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49岁的罗光明顶进傩班,做八伯。这恐怕是烟村傩舞史上年纪最大的一位八伯。
腊月初八,罗光明正熬八宝粥,接到弟弟罗聪明的电话,说爸的手臂摔折了。罗新民固执,自己爬梯修莳阁楼窗外的鱼鳞瓦,梯子爬到一半摔下来。木质的部件耐不得岁月的腐蚀,和衰老的肉体一样,看着还是那副轮廓,可不是今天这里出毛病,就是明天那里闹别扭,局部的坍塌随时出现,让人防无可防。隔岸的新村清一色二层砖瓦房,瓷砖贴面,阳光下亮晃晃的,屋内也敞亮,可两老执意住在老宅里,不愿迁入新村。
学校放假后,罗光明先回烟村。苏醒挨近腊月二十八才回。等她回时,这事已经板上钉钉。傩班按照规矩举行了正式的进班拜师仪式,大伯罗新民成为傩班的顾问,罗聪明升为大伯,其他几伯也依序进级。傩班密赶密地加紧传习。
苏醒下午到家,吃过晚饭睡了一趟囫囵觉醒来,罗光明才进屋门。苏醒捂在被子里没起身,见他解下傩服,整整齐齐挂上衣架。“你回来歇假的,赶这个热闹干吗,弄那么辛苦!”罗光明嘴角一翘:“带劲!”苏醒嘴角一撇:“一大把年纪了,还追求个什么‘带劲!”
罗光明少年时常跟在父亲屁股后面随傩班跑,傩班的规矩、舞蹈程式样样见识过,虽说隔膜了多年,没想到那锣鼓点子一敲起来,陈年的记忆就手舞足蹈地活了。罗光明比刚进傩班半年的六伯、七伯舞得还好。
这些年傩班凑齐八人不易。烟村傩班的名气大,县里、市里、省里都重视,年年来烟村看傩的专家、游客、附近的乡民将个不大的村落填得满满实实,鞭炮的动静大得方圆百里都听得见,可烟村年轻人的心思不在老旧的傩舞上,他们眼睛眺着山外,心思朝着城里,年节瞧瞧热闹可以,让他们年复一年耍傩可不情愿。也就剩下老人们还对傩事一往情深,执意当件庄重事儿惦记着,捧护着,操持着。
罗聪明在葫芦的县城分公司当副手,平时主要待在县城,隔一段跑趟省城。每逢村里有傩事就赶回村。葫芦没二话,在烟村,傩是大事。傩班里还有两位,也和他情况差不多。半年前补充进傩班的七伯、八伯,而今升了六伯、七伯,年龄只有十三四岁,还是初中生。罗聪明私下里感叹,不知道他们能在傩班待几年,也许过了十六岁,他们就和烟村的年轻小伙子一样,急匆匆奔向城里去追逐他们的梦,那梦有方有圆形状不一,可都与烟村无关。
罗光明回来这几日,在村里走了走,老村里住的人家一双手就能数过来,对岸的新村,家家户户也多半是老人妇孺守宅。听父亲说,愿意土里刨食吃辛苦饭的年轻人,像烟江里的水一样越来越少。村里不少老人也进了城,帮在外打拼的儿女们带孙辈,平日的烟村像个空洞的蝉蜕。
近年关,烟村的人气渐旺起来。那些去城里打工或是被招进烟江上游水電站的年轻人,陆续回了村。也有娶了外地媳妇的,懒得拖家带口来回奔波,干脆留在城里过年。像罗光明,早些年也是几个年头才回一趟。
两人住在罗聪明家。新村的水电路比老村通畅,家里装了宽带。苏醒每天要和罗苏子通视频电话,她父母走后,罗苏子就是她的命。苏醒在电话里絮叨,不外在老家这也不方便那也不方便,还有回了老家你爸就成天不见人影子之类。“越洋电话啰嗦这个!”罗光明将平板扭向自己,“苏子,你爸今年舞傩!”
他一指挂起的傩服:“扮钟馗!”
罗苏子伸出个大拇指,占了满屏。罗光明眉眼顿时弹展开来,瞟一眼凑在旁边的苏醒。
省台下来个摄制组,一直在跟拍傩班,说是给省里几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做系列纪录片。“提到傩舞,就绕不开咱烟村。烟村的傩舞历史可以上溯到五百多年前,早在南宋……”罗新民说起傩,一改平日的闷讷少语,像踩着了锣鼓的点子。
罗光明也出镜了,先是戴着钟馗面具,手拈香火诀与小鬼对舞了一段,摘下面具又谈了谈他这个年纪最大的八伯与傩舞半个世纪的“情缘”。“等等,大伯,您不是还不到五十岁?而且,六七十年代,听说烟村的傩舞停过好些年,您怎么和傩有半个世纪的‘情缘?”记者打断他。
罗光明笑得意味深长:“你不知道,在咱们烟村,一个人和傩的缘分,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开始了,你听我慢慢讲来……”
那件小衣出现在镜头里。
仿佛有预感,收拾行李回烟村时,罗光明将搁置在抽屉深处的小衣也放进了行李箱。记者捧起这件小衣,拿到镜头前展示它的局部:“这件小衣真可爱,对襟领口,花色锦衣,里面还有根细绳用来系紧。它可不同于普通的小衣,用手摸一摸,里面还有个圆鼓鼓的东西,这是它的‘心,也就是说,这是一件有‘心的小衣,它和烟村傩舞有着怎样古老而神秘的关联呢,下面我们来听主人罗光明讲讲它的故事……”
电视播出时,苏醒看到这一段,扭过头问罗光明:“当年,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些?”罗光明看着她,眼神一紧一松,笑了:“当年你愿意听吗?”
苏醒不再说话,扭过头去,默默地看完了全片。这期节目的视频,罗光明发给了远在英国的罗苏子。
“爸,那件小衣,我记得。是那件吗?”
罗光明笑了:“是,被你从垃圾桶里捡回来。”
“幸亏我看到,又明智地捡回来了。”罗苏子吐一下舌头,“我给好多同学看了视频,告诉他们这是我老家古老的民俗——傩舞,他们个个惊叹,说SOGREAT、MAGIC、MYSTERIOUS、WONDERFU……
还有同学说要跟我回中国看烟村的傩舞,哈哈,我觉得自己像个文化大使。现在我才觉得文化是一个地方区别于其他地方,成为它自己的最重要元素……可惜,小时候没能多回老家看看傩舞,我现在只能在网上查资料恶补……”
“你想知道啥,问我!”罗光明笑得欣慰。
“OK!”罗苏子竖起两根手指头。
关于傩,罗光明有很多话想和罗苏子分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个笔画繁复,三言两语无从解释清楚的字眼,穿越数百年,外延辽阔,内涵深邃,他怎么才能对罗苏子讲述清楚,罗苏子又怎么让那些外国朋友了解透彻?endprint
一个念头冒出了芽,罗光明想写傩,写透傩。这趟回村待的时间足,他和父亲聊了又聊,那些存储在父亲记忆中关于傩的旧事,是那么鲜活,赋予了傩舞威武神秘之外的生之气息、人之气息。他这才意识到,在时光的绵延中一直是神与人在共同完成着延续数百年的傩舞,不断地充填进属于人的世俗的念想、欲求、祈愿,呈奉于高过人间的神灵的疆域……傩舞是联通两者的媒介和形式,是世人那一颗颗勃勃生动的心的舞蹈。
戴上傩面的时候,罗光明仿佛舞动在人世与神域的边界,体味着半人半神的神秘况味。透过傩面的两个眼洞,他俯瞰人世间,缭乱的烛火在视线中晃动不停,如同人们絮絮的诉求。不同面目、不同表情也在他的视线中晃动不停,真切又模糊。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是钟馗,与两个小鬼嬉戏着,有着弱点与禁忌,却又肩负着不可推卸的使命,扫除人间的一切鬼魅邪祟……只有真的成为舞傩人,在那铿锵的锣鼓点中激越起舞,才能真正进入傩的世界,真正懂得傩。
幸亏他这个新进八伯对傩事不隔膜,今年的傩事进行顺利,烟村的热闹景象不输往年,全国各地的记者、摄影爱好者来了四五百人,将长枪短炮对准了傩班八伯。傩神庙前重复着年复一年的喧嚣,烛火映照的一张张面孔无比虔诚,搜傩路上奔跑着好奇的孩童,弥漫烟村的烟雾包裹着声声尖叫……可在相似的一幕幕中,罗光明又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已经不同以往。
第一次看圆傩,他9岁。听父亲说圆傩仪式十分神秘,外人不能靠近观看,于是,他等傩神庙的“跳傩会饭单”念得差不多,就悄悄跑出傩神庙,在烟江边埋伏下来。
被黑暗和冷风包裹的他,睁大双眼,舒张双耳,锣鼓点子被夜风吹拂得时松时紧,时隐时现,忽然地,傩神庙方向传来鞭炮的烈响,他的心脏顿时激跳起来。不一会儿,急切的脚步聲“咚咚咚”由远及近,几个人影穿破夜色,挑着箱笼疾奔而至。
他悄没声地跟上傩班,在离他们五十来米的大石头后隐住身子。他看见大伯将一截柴棍插入沙石。后来他问过父亲,这位置有讲究,是预先选好的太岁干支方位。他看见傩神太子被从箱笼中取出,安放在柴棍之上。傩公、傩婆、开山、关公、雷公……十余尊面具一一被从箱笼中取出,摆放在傩神太子面前。
大伯高举起火把,将黑暗洞穿。在这簇光亮的引领下,傩班八伯开始绕着傩神面具转圈。
线路似谙熟于大伯脑中,他步伐迅捷,只在拐弯时脚下略有迟疑。众身影绕了一圈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忽地,火光寂灭,江滩重新陷入一片浓黑。
恍惚间听得杂沓的脚步声四散而去,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已跑向了江滩的不同方向,远了。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仿佛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他迟疑片刻,走上前,江滩边只剩下箱笼和锣鼓,傩神面具全都消失不见了。
四十年后的圆傩仪式,无所顾忌地暴露在大众视线中。一辆电视台的转播车早早地停在江滩上,炫目的灯光把即将举行圆傩仪式的地方照得雪亮一片。
在跟随大伯绕圈的快速奔跑中,罗光明一次次被灯光射来的芒刺刺得视线有片刻的失明,脑子一阵晕眩。但他虔诚地奔跑着,竭尽全力完成他的处女之舞。
不管世事如何流变,这是属于他的神圣之舞。
2008年
火车已经晚点八个多小时。一个卡座挤了十二个人,罗聪明本来有座,让给了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只能踩实一只脚,他不得不左右脚轮换着,一只手撑住桌面或椅背。上不了厕所,通道上挤满人,厕所里挤满人,车厢里气味复杂得像上百条蛇盘缠在一起。
很久没坐过这样的火车了。十五年前,大学刚毕业的罗光明用勤工俭学的钱,带他去北京。两人买的站票,在人满为患的绿皮火车厢里,一人垫一个蛇皮袋,睡在三人座椅下面,半蜷曲着身体,半梦半醒地摇到北京。
刚想到罗光明,电话来了。“聪明,家里灾情怎样,电视上说线路断了,家里的电话一直不通?”“哥,我还没到家。和葫芦去广东办事,被大雪给拦下了,好多趟车停开,葫芦找人弄到张票,让我先回。这车开开停停的,已经晚点八小时了,现在又停了,怕是半夜都到不了家……”
那头沉吟一下:“我再想办法,你注意安全!”
从车窗望出去,旁边的一条公路亮得像面镜子,视线里的树木,矮的覆着厚厚一层雪,高的举着一身白,满世界都被冰雪统领了。
罗聪明想抽烟,掏摸出来看看身边的人,又装回去。这雪景让他想起了去日本舞傩那年,松本惠子带他和父亲到家里做客,一路绵厚的积雪。他和惠子在雪地里打雪仗,人仰面倒下去,只看得见人形的一个凹洞。雪里可真暖和啊,那一刻他真想将惠子拥在怀里,两人静静地相拥着躺在雪的最深处,直到地老天荒。手又一次不由自主地从口袋里掏摸出烟来,他用指尖碾了碾,终是没点。拿出手机拨打家里的电话,没有声音。
他本打算和葫芦走一趟广州,就回烟村忙傩事。不想雪下起来,下得不管不顾,铺天盖地,两人看情况不妙赶到车站,守了一天一夜,车站人山人海,都是想赶回家过年的人。日益庞大的南下打工大军,构成中国大地上迁徙的候鸟群,他们踏着春节的鼓点回到老巢,等过完节日,又纷纷逆向飞回新窝。这独属于中国的景象,以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将“回家”摁进人们的意志,再以隆重的仪式感让那几天从漫长的日子中凸现出来,成为人们一年一度的期盼,一年一度的慰藉,一年一度的光亮。
在密集的人丛中,焦躁像病毒会感染和传播。罗聪明等得一颗心毛焦焦的。父亲这几年肺不利索,特别是冬天,一声追一声的咳嗽,身子虚了不少,终归是让人不放心。看这动静,烟村肯定大雪封山封路了,万一有什么事,妈一个人肯定没法对付。金菊住在县城,怕是只顾得了五岁的女儿,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还有烟村的傩事,今年怕是悬。
罗光明一口气打了十来个电话,但凡知道的邻居家电话都打遍了,没一个通。这场雪猛,爸的身体不知扛不扛得住。老宅潮湿,他和聪明早劝两老搬到对岸的新村去住,不肯。买了电热毯、电烤炉,不用。两老还是每天守着一盆炭火,说几十年都这么过来的,习惯了。endprint
这些年,罗光明觉得挺亏欠父母,三四年才回去过一次春节,在烟村这可是大不孝的做派,但两老从不多说什么。暗地里,他寄钱回去,觉得于心多少是安慰,可两老都给一五一十地存起来,不舍得用。给孙子压岁钱时,生怕赶不上潮流,比苏醒的爸妈给的多出几倍。哪怕罗苏子不回烟村过春节,他们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孙子的面,这压岁钱还是用红纸封好,父亲亲笔写上吉祥话,托罗聪明上省城时带来。“谢谢叔叔!”罗苏子拿得欢畅。他纠正,“谢谢爷爷奶奶!”罗苏子重复一句,态度倒认真,可惜爷爷奶奶听不见。
罗苏子第一次回烟村过春节时,玩得不想走,半夜做梦都在嚷嚷“我要看傩”。那一年,父亲格外精神,念请神词的时候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站在庙门外都能听清楚。弟弟聪明那年当五伯,舞小鬼,特意拿着酒杯在罗苏子跟前晃,逗他。罗苏子伸手去捉,一扑一个空,逗得村人都笑,罗苏子在他怀里乐得前仰后合。他非要一路跟着小鬼跑,知道是叔叔。父子俩跑得满身满头的汗,几天里流完了几年的汗,也笑完了几年的笑。
第二年元旦,罗苏子早早地提出来:“爸,我要回老家看傩!”他刚想回答好,苏醒在一旁说话了:“外公外婆今年和我们去海南,那边暖和……”罗光明不搭话,自从那次他俩为小衣大吵了一架后,罗光明就选择了永久的退让,他不想失去罗苏子,不想失去苏醒和这个家。
那件小衣,是母亲吴巧妹临走前硬让他带上的,说这是你的心祠,你的福佑,放在身边总归是好的,也能给你们一家人带来福气。早年间,母亲曾悄悄地将小衣塞进他的行李包,在他去省城读大学时,他又偷偷放回了箱子底,那时不懂母亲的一片心,现在懂了,也就乖乖收下了,却没放在心上。
不想,几个月后,他再次看见了那件小衣。它被罗苏子套在手指上耍弄着。“爸,这是谁的衣裳,长得奇怪!”他一惊:“你从哪里拿的?”
罗苏子被他的语气吓住了,指一指垃圾桶。罗光明心里一麻,身体不由自主滚过一阵战栗。他将小衣抢过来,一捏,空的,里面是空的!
罗苏子愣了一秒,哇哇大哭起来,岳父岳母抢火一样扑过来,罗光明顾不上他们,奔进厨房,举着小衣:“你丢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苏醒顾着锅里,忙不迭地翻炒:“里面的东西长霉了,我就丢了。是你小时候的衣服?那么小,看着也不像啊……”
罗光明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来。苏醒将菜起锅。“吃饭了,赶紧装饭!”一回头,注意到了客厅里的一团混乱,“怎么?你吵苏子了?”苏醒眉头蹙起,眼睛里添了一小簇火苗。
这火苗彻底点燃了罗光明,他仿佛早就从里到外被浇透了汽油,就等着一点火星了。“我吵了,怎样!”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劲。苏醒怔怔地望了他一瞬,仿佛不能相信,接着,她也爆了:“这东西是我丢的,不知从哪个旮旯带回来的,脏兮兮的,要是把病菌、跳蚤、臭虫带回来怎么办?传染给苏子怎么办?”
“是是是,我家带出来的东西都是脏的,所以一回来,我们每个人都要从头到脚洗干净,消一遍毒,衣服里里外外也要洗干净,消一遍毒,你根本就是嫌弃我家,嫌弃我父母,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我……”
老人丢开罗苏子,拦在他们中间。可罗光明豁出去了,他受够了。苏醒也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生活被挤压遮覆的所有真相从被炸开的地表下面蜂拥而出。苏醒哭诉起来,一桩桩一件件,排山倒海一般。罗光明气得双手直抖,他不知道苏醒心里堆积了这么多的不满,他委曲求全那么些年,换来的只是绵绵不绝的不满,他不想看见这个样子的她,不想靠近眼前乱糟糟的一切,他希望这一切结束,赶快结束,他往后退往后退,一直退到厨房的灶台边缘,腰背顶住了什么,他已经退无可退了,他看见苏醒还在痛哭,嘴巴变形地开合着,显得那么委屈,一回身,他抓起还冒着热气的一盘红烧鲤鱼,高举起来,狠狠地砸向地面。屋里静寂了一刻,转瞬爆发出更加复杂的混响……
那次吵架的结果,是他们搬回了自己家,虽然和岳父母依然常来常往,可总有一条看不见的裂隙横亘在罗光明和他们之间。他和苏醒最终和好了,恢复了亲密无间,可自此有什么他们再不敢轻易去触碰,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而烟村,回去得依然少,更少了,即使回去,也是来去匆匆,只待上两三日。罗光明不敢看父母的眼睛,他怕看到他们眼里的炙热和切盼,也怕自己眼里的愧疚被他们洞悉。
红布包裹的那一小团,被他从垃圾袋里翻找出来。红布洗净晾干了,里面的东西也摊放在阳光下,享受了一个星期热烈的阳光。小衣他仔细地用香皂洗过,晾在衣架上,被微风轻轻地吹拂,在空中飘荡。小衣做得十分精致,看起来简直像一件艺术品。听说那是母亲一针一线缝起来的。
他用红布重新将里面的东西包好,用红线扎好,放进洗干净的小衣里,端端正正地放在搁他衣物的抽屉深处。抽屉说深不深,一打开就能瞥见小衣的一角。苏醒收放衣服时,都能看见它,但她不去碰它,甚至不去瞟它一眼。它一直安稳而孤寂地待在那里。
学校因为雪灾停课,罗苏子被接去外公外婆家了,罗光明坐不住站不安,一遍遍打电话,还是不通。千万种想象在心里头翻滚,他给苏醒留一张纸条,往包里塞进两件换洗衣裳,出了门。
长途班车只到县城,三小时路程慢吞吞走了六个小时。大雪封山,去烟村的班车停开,罗光明在路口拦了一辆顺风车,司机说只能捎他到水村。在水村下车时,太阳已经沉到了山峦背后,罗光明在路边等了一刻,没等到一辆开往烟村的車。他连吸了两根烟,跺一跺冻得发麻的脚,决定步行回家。
他踩着路边的积雪走,雪在脚底发出嘎吱嘎吱声。空气清冽,不时有一只两只鸟飞过,在空旷的冬日原野划下一道透明的弧线。远山的山体呈淡蓝色,轮廓线镶一道淡白边,竟是罗光明在省城多年未见过的沉静壮美。
夜仿佛是逆向而来的,逐渐将他身处的冰雪世界全然包裹住了。可是雪,不肯隐匿,映亮了夜色,让他如行走在幽蓝色调的童话世界里,一切是那么静谧,又那么熟悉,多年前,他仿佛就在梦境中经历过这一幕。
心原本平静,走着走着,一股热息逐渐灌注了罗光明的身体四肢,朝着胸腔漫注。他忽然有啸叫的冲动,这久违的原野,久违的山峦,久违的大雪覆盖的一切,仿佛是崭新的……他的双腿有力地迈动着。他的身影被抻长在大地上,触摸着雪地上的凸凹起伏。一声啸叫冲决而出,“噢哦喔——哦嚯——哦嚯——”叫声惊起两只鸟儿,它们隐约地飞起,又在远处隐约地落下。endprint
罗光明到达烟村水口处时,江对岸几点灯火悬浮在幽蓝的夜色中。他驻足片刻,进村。走过熟悉的窄窄巷弄,只见不少老宅屋门紧锁,一团漆黑,散发着久无人居住的气息。还有一些老宅墙倾柱折,即使在夜色中也藏不住朽败的脏腑。
远远地,罗光明望见了从自家流泻出的一道暖黄光亮,心顿时松弛了,脚步也放缓了。这才觉出累得着实不轻。近家,香喷喷的柴火气息扑面而至,像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鼻腔、脏腑。推开门,堂屋里围火盆坐着父亲、母亲。
夜里,扑簌簌飘起了雪花。火盆一直燃到夜深,罗光明坐在火盆边和父母絮絮地说话,很多年他们不曾有这样静谧相伴的时光了,感谢这场大雪的成全。
门外传来叩门声时,屋内的人都是一惊一喜。打开门,罗聪明披着满头满身的雪花踏进来,兄弟俩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
阳春三月,金菊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罗金子。在吴巧妹的指导下,金菊早早地就为他做好了一件小衣。可这一年大雪下得异乎寻常,下得漫山遍野,下得烟村不得不中断一年一度的傩舞。“真是可惜了!”吴巧妹抚摸着小衣叹息。
1998年
烟村傩班进京那天,路过省城,夜里的火车。罗光明请傩班吃饭,苏醒带著罗苏子也去了。
罗新民看见罗苏子高兴得又抱又亲,弄得罗苏子哇哇哭起来。苏醒在一旁表情尴尬,拦不是说不是。好不容易罗新民将罗苏子放开来,罗苏子一转身扑进妈妈怀里再不肯松手。虽然罗苏子全程泪眼婆娑,瘪着小嘴,罗新民兴致却高,看一眼罗苏子眉眼间都是个乐,不觉就喝多了,末了连步子都不会迈,还是罗光明背他上的火车。
看见爷爷彻底缴了械,趴在了爸爸身上,三岁的罗苏子终于放松下来,拿手拽住罗光明的衣角:“爸爸,爷爷怎么啦?他病了吗?” 罗光明已经气喘如牛,答不上话来。他没想到体量不大的父亲竟然这么沉,而且还不肯安静,一只手在空中划拉个不停,嘴贴在罗光明耳边喷吐着酒气,不住嘴地嚷嚷:“我没醉,喝!没醉,再来一杯……”弟弟罗聪明提着三个行李包跟在后面,腾不出手来。他已经升为六伯,傩班的箱笼被七伯、八伯抬着。
大伯、三伯、四伯、五伯都喝高了,两两抱作一团摇摇晃晃往前走。上了车,罗光明将父亲卸在床铺上,和弟弟交代两句转身要走,父亲伸手一把揪住他,睁开被酒精醺红的眼:“带崽……回家……”罗光明俯下身,拍抚拍抚他:“好。明天别忘了请神词!”
父亲“念咒”好几年了,那词烂熟于胸,只是这场大醉不知余韵多长,明天晚上就是首场演出。这几年,烟村傩舞的风光都在罗光明的视线之外,傩班的变动他都是听聪明在电话里说的。回去的路上他掐指一数,四个指头,有四年春节他没回烟村过了。还是结婚时他带苏醒回去过,她是在城市长大的,压根不适应乡下的环境,嫌潮嫌脏嫌路破嫌饭粗嫌菜咸嫌蚊虫多嫌猪圈臭……在烟村待上两天,她就待不下去了。婚后没多久怀了孩子,吐得昏天黑地,两人住到岳父岳母家,孩子出生又围着孩子打转,一年耽误一年。苏醒没看过傩舞,连傩舞是咋回事都不清楚。饭桌上,傩班八伯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谈论傩,苏醒无所谓地听着,她对这土里土气的八个人兴冲冲地赴京演出,抱持既隔膜又怀疑的态度。
罗聪明在电话里说演出挺轰动,原定的两场演出又增加了两场。父亲没有误事,他在次日中午醒来,喝下罗聪明事先备好的一大杯浓稠的狗牯脑茶,脑子连同身体就彻底醒转了。大家长舒一口气。父亲愧疚,独自面壁诵了两遍请神词,大家这才稳住了心。晚上的演出,父亲将请神词诵得从未有过的高亢流畅,他们的傩舞也舞得格外威猛灵动,几家报社的记者采访了大伯,还有电视台来录像……罗光明转述给苏醒,她边烫衣服边听着,脸上挂一抹淡薄的笑。
罗光明看看坐在地板上搭积木的罗苏子,再看看表情淡然熨着衣服的苏醒,环视一下与老家的屋宅全然不一样的小而紧凑的屋子,忽然感到一阵恍惚。瞬息间,旧日的影像蜂拥奔至,那久违的激越的锣鼓点子仿佛就响在耳边,过往的岁月伸出一根强劲的手指勾触着他的心。也许,该带苏醒和罗苏子回去看看傩舞了。看过烟村的傩舞,他们也许就会爱上烟村,爱上他的老家。
傩班从北京回时,烟村头人吴泉重派人安排了车接傩班八伯回村,车头挂了醒目的红绸花。罗光明赶到车站与父亲、弟弟匆匆一见,傩班一行个个神采飞扬。罗聪明最后一个上车,回过头交代一句:“哥,今年过年回吧,妈和爸年年念叨你们……”罗光明点点头。
烟村傩班的八伯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方圆数百里的傩班都来取经听趣闻。大伯是主讲,其他在座的七伯时不时插嘴补充。省里几家媒体也派记者采访了,报上登了,电视里播了。罗光明特地拉苏醒和罗苏子一起看那期节目,罗苏子乍一看到序幕里戴着面具舞动的钟馗,满脸惊恐地扑进了苏醒怀里。罗新民率领众人拜神念祈福词时,罗光明指着屏幕唤他:“苏子,看,爷爷!是爷爷!”他才从苏醒怀里扭过头来,慢慢地,也看入了神。
有了这番铺垫,苏醒终于答应带罗苏子回烟村过年了。进入冬月,却有消息传来,今年烟村的傩舞不成了,傩班要去日本表演。
罗聪明在电话里兴奋得很:“大伯可是作为‘中国民间艺术家被邀请去日本的……”他说村里相当重视这事,连县里、市里、省里也被惊动了。省里专门派了几个门类的专家来烟村考察傩舞,在原生态的傩舞基础上编排了一套适合舞台演出的节目,可以让外人在两个小时里全面了解烟村傩舞的历史、仪程、面貌、特点,领略它古朴威武神秘之美。
不过,这事在烟村并非一帆风顺。村民分持三种意见。一种是支持。这是弘扬我们烟村乃至国家的民俗文化,去小日本舞一舞,让他们开开眼长长见识,他们不是有好多东西从我们大中华学去的?一种是反对。莫说这日本人欺负过我们,血债累累,烟村就遭受过日机轰炸,幸亏藏在深山里头才免遭日军蹂躏。傩班不该去为狗日的日本人表演!况且这傩舞是娱我们烟村的神,为我们烟村人祈福禳灾的。几百年了,烟村一直保持着傩面具不在外过夜的传统,上次去北京演出就有很多人不同意,现在居然跑出国去,如果从国外带回些邪祟,怎么向祖辈交代,谁敢负这个责?!再一种是噤声观望,保留意见。endprint
十二个头人开了几次会,最后决定再做一套傩面具。烟村傩舞名气越来越大,以后出外表演的机会越来越多,做一套专门用于演出的傩面具,反对者就没什么好说了。傩面具可以赶制,但傩班的八伯却分身乏术,这可不是紧急培训一下就能演的,最后頭人们举手表决,十票对三票同意出国表演,毕竟机会难得,今年春节烟村老少做点牺牲。
松本惠子是随老师广田律子来中国研究民俗的,她老师迷上了傩舞,连续三年的春节都在这一带的乡村流连忘返,许多乡民都认得了这个胸前挂着相机、留清汤挂面头的日本女人,还有她身后那个肤色白皙,一说话就点头的日本丫头。两人着了魔一样在各个村的舞傩现场转悠,拍摄那些神秘的傩舞场景,跃动的缭乱烛火,被烛火映亮的肃穆面具,一张张虔诚祈福的脸,漫天硝烟中奔跑的孩子……松本惠子的汉语好,一路充当老师的翻译,和罗聪明有了交言。
烟村傩班的日本之行,是广田律子一力促成的。此事定下后,她先回日本准备名古屋一年一次的民间表演活动,松本惠子留在烟村负责相关联络事宜,住在罗家。有段日子,两人同进同出,罗光明负责教松本惠子汉语,介绍烟村民俗,带她去附近村子实地考察。两人骑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穿过这一带的山野小径,成了远近村民熟悉的一道风景。闲时,松本惠子教罗聪明学日本话,用当地食材做寿司给两老吃。烟村人偶尔看见罗聪明一个人,就会打趣他:“你的日本媳妇呢?”
这趟日本之行回来,罗新民不止会说“八格牙路”了,还会说“撒有哪啦”“欧哈优”“空般挖”。松本惠子父母特地请罗新民和罗聪明去家里做客:“日本人那个干净整洁……”罗新民环视一下自家的屋宅,“真是委屈人家惠子了。”
这话吴巧妹可不爱听,去一趟日本回来满嘴都是人家好,这好那好,就瞧不上自个的老窝了。古话不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大儿子罗光明找了个省城的媳妇,四年没回来了,不就是嫌弃自己的老窝。罗聪明若娶了那日本女孩,两处的生活环境差别那么大,她能在烟村安安心心过日子?万一哪天罗聪明被她拉去了日本,他们岂不是看个孙子还要跨山越海?不说远的,就是眼前,傩班去了日本,说好的罗光明一家过年回来的也没回来,吴巧妹将这个不如意也算在了松本惠子头上。她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罗聪明娶这个日本姑娘。
正月初一那天,家里独剩下吴巧妹一个人,她从箱底里翻出了那件小衣。小衣散发着樟脑味儿,看起来簇新簇新的。苏醒怀孩子那年,她本想教媳妇做一件小衣的,在正月傩舞时给傩神太子穿上,将来孩子也能像他爸一样少病少灾,福星高照。电话打过去,罗光明倒是应诺了,两老天天在家盼,到了腊月二十六等来一个电话,说是岳父心脏病发作,春节身边离不了人,苏醒孕吐厉害,怕路上颠簸受不住,没法回了。两老不好多说什么,默然挂了电话。接下来几年,小两口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年年腊月三十的团年饭桌上,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这年过得简直少滋少味。吴巧妹巴望罗聪明找个烟村妹子,家里半片山坡的橘树留不住他,他总想出去闯闯,找个烟村妹子安个家,也许就能留住他了。她很想身边有个孩子,可以享享天伦之乐。每年正月初一拜神时,她都虔诚地许下这心愿,让小儿子找个称心如意的媳妇。不想,老天送来的却是个异国姑娘。
罗聪明不理会吴巧妹的想法,照样和松本惠子缠磨得火热。他觉得松本惠子比村里的哪个姑娘都好。松本惠子考上北京大学读研究生,罗聪明为她配了个PP机,腰里“嘀嘀嘀”一响,他就跟听到警报似的,赶紧满世界去找电话。
又一年春节,罗光明终于带着一家人回了,不是三个人,是五个人,还有他的岳父岳母。苏醒怕两老独自在家感觉太冷清,又怕有个病痛照顾不及时,而且,两老听说烟村的傩舞被邀请到日本表演了,也想来瞧瞧稀罕。罗光明心里有点别扭,这几年都是陪岳父母过春节,冷落了自己的父母,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得顺着这边的两老。他没和父母透露,只和罗聪明说了。
“哥,没事,就说他们冲着傩舞的名气来的,爸听了一准开心,他开心了,妈就好办了。而且,过年讲究个人气,家家都巴不得宾客盈门,他们是城里来的教授,在咱烟村就是贵宾了……”
“话是这么说,怕是家里不好住……”
“家里住不舒坦,我来想办法。”
罗聪明的办法是找他的小学同学葫芦帮忙。葫芦读到初二就辍学了,先是跟着父亲去县城做泥瓦工,没两年就成了一个手艺超群的泥瓦匠,再四年他自己回乡找了几个年轻人组成一个工程队,那阵子城市建设迅猛,遍地是工程,他接活儿不挑大小简繁钱多钱少,活儿做出来还让人挑不出毛病,慢慢有了口碑就不发愁订单了。再两年他将升级成建筑公司的那摊子事甩给一个兄弟打理,自己回到县城开了个分公司,在烟村买下一处有一百五十多年的老宅子,亲自动手,一点点修复,一点点改造,一点点装饰。村人不明白,葫芦离开烟村几年回来,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整一年后,那老宅重新敞开大门,烟村人大吃一惊,它成了一座有着现代化“内脏”,形貌却古香古色的宜居之宅。
一块仿古作旧的木匾“怀仁堂”挂上门楣没多久,村人发现这座老宅来了很多说洋话、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有一些气度儒雅的中国人。渐渐地,村人闹明白了,“怀仁堂”是一个宾馆,只是这宾馆与县城那些宾馆标准间不同,一个个带有独立卫生间的房间设施都是纯中式风格,楼下正中厅堂摆着红木长案、官帽椅、八仙桌、博古架、罗汉床、高脚几……走进去,一股古朴清雅之气扑面而来。外国来的学者、游客特别喜欢这里,宁可舍弃县城的豪华宾馆。广田律子每次来烟村都住在这里,她说“怀仁堂”仿佛一个怀旧的通道,连通着烟村的过去和现在,进出之间可以轻易完成时光的跨越。
“怀仁堂”房价奇贵,4平米巴掌大的房间一晚568元,可生意奇好,楼上楼下统共8间房,预订得提前一个月。很快,烟村的另两处老宅也被人买下,花了比葫芦高出一倍的价钱。听说这两处老宅是被省城来的商人盘下的,仿照“怀仁堂”也改成了宾馆。
罗聪明与葫芦是穿一条裤子玩大的兄弟,葫芦果然不负友情,给他空出房间,优惠价100元一晚。罗聪明则将傩班在日本演出的底片给了他,葫芦放大洗印装框后挂在了“怀仁堂”四壁。endprint
不出所料,罗新民和吴巧妹得知亲家公亲家母冲着烟村傩舞来的,拿出了让人惊诧的一百二十摄氏度热情。吴巧妹默声不响地将厢房和闲置的空房都收拾清爽了,平素吃用俭省的她,特地托人买了床品四件套,新絮了棉被,备好了洗漱用品、电热毯,连餐具都换了一套新的……腊月二十八那天,罗新民让罗聪明找葫芦借车,去县城接人。不想,接进家门的只有罗光明一个人。
两老喜滋滋地迎出来,愣住了。一问,火车上太挤,老人家心脏有些不舒服,罗苏子晕车,路上吐了几次,现在四个人先在宾馆休息。
“宾馆?”两老一愣,相互望一眼。罗光明也望一眼罗聪明,原来他没和爸妈说。
一顿几年来人气最旺的团年饭,吃得气氛微妙。罗新民和吴巧妹强作笑颜,本来傩班有事,罗新民和罗聪明都特地请了假。饭桌上,苏醒忙着照顾罗苏子,小孩复苏得快,又是第一次来到新鲜地儿,疯了一样满院子撒欢,追着鸡鸭跑。城里来的两老,显见得还没恢复精气神,也不知是否饭菜不合胃口,一双筷子拿在手里都不怎么动,面上客客气气,却与主人的一百二十度热情不相匹配。
不时地,有村民过来打招呼,顺便看看罗光明的城里媳妇和孩子,还有城里来的大教授。在座的人都不得不起身寒暄,一餐饭吃得磕磕巴巴。饭毕,罗新民备了好茶,本想和亲家公把盏闲话的,老人家不及回话,苏醒抢先拦住:“他们今天太累了,早点休息吧。”
“是啊,明天看傩,今天早点休息,养足精神。”罗光明赶紧补话。往年,两老和他们一起看会儿春晚,也是早早就进房休息了。城里没有封财门、守岁的规矩。
家里重新冷清下来,显得比往年更加冷清。吴巧妹默声收拾一桌碗筷,不觉间含了两泡泪,赶紧抬手擦了。大过年的,落泪不吉利。
罗光明将苏醒和老人、孩子送回怀仁堂,一个人踏着夜色往回走。此时烟村家家户户燃灯敞户,杯盏交错声夹杂着跌宕的乡音在空荡的青石板巷弄回荡,多么熟悉亲切的场景,浸润在淡蓝的夜色中仿佛一个梦境。隐隐地,空气中似传来一阵锣鼓点子,罗光明不由驻了足。怕是幻听,凝神一刻,像是傩神庙方向来的。他转身往傩神庙走。
远远地,紧闭的庙门间泻出一线光亮。檐下两盏红灯笼像两只小兽的眼睛。锣鼓点子越来越清晰,罗光明的步子不觉乱了节奏,心也像一只不安分的小兽在胸腔里奔突起来。他没有叩门,凑近门缝,迎着一线炫目的光亮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子在舞动,其中一個似是罗聪明……
良久,锣鼓声歇。一个人走进视线,是父亲。略带沙哑的声音,他在演示动作。
时光倏忽退远,罗光明变回十来岁的模样。他紧紧地紧紧地贴在门缝边,用一只眼睛竭力望向那团光晕的深处……
1988年
母亲收拾行李时,硬是将那小衣塞到了行李包的深处。动作藏掖着,罗光明瞥见了,知道是它。年年正月初一拜神和搜傩那晚,母亲会用一根红绳将它绑在他的胸口处,再套上棉衣。新絮的棉衣本就鼓鼓蓬蓬的,这下越发鼓胀了,让人觉得那是个赘物。
弟弟罗聪明没有这束缚,在一旁起哄:“怀娃啦怀娃啦!”母亲怎么拿眼睛瞪他都压制不住那股疯劲儿。他几步窜出门去,边跑边大声嚷嚷,一群孩子立刻围住罗光明,争着往他怀里掏摸。母亲交代了,这东西不能散了,不能丢了,这是他的心、他的福、他的运。罗光明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将胸口护紧,躲闪着那些想攻破棉衣城池弄个清楚的手,直闹得脸红脖子粗。第二年,他再不肯让母亲将那物件塞进怀里了,左躲右避,可最终抵不住他爸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声咳嗽,还是揣上了。
须得锣鼓点子响起来,孩子们的注意力才会从他身上撤离,被傩班吸引过去。罗光明也追着傩班看热闹,却不敢像那帮孩子在人群里猛钻,那东西仿佛是身体长出的一个瘤子,活瘤子,让他忌惮。
别村的傩舞得断续,唯有烟村年年舞傩,只是规模有大有小。进入腊月了,风声若松,傩班就大张旗鼓地投入了筹备。风声若紧,就悄悄地张罗。舞傩时段也有长有短,但仪程一样不少,谨遵祖师爷传下来的章法。
罗光明好奇心重,年年跟在傩班后面跑,在家里看着父亲习练,不知不觉对这摊子物事就熟稔了。听见锣鼓点子,胳臂、腿、手指尖儿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在心里默捣舞步、指法。不过,这娴熟藏掖在心里,他不敢张扬。
父亲今年升为了三伯。进入腊月后,他天天晚饭后出门,夜深才归家。罗光明没睡沉,在暗夜里竖起耳朵听,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二伯在教他“念咒”,罗光明不知“念咒”是啥,再听,原来是背念长长的请神词和祈福词。听父亲的口气,像是件挺荣耀的事情。
可是那年,烟村的傩舞没舞成。
月圆之夜,乌云没顶,将一枚圆月锁在层云之后。有人趁着浑黑摸进了傩神庙。守庙的刚换了新人。原来的老憨头咳嗽声响彻了大半个秋天的日夜,末了躺倒在床的他喷出一茶缸浓黑的血,走了。新来的守庙人半夜惊醒,听见庙堂里有奇怪的动静,他攥了床边的木棍,晃着电筒摸索出来,先吼出一声给自己壮胆:“谁!”
庙里静寂一刻,忽听得庙门“嘎吱”一声烈响,他冲过去,只瞅见几条人影往山坡上急窜。他赶忙回身,只见装傩神面具的箱子从梁上落在了地上,大敞开来。一颗心顿时跳得支离破碎。他想喊,可这深更半夜的,喊有何用,他再不敢睡,持着电筒守在箱子边直到天际吐白,才紧锁了庙门赶去头人吴泉重家。
没一刻钟,大伯、二伯……八伯们都来了,头人也来了七八位,大家面色肃穆,围住箱笼一清点,少了五枚面具。一开山、一钟馗、一傩婆、两小鬼。大伯清点完,叹一口气,闷声骂了句。站在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在骂,只是敬畏着这是傩神庙,没有出声。没了这五枚傩面具,今年的傩事泡了汤,谁心里满满都是一包气。
“雕!”吴泉重猛吸一口烟,将半截烟狠狠地摁灭在地坪上,“找最好的师傅。”
接下来的几天,罗光明的父亲白天见不着人影子,晚上人影子见不着,罗光明问母亲,才知道他随大伯、二伯走乡访村,在寻找制作傩面具的高手。吴叔公说了不惜钱,一定要找最好的手艺人。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