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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之谜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5075
老城

  《瘗鹤铭》甫一面世,诡谲缭绕,没有任何人见过完整的拓片,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文本记载可供研究。从大文豪、金石学鼻祖欧阳修发端,后又历经元、明、清、民国乃至当代,考订此铭所属,就成了枉费心机的大事而著录史牒。毫无疑问,考证《瘗鹤铭》的书撰者,几乎是绝路。不但如此,书撰者至今还是“连体婴儿”,一般认为撰文者即是书者,书者也是撰文者。

  康熙五十二年,即公元1713年,闲居镇江的苏州太守陈鹏年,趁江水退落残石露出之际,將《瘗鹤铭》打捞上岸。这一壮举给早已崩落江中的石刻一线生机,后人才能有幸看到那残损不堪的躯体。2008年,镇江市文化局、水利局主持打捞可能散落江中的其它残石;2010年,上海交通运输局千吨位“勇士”号出动,再次打捞。这两次大规模行动几乎一无所获,央视有跟踪报道并制作专题片,轰动当世。

  现存于江苏省镇江市焦山碑林的《瘗鹤铭》享受着帝王级别的待遇,那五块字口模糊难以连缀成篇的残石,在专门建造的亭里供奉着。它的书撰作者在天之灵有知,亦可得到慰藉。那么,作者究竟何许人也,让一千多年的学者专家乃至官方如此劳神费力……

  通俗一点说,《瘗鹤铭》所写之事就是某人壬辰年得鹤,甲午年这只鹤死了,主人未能实现驾鹤西去的意愿,于是埋葬了仙鹤,“立石旌事”,写了篇铭文。几分真情,几分矫情,几分无奈,几分惋惜。这所谓的瘗鹤之铭,相比文人雅士的西园雅集、兰亭的曲水流觞而言,并非是庄重君子所宜为,未可大事张扬而雅集称颂。

  《瘗鹤铭》历代的考订很多,虽然文本仍是残缺不全,却渐渐接近原文。铭文主人虽无定论,仍有成果。书撰者有王羲之、颜真卿、顾况、王瓒说,已经被后世学者所否定,没有异议。皮日休、陶弘景说集中在清代,当代亦有持,然而《润州图经》记载鹤铭早于皮日休,最后只剩下陶弘景了。

  一

  《瘗鹤铭》的书撰者指向了陶弘景。

  残篇《瘗鹤铭》所记的“甲午”,即天监十三年,亦即公元514年。在这一年,梁武帝萧衍为迎接陶弘景还山,专门为五十九岁的陶弘景建造了朱阳馆。

  陶弘景享受的是什么级别的待遇,就是在职丞相也不过如此吧?如果书撰者均为陶弘景,那么,他在铭文中直接说破天监十三年“立石旌事”不就得了,又何必只用干支纪年,有必要那么隐晦么,这多少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

  更为可疑的是,偌大的茅山,岂无一只鹤的葬身之地?

  诸多的疑问萦绕盘桓,在阅读了陶弘景相关的典籍、《瘗鹤铭》资料和历代的考证成果之后,我于2016年中秋节前一天,开启了实地考察之旅。到达镇江当天,即拜访《瘗鹤铭研究》的作者、画家罗勇来先生,就诸多我关心的问题一一请教,晤谈甚为受益,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

  镇江——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古代曾名为宜、朱方、谷阳、丹徒、武进、京口、南徐州、延陵、润州。临岸远眺,浩浩的江水,阔大无边。北有扬州,南有苏州,且在南京(金陵)和上海(华亭)之间,这镇江是如何镇得住的呢?

  精美华丽的金山寺是南北朝梁武帝萧衍的御作,白娘子凄美的故事,与这所寺庙密不可分。何以水漫金山?如果水能漫过金山,那水该是滔天了。北固山临江处的多景楼,米芾的名帖所述之地,不坐在那里,又如何感受“天下江山第一楼”此言不虚?而甘露寺,是刘备相亲的地方,周瑜设下的刀斧手又藏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们不做徒劳而无果的考证,而是从典籍到实地进行考察,或许会瓜熟蒂落。那就先从陶弘景与镇江开始。

  陶弘景生于南朝宋孝建三年,岁在丙申,长梁武帝萧衍八岁。

  公元492年,南朝齐永明十年,陶弘景脱掉朝服,挂在了神虎门,辞去“奉朝请”,戴鹿巾径出东亭。这一危险的举动使友人十分惊诧,劝他:皇上讲究严治,不允许臣子们做这种“高奇事”,恐怕会问罪。陶弘景思考良久,还是给皇帝上表陈情。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为难他,还赐给了帛、烛等日用品,并有令,按月供给茯苓五斤、白蜜二斗。于是,陶弘景在征虏亭举酒挥别友人,轰动江东。尤其是宜都王亲自送行,竟至情绪失控,两人还“彼此呜咽”,让众人好不惋惜。想那陶弘景和友人依依惜别后,告别了生活已久的金陵,许久才平静下来,端坐在船头,悠悠荡荡东下,寻觅安身之处,是年三十七岁。

  南朝宋文帝元嘉八年(公元431年),改长江以北为南兖州,长江以南为南徐州,治所在京口(今镇江)。陶弘景到达此地,恐怕得上岸了,再乘船就往华亭走了,他在何时何地下船,史无记载。

  从镇江到茅山,地图显示直线距离63公里。下高速往茅山走,看地图很近,实际行驶在状如羊肠的路上,曲曲弯弯,又似乎很遥远。半路不单未见到人影,连一只飞鸟也不见。道路两侧是树林,幽静得让人发慌。我到达茅山时,山门尚未打开。

  这就是闻名天下的茅山,道家的圣地,它曾经叫句曲山。

  “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陕西咸阳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在汉元帝初元五年走进了句曲山。他们在这里采药炼丹、济世救民。在他们之后,句曲山改为茅山。据《华阳陶隐居本起录》说:“于是止于句容之句曲山。先生云:‘此山是金坛洞宫,周回百五十里,名曰华阳之天,有三茅司命之府,故名曰茅山。所以自称华阳隐居,‘亦犹士安之玄晏,稚川之抱朴。”

  陶弘景遁入山林之初,就以逍遥的姿态怡然自乐。他弘扬道家学说,所著道家著作丰厚,终为道教上清派宗师。他一生未娶,没有妻室拖累,又形貌伟岸、精神矍铄,行动于山水之间,乐哉快哉!当地的人们以为他是神仙下世,好不艳羡。当皇帝问他“山中何所有”的时候,他答小诗一首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他真的是要与世隔绝,然后修炼成仙,终了驾鹤西去吗?

  非也!

  终究,陶弘景不是完全不问世事遁入山林的道士。

  人间四月——对于我们的主人公乃至历史,都是个特殊的月份。江南的自然美景自不待言,重大的历史转折,也像事先排练过的剧目一样,依次有秩序地上演。成也四月,败也四月。

  四月——改朝换代。

  公元500年,身为雍州刺史的萧衍在襄阳起兵反齐,年终围困建康城未克之际,众多有名望的大人物犹豫观望,陶弘景即派弟子假道奉表,后又援引图谶,奉议国号“梁”。公元502年,干支壬午,这年的四月,梁武帝萧衍成了南朝梁的第一任皇帝,改元天监。武帝“恩礼愈笃,书问不绝,冠盖相望”,陶弘景被人们称之为“山中宰相”。陶弘景一直对儒家的“治国平天下”的主张多有赞许。他之前隐遁的原因,也透漏出其对“治国平天下”的渴望:他的所谓“奉朝请”,无员,也不是官位,与他四十岁做尚书郎的期许实在相差太遥远了。他给从兄的信中,直言不讳:“今年三十六岁矣,方作奉朝请,此头颅可知矣!不如早去,无自劳辱。”

  “无自劳辱”——这是我最喜欢的词语与心态,和王羲之不要“贪冒苟进”异曲同工。人活着,所谓的尊严,所谓的品性,其实是自己的选择,并非别人赐予所致。无加选择的“贪冒苟进”,必然得卑恭,卑恭也必然得屈膝,屈膝即“劳辱”也!

  史书记载陶弘景为人圆滑,即“圆通谦谨”。他与“竟陵八友”——萧衍、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大都关系密切。纵观陶隐居的一生,几乎未与任何人正面交恶。和他为友,其谊甚浓而绵长,几乎伴随一生。悼念沈约诗曰:“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浓烈的情感到了至哀无文的境界,令千百年的后人如同亲历。

  这是常人难以做到的,也是官迷心窍者断然做不到的。

  既然是“山中宰相”,又为国家定了国号,何不把“山中”二字去掉,直接为宰相,岂不省却了冠盖相望的书问不绝。问题在于,梁武帝萧衍并没有真的认识到陶弘景的政治才能,也或许,陶弘景并不具备宰相谋略。当参谋是一回事,当参谋长是另一回事。

  大位坐定,梁武帝多次想请陶弘景出山未果。陶弘景画了两头牛奉上,一头散放水草间,另一头戴着金笼头,有人手拉缰绳还用棍子驱赶。梁武帝萧衍是个文武全才的皇帝,当然理解两头牛的含义,他还风趣地说陶弘景是要效仿“曳尾涂中”。

  在惠风和畅中,君臣之间或者叫做君民之间的关系也仿佛是在“蜜月期”,然而,世事总不会那么平庸,“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诗句映照了南朝的总体走向,暗示了国家命运的前景,也给梁武帝萧衍与隐居的陶弘景的关系降下了阴霾。

  二

  从茅山的山门进去,顺坡而下,两边树木交织。清晨道路恍惚,又无人烟,寂静得让人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我盼望奇迹发生:或许会见到一只鹤悠然觅食。待到了华阳洞,我想我现在站的地方,是不是陶弘景曾经站过的地方?抬头看一眼右边山坡上的朱阳馆,就盯住了摩崖石刻下面的洞口了。我想那茅氏三兄弟,就曾住那里呀!但在那里住着,看不出舒服,让人联想到的只是压抑与憋闷。

  观洞台的平台上,有历代华阳洞摩崖石刻图片,无法接近山体观摩,看图片也聊补无米之炊。有好多字的形态,接近《瘗鹤铭》的体势。

  “甲午岁化于朱方”——这句话不难解释,就是在朱方那只鹤死了。我的疑问是,若是陶弘景养鹤,放养在茅山就行了,哪里有必要带着鹤去镇江呢?在(梁)陶诩的《华阳隐居先生本起录》、(宋)贾嵩的《华阳陶隐居内传》、(唐)李延寿的《南史》、(唐)姚思廉的《梁书》乃至其它诸多文献里,不但没有陶弘景带着鹤到处溜达的记载,甚至镇江陶弘景也很少去。重要的记载在《南史》中有一次:“后梁简文帝临南徐州,钦其风素,召至后堂,以葛巾进见,与谈论数日而去,简文甚异之。”陶弘景与梁简文帝之间,那种敬重的关系贯穿始终。依我的浅薄理解,这所谓的化于朱方,大而化之,是谓这个管辖区而已,并非一定是那只鹤死在了镇江府上。

  “壬辰岁得于华亭”——话虽然一句,却蕴藏着极其复杂的历史背景。

  又是四月——信仰骤变。

  公元504年,梁天监三年四月初八日,梁武帝舍道入佛,并在佛前忏悔下了诏书,说耽事老子,染此邪法,要迷途知返了,明确说道教是邪教。问题是他的好友、“山中宰相”陶弘景是因为崇信道家而隐遁山林的,他们的关系又将如何呢?

  是的,陶弘景处在了尴尬的境地。如不出意外,陶弘景也得像其他道士一样,卸妆还俗。然而,万事皆有意外,梁武帝并没有敕令让陶弘景放弃信仰。相反,还给了他重要任务——炼丹。

  梁武帝文武全才,并非荒唐的皇帝,然而,他在以佛教為国教的同时,还要享受道家的炼丹术成果。他给了陶弘景黄金、朱砂、曾香、雄黄等等,果然炼丹成功。那所谓的丹药如霜雪般颜色,服用后身体轻盈。但偶然成功,并不代表总会如愿,其后,陶弘景再也没有炼成仙丹。尽管武帝还让别人替他炼丹,但他不敢服用。

  陶弘景的信仰被嗤之以鼻成了邪教,还要利用他的信仰炼丹,这与“山中宰相”实在是大相径庭,与他自幼所倾心的道家人格相去甚远。但武帝丹药的需求,又在他一人身上。他想以死了断,却得顾及追随他的徒弟们,他在精神折磨与肉体劳顿的双重重负之下煎熬……

  依然是四月——逃走的四月。

  公元508年,梁天监七年四月——还是一个人间四月天。无论如何,谁都不会忘记四年前的那个四月,梁武帝舍道入佛。茅山的天,茅山的水,茅山的地,还有那岭上的白云,再也没有了原先的模样,陶弘景无论如何也不能自怡悦了。整整四年,他在友情、修炼、折磨、殚精竭虑中苦苦挣扎。

  四月天——这是江南最为惬意的月份。热浪与潮湿还没有袭来,而山间的草木,早已生机勃勃。留恋这等美景,享受这个季节,是谁都不会拒绝的。然而,陶弘景却不再留恋,痛下决心,带着两个信徒,托言静斋,化名王整官,号外兵,夜半之时,悄悄离开了茅山——这相当于逃跑。

  “夜半钟声到客船”——陶弘景离开了他的圣地,流浪到了永嘉楠溪青嶂山、霍山、木榴屿。从天监七年四月到天监十一年十月,离开茅山这四年多的时间里,“田少乏糠”,又有“寇掠充斥”,生活艰难不算,不时还有生命危险。

  陶弘景失踪的四年多的时间里,梁武帝萧衍又当如何呢?他虽然没有展开大规模的搜捕,却也没有忘记他的老朋友陶弘景。他派司徒慧明持敕书到了木榴屿,而此时的陶弘景,早已造屋,准备住下去。这是司徒慧明断然不敢答应的,他不召回陶弘景,难以复命。于是,陶弘景“相随而还也”,结束了他四年半的流浪生活,史称“远游”。

  老友、现任皇帝如此有情有义,并没有记恨他出走逃跑的行为,还派人在荒屿找到他,无论如何,陶弘景的感动大于出游的动机。于是,他在鄮县即今宁波礼阿育塔,自誓受戒,也算是对梁武帝以佛为国教的一种妥协。陶弘景从宁波即鄮县回返句容茅山,有两条线路可供选择,太湖东岸或者西岸。根据文献显示,他走的是太湖东岸,由宁波渡海至嘉兴、苏州、常州。

  新近有学者认为,“壬辰岁得于华亭”,十月从木榴屿出发,陶弘景根本没有时间到华亭去买鹤,其实是误解。误解之一是,得于华亭,并不一定是购买,也许是人禽相惜呢!误解之二是,这所谓的华亭即现在的上海松江,陶弘景不一定就得到沪。松江山水佳境,山为浙江天目山余脉,谓之“九峰”;水为长泖、大泖、圆泖,谓之“三泖”。三国陆逊曾为华亭侯,并非只是现在的松江区,这个地域都可以泛指华亭。按我的理解,这都不是问题。以陶弘景的学识,他一定知道《平复帖》书者陆机的遭遇,那也是君臣间的相遇。无论那只鹤与他在哪结缘,他都会想起陆机临刑前“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的凄婉与悲情,也完全有理由写下“得于华亭”的笔墨。

  三

  从新建的朱阳馆下来回返,打算兼程去焦山《瘗鹤铭》所在地。

  从宁波即鄮县渡海如在平湖上岸,经苏州、无锡走太湖东岸到达常州即晋陵,直线距离不足350公里,即使是走旱路绕行绍兴、杭州、宜兴走太湖西岸,直线距离360公里。我们认为他是渡海走太湖东岸,除了私心向往那华亭鹤之外,更重要的在于,他如果走西线到达了紫砂的故乡宜兴后,可以走溧阳直接到茅山,而没有必要再到晋陵即常州了。再次,也不要低估了梁朝的交通工具,以皇家的财力与派头,应该会水陆兼行,而不会坐牛车赶路。

  陶弘景到达晋陵,圣旨也到了,让他迅速进京面圣。这种急切的心情,在《华阳陶隐居内传》中表露无疑:“道中书敕相望,仍欲先生至都下,先生至晋陵,辞以疾,乃还华阳。”

  梁武帝萧衍有多么想见陶弘景呢!他会有多少朝政大事,想听听陶弘景的远见呢!

  是的,國家的确有极其大的事,那就是《梁书·武帝本纪》记载的“是岁作浮山堰”。淮河上修建的拦河大坝,目的在于水淹魏军,位于安徽省五河、嘉山及江苏省泗洪三县交界的淮河浮山峡内,是淮河历史上第一座用于军事水攻的大型拦河坝,也是当时世界上最高的土石坝工程。工程浩大,其难度比修筑万里长城要大得多。在陶弘景到晋陵的时候,大坝早已动工,而此时再让他卜卦吉凶,则是难以扭转乾坤了。他对此工程无言以对,既阻止不了,也无理由赞同。在武帝与陶弘景的纪传中均无两人关于这件事对话的记载,这只是猜想而已。

  就他们的关系状况而言,陶弘景没有去都城面见梁武帝这是他唯一能做到了,既不伤害大家的面子,又保持自己人格的独立。这让我想起美国作家福克纳,得了诺奖以后总统请他吃饭,他说因不愿意到遥远的地方与陌生人吃饭而拒绝。

  比起福克纳,陶弘景的拒绝更为复杂,辞以疾——他身体没有病,而是他心理有病。站在陶弘景的角度,设身处地——他最初向往的是尚书郎,向往的是与君共谋天下,然而他进了山,当了陶隐居,当然,他还可以著书立说。但正当在他用心于老庄哲学的时候,道教成了邪教,他还得用这所谓的邪教为邪教的判定者炼丹。他的出走或者叫做出游、远游,多少有点负气的成分,甚至就是负气。难道普天之下就没有我陶弘景一个安静的地方么,就没有一个让我专修道教上清的地方么?就让我做一辈子曳尾涂中的那只龟行不行?

  很显然,不行。

  梁武帝火眼金睛。哪怕陶弘景藏匿在深山老林,哪怕躲藏在没有人烟的小岛,梁武帝都不会让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这不是抓捕,也不是如来的掌心,是八抬大轿,抬着他来。道教成了邪教,而陶弘景的信仰,陶弘景的修炼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如果陶弘景有道观的话,仍旧可以照常运行,并没有被打个稀巴烂。陶弘景礼阿育王塔自誓受戒,多少有点投桃报李的心境。尽管如此,他也不能肯定,梁武帝是他的朋友,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后世学者对他自誓受戒往往诟病为佞佛。但当年他几乎以死相拼,他隐姓埋名出走,逃到天边海角,无论是吃糠咽菜,还是饱受盗贼的侵扰,他都没有消沉而无所事事,仍旧在上清派的路子上走下去,还能怎样呢?他把他所有能做的都做了,他又不想伤害他的老友武帝萧衍。这一切,又让陶弘景怎么见萧衍呢?他见了皇帝,是相拥而呜咽,还是论战佛教成为国教的不妥,还是讨论道教的真诰呢?

  这让我立即想起被后世十分推崇的明代书法家、画家徐青藤徐渭。他可以立即与对他好的朋友、恩人翻脸,也会在癫痫发作时,杀死他的老婆。相比之下,仅仅谈论为人,我们更需要陶弘景,而不愿意有青藤在身边。

  公元513年,梁天监十二年,岁在癸巳,七十三岁的沈约撒手人寰,这让陶弘景沉痛不已。作为“竟陵八友”之一的沈约,其才华学识并不在陶弘景之下。他与陶弘景的友情致密,一首《酬华阳陶先生》足可表明二人的亲近,诗云:“三清未可觌,一气且空存。所愿回光景,拯难拔危魂。若蒙九丹赠,岂惧六龙奔。”自从陶弘景隐遁山林,沈约在最为得意之时,也曾真挚相约出山,陶弘景没有答应,继续修炼。

  沈约走了,陶弘景应该嚎啕大哭,然而,他没有,他把嚎啕释放成“并洒秋风前”的数行泪,而这数行的泪,已经“不落十余年”,正是他这十几年心迹的写照。心里苦啊!又有几人能懂得呢!陶弘景不去进京面君而是决意还山,甚为合情合理。陶弘景与梁武帝萧衍的关系进入了极为微妙的阶段。

  天监十三年,岁在甲午,那只华亭鹤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死了。《瘗鹤铭》文曰:“裹以玄黄之币,藏乎兹山之下。”就地掩埋,就有了埋葬仙鹤的铭文。梁武帝给陶弘景建造朱阳馆并于翌年冬天落成,敕书让陶弘景搬进居住,他三次推辞。以陶弘景的心境,他依然不能完全相信武帝萧衍会放过道教。他将《瘗鹤铭》文,派人呈上武帝,想试探萧衍的反应,这等于是变相询问武帝,是否还允许道家继续存在下去。史无记载,估计梁武帝并没有回复。他不得不再次试探。于是,在此后的天监十五年,就有了《上武帝论书启》和梁武帝《答陶隐居论书》。武帝与陶弘景的书论,并非泛泛之谈,许多名言都出自论述之中。君臣之间不再那么遥远,仿佛一切都在恢复之中。然而,再也没有冠盖相望的情景了。

  四

  梁武帝自从将佛教立为国教,佛教即弥漫天下。梁武帝先是身体力行,不再接近女色,继而敕令不得杀生。南北朝时期,南北都有大一统的夙愿,于是导致战乱频仍,哪里有不杀生的道理?他所谓的不杀生,无非是佛殿供奉用素食,入药之物也用植物代替动物而已。更为出格的是,他以皇帝之尊,舍身入佛,还美其名曰“皇帝菩萨”。这所谓的“皇帝菩萨”,是真的要当住持的,并且弘扬佛法,讲授经文。数日后,经大臣们出钱把他赎买回来,他才继续当皇帝——荒唐至极。如果作为普通人,未为不可,然而,毕竟他有一国的重任与职责,即使日理万机,也未必能国泰民安。据记载,那所谓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中,僧侣有十万之众,而农桑荒芜,军备废弛,全国大事即礼佛参禅。

  这让陶弘景忧心不安,他派弟子潘安文进呈《周氏冥通记》。这一举动得到了武帝的批复,肯定了冥通的真实性。也许武帝知道了陶弘景依然有进一步弃世的打算,或许武帝还需要丹药,这使得陶弘景的道观没有被废弃,他的信徒们也没有被遣散还俗。然而,君臣关系的渐渐疏离,自不待言。既然武帝对茅山网开一面,陶弘景再次投桃报李,精心冶制宝刀两把呈上皇帝,一曰“威胜”,一曰“善胜”。武帝甚为珍爱,几乎作为镇国之宝。

  再度四月——

  公元531年,梁中大通三年,岁在辛亥。事有凑巧,又是一个四月天,梁武帝的昭明太子萧统薨,立晋安王萧纲为太子。梁武帝将陶弘景给他精心制作的宝刀赐给了太子,这让太子谢恩父皇的同时,更为敬重先生陶弘景。

  《瘗鹤铭》文的题目存有“瘗鹤铭有序”和“瘗鹤铭并序”两种记录,都讲得通,不必赘言。接着下面另起一行,就是“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后世学者谁也不愿意正面公开讨论这个有明确记载的事实。历代考证其作者的名家学者,都将书撰者混为一谈。无论将《瘗鹤铭》所属给予王羲之、皮日休或是陶弘景,毫无疑问地全盘安在一个人身上,让人好不奇怪。没有人署名说这是我作的文章,然后再起个名说这书法也是我写的,如果想表露这个意思,写某某撰并书即可。“华阳真逸”不用说,这是《瘗鹤铭》的撰文者,这个所谓的“上皇山樵”,并不是铭文的主人,而只是书写者罢了,历代大家怎么会都不知道撰和书的區别呢?是不注意,还是故意躲闪?

  有考证书法作者的,除了仍旧把撰文者归结为皮日休或者陶弘景外,没有任何其它思路,于是又考证“上皇山”的所在位置。遍查典籍,尤其是《山海经》《地理志》,古往今来,华夏大地确乎没有“上皇山”那座山,于是进一步牵强附会。典型一例是(清)吴东发《瘗鹤铭考》说:“查地志无所谓上皇山者……元始有上皇天地之称,是华阳之教始自上皇,以之名山,隐喻华阳也。”这意思是,茅山的华阳就是上皇山……

  我认为,没有上皇山,即使有,也不可能与《瘗鹤铭》有任何的关系。

  “华阳真逸”和“上皇山樵”是两个词组,“华阳”是地名,“真逸”是号;“上皇”是称谓,“山樵”也是号。那么“上皇”是谁?天下又有谁配得起如此的称谓呢?

  显然,陶弘景不配使用或者说承受不起“上皇”这个称谓,可以断定,《瘗鹤铭》的书法者绝非陶弘景。也不用以井栏的题字与《瘗鹤铭》书法风格体势相近来考证它的书写者是陶弘景了。

  如果《瘗鹤铭》撰文者是陶弘景,那么,紧接着又出现了问题。他不可能用“华阳真逸”代替他的真实姓名或者字号。

  公元536年,梁大同二年,岁在丙辰,陶弘景卒于茅山梁武帝给他建造的朱阳馆。《南史》说他没有疾病,弥留之际还作了《告逝诗》,极为从容地离开了世间,年八十一岁。诏赠“中散大夫”,谥曰“贞白先生”。邵陵王萧纶撰《梁解真中散大夫贞白先生陶隐居碑》文。至此,和《瘗鹤铭》的撰文者“华阳真逸”只有一字之差。陶弘景对外文书的函札往返,在隐遁茅山之后,自称“华阳隐居”。“真逸”“贞白”“解真”乃至别人给他的尊称“真人”,“真”字到处都是。虽然梁武帝萧衍和邵陵王萧纶父子不顾及其父亲“陶贞宝”的名讳在他死后封谥“贞白先生”,但他自己若是称“华阳真逸”,他就有不孝之名。

  《瘗鹤铭》的书撰者究竟有多大的隐情,又有怎样的苦衷,何以如此的隐晦呢?让我们隐隐约约知道书撰者是谁,却又无法确定。仿如道家迷宫,明知有路,却无法走出来。

  据《南史》本传记载,陶弘景妙解术数,有预制诗一首:“夷甫任散淡,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他以此诗来断定梁朝的未来。

  “威胜”和“善胜”是陶弘景对梁武帝由衷的赞美之词,武帝之于梁朝的建立和建设也的确称得起“威胜”和“善胜”。

  世间已无陶弘景,南朝人士的“竟谈玄理”“不习武事”愈演愈烈。而梁武帝接纳叛将侯景,委以重任,直接导致了他和国家的悲剧。

  侯景与萧正德内外勾结,形成里应外合之势,宫城陷落,武帝被囚禁。

  梁武帝临死前的一段日子,也着实让人顿生几许感叹。这里有几句对话,虽然与《瘗鹤铭》的文献考察略显疏离,我还是愿意予以陈述:

  武帝在文德殿召见侯景,问他:“你在军队里日久不是很辛苦吗?”侯景低头不敢做声。武帝就又说:“你是哪个州的,胆敢来这里?”侯景还是不敢做声。等到召见完毕,他从文德殿出来,对随从感叹说:“我在千军万马中厮杀,从来没有畏惧过。今天见萧公,让人自生恐惧,岂不是天子的威严不可侮犯。我可不想再见到他。”于是,他们从此再也没有相见过。梁武帝永远不会承认侯景这个自封的丞相,而侯景又没有胆量将被囚禁的皇帝杀死。威严、不屈、坦荡、气势,是小人永远惧怕的,也是他们永远不具备的气质,无论他们如何得势与得逞。

  在梁武帝萧衍被囚禁的日子里,我想,他不会再对权位寄予任何的指望,反思和理清后事才顺理成章。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忘记天监十五年九月,完工仅仅四个月的浮山堰崩坏。据《资治通鉴》说:“淮水暴涨,堰坏,其声如雷,闻三百里,缘淮城戍村落十万余口,皆漂入海。”对此,武帝是否有个反省呢?那么多人死于那个天方夜谭般的工程,与他所钦定的国教教义相去多远呢!

  眼下,曾经叱咤风云的梁武帝,而今成为囚徒的萧衍,除了反思反省检讨,就是得尽量理清后事了。可是,又有什么好理的呢!他还是不会轻松地死去,他还是不能放下国家的过去。

  侯景和陶弘景,名字中都有个“景”字,这“景”字,无论好坏,都让他刻骨铭心,系于国家和他自己的生与死。他对举国信佛,对于陶弘景,对于佛教与道教,又有怎样的反省呢?

  “威胜”与“善胜”,这是陶弘景对他过往的称赞与肯定,以陶弘景对世事朝政的熟谙与洞悉,有没有对他今后执政的期许与祝愿呢?他曾经威胜过,更以他的文武兼备善胜过。问题是,此时此刻,他再也没有机会威胜了,更没有机会善胜了。如果萧衍翻检陶弘景与他的函札往返、《瘗鹤铭》的铭文,会多多少少冲淡寺庙香火的熏烘与钟磬的缭绕。

  如果这个解释大体通顺的话,那么,他书写一遍《瘗鹤铭》文,并非是奇怪的事情。因性情钟情于书法的人物都会有这样的体会和状态——随手书写或者抄录,可以慰藉失落的情绪,以满足心理的需求。这随手之作,这发自内心的书写,更有可能成为经典。《兰亭序》如此,《祭侄稿》也是如此。前者是诗集的序言,后者是一篇激情澎湃的祭文而已。

  一贯钟情于钟繇书法的梁武帝,以他对书法的洞达,以他存世手书《异趣帖》深厚功底,写《瘗鹤铭》那个水准的书法,似乎并非难事。武帝存世书法《异趣帖》,乾隆御笔释文曰:“爱业愈深,一念修怨,永堕异趣,君不……”

  这《瘗鹤铭》残卷又暗藏怎样的玄机呢?这是一种怀念,这是一种反思,还是武帝对自己的最后救赎。

  五

  午后,到达象山广场。隔江而望,焦山就在对面,江中孤山一座,甚是奇异。罗勇来先生给我介绍焦山碑林博物馆长丁超先生,我乘坐轮渡去找他。就要到焦山了,就要亲眼看见《瘗鹤铭》原石了,那期待,让我这个老夫仿佛成了青年。

  存放《瘗鹤铭》原石的亭子外观设计非常精巧,仿如古建筑。里面很大,那五块残石就嵌镶在人工的山体上,字迹隐约可见。看到古人留下的遗迹就在眼前,如何不让人激动呢!而这激动之余,不免有些嫉妒。室内清洁一尘不染,温度舒适,你不得不佩服当地对于文化古迹的珍视。我家附近的封龙山上有个汉碑堂,《祀三公山碑》就躺在里面,还用铁链子捆绑锁着,形同死囚。《祀三公山碑》无论从中国文字史还是书法发展史看,都有划时代的意义。可是,它没有焦山《瘗鹤铭》残石那么好的运气,这真有晏子“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感觉。问题还在于,《祀三公山碑》不仅是橘子而且是贡橘,为啥处境是那么地酸楚?

  摩崖石刻书法,遍布大江南北。泰山、武夷山、丹霞山、秦岭、响堂寺、舟山普陀……三山五岳,游人所到之处,几乎都有呈现,少有专门研究。“中国摩崖石刻书法群”的实地考察——有文化、历史、人文、艺术四重价值并形成规模,《瘗鹤铭》在“焦山摩崖石刻书法群”考察范围之中。诗人、书法家旭宇先生鼓励我著书《瘗鹤铭》,理清补全铭文,考证作者。一千多年聚讼纷纭的悬案,我也不会有超人的能力。因此,我不做考证,做文献和实地考察。对古今所有学者,无论考证的正确结论,还是错误的判断,都给予足够的尊重。

  “通经博古,世其家学,专心六书,尤嗜金石文字”的张弨考订的铭文,是实地考察三天后补订的。他还做了《瘗鹤铭复原图》,相当严谨,并对水中露出的石面做了拓片,与原作应该最为接近,比较可信。通过现存的五块残石看,张弨本的確理顺了流传下来的各种混乱版本失序的铭文。本文考察的铭文文献,以此为蓝本。下面铭文框内字是根据别的版本补上的,未必准确。补“纪尔岁辰”四字,多为人不允,如补“西竹法里”更为后人不从,但根据前后文衔接,“纪尔岁辰,厥土惟宁”比较通顺,符合整篇文风,姑且存之。“等”字原为“竹”字,替换为“等”。替换和根据其它版本补字共计13字,勉强算是史上没有空白字的版本了。

  瘗鹤铭有序

  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

  鹤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奚夺■仙鹤之遽也。乃裹以玄黄之币,藏乎兹山之下,仙家无隐晦之志,我等故立石旌事,篆铭不朽,词曰:

  相此胎禽,浮丘著经。余欲无言,尔也何明?雷门去鼓,华表留形。义唯仿佛,事亦微冥。尔将何之,解化语鸣。纪尔岁辰,厥土惟宁。后荡洪流,前固重扃。左取曹国,右割荆门。山阴爽垲,势掩华亭。爰集真侣,瘗尔作铭。

  夅岳征君、丹阳外仙尉、江阴真宰

  依我愚钝的想法,如果是陶弘景撰、武帝萧衍书,绝不会有“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夅岳征君、丹阳外仙尉、江阴真宰”这两行,这两行是后加上去的。陶弘景不避讳高堂、梁武帝自称“上皇”,都与中国文化传统不相符。书撰者若是一个人,在古代也顺理成章。因为古代文人都会书法,就像今人使用硬笔一样。如果书撰者同是陶弘景,那么,正确的署名是:华阳陶隐居撰并书,这是最简约的了,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再编造另一个“上皇山樵”书。

  实地观摩,这两行是后补的想法就更加强烈。尽管字口漫漶,又经千年反复折磨、剔凿、别刻,与原作相比早已经失真,然而,那艺术的原种并不会销声匿迹。

  浮玉崖壮观亭上有米芾诸多名家的题字,往前走即可见到一块巨石,人们通常称它为“雷轰石”。据说,这块石头的位置就是《瘗鹤铭》落水处。上面山体上,就是历代闻名的摩崖石刻《瘗鹤铭》的原来处所。我一直对雷轰的说法不以为然,如果科学可以鉴定那些石头是否遭到过雷击就好了。铭文中说,在这座山下,选择一块高而干燥的地方,埋葬了仙鹤。这焦山江水环绕,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尤其夏季,大雨滂沱,山水倾泻,又有江水波浪翻滚,冲刷岸基,哪里有干燥的地方?况且,焦山石质密度很低,山体表面仿佛石块堆积,山崖石头还崩落江中,掩鹤之冢随时都有可能被山水或者江水冲毁,何以虔诚?华亭鹤的禽冢绝非在焦山,而在茅山更合理。

  疑问颇多:大致从公元514年算起,到1048年丹阳郡守钱彦远得江中残石并建“宝墨亭”为止,在534年漫长的时间里,历经了南朝陈、隋朝、唐朝和北宋部分,为什么就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完整的摩崖石刻在山壁之上?难道五百多年历代大家都熟视无睹,从来没把《瘗鹤铭》摩崖石刻放在眼里?非得等崩落江中捞出一块来才宝贝似的建“宝墨亭”?唯一的解释是,摩崖石刻《瘗鹤铭》完成之后,即遭到了人为的破坏,使得后人第一次看到它,就是残存于“壮观亭别刻”鹤铭的上半部分内容,绝非鹤铭遭到雷击而崩落江中。

  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这所谓的《瘗鹤铭》竖写行文,竟然从左边开始,也被浮夸成行文排版“奇特”。这就是个低级的错误,不能原谅也几乎不能犯的起码的常识性错误,有违基本规矩的错误,根本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大字无过《瘗鹤铭》”——此摩崖石刻在黄庭坚眼里是为世间之最,可想而知,工程之巨大。大致磨平山体,直接书丹或根据小字放大描出字形,然后刻凿。这个工程需要脚手架,不然没法操作。无论古往今来的考证者将作者给了谁,他们都不可能到焦山直接书丹。种种迹象表明,《瘗鹤铭》摩崖石刻是一次秘密行动。我说它多少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是因为,这么大的动静,历代史籍包括地方志乃至人物内外传,没有丝毫的记载;书撰者姓名字号又是隐蔽暗指;只用干支纪年而不敢堂皇用朝代纪元;文本叙事含糊其辞地有意回避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如此种种,逼迫我们再次回到那个过往的年代,那个可能发生别样故事的年代。

  惊心动魄的四月——

  公元549年,南朝梁太清三年,岁在己巳,震天动地的大事频发。多少有点宿命的感觉,还是一个四月天,梁京城连续两次发生地震。“一念修怨”,让梁武帝萧衍万劫不复,四月刚刚过完,饿死在了净居殿,迁棺至太极前殿,终年八十六岁。同年底,追尊为武皇帝,庙号高祖。

  世间已无先生陶弘景,如果他在世,纵然不能柄握朝政、左右乾坤,却可以在危难之际给萧衍个指引。时局混乱动荡,南梁朝權柄其实已经旁落,皇家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侯景手中——杀害太子、王子等二十余人。梁简文帝萧纲在梁武帝萧衍驾崩之后即皇帝位,梁太清三年五月即位,到太清五年十月遇害,在位不到两年半的时间里,实际上就是侯景的囚徒。

  诸多的惊悚事件,悲惨的处境,让梁简文帝萧纲如何不深深怀念先生陶弘景呢?梁简文帝曾经所作的《华阳陶先生墓志铭》,本为官样文章的悼念之作。就是在这官样文章的墓志铭里,深情与怀念也得以隐隐的表露。在“华阳洞陶先生蝉蜕于茅山朱阳馆”之后,他在铭文中说:“真以归空为美,道以无涯为真……无名之道,不死为仙……郁郁茅岭,悠悠洞天。三仙白鹤,何时复还。”以皇帝之尊位,呼唤白鹤的复还,暗示我们他早就知道鹤铭。这里的“真”,与华阳真逸的“真”,又有什么区别呢!陶弘景号“华阳隐居”,此情此景,站在简文帝的位置,将“隐居”改为“真逸”,再确切不过了。而“上皇”,只有站在简文帝那时的位置才会有如此的称谓,是在位的皇帝对驾崩的父皇或者太上皇才能有的恭敬。“上皇”配搭“山樵”,说明简文帝更愿意他的父皇不是被饿死的,即使成为砍柴的樵夫,也强于惨遭毒手,含泪而作“上皇山樵”。这个称谓非“梁武帝”莫属。“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隐含多少无奈,隐约间似隐似现。

  侯景弑杀了太子以及诸多王子,而萧纲的命侯景何时来取呢?作为侯景囚徒的梁简文帝,他能干些什么呢?在他被囚禁的日子里,曾愤然于墙壁写道:“有梁正士兰陵萧世缵,立身行道,始终如一……数至于此,命也如何?”不称朕而以字自称,是因为他早已经不把自己当皇帝看了,他更愿意成为一个士人,远离这宫殿的大监狱。他更向往茅山,更为敬重的是他尊称先生的陶弘景。

  依《瘗鹤铭》的原意,是要在兹山之下鹤冢旁立石的。现在焦山的摩崖石刻,可以即名为“石刻”或者“刻石”,更准确的叫做“勒石”或者“上石”,“立石”二字不够准确。不要认为这是古人的疏忽,这仅仅是无奈和时差造成的。

  如果陶弘景所作《瘗鹤铭》仅仅为武帝因怀念、反思而抄录,侯景不但看不懂,也不会对一张纸片有什么兴趣。但翻检文案,看到父皇的手书,曾经著作过《老子义》《庄子义》的简文帝,如何不动容呢?而此时,在忧愤与怀念双重的簇拥之下,他完全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将《瘗鹤铭》刊石,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大事了。选择一个隐蔽的地方,最好不被侯景发现,即使发现,也不会给参与者造成杀身之祸。于是,他另纸写下了“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至于后补于五号石的“夅岳征君、丹阳外仙尉、江阴真宰”则完全是自我封号。无论征君、外仙尉还是真宰,都是一个愿望而已,并非可以作为官职考证的官衔。

  从所谓的雷轰石仰望《瘗鹤铭》原址,看那并不坚固的山体,想象着遥远的年代。奉简文帝之命将《瘗鹤铭》刊石,这只是猜想而已,没有任何记载。如此隐匿书撰者,如此的行文隐晦,如此的勒石诡秘,只有是在非常状态下,才会发生的事情。奉命刻石是慌乱而急迫的,应该是前面书丹,工匠即跟着在后面凿刻。也许将“瘗鹤铭有序”和“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凿刻之后发现顺序错了,也就将错就错吧!或许,为掩人耳目,故意排错,让人一时难以读通,免于祸端。我更倾向于这是个故意的错误排版,而非慌乱之下所为。在侯景篡握朝政之际,为简文帝做这等偷偷摸摸的事等于玩命。

  《瘗鹤铭》完工之后,历经五百多年,竟然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完整的《瘗鹤铭》石刻,也没有铭文全文的文献记载,更没有一个完整的拓片。这个疑问再次涌上心头。合理的解释是,石刻完工之后即被人为破坏了,那么,这个人是谁?没有别人,这个人就是侯景。侯景囚禁梁武帝,武帝活活被饿死。侯景暴戾与人性的极度扭曲,不仅仅使得皇室遭到空前的屠戮,也让战争成了没有休止的常态,百姓遭殃,这一切使他异常心虚、恐惧与多疑。尽管刊石进行得很秘密,那么大的工程,密不透风也是难以做到的。当他得知简文帝派人秘密刻石,他一定认为这些文字很可能记录他的恶行。他用麻袋装土,将无辜的简文帝生生地压死,这种残忍而丧尽天良的事都干得出来,何况捣毁《瘗鹤铭》呢!

  中国书法文化,包含着广阔的历史背景,更有地缘文化的浸润,乃至人文的渗透。《瘗鹤铭》距今1500年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自然的侵蚀,人为的剔凿、割裂破坏,使得它遭到了肢解、分化、变形。别刻、伪刻、原石拓片混在一起,原作几乎成了个遥远的影子,影影绰绰,似隐若现。尤其大量伪刻泛滥,造成了极度的混乱。

  “山阴不见换鹅经,京口今传瘗鹤铭”——历代欣赏《瘗鹤铭》书法的大家,恨不得说这就是王羲之或者颜真卿的遗迹,认为只有书圣和宗师才会写出这样的杰作,将鹤铭推到了浪尖。更有甚者,不惜贬损书圣,说王羲之的字只配当《瘗鹤铭》的奴仆。也有清醒一点的,说南朝禁碑,《瘗鹤铭》物以稀为贵,才弄得这么热闹,聚讼不休。上海古籍出版社鉴赏版,水前本于前,后附水后本,印制精良。水前本笔划清晰硬朗,水后本前半部分笔道粗漶明显,后半部分与水前本相差无几。又有现存残石可以直观观察,两相比对,可以作为考察的讨论依据。

  判定书法杰作,仅仅靠美言和夸大其词的热情是远远不够的。书法字势之秘笈,无非是斜画紧结和平画宽结两种。斜画紧结的典型例子是吴昌硕,形成了中宫紧密的字形态势;平画宽结的实践者最为典型的是康有为,字形散而笔划不游离于字势之外。《瘗鹤铭》字势结体基本属于斜画,即横画由左下向右上倾斜,其它笔画则互相呼应。然而,这种习惯并没有造成紧结的状态,鹤铭在斜画字态的同时而宽结才是高明之处,形成了飘逸消散的书法状态。就目前残石以及各种拓本而言,字势取向并不统一,多有突兀变化,是由于天然风蠹水剥漫漶,后人剔凿、伪刻、别刻所致。就整体留下的痕迹而言,很多字取横势,即拓展字的横向空间,压迫上下结构,如“山之下”“后”等。然其前后章法疏密有致,字的大小随心所欲、自然错落、粗细相间、变化不拘,给人以活泼俏皮而又古朴凝重之感,如此等等,这才是它一经被发现,就让人爱不释手的原因所在。

  至此,《瘗鹤铭》是谁撰与书,还那么重要么?纵观书学的考据史,古代不论,就是近现代、当代,也是徒劳无功。考证闹得沸沸扬扬几成事件的《兰亭序》仍旧在王羲之名下;褒者认为天下草书至宝、贬者抨其草书失矩的《古诗四帖》仍然是非张旭莫属;《自叙帖》也有长篇大论考证为伪书,却因找不到归属仍为怀素所有。无论考证还是考察乃至评说,摈弃放情地浮夸、有意贬损,胸怀岂不宽广很多?将古代经典遗存、遗迹纳入书法文化的范畴,真心地保护它、拥抱它更有意义。

  仰观峭壁山崖,俯瞰浩渺大江,时间流经之处,空间的座座丰碑,皆成至宝。金石甲骨乃至简牍,随着斗转星移,在进一步地漫漶乃至消失。缣帛纸张,亦有寿限,而交流转手过程中也难免遭遇灭顶。古人留下的宝贵财富,后人唯珍惜才是。只有今天的科技才能做到影像的数字化处理,是以往所不能及。惟愿爰集志士同好,共同完成天下书法文化的数字化工程,永久地保存承继,信息全球共享。

  岂不然哉!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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