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大门前的桃花
仅仅因为看了一眼就想去造访它。其实,那天我看到的仅仅是一个竖立在公路边的木牌,上面写着三个字——甘露寺。那毫不显眼的木牌就竖立在一片绿色的树丛中。奇妙的是,在这一片树丛中还有几棵零星的小桃树正在开花呢。这就怪了,甘露寺——桃花,桃花——甘露寺,习惯了线性思维的我,尤其是喜欢在差别中捕捉秘密的我,无形中将甘露寺与桃花联系在一起了。
我就想——那在树丛中一闪而过的“甘露寺”,以及一闪而过的桃花,到底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呢?
于是我决计去一次甘露寺。
那天,我是一个人去的。我要一个人默默地走,一个人默默地沉思,一个人在因美而让人伤感的春天里,让桃花轻轻地灼伤一次。
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通过几个坐在门坎上晒太阳的昏昏沉沉的老人,左打问右打问,终于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来到了村外的一个类似于大场院的地方。要不是里面突然竖起一座灰色的砖塔,我绝不会想到它就是甘露寺。
的確,它就是甘露寺,大门的匾额上写着呢。焦墨草书,苍劲古拙,有点像怀素的手迹。只是那木质的牌匾因年代久远而龟裂,上面的油漆也显斑驳。
推开大门走进去(心里怯怯的),迎面是一间低矮简陋的殿堂,敞开着双扇木门,泥塑的台基上端坐着一位同样是泥塑的七眼佛母(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她全身洁白,面部有三只眼,手心与脚心各有一只眼。只见她左手当胸作三宝印,拈着一枝乌巴拉花,在肩头绽放,右手下垂,放在膝盖上,掌心向外成与愿印,表示救助和赐予之意。
再定睛细看这尊佛母像,只见她微微颔首、微微含笑、似笑非笑。尽管那泥质肉身因年代久远而开满了裂纹,但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却依然经年不变,且笑得大有深意。
出了大殿,来到后院,看见有一位秃头和尚在打扫庭院,还有一位在左边的厢房里准备香火纸裱。
叮——的一声,把我惊醒了,这才看见有几个信男信女正在给佛母烧香磕头呢。
刚才忘了说,今天是农历四月初八。原本想,今天的甘露寺人会很多,其实不是的,寺院里只有几个年老的信男信女在转悠。
出得门来,才看见甘露寺大门前的场地上开着几树小小的桃花(为什么刚走进去的时候没有看见呢?),跟前几日我在公路边看见的桃花一模一样,都是一副娇羞的模样,只是——好像多了一份安静、多了一份庄重。
我注意到有几个信男信女正围在那儿欣赏它们呢。我走近一看,发现在一株小桃树的边上还躺着一个被截取了一条腿的残疾人,身边放着一副拐子和一只要钱的破碗。
我发现,这位残疾人并不像我们常见的那样可怜巴巴的,而是用利刃一般的眼光斜睨着身边的人,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中还明显带着一点仇视和恼怒。
说实话,我不喜欢他的眼神,也想不到他为什么会具有这样一副神情,似乎和他的身份不相符合。他并不是那种常见的年老的残疾人,而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尽管被截取了一条腿,但身体还是很结实,手臂上的肌肉也很发达,手指的骨节也很粗大。
我注意到要是有人往他身边的这只破瓷碗里丢进几个小钱,他无动于衷,觉得理所当然。可是要是他看见你不向这只破瓷碗里丢钱,他就懊恼地盯着你,一旦你受不了他的逼视而走开时,他就用身边的拐子,狠狠地敲几下身边的这棵小桃树,像是在报复。
他每敲一下身边的这棵小桃树,这棵可怜的小桃树就在惊骇中落下几片花瓣来。
一定是人们看不惯他的这一行为,于是围在他身边的人都陆续走开了。而我不想走开。我盯着面前这棵小桃树枝干上的新鲜的伤疤不愿走开。
但是,我终于没有发火,而是以一种平静的口吻对这位残疾人说,哥们儿,你看那边的阳光不是挺好么,你能不能移到那边去?我指的是甘露寺大门一边的墙壁——上面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那儿的确很好,早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那儿,躺在那儿肯定比这儿舒服。
他用一双狐疑的目光瞧着我,明显地在揣摸我的用意。而我非常真诚,并且在他仔细研究我是不是在耍弄他的时候,显得更加真诚。
他没有吭声,也看不出要走的样子。于是我掏出钱包抽出了一张十元的票子,轻轻地放在了他的破碗里。
后来我就走开了。当我在甘露寺四周的田野上转了一大圈之后回来时,看见这位残疾人果真躺在了那堵墙壁下面。
时间已是中午了,甘露寺的大门口站着很多人,甚至还有卖酿皮、卖香裱和卖炮仗的小商小贩。
我看见,那些出出进进的信男信女们每当走到这位残疾人跟前时都要不由自主地停一下,有的人随手丢几个小钱,有的人却一转身就走开了。
这一次,我注意到,要是有人不愿意向这只破碗里丢进几个小钱,这位残疾人就用拐杖狠狠地敲打身后的这面墙壁。毕竟墙壁上传出的声音是沉闷的,不像敲击在那一株小桃树身上的声音。
公鸡打鸣
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公鸡打鸣了,由于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对乡村的记忆也便随之淡化了。奇怪的是今天凌晨五点钟,当我早起之后躺在沙发上看书时,突然就听到了一声鸡叫!
根据声音判断这叫声是从隔壁小区的某一个地方发出的。我不免一愣,觉得奇怪。没想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小区里居然听到了鸡叫声?况且,这只公鸡打鸣的叫声在我听来,决不像我小时候在老家听到的那种正儿八经的打鸣声——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能划破夜空的高亢嘹亮的叫声。这只鸡发出的叫声是短促的、沙哑的,并且是压抑的,像一位患肺气肿的老年病人发出的声音。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只公鸡的叫声。它让我联想到了那些因喜吃新鲜而买回一只活鸡后,绑了腿,随便将其扣起来的老年住户。
我懒洋洋地站起身,走近阳台,透过玻璃窗一瞧——不由心里又是一惊!外面的夜色还很浓,尽管是凌晨五点了,但感觉还是深夜。透过浓浓的夜色,我看见对面小区的院子里支着一顶帐篷,里面拉着一只灯泡。橘黄色的灯泡的光照亮了斜靠在帐篷边上的一只花圈。
我突然想起昨天中午临午休时,妻子曾神秘地向我示意——我先是没反应过来,后来看见她的嘴唇使劲地往窗户外面努,于是我就趴在卧室窗户上往外看,这就看见了对面小区的这顶刚刚搭起来的帐篷,才知道对面小区里有人死了。
一般城市里死了人都要把灵堂设在小区的院子里,不像农村的庄户人家,直接把灵堂设在本家的上房里。
当时,看了一下也就看了一下呗,并没有感觉到什么。老实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死亡不再是一件让人感到吃惊的事了。
中午刚睡下还能听到对面小区里的孝子们和前来吊唁的人们的说话声,可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多钟。
后来因忙别的事就把这事给忘了。可是——在今天凌晨黑黝黝的夜色里看去,那顶帐篷却让人觉得奇怪,因为它不像昨天中午看上去那样平常。尽管我看不见,但还是能联想到那里面一定停放着一口棺材,而且棺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他死了?或是她死了?这是真真确确的。
看起来,似乎有微微的风吹着那顶帐篷,那吊在帐篷顶上的灯泡一定在轻轻地摇晃,因为我看见那逸出门口的灯光是飘忽的。帐篷里很安静——的确很安静。要是那顶帐篷里没有躺着一个死去的人,也许还没有这样安静。
整个小区很安静。尽管有微风吹着,但那些硕大的树冠并不摇动。并且此刻的城市也很安静,几乎听不到一点响声。
世界有一刻,会陷入绝对的安静。尽管你感觉不到,但的确存在这样的时刻。
在这绝对的安静里,突然就联想到昨晚刚刚读过的罗马尼亚诗人安娜·布兰迪亚娜的诗句:
睡眠中,
我偶然会尖叫,
唯有在睡眠中。
我的大胆使我惊恐地醒来……
四周很静,感觉我所在的楼房正在变成一处悬崖,但并没有人在睡眠中惊醒,并发出尖叫。尽管这静谧中包含了更深的静谧,但我还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一声尖叫会随时响起——
夜风继续温柔地摇晃着那顶帐篷,守在灵前的孝子们一定趴在父亲或是母亲的身边睡着了。这可能是他们与亲人相守的最后一夜了,但是他们已经感觉不到那早已习惯了的肉体的温暖。在他们的梦里也许有不断起飞的鸟群掠过秋天的荒野。
正在我离开窗户,带着一丝迷茫重新躺在沙发上准备看书的时候,那看不见的公鸡却又叫了一嗓子。这一次,感觉到那声音是因挣脱了某种束缚而发出的。
接着我就听见在城市的远处,好像是某个工厂的厂间开动了一台机器,发出持续的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
然后是隐在楼下的草丛里的野猫的叫声,是一只公猫的求偶声,但我却没有听到母猫的呼应。
公猫在求偶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有时候听起来像一个婴儿在哭泣,特别令人讨厌,尤其是在你彻夜难眠的时候,你简直想拾起一块石头将那家伙砸死!
可是今早听来,这叫声却有点凄凉,像是失去配偶的叫声。
今早,我为什么对声音这么敏感?是因为我捕捉到了存在,并感觉到了被带走的存在。
睡在果核里的佛
曾经阅读美国诗人格丽克的诗《野鸢尾》,其中有两句诗时常闪现:
在我痛苦的终端
有一扇门
听我说完:那个你叫做死亡的东西
我记得
……
记得什么?“那死亡的东西”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一切。只是让我深切领悟的还是那——痛苦的终端,确有一扇门。这扇门你权且理解为光明或是救赎。
小时候我常生病,现在想来,留在记忆中的倒不是那些疼痛,而是因疼痛幻化出的那么一种类似于温馨的氛围,像一圈忧郁的橙色的光晕罩在我的周围。在那种温馨而又安静的氛围里,确有鸽子在飞,而想象中的圣母一会儿出现在灶台上,一会儿出现在屋顶上,安静地注视着我微笑。
有时候,人是被关照的,而被关照的体验,能让人变得纯粹,并且能真切地感受到某种超自然的存在。
在我的感受中,我并不怕生病,因为生病会使我受到特殊的呵护,而且我还能体验到特殊的温馨。有时候我甚至会傻里傻气地认为我是神圣的,因疼痛而神圣。我会在疼痛中变得透明、变得无限深邃。
在病中最渴望的东西是某种清凉,那或许是带着阳光的风,或许——就是一种味道,类似于糖的甘甜。
出天花那次是我印象中最严重的一次疾病,它使我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当时我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自己脆弱的身子难以挺过这一关。我有些莫名的伤心,固执地抓住母亲的手不愿意让她离开我。我仿佛清楚地看到,痛苦终端的那扇门,悄悄打开一条缝,然后关上,再打开再关上。生命和死亡都在争夺我的肉体。我处在某种混沌的黑白世界中。
忽然一声鸟鸣唤醒了我。我睁开迷离的双眼,看见母亲正在案板上擀面,她把一大张面擀好以后就走出屋去。那一大张面被晾在案板上,一部分垂下来。透过阳光我看见那张面是半透明的。这时候,我发现一只猫,正竖起前身偷吃那张面。我想喊一声,就是没力气喊出来。
晚上,妈妈用浸湿的棉球浸潤我干裂的双唇。深夜我的左颊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冰凉,我睁开眼时,看见了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我的枕边,它通身散发出的香气让我清醒了许多。对着一盏煤油灯,我看见了母亲的一张欣慰的笑脸。我把苹果搂在怀里睡了。
第二天,我就能开口说话了。我把苹果捧在手里把玩,时不时嗅一嗅它的香味。
最后,我用小刀庄重地切开了这只苹果,把它切成了许多牙,分给了所有的亲人。
最后在果核部分我发现了一颗黑色的种子。不,它现在是种子,在过去它可是一尊睡在果核中间的佛。
偶然间,一只苹果也会闪现佛光!
听我说完:那个你叫做死亡的东西
我记得
榆叶上的蜜
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那绿的草和红的花,那榆树冠上的榆钱儿一嘟噜一嘟噜的,像串起来的铜钱,有时还会晃晃悠悠地飘下来。对于一个从土里滚大的孩子来说,这就是一年一度的盛宴。可是谁会料到在这个快乐的季节也会发生顶顶悲伤的事。这不,我正在田野上玩,就看见母亲慌慌张张地向我走来,一声不响地把我从伙伴中间拽回了家。
我感觉到有事,所以不吭声。但凡母亲一脸严肃的时候,我都不敢吭声。乖巧能避免挨打,那才是硬道理。就这样,我任母亲草草地收拾我。她用老笤帚疙瘩扫净我身上的土,然后用僵成锅巴样的粗毛巾擦洗我的脸,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拼命挣脱母亲的手。我说,干什么干什么嘛?母亲停下来,终于告诉我说,你表舅死了,我们得去他家。死了死呗,我不去。我说。我还想着田野上有趣的事呢,尤其是那红梗子草紫红色根茎的甜甜的香味还滞留在唇间呢。
母亲把巴掌举起来,我就把头勾下来。
烦人,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况且我对这个表舅也没什么印象。我随着母亲往张家庄子走,一路上田野的气息特别清新,山风里有积雪消融的气息,还夹杂着初生的草木的清香。
记忆中张家庄子很大,东扭西拐地就来到了一座老宅院的大门前。这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于别处。但见对面的门楼很高大,门楣上有老朽的雕刻图案。幽深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可是很少有人说话,个个都绷着脸,站在那里闷着。身体结实的庄家人的沉默里有一种古怪的东西。
我踉踉跄跄地随着母亲走进院子,登上高高的台阶跨入一间大上房,地面上霍然停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整张的白纸。大人们都用眼睛瞧着我们,没有人主动给我们打招呼。这场面似乎是不宜说话的。我清楚,眼前躺着的就是母亲对我所说的那个表舅了。因为他正值盛年,所以被遮盖住的尸体,看起来就很庞大。
我随母亲跪下来点纸,心里惶惶的,不敢去瞧那死人。我担心,他会突然坐起身来,呼出一口闷气。于是点完纸磕完头,我便挣脱母亲的手,跑出大院。
院门外有一块老大的空地,中间长着一棵丰茂的榆树。榆树的主杆粗壮、枝叶繁茂,显然它正处于壮年。
太阳很红,天空很蓝,春天无处不在。然而,似乎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太阳正悬挂在天空的正中。
一丝暖暖的风吹过来,榆树冠上,风干的薄薄的榆钱儿便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我随手捡起了几片,放在嘴里嚼嚼,很香。抬头一望,阳光下的榆树叶油汪汪的。直到此刻,我才看到榆树冠里有许多穿梭飞舞的蜜蜂。
刚才,我为什么没听到蜜蜂的嗡嗡声呢?是因为某种压迫着我的庄严。
听见蜜蜂叫,我忽然变得轻松起来。我跳起来,摘下几片榆树叶,舔舔,很甜。舔完一片叶子,再试另一片,都很甜。奇怪的是,以前我也曾舔过榆树叶,可是,那甜味却仿佛都不及今天的这样深沉。而苦味是在甜味被舔净的时候尝出来的,那是叶子的味道。这时候,身后的院子里突然爆发出哭声。我吓了一跳。
在舌尖上,我还尝到了比甜和苦都要复杂得多的味道。
責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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