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兴许是李瑞生上辈子修来的福,娶到了巧凤这般标致的姑娘。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白生生的细腰身,让十里八村不知多少年轻小伙茶不思饭不想。当然李瑞生也不是白给的,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老实正派,干起活来那叫一个利索。在马栏村这大山沟沟里,还有谁能比他更招姑娘待见?
两个人刚成亲时,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煞是惹人羡慕。
第二年,一条可以跑汽车的柏油马路从县城铺到了马栏村,这里的诸多特产终于可以作为商品运出大山了,外面花花世界的五颜六色也开始涂抹此间原本纯净安宁的生活。后生们听说,去城里打工,一个礼拜挣的钱就顶在田间地头忙活一年,便拉帮结伙地一起去碰运气。经邻村的亲戚介绍,他们在建筑工地当了风钻工,一天就挣九十多块。连歇带干一年下来,过年时,带回了两万块钱,轰动了整个马栏村。来年,去打工的人数更是翻了个倍,带回来多少钱似乎没人数得清。反正好几家都把破瓦房推掉,盖起了高大洋气、门窗豁亮的二层小楼;没盖房子的也置办了全自动洗衣机、大屏幕彩电这些新鲜玩意儿。
先是巧凤,后是巧凤娘,都坐不住了。她们觉得李瑞生天天在家守着自己痴痴傻傻的娘,不出去挣大钱,早晚有一天混成穷光蛋,谁都不如。这天早上,巧凤刚因为这事跟李瑞生发了脾气,赌气出了门,巧凤娘就来了。巧凤娘兜兜转转说了半天,也是想让李瑞生出去打工,还说她和巧凤爹可以接走瑞生娘,好好照顾她。李瑞生呆了会儿,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巧凤娘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巧凤娘一惊,急忙伸手搀扶:“哎哟,孩子,你这是干啥呀?有话咱慢慢说,快起来,快起来!”
李瑞生躲开巧凤娘的手:“娘,我出去打工行,只求您好好照顾我娘,别让她受委屈。”
“我的傻孩子哟,你说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巧凤娘走到李瑞生跟前,紧紧抓住李瑞生的肩膀,“老太太我活了这五十年,不敢说大仁大义,但向来说话算数,吐口唾沫就是个钉。我说了是接亲家母去享福的,咋能让她受委屈?孩子,你想咋着?非让我发誓不成吗?”
“行,娘,我信您。我这就收拾东西,最快后天动身,去省城找亲戚,让他给介绍个挣钱的活儿。”李瑞生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
“原来……原来你早有打算啦?”巧凤娘听李瑞生心中已有了计较,脸上顿时乐开了花,“我就说嘛,咱马栏村的小伙子,论见识、论身手,谁跟咱家瑞生不得差个十万八千里?”
巧凤娘又撺掇了几句,见已达到目的,美滋滋地起身走了。李瑞生茫然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愣了半天,阴着脸转身回屋,开始打点行囊。约莫夜里八九点钟,巧凤回来了,一张俏脸粉扑扑的,像山前新开的桃花。提鼻子一闻,身上还带着点酒气。
“咣”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巧凤慵懒地爬上炕,脱下绣花鞋,露出一双雪白的脚丫。李瑞生也不恼,犹犹豫豫地凑过来,递过一条湿毛巾,让她擦脸。巧凤翻了翻杏眼,伸出纤细的一双手,接过毛巾:“听我娘说,你想好了?”
李瑞生挠了挠头:“想好了。你说得对,总在村里窝着也不合适。”
“你早听我的不就得了。”巧凤的脸上难得地露了点笑模样,“大老爷们儿就得到城里奔生活去,那儿遍地都是金子。你在咱这穷山沟里,除了黄土还能瞅见啥?”
“是,你说啥都对。”李瑞生赔着笑,试探地伸手搂住巧凤,见她没有躲闪,便抱得更紧,“我一定进城去挣大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巧凤往他怀里钻了钻,柔声道:“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安心去,我先打听着,等有机会了,我也去城里寻点活计,咱俩人一起挣钱孝敬爹娘。”
李瑞生脸色一变:“你也去?”
“瞧你那傻样!”巧凤伸手在他脑门上杵了一下,“是怕我走了没人伺候你娘?”
“不是,不是……”李瑞生低下头支吾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去了,我……我不放心,受别人欺负可咋办?”
“行了,这事以后再说。”巧凤娇媚地笑着,双臂缠住李瑞生的脖子,朝他脸上吐出热腾腾的香气,“我可相中二嫂子那條金项链了,你看着办。”
李瑞生抿着嘴,盯着巧凤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巧凤欢喜地在李瑞生胡子拉碴的脸上甜甜地亲了一口。煦暖的春风吹进来,带动窗帘扑簌簌地轻响。巧凤俏生生的脸盘在月光下好像罩了一层银纱,像极了戏台上的嫦娥仙子。想到这一走,要等过年回家才能再团聚,李瑞生顿觉浑身燥热难耐,嗓子眼儿里都在冒烟。他急急地解开媳妇的衣裳,狠狠地和媳妇亲热了一番。
“等我过年回来,说不定都能抱个大胖小子了。”完事后,李瑞生抹着脸上的汗珠,开玩笑道。
巧凤娇嗔地哼了一声,啐道:“这几年咱俩可没少折腾,我这肚子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让你去县里看看,你又不肯去,哪儿来的大胖小子?”
李瑞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搂着巧凤说了会儿知心话。待她沉沉睡去,他轻手轻脚地替她掖紧了被子,便起身来到院子里,走到了斜对面的房门前。见屋里没点灯,他小心翼翼地轻叩两下,压低了声音:“娘,您睡了没?”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老迈而洪亮的声音。
李瑞生推门进去,借着月光来到炕边,笑道:“娘,是我呀,瑞生。”
瑞生娘瞧了他一眼,“扑哧”一声乐道:“老三呀,你说啥胡话?瑞生才齐你腰高,等他十七八岁了,再来跟我逗闷子也不迟。”
李瑞生叹了口气。娘从三年前开始变得糊里糊涂,平时跟好人一样,抽冷子糊涂起来就认不清人。他带着娘上县里的医院,大夫说是老年痴呆症,给开了点药,让回家好好护理,说这病治不了根。瑞生问去市里能治不?大夫笑了,说这就是个熬人的病,别说市里没法治,你就是坐火车去北京,坐飞机去美国,一样治不了根。唉,娘现在又不清楚了,把瑞生当成了几年前采草药意外坠崖身亡的三弟。
“哎,二姐,我这不是逗你开心呢吗?”李瑞生也习惯了,干脆顺坡下驴,“咱家里人命苦,大哥死得早,姐夫到外地矿上打工也没了踪影。眼下,你和瑞生母子俩相依为命,怪不容易的。”endprint
“老三呐,姐不苦,你别瞎操心。瑞生这孩子小,但是很听话。”老太太拉过李瑞生的手,轻轻地拍着,“现如今已经能随我上山,耙些干松针当生火的引子啦,那手脚可麻利呢,不一会儿就是满满一筐。以后越长越大,也会越来越能干。再加上凡事有你帮衬,咱还有啥坎儿过不去呢?”
李瑞生还想说些啥,忽然鼻子一酸,哭了。他伏在娘的肩头,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泪水浸湿了娘的素色衣领。瑞生娘不再说话,用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顺着凄冷的月光望向窗外。
苍天像锅盖一样笼罩着无垠大地,绵延起伏的群山也不过是翻腾在锅里的花椒大料,渺小得不值一提。
2
坐进新买的丰田霸道越野车里,关上车门,庄成栋重重叹了口气。最近本来挺顺利,新中了省城地铁扩建的一个大标,就等着风风火火大干一场了。没想到昨晚跟上级单位的领导喝完酒回家,顺道路过工地时,正好撞见一帮人从场地后门往外偷运钢筋。他知道出了内鬼,悄没声地凑到近前仔细一看,领头的竟是跟自己混了多年的材料主管老曹,心里当时就明白了七八分。老曹为人忠厚老实,胆子抠出来也就耗子的卵蛋那么大,吓死他也不敢做这勾当。他把老曹叫来,一顿审问,果然是自己的大哥庄成梁又缺钱花,打起了偷卖钢筋的主意,怕自己知道,他还吓唬老曹说,要是敢說出去,就挑了他的脚筋。
庄成栋一拧车钥匙,轰开油门,霸道离开施工场地,沿大路奔向主城区,他的情妇美玲的住处。
“大哥,晚上来美玲家,一起吃个饭。”庄成栋在电话里语气平和,胸口郁结的怒气却压着嗓子眼,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哦……”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要得要得,我带瓶好酒,咱喝个痛快!”
庄成栋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一边,心思又转到了美玲身上。
美玲是他在酒店吃饭时认识的一个服务生,是个来省城打工的乡下妹。一看见她,庄成栋的眼珠子立马就粘了上去,撕也撕不下来。这妹子长得好,又白又嫩的皮肤、精致可人的脸蛋、前凸后翘的身材,还有山村姑娘与生俱来的野性美,一下子把他压抑了多年的心火撩拨了起来。庄成栋当即就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一来二去的,就发展成了现在这种关系。庄成栋给她在省城的繁华地段买了房。有时和美玲云雨过后,他也会想起远在老家的妻子。那是父母强行给他订下的一门亲事,两个人本来就没什么感情,结婚十年,也没生下个一男半女。这几年他的建筑公司上了规模,他常年在外奔波,脑海中妻子的容貌都有点模糊了。但妻子在家一直恪守本分,孝敬公婆,自己这么做,确实对不住她。
打开门,一股甜腻腻的温馨气息扑面而来,庄成栋贪婪地吸了一口,想把在工地吸到肺里的粉尘和臭气驱赶出去。
美玲闻声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真丝睡衣,乌黑亮丽的长发垂在两肩,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闪动着妩媚的光彩。她近前一把搂住庄成栋,双腿像蛇一样紧紧缠缚在他粗壮的腰上,双唇迫不及待地压过来。俩人三转两转倒在卧室的床上,柔软的席梦思床垫把美玲高高弹起,秀发像瀑布般散了开来,她“咯咯咯”笑起来,像只百灵鸟。庄成栋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盒杜蕾斯,正欲撕开包装,被美玲轻轻按住:“哎,咱们这次直接做吧,你一直不喜欢戴那玩意儿,今天依了你。”
“你想清楚了吗?要是结了果子可别……”庄成栋有点犹豫,死死盯着美玲的眼睛。
“去你的!”美玲被他看得脸上有点发烫,撒娇似的啐了一口,“你今年都三十六了,再不当爹还来得及吗?”
庄成栋一愣,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粗暴地扯开美玲的睡衣,饿虎扑食一般纵身压了上去。
说来奇怪,平时在床上龙精虎猛的他,这次快得让他都抬不起头来。
庄成栋点了一根烟,倚在床靠背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等会儿大哥来一趟,你去弄几个菜。”
美玲应了一声,起身下了床,从衣柜里找出一条碎花连衣裙,边穿边说:“既然琢磨着结果子,你就先把烟戒了吧,酒也尽量少喝。”
庄成栋一笑,马上把烟掐灭,下床,抱住美玲,在她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
天刚擦黑,庄成梁提着几瓶五粮液来了。和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弟弟不同,他生得身材颀长、五官精致。他还爱摆阔,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副玳瑁眼镜架在鼻梁上,爱马仕的真皮提包从不离手,打眼一看,还以为是跨国公司的大老板。
美玲一开门,庄成梁的眼睛就直了,每次都跟不认识一样,上上下下打量半天,一双贼眼刺破衣服直往美玲肉里盯。美玲倒不介意,暗地里跟他交换一个闪烁又暧昧的眼神,嘴上说些不痛不痒的调笑话。庄成栋最烦看见大哥这副倒霉德行,轻轻咳了一声道:“快进来坐,就等你了。”
“好嘞。”庄成梁缓过神来,进屋落座,“哎呀,我说老二,这不为了之前南湖新城的工程尾款嘛,晚上约了衙门口的人吃饭。偏赶今天你找我喝酒,耽误正事儿啊。”他在美玲面前从不说家乡话,总操着一口不咸不淡的京腔。
“那笔钱要得怎么样了?”庄成栋懒得看他,给三个人分别满上一杯酒。
“唉,难呐。老二你也知道,现在到处都讲个大干快上。怎么个干法?您给企业职工提高福利待遇?给老百姓解决多少实事儿?那有个屁用!谁看得见啊?”庄成梁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咂摸咂摸滋味,“嘿嘿,要说最见效的干法,那还是修桥铺路,圈地盖房啊!但有一节,官老爷做事欠考虑。他这届想要政绩,也懒得管国币够不够,稀里哗啦一拆,叮叮当当一盖,整完了一瞅,好着呢,倍儿有面儿。上面高兴,一句话升官走人,拜拜了您嘞!可账还没结清呢。找谁说理去?找下一任官老爷?那不成啊,人家手里那仨瓜俩枣还不够自己挑费呢,谁管你一家老小等着工程款过日子?所以还是那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他这最后两句还学着香港电影念白的腔调,拽起粤语来了。
庄成栋实在忍无可忍,“咚”地把酒杯蹾在桌上,杯中酒在剧烈晃动下洒了一大片,“我就问你钱要到没有?怎么这么多废话?”endprint
庄成梁被吓得一激灵,讪讪地笑道:“弟妹,你看成栋这火爆脾气,当哥哥的天天在外面东奔西走,发两句牢骚嘛,他还急眼了。”
美玲听庄成梁喊她“弟妹”,俏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用胳膊肘捅了庄成栋一下道:“就是,咱大哥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
“他为了这个家?”庄成栋心头的火“噌”地窜上了脑门子,“你问问他,昨天晚上吓唬人家老曹干什么来着?”
“我……”庄成梁手中的筷子跌落在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美玲不解,扭过头来狐疑地盯着他:“大哥,你干什么来着,把成栋气成这样?”
“这个老杂皮,我日他先人板板……”惊惧之下,庄成梁再也甩不出京腔了,双眼游移不定地四处踅摸,嘴里碎碎叨叨地骂着老曹的祖宗十八代。
“你还敢骂人家老曹?”庄成栋“啪”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用手点指,“你要是敢报复他,我原样炮制到你身上,到时候莫怪我翻脸不认人!”庄成梁吓得不再言语,把头垂到桌子下面,双手拼命地挠着头发,水亮的大背头变成了乱糟糟的野草稞子。
美玲赶忙把庄成栋按回椅子上,赔笑着打圆场道:“算了算了,都是自家人,至于这么粗脖子红脸吗?咱不提这事了,说点高兴的。”
庄成栋坐下来,一仰脖干了一大口酒,待情绪平稳了,问道:“大哥,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又去赌了?”
庄成梁把头埋得更低了,脑袋几乎顶住了两腿之间的椅子面,像极了任人宰割的白毛猪,竟“呜呜”哭了起来。
“算了,话说重了,莫往心里去,以后把赌戒了吧。”庄成栋推了大哥一把,“坐直了,是汉子就敢做敢当,知错能改。咱说回正事吧,工程款还是得抓紧催要,我给你的经费应该够了吧?上下打点的时候机灵一些。我把这要命的事全权交给你负责,你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是是是,这个你放心!”一听来了表功的机会,庄成梁把甭管挂没挂泪花的眼睛一抹,精神头立马就足了,“你以为就欠咱们一家?这事真不好办啊。不过跑腿遛嘴的事你甭操心,酸甜苦辣都包在哥哥身上。有道是‘钱难挣,屎难吃,看别人脸色的差事,不还是得交给咱这样脸皮厚的主吗?”
庄成栋一笑,点了点头。说实话,庄成梁别的本事没有,但心思活络,舌灿如花。你让他坐办公室里看会儿图纸,审个技术方案,那真是要了亲命。但论到攀关系、跑路子、积累人脉,大哥能甩出自己好几条街。之前,他不仅追回了许多工程尾款,就连好几个大项目顺利中标,他也当居首功。虽然这些年挣了俩臭钱,染上了赌博的毛病,但毕竟无伤大雅,男人有几个不好赌呢?想到这里,庄成栋面带微笑地端起酒杯:“啥都不说了,我敬大哥一杯!”
庄成梁赶忙端起酒杯,跟弟弟碰了个响,两个人一饮而尽。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兄弟俩推杯换盏,也不理美玲在旁嗔怨、阻拦,直喝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柔和地趴在角落里。庄成梁见床上的弟弟睡得死沉,轻轻关上卧室门,紧走几步来到落地窗前,从后面一把抱住美玲的腰。美玲惊叫一声,一边挣扎一边压低了嗓音:“你疯啦?让成栋看见怎么办?快放手!”
“亲弟弟的酒量,我还不清楚?没人吵他,肯定明天早晨见了。”庄成梁双臂用力一箍,把美玲抱得更紧,“说实话,我给你的是不是比他好?”
“你再这样,我可喊了!”美玲面色绯红,知道越是挣扎庄成梁就越兴奋,索性瘫在他的怀里,“我是你弟妹,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弟妹?你现在还不是。”庄成梁看着美玲娇艳的脸庞,抚摸着她柔滑的肌肤,浑身燥热难耐,“你以为成栋会痛痛快快地休了家里那个黄脸婆?没有我从中撮合,你下辈子也别想扶正。”说罢,张开喷着酒气的嘴,朝美玲的双唇压过来。
美玲偏头躲开,用力推了他一把:“你只会说,根本就不办事。”
“你怎么知道我不办事?”庄成梁邪邪地一笑,“我算看明白了,你跟我好那几次,就是为了拉拢我,帮你上位,是不是?我本来以为咱俩有真感情的,到头来还是一樁买卖。唉,伤心啊。”
“你对成栋就没有真感情?”美玲哼了一声,“你早该知道我答应你是为了什么。”
庄成梁放开美玲,转身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正色道:“我们兄弟俩的情谊,你个娘们儿哪里会懂得?放心吧,你托付的事我一定会办到,这露水夫妻不会让你白做。在老爷子那儿,我说一句话比成栋说十句都管用。”
美玲心下一喜,泡了杯酽茶放在庄成梁面前:“那你待我也该有个样子,过去是过去,以后总不能还……还这么不三不四吧?”
“我不三不四?”庄成梁轻蔑地笑道,“你就冰清玉洁吗?我早派人查过你的底细。我也不妨跟你明说,成栋虽然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但你想想看,我要是揭了你的老底,以成栋的脾气,他还能要你?”
“你……”美玲气得红了耳根,霎时又涨红了脸,“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到底想怎么样?”
“哼哼,我不想怎么样。”庄成梁冷笑一声,“进了我庄家的门,你就乖乖听话,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跟我阴阳怪气地说话。否则……”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翻着眼睛,“我可是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就算你把咱俩的事告诉成栋,那又怎么样?我是他大哥,你算个屁?到最后被扫地出门的一定是你!”
“你这个……好,好,你不就贪图我这身子吗?我听你的就是了。”美玲冲着庄成梁勉强地一笑,嘴角隐约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
“你的事,我会尽快给个交代。但你记住,成栋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优柔寡断,今天决定的事明天还可能变。所以,一旦有了机会,你尽快搞定,免得夜长梦多。要我说,你就早点把家里的事解决干净,也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你说得容易,万一你们家老爷子就是不同意呢?”
“哼,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你自己看着办吧。”庄成梁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卧室里,庄成栋鼾声如雷。
3
李瑞生走的那天,巧凤和爹娘都来送行,都很依依不舍。头一天深夜,李瑞生又来到娘的屋里,试图告诉她自己要去城里打工挣大钱。刚开始娘听不进去,只是眼神呆滞地自言自语。他趴在娘身上哭了大半宿,娘不知咋回事突然清醒了,心疼地抱着他问清楚来龙去脉,笑着说:“傻孩子,你成家了,咋能天天守着娘?好男儿志在四方,出去挣了大钱,再回来好好孝敬娘。”李瑞生一听,哭得更伤心了。endprint
从马栏村颠簸到省城整整用了五天时间。李瑞生这辈子跑过最远的路也就是县城而已,刚进省城立刻就蒙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四通八达的大路、天桥,五花八门的店铺、招牌,让他眼花缭乱。不是看太阳,根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路上连问带猜,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亲戚。亲戚把他介绍到一个修地铁的工地。
到了宿舍,放下铺盖卷,李瑞生才知道进城打工挣大钱的人们原来就住这种地方。巴掌大的屋子里摆着九张脏兮兮、油腻腻的上下铺,窗户被堆杂物的铁皮柜子堵了个瓷实,根本不透风。工友们挤在屋里,个个都憋得胸闷、气短。提鼻子一闻,汗味、鞋臭味、烟油味、土腥味应有尽有,刺激得肠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李瑞生苦着脸想,住监狱也就这样了吧?
不一会儿,带班工长叼着烟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下李瑞生:“信号工、架子工、焊工、电工,你能干哪样?”
“都能干,多苦多累也没关系。”李瑞生挠着后脑勺憨笑道。
工长也笑了:“小伙子没在工地上待过吧?我问你有啥证?接受过啥培训?”
“那……没有证不能干吗?”李瑞生脸一红,怯生生地问。
“能,看你说的,以后慢慢学就是了。”工长摘下安全帽,吹了吹上面厚厚的粉尘,“哎,那个谁,老苞米,过来,过来!”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半大老头闻声跑过来,他稀疏的头发已显花白,高高的颧骨衬得腮帮子更瘪,焦黄色的脸皮皱纹堆累,一双小耗子眼倒是挺有神。老头佝偻着背紧跑几步来到近前:“头儿,您老有啥指示?”
工长拍了拍李瑞生的肩膀:“这兄弟叫李瑞生,是熟人介绍来的,就在咱们班组干了,多照顾照顾啊。”
老苞米翻着小耗子眼瞅了瞅李瑞生,点头道:“大兄弟一看就是把好手,这体格子没得说。”
接着,老苞米又给李瑞生介绍了个关系过硬的工友——牛高马大的闷葫芦麦友。
李瑞生找了个机会请两个工友吃饭,施工场地周围也没啥讲究地方,就随便挑了家做肉饼的小店。
老苞米把工服的后摆一甩,大大咧咧坐在凳子上:“我说兄弟,明天跟哥哥下井的时候,那底下俏老黑的,千万别害怕。其实就俩字——留神。头顶上、脚底下,不留神就难免磕着碰着。”
麦友的大屁股坐在小凳子上感觉硌得挺难受,时不时地挪来挪去:“伙计,害怕也没事。”
李瑞生有点好奇井下的情况,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没想到麦友就此打住了。他取来一碗不要钱的咸菜丝,抓过两头大蒜,很快剥了皮。
李瑞生面带疑惑地看着,老苞米低声说:“你麦友哥说话就这揍性,有上半句没下半句,跟神经病似的。”麦友白了老苞米一眼:“我咋没下半句,说完了么。”
“我知道,我知道。”李瑞生赔笑道,又转过头对着老苞米指了指满桌子的蒜瓣。老苞米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龇着一嘴大黄板牙乐个不停,对他示意,往下看就知道了。
麦友捡过一个剥好的蒜瓣放在面前,举起厚墩墩、肉乎乎的大手掌猛地砸下去,“叭”一声响,蒜瓣被砸成了蒜饼。他并不满意,接着用手死命按住蒜饼,咬着后槽牙来回碾了七八次,方才抬起手来,然后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粘在手上的蒜泥,用另一只手拨拉到装满咸菜丝的碗里。他就这么慢条斯理地把十来个蒜瓣拍成蒜饼再碾成蒜泥,整累了就换一只手,最后全部和咸菜丝混在一起,倒了点醋,拿筷子搅拌均匀。
李瑞生看得有点发呆,忽听老苞米笑出声来:“你麦友哥这一手拍大蒜的功夫咋样?他到哪儿都这么吃,整点蒜拍了,吃啥玩意儿都嘎嘎香。时间一长,手上蒜味大了,听说回家媳妇儿都不让摸……”
“老苞米你个瓜怂!”麦友举起滴答着蒜汁的两只手,势若奔雷般拍过去,吓得老苞米往后一仰,没收住劲,“咣”地一声,躺在地上。李瑞生一惊,赶忙上前去扶,没想到老苞米一个鲤鱼打挺蹦起身来,摆了摆手道:“没事,你老哥身子骨壮着呢!”
麦友的吃法虽然奇怪,口味也重得吓人,但吃相还算文明。老苞米就不管那一套了,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大嘴岔子咧得天大,可劲往里塞,边吃还边吧唧嘴。实在烫得难受了,便伸出舌头重重地哈一口热气。
李瑞生这顿没吃多少,净顾着跟老苞米和麦友唠嗑了。他瞅着这俩糙老爷们儿,心里头说不出来的舒坦。
在单纯的工友们眼里,抛开身边隆隆作响的大型机械不谈,修地铁这事,说白了不难,就是一直挖洞呗。技术人员让咋挖,拎起铁锹、风镐啥的,闷头挖就成。
上工的第一天,李瑞生沿着逼仄的临时楼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越走粉尘越大,还裹挟着电弧焊的烟尘,呛得鼻子生疼,不敢喘气。等挪到底,干脆雾蒙蒙一片,看别人都像是游魂野鬼,只能瞧见个大概的轮廓。不知多少种机器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折磨得耳朵变着调地鸣叫。爬高就低时稍不注意,脑袋就重重撞到胡乱支棱的生铁管子和钢筋苗子,饶是戴着安全帽,都震得一阵阵头晕。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拿強光手电一打才能看见尖头朝上的锈铁钉子,足以容纳两只脚的大黑窟窿,怪不得苞米哥嘱咐说头顶脚下都要小心。
李瑞生心里发慌,下意识地把口罩绑带紧了紧,扭头看别人,发现几乎没有戴口罩的。他拉住老苞米问:“这不戴口罩能行吗?”
“能不能行我不知道,反正等会儿你干起活来,口罩是没法戴的。”老苞米把安全帽摘下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老哥,你咋摘头盔呢?”李瑞生记得安全培训时,领导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在井下一定要正确佩戴安全帽,系紧下颚带,而且严禁摘下。
老苞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做出了一个令李瑞生更吃惊的举动,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走到正冲着作业面的监控摄像头前,没好气地把摄像头一巴掌扇得对准了侧墙。
李瑞生知道,老苞米这是怕抽烟被摄像头拍到,但这一连串的动作都不知道违反了多少条安全规定。他伸手欲拦,麦友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道:“你管好自己就行咧,不用替这哈怂操心。”endprint
上手一干,李瑞生很快掌握了基本流程,就是沿环形把土往前挖半米,用钢筋做成的支架顶住,最后喷一层半干不濕的混凝土全都糊上。整个过程循环往复,遇上问题,有专门的人在旁指挥,自己就是出出力气,不费脑子。他这个作业面不大不小,配了五个人。他啥技术都不会,先干挖土的活;麦友有一张不知真假的焊工证,挖土又焊钢筋;老苞米上了年纪,而且一出力就咳嗽得绷不住,就负责最脏但最轻松的喷混凝土。
刚挖了半个多小时,李瑞生就闷得浑身不得劲。这下,他终于明白老苞米为啥说根本没法戴口罩了。他干脆也学别人的样子,把口罩摘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粉尘,挥汗如雨地干了起来。他这一来劲可不要紧,整个班组的进度好像都快了一点。大家纷纷对这个新来的小伙子挑大拇指称赞,带班工长转过来,看到了,也夸了两句。老苞米点头哈腰地笑着捧场:“我兄弟那自然是没得挑啦。”
待钢筋支架装稳当,焊瓷实,两个稚气未脱的小伙子背着手溜达过来,用手电照,拿尺子量,撇着嘴好一番指手画脚。带班工长在旁忙不迭地赔笑称是,招呼工人们这儿敲敲那儿打打,又折腾半天,好歹算是验收通过。老苞米抄起喷枪走上前去,看李瑞生傻乎乎地跟在身边,白了他一眼:“站这么近干啥玩意儿?滚犊子!”
“不是,老哥您干您的,我在旁边打个下手。”李瑞生赔笑道。
“得了吧你,没拿这份钱,甭受这份罪,麻利儿的,滚远点!”老苞米说着,在李瑞生的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
李瑞生只得讪讪地往后退,忽听搅拌机的噪声响起,从老苞米手中的喷枪口里“哗”地窜出来一股灰烟。眨眼间,整个作业面好似被小日本鬼子放了毒气弹,在高浓度的粉尘包裹下,伸手不见五指。一阵腾起的湿热汹涌而至,像妖魔的爪子,想要扼住人的咽喉。李瑞生下意识地快跑两步,站到了麦友身边。
“没事,咱这活就是脏得很,日子一久,你就习惯咧。”麦友擤了擤鼻涕,哑然失笑道,“上回一帮学生来参观,把个女娃当场给吓哭咧。”
工地上二十四小时不停工,平均分成白夜两班。在自己的十二小时里,除去中间吃饭能上来一小时,其余时间全部在井下度过,连撒尿、拉屎也不例外。李瑞生本以为凭自己这膀子力气,挖土、扛钢筋这种活根本不在话下,没想到头昏脑涨地刚爬出竖井,两条腿猛地一软,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老苞米喊麦友架着他走到僻静地方,坐下来,麦友又颠颠地给他打了饭。
“兄弟呀,你干活也太实在了。真以为不用动脑子,闷头傻干就成?瞅瞅,波棱盖儿都给造秃噜皮了。”老苞米看着李瑞生裤子上连布带膝盖蹭得血肉模糊的惨相,吸溜了一口飘着星星点点蛋花的鸡蛋汤,叹了口气,“底下那么呛,你出力又快又急,时间长了,大罗金仙也受不了啊!第一天来表现表现就得了。明天长点教训,不紧不慢地干。”
麦友往饭里添了半碗辣椒,走过来,半躺半坐地仰在李瑞生身边,长出了一口气:“听他的,明天多看我咋做。”他指了指李瑞生肩膀上纵横交错的血印子,“你就是不会使劲,这都惨成啥样咧?不说了,吃饭!”说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老哥,您这个喷浆的活,是不是对身子骨伤害挺大的?”李瑞生没啥胃口,看了看自己满是油污和脏锈的双手。
“那可不是咋的?”老苞米咬下一截大葱,“嘎吱嘎吱”嚼得挺香,“那些灰,吸进肺里就出不来。这儿还算凑合,喷浆的还给配个防尘面罩。虽然解决不了大问题,但比没有强啊。反正有这么一个说法,喷浆这活干长了,一般都活不过五十五岁。可你瞅瞅我,这身子骨不还挺硬朗吗?”说着,示威似的一拍肋条骨清晰可见的胸膛,却把还没咽下去的饭呛了上来,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李瑞生赶忙用手拍打老苞米的后背,给他把这口气顺了过来。
“行了行了,死不了。”老苞米苦笑着摆摆手。
李瑞生叹了口气,想起来巧凤那天晚上的话,问:“哎,老哥,你知道城里哪家金铺便宜点吗?”
“怎么着?给小媳妇买首饰?”老苞米这口气基本喘匀实了,脸上挂着坏笑道,“不如留着那钱,请我和你麦友哥去洗头房做个大保健舒坦舒坦。”
“啥是大保健?”李瑞生挠了挠头。
麦友抬起脚,狠狠地踢在老苞米腿上:“伙计跟你说正事咧!”
老苞米疼得一咧嘴:“嗬!我又没找你媳妇,踹我干啥玩意儿?”说罢,转了转眼睛,捋着唇边稀疏的狗油胡子,“我在省城混这老些年,金铺倒没咋去过。不过,我有个亲戚是做这行的,改天我领你去,指定给你打折。”
李瑞生很高兴,刚要道谢,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了莫名的嘈杂声。这时,带班工长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大声嚷道:“都别吃了,赶紧抄家伙到大门口去!”
“我操,又来了?”老苞米一跃而起,跑到旁边拾起三根大拇指粗细的钢筋废料,递给李瑞生和麦友一人一根,“这帮王八蛋,跟他妈狗皮膏药似的。”
原来是工地附近的地头蛇要以低价承包渣土的买卖,项目部不甘被欺,发生了争斗。双方各虎踞一头,都拿着武器,嘴里不停地叫嚣着,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却没有人真动手。到最后,真动手的正是李瑞生自己。事后,李瑞生想,是什么令自己做出了那样一种举动?是地头蛇们骂他们农民工“贱”吗?“就你们这些外地的乡巴佬,一条条贱命也不值个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土,好似刚从乱葬岗子里刨出来,三分不像人,七分更像鬼!”就在这个时候,李瑞生一个箭步冲上去,照着领头的那个人抡了一钢筋。那人手中的砍刀脱手扔出,仰面摔倒在地。双方人群一阵大乱,这回真要发生激斗了,是项目部安全经理的一声怒吼稳住了局势。那人在自己人的搀扶下站起身,咬着下嘴唇,看看旁边一脸无辜的李瑞生,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来头,怕被下黑手,竟然干巴巴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带着人转身离去了。
安全经理扭头瞧了瞧李瑞生,将他紧握的钢筋劈手夺过,说:“我让你动手了吗?滚一边去!”
李瑞生呆住了,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垂首站在一旁。
带班工长走过来拉住李瑞生:“你咋这么实在?赵经理没发话你就干上了?得亏没打脑袋,这一下要是给他开了瓢,那……”endprint
安全经理从口袋里掏出包“红塔山”,自己叼了一根,取出打火机点上,烟雾顿时从鼻子里弥散出来。接着,他又抽出一根,递过来。李瑞生犹豫一下,还是讪讪地接了,叼在嘴里。
“小兄弟,你是刚来的吧?”
李瑞生木然地点点头。
“咱们这儿是郊区,是三不管的地方。这帮混混,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堵着门硬要承包项目上的渣土运输。对付无赖,有时候是得真刀真枪地干,有时候吓唬走就行了。干不干,你得听我号令,不能自己跳出来就动手。”
“这……赵经理,我……”李瑞生抬起头,涨红的脸憋成了绛紫色,“是我不懂规矩,我……”
“不过,你小子倒有几分胆色。”安全经理挠着自己光溜溜的头皮,略带赞许地拍了拍李瑞生的肩膀,“下回再有这种事,你跟着我站在第一排。行了行了,都散了吧。”说罢,一挥手,工人们稀稀拉拉地散去。老苞米和麦友拉着李瑞生回到宿舍,把他按在床上,唠唠叨叨地好一顿数落。
最后,麦友说:“莫想这事咧,这些个规矩,在城里待久一点,你自然就明白了。记住,下回莫要这么实在,躲在人群后面吼两声就行。”
老苞米嘬了嘬牙花子:“是,以后可要长记性。你别看老哥我天天咋唬削这个削那个,真干起仗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赵经理说干,你就沖上去干?记住老哥的话,能吵吵就吵吵,尽量别动手!哎,对了对了,麦友,你给咱兄弟吹一段,让他稳稳心神。”
麦友罕见地一笑:“你不说我都忘咧。”他从铁皮柜里取出一条细长的破旧布袋,拉着李瑞生来到屋外的走廊上,打开布袋抽出一根半米长的紫竹笛,横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笛声自粗糙的音孔里飘扬出去,虽夹杂几处气声,转音略显滞涩,倒也平添些许山野风情。调子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如泣如诉。轻灵时,让人耳目一新;缠绵处,让人心醉神迷。老苞米斜倚在门框上嗑着瓜子,闪烁的眼神中飘浮着不为人知的心事。楼上楼下经过的人们,听到笛声,不禁也呆呆地发阵子愣。
李瑞生抹了抹湿润的眼睛,点上一根烟。挂在天边的几朵云彩,被夕阳的余光染成一片醉人的酒红,那形态,一会儿像巧凤站在山花丛中朝自己招手,一会儿像娘立在庭院门前冲自己微笑。
4
项目部的会议室里,庄成栋有些走神,右手夹着一根徐徐燃烧的烟,左手有气无力地托着腮帮子,困倦的双眼望向窗外。竖井外的出渣口,铲车正张牙舞爪地把从地下挖掘出的土石扔进卡车翻斗里。一捞一甩之间,铲车发出的巨大的轰鸣伴随着冲天烟瘴猛地爆发出来,震得人耳根子疼。原本垒成了小山包的渣土堆不一会儿便被夷为了平地。旁边的钢筋加工厂内火星迸溅、焊花闪烁,老旧的调直切断机挣扎着发出频率极高的“吱吱”声,直往人的脑仁里钻。地面上满是油污和铁屑,一条黑红的血渍般的小水流沿着沟壑流淌,借着昏昏欲睡的阳光反射出诡异的色彩。
资金上的缺口成了无法迈过去的坎儿。工程款要不下来,垫资施工的风险就在这里。不能拖欠工资,这是庄成栋这么多年做工程的底线,工人们跟他这么多年,都不容易。而且,拖欠工资还容易引发一系列问题。项目上能省的都省了,当然没有完全按图纸施工,要是一个参数都不差,拿什么去喂阎王小鬼?再降标准就是拿安全质量开玩笑。上法院也不行,讨不到什么便宜。就算是撞大运赢了,以后省城这片市场还要不要继续开发?不能为这一时的痛快,失去了长远的利益。
“都说说怎么办?”庄成栋说。
一片沉默。气氛非常尴尬。庄成梁哼了一声,扶了扶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咱别光想着省钱,也别想着很快就能追回欠款,关键要琢磨如何通过其他渠道增加进项。”
庄成栋眉毛一挑:“哦?你的意思是……找银行贷款吗?”
此言一出,不知是谁轻轻笑了一声,紧接着零零碎碎的偷笑声此起彼伏地蔓延开来,有的人边笑边用轻蔑的目光瞥了庄成梁一眼。众所周知的是,商业银行放贷以控制风险为主,且不说你有没有那个实力和关系拿到贷款,就是冗长的审批流程也吃不消。等银行把钱给你放出来,黄花菜都凉了。这些平日里在工地吃苦受累的一线员工,虽然可以为庄成栋赴汤蹈火,却向来瞧不起庄成梁这个油头粉面的登徒浪子。
庄成梁却不以为意,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二弟,等他发话。庄成栋见状,转念一想,听出了大哥的另外一层意思。接下来,他简单总结了一下,便宣布散会了。之后,他领着庄成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咔嗒”一声把门反锁。
“你的意思莫不是说……借高利贷吧?”庄成栋点上一根烟,问。
“二弟,莫说得那么难听,人家叫‘抬钱。况且,现如今你还有别的门路噻?你的朋友再多,现在哪个肯借钱给你?”庄成梁不慌不忙地抽着烟,坐在庄成栋身旁。
“你是不是脑壳坏掉喽?这个都敢碰?”庄成栋紧皱双眉,摇了摇头。
“不过是救命钱,很快就可以还给他。我有个朋友,一直仰慕你的为人。若是提出来少算几分利息,应该不成问题。”庄成梁自信满满地笑道。
庄成栋还是犹豫不决:“那要是高利贷借了,你短期内又要不回工程款,咱俩不是要惨死在人家手里头?”
“放心,只要你肯签字,一切包在我的身上。”庄成梁一嘬嘴唇,吐出个漂亮的烟圈,“钱关人命,人命关天,袍哥人家办事从来不得拉稀摆带!”
“你莫跟我油嘴滑舌,一旦行差踏错,后悔都来不及。”庄成栋用指尖“笃笃”地敲着桌面。
庄成梁笑着摆摆手,贼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事,舔了舔嘴唇,咳嗽了一声:“你就放心噻,不会出问题。哎,有件更重要的事摆在面前,你……”说着,他把脸凑到近前,故意停顿一下,“你是不是有意把美玲收作正房?”
庄成栋听到“正房”两个字时,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表情很不自然:“你讲这个啥子意思嘛?”
“看把你紧张的,大哥还能搞啥子古怪吗?你也晓得我满肚子的古道热肠,纯属是一番好意。”庄成梁胸有成竹地笑,“你要是顾虑家里人,尤其是咱那个顽固的老汉,大哥我自告奋勇,给你当个说客。不是我乱吹牛皮,几个回合下来,保证美玲风风光光地坐着小轿车进咱庄家的门。”endprint
“我……我不是……她……”庄成栋张口结舌了半天,憋得脸红脖子粗,最后索性闭上嘴,一拍桌子站起身,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起步来。
庄成梁看着二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折腾了好半天,方才拉着他坐回到沙发上:“我就当你同意喽,你也莫要上火,一切有大哥在前面给你冲锋陷阵。你不是想商量借钱的事情吗?来,咱在办公室里不谈家长里短,就谈公事。”
庄成栋看看表,叹道:“好吧,抓紧时间把细节敲定一下。”
一应事项全都谈妥后,庄成栋开车去接美玲做产检,顺便捎大哥一段路。庄成梁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说起新近发生的奇闻异事,唾沫星子乱飞,庄成栋“嗯嗯啊啊”地应付着,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美玲怀孕这件事,让他兴奋得好几天没睡着觉,兴奋劲儿过后,却也开始犯愁。情妇借子上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没几个女人给你生了孩子仍甘心做小三,更甭说在原配生不出孩子的前提下。而他行事仗义,什么事都讲个规矩、道理,现在让他对发妻始乱终弃,心里终究过意不去。庄成梁刚才的一番话,触到了他想碰又不敢碰的雷区。似乎除了把这糟心事交给大哥处理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庄成栋心下琢磨着,竟无奈地笑了,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开,乱七八糟的念头争先恐后地钻进脑子里。正当他神思恍惚之际,忽听旁边的庄成梁“啊”的一声惊呼,他用眼角余光一扫,发现车辆右侧隐约有人影晃动,且正朝车前进的方向移动过来!靠着本能反应,他猛地往左一打方向盘,同时迅速而不急迫地点踩刹车。身形硕大的丰田霸道划出一道扭曲的弧线,狼狈地停在了马路中央。幸好此时不是交通高峰期,后面的车没受什么影响,纷纷抛下几句谩骂,急慌慌绕行而去。
庄成栋惊出了一身冷汗,双眼瞪得溜圆,紧盯着正前方,喘了好一会儿的粗气,“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唾沫,方才缓过神来。他手忙脚乱地推门下车,绕到车尾后,见一个身穿素色衣裤的老太太坐在柏油路上,目光茫然地四下张望。
“老不死的!讹到老子头上来了?”惊魂未定的庄成梁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低声咒骂道。庄成栋赶忙把他拽到身后,自己深呼吸了几下,让心情平复下来,凑上前去,轻声问道:“老太太,您没事吧?能起来活动活动吗?”
“啊?你说啥?”老太太木然地瞧着庄成栋,忽然眼睛一亮,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儿子,我可寻着你啦!”
庄成栋这一下可吃惊非小,心说,这年头碰瓷的手段真是花样翻新啊。“老太太您别开玩笑,快起来走两步,要是有不对劲的地方,咱赶紧上医院。”老太太只是不理,一把抱住他放声痛哭。路边稀稀拉拉经过的行人,纷纷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眼神,有几个干脆站在旁边看起了热闹。庄成梁双眼紧紧盯着老太太,阴阳怪气地说:“老太太,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今天你碰瓷可算找错人了。”庄成栋见大哥只会添乱,狠狠瞪了他一眼,连哄带骗地搀扶着老太太到车上坐定,系好安全带,又把车顺到路边停好。“大哥,你打车去吧,我先送她去医院检查一下。”
“你……成栋呀,没必要这么实在吧?”庄成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这老杂皮绝对是想碰瓷,但你可没撞到她,一点边都没沾。行啦,要我说,咱大人不记小人过,把她扔路边,开车直接走算了,又不是肇事逃逸……”
“行了行了,要不然你把车开走,我打车去?”庄成栋懒得看大哥那张脸,不耐烦地挥挥手。
庄成梁一愣,撇着嘴点了点头:“好好好,我打车走。要不是我的奔驰送去保养喽,谁稀罕坐你这破车?你可真行,就没你这样办事的。真被她讹上,躺在床上屙屎屙尿,都要你来伺候。你瞪我做啥子嘛?就算这次不讹你,早晚有你吃亏的那一天!”
庄成栋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扭头再去看老太太,發现她并不看自己,而是透过侧窗望向路边的花池子,嘴里还低声哼着小曲。他眯缝着眼睛瞧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尝试着用柔和的语气引导老太太说出自己的来历,但折腾了半个小时也不得要领。他无奈地摇头叹息,暗笑自己刚存点非分之想,立马就遭了报应。
庄成栋给美玲发了一条短信,说临时遇上点事情,晚些再带她去做产检,随即一踩油门,驱车直奔省城最好的医院,给老太太做了个全面的检查。大夫说老太太身体还算不错,只是受了点惊吓,又因饥渴和疲劳显得比较虚弱,但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他心里这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庄成栋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考虑了一会儿,打电话把助手小高叫来,嘱咐他好生照顾老太太,尽可能联系到她的家人,实在联系不上就报警,并跟进警方的处理结果,及时向自己汇报。
不知为什么,庄成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胡思乱想着走出医院大门,一股疾风迎面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天要凉了,得嘱咐美玲加衣服。”庄成栋望着初秋阴云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语。
美玲慵懒地陷在客厅软绵绵的欧式沙发里,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一个做工精美的火柴盒,说:“我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哎呀,你就别催了,这两天烦着呢。”听筒里传来庄成梁不耐烦的声音。
“又输光了吧?哎,我给你出的主意好不好?借高利贷的事完全由你单线联系,等你把工程款要下来,还高利贷的资金不就是你翻盘的本钱?”美玲闪烁的眼神游走在火柴盒表面的花纹上,嘴角挂着浅笑。
庄成梁长叹一声:“好是好,但再翻不了盘的话,真他妈没法收场了。”
“瞧你那点出息,一点男人样都没有。”美玲娇声骂道,“成栋是不好赌,他要上了赌桌,不玩到大杀四方绝不肯罢休。”
“你别跟我提他,刚才我俩还吵了一架。”庄成梁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这弟弟现在真是傻到家了,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知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去见个领导,打牌是打牌,该干活还得干活。”
中间折腾这么一出,耽误了挺长时间,赶到美玲的住处已是日落时分。庄成栋心下惴惴,女人是弱水三千,各有各的风情,但在争风吃醋、耍小心眼这些事上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次放了她鸽子,是不是又要使小性、发脾气呢?虽然最近工地上的事把他烦得快要撑不住了,但美玲毕竟有了身孕,一切都要顺着她才是。这段时间,美玲明显对自己的身份在意了起来,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以后,我要生了孩子,人老珠黄了,你肯定就不会要我了”,每次,庄成栋都赌咒发誓,绝对不会辜负美玲的心,美玲也就转过脸笑了。只有庄成栋自己心里知道,要做这一个决定是多么难。endprint
外面的夜色越发深沉,天空中还飘起了雨,隐约可听见风刮过的声音。而此时小区里的万家灯火,在夜幕下,汇聚成一条温馨的河,无声滋润着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5
不知不觉间,李瑞生已在工地上度过了大半年的光景。他学会了好几样基本的技术,干起活来越来越得心应手,还攒下了不少钱,日子似乎正向着美好的明天一步一个脚印地迈进。
自打上次单枪匹马吓退地头蛇那帮人之后,安全经理遇上拔份儿的场合就带着李瑞生去当护法。李瑞生觉得这是领导看得起自己,每次都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面。有时候受点伤、挂点彩,安全经理都会打赏些上点档次的烟酒,他拿回去,就与老苞米和麦友分享。麦友对这些不感兴趣,总是阴沉着脸不言语,老苞米则“吧嗒”一口烟、“嗞喽”一口酒地忙活着,嘴上说些李瑞生听不懂的话。
“要说咱能喝上这好酒,还是沾你的光。但是老兄弟呀,你变了。”老苞米咂摸着安全经理赏的洋河大曲,坐在抽闷烟的麦友身旁,阴阳怪气地对李瑞生说。
“老哥,我咋变了?”
“成天出去干仗,脾气秉性能不变吗?”
他再想追问,老苞米却只是苦笑,不再言语。
李瑞生确实不明白。要说变了,他只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傻小子,而是变得底气更足了。虽然他心里清楚打架不是啥好事,但在有些人面前,确实没啥道理可讲,动手才能解决问题。
最近,两位老哥陪他进城给巧凤买了一条精致的水纹链,老苞米厚着脸皮跟沾点亲戚的店主好说歹说,还是花了沉甸甸的三千块钱。刚买回来那几天,李瑞生一有空就把项链放在微微颤抖的手掌心仔细端详,嘴里还念念有词。在阳光的照射下,项链上那些精美的雕花,刺破他掌心纹路里洗不掉的污泥,明艳地绽放,看得人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老苞米见状,啐道:“瞧你那个傻样!赶紧揣起来,小心被贼惦记上。”
“对对对!”李瑞生如梦方醒般慌忙把项链塞入红丝绒盒,再揣进上衣的内兜里。圆鼓鼓的盒子贴在胸前,有点硌得慌,他却感觉硌得很舒服、很热乎,脑海里满是巧凤看见项链时那桃花盛开般的笑脸。
前一阵,项目部要求务工人员登记个人手机号,李瑞生只好咬着牙买了个手机。有个手机也好,不再用跑出去老远找公用电话,随便寻个地方舒舒服服一坐就能给家里报平安。可不知为啥,渐渐的,巧凤爹娘好像不太在乎他是否平安了,每次打电话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付两句了事。刚开始问起瑞生娘的情况,巧凤爹娘还把老太太喊来跟他说几句,最近再一提,巧凤娘便不耐烦地用“亲家母刚刚睡下”或者“正糊涂着呢”给搪塞过去。李瑞生心里挺不痛快,但想着只要自己玩命多挣点钱,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去过年,娘就没有白受苦,自己也能在人前人后挺直腰板。过两年,再生养个大胖小子,这辈子也算对得起先人了。
家里还有个让李瑞生辨不清酸甜滋味的消息,便是巧凤不听他的话,还是进城打工了。问去了哪里,她就含糊其辞地说是外省的一个小城市,再问别的,就着急忙慌地跟他说些不痛不痒的家常话,便匆匆挂断。想到千娇百媚的媳妇一头扎入花花世界里去,他就打心眼儿里不踏实。
我瞎琢磨啥,巧凤不是那样的人。倒是她那肚子还瘪着呢,不行的话,再攒点钱,去医院看看吧,也许真是我的毛病。他心里胡乱嘀咕着,手握风镐加劲敲打着开挖面上的漂石。
风镐凿在坚硬的石头上,发出“咣咣咣”的巨响,震得人耳鸣心跳。李瑞生琢磨着家里的事,心情本就有些烦躁,再加上这震天响的噪音,更觉胸闷难忍,索性把风镐扔到一边,拾起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麦友见状,走过来拿起风镐,说:“伙计累咧?安生歇一下,我来。”
李瑞生感觉挺不好意思:“老哥你别管,我就喝口水的工夫。”
麦友摆摆手,执意干了起来。老苞米拉住仍欲阻拦的李瑞生,脸上挂着坏笑:“你让他来,甭心疼这逼养的。整啥玩意儿都不灵,就干起活来嗷嗷带劲。先抽根烟,坐下歇会儿。”
“等麦友哥干完一起抽吧。”李瑞生把烟装进上衣口袋,摘下安全帽,一屁股坐下来,忽又想起几天前巧凤娘给他打的那个电话。巧凤娘让他最近得空回家一趟,问她什么事,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他有些没好气,说:“现在正是活多的时候,等过年再回去不行吗?”
“家里有点事,你还是尽快回来吧。巧凤也会从城里回来等你,她有话跟你说。电话费挺贵的,你回来再说吧,我挂啦。”巧凤娘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非要让我回去干啥?难道……难道是家里没了青壮年的男人,遭了别人欺负?他心里直犯嘀咕。转念又一想,如今的马栏村不比从前了,有把力气的小伙子都进城打工去了,咋还会有仗着壮丁多欺负人的事发生呢?
李瑞生晃晃脑袋,从回忆里跳出来,起身准备继续干活。旁边的脚手架上,几个工友站在顶端正進行电弧焊作业。焊条轻点在钢筋表面的一刹那,灿烂的火花细密如织地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热烈地纷飞,迅速地零落,又悄无声息地湮灭于黑暗之中。李瑞生看得呆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因为只消轻轻一眨眼,无数团火花就已将绚丽的生命挥霍殆尽。
老苞米的一双小耗子眼滴溜溜转了几转:“老弟你最近咋总跟丢了魂似的?寻思啥呢?”
“咳,我还能寻思啥,也就是家里那点事呗。”李瑞生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老哥,你说咱们这些人,天天累死累活地图个啥?不就是为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吗?说实在的,我除了老娘和媳妇,真没啥别的奔头了。”
“想家啦?我跟你说啊,最扯犊子的事就是想家。你知道为啥不?”老苞米把嘴一撇,正准备长篇大论,忽听开挖面那边“咣当”一声响,循声望去,竟见麦友直挺挺躺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风镐。
李瑞生大惊,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麦友,见他双眼紧闭,嘴唇发紫,吓得自己差点也背过气去。他手忙脚乱地给麦友按摩心口,捶打后背,玩了命地掐人中。老苞米却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说:“别搞得跟要死人一样,躲开躲开。”见李瑞生不走,老苞米骂骂咧咧地一脚踹开他,拿过水壶来,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凉水,对准麦友黑灿灿的脸膛“噗”地喷射上去,片刻后,又扬起手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两记耳光。麦友的眼皮微微颤抖几下,鼻孔逐渐翕动起来,接着嘴角微微抽搐,眼睛慢慢睁开了。endprint
李瑞生长出一口气,找过一条分不清本来颜色的毛巾擦了擦麦友脸上的水渍:“老哥你这是咋回事?可吓死我了!”
麦友胸口一起一伏,呼出几口浊气,缓缓坐起身,说:“没事没事,刚才觉得喘不上气,就应该圪蹴下缓缓。”
“干这行的,哪个肺里没点毛病?你干时间长了也一样。”老苞米叼着烟,拍了拍惊魂未定的李瑞生的肩膀,扭头冲麦友骂道,“你奶奶的,下回累了就消停地歇会儿,别充能耐梗。刚才‘咣当一声,吓我一跳,我还他妈以为塌方了呢!”
李瑞生心里惦记着巧凤娘那一通支支吾吾的电话,又在井下拼死拼活地干了两天,跟带班工长请了假,准备回家。第一次去省城,感觉真是难于上青天。从省城回来就轻松多了,李瑞生再不是那个两眼一抹黑的傻小子,最起碼有了朋友帮衬。老苞米和麦友把他送到最方便的长途汽车站,拿着地图详细给他指明到哪儿转车更快捷,到哪儿步行更节省时间。李瑞生依言而行,没用了两天,便赶回了马栏村。
巧凤爹娘刚刚坐定准备吃饭,听院子里脚步声响,猛一抬头看见李瑞生,都有点发怔。巧凤娘先反应过来,眨眨眼睛道:“哦……瑞生啊,这……这么快就回来啦?别傻站着,正好该吃饭了,快坐快坐!”说罢,麻利地搬过来一把凳子,拉李瑞生坐下,又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玉米饽饽,放在他面前。
李瑞生看着异常殷勤的丈母娘忙前忙后,却不见巧凤的影子,冷冷地问:“娘,您说实话,家里到底出啥事了?巧凤呢?”
巧凤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在桌子底下重重踢了巧凤爹一脚。原本低头不语的巧凤爹吃了痛,一咧嘴,端起破口大瓷碗喝了口白开水,讪讪地说:“先吃饭,等会儿再说吧。”
李瑞生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吓了老两口一跳:“一家人就别遮着盖着了,说完再吃!”
巧凤爹看了看老婆子,又看了看面沉似水的李瑞生,皱纹堆积的一张老脸上挤满了尴尬。他使劲搓下后脖子上的一绺黑泥,突觉小腿骨上一痛,心知老婆子又在催促,只得起身到里屋翻找片刻,拿出薄薄的一沓装订好的纸,小心翼翼地放到李瑞生面前:“孩子,你自己看吧。”
李瑞生的视线刚落在纸面上,脑袋便“轰”的一声巨响,像被人当头重重打了一闷棍,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歪,险些仰面摔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双手把那沓子纸拿起来,仔细看了好几遍。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把手中的纸扔在地上,带着股劲风霍然站起,指着巧凤娘的鼻子道:“你……你们这是啥意思?”
那一沓纸被风一兜,缓缓飘落在地,头一页上有五个黑体大字:离婚协议书。
巧凤娘脸上挂着几分委屈和无奈,忙不迭地连连摆手道:“你看你这孩子,别着急嘛,我和她爹也是没法子。巧凤不知是咋了,非要跟你离婚,还在城里找人弄了个这东西出来,说是非要让你签字不可。你说她想弄这事倒是自己跟你说啊,嘿,前天又打电话说有事回不来了。让我们两个老的夹在中间,这……”
“她不知是咋了?哼哼,不知是在城里干了啥下三滥的勾当,不想安生过日子了呗。老早之前她说进城去打工,我就觉得心里不安生。好啊,这就要当潘金莲吗?”李瑞生左手隔着衣服,死命地攥紧胸前内兜里的项链盒,咬着下嘴唇,两只眼睛通红,头发都直愣愣竖起来,看着像是要吃人一样,“她人呢?要想离婚的话,当面跟我说清楚啊!”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离婚协议书,三把两把撕个粉碎,双手往上一扬,白花花的碎纸片在半空中飞舞,飘落在地上,“我一定要亲口问问她,我咋对不起她了?你们告诉她,赶紧从城里回来见我!我先把我娘接走。我娘呢?我娘呢?!”
“你娘……”巧凤爹低垂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巧凤娘瞪了他一眼,低声赔笑道:“她俩月前就离家出走了。”
李瑞生眼前一黑,倒退几步,脑袋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他心口窝发紧,嗓子眼里一股怒气直涌上来,浑身的血管仿佛就要爆裂崩碎。
巧凤爹见李瑞生这般模样,心下非常愧疚,慢慢地凑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孩子,你没事吧?唉,你娘糊里糊涂的,我们也真是尽心尽力了。那天一个没留神,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没影了。可把我和你……哦,和巧凤娘吓死喽。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发动起来,这顿找,把整个马栏村翻了个底朝天,就连镇上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说啥都没用了。孩子,听叔一句劝,咱们好聚好散,以后还当亲戚走。巧凤早就料到你会把离婚协议书撕掉,所以多备了几份。”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份离婚协议书,拉住李瑞生的手,“老话说,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我和巧凤娘也觉得应该让她自己跟你说个清楚,可她不听啊。”
巧凤娘也赔着笑凑到近前,拉住李瑞生的另一只手:“是啊,瑞生,婶子知道你是好孩子,不跟巧凤一般见识。其实让她回来也是这一出,你说又何必呢?干脆痛痛快快签了字,咱们一拍两散,谁也别耽误谁。”
“我娘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还有脸说这话?”李瑞生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把手给我松开,松开!我要去找我娘!”
“瑞生,你这孩子……”巧凤爹反而把李瑞生的手握得更紧,“说实话,巧凤跟我们说了,你这次回家必须把离婚协议书签了,不签的话绝不能让你走。她说她耗不起,可能她在城里跟别人……唉,你就签了吧!”
“瑞生,你就签了吧!说句不好听的话,早死早超生!”巧凤娘也赶忙帮腔,“你这样的棒小伙子还愁找不到媳妇?赶紧跟巧凤散了吧!这糟心事都是长痛不如短痛,都这样了,你还跟她掰扯啥……”
“我说了,让她自己来跟我说!”李瑞生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我真不明白,你们咋能这样对我?!见不到巧凤,我绝不会签字!她耗不起?我更耗不起!我现在要去找我娘,你们赶紧松开手!”说罢,用力往回抽手,没想到两个老人还真较上了劲,一下子,竟没抽动。
“哎呀,瑞生,你咋就这么拧嘞?!”巧凤娘使尽全身力气拉住李瑞生,急得一脑门子汗,“你娘都走丢俩月了,当时多少人一起找都没找到,你这一时半会儿上哪里找去?寻人启事已经贴出去了,这事咱们得慢慢来。今天先把离婚协议书签了。你放心,我们一定找到你娘。”endprint
“靠你们找?!”李瑞生瞳孔深处射出两道寒光,瞪大的双眼血一样红,“你们要是对我娘用点心,她根本走不丢!都整整俩月了,就我还蒙在鼓里!我用不着你们帮我,赶紧把手松开……”巨大的变故,让他长期在工地上积压的戾气陡然爆发出来。他的双臂猛一叫力,骨瘦如柴的老两口哪里禁得住他晃开膀子这么一甩,同时飞了出去,身体狠狠地撞在家具上,“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巧凤娘的腰磕在身后的床上,疼得一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她闭着眼睛缓了好一阵,才哼哼唧唧地抬起头来:“哎哟,我的天呐,你小子还真动手啊!今天我还就不信了,你……”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身体先是僵直不动,紧接着剧烈颤抖起来。
巧凤爹双眼紧闭,软绵绵地躺倒在破木头茶几旁,脑袋磕在茶几的一个角上,鲜血从太阳穴里汩汩流出,流到他破旧的衣服上,流到洋灰地面上,和尘土混成一摊黏稠的淤泥。
巧凤娘哆哆嗦嗦地爬到老伴跟前,翻了翻他的眼睛,伸手试了试鼻息,突然“嗷”地尖叫一声,眼珠子也红了,头发也散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跑过来,冲着愣在原地的李瑞生一顿乱捶,发疯似的大喊:“你这个畜生!你这个失心疯!我本来还觉得对不住你,这下你高兴了?快来人呀!杀人啦!杀人啦……”李瑞生的耳膜被尖利的叫声刺得“嗡嗡”作响,猛然间清醒过来,赶紧伸手去捂巧凤娘的嘴:“你不要喊!他……他说不定还有救……”
“有救个屁!人都凉了!杀人啦!快点来人呀……”
李瑞生大脑一片空白,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抬起粗壮的手臂,一把扭住了巧凤娘的脖子,另一只手狠命捂住她的口鼻,见她仍“呜呜呜”叫个不停,手下不自觉用了十分的力道,直接就把她按到了土坯墙上。巧凤娘就像一只待宰的鸡,双脚离开地面胡踹乱蹬,两只枯瘦的手有气无力地拍打着李瑞生的胳膊。
“你别喊了,我求求你别喊了!我要见巧凤,我要去找我娘!你这样喊来别人,我就……就……”李瑞生丝毫感觉不到巧凤娘的拍打,只顾着语无伦次地喊,“让你好好照顾我娘,别让她受委屈。现在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还逼我签离婚协议书!还不让我走!我咋办?!我只想把你俩甩开啊!我……我没想到会……”
不知过了多久,目光呆滞的李瑞生发现巧凤娘的腿已经不再乱蹬,而是僵直地垂着,她的裤子也早就湿透了,裤脚处,还“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骚臭的液体,地面的低洼处,已积了浅黄色的一摊。
突然,李瑞生狠命一哆嗦,把巧凤娘扔在旁边,整个人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此时,他才隐约听到看门的狼狗狂吠不止,与此同时,心底的恐惧潮水般向他袭来。明亮的阳光透过半开的雕花纸窗照在他惨白的脸上,显不出一丝暖意。
他颤颤巍巍地从胸前取出装着金项链的红丝绒盒,用缩小的瞳孔死盯着它。鲜红的盒子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再看,又有些鬼魅的紫。
6
庄成栋驱车行驶在通往项目部的道路上。近来持续的高负荷工作让他整天昏昏沉沉的,即便开着车还是睡眼惺忪。他使劲睁了睜眼睛,正准备打开车载CD,听两首歌精神一下,搁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小高打来的,告诉他工程款到位了。他猛一惊,说:“你再说一遍!”
“工程款到位啦,不光是现在这个项目的,原来拖欠的一批工程尾款也齐啦!”
庄成栋听清了,长时间憋在胸中的一口闷气猛然间倾泻而出。他想无所顾忌地大笑,又想歇斯底里地呐喊,但坐在车里拿着电话,他笑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反而觉得这股气郁结在嗓子眼里,堵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赶紧一打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推门跳下车,喘了几口粗气:“你可看准了?之前拖欠的工程款和现在签认应付的工程款都结清了?”
“看您说的,这么大的事我敢胡说八道吗?”电话里的小高激动得嘴都有点瓢,口齿已经有点不清楚了。
“那就好,那就好。”庄成栋挂断电话,哆哆嗦嗦点着一根烟,狠命猛吸了几口。
钱这个东西就是如此,你再怎么恨它、怨它,把一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原因都归咎于它,但当它“哗啦啦”流进自己的口袋时,那种快感实在无与伦比。更何况庄成栋正处在资金链断裂的边缘,突然来了这么一场及时雨,怎能不欣喜若狂?他平复了半天激动的心情,给庄成梁打了一个电话,夸他办事得力,但也要尽快把高利贷还上。庄成梁这次竟没有夸耀自己的功劳,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他也只是跑跑腿而已,逗得庄成栋哈哈大笑,说:“大哥你也有谦虚的时候,我真是小看你啦。”紧接着,庄成栋给市政府的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虽然工程款是在庄成梁上下打点、百般运作之下要到手的,但毕竟离不开高层朋友的帮忙。他先说了些非常感谢之类的客套话,然后请他们选个日子,一起出来坐坐。
运气差起来那叫一个度日如年,势头旺起来却又是一般日月如梭。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庄成栋感觉自己的精力特别充沛,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想到未来的生活就像这工程进度一样在康庄大道上突飞猛进,他就像打了鸡血,兴奋得恨不得蹦到天上摘颗星星。
站在镜子前,庄成栋收拾好一身鲜亮的行头,准备出门赴宴。今天约好了市政府的朋友,还请了些圈内圈外的好哥们儿捧场,地点当然选的是省城最高档的酒楼,饭菜也是最贵的。他准备好好答谢一下给他帮助的人。
在去酒楼的路上,庄成栋再次拨通了庄成梁的电话,依旧是没人接。这次能顺利要回工程款,大哥当居首功,今天的酒桌上怎么能没有他呢?可不知为什么,他给大哥打了七八个电话,都没人接。庄成栋把手机扔在一边,看着省城华灯初上的迷人夜景,本来痛痛快快的心里拧了一个小疙瘩。
酒后,庄成栋回到和美玲的住处,美玲正看电视。庄成栋上前搂住她,说:“我把上次的产检报告取回来了。各项指标都挺正常,大夫只是嘱咐要多休息,保证睡眠,多吃些水果、蔬菜……”
“行了行了,我早就打电话问过大夫了,还用你唠叨吗?”美玲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庄成栋的嘴唇。
庄成栋握住美玲纤细的手,放在自己粗糙宽阔的脸上轻轻摩挲,过一会儿又蹲下身来,侧过耳朵紧贴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双眼微闭,神态安详,似乎陶醉在轻灵悦耳的天籁之中,说:“看来还没长成呢,也不知道踢你,也不叫爸爸。”endprint
“别着急呀,就快了。”美玲幽幽地叹了口气,明媚的脸色逐渐黯淡下来,“就怕这孩子到时候有爸爸,却不知道妈妈在哪里。”
庄成栋一愣,把眼睛睁开,缓缓起身坐回椅子上,低头沉默了半晌,咬着牙说:“过一阵项目上没那么忙了,我马上回家离婚,跟你办手续。”说完之后,他痛苦地用双手抱住头,心里绞成了一团乱麻。过了好一会儿,没听到美玲的任何动静,他诧异地抬起头。
美玲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脸颊缓缓滑下,洁白的牙齿死命咬在双唇上,显是不想让自己发出抽泣的声音。
庄成栋最见不得女人流泪,赶忙把美玲搂在怀里,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安慰道:“不哭了,我怎么能让咱的孩子没有妈呢?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不哭了,听话……”
美玲抱住庄成栋,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庄成栋不再说话,像爱抚受伤的猫咪一样,抚摸着美玲乌黑的长发。突然,一个刺眼的东西扎进了他的视野里。
“这是什么?”庄成栋一把握住美玲的手,狐疑地盯着她手中的火柴盒,“从哪里来的?”
火柴盒很精致,正面是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图,周围印着精美的花边,中央是三个正楷字:大富贵。
“这……这不是我的。”美玲脸一红,忸怩地挣脱庄成栋的手。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是不是大哥带来的?”
“大哥他……哎呀,你就别问了!”美玲红着脸背过身去,两只手紧张地揉捏着衣角。
庄成栋混工程圈这么多年,对省城的各类娱乐场所了如指掌。这“大富贵”明面上是一家高端酒店,暗地里就是个大型地下赌场。他看到这火柴盒,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袭上心头:“美玲,你跟我说实话,大哥可是掌握着公司的关键业务呢,要是还在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美玲背对着庄成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大哥他……他……”
“你慢慢说,没事的。”庄成栋抚摸着美玲的秀发,强作镇定地宽慰道。
“大哥他前一阵在赌场输得一塌糊涂,喝多了来这里撒酒疯,又是喊叫又是摔东西,吓死我了。我还听他说什么高利贷之类的,也不敢告诉你,怕你生气。可是他这样下去,我真害怕哪天……呜呜呜……”
庄成栋的眼睛越瞪越大,当听到“高利贷”三个字时,他浑身冷汗直冒,酒都醒了一多半。一时间,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一双手死命攥着,像要找谁去拼命。
“你也别太生气,好好劝一劝大哥,让他别再赌了。他天天在外面跑也不容易,谁没点小毛病呢?”美玲擦擦眼泪,转而,替庄成梁说起好话。
这一刻,庄成栋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岁,他咬紧牙关,尽力不把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挂在脸上。等美玲睡下后,他颤颤巍巍来到阳台上,掏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
庄成梁叼着烟,垂头丧气地从地下车库走进电梯,平时油光锃亮的大背头乱成了一堆杂草。“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他叹了口气,迈步走出电梯,一抬头正看见面无表情的庄成栋。
“成……成栋,你怎么来了?”庄成梁一惊,很费劲地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不欢迎我来?”庄成栋上下打量着大哥,冷冰冰地问。
“不是,不是,看你说的。”庄成梁赶忙摆摆手,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项目上工作忙嘛,咱俩各负责一摊,天天都忙得四脚朝天,你一般也没空来我这里。来,快进来。”
莊成栋不动声色地跟着进了屋,转身把门关好,冷眼看着庄成梁在饭厅的橱柜里手忙脚乱地翻找茶叶,“大哥,这么晚了才回来?”
“哦……那个……咳,这不约了几个开发商,聊一聊城东的度假村项目吗?那可是块肥肉,拿到的话咱们又……”
庄成栋一听,满腔怒火一下冲到脑门,抬起腿,一脚踹在庄成梁屁股上。毫无防备的庄成梁一个跟头栽向前去,脸“咣当”一声结结实实拍在地上,鼻血立刻流了出来。
“你……疯啦?”庄成梁眼前金星乱撞,刚翻身坐起,又被庄成栋在胸口补了一脚,仰面栽倒在地。他浑身剧痛难当,喘气都使不上劲,只好瘫在地上。
“我看疯了的是你!”庄成栋揪着大哥的衣领,怒冲冲地质问道,“你刚从赌场回来吧?又输了多少?还高利贷的钱是不是都被你败光了?说!”
“弟弟,你做啥子嘛,真的冤枉我喽……”庄成梁也拽不出京腔了,有气无力地说着家乡话为自己辩解。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告诉你,这种事情我打几个电话就查清楚了,你根本瞒不住!最好老实交代,否则今天我就不认你这个大哥,你去派出所过夜吧!”
“哎哟,弟弟……”庄成梁害怕了,知道弟弟的脾气上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自己的丑事和盘托出,“我也是一时糊涂,之前耍钱的时候被那伙龟儿子算计,摇裤都输去喽。拿了还高利贷的钱,我鬼迷心窍地想去翻盘,结果……我晓得,我不是人,我不该骗你,你就看在咱老汉的份上,饶了我吧……”
本来,庄成栋并没有找到大哥挪用资金去赌博的直接证据,这么问,只是诈他一诈,谁知做贼心虚的庄成梁,被弟弟搞了个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全都招了。“你说实话,钱还剩多少?”庄成栋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心中交织着无尽的愤怒与失望。
庄成梁坐在弟弟脚边,抱着他的腿:“本金还剩一半多吧,我这两天输得凄惨,脑壳也乱掉喽……”
庄成栋长出了一口气,抬起颤抖的手指着大哥的鼻子:“幸亏美玲及时提醒我,要不然等你把钱输光,咱们一家人都不晓得是啥子下场!”
“美玲?”庄成梁这时缓过气来了,先是一愣,随即红了耳根,霎时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烂货跟你说啥子了?弟弟,你可不要听个婆娘挑拨离间!我跟你说,她可不是个好……”
“你给我闭嘴!”庄成栋本来稍稍平复的怒气又涌上心头,一脚把大哥踢开,“你发毒誓戒赌都好多次喽?不仅没有收敛,现在居然拿着还高利贷的钱去赌?!”endprint
“弟弟,我这次真的知错喽。美玲的事我慢慢跟你说,你就再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嘛?”庄成梁见弟弟正在气头上,只好咬着牙把对美玲的百般咒骂都压在心底,继续涎皮赖脸地哀求。
“唉……大哥,不是做兄弟的小气……”庄成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喘,“公司做大了,几百人跟着我吃饭,我得对他们负责,这也是对家人负责嘛。你……”他停顿了一下,把视线从大哥身上挪开,眼睛有些湿润,“你以后就不要在公司任职了,回老家去吧。”
庄成梁一下子愣住了,整个人如坠冰窟,目瞪口呆地直挺挺僵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想回老家也行,我可以借给你些本钱,你自己做生意吧。总之你不能……”
“庄成栋!你……你个小杂皮!”庄成梁突然一跃而起,血红的眼睛瞪得溜圆,额头上青筋暴突,“我不晓得美玲那个贱货跟你说了啥子,反正我现在讲的所有话你都不会信!但你想一下,当年你没活干,是谁风里来雨里去帮你拉来省城的大项目?当年你出去应酬,是谁冲在前面帮你挡酒,喝得自己把胆汁都吐出来?当年甲方多少次赖账,你发不出工钱,那些民工堵着门口要吃了你,又是谁求爷爷告奶奶帮你要回工程款?!挣钱都由你去挣,吃屎都是我来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要是没有我,你算个毬啊?!”
“你他妈少跟我讲这些!”庄成栋怒不可遏,吼得天花板都要被掀起来,“是,那些龌龊事你处理得好,但也不是你祸害公司的借口!在这污浊的世道上混,没你不行,但我不信世道会一直污浊下去!不管你立过多大的功劳,你也是个无赖、臭流氓!你不是喜欢赌吗?我不耽误你噻,从明天开始,你睡在赌场,吃在赌场,就是死在赌场,我都不会管你!但大哥你给我记下喽,以后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说罢,他恶狠狠地把烟屁股甩在地板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庄成梁听到弟弟摔门离去的声音,“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的粗气,再次瘫坐在地,嘴里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他咧开嘴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皱作一团,在心里发狠,臭婊子,这是你逼我的!
7
小饭店的推拉门滑开,老板无精打采地起身迎客,刺骨的寒风“呼”地一下钻进屋里,老苞米盯着炉子上幽蓝的火苗,打了个夸张的冷战。他没命似的抽着烟,不停地往地上吐痰,却不时失去准头,吐在自己的胶鞋面上。
麦友仍是少言寡语,“啪啪”地把一颗颗蒜瓣拍成蒜饼,“咯吱咯吱”地再把一片片蒜饼碾成蒜泥。
“我跟你说啊,这就是咱的命。从开始干这操性行当那天起,就应该知道早晚是这下场。”老苞米哭丧着脸,端起污迹斑斑的玻璃杯,灌下一大口红星二锅头,辣得直打嗝。
麦友仍不言语,认认真真地把粘在手掌上的蒜泥拨拉到装满咸菜丝的碗里去。
老苞米一看麦友闷头闷脑的样子,气得直喊:“妈了个巴子的,你聋啦?吃吃吃,就他娘知道吃!瞅你那膈应人的吃相,消停会儿吧!”
“你也说咧,这是命。”麦友苦笑着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把蒜泥和咸菜丝拌匀实。
“嗯呐,这就是命啊,但你小子平时也算尿性,非认命不可吗?”老苞米实在是恨铁不成钢,紧紧抓住麦友的手臂,“咱能让他赔一点是一点,你没命花,你老婆孩子也不花吗?”
“你就是个嘴子,有好大的能耐?还真以为能要到钱?”麦友不耐烦地甩开老苞米的手,就着蒜,抿了一口白酒,“你咋证明是在哪个工地落下的病根?之前干过的那些工地,有几个签过劳务合同?就算你能证明,手续全走完少说也要两三年,你等得起?”
老苞米张张嘴,实在无言以对,也蔫头耷脑不出声了。
“老哥,这东西我看不懂,你给讲讲是咋回事吧。”李瑞生拿着一张黑中透白的胸片,看了半天,还是摸不着头脑。
“唉,兄弟呀,你说这事咋都往一块儿赶呢。要知道你今天来辞行,我俩就晚两天再去医院。本来挺高兴的一顿散伙饭,结果喝成了惨了吧唧的断魂酒。”老苞米抹了抹眼角的几滴泪花,伸手在胸片上比划着,“你瞅,这两片是肺,这一道一道的是肋骨,里面有这些白点就是尘肺病。我这儿白乎乎的一片都快硬成石头了,你麦友哥还轻点,所以我是三期他是一期。他要是能弄点钱还算有救,我只能等死喽。”
麦友一把抢过李瑞生手里的两张胸片,撇到旁边,端起酒杯道:“莫看咧,喝酒!”
李瑞生一口干了杯中酒,皱眉道:“本来打算跟二位老哥辞行后,我再去找俩人做个了断。没想到会这样……”他沉吟半晌,压低了声音,“不瞒二位老哥,现在我身上背着两条人命,这次来省城,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老苞米手一松,玻璃杯“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麦友目瞪口呆地望着李瑞生,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
老板闻声,拎着笤帚、簸箕走过来扫玻璃渣子,李瑞生赔着笑说杯子的钱等会儿结账时一起算。待老板收拾完走了,老苞米张口欲问,被李瑞生一摆手制止道:“別问了,我本来也不想这样。这些天我想清楚了,已经失手杀了两个人,不在乎多杀两个。刚才我听明白了,两位老哥不就是发愁看病和料理后事没钱吗?我有办法,帮我绑一个人,钱到了我一分不要。你们拿上钱拍屁股走人就成,别的事都不用管。”
麦友紧锁眉头:“咋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算咧,你原本打算咋做呢?”
李瑞生闭上双眼,回忆起逃离老家的那天下午,自己坐在长途汽车上,窝在角落的座位里瑟瑟发抖。他死灰色的脸贴着车窗玻璃,黯淡无光的双眼瞧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群山,干裂的嘴唇上爬满细碎的伤口。他的头很涨,涨得要炸裂开。他试着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下一步该咋办,却有太多太多的事想不明白,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袋里激烈地奔跑、撞击,一秒钟也停不下来。巧凤到底为啥要跟我离婚?而且还这么着急?她咋能这样对我?她爹娘咋能这样对我?当初是她逼我去打工的,我去城里干那些牲口一样的活计,她却跟别人跑了!她一定是不敢当面跟我说,怕我把她撕碎了喂狼……老娘走丢了这么长时间,我到哪里找去?她一个痴呆老人,世道又这么乱,她咋可能活下来?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我不要说养老送终,连尸体都不知丢在哪个旮旯去了。她临死前是不是还念叨着我的名字……不知为啥,辱骂他们农民工的地头蛇、工地上撇着嘴的小技术员以及各式各样神态倨傲的城里人,此刻也像走马灯一般飞速闪现在他的脑海里,晃得他天旋地转,胃里一阵阵抽搐。endprint
耳边,手机铃声一直没停过,从上午开始,同一个号码给他打了不知多少个电话,他不想接,对方却一直打个不停。他实在无法忍受,烦躁地掏出手机准备关掉,彻底摆脱这个陌生人的骚扰。他的手指按在关机键上,眼睛却看见屏幕上有一行奇怪的话: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老婆是谁,接我的电话,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打电话的人见他不接,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李瑞生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接听了电话。
“喂,你是谁?”李瑞生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疑惑和戒备。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对方的声音同样低沉,能听出来是有意改变了本来的嗓音,“你老婆跟别人跑了,你知道吗?”
“你……你咋知道的?你想干啥?”李瑞生额头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白毛汗。
“哼哼,别紧张,兄弟。”对方冷笑着,声音压得更低,散发出一股阴恻恻的气息,隔着电话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多余的事别管,你就告诉我,她让你做王八,你就不想报复吗?”
“你……你为啥要帮我?”李瑞生心底陡然泛起莫名的兴奋,感觉自己分崩离析的世界又有了诡异的希望,自己七零八落的生命又有了飘渺的意义。
“恨她的又不止你一个人。听清楚了,我只说一遍,她的住址是……”
陌生人的话一字一句地印进李瑞生的脑子里,他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记一件事。离开家进城打工的日子里,他心中生出过无数个疑问,费多少牛劲也想不明白。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不知道仍在喘息的躯壳到底属于谁,但过去的那些疑问似乎都迎刃而解。
因为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仇。
李瑞生从回忆里跳出来,冷哼一声,眼角眉梢的杀气刹那间弥漫开来:“原本挺简单,我把那对狗男女堵在屋里,一刀一个,祭我娘在天之灵!”
老苞米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直接抓起酒瓶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直喝到两只小耗子眼腥红腥红的,把酒瓶重重往桌上一蹾:“麦友,你说咱现在还怕啥?老埋汰的事干了十几年,如今想埋汰都不行了。你今天在医院没听说吗?得了这个病,不自杀的人都是跪着死的。我是没啥指望了,但一大家子人还指望着我这点要命钱过日子。我刚才让你拿个主意,你磨磨叽叽不吭气。现在瑞生兄弟指了条道出来,就算是座独木桥,也比人不人鬼不鬼地回家等死强吧?”
麦友点着一根“红双喜”,两三口就抽成了烟屁股,缭绕的烟气罩住了他黝黑的脸庞,只听见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李瑞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是伤天害理的事,老哥要是为难就算了。我还是一个人去攮死那对狗男女更痛快些,本来……”他说到一半,烟气散去,竟看见麦友紧闭双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认识这么久,一直当麦友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像个小娘们儿似的哭得这么厉害。老苞米也吓傻了,夹烟的手僵住了不敢动弹,自燃的烟灰积了老长一截,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咱现在就是人见人嫌的老鸹,还有啥不敢干的?我刚才不吭气,本来是想得了尘肺病还能咋,接着回去干活呗,干死拉倒,能多挣点钱就行。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吃油泼辣子长大的男人,谁情愿自己的命比狗还贱……”难得赶上麦友说出这么长一段话,李瑞生和老苞米都听傻了,“伙计,我听你的,你说咋干就咋干。”麦友用力握住李瑞生的手,咬着牙点了点头。
“好,但我再说一遍,事办成了,两位老哥拿了钱马上就走,头也不要回。我的事我自己了断,不许别人插手!”李瑞生把另一只手搭在麦友的手上,双眼闪闪发亮。
老苞米收起平时流里流气的神态,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把手搭在李瑞生的手上。
三个人商量好,租了辆金杯面包车,在目的地附近盯了几天的梢,然后化装成管道修理工敲开门,将一个孕妇打昏,装进麻袋掠走了。李瑞生用毛巾塞紧她的嘴,用拇指粗的绳子把她五花大绑了,丢在车厢后面。老苞米和麦友看在眼里,始终一言不发。孕妇不久后醒转过来,挣扎着从麻袋里伸出头,看见老苞米和麦友两个人,吓得“呜呜”叫。一扭头,又看见李瑞生,顿时白眼一翻昏了过去。李瑞生寻来一块黑布,把孕妇的眼睛蒙上,自言自语道:“吓死你,就太便宜你了。”
刚把人绑来才两天,孕妇的手机就没命似的响个不停。老苞米问接不接,李瑞生摆摆手道:“不着急,抻抻他,否则不会痛快给钱。”一直等到第四天傍晚,李瑞生才拿起孕妇的手机拨了回去。听筒里刚“嘟”了一声,对方马上接了:“喂?美玲,是你吗?”
“哦,你叫她美玲啊?好名字,好名字。”李瑞生冷笑一声,透过侧窗看着路边密密麻麻的油松,“明天晚上十一点,在北郊清水河小石桥附近,你带上六十万现金来接人。大家都是求财的,你可别一时糊涂报了警。到时候要钱的事变成了要命的事,而且是一尸两命,那就不值当了。”
“兄弟,你是第一次干这个吧?”对方的嗓音疲惫异常,语气却颇为沉着,“还把人质的手机带在身边,我要是报警的话,你们早就被一窝端了。”
李瑞生一愣,不明就里地看了看美玲的手机:“你少废话,我说的都听明白了吧?”
“求财就好,能用钱解决,咱们谁也别动肝火,就当做了笔生意,和气生财。”对方沉吟片刻,继续道,“我能听一听美玲的声音吗?”
李瑞生瞥了呜呜哭泣的美玲一眼:“她没事,已经睡着了,你就放心来吧。记住,晚上十一点在清水河小石桥,就你一个人。”说罢,不等对方反应,挂断电话,摇下车窗玻璃,甩手把手机扔了出去。
灰蒙蒙的天色越压越低,眼前这条宽阔平坦的沥青马路也渐渐模糊了。这是一条通往郊区的路,但他们三个人谁都不清楚,在前面道路上,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哎,你瞅那边!”老苞米一拍麦友的肩膀,用手指着路旁一处即将落成的超高层建筑,“咱之前在那儿打过桩,现在都快盖成了,你看多大的一栋楼啊!”
麦友放慢车速,瞥了一眼巨塔似的高楼和横扯着的大红条幅,冷哼一声:“跟咱有个毬关系。”
自打美玲失踪,庄成栋先是发疯般地到处寻找。几天后,他就绝望了,整天目光呆滞地坐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他埋怨自己一心扑在项目上,半个多月没去看美玲,直到家里不见人,手机也死活打不通,方才知道出了事。他怀疑是大哥搞的鬼,手下人却说庄成梁过量饮酒导致酒精中毒,正处于昏迷状态,躺在急救病房里打点滴。他又怀疑高利贷老板,但項目上已经筹钱把高利贷还清了,对方也矢口否认。正当毫无头绪之际,他接到了绑匪的电话,好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虽然没听到美玲的声音,却终究有了一点线索和希望。endprint
庄成栋来到他和美玲的温柔乡,一切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安宁,只是让他魂牵梦萦的爱人已不知所踪。他细数了一下跟自己有过节的人,都没有那种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和绑匪通话时,他强装镇定,其实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他早就乱了方寸。绑匪的作案手法很幼稚,连小毛贼都算不上,简直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只是几个走投无路的穷鬼,为了弄点救命钱而铤而走险。虽然知道报警才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又不敢冒这个险,万一警察处置不慎,把绑匪逼到绝境来个玉石俱焚,那自己也只能跟着美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见阎王了。想到这里,庄成栋给财务主管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准备六十万元现金,装进两个大皮包里送过来。
夜深了,北风呼啸着穿过省城的大街小巷,卷起遍地的枯枝败叶。初冬时分,人们的夜生活也萧条下来,唯有喝醉独归的酒鬼在路灯下摇晃着游荡。
庄成栋衣不解带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烟。明天晚上就要去赴綁匪的约,他胡思乱想,整夜没合眼,就那么直勾勾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清水河在省城北郊,原来河水清澈,两岸芳草萋萋。但自从附近的化工厂、钢铁厂投产开工后,生产废水、污水便一股脑地排入河中,很快,清水河便变得臭不可闻。虽经过几次治理,污染源也被迁往他乡,但终究积重难返,清水河早已干枯见底,只剩下杂草丛生的河床和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拱桥。近年来,清水河附近又成了堆放渣土、填埋垃圾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能隐约看见微弱灯光下升腾而起的漫天烟尘和挖掘机奋力挥舞大爪子的模糊影子。不要说人,连野狗都难得瞅见一只。
庄成栋找来几个开渣土车的司机,问明白清水河小石桥的具体位置,开着自己的霸道单刀赴会。来到小石桥旁,低头一看表,差一刻钟十一点。庄成栋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推门下车,被迎面袭来的刺骨北风拍得一激灵,顶得鼻腔里一阵阵酸疼。抬头看黑漆漆的天空,根本寻不见月亮的半点踪影。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打开,冷色调的光柱打在四周,只能看见齐膝高的杂草。这把手电筒还有电棒的作用,拨动上面的一个小疙瘩,另一端就成了万伏高压脉冲放电的防身武器。饶是再怎么顶天立地的硬汉,只消轻轻一碰,立刻便要手脚抽搐、跪地求饶。他原地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人,心知在这杂草堆里,静悄悄地走路根本不可能,干脆迈开大步“哗啦哗啦”地走起来。
转到小石桥的拱底,庄成栋忽觉不远处一堆野草的形状十分怪异,靠近点打着手电仔细观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一辆面包车,上面铺了些干草作伪装,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低矮的草垛子。
庄成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滚带爬到近前,用嘴叼住手电筒,疯狂地伸手拨开面包车上的枯枝野草。几下之后,黑乎乎的车窗裸露出来,他向下一摸,抠到了开关门的把手。
庄成栋的心快要蹦到嗓子眼里了,嘴里念叨着“运气不会这么好吧”,使劲搓了搓冻麻的双手,哆哆嗦嗦地用力一拉,车门“哗啦”一声滑开了,一股浓重的霉气混杂着腥臭味扑面而来。他浑然不觉,径直用手电照向车厢内,一眼便看见了美玲。被五花大绑的美玲,背靠在车门旁边的座椅上,紧紧缩成一团。他大喜过望,伸手扯下蒙在美玲眼睛上的黑布条,压低了颤抖的声音说:“亲爱的,你没事吧?”美玲缓缓睁开眼睛,乍一看见庄成栋,脸上霎时爬满了诡异的恐惧,嘴里“呜呜呜”的,想大声尖叫却叫不出来。庄成栋以为她受惊过度,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家,我……”
突然,他借着手电的光亮,感觉到美玲惊恐万状的眼神似乎并不是看向自己,而是看向自己的身后!
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细想,手指飞快地一拨手电筒上的小疙瘩,用手掌压住电门,伴着放电声,迅速往后一捅。只听背后有人“啊”地一声惨叫,接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他心中大喜,正欲回头,忽觉后脑“嘭”地一震,随即两眼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瑞生急忙关上车门,扔掉手中木棍,俯身察看倒地不起的麦友:“老哥,你咋样?”
“没……没事,我贼……贼你妈,怪厉害的,还好电到了大腿上。”麦友觉得裤裆里潮乎乎、热腾腾的,大半个身体又麻又疼,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
老苞米冲着昏死过去的庄成栋狠狠踹了两脚:“这逼养的挺贼呀,还整这玩意儿祸害人。”又从草堆里捡起掉落的电棒,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不丁点儿东西咋这么邪乎呢?我还以为电到身上也就刺挠一下,原来……”
麦友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丢在老苞米屁股上,骂道:“唠叨个锤子,赶紧干正事!”
老苞米讪讪地把电棒揣进怀里,帮着李瑞生把庄成栋捆了个驷马倒攒蹄,“哎,这就打晕了,钱搁哪儿了咱也不知道啊。”
李瑞生并不答话,从庄成栋裤兜里搜出一串钥匙,拉着老苞米来到不远处的霸道越野车跟前,打开后备箱,见里面放着两个大皮包。这时麦友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从龇牙咧嘴的表情看得出还是很难受。
老苞米吞了口唾沫,拽过一个皮包来,扯开拉锁,看到里面红彤彤、满当当的几十捆百元大钞,眼睛中闪烁着异样的光亮。他又打开另一个皮包,一手抓起一沓钞票,轮番贴在嘴上亲得咂咂直响:“我要得几次尘肺病才能挣这么多钱啊?”
李瑞生仔细把皮包里的钱清点完毕,正好六十万元。他说:“多谢两位老哥帮忙,这份恩情,来世再报了!”说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
老苞米伸手欲扶,身子弯下去一半忽然停住了,轻叹道:“兄弟,非得要他俩的命不可?”
“不是早就说过吗,虽然我也很后悔,但反正身上已经有两条人命了。”李瑞生惨然一笑,撩开军大衣的下摆,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三棱刮刀。在车内自动开启的照明灯下,这把刮刀发出一股狠戾的寒光,“我没啥退路了,你们赶紧走吧,别耽误我的事。”
老苞米憋了一肚子告别的话,本来已经拱到嗓子眼,此时也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嘟囔了一句“这天儿真是嗷嗷冷啊”,将皮包扛在肩上,一把拽住摇头叹息的麦友,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endprint
8
庄成栋费劲地睁开双眼,脑袋剧痛难忍,鼻子里灌满了浓重的草腥味。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猛地发现手脚被牢牢捆绑在背后,整个身体绷成了弓形。他拼命挣扎着在地上来回翻滚,看到天空仍是深黑色,身边却十分明亮。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自是绑匪打开了面包车的前大灯,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李瑞生把三棱刮刀狠戳在泥土里,又不慌不忙地拔出来,再戳下去。正这么重复,忽听草丛里传来声响,他站起身,走过去,双手抓住庄成栋背后的绳结,一叫力,提麻袋似的把庄成栋拎在半空中,往旁边的土包上一摔。
庄成栋被摔得差点背过气去,咬紧牙关没喊出声来。侧过身子靠在土包上,一抬头正看见五花大绑的美玲坐在旁边,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胸前,正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们呢?正在挖坑吗?”庄成栋认命般地苦笑道。
“挖坑?你想得美!”李瑞生席地而坐,借灯光仔细欣赏着手中这把刀的锋刃,“老子今天管杀不管埋,就是要让你俩的尸体晾在这里喂野狗。”
“我也是糊涂了,相信你真的只是求财。”庄成栋长叹一声,把视线从美玲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挪开,心中一阵阵抽痛,“兄弟,我这辈子不敢说没做过缺德事,但也不记得跟谁结下过你死我活的梁子。我也看出来了,你算准这荒郊野外没人打扰,所以并不着急。现如今我只求你两件事:第一,放过我的女人。”
李瑞生的眼睛瞪得溜圆,嘴角剧烈抽搐起来,正欲起身发作,屁股都抬了一半,忽然停滞不动,随即又坐了回去,嗓子眼里挤出“呜呜呜”的声音,像笑也像哭,更像是夜猫子瘆人的怪叫。过了好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不可能,你说第二件事吧。”
庄成栋鼻子一抽,眼泪流了下来,咬着牙恨道:“祸不及妻儿啊!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规矩?”
“你到底还说不说第二件事?”李瑞生抠着指甲缝里黢黑的污泥,慢条斯理地问。
庄成栋抽泣了半晌,长出一口气道:“好,第二件事,你他妈能让我死个明白吗?”
李瑞生点点头,起身来到美玲身边,扯掉她口中的毛巾,用手一指:“你自己问她吧。哎,对了……”他懊悔地一拍脑门,“把她手机给扔了,要不然真该让你看看她前些天的短信。你顺便问问她,为了当庄太太,还跟谁有过一个被窝里的交情?”
庄成栋万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错愕的眼神向美玲投过去无数个疑问,结结巴巴地颤声道:“美……美玲,你……你这是……”
“美玲……”李瑞生的五官狰狞起来,从胸前内兜里掏出一个红丝绒盒,哆哆嗦嗦地打开,取出一条精致的水纹金项链。他换上一副爱怜的神色,轻轻地把项链戴在美玲的脖子上,“这项链比二嫂子那条咋样?你喜欢吗,巧凤?”
巧凤饱含泪水的眼睛上翻,鄙夷地白了李瑞生一眼,恶狠狠地啐道:“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有种就冲老娘一个人来!你害我爹娘还嫌不够,非要赶尽杀绝!好啊,你把我千刀万剐,我没啥说的!但你要是敢祸害成栋,我化成厉鬼,让你死得惨过我千万倍!”
李瑞生扬起手,给了美玲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你这个臭婊子!还有脸说我是畜生?我进城打工为了啥?我天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挖洞是为了啥?你们家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把离婚协议书摆在面前让我画押,该不该死?!我离开马栏村之前,跪在地上给你娘磕了三个响头,让她好生照顾我娘,结果呢?!一句离家出走就把我打发了!该不该死?!”他声音嘶哑,最后,失声痛哭起来。
巧凤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厉声哭喊道:“你进城打工咋了?天大的功劳哟!我在乡下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农民工在城里连坨狗屎都不如!城里人哪个不嫌你们又脏又臭?!干着折阳寿的活,挣俩喝稀饭的钱,打发人家城里要饭的都嫌少!过些年再犯了尘肺病,挣的钱都不够你们续命的!我咋能心甘情愿地跟你这个农民工过一辈子……”
“你……你……我来城里干这个糟心的营生是为了谁?你这个贱人!我打死你……”
庄成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惊得几乎屏住了呼吸。两人说的虽是方言,但可以听个大概齐,他脑子转了几转,立刻明白了七八成。听着李瑞生的连声质问,他心里暗暗叫苦,自诩光明磊落的他竟是个如假包换的奸夫!
庄成栋看着李瑞生的五官相貌,忽然感觉有種异样的熟悉,再加上那句“一句离家出走就把我打发了”,心里动了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
“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男人上路,等会儿咱俩再慢慢聊。”李瑞生蹲在庄成栋对面,举起手中的三棱刮刀,似乎很享受地听着巧凤的哭喊,对准他的胸腔就要扎下去。
“等等!”庄成栋突然大叫一声,把李瑞生吓了一跳,“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没做完,我还没搞明白!”
李瑞生皱眉道:“你脑壳里装的都是大粪吗?还没搞明白?”
“你……你怎么会找到美玲的住处?是通过我大哥吗?”庄成栋其实并不在乎这件事,他在乎的是这把看似不起眼的三棱刮刀捅进躯干里,自己必是内脏破裂,惨死当场。他要尽力拖延时间,以确定刚才像火花般闪现又转瞬即逝的那个念头。
李瑞生撇嘴道:“我不认识你大哥,是一个陌生电话把这贱人的住址告诉了我。不过关于你,那个人却啥都没说,是我自己查出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庄成栋一边应着,一边在脑子里迅速盘算着,“那六十万呢?今晚过后,你身上就是四条人命,你根本无处可逃。既然想同归于尽,干吗费这事?直接找上门不就行了?”
“那六十万不是给我用的。”李瑞生面无表情地说着,又把手中的三棱刮刀缓缓举起,“庄老板,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工地上的弟兄们都说,你跟别的老板不一样,给你卖命挺值的,但今天你非死不可。不过你放心,我和你的美玲随后就到,有啥掏心窝子的话,到下面一起说吧!”说罢,刀锋一顺,伴随着巧凤凄厉的尖叫,奔庄成栋的心口窝猛钻过去。
眼看刀尖就要扎进胸膛,庄成栋突然大叫一声:“我知道你娘在哪儿!”endprint
李瑞生一惊,连忙手腕上翻,胳膊肘往回收,刀尖划破庄成栋厚实的羽绒服,掉到地上。李瑞生上前一把薅住庄成栋的衣领,颤声吼道:“你你你……你啥意思?”
庄成栋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虽被捆得结结实实,仍忍不住浑身打摆子,汗水顺着鼻洼鬓角不住地往下淌:“你从我裤兜里掏出手机来,看里面的照片。”
李瑞生狐疑地从庄成栋裤兜里掏出一部诺基亚手机,按他的指示打开手机相册:“这不是工地上的照片吗?你搞啥名堂?”
“你往前翻,我记不清楚多少张了,你就翻吧。”庄成栋喘着粗气,斜眼瞥见美玲已经吓得昏死过去。
“要跟我耍花样的话,等会儿连你也别想痛痛快快地死!”李瑞生一边恶狠狠地说,一边快速往前翻看着照片,闪烁的眼神在手机屏幕和庄成栋身上来回游走,“你就是拖这一时,也没人来救你,何苦……”
庄成栋看见李瑞生呆住了,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自己却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怎么样?我没唬你吧?”
“你……你咋会……”李瑞生脸色煞白,指着手机屏幕,上面是庄成栋和娘的合影。娘精神饱满,花白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身上穿的素色衣服干干净净,盘腿坐在床上,笑得很开心。
“放了美玲,我带你去找你娘。”庄成栋盯着李瑞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当我是傻子吗?”李瑞生冷笑道,“我听说过,照片这东西是可以做假的。”
“做假?”庄成栋气得乐出声来,“难道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要杀我,先做张假照片准备着骗你?”
“这……”李瑞生一时语塞,自己也觉得确实说不通,“那你先说我娘在哪儿?”
“既然你不信我,那不如这样。”庄成栋皱着眉头想了想,“你开我的车,我给你指路,把美玲也放在车上,咱们一起去。从大半夜开始折腾了这么久,我估计现在出发正合适。”见李瑞生张嘴又要说什么,他补充道,“目的地在郊区,你不用怕我把你送到警察眼皮底下。”
李瑞生低着头,焦躁地来回快步走着,心下琢磨,那照片里确实是娘,应该不是假的。但这奸夫不知又有啥诡计,还是不能相信他!对,跟他费那事干吗?找娘也不一定非要他带路,不如赶紧结果了这对狗男女,老人们说“夜长梦多”不是没道理……他心乱如麻,正好走到晕死过去的巧凤身前,眼神无意间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李瑞生睁大双眼死死盯住巧凤的肚子,面部肌肉猛地一抽,如潮的怨毒涌上心头,攥着三棱刮刀的手陡然收紧。
突然,一阵悦耳的笛声刺破寂静的夜空,带着些许山野风情飘荡过来,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如泣如诉。庄成栋也听到了,愣了愣,挣扎着想大声呼救,看了看李瑞生手中的三棱刮刀,叹口气又把嘴闭上了。李瑞生却是大惊,慌忙朝四周张望,看到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闭上眼,强稳心神听了一阵,忽地笑了,两行清泪悄悄地从脸庞滑落。
李瑞生转过身来,沉声道:“真能见到我娘安然无恙,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上车吧。”说罢,分别把庄成栋和醒过来的巧凤,弄到霸道车后座上。他又拿出手机来看了看照片上的娘,开动车子,在庄成栋的指示下向大路上奔去。
“对,前面那个路口左转,直行,到一个三岔路口再往右转。还早着呢,你慢慢开吧。”庄成栋被捆得太结实,身体十分别扭地斜靠在座椅上,保持着一个勉强能看见路的姿势,“哎,我说兄弟,给根烟抽吧。”
李瑞生一直通过后视镜观察着后座的情况,听到这话,恶狠狠剜了庄成栋一眼:“找到我娘,让你抽个痛快。”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透过风帘雪幕,依稀看得见路灯装点着一条宛若游龙的大道,通往流光溢彩的不夜城。即便在万物凋零的冬夜,面对这富丽堂皇的天堂,仍有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那是无数人用血汗甚至生命筑起的避风港,是陌生的怀抱,也是温馨的故乡。
“你可能不知道,十几年前的省城,在凌晨这个时间,市中心都是漆黑一片,有时还能听见鸡叫。”庄成栋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的车窗,嘴里哈出一团团热气,氤氲在脸上,“你看现在怎么样?亮得鬼心里都发慌。”
“那也没我们山里好。”李瑞生摇摇头,不以为然,“你们城里太吵、太挤,人也不和气。”
“你说得对,我老家也是大山里的。那里有我的爹娘、老婆和一大帮亲戚朋友。大家热热闹闹地耍在一起,倒也挺好。”庄成栋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年轻时不服气啊,大老远地跑来这里讨生活。现在想回去,总觉得回不去喽。”
“回不去?咋就回不去了?”
“唉,说不清楚啊。我的很多事,爹娘永远理解不了。我这一路走来,后悔的事也做得太多太多。”庄成栋轻轻叹道,“小时候听我爷爷讲,岳王爷有一首《小重山》词,里面说:‘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咳,当初并不明白,到如今才算有点体会。”
李瑞生打了个哈欠:“啥大虫山小虫山,太文了,我听不懂。”
“就是说离开家太久,头发都白了,故乡的山上长满松竹,挡住了回家的路。弹一首曲子,唱出自己的心事,却没人能懂。即使把琴弦弹断了,又有谁来听呢?”
李瑞生看了看庄成栋,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你回不去,我也回不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霸道沿着一条平坦宽阔的水泥马路进了镇,停在了一处规模不大的院落旁。透过围栏,可以看见里面的两座五层砖砌小楼。周围的环境虽略显孤寂,却也不失为一处依山傍水的清幽所在。李瑞生看到门楣上有个牌子,白底黑字,写着“社会福利院”。
天蒙蒙亮,雪也停了,李瑞生开门下车,警惕地朝四下看看,迈步走到院落前。刚要拍打铁栅栏门,忽见一个老太太从楼里步履蹒跚地走出來。她花白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穿一身素色的绒衣绒裤,带着大红色的棉手套,手里端着一个搪瓷夜壶,向天井东边的厕所走了过去。
车门被打开,李瑞生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来到庄成栋身后,三两下就把绑绳割断了。庄成栋的手脚猛一松弛,“扑通”一声趴在车座上。他赶忙挣扎着跳下车,舒展四肢的血脉。李瑞生默默地看着,等他活动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匕首的刀尖倒转捏在手里,刀柄向前递了过去,用下巴一指巧凤:“你的女人你自己来吧,我不想再碰她。”endprint
庄成栋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过匕首,冲李瑞生点了点头,转身去割美玲身上的绳索。他没干过这活,手脚很不利索,忙活得满头大汗:“我那天遇到老太太,交给下属去照料。他联系不上家属,也找不到住址,只能报警。警察折腾半天,一样没头绪,就把老太太送到了福利院。我来看望过她一次,但后来项目上太忙,就……”
李瑞生摆摆手,示意庄成栋不必再说了,拔腿欲走。他刚迈开步,突然想到了啥,长叹一声道:“你刚才求了我两件事,我都做到了。你救了我娘,算是帮我做了一件事,现在再求你一件行不?”
“你说吧。”庄成栋说。
“我的兄弟都是苦命人,那六十萬块钱,你就当做了善事,不要再去追了。”李瑞生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
庄成栋脱下羽绒服,盖在美玲的身体上,关紧车门。然后,他站到李瑞生跟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红脸汉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李瑞生也点点头,转身叫开了门。老太太正好倒完夜壶往回走,一眼瞅见他,笑着说:“哟,老三!你咋来啦?快进来坐,外面怪冷的!”
庄成栋掏出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想看看时间,恰好有个电话打过来,他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庄成梁有气无力的声音:“弟弟,你在哪里?你没事吧?你咋个这么傻呀?我也是气糊涂喽,本来只想报复美玲那个烂货,没想到她男人会把你也赚过去!我前两天找人喝闷酒喝进医院喽。昨晚刚醒来时,听小高说你一个人去的,差点吓死我!打了一晚上电话你也不接,你到底在哪里?!我这就带人去救你,你莫要慌……”
“好喽大哥,我没事,都过去喽,回去再说。”庄成栋淡淡地打断庄成梁的唠叨,挂了电话,掏出一根烟点上。
李瑞生隐约感觉睡眼惺忪的门卫在骂骂咧咧地责问,几个老人从楼上的窗口探出头来张望,看门狼狗有气无力地吠了一阵。他的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般迈不开步,只得慢慢挪到娘的近前,想说点啥,忽然鼻子一酸,哭了。他伏在娘的肩头,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泪水浸湿了娘的素色衣领。瑞生娘不再说话,用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她和在一旁默默抽烟的庄成栋,都不约而同地顺着熹微的晨光望向远方。
苍天像湖水一样滋润着无垠大地,峰峦间,一轮旭日初升。煦暖的微光不紧不慢地晕开,层林尽染。朦胧处,那亦幻亦真的希望,便荡漾在每个人即将醒来的梦中。
责任编辑 梅 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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