

  开门一看,是个神色惊慌的女人。

  披着雨衣,脸色嘎白,怀里抱个两三岁的嫩崽,雨水湿透了母子。女人的头发散乱,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女人用哀求的口气说,大姐,求求你了,快把我送到对河去,有人要来抓我了。说着,哭起来,又紧张地往后面看。

  望着哗啦啦的暴雨,狂风像癫子样的呼啸,她竟然没有犹豫,也没有问原由。她晓得,现在四处抓人,这个女人肯定也属于抓捕之列。这次,她没有点马灯,马灯会暴露自己。她一手抓着桨,一手从女人怀里把细把戏夹住,果断地说,快跟我来。

  狂风肆虐,暴雨猛泻。河流像发癫了,水浪凶狠,一波一波地扑打过来,把小船打得东倒西歪,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如果在平时,她不会摆渡,像这样凶险的风雨之夜,没有把握。那她就会劝告过渡客,还是等到天亮吧。今夜,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快跟我来吧。

  桨叶丢在一边,失去了作用,只有靠竹篙的力量,才能稳定船身。她的脚趾几乎抠进了船板,自己好像一枚粗大的铁钉,死死地楔进厚厚的船板里。她没有想到过翻船,只想把母子俩送到对岸,送一条逃命的生路。没有马灯,厚墙般的风雨跟漆黑挡住了视线。她是凭着感觉跟经验在摆渡,把小船一寸一寸地划向对岸。

  刚出门时,她心里还有点惧怕。这样恶劣的鬼天气,从来也没有摆过渡,没有跟它斗过法。而一旦抓起竹篙,走上小船,心里的舵竟然稳住了,把惧怕赶到波浪里去了。一直到对岸,牵着那对母子站在泥泞的地上,她才长长地透口气。

  为此,她很佩服自己。

  她急切地说,快点走吧。

  女人说声谢谢,匆忙地在漆黑的风雨中消失了。

  等她把小船撑过来,回到茅屋换了衣服,把脑壳上脸上的雨水擦干,茅屋门就被人擂响了。她佯装睡熟,让他们死劲擂,死劲喊。半天半天,她才开门。endprint

  竟然有十几个人打起手电筒站在门口,恶狠狠地问,刚刚有一对母子过渡了吗?

  她从容地回道,这个鬼天气,哪还有人过渡?就是有,我也不会摆渡的,这是要掉命的嘞。

  那伙人不相信,几柱手电筒光朝茅屋里乱射,射出一片空洞跟寂静。

  险情终于过去了。

  心里呢,却总是挂记那对母子的安危。抓是抓不到了,只是不晓得他们躲在哪里。对于那个细把戏来说,以后可能不记得这个危险的场景了,而那个做娘的,还记得吗?又想,哎呀,想这些做什么呢?难道还要人家报恩吗?就像这条宽广的河流,它渡过了多少人,滋润了多少的土地跟人们,它还记得吗?它期盼人们的回报了吗?

  不由感到许多羞愧。

  白天,碰到好天气,她躺在绿色的草地上,那些一寸高矮的青草,厚实柔软。白毛猪跟一群彩色的鸡也围在身边,它们很懂事,也不闹哄。她摊开四肢,让阳光温和地涂在身上。她闭上眼睛,贪婪地闻着草地绿色而清新的气味,太阳红色而微醺的气味,还有河水蓝色而淡腥的气味。

  碰到好天气的夜晚,她就盘腿坐在草地上,凝望着一河闪烁的星星。觉得那些星星也是水淋淋的,像在慷慨地为夜间游动的鱼虾照明。其实,她有个隐秘的想法,希望有个顺眼的男人来陪伴她,盘腿坐在自己身边,不说话,望着寂静的天地跟河流,神思飞扬。夜深了,两人牵着手朝茅屋走去。奇怪的是,这个隐秘的念头,往往只在晚上闪现,白天是不会出现的。白天,好像是这个隐秘念头的克星。她感到羞怯,想用歌声来驱散它,就轻轻地唱起来——

  有歌好唱莫怕丑,竹子横吹莫发愁。

  谁人禁得风流子,塞断长江水不流。

  大雾蒙蒙不见山,河水弯弯不见船。

  隔日不见情哥面,好像屋里缺油盐。

  又唱——

  郎有意,姐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走路,水深也有摆渡人。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底,藤死紧紧把树缠。

  唱着唱着,浑身的血奔涌起来,脸上发火烧,手心冒汗珠。她警惕地朝四周看看,看是否有人听到,听到这大胆而多情的山歌。在那样的夜晚,又有谁能够听得到呢?渡口离村落很远,只有河流在倾听,还有对面黑黝黝的起伏的山脉。

  她也到河里捕鱼。

  如果没有过渡客,她就站在小船上用力一甩,把渔网薄薄地撒下去,撒出一网阳光的金斑。再慢慢收网,收获起银白色的湿漉漉的鱼。鱼在船舱跳动着,似是很不情愿就这样轻易地被捕获,鼓起眼珠子望她,祈求放它们一马。

  然后,她走上岸来,把一堆鲜鱼利索地剖掉,抹上盐。抱来一蓬蓬茅草熏鱼。渐渐地,鱼就熏出了一页一页的金黃来。再把它们一线线挂在屋檐下,像一枚枚鼓形的巨大金币。河风徐徐吹来,干鱼轻盈晃动,好像又活了过来,只是改变了颜色。

  当然,每年最为热闹跟繁忙的,还是腊月二十四。那天过小年,是乡村杀猪、蒸酒、打豆腐的日子。她不蒸酒,也不打豆腐,猪还是要杀的。

  那天,一般是阴沉沉的天气。云层像一床无边的棉絮挂在天空上,寒风在草地上随心所欲地扫荡。她请来了麻屠夫。麻屠夫在草地上摆开架势,板凳、脚盆、木架子,还有刀子叮叮当当地脆响,响出屠杀前的威风跟气势。她帮着麻屠夫把肥猪揿住,肥猪尖锐地嘶叫挣扎,眼睛可怜地望着她。她偏过脸,不敢看那双哀求的眼睛,催促麻屠夫快点下手。似乎再有所迟缓,她很可能就要改变主意。麻屠夫嘴里叼着刀子,迅速地取下,寒光一闪,准确地往猪喉咙里一捅,鲜血噗地飙了出来。然后,她让麻屠夫独自忙碌,她要赶到渡口去了。

  那天,办年货的人很多,来来往往,挑箩排担,她不能误人家的工夫。那天,她是最繁忙的,小船梭来梭去,几乎没有气歇。到夜里,还要把肉一刀一刀地抹上盐,又一刀一刀地挂在灶梁上。这样,一年的荤菜就不要操心了。平时呢,就把腊肉、鲜鱼、腊鱼或鸡鸭,跟那些去赶场的过渡客换米,换布,换盐,换渔网。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她就是这样昼夜摆渡,摆得光滑的脸乖起了皱,乌发钻出了更多的银白色,唯有那双眼睛,总是沉静地看着对岸,自信而安详。这种镇定的神态,给了过渡客一种安全的保证。过渡客的生命,能够向两岸无限地延伸。而她的生命,仅仅在几十丈宽的河面上来来往往。年年岁岁,繁复而单调。她似乎从来没有感到乏味,桨篙所搅动的浪花,大约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享受。

  大概谁也没有想过,她从十六岁起,就在这个叫清凉渡的地方摆渡了。从未嫁人,孤单度日。一船,一篙,一桨,是她亲密无间的伴侣,生命搏动的旋律。附近的那些老人,可能还记得她的身世。几十年过去,后辈人就不见得清楚了。所以,都不明白她为什么看中了这条河流?并固执地在这里度过孤独的一生?

  她似乎也没有姓名,过渡客都是以她的年纪来称呼的。刚开始时,自然叫妹子。后来呢,叫大姐。再后来呢,叫大嫂。再再后来呢,叫大娘。最后呢,当然就叫老奶奶了。

  不可思议的是,她一辈子似乎没有生过病,好像天生是个摆渡的命。所以,把日子一天天地摆走了,身子骨还是那样结实。

  一天,几个男女过渡,喊她。

  喊了几声,却不见她出来。

  再喊,也不见她走出小茅屋。

  疑想,莫非是病了?

  就派个后生走进小茅屋去看。

  茅屋里光线灰暗,只见老人白衣黑裤,端坐在矮竹椅上。裤子是卷起来的,两腿弯曲,赤着宽厚的脚板,似乎随时准备去摆渡。脚趾像十根粗大的棕色胡萝卜,脚趾甲是铁锈色的,近乎于黑色。脑壳斜伏在右肩,光斑聚集在左脸的颧骨上。几绺白发散落下来,像距离很远的瀑布。那张布满褐色斑点的瘦脸,平静而安详。她两眼微闭,好像是太累了,稍稍瞌睡而已,似乎还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旁里斜放着一叶桨,桨叶被河水浸泡成了棕黑色,唯有桨把被抚摸出洁亮的铜色光泽。

  那人客气地说,老奶奶,麻烦你,我们要过渡。

  她不说话,也不睁开眼睛,似是没有听到。

  那人张开嘴巴,突然怔住了。

  这时,天空中仿佛响起了水淋淋的歌声——

  天上起云三日阴,遮掉河下龙翻身,

  大龙翻身三日雨,小龙翻身三日阴,

  娇莲翻身想情人。

  ……

  责任编辑 王志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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