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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盐河韵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22965
贾九峰

  磨 坊

  老母儿爬上来,夜就躲到房影儿里去了。院子里那棵小枣树替样儿似的印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月光洒在这方方正正的小院儿,像是被男人拿墨线打过,齐齐整整的。

  她走进院子里,收了一簸箕豆子打算再去。一扭头,就看见了自己铺在地上的影子。愣了一会儿,她想,谁也不会相信这么苗条的身子揣过孩子。孩子睡熟了,趁这工夫多磨会儿吧。

  她把豆子溜进磨眼儿,推了起来。天这么晚了,她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她想着男人比她更苦。揣着孩子时,他一直让她在炕上歇着,活儿一样也不给摸。跟了他,就是他的人了,等生下崽儿来,做牛做马,也得让他吃好食儿、睡热炕。磨棍儿横在肚子上,随着她一圈圈儿地转着,她没有想到过她正在做着一头牲口的事。前两天男人对她说再卖几板豆腐钱就够买驴了,等买了驴就让她歇,她也没寻思到这上边去。当时她只是觉得他疼她。

  除了他再没人会疼我了。她这么想着,手上攥紧了磨棍儿,脚底下也快了起来。父母眼下是难指望了,当初她抱着包袱跟着他逃出家门时,就压根儿没想这么远。她只觉着不能让那个少条腿的男人糟蹋了自个儿。再说天下父母都是盼着自家娃子好的,等到自己过起好日子就行了。以前她在被窝里想家哭了,他就这么劝慰。那时她就会想,有了他就够了。其实父母也只是恨她毁掉了哥哥的媳妇,绝了家里的后。等哥哥找上媳妇就全都好起来了。说实话哥哥从小就对她好,她这样一跑只把哥哥坑苦了。

  小磨轻了起来,她撂下磨棍儿伸手到磨眼儿里摸了摸,又空了。一板豆腐已经够了,她想着收了豆子再磨一板。男人在旁屋里刨子还一直没停,再说这样驴钱就出来得快些,等有了驴,磨就转得快了,赚了钱跟他商量着多给哥哥送去。娶媳妇是要花大价钱的。等哥哥攒够了钱,托人给后邻家的闺女提提,保准能行。好女人谁愿嫁到穷家里去,虽说那闺女腿上有点毛病,但又不碍大事,哥哥也不会嫌弃的。要是真能这样,眼见着就全都好起来了。

  她拎起簸箕走到院子里,风凉飕飕地从她脖领儿里爬进去,在身子与棉袄之间的空隙里乱窜。她抖了一下。老母儿斜了西天,影子更加长起来。她纳闷刚才自己的苗条是不是老母儿在作怪,便低下头使劲儿瞅着那小棉袄里裹着的身子,如果不是这样冷,她直想脱下来看个清楚。从影子里她看到手上的簸箕,就要转身去收豆子。

  这时刨子停下来,男人从旁屋里走了出来。“他娘,干啥呆在这儿,怪冷的,累了这就去睡吧。”

  “不累,我就看看自个儿。”她说。天气挺冷,说话的时候有一团白气儿。

  她收好豆子回到磨上来,见他在磨道里正斜对着墙,人与墙之间有道缓缓的水柱儿。老母儿斜着照进来,把水柱儿映成了一束光。即使到了现在,她还是禁不住自己,那念头就像一条小鱼儿逆着水流儿游了上来。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她的脸开始燥热起来,她的心口也跳个不停。

  于是感觉就又回到那个白天去了。她是多么不愿嫁给那个男人,尽管他实在可怜,为了养家娶媳妇,沟畔上砍柴摔断了腿,又被庸医耽误最后截掉了。父母讲得再实际不过:“你不嫁过去,他妹妹就不能娶过来,就是真赔上你,也不能让这个家绝种。”为了哥哥,她还是哭着答应了。可心里怎么也解不开疙瘩,这跟哥哥娶妹妹到底有什么两样。后来她去过那男人家一次,去了才知道那男人傻得都说不成话。回来她哭得更凶了,可她没说,她认为父母肯定知道。那一次从集上扯花布回来,家里多了个男人,是来给哥哥打几样家具的。她不敢和他说话,外乡的人鬼心眼子多。可这男人并不像她想得那么坏,几天以后她就觉出来了。他老实憨厚,不爱说话,手脚勤快,活也做得精致。她躲在一边手上摸着针线偷偷地看他干活儿,看着他背上的肌肉块子动来动去,突然就有了要上去咬他一口的冲动。她还偷偷地盯着他推刨子的时候叉开的双腿,她的眼前就添了个东西吊在屋顶上摇来晃去。她离不开他了,她真想嫁给他了,她没有办法抑制自己。她跑到屋后的大石墙下面,想放声痛哭一场。那个木匠正斜背对着她,石墙上已有了一片湿渍,那水柱儿还义无反顾地喷射上去。她的目光像一条小鱼儿,直游到那一截嫩藕的旁边。她愣愣地欣赏着,看到他把东西装进去转过身来。

  “你死瞅着我干啥?还不快磨。”他系着腰带说。

  她慌张地收起眼神,进屋把豆子一溜儿地倒进磨眼儿,一圈圈儿地转起来。她看到磨缝里乳样的豆汁儿流出来,那天她的脑壳也像这豆汁儿一样苍白。只记得自己一眼也不放过他,扑过去咬断了他刚刚捆上的腰带,这之后她就忘记了,她没有听到自己痛苦而甜蜜的呻吟,也没有看到身后开满野花的坡上蜜蜂刺进蕊头汲取花粉。

  男人的刨子又响了起来。她听着在心里笑了笑问自己:腰带断了他是怎么回去的?她看见,墙上的湿渍还没有干。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渴望,渴望得到那个病秧子男人没有的东西再出嫁。她哪里知道,她得到的东西又不是一件花布褂子,得到了可就再也扔不下。

  那刨子响得跟他俩商量逃跑计划时一样不露声色。她在磨坊里听着心里俏骂:真是个坏蛋,我们全家人竟没有半点察觉。“他娘,看不是孩子醒了?”旁屋里喊话过来。她拨开磨棍儿,顿觉有一股暖融融的东西自下往上弥散开来,像她怀上孩子的那次一样。于是她轻松地一步跨到了院子里。

  老母儿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满天的星星都闪着惨白的光。东方像是要亮的样子,她的影子还能在地上隐隐约约地寻到,可她已不再顾及这些。小枣树儿不停地抖在院子里。她想,明儿是个风天。

  男人停了刨子,怔怔地跟着她进屋来。她从炕上连被子一块抱起哭着的孩子,解开怀把奶头儿塞到嘴里去,哭声立刻停了下来。男人盯着大奶子看,也是一副饿了的模样。孩子的小手也正巧落在上面,怕是有人要夺走似的。男人无奈地笑笑。这日子把他也熬苦了。她想。

  孩子睡了一大觉,刚又吃了奶,如何也哄不睡。她就给孩子裹好小棉被子,背在肩上出来了。

  “你怪累的,摟着孩子睡会儿吧,天这就亮了。”男人叫住她。

  “我不累,孩子也不睡。我把这一磨推完它。”她说。她背着孩子穿过院子,走向那黑黢黢的磨屋。忽然她觉得那是个光明的地方,至少是个能给她带来光明的地方。此时她的脚步轻快得就像当年和几个姐妹小驹子般地跑在村路上。多磨豆腐,快点买驴,更多磨豆腐,挣更多的钱,给家里让哥哥娶上媳妇,生了孩子,家里就没有绝后,她就可以回家了,父母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地疼她爱她。可不是吗,好日子正等着她哩。她真是这样想的。她觉得全都好起来了,总算是全都好起来了。

  男人的刨子还在响个不停。孩子在她的背上转得有些困了,死往下坠。她也是实在累不过了,用肚子赶着磨棍儿,腾出手把孩子从背上解下来,又稳稳地放在磨盘上。也不会冻着,这就快完了,没事。她想。

  天亮前的这个时辰是最黑的。男人点起了灯,她能想到他闪在额头上的汗珠,于是她也推得更卖劲儿了。磨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窗台上那个豆腐模子懒懒地泛着白光。她忽然从黑暗中看到她的哥哥冲着她在高兴地笑,看到她的父母站在村口唤她回家来,果然她就出现在了回家的村路上,手里拎着好多好吃的点心,挽着她的男人,一如当年那样爽快地说说笑笑,那笑声如同村边的盐河水,透亮透亮的……

  刨子一直响着。风开始刮起来。天快亮了。

  她感到磨轻了,便松开磨棍儿,长舒了一口气。唉,总算是又过了一夜。她弯腰拾起豆腐模子,端到窗户口去。

  天,“咔嚓”一声,撕开一道口子。

  那鲜红鲜红的豆腐刺痛了她的眼。她回身看到孩子的两只胳膊正插进两个磨眼儿里,孩子趴在磨盘上似是睡着了。她猛然想起,这可怎么卖呀,这豆腐谁会买呀,豆腐卖不了,驴也买不成了,这可就全完了,真就全完了。

  她飞快地抄起磨棍儿,笑着把那台小磨推得飞转。男人听见笑声停了刨子奔跑进来,怔愣地站着。

  屋外的天亮了。

  风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刮来。

  草甸子

  这条路其实是顺着河道向前走的,远近不过两个地头。只是前边有个河汊子,看意思水想要漫过来,但总也没能够,就拉倒了。很久以前他还小,河汊子紧挨着他家的瓜地,旱了就从汊子里淘水,涝了就把水舀出去,倒也自然。到后来可就不行了,旱了汊子里也没水,涝了它也满满的,不挡,水还会涌到地里来。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拐到了这边来,汊子两边的地早就没人种了,被河水冲刷改造成了一块不小的滩甸。那甸子的模样他是知道的,甚至连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深哪儿浅他都知道。

  他这样暗暗寻思着,心就回到小时候捉螃蟹的马灯的光里去了。他手里拎着马灯,挑了块光溜地儿坐下来,从腰里解下细布袋,再用铁丝圈撑圆袋口,把马灯拧得锃亮,搁到布袋底里,然后他就想拉屎拉屎,想撒尿撒尿,反正那瞎蟹赶着光自己就爬来了。布袋外面有几只蠓虫飞来绕去,跌撞在布袋上,在那透过布袋的弱白的光里也煞是好看。最后他收了口袋,背着半布袋跌打滚爬的鲜蟹,回家去。

  娘蒸了蟹总是先让爹吃,他有些埋怨。日里补,黑下糟。他心里嘟囔。一抬眼,看到爹腿上年轻的时候蹚冷水冻成的筋疙瘩一蹦一蹦的,他再也不敢言语。每当半夜醒来,听着爹在炕上扭动的声音,他就会变成草甸子里一只听觉异常灵敏的小兽。对于这样的变身,他起初有着本能的拒绝,可他的听觉却游离在本能之外,自行其是。他听到夜风像一匹长长的丝绸,在草茎间窸窣穿过,从不停歇。他听到尖锐卷曲的草叶一次次碰撞、试探、纠缠和咬合。他听到入睡的草心儿被河流轻轻唤醒,又一点点探身出来。他还能听到在遥远的河流上游,暗暗聚集的惊涛骇浪,如策万马,如鞭群狮,向着丰满的草甸,一路汹涌狂奔。他甚至能听辨出爹从前在河流中泅渡的声音,时而波峰浪谷,时而左冲右突,技巧纯熟,收放自如。直至有一天梦里,他追随着爹的身影一步步踏入狂野之流,被一个又一个漩涡紧紧吸住不得脱身,窒息之际真是畅快之极,他惊讶自己发出了和爹一样傲人的长啸。之后万籁俱寂,驯服的河流瞬间归于沉静。梦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栖身于泥泞湿冷的河滩。

  有只瞎虻飞扑到脸上来,疼得他赶紧抓了一把。他抓到了脸皮上松散的皱纹,他知道自己老了,谁老了也得认,他早就认了。种不了地,就与儿子买了羊,每天放到草甸子里去。甸子里的草高着呐。他立住了,要走到甸子要先经过前面汊湾的坝子。他看到坝子上一片银白,像是涂上了什么。他有些不愿向前走了,回头看看四处都浮着轻轻的水雾,村庄已经看不见了。有一阵风从身后追上来,裹卷着潮气推着他向前挪步。

  没走几步,一只老蟹钳住了他的鞋壳,他一抬腿就把它甩到了汊子里,“咚”的一声便沉了底。他知道老蟹许是把他的鞋壳当成了蟹盖子,他开始后悔起来。他媳妇的魂儿就漂在这河汊子里,或许是变成这只老蟹来找他的,招呼他也去。

  那年的河汊里水灌得满满的,他媳妇黑天里看瓜一失脚滑溜到汊子里漂走了,幸好还给他留下个儿子。那年他家的瓜没有收,又一场雨下过,小瓜全都滚落到了河里,像小孩子的脑瓜壳。儿子吃着烂瓜烂菜就长大了,娶不上媳妇,真亏了一副精壮身子。两条光棍汉子睡在一盘大炕上,就像是憋着尿过日子。

  儿子第一次剪了羊毛,给他买了个戏匣子。他开始每天揣上它赶上那一群光秃秃的骚物到甸子里来。草窝里一躺,羊吃个够他听个够。红红的老爷儿落进河里,半个河道便燃烧起来。他的老腔里酿出个调子,却怎么也吼不出来,只好把羊吆喝到一块,甩甩鞭子就要回去了。

  有个撩人的嗓门儿隔岸传过来,那姑娘也赶着一群羊。那天河道里行船的后生们都把船拢了过去,故意把沉甸甸的渔网抬得老高。他忘记了赶羊,只看着河道毫不留情地燃烧起来。对岸的姑娘走在羊群后面,调门儿又挑高了起来,如腾腾跳动的火苗儿,烧焦了他的心。最后姑娘赶着羊走下河坡,在火光里消失了。

  不知从哪天起,反正是个有风的阴天,姑娘赶着羊到了这岸来。“那岸的草吃光了,这甸子里的草真好。”姑娘试探地说。他在草窠里往边上让了让,又把戏匣子掏出来为姑娘拧大了声儿。

  “俺放的是婆家的羊。”姑娘摆弄着戏匣子说。她婆家就在对岸,男人是個疯子,她不想跟可又不敢逃。“直到有一天俺村在河草里捞起个泡烂的女人。”他听了一个激灵,浑身冷了下去,他不敢想那会不会是他的女人。“俺也生了跳河的念头,后来跳了又被人捞起来,没能死成,其实俺变成那女人该多好啊,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啦。”姑娘说着满眼是泪。他有些可怜她,她真的和自己的女人一样苦。他看她正用泪眼盯着远处两只耳鬓厮磨的绵羊,忽然间觉得她就是他的女人,他把戏匣子给了她,他开始抚摸她浓密的头发。那汊湾的坝子上,满是郁郁的青草。坝子正处在汊湾与河道交汇的根部,上面是一派花香。

  那花香一直盈满他嗅觉衰退的鼻孔,直到有一天姑娘说婆家要将她卖掉为止。他猛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姑娘,年纪轻轻的姑娘。这时他的儿子闪现在他与姑娘中间,他为这个念头如此晚地出现后悔不已,躺在炕上也焦虑不安。“不好受啊?”睡在一旁的儿子问他。他不敢说话,心里憋得难受。

  他早知道那坝子是块诱人沃土,羊在上面可以一辈子吃个够。可他想着要放弃了,就像放弃那年雨水冲洗过的瓜田。“把羊卖了,给你说个媳妇吧?”他问儿子。儿子没吭声。他知道儿子并没睡着。天亮了,他领着儿子把几只羊撵到了姑娘的婆家,又让儿子把姑娘牵回来。姑娘一路上总想跟他搭话,说些戏匣子里的事儿。他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看到甸子里的草没过了儿子的腰。

  夜风卷过草甸,一道道墨绿的浪向他涌来,似要将他吞没。他有些不敢看那汊湾里的坝子,扭转着身子走开。远了,那一派诱人的花香哟。他仿佛听到了虫雀的声音,是那迢迢的天籁。老母儿温柔地照下来,影子在河边的滩甸上铺展着。他低下头回想,当时那姑娘一到家就从怀里掏出了戏匣子,儿子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慌乱地对姑娘说:“你是他媳妇。”他指着儿子,儿子像头受伤的犍牛。

  他向前迈步。老母儿的光泻在河面上,似是一条银河。星星许是沉到了水底,但他还是看清了几颗,恍若天堂的灯。那天他看到儿子在甸子里狠狠地踹一只耷拉了奶子的绵羊,肥硕的奶子绊在两只后腿中间,使得绵羊无法逃避。最后那绵羊痛苦地倒在地上,奶汁夹杂着血丝毫无控制地流泻出来。儿子回到家,问他要来小时候抓蟹用的细布袋,装了满满的沙土,晚上堆到姑娘日渐隆起的肚皮上,狠命地挤压。他投降了,他真害怕听那一声声撕裂开黑夜的哀嚎。

  甸子里的草一起一伏。

  他脱光了,稳稳地站在了河边。老母儿从上面照着他,影子里他的脑壳恰似夹在了两腿中间。他低下头,仔细看着那羞物,然后一步步走进水里去。有几只被惊醒的小鱼儿在他裆里游来游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

  河道依然平静。

  空旷的滩甸上游荡着一派花香。

  苇子坑

  河在村前打了个弯儿,在村后又打了个弯儿,流走了,似一条宽宽的布带子在风中那么随意一抖,像是要把村子捆起来似的。缺口的地方长满了芦苇,大片大片的,一直漫到村跟前河道里去。秋天飘毛毛儿的时候,整个河道里就像落满了雪。

  老爷儿很毒,白得刺眼,河上也是。天气闷得厉害,不知会不会下雨。下一点也好啊,让人们都缓缓劲儿,新栽上的山药秧子也就能活了,这样一直晒下去,人恐怕也得烤蔫儿。他这样想着朝河边走过来,两只桶在身子前后来回摆着,单调得不行。远远地就见河面上不时有小鱼儿打漂儿,虾米也跟着一个劲儿地跳,乍看还以为是天上掉雨点儿。他把扁担前后掉下头儿,两只水桶也像渴坏了的牛似的一下子扎进河里,喝了个满饱儿才抬起头来。他把褂子脱下来抹了把脸,垫在肩上挑起扁担往回走。老爷儿在他脊梁上一颤一颤地闪着光,末了光就一道道地流淌下来。

  河里的孩子们“哇哇”地叫个不停,有几个泡够了的孩子在河岸上撒欢儿。他看见儿子跑在最前面,浑身矫健得像一匹青驹子,上蹿下跳地,又打一个滑溜儿滚到河里去。他心里高兴起来,疲惫的双脚也轻快了些,踩在软软的河滩上,留下一个个微微的沙坑儿。他向着前边的山药地快步走去。他清楚自己的儿子痴傻,应该吆喝儿子早些上岸来,帮自己点点水或是割草砍菜什么的,但他没有喊。大片大片的苇子遮住了他的眼,干脆下一挑回來再喊吧,他想着挑起扁担一抽身就进了苇子坑。

  夹道的芦苇已高人一头,密得就像两堵石墙,风丝毫也吹不进来。要下雨么?他这样一闪念,随着又自己疑心了。那年不是一滴也没下,天比这还要闷得多,地里的苗枯干了,一粒粮食也没打下来。他饿得红了眼,拎起爹留给他的一杆火筒子枪就钻进了苇子坑。除了这杆火枪,他的家里还有一盘土炕,别的什么也没有了。他把枪平端起来瞄着远处苇尖儿上的一只雀鸟,鸟胸脯上的一撮红毛儿像一根丝线牵着他的目光。小鸟显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小眼珠儿骨碌骨碌地转着,安详地昂着头,间或叫上两声,全然没有飞走的意思。他感觉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盯着他,他的手开始抖起来,心也像风中的苇子叶似的跳个不停。

  “嘭”,“红脯儿”应声而落。在那股强大的气浪冲击下,苇子倒向两边,小鸟展开了双翅,刚刚腾起的身子却带着“扑啦啦”的响声落在了密匝匝的苇子地里。待他赶过去,就看到一个女人正蹲在那里慌乱地四处翻找。“大哥,饿呀。”女人抬头乞望着他。她的脸面由于饥饿而显得浮肿,像留在秋霜里的西葫芦种儿,细看面皮被苇子叶划出了一道道破痕,像有无数条红虫子在爬。她的眼睛还有光彩,在他看来跟“红脯儿”的小眼珠儿一样会闪光,只是少了小鸟儿的欢乐与安详。她的手哆嗦起来,不知该搁在哪儿,最后摁在地上。她跪在了他的面前。他唤起她。在苇子坑深处找了片空地,他坐下来不说话,开始动手剥兔子。兔子是他跟了近一个上午打来的,这骚物在三个窑窝间逃窜,最后被他在地埝儿下一枪放倒。兔子的眼睛令他惊恐不安,他不忍下手。女人扔下怀里拾来的干柴,抓过刀子一下儿一下儿剥起来。她的嘴里说着话,告诉他因为家乡闹灾,才跑出来这么远。他认真地看着她,却没听她讲话。她凌乱的头发粘了很多的烂草叶,像个野鸭子窝。烟从苇子坑里飘出来,淡淡的,直到很远的天空里化成了云。

  别的孩子都已上岸晒干,他还泡在水里。他喜欢吃早春里人们打山药秧子剩下的烂山药。那山药埋在大粪里,秧子冒出来,青枝绿叶的挺好看。等秧子打完了,山药就当粪肥沤在里面。他就喜欢吃这个,扒出来就往嘴里填,像是怕人抢了去。

  苇子坑里拉屎的孩子一出来,岸上的孩子便一哄而散了。他才不着急走呢。他爹在那边的地里点山药秧子,隔不多大会儿就会来河边挑一趟水。他用手拍着河面,那水就扇面似的四散开来。那么多的水珠儿透着光落下来,玻璃球一样直掉进水里沉了底儿。他想把它们接在手里,就拍一下然后仰起头,瞅准“玻璃球”下落的方向伸出手去。那水珠儿一个个穿过他的手掌,钻到水里去了。他低下头盯着水面,仔细地找寻。无意间一只影子在眼里一掠而过。他连忙抬头就看见一只“红脯儿”正朝河边的苇子坑飞去,并停在坑边的一枝苇秆上,“关关”地叫了两声。他沿着河岸蹚过去,那鸟却引着他倏地飞落进了坑里不远的地方。他可舍不得放过它,于是又悄悄地蹚过去。

  他轻轻地抬起脚,放下脚,尽量不让水发出一点声响。他的眼睛丝毫没离开小鸟胸前的一撮红毛儿。忽然他的身子一歪,碰着了一根苇秆儿,还好,很轻微的响声,并没有惊动那只可爱的“红脯儿”,也许在风中这点声音也着实不算什么。越来越近了,那只“红脯儿”的头还向别处张望,没打算飞走。他着急了,像是再也不能有片刻的等待。他一步跨过去,水“哗哗”地响了起来。他简直是飞跳过去,双手死死地抓住了“红脯儿”刚刚展开的翅膀,然后一起沉沉地落入了水里。在水下他睁开眼睛,看到“红脯儿”在他的手里苦苦挣扎,他得意地笑了。一口水咽下去,又一口水灌进来。他不松手,他真是个地道的傻瓜。

  一步跨出了苇子坑,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像是轻了些。一块块长短不等的地裸露在他的眼前。地里的人猫着腰,用葫芦瓢舀水点到山药棵子上去,很是耐烦的样子。他的地里没有人,儿子傻得从不知帮他。躺在地头上的一只瓢里还汪着星星点点水根儿,有只花花轿落进来喝够了水,又飞走了。上一挑水点到哪儿此时早已没了痕迹,他凭着记性开始。他毫不吝惜水,他有这份力气。水桶一会儿就见了底儿,他又抓起扁担径直向苇子坑走去。

  他记得那天啃完一只兔子,回家的路上女人一直扯着他的手。等她梳洗了出屋来,他才看出她是那么好看。她的眼光里少了几分惶恐和不安,她的胳膊很细嫩,像葱白儿。他知道她是有男人的,打从两人第一次睡在大炕上他就知道,只是她不说,他也就不提。最终在把傻儿子带到三岁以后她还是说了。那天他刚从地里回来,她就斜坐在炕沿儿上缝着他的布褂。她在流泪,手上的针线却不停,针脚儿还是那样细小匀称。他抓住她的手,她犹豫着抽出来,接着她就说了。他害怕有这一天,他后悔刚才去抓她的手,他默默地听着,看着炕上横睡着的儿子,他点了头。

  在临走的那段日子里,她每夜都把身子紧紧地拢在他的身边,把头藏在他的肩窝里抽泣,在他的胸膛上热火般地亲吻,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等着她回来。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段生活,被一个女人深深地宠爱。为了这份幸福,他含辛茹苦拉扯着儿子,苦苦支撑到今天。

  两只桶低头喝水。他忽然想起该是吆喝儿子的时候了。这时他才发觉河面上竟如此寂静,孩子们早已散去多时了。儿子的小裤衩还挂在枯柳枝上,人应该就在附近。他放下扁担,朝那边寻过去。儿子肚皮朝上漂在水面上,浑身胀得像一面小鼓,两手伸在头的上方,死死地擎着那只“红脯儿”,以胜利者的姿态安然离去。

  有人把田里的耕牛牵来,把他的儿子抱上牛背。他一脚踢翻了水桶,水桶在他身后不情愿地相继滚下了河坡。他跟在牛后,看到儿子的脑袋一起一伏,“红脯儿”的脑袋一起一伏,看到水从儿子洞开的嘴巴里流出来,滴成一条夺目的光线,笔直地划在河滩上,看到牛尾巴左右摇摆不断地抽打着追逐的虻蝇。

  老爷儿匆匆收敛起万丈光芒,躲在一团黑云的后面,冷得像只冰盘。风从对岸刮过来,一丛丛苇子瑟瑟地发抖,顿时矮了半头。

  雨点散漫地敲打着岸边的水桶,遥远且空洞,似出征的鼓声,而后从河面上,从苇子坑里,一阵紧似一阵,铺天盖地般掩杀上来。

  碱 场

  院子不大,没有树,显得空落落的,地上白得晃眼。垣墙很矮,墙头被孩子们的裤裆磨得锃亮。堂屋的檐下倒刷了一行行的高粱束子,紧紧地抓拢着摇摇欲坠的泥片。扇门没有漆过,泛出灰白的光。门框的一边挂着一把棒穗子,挺丰满,上面裹一层烟尘,仿佛是对哪个丰年的回憶。此时几只麻雀飞进来,打个旋儿又飞走了,它们找不到地方落脚。

  今天是清明节,没下雨。她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摆着莛秆儿扎的针线簸箩儿。她穿的虽说旧了些,可倒很干净,青蓝的大褂都洗得发白了。她呆呆地听着有一群小孩子在墙根儿下“挤暖和”。

  麻五家,腚眼儿大,

  跑到南洼坐留茬,

  留茬倒咧,

  麻五家跑咧。

  儿子要是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吧。她的手不由自地伸到簸箩儿里,摸索出针线来。给儿子缝个小嘎拉吧。她找出一块长长的黑布条就裁缝起来。外面的孩子还在不停地叫着,儿子一定挤得过他们。儿子的小腿儿多有劲,夜里三蹬两踹被子就掉了。有一次蹬在她的小肚子上青了一大块。外面起风了,不是很大。糊在窗棂上的纸呼嗒呼嗒的,发出无序而清脆的声响。外屋里吹进了一阵风,掀动了门帘。那感觉就像是男人进来了。

  “别难受了,咱们还能再生。”男人在劝她。她心里也明白,可就是觉得对不住男人和儿子。她委屈极了,一下儿扑到男人怀里,不顾一切地哭出声来。那些日子,她的身子像棉花一样轻软,扶着都站不起来。她仰看着屋顶悬垂下来的纸灯笼,那是男人糊了逗孩子的,现在也没用了。男人出门埋孩子去了,破棉絮一卷,放到粪筐里,上面盖层草灰,野地里挖坑一埋了事。别人家的孩子死了都是这样。她想。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了。

  针又扎了手,这是儿子在想她。她抿啜着手上的血珠儿,暗暗在心里笑了。

  “我埋的坑深着呢,野狗叼不走。”男人回来说。“地界跟我说说。”她问。“埝西碱场里大窑根儿底下。”男人又转了话题说,“咱搬到西屋里住去吧,这屋怕是不吉利,爹娘都是这盘炕上老的。西屋就是漏雨,过几天你身子好利索了,我上房抹两把泥就行了,等打了新坯重新盘了东屋的炕,咱再挪回。”她男人歪在炕沿儿上,盯看着她,两眼里满是红丝,眼眶黑黑的。她“嗯”了一声。他也哭过。她想。

  小嘎拉缝好了,她又网了几针,把线头咬断。她这就给儿子送去,陪着他爷儿俩说说话。她撩开门帘迈到小院里,风一下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用手拢了拢,拢得很仔细,就像年轻时那样,连根跳丝儿都没有。

  男人在房顶上抹麦秸泥,她在门台下边儿织着苇箔。苇眉子在她手里上下翻飞,身后的席卷快乐地滚动着。她的脸红扑扑的,挂着透亮的汗珠儿。今天的天真好,今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织好苇箔等着上房晒粮食吧。她快要织好了,想尽早赶出来好去为男人做饭。男人干完了活,要下房来,大概是叫她扶一下铁锨,要蹬着锨把儿跳下来。她真的没听见。房子不算高,男人没再唤她,从屋檐上伸下来一条腿。她猛然听到男人大叫了一声,看时就见男人已仰面躺在了地上,双腿中间死死地夹着那把铁锨。她失去了意识,跑上去从男人的裤腿里把铁锨抽了出来。血水掺杂着黄糊糊的屎团一股脑儿地喷涌出来。

  她来到村外。一阵风小狗儿一样扑上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虽说春天早早地来了,可显然冬天还没有走远。她手躲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小嘎拉,手心儿里汗津津的。田里麦苗儿在返青,远望一片一片的青翠,细看那麦叶嫩嫩的在风中招摇。河汊子边上的树许是发了芽,冒出一簇簇绿雾。河里的冰解封了,一块一块不着急地随波浮动。有几只灰鸽子在地畔上来回踱着,咕咕叫着,寻觅着刚刚苏醒的地虫子,看不出飞走的意思。

  她回头看看这个小小的村庄,这个曾经盛载了她美满婚姻和幸福家庭的村庄,现在竟是那样的陌生。九个多月的时间是多么短暂,可交给她的痛苦又是多么的长。孩子没了,男人也没了,唯独撇下她一个人。她害怕独坐在家里,更怕左邻右舍的婆娘们来假意陪伴她。她这样的女人,突然在全村的男人和女人心目中变成了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她承受不起汉子们火热的目光,更抵挡不住婆娘们寒冷的白眼。婆娘们守着她掉几滴眼泪,实是来窥探她的生活,以提防自家的汉子错走进她的家门。日子稍久一些,她们在她面前故意夸张地谈论一些房中的情状,以此来撩拨她那早已灰死的心。她们还编派一些同村寡妇的风流韵事,借机大骂给她作教训。她们开始不厭其烦地给她说合三里五乡的光棍儿男人,想尽早将她从她们的身边踢开,好清除这个最大的隐患。她什么都明白,她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她越是这样,婆娘们越放心不下,猜疑她心里肯定存有非分的想法。哪天她在当街和谁说句话,哪天谁家的汉子多看了她两眼,她的家门外必会被泼上屎尿,也必会有人借着找鸡的名义来到她家的垣墙下骂街。她想辩说自己不是那样浪荡的人,可谁愿意相信她呢?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要跟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倾诉。

  走在这大片的盐碱滩里,她像飘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走得很快,眼前似有男人领着儿子向她走来,比梦中来得还要近些。她想伸手去抱住他们,却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她一步不停地追上去,最后就跑了起来。风呼呼地响在她的耳边,夹杂着一簇簇呜咽声传到她的心上来。荒野里,枯草间,处处踡缩着吊哭的人,鬼一样在坟丘间缓缓移动。纸灰飘浮在幻化无端的火舌之上,在坟巷里翻卷升腾。新坟前立着纸幡,长长的吹起的幡旌如同狂舞的手臂,远远看去似是依旧痴恋尘世的魅影。

  她最后一个趔趄扑倒在男人和儿子的坟前。她像第一次抱起儿子,抑或是第一次躺在男人的怀里,这种感觉立刻把她全身的悲痛冲走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高高的旧冬蒿草丛中,没有人会来搅扰她了。在蒿草之外灰白的天空上,她像是看到了淡淡的老母儿。她安静地笑了。

  她从怀里掏出纸钱,把小嘎拉裹在中间,点着了。在风中火苗蛇一般窜进了她身前身后的蒿草丛,火焰蛇信子一样舔着她的手和脸,竟是那样的温暖。她不顾一切地拥抱着她的亲人,幸福地倾诉着心中的思念。

  白茫茫的空旷的盐碱地,恰似素雪覆盖下沉睡的婴孩儿,呼吸平稳而又均匀。

  苘

  村西头曾经有一眼井,大半村的人都靠它吃水。井台下边两米远紧挨着大水塘。水塘形状像个大簸箕,簸箕口冲着大西南,雨水丰沛的年份村里一点一滴的水都收进大簸箕里,再“哗啦啦”流进西南大碱场地里去。簸箕口边上是大片大片的苘地。苘麻自有一股清香,在村西头的大水塘边放肆地摇荡。

  她坐在高高的井台儿上,裤管儿打到膝盖来,把脚耷拉进井口里。她的手上搓着又粗又长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儿在她身前身后绕着,最后像长虫似的爬到井里去了。对面远远的就是她家的苘地。当初听了媒人的说词,爹娘知道男家有地才应下了这门亲事。等她嫁过来才知道这样的洼地大水两年冲三回,根本没法种庄稼。婆婆、男人和小叔子就是靠守着这样一块荒地和给别人打短工过日子。她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从娘家要来苘麻籽,在大水塘边种起苘来。那时东乡里还没人种苘,自然不知道她家地里长出来的是个啥玩意儿。一阵橘黄色的小花开过,麻秆秆上面结出了苘桃儿,苘桃儿像个小铃铛,里面书本似的可以一层层地揭开,每一层里都结着三五粒苘籽。村里人都贪婪地吃进嘴里,以为这是她种出来的粮食。

  秋天,她带男人和小叔子忙着收割,将成捆成捆的苘秆浸泡到水塘里去。全村的人都知道她没打下一粒粮食,等着看她的新奇。她却整天仰着无法掩饰的笑脸在村里进进出出。婆婆背地里骂她是个败家的扫帚星。十天后她领着男人和小叔子在水塘边上剥苘皮,然后一托一托地抱回家晾晒在院子里。她家的大门关了很长时间,直到她的男人和小叔子背了一挂又一挂粗细不等的麻绳在集上卖回钱来,人们才开始叹息,开始妒忌,开始取笑她那得过天花的男人——麻人有麻福。妇女们买来麻绳儿凑在一起纳鞋底的时候,也隐隐约约地诅咒着她,一针针恨不能扎透她那姣好的脸皮儿。

  她的心思不在那绿色妖娆、散发着清香的苘地里。自打十年前丰收之后,那黑黑的苘麻籽落得遍地都是,等到来年春天,它自己就会密密麻麻地钻出来,疯长一季,给她家带来意想不到的好收成。这十年,她用收获的苘麻搓成手里的这一根根麻绳,她会一直搓到自己的男人回家来。她记得那个夜晚整个村子被火把照得通明,当街嘈乱的人声传到她家的院子里来。村上的大喇叭里也在刺耳地叫嚷着,全村的狗都在狂吠,她根本听不真切。说实话,她实在不想知道外边发生的事。庄稼人就应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老实日子。这几个月,她参加过队上的批斗大会。亲眼看见过去老百姓尊敬的人们被剃了“阴阳头”,撅着屁股让年轻的红卫兵放“喷气式飞机”。刚开始听到这个词,她还在心中“哧哧”地笑。直到有一天,她看到自家小叔子的老师前倾着身子被一脚从高高的台子上踹下来,脑袋磕得血肉模糊,吓得她赶紧捂了眼睛。她听到耳边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她看到熟悉的人们陌生的表情,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不敢安稳地睡觉,再也不愿出门了。

  她不住地抬起眼向着村西的大道上张望。她身下的这口井早在十年前就填埋了大半,现在被她搓成的又长又粗的麻绳快要堆满了。她婆婆在听到西南碱场地里传来的枪响后,一头扎进井里,弄脏了村里人的饮水。她听够了村里人对她婆婆的唾弃,但她必须活着,她要等着她的男人归来。她想起那个夜晚,她猛然听到人们杂乱的脚步声,像是赶着一群牲口进了她家的胡同。她支棱着耳朵,头发根儿也都竖了起来。她看到屋里的墙上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男人也翻身坐在炕沿儿上,大气都不敢出。屋里静得让人仿佛已忘记了外面的喧闹。泻在屋里的老母儿被墙外的火把染红了,不再有从前的白皙和纯净。

  她感到心里有个东西想跳出来,她摸到自己身上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乳房上也是满满的。她一把搂住了男人,他的皮肤竟然似青蛙一般透凉。这时她听到一阵清脆的砸门声,像是晴天里的霹雷炸响,她和男人的身体同时变得滚烫起来。她的泪珠“咝咝”冒着热气,灼痛了她的脸。男人往外屋走去,她悄悄地说:“他们来割咱的尾巴了。”她爬起炕来,看到三两支火把从墙外飞进院子里来,像流星一样拖着长长的光尾。这些流星十年来在她记忆的夜空里从未陨落。

  她推开窗子。男人刚来到院子中间,狰狞的人群已狼一般窜到他的跟前。“想跑?把他也绑起来!”几个红卫兵拥上来掀起男人的胳膊向后扭着,男人疼得怪叫了一声,一下把头扎进了身前一个红卫兵的裆下。那人就骑在男人的脖颈上喊道:“他家有的是麻绳,快找来,把他们都结结实实地绑上。”这时她才看清人群中被扭押着的还有她的小叔子,他的脸上有血流下来,凝结在锁骨窝里。人们从她家下房屋里找出了各色粗细的麻绳,那是她亲手搓制的麻绳,现在却牢牢捆绑在自家男人的身上。

  支书今天特地来告诉她:“你家麻子是立功了还是平反了?反正今天放回來。”“平反”是什么意思?她一点都不关心,重要的是男人就要回来了,她的日子又可以重新开始。十年了,这片割了又生、熟了再割的苘麻,日日夜夜陪着她直到今天。苘麻要经过打捆儿、浸泡、刨皮儿、晾晒、搓丝儿、捻线、成股儿、合股儿、辫花儿,这才成了她白天拿出来坐在井台上搓麻绳的始料。她能把一团团的乱麻理得那么听话,她相信自己也能把日子重新打理得顺顺溜溜。

  她记得当年她和婆婆蜷缩在门台的角落里哭成了一团,婆婆抖得比她更厉害。满院子的人们都在狂乱地走动着,屋里屋外不识闲地翻来捣去,没有一个人理会她们。“找到啦!变天账找到啦!”几个红卫兵欢呼起来。她看到人们掀翻了她家刚垒好的鸡窝,在窝棚顶上揭起几张带字的纸来。她不识字,是她男人从本子上撕下来用的,但她知道那是小叔子写过的作业本,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泥水洇得看不清了。

  小叔子被押走了,男人被押走了。老爷儿一出来,这些事情在她脑子里才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几支燃尽的火把还在冒着丝丝的轻烟,像是刚扔掉的被划过的洋火儿。有几只踩掉的鞋或正或反地摆在院子里,一只她认得是男人的,她看清了她搓成的麻绳儿纳的鞋底。没人知道男人被押解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来宽慰婆婆。她听到的消息让她一日怕似一日,先是说小叔子的老师是特务,是地道的反革命,在审讯过后用裤腰带上吊自杀了。继而又传她小叔子也是反革命,帮着老师记下了反攻倒算的变天账。现在又说她男人也脱不了干系,窝藏反革命的罪证,跟革命人民作对,都是死路一条。人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是那样激动,听的人也异常热衷。当她远远地走来,人们又故意大声议论这个事情,还引用她婆婆曾经说过的话,骂她家出了扫帚星。

  公判大会是回到村里来开的。县里的大官都坐满了台,当兵的荷枪实弹围着台子站了一大圈儿。近乡的百姓们都来了,足足站了几千口子人。红卫兵带领着群众高呼口号,声音响得像是把地都要抬起来。她和婆婆也跟着喊了,不过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感觉她们真的被吞没了,天就像大锅盖一样照着她们捂下来。她挣扎着喘息着,害怕漏听了一个字,听到男人判了“死缓”,小叔子“死刑立即执行”,她愈发感到空气稀薄,吸不来一丝一缕。她看到人群潮水一般退去,她却搁浅在那里挪不动脚窝。她失神落魄地望着婆婆拐着花瓣儿似的小脚,颤颤巍巍地追到村西头去。伴着西南碱场地里一声清脆的枪响,没了指望的婆婆像一只黑色的蝴蝶,纵身一跃栽进了井里。

  老爷儿渐渐西沉,渐红了脸庞,有一会儿躲在一块云的后面,把云的边边角角烧红了,也一点点灼烧着她的心。村西的大道陡然宽了许多,也长了许多,仿佛直铺到老爷儿那里,又像是一匹布轴从老爷儿里倒开,缓缓地悬挂到她的眼前来。她开始为手上的麻绳打结儿,每一个结儿都绾住了这十年中的点滴往事,这些结也同样绾在她的心里。她不想告诉男人这十年的凄楚,凡事都会过去。像这苘麻一样,割了根,剥了皮,终究还会长出来,倾吐一季的清香。这时她无意瞥见从她家的苘地里钻出个人来,乖乖得似一只黑山羊。她认出了男人,麻利地爬起身沿着坑塘向着大片的苘地跑去……

  毛茸茸的苘叶染上了一层羞赧的红晕,一片片似少女含情的脸庞。

  塘面泛着酽酽的酡红,醉了一样。

  苜蓿地

  “傻二斧儿家”是个疯癫的女人。人们叫她“傻二斧儿家”那是因为村里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有多少个爷们儿,她有多少个这样的家,她有多少个如此的称呼。她是个随处下蛋的母鸡,蛋是哪个压的她不管,流落到哪个窝就下在哪个窝里。你养他的,他养你的,两不亏欠。赶在傻二斧儿这里生下的是两个大胖小子,老大叫银行,老二叫仓库。

  她中学毕业的时候,父亲被揪出来批斗,“县中校长”的官自然也被罢了。她问过母亲,母亲只告诉她,父亲没有犯错误,全都因为咱家过去是地主,父亲也没得罪过什么人,不会有人往死里整治,过去这一阵子就好了。她信了,她一度还为自己能不能上成高中担心,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多余的了。母亲是个大家闺秀,从来也没哄骗过她。她开始耐心地等着暑假结束。

  草叶上下露水的时候,哥哥却从县城回来了。县高中没有复课,也没有哪个队伍愿收留他,他成了同学们鄙弃嘲弄的对象。他一进家门就把书包摔在院子里,蹲在门台上“呜呜”地痛哭。她出来抱起哥哥扔掉的书本,开始为自己发愁了。等下了第一场霜雪,父亲从县城被几个本家的爷们接了回来。哥哥跟着去的,回来以后总是吓得夜里哭醒。父亲躺在担架上,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头发疯乱得跟草一样,眼珠子大得从深陷的眼眶里努出来,却难得转动一下。她这才知道害怕,才开始怀疑母亲原先说过的话。

  母亲守在父亲的身边,从不离开半步。大夫请也不来,亲戚们也不登门了。父亲心里还明白,他没日没夜地念叨:“好好的学校就这么散了,好好的国家就这么乱了,再过十年到哪里去找建设国家的人才。”母亲流着泪劝说,但他还是想不通。他拒绝吃药,母亲的汤匙被他愤怒的眼光挡回去。没挨到过年,父亲死了。母亲流不出一滴眼泪,她也像换了个人一样。

  哥哥的婚事成了母亲最要紧的心病。十里八乡的姑娘不敢嫁到她家来,媒人才不想管这等不知根底的闲事。同村的小伙子一个个都娶了媳妇,转过年来又都抱上了孩子。急得母亲四处求人到处张罗。哥哥有文化,长得又不错,要是放在几年前,托人说媒的不踏破门槛儿才怪。可现在她家是出了丑名的,哪个姑娘听了不摇头?母亲干着急也没主意。最后有一房远亲在盐河外说了一户人家,那姑娘长了一副泼悍的身架儿,一身只想沾光的心眼儿,舌头像把刀子,对老人也没个敬意。母亲就是再相不中,也只能同意了。嫂子进了门,各处拳打脚踢,永远那么居高临下。转过年来嫂子闹着分家,母亲只好带着她搬到偏房来住。

  母亲生长在大家,有很好的家教和规矩。嫂子又自有她的一套歪理儿,常常欺辱到母亲头上来。母亲不敢理论,害怕儿子中间受夹板气,只能暗自垂泪。渐渐地她看着母亲和哥哥学会了忍受。嫂子把心中的得意故意在隊上干活时冲着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显摆,时间一长村里人连同本家也不再正眼瞧他们了。母亲窝囊病了,被嫂子一点点待落死了。母亲走的时候也没有闭上眼睛,那是不放心他们兄妹俩。

  她每天到队上干活,薅草、开苗、耪地,回回都落在最后面。本来她农活就不熟练,却偏偏每次分给她的都是最难侍弄的地垄。别人说说笑笑,偷懒耍滑活好干,可她不敢。别人早就挪到下一块地里去了,她还在挨七挨八地拾掇,等她这边做完再赶过去,人家早已收工回家了。她没有伴儿,她害怕被人抛弃在这悄无声息的野地里。有一次,剩下她一人蹲在间种着绿豆的棒子地里摘豆荚,她无意听到两个小解的妇女闲话,说她嫂子跟队长相好才敢那么涨气。她们说的事儿让她害臊脸红,又替哥哥难过。她不想跟哥哥说,她怕哥哥受不了,她更不敢惹恼了队长。

  春天里队长留她一个人在地里给牲口捋苜蓿。她那天穿了件鲜亮的碎花小褂儿,蹲在苜蓿地里远远望去恰如一枝开在田田荷叶中间的莲花。嫩嫩的叶子上还沾着露珠儿,不时地反射着老爷儿清澈的光芒。清风吹散了积压在心里的悲愁,她哼着动听的歌谣,轻快地采摘,仿佛碧波中采撷珍珠的仙子。累了,她就轻轻地躺下来,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向往着欢动的流云。她幸福地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她一睁眼看见队长诡异的笑脸,他的眼睛俯视着她起伏的胸脯儿。惊恐中她还来不及反抗,脑子就陷入了一片空白。她看到不远处那只怔立的篮子,恰似一个撑开后无法合拢的孔洞。“这小苜蓿芽儿,真嫩。”队长爬起身来,一边伸出脚趿拉着散落的鞋壳一边说,“今天给你记八个工分。”说完,自顾系着腰带走了。

  毕竟是过来人,看她挣的工分日渐增多,嫂子就猜出了其中的奥秘,对她的态度更加恶劣。在大地里干活说给她风凉话听,回到家来更是没鼻子没眼地挑剔。她怕这事传到哥哥的耳朵里,可她又躲不过队长的纠缠。一年四季,在或高或矮的庄稼地里,队长随时都可以放倒收拾她。冬天来了,她感到在厚厚的棉衣下,裤腰勒得小肚子发疼。她怕是怀孕了。她坚持白天出工,晚上还要参加队上的学习,公社里的“游斗大会”她也比过去积极了。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肚子里的孽障累下来,结果身子却是一天天蠢笨起来,等到开春再遮掩可就难了。那天队长把她堵在草料棚里,不由分说就扒下她的裤子。她顺从地腆着肚子默不作声。队长不尽兴,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走了。

  她被叫到公社里审问,她听到隔壁传来队长“嘿嘿”的诡笑声。有人在和他谈论女学生的滋味,他笑着辩白那是他采取一切手段在和“地富反坏右”作斗争。审讯她的人听着隔壁说话,眼睛乜斜地看着她。她成了勾引队长拉拢干部下水的典型。她脖子上挂着一对破鞋加入了游街的队伍,挺着大肚子成了最显眼的一个。她低着头,木然地走在锣鼓声中,从不躲闪人们投在身上的烂山药和菜帮子。

  整个公社游斗一遍之后,她被释放回村继续接受改造,可她再也没能走回家去。她没有方向地漫场地里走着,走过冰封的河流,走过冰冻的土地,穿行在每一个不属于她也不嫌弃她的村落之间。她走丢了脚上的鞋,走破了身上的衣裳,她认为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可以裸露,向世界无私地呈现着、奉献着。她唱歌给自己听,不连贯地背诵着书本上的课文,她学着母亲用柔美的声音说话,又学着父亲用威严的姿态走路,听到有人叫“嫂子”,她就吓得抱起头蹲在路边,听到有人喊“哥哥”,她会跑得远远的,再回头四处找寻……

  她就是露着大肚子走来的,热心的女人们给她饭吃又给她衣穿,然后领到傻二斧的家里去。她也许会在村里呆上一阵子,那是小孩儿们最欢乐的日子。她不打骂小孩儿,也从不吓唬人,会说会笑会唱会跳,人们只当是听了戏匣子。说不定哪天她又走了,一年半载也不回来,说不定哪天她又来了,在人们几乎把她遗忘的时候。

  傻二斧家里很穷,他星星爷爷儿地盼着过上好日子,就摸着大小子说“这个叫银行”,她说“好啊”,又摸着二小子说“这个叫仓库”,她说“好啊”。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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