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两个月前,拉下脸跟人计较几毛钱是不可想象的。那时的方巧巧嘴角上扬,并且扬得一边高一边低,扬出陡峭的坡度。大事小情,甭说神经,连舌头都不会惊动,统统沿坡滑到脚下,摔做尘埃。可是刚刚,因为几毛钱的亏秤,方巧巧跟卖萝卜的女人大动干戈,非但揪散了对方的头发,还在女人粗粝的面颊上留下了几道惊心动魄的刮痕。这是指甲的杰作。方巧巧上午才在美甲店精修了指甲,此刻,那些盛开在甲面上的花朵受了程度不等的损坏,个别的,甚至随着断裂的甲片无可挽回地落进了垃圾堆,就像妙妙无可挽回地落进了木林森的手心一样,要多糟有多糟。
想到妙妙,忧伤击溃了愤怒。方巧巧从可以腐蚀铁板的王水变为不堪一击的土坷垃,那种指尖碰碰就碎掉的灰土块。方巧巧于是就哭了,哭得节奏丰富、别具一格。对这个戏剧性的转变,卖萝卜的女人缺乏相应的精神准备,立刻显现出措手不及的慌乱并在慌乱中白送了方巧巧另一个萝卜,比引发战端的那个大着一圈。
方巧巧受到了更深的伤害。她计较的是几毛钱吗?当然不是!她计较的是公理,世事总不按公理出牌算怎么回事!
晚霞褪尽最后一丝妆容,天光由杏黄转至浅灰,万物黯淡,唯独方巧巧的脸反其道而行之,白惨惨亮相在渐垂的夜幕下。
1
扈兰英从厨房扒出头,盯着方巧巧手里的塑料袋,皱眉说:“两个?!为什么是两个?!面发好了,一个萝卜打兑出的馅儿多少正合适。你倒好,拎回来两个。总不能顿顿吃萝卜馅儿包子。吃不了还不得扔?”扈兰英习以为常地夸大其词,末了说:“作孽。”
悠荡在方巧巧体内的忧伤原本十分缠绵,扈兰英的一通唠叨将之驱散得一干二净。
方巧巧冷笑说:“作孽也是我作孽,报应不到您头上。”
“怎么报应不到我头上?你不是我生的?”话在扈兰英口腔里晃悠了一圈,又撤了。
小学文化的扈兰英还没有不识时务到火上浇油的地步。落差不仅摔坏了方向前,也摔坏了方巧巧。从某种程度讲,方巧巧的伤势比方向前更严重,尽管表面上方向前半身不遂了,方巧巧四肢康健。在这个问题上,扈兰英与方向前、方巧巧是脱节的。的确,扈兰英既没有因为方向前曾经的暴富乐得找不到北,也没有因为方向前之后的“翻船”寻死觅活。她平静地脱掉名牌套装,穿回纺织厂的工作服。对于扈兰英来说,名牌套装没有挖掘出她的知性美,工作服也不至于改变她的生活步调。退了休的扈兰英,仍旧每天挎着菜篮子穿梭在菜市场,采买一日三餐的食材和配料。较之从前,扈兰英的神态要更自在些。再不会有小商小贩嘟囔她穿着名牌还计较块儿八毛的废话了。块儿八毛怎么了?那是她的权利,跟穿戴什么扯得上吗?扯不上也要扯,嘴长人家脸上,不是她扈兰英能牵着走的。现在多好,一身工作服,讨价还价天经地义,她不计较仨瓜俩枣,人家还要指摘她冒充大尾巴狼。
方巧巧不能原谅的,恰恰是扈兰英莫名其妙的自在。造纸厂倒闭了,家道没落了,生活天上地下了,方向前都半身不遂了,扈兰英凭什么自在?
方巧巧越想越气,费了十足的力才压住“没心没肺”这几枚小钢钉,将它们强行咽回肚子里。方巧巧感觉到了开膛破肚的疼痛。
出于报复,方巧巧以回避的方式拒绝了跟扈兰英一起包包子。她守在方向前的床边,替他擦口水、梳头、翻身、拍打后背、按摩肢体。方巧巧怀疑扈兰英是否做过这些,是否是按照医生的质量要求做的。在方巧巧看来,扈兰英对萝卜馅儿包子的关注度远远超过对方向前的关注度。即使是在方向前安泰康乐、挣回大把大把钞票的年月,扈兰英也难得正儿八经看上方向前一眼。她情愿去搜罗比较菜市场的价格或窥视牛师傅家后院的小萝卜秧。
“她什么都没做,我知道。”方巧巧对方向前说。
方向前根本听不到,他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状态,扈兰英的失职、方巧巧的怨怼同苍蝇的环绕相差无几。可以这么讲,除了一条气道和一条食道,方向前掐断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
包子出锅,扈兰英的脸在热气里呈现出红润。
像宣布重大成果一樣,扈兰英嗓门洪亮地喊:“吃饭!”
差不多同时,方巧巧的鼻孔喷出一股愤慨,但这并未妨碍方巧巧挺着腰杆进厨房往碗中夹包子。
扈兰英在围裙上抹着手说:“别忘了冻几个。周末妙妙就回来了。妙妙最喜欢吃我包的包子。”
方巧巧的腰杆软塌下来。
扈兰英问:“眼睛怎么了?”
“热气熏着了。”
“多大人了,让包子熏到,我瞧瞧。”
方巧巧躲开了扈兰英的手。
2
按照唐克的说法,方巧巧打官司争夺抚养权的前景不乐观。
“你连工作都没有,拿什么跟木林森争?成长、教育、疾病、意外、日常支出哪样不靠钱保证?法庭不能根据眼泪多少进行宣判吧?同情是人道,现实才是王道。”
“可木林森包养二奶。”
“那是离婚前。离婚的时候木林森跟你争夺妙妙的抚养权了吗?没有。因为他自知理亏。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跟你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他要妙妙,以亲生父亲的身份,名正言顺。”
“像木林森这种品行败坏的人根本不配当父亲!”
方巧巧的脑子又跑偏了,接茬只会离题万里。唐克端起了咖啡。“现实才是王道!”没有谁比唐克更理解这句话。眼前的方巧巧已经不是大学时代那个令众多男生意乱情迷的“猫女”了,唐克也不是大学时代那个腼腆的男孩了。
唐克抿了口咖啡,感受着现实稳妥的味道。
“我爸才病倒,他就跳出来跟我抢妙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他这么做有悖于道德!”
唐克想提醒方巧巧注意,两军对垒直击对方软肋是基本常识,难道你让对方以己之弱攻彼之强?但唐克最终放弃了提醒,因为显然,方巧巧是个甘愿拿鸡蛋砸石头的实践者。当世事只认输赢的结果而忽视输赢的手段和过程时,方巧巧依旧抱定所谓的公平原则,一方面表明她骨子里崇尚贵族精神,另一方面表明她与现实相去甚远。该替方巧巧喝彩还是该替方巧巧悲哀?今天的唐克早就没有兴趣去做精神或者说哲学意义上的思辨了。
“木林森会破产!”方巧巧说。
唐克警觉地追问:“证据呢?”
“这样的坏人,肯定要遭报应。”
方巧巧的回答令人气馁。唐克无奈地笑了,说:“巧巧你想过没有,以你目前的状况,抚养妙妙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反过来讲,木林森即使得到了妙妙的抚养权,也不等于就切断了你跟妙妙的血脉联系。你是妙妙的妈妈,这一点没人能否认,木林森也不能。作为妈妈的权利,任何人不能剥夺,木林森也不能。抚养权交给木林森,你失去什么了吗?客观讲,没有。而有了木林森的财力保障,妙妙可以继续在贵族学校上学,生活水准一如既往。你很爱妙妙对不对?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做个换位思考,站到妙妙的角度上考虑考虑?”
方巧巧沉默了。
唐克乘胜追击:“你呢,也能腾出更多时间照顾伯父。”
“我妈退休在家,她能照顾我爸。”方巧巧违心地说。
“那更好啊。你彻底解放了。之前你不一直说成天呆在家里无聊,荒废了专业,荒废了人生吗?这下时间、精力都有了,想干什么干什么。”
“休想!”方巧巧打断唐克,一字一顿地说,“我绝不会让木林森得逞。绝不!”
方巧巧离开了餐厅,将牛排、咖啡和唐克丢在身后,但方巧巧丢不下真正的麻烦。
3
周末下午五点,方巧巧站在精英小学对面的步步高西饼店,感受到了巨大压力。几十万、上百万的车堂而皇之地泊在校门口,方巧巧很难用两条腿挑战四个轮子的盛气凌人。
方巧巧也盛气凌人过,只不过手握“科迈罗”的方向盘的时候,未曾觉察罢了。你半斤我八两,有什么可留心的?反过来,都穷得光腚也就没人心慌了。慌的是差距,你行我不行,你好我不好,你山珍海味我粗茶淡饭,你春风得意我马失前蹄,怎么心平气和?站在下风口,风尤其冷。
两个月,方巧巧每次接妙妙都缩在西饼店,无论如何不能让其他家长看见她们坐出租走吧。世态炎凉这盘菜,别说妙妙,就是方巧巧这个年纪的人吃起来也硌牙。人呐,除了脸上的两只眼,心口睁着只势利眼呢。
妙妙出现了。双肩包、手提袋,欺负着妙妙的身体。往常不一样吗?不一样!自从生活天上地下,双肩包和手提袋怎么看都比原来大,比原来沉。妙妙呢,怎么看都比原来瘦弱,比原来辛苦。方巧巧心酸不已,眼泪说来就来,一个劲儿在眼窝里打转。
方巧巧推开西饼店的门朝妙妙招手。妙妙看到方巧巧,快活地笑了。方巧巧跳下台阶,三步两步跑过去,也不知哪儿来的邪劲儿,弯腰抱起妙妙,连带装满课本的书包和装满脏衣服的提袋。
“妈妈!”妙妙通过惊呼表达内心的喜悦。
孩子就是这么容易满足!方巧巧无力排遣排山倒海的酸楚。那些因方向前的轰然倒塌带来的灾难,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势不可挡,眼看就要危及到妙妙,危及到生活的根本了,她却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了无可奈何。方巧巧在那股邪劲儿的带动下一直将妙妙抱进了西饼店。
“想吃什么自己挑。”方巧巧放下妙妙,接过书包和手提袋说。
妙妙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取了托盘和夹子,冲到展柜之间去了。
方巧巧扭脸向窗外看,车走了一轮又来了一轮,校门口的拥堵状况没有明显改善。出租车一时半会儿开不过来。
一个小女孩脚钉在地上,身体拧来拧去,迟迟不上车,看样子是在耍赖。一个翻卷着金色波浪的脑袋伸出车窗。
吼什么吼!挣几个臭钱就有资格跟孩子吼叫了?!自以为是的家伙!方巧巧暗自教训“金色波浪”。隔着这么远,方巧巧当然听不到“金色波浪”是不是在吼。还有所谓的“自以为是”,都是方巧巧凭空想象的。这么想象的结果无非是招惹更多怨气,明摆着损人不利己,可方巧巧就是忍不住。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替妙妙感到些许庆幸,妙妙拥有天底下最温柔、慈祥的妈妈。
方巧巧看了看妙妙,祈祷妙妙挑多些,挑久些。她再次将注意力调转到窗外。走啊。走吧。走走走。方巧巧盯着那些车,屏气凝神,心下不住地催促,像个叨念咒语的巫師。她确实希望自己是巫师,希望那些车听了她的叨念乖乖就范,乖乖消失。
“妈妈,你看我挑了这么多。”妙妙不知什么时候端着托盘走到跟前。
方巧巧无心细看托盘里的甜点,摇头说:“不够多。去吧宝贝,再挑一些。”
“姥姥不会骂?”
“不会。”
“可她说甜东西吃太多坏牙。”
“多刷刷就行了。”方巧巧敷衍着,紧张地盯着窗外。
“你是在看那个耍赖的女生吗?”
方巧巧的确在看那个孩子,刚刚她还在训诫那个被她臆想成“自以为是”的“金色波浪”,现在她开始埋怨那个孩子了,因为那个孩子的执拗导致了“金色波浪”下车,最糟糕的是,“金色波浪”在孩子的指引下朝西饼店的方向走来。这可不是方巧巧希望的。
“是我的同学王宋小鱼和她妈妈。”
“王还是宋?”
“又王又宋。”
“嗯?”
“她亲爸爸姓宋,后爸爸姓王,所以又王又宋。”
方巧巧立刻想到如果木林森抢走了妙妙的抚养权,妙妙是不是也会改“方妙妙”为“木方妙妙”?想到这儿,方巧巧内心一阵烦乱。
“妈妈,你猜王宋小鱼想干吗?”
“她们吗……”眼看王宋小鱼和“金色波浪”一路走来,方巧巧顿时慌了神,不知道是该马上离开,还是该让妙妙继续挑甜点。
妙妙自己跑回到展柜中间去了,专心致志地挑选甜点。
王宋小鱼一进门就高高扬起手臂喊:“妙妙,方妙妙,我妈妈也带我来买甜点了。”
“那又怎样?”妙妙傲气地说。
“原来是同学啊。”“金色波浪”主动打招呼说。
方巧巧不好再装傻了,勉强笑笑。她感觉到一双剔骨刀般的眼睛在周身上下打量她。方巧巧相信自己衣着方面不会出纰漏,每次接妙妙她都会精心打扮一番,可她还是觉得脸越烧越热。驴粪蛋儿表面光,这尴尬是会烧死人的。方巧巧在“剔骨刀”的紧逼下掏出手机,这时候应该打个电话,可她翻遍了通讯录,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
带有比拼性质的挑选结束了,两只托盘满载而归。
“我来付吧。”“金色波浪”说,手停在皮包扣上。
方巧巧没办法像过去那样,购物碰到熟人总是大方地说“我来”,并真的“我来”,她不由自主地撤后一步。兴高采烈的妙妙却抢到了王宋小鱼的前面。
无名火直烧脑顶,方巧巧大声呵斥:“妙妙!”
突如其来的呵斥不仅吓到了妙妙,连王宋小鱼也被吓得一哆嗦。
4
首先是记忆缺失,怎么结的账,怎么出的西饼店,怎么道的别,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是听力受损,当妙妙心无城府地对王宋小鱼说“我们坐出租”的时候。最后,宝马车疾驰而去的耀眼强光狠狠地灼伤了方巧巧的眼。
出租车的一切都令方巧巧感到不适,基础性配置、蒙尘的车窗、发乌的安全带、污渍难除的座套、混杂的人体气味……连车窗外景的退后都显得那么迟缓笨拙。
妙妙迫不及待地掏出甜品,说:“妈妈,你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
方巧巧打掉了妙妙递过来的蛋挞,她的歇斯底里令妙妙既害怕又委屈。
司机好心提醒方巧巧:“孩子还小。”
方巧巧疾言厉色,说:“你算哪根葱。”
“靠!”司机一脚踹在油门上。
妙妙小脸上的泪痕,进门就被扈兰英发现了。扈兰英拉起妙妙的手问:“哎呦,咱家小宝贝这是怎么了?”
妙妙不禁抽噎起来。不用问,有人碰了方巧巧的内伤,连带妙妙跟着疼。
扈兰英说:“再不痛快,也不能拿孩子撒气。”
方巧巧说:“谁让她吃饱了撑的臭显摆。”
妙妙委屈地说:“我没有。”
“还撒谎!”
“我没有。”
“嘴硬是吧?”方巧巧相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就是没有嘛。”
“不是你臭显摆,不是你显摆,王宋小鱼怎么会跟她妈妈来西饼店?”
“我只是想……想让小鱼知……知道……妈妈……妈妈对我……我好……每次……都……都给我买……买甜品。”妙妙泣不成声地说。
方巧巧顿时语塞。
扈兰英埋怨地看了看方巧巧,对妙妙说:“好了好了,不哭了。走,跟姥姥洗手去。洗完手,咱们吃包子,姥姥特意给妙妙留的,好吃着呢。”
妙妙的抽泣声、扈兰英的劝慰声在流水声的干扰下含混不清。方巧巧听到来自体内的某种撕扯,刺啦刺啦,疼痛,带着血。手一松,书包、提袋掉在地上,可方巧巧丝毫不觉得轻松。
呆立片刻,方巧巧换上拖鞋,在卫生间门口站了站,又离开了。方巧巧不知道该跟妙妙说点什么,生命里最宝贝的,却首当其冲受到了她的伤害。
只有面对方向前,方巧巧才能打开心门。方向前好得呼风唤雨的时候,耳朵是用来听风雨的。方巧巧插不进嘴,插了也是对牛弹琴。心是敞开的,在这点上,父女俩不谋而合。不过不谋而合后面的理念基础却天冠地屦。方向前的理念是,金银是不会像宠物狗那样迷恋你缠着你依赖你的,打算让它们变成迷恋你缠着你依赖你的宠物狗,必须贴上去,投其所好,买最好的狗粮,设置最安怡的住处,提供最人性化的服务,才有可能從围着它们转的奴仆升级为被它们围着转的主人。完成这样的位置转换,需要的是贴靠、摸底,怎么能有心门呢?有也得踹开。方巧巧的理念是……其实方巧巧的理念尚未定型。生活跟她玩儿俄罗斯方块,哪容她想那么多啊。心口安扇门?开门的工夫,“game over”了,over over吧,别人输不起,方巧巧不担心,有方向前买单呢。方巧巧只需尽情享受游戏的刺激和快感,摁下“over”后的“star again”或“pass”后的“next game”。玩儿嗨了,她恨不能把心铲成接俄罗斯方块的平地。门?甲骨文怎么写的,“ 、 ”上架着“ ”。这东西安在心口上,让不让人活了?可现在,这东西还就安在心口上了。父女俩怎么就又不谋而合了呢?不对,压根儿不是他们谋划的,是老天拍板敲定的。
“他凭什么啊?瞎摸合眼的。”方巧巧说。
方向前保持了一个脑出血术后意识未清患者的素质,听凭方巧巧畅所欲言。他的意识世界被血覆盖后清白得像刚出生的婴儿。
5
这一晚,扈兰英借着妙妙受的委屈对方巧巧实施了教育。自打方巧巧考上大学,扈兰英就很难逮到方巧巧了。周末回家,方巧巧招呼不打就一猛子扎进自己房间,不到饭点不出来。扈兰英想把教育义务履行在饭桌上,方巧巧的耳朵上永远戴着耳机。四级考完考六级,六级考完考八级,方巧巧永远都在为英语考试做准备,哪能随便把耳机摘了?方巧巧听的到底是不是英语扈兰英不清楚,不过扈兰英清楚一点,十月怀胎生出的女儿从没跟她同心同德过。让扈兰英颇感不平的是,妙妙在这方面一点不随方巧巧,就算被方巧巧不分青红皂白地剋一顿或打两巴掌,照样小年糕似的粘着方巧巧。扈兰英常常说:“你妈有什么好?!”妙妙说:“我妈哪儿哪儿都挺好啊。”扈兰英说:“我可看不到一样好。”妙妙说:“姥姥你这么说我妈我会不开心的。”弄得扈兰英像挑唆鬼不说,还总落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小人样。
“有妙妙这么懂事听话的孩子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扈兰英头句话就定海神针似的把预备抬屁股走人的方巧巧定在了板凳上。
“亏你舍得,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鱼小虾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出气。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决,解决不了,打落牙齿和血吞。哪有在孩子身上找平衡的?妙妙才多大?你瞧她瘦的,小身板薄得纸片似的,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你可倒好,弄得孩子噼里啪啦掉眼泪。是,你不是冲孩子,可倒霉的是孩子啊。口口声声疼孩子,疼孩子。疼孩子不是拿来耍嘴把式的,不能当泡泡糖吹着玩儿。吹得越多,孩子破得越多。”
方巧巧不爱听扈兰英唠叨,从小就不爱听。那些唠叨带给方巧巧某种不适感。对于那种不适感,年幼的方巧巧还不具备足够的经验进行准确描述。一年暑假,方巧巧不小心摔折了胳膊。扈兰英每天带着七岁的方巧巧一起上班。扈兰英在纺织机上忙于生头、卷绕、换管、升头、刮板的时候,方巧巧坐在车间角落的一只小马扎上算算术。两周后的一天,方巧巧突然觉得扈兰英织出的那些布没有像往常一样流转到下一道工序去,而是箍到了她的身上,像一个布水桶,越箍越紧,越箍越紧,紧得她都喘不上气了。同时,她的喉咙里好像结满蜘蛛网,黏黏的,怎么咳都咳不净。七岁的方巧巧感到了死亡的恐惧。扈兰英带方巧巧去了医院,医生说方巧巧之所以会出现这些症状是因为吸入了太多的棉尘,并警告说长此以往就不是出现症状这么简单了,而是会患上一种叫“棉尘病”的病,导致肺功能受损。方巧巧不大明白医生嘴里冒出的名词,但她记住了棉尘、棉尘病,并领悟了它们的危险性和致命性。扈兰英觉得医生危言耸听,她说她在纺织厂干了十几年了也没见怎么着。医生解释说方巧巧是孩子,身体尚未发育完善,抵抗力低,反应敏感。幸亏敏感,否则等到积劳成疾再着急,黄花菜都凉了。另外医生用目光向扈兰英传达了这样的意思:没见怎么着不等于真的没怎么着。他给扈兰英开了张检查单,建议扈兰英查一查。扈兰英一出诊室就把检查单丢进了垃圾箱。
有个秘密扈兰英不知道,就是她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等在诊室里的方巧巧问医生棉尘是从哪儿来的?医生说纺织机吐的。方巧巧说,不能把纺织机改成不吐棉尘的吗?医生说能改早改了。方巧巧忧心忡忡地问医生:“叔叔我是不是快死了?”医生笑着说:“哪的话?只要躲开棉尘,躲得远远的,你很快就能恢复健康,变成活蹦乱跳的小老虎。”方巧巧不喜欢变成老虎,小的也不喜欢,但不会死的结果她喜欢。那次经历,让方巧巧突然搞清了扈兰英带给她的那种不适感是怎么回事。没错,扈兰英的唠叨就像纺织厂车间里飘浮的棉尘,让她憋气,让她喉咙里结满蜘蛛网,也会让她得棉尘病。方巧巧记住了医生的话,躲开,躲得远远的。方巧巧甚至猜测扈兰英是一架纺织机变的。否则,她怎么能一直在“没见怎么着”的状态下底气十足、长盛不衰地活着呢?长大了的方巧巧虽然明白了扈兰英就是扈兰英,不是什么纺织机变的,但扈兰英的唠叨与棉尘同根同源这点没变,它们总是让方巧巧喘不上气。
方向前半身不遂后的这两个月,一种技术变革在扈兰英体内悄然发生。扈兰英不再只吐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棉尘”,冷不丁也吐点类似警句的东西。不过扈兰英吐的这点类似警句的东西毫无温软、和煦、熨帖之感,它们更像飞针,针针见血。
方巧巧无言以对。她觉得挨扈兰英的“飞针”是咎由自取,必须挨几下才能缓解她内心对妙妙的愧疚。
“小木到底什么意思?”扈兰英还是像以前一样,称木林森“小木”。
“什么意思?没意思!”
说曹操曹操的电话到。木林森约方巧巧见面。
方巧巧没好气地说:“没空!”
扈兰英在一边说:“还是见见吧。”
方巧巧不言语了。
电话那头木林森说:“明天上午十点半,老地方见。”
6
木林森说:“巧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爸那边要是还有欠账我可以先替他还上。”
“用不着。”方巧巧斩钉截铁。什么叫“尽管开口”,你木林森拿我当狮子呢?什么叫“替他还上”,你木林森拿自己当救世主呢?谁是你爸,你爸早一把灰躺骨灰盒里了,别拿我爸填你想有没有的空。方巧巧大口大口嘬着西瓜汁,慢一点儿这些话就不是在肚子里翻腾了。
“巧巧,意气用事伤害的是自己……”
“木林森你什么时候从奸商改作老师了?我劝你还是别改的好。当老师得为人师表,就你干的那些事,表的了吗?”
“巧巧……”
“巧巧也不是你叫的。”
大动肝火不是木林森的风格,尤其对面坐着的是方巧巧。直到离婚,方巧巧都以为他和小蔡同居的时间令人发指地长达六个月。实际上这个数据乘五或六才更接近真实。还得说木林森反應快,情知不妙,立刻招供。他的主动配合为自己赢得了说什么是什么的机会,于是同居时间最大限度地缩短为了六个月。木林森的选择是明智的,方向前当时对他的惩罚正是以时间长短为参照的。关于惩罚……他妈的,每每想起,不爱动肝火的木林森都忍不住动肝火。所以,木林森也狠狠嘬了一大口西瓜汁。用唐克的话说,“跟噩梦死磕会死在噩梦里”,木林森是明白人。木林森明智地选择了打量方巧巧。这招比喝西瓜汁奏效,方巧巧强撑的完好处处露着破绽,它们恰似一块块的补料,很好地修补了木林森的伤口。噩梦不攻自破。
木林森说:“那好,我们谈谈妙妙的事。”
方巧巧的脖颈一折,脑袋垂下去,吸管压弯得可以开弓放箭了。
“妙妙跟着我们谁生活会怎么样,咱们讨论过不下七八次了。如果咱们讨论不出结果,没办法和平……我是说好好商量这事,就得走法律程序。”
“你不是正在做这种准备吗?”
“是。可那不是万不得已吗?唐克有没有告诉你,当事人双方僵持不下,法庭有可能会征求妙妙的意见。我是希望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上庭对妙妙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妙妙还那么小。你不觉得让她面对这样的局面,太残酷了点儿?”
“木林森你能再无耻点吗?难道这局面是我造成的?”
“如果你不这么固执。”
“什么叫我固执?你呢?好端端跑来跟我抢妙妙,你有资格吗?”
木林森叹了口不得不叹的气,摇着不得不摇的头,忍辱负重地陷入一种温文尔雅的沉默。方巧巧恨透了木林森的“不得不”“忍辱负重”和假模假式的“温文尔雅”。木林森的态度似乎是在回答陷妙妙于困境的到底是谁。木林森越是这样方巧巧越是怒火中烧。
“说话啊。”
木林森却交叠起两只手,挡在了嘴前面。
“说啊!不是你要见面的吗?这就完了?”
木林森清了清喉咙,还叹了口似是而非的气。方巧巧一度对“似是而非”的朦胧感颇为迷恋。就算柴米油盐充斥的婚姻,也没妨碍方巧巧借助幻想在现实的锅碗瓢盆里发酵罗曼蒂克。语言方面的、身体方面的,木林森以“似是而非”的方式灌溉了方巧巧的耳朵和肌肤。如果不是中途蹦出个小蔡,方巧巧很可能持之以恒地一路迷恋“似是而非”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可中途蹦出个小蔡,现实的锅碗瓢盆尽数被撒入了七步断肠散。这种情况下发酵罗曼蒂克,吃下去就是个死。什么叫乘虚而入?方巧巧迅速完成了“虚”与“似是而非”之间的等式换算。她找到了罪魁祸首,坚决、肯定地与“似是而非”划清了界限。
所以此刻,木林森似是而非的叹气令方巧巧相当来气:“你到底有没有要说的?”
木林森放开手,说:“喝西瓜汁吧。”
方巧巧忍无可忍,去抓玻璃杯。方巧巧没打算接受木林森的建议,尽管她抓起了玻璃杯,但脑袋发出的是跟“喝”无关的另一条指令。可她的玻璃杯空了。木林森及时将自己的杯子推了过去。方巧巧不客气地一把抄起,将玻璃杯里的西瓜汁回敬给了木林森。木林森狼狈不堪地愣在原地时,方巧巧迈着气势不凡的大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7
“络腮胡”从翠绿的橡皮树后转出来,坐到了方巧巧刚坐过的地方上,说:“别傻愣着了。擦擦吧。”
木林森问:“行了?”
“络腮胡”说:“行了。”
“效果怎么样?”
“络腮胡”说:“还可以。”
木林森这才从纸巾盒里扯出纸巾,一边擦脸一边说:“我以为怎么也得喝到三四杯,肚子盛不下的时候才会出手呢,没想到这么快。你说女人智商是不是特有限,除了这招就想不出更有创意的了?还是她们天生有过泼水节的瘾啊?”
“络腮胡”说:“看来你这是没少在小蔡那儿过节。”
“一言难尽。”木林森朝“络腮胡”摆弄的手机努努嘴,問,“这东西管用?”
“络腮胡”头也不抬地说:“你还不相信我的职业判断力?”
“信!你小子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也就剩职业判断力可信了。”
“够了。足够了。尤其跟某些可信力混到赤字的人比。”
“损我?”
“都在脸上写着呢,用得着我损?”
“络腮胡”的手机响了。他直接转成静音,继续摆弄。
“哎,你说……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挺那什么的?
“络腮胡”抬头兼抬手,问:“删了?”
“别啊。我就那么一说。”
“就知道你假慈悲。方巧巧算是被你毁了。”
“说人话。”
“对你这种忝列人行的家伙,这么说已经够客气了。想想人家当年——‘猫女。论方巧巧的美貌时尚,当年在咱们班、咱们系无出其右的吧?就算放到全校,进前三甲没大问题吧?今天呢?”“络腮胡”摊开一只手掌向窗外示意。窗外早不见了方巧巧。“络腮胡”只是为了示意而示意,以便完成对木林森一身西瓜汁的对应性示意,“谁能想到当年的‘猫女会在公共场合做出这么粗鲁的事。”
“络腮胡”说的没错。当年在学校,有不少漂亮女生。方巧巧是其中之一又不是其中之一。方巧巧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不仅漂亮,还在漂亮里加了时尚。什么班花、系花、校花,放在方巧巧身上那都土得掉渣。女神?俗得牙碜。“猫女”一称最早打哪张破嘴说出来的无从考据,方巧巧爱喝咖啡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十几年前,已跨入21世纪,大学里,谁谁喝个咖啡稀松平常,很多女学生都是酒吧的座上客了,轻车熟路到拿自个儿当酒吧的半拉主人。但喝咖啡跟喝咖啡是有区别的。同样是咖啡吧,咖啡吧和咖啡吧也是有区别的。别的女生去距离学校最近的“搜吧”,撑死了去中山路的“罗西”“酷儿”,点二三十的拿铁或摩卡。方巧巧去的是“24点01"”。超出24小时,虽然只是一秒,提供的却是无限的超现实空间。能消费而不是想象“超现实空间”的没多少人。何况方巧巧在“24点01"”的“超现实空间”里点的是猫屎咖啡,世界十大最昂贵的咖啡中排名第一。工业革命前,机械化令人望眼欲穿。工业革命后,手工价值令人旧情复燃。而猫屎咖啡动用的不只是人。它的初加工是由一种肛下生有芳香腺囊的野生动物——麝香猫的消化系统完成的。一杯猫屎咖啡,起点需要麝香猫为15克咖啡豆进行远非15克那么多的初加工,终点由经过数十天严格训练的咖啡师耗时半小时以上采用最原始的手冲式冲制而成。非同凡响的猫、人组合,最终核算成了价格表上238元/杯价格。这样一杯醇正的猫屎咖啡据说“24点01"”每个星期至多卖出四五杯,方巧巧正是其中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别人怎么比?猫屎咖啡只是例证之一。方巧巧的时尚感是全方位的。美貌是天成的,时尚作为外来户,想入住得协调、统一、毫无破绽,除了要功夫和工夫,禀赋灵透不可或缺。它决定了一个人对时尚的解读能力。解读到位,发挥才能自如。方巧巧对时尚的解读像定点跳伞一样准确无误。当然,让灵透和解读得以发挥并发挥到极致离不开经济实力。方向前的撑腰,扫清了从理解到发挥之间的所有障碍。美貌、时尚恰如其分地整合于一身。其美妙动人,不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问题,是让盲人都能眼前一亮的问题。无论“猫女”的绰号能否准确涵盖方巧巧的美貌、时尚,总比花啊朵的神之流强。于是,“猫女”之称被情愿或不情愿地接受下来,并被沿用到了大学毕业,直到大家各奔东西。
记忆的路那么长,隔着山、隔着谷、隔着江河、隔着洼地,万里迢迢。回头?挑点当年吹出去的牛逼囫囵说笑行,挑点国计民生的旧颜新貌高谈阔论也行。较真?费力!而且费力不讨好。尤其是跟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较真,那就不只是费力,简直是冒险了。
“络腮胡”说:“反正‘猫女变成这样,你难辞其咎。”
木林森说:“我还‘遥想公瑾当年呢。”
“络腮胡”说:“你少糟践古人。再说你有人家周公瑾对小乔的忠贞不渝吗?你玩儿的套路叫始乱终弃。”
“别忘了,小蔡可是你介绍我认识的。”
“我介绍给你的是小蔡,谁叫你拿她当小菜尝鲜了。”
“鲜什么啊鲜?嚼多了都一个味。”
“又吃腻了?我看你就一饕餮。”
“跟你说不明白。你一和尚根本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接触的女人恐怕不比你少。”
木林森摆手说:“那不一样。你接触的女人是花钱请你帮忙打利益官司的当事人,不讲感情只论现实的女人,可以用钱摆平的女人。我说的是不论现实跟感情死掐的女人。女人钻起感情的牛角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方巧巧算哪类?”
“废话。”
“那你把她往梁山上逼。你说一个钻感情牛角尖的女人打起感情官司会怎么样?”
“硬仗。”
“岂止。给你提个醒:她们打的不是官司,是命。”
“让你说的,我后背一阵阵冒冷气。”
“自找。活该。”
“我活该,你助纣为虐,咱俩这叫狼狈为奸。”
8
方巧巧恼火极了。木林森太嚣张了,他打电话约她见面,摆出一副忍辱负重的绅士派头,分明就是在耀武扬威。方巧巧想立刻马上见到唐克。木林森下了最后通牒,她得让唐克帮她应战,通过法律程序赢得妙妙抚养权的归属。最好法律能做出让木林森永远远离妙妙百米以上的判决。
方巧巧离开她的专业太久了,太远了。十几年,法制进程后浪推前浪。它的前进意味着细化也意味解决细化的繁琐。一刀切那种用来对付萝卜的手段对付不了亲情血脉。其实就算法制没出息地原地打转,十几年前的法律条文也足够论证方巧巧想法的荒唐。方巧巧解读时尚的灵透禀赋面对法律问题睡着了,或者说昏迷了。方向前搭盖的经济堡垒轰然倒塌,自由落体运动把方巧巧的大脑摔进了昏迷状态。
唐克死活不接电话,方巧巧心里长满野草。疯狂购物、暴饮暴食,女人最擅用的两种消解压力的方式方巧巧一块用上了。信用卡支付让她暫时忘记了囊中羞涩。当方巧巧吃饱喝足,拎着一堆手提袋站到大街上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
方巧巧进家门就冲进卫生间,搂着马桶呕吐。
扈兰英扒拉着满地的购物袋看。扈兰英对时尚一窍不通。方向前给她买的所有服饰品牌,扈兰英都记不住。那些像拼音又拼不出正常发音丝瓜秧似的字母缠缠绕绕,头绪难辨。扈兰英连自己穿的用的是什么牌子都记不住何况是方巧巧穿的用的?可扈兰英毕竟在纺织厂干过近二十年,当过近二十年的纺织工,摸过近二十年的纺织品。即使扈兰英记不住任何品牌,即使现在的服装面料较之过去变化之大令人咋舌,扈兰英凭借一个老纺织工近二十年的职业素质判定出购物袋里每件衣服的品质是不成问题的。方巧巧对衣饰品质的追求一如既往。扈兰英依据个人职业经验对购物袋里的商品价值做出了正确判断。紧接着,她又根据个人生活经验对方巧巧此次爆炸式购物原因做出了错误判断。买这么多东西意味着什么?高兴呗。扈兰英自己高兴起来,好比以前发奖金的时候,买起食材来眼光就格外宽容。叶子打没打卷边、肉里注了几成水、果色成熟天然不天然、秤上做了多少手脚,这些平日让她心存芥蒂的地方都可以略微放宽些尺度要求。采买量也大,是平日的两三倍,谁让口袋里的钱多呢。
方巧巧跟木林森吃顿饭肯定不会把口袋里的钱吃多,但买这么多东西,心情愉快总归不会错。现在能让方巧巧心情愉快的,不外乎一件事。
“妙妙的事谈好了?”扈兰英问。她哪知道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巧巧搂着马桶扭回脸,拿血红的眼睛瞪扈兰英。
扈兰英埋怨说:“喝酒了吧?”
胃痉挛迫使方巧巧再次俯首于马桶,直到连胆汁都呕净了,方巧巧才吁了口气说:“让我清静会儿。”
“再高兴也不该喝这么多啊。酒一上头,干的都是找不着北的事。”扈兰英掉头看去客厅的方向,站在卫生间门口是看不到那一地购物袋的。看不看得到没什么要紧,它们已经种在扈兰英的视网膜上了,生根了,发芽了,长出哗啦作响的粗枝大叶了。无论站哪儿,扈兰英都看得到。“没用的东西少买。高兴归高兴。度,知道吧?度是不该丢的。”
方巧巧说:“你能闭嘴吗?”
扈兰英不能。她心慌、心焦、心口犯嘀咕。说扈兰英守财奴有失公允。有些东西,扈兰英就看得特别淡,即便进了自家的门,扈兰英也没把它们当成自家的物件。比方说方向前挣的大把大把的钞票,以及他用那些钞票买回来的大堆大堆的东西,就少有种到扈兰英的视网膜上的。那些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扒地。大风能把它们刮来也能把它们刮走。现实很是为扈兰英的预见撑了腰。呼风唤雨四十年的方向前,一阵风刮来,船说翻就翻了,生意说倒就倒了,万贯家财说没就没了。可见有些东西无论你搂着抱着多少年,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该刮走总是要刮走,来得容易去得快,扈兰英没因为这些东西被刮走怎么着。
可另外有些东西,动一动,扈兰英会心慌、心焦、心口犯嘀咕。这阵导致重大变故的风没按刮来多少刮走多少的平衡规则了事。它把利息算进去了,四十年的利息,连本带息一起刮走。相比亏空的大螺帽,方向前挣的万贯家财缩水了,缩成了一根瘦瘦的螺丝,不得不拿家底当生料带,一圈圈绕给瘦螺丝,去堵大螺帽的口。方向前最初想的是堵窟窿,死撑,撑到风水回转、东山再起。卖完厂子卖股票,卖完股票卖黄鱼,卖完黄鱼卖别墅,卖完别墅卖私家车,卖到卖无可卖,揣着奢侈品一件件往典当行送,直到存折上的老家底一圈圈往外绕,而且绕出了无尽头的征兆,方向前才死了心。幸亏躺倒前做了破产清偿,保住了早年单位分的福利房,否则方向前躺倒后一家老小搞不好得落到“天作被地为席”的境地。那些白白绕出去的老家底可不是风刮来的,是方向前和扈兰英正儿八经埋头苦干出来的,是方向前懂人事、听人话那些年省吃俭用攒出来的,是扈兰英五分一毛跟小商小贩据理力争来的,是……是什么都改不了到头白白绕了出去的结果。
现在,每分钱都连着这个家的筋带着这个家的骨,关乎这个家的根基。方向前的医疗费、年过六十的生活保障(主要是扈兰英自己,方向前每天打死亡的擦边球,养老问题对他倒是可以忽略不计了)、妙妙的教育经费,哪个山头的分量轻?眼下,全家唯一的进项就是扈兰英的工资,出项却有N个。明摆着的一道关于蓄水池进出水的算数题,想池子不干,对应时间内进水口的进水量总得大于N个出水口的出水总量才行吧?破产清偿没让家底彻底绕光,可剩下的仨瓜俩枣哪儿经得住方巧巧这种造法?方巧巧的爆炸性购物拉响了提前放空池子的警报。扈兰英天生是个不嫌喝粥就咸菜的人,山珍海味、粗茶淡饭在别人(包括方巧巧)眼中视同生活的正负极,在扈兰英眼中不过半斤对八两,但砸锅的事得另当别论。那是把自己往死路上赶,不心慌、不心焦、不心口犯嘀咕才怪。
“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那怎么过?你告诉我怎么过!”
怎么过还用说?可方巧巧问了,其实就算方巧巧不问,扈兰英也早想跟她说道说道了。“有钱吃肉,没钱喝粥,掂量好拿捏住,别干寅吃卯粮的傻事,这年头饿不死人。”
“对你来说,饿不死就四角俱全。”
“我知道你想什么。方向前要不是把钱看得太重,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虽然扈兰英把舵转到了方向前身上,瞄的却是两个靶子的准。
“我们都拜金!就你视金钱如粪土。现在木林森用他大堆大堆的‘粪土跟我耀武扬威,跟我抢妙妙。你倒说说看,你碗里的‘粥能敌得过木林森的‘粪土把妙妙留下吗?”
“妙妙的事没谈成?”扈兰英指向客厅的方向,“那你还……还……”扈兰英觉得方巧巧简直莫名其妙,既然是拼“粪土”,干吗不把“粪土”用在当用处,却变“粪土”为高端纺织品。她碗里的“粥”留不下妙妙,难道高端纺织品能留下妙妙?跟自己过不去好玩儿?方向前作为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样板躺在床上,方巧巧琢磨玩儿出什么其它花样?
方巧巧不想跟扈兰英解释那堆东西为什么会从商场的货架上来到他们家的地板上,这是一个解释不清的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全凭感觉去理解。
扈兰英在纺织机前从早站到晚,腰酸腿疼、脚底板发麻、背心汗衫湿了一件又一件可不是在织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是实实着着的成品布。看见了、摸到了、计量了、核算了,自家的吃穿用度就有着落了。扈兰英精通萝卜白菜的账,感觉的账算什么又怎么算?没斤没两的。凭感觉过日子?瞎闹!
不在一个频道的两个人,串频后一团糟。
方巧巧说:“我的事你别管。”
扈兰英从盥洗架上取了漱口杯,接了杯水走到方巧巧跟前,递过去说:“你的事我懒得管,妙妙的事我不能不管。”
方巧巧漱了口说:“妙妙的事我都快管不了,你管得了吗?”
“那就让小木管。”扈兰英丢出一枚炸弹。
方巧巧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扈兰英:“说什么呢你?疯了吧!”
“小木原来是有错。方向前教训过他了。你也把他扫地出门了。小木千错万错,妙妙是他闺女总没错。你心疼妙妙,恨不能把星星、月亮摘给妙妙。可咱家现在这种情况,别说星星、月亮,连妙妙下学期的学费……是吧?怎么就不能让小木照顾妙妙?再说他也该尽一尽当父亲的责任。”
“你是不是妙妙的亲姥姥?居然说出这种话?居然要把妙妙丢掉。”
“怎么是丢掉呢?我这不是为妙妙着想吗?”
“真为妙妙着想就不会把她丢给木林森那种人。”
“哪种人?就算小木不是人,他对不起你,他该被千刀万剐。可凭良心说,他跟你一样疼妙妙,这没掺假吧?”
“木林森要真疼妙妙就不会在外面养女人了。”
“两码事嘛。”
“怎么两码事?”
扈兰英对于“两码事”有充分的话可说,但她看到了方巧巧脸上的气象图,一场暴风骤雨正在集结。扈兰英决定先躲一躲。
方巧巧穷追不舍,拽住扈兰英问:“这事你密谋很久了吧?”
“密谋?怎么成了密谋?说得我像个奸细。”扈兰英打哈哈的技术相当差劲。
“不是奸细也是叛徒。”方巧巧可没半点打哈哈的意思,“你从木林森开始打妙妙的主意就站到了他一边,是不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妈却跟木林森站一边?”
“你们哪边我都不站,我站妙妙一边。”
“站妙妙一边你把妙妙往外推。”
“两码事嘛。”
“又两码事。遇上坎儿了,走不通了,你就拿‘两码事说事,给自己开一条路。‘两码事成你万能通行证了。”
“‘站一边跟‘攥着霸着,明明就是两码事。”
“那是因为你没把感情放在里面考虑。你把它们当白菜、萝卜看,说摘开就摘开。”
“谁说我当它们白菜、萝卜?比你多活着几十年,我还看不出这是一团麻?这团麻再乱再闹心总有个线头,必须理清,不然到哪儿整出布来?”
空气中飘满“棉尘”,方巧巧快喘不上气了,“说到底,还是算术题。”
“算术题?”
“你在做的,一二三和万八千的区别。妙妙不是算术题。”
“我没说妙妙是算术题……”
“妈妈。姥姥。”妙妙揉着眼睛站在卫生间门口说,“我要上厕所。”
方巧巧和扈兰英你看我我看你,别提多心虚了。
9
方向前细弱无力的腿显现着弱者的顽固,随你按摩抻拉,它们软塌着,事不关己的样子。“坚持。贵在坚持。你觉得它们没变化,其实不是。这些肌细胞就像暂时失聪的小孩子,因为听不到大脑的指令,不知道该干什么罢了。但它们活着,外来刺激可以保持它们的活力。大脑也是一样的,多跟它交流,坚持语言刺激。语言刺激足够多足够体贴,石头也会被打动。说不定哪天一大早,大脑就醒了,肌细胞听到指令,跟着生龙活虎了。”医生的话言犹在耳。方巧巧对方向前的主治医生比较信任。他不像其他医生,有事没事喜欢用别人听不懂的名词确立自己的话语权,而令家属一头雾水或心惊膽战。主治医生说话比较生动,尤其是用了“生龙活虎”这个词,让方巧巧想起了许多年前给她治病的那个医生。那个医生曾准确无误地指出了方巧巧喘不上气的根结所在,治好了她的病,并给出了颇具预见性的建议。方巧巧觉得主治医生和那个医生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就算没有,他们的智商和经验也旗鼓相当。方巧巧严格按照主治医生的要求为方向前进行按摩和抻拉。她盼着方向前醒过来。哪天一大早,方向前大步朝门口走,边扣劳力士表扣,边说“这都不是事”;又哪天三更半夜,方向前回来,甩掉两只鞋,宣布“摆平了”或“搞定了”。
“你不惦记妙妙吗?她等着姥爷帮她摆平、搞定木林森呢。”方巧巧抹了把鬓角的汗说。
方巧巧转头看了看睡在双人床上的扈兰英。方巧巧按照主治医生的建议购置了医用诊疗床,能根据需要调整床头、床脚的高度,护栏可以防止患者因无意识运动出现翻落的危险,还方便褥疮垫的使用。方向前出院后,理所应当被安置到了这张医用诊疗床上。原来的双人床成了扈兰英一个人的天下。扈兰英在足够广阔的床上心满意足地睡着。方巧巧刚刚对方向前说的一切,对生活现状的无奈无助也好,对木林森的愤恨也罢,包括扈兰英预备“出卖”妙妙的“恶行”,扈兰英统统听不到。
一小时前,方巧巧还在为什么时候给方向前做按摩纠结得百爪挠心。方巧巧不想太快面对扈兰英,不做声的冷战或展开第二轮驴唇不对马嘴的争执无一可取。方巧巧反复看时间,估量扈兰英是不是够困够倦了,是不是没劲儿再吐“棉尘”了。事实证明,方巧巧根本是在杞人忧天。扈兰英可比她想象的睡得快多了。
扈兰英凭什么啊?!在给方向前做按摩的全过程中,在跟方向前说话的同时,这一质问不停地炸响在方巧巧的脑顶。
方巧巧真盼着扈兰英是在假睡,竖起贼溜溜的耳朵,偷听她跟方向前的“私密”交流。可扈兰英没有,她真心实意地打着呼噜。
方巧巧再次给方向前做起了按摩。每一下都竭尽全力,力度没有因为之前的体力消耗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减弱,也许还更强了。出院医嘱上有医生制定的按摩计划和力度要求。绝大部分患者家属对康复训练做不到持之以恒,双人床上躺着活生生的例子。扈兰英在按摩频次以及力度要求上的稀松二五眼,方巧巧用脚指头都能看到。方巧巧绝不会偷工减料,她每次都超额完成任务。方巧巧相信,如果方向前好好的,在妙妙这件事上,方向前必定跟她站在同一战壕,并肩作战。
其实方向前好好的时候,她和他之间的关系,怎么说呢,既不是同盟国也不是协约国,而是她不愿承认的附属关系。出于“同源共流”,他这当老大的天经地义罩着她这缺乏自力更生能力的小小附属国。他通过物质支持确立老大的地位,她因为依靠这样的物质支持深刻体会着被确立。方巧巧很想跟方向前面对面吃吃饭、聊聊天,但那时候方向前的屁股像航班一样起落于酒店、会所,家只是途经地,完全不在降落时刻表上。不能拿别人怎样的时候,就只能拿自己怎样了。对内,方巧巧的大脑每天打着精神独立的横幅,率领全身细胞完成某种形式的自我认可。对外,方巧巧醉心于时尚与美的结合,赢得了满耳朵的关于“好爸爸”的羡慕之词。方巧巧尝试用羡慕之词制造一架天梯,从地到天、从天到地,希望有朝一日,直通飞在高处的方向前。可这些羡慕之词有负众望,轻飘飘的,随便一阵风就吹得不知去向。多少年了,地上的还在地上,天上的还在天上。反倒是自从方向前一脑袋栽倒,方巧巧才觉得她跟方向前的关系开始从附属向平等过渡了。他们平等地依附于现实的树干。糟糕透顶的现实!方巧巧又随即感叹,如果方向前好好的,又怎么会出妙妙的事!
10
累!该喝杯咖啡,就算丢了“猫女”的讲究只为了提神呢。然而方巧巧面前放着的是一杯白水,咖啡吧免费提供的。扈兰英说得没错,日子不是这么过的。老天一翻手,逮什么买什么的日子被泼了出去。漠视覆水难收的事实,就得吃打肿脸充胖子的苦头。方巧巧距离“虱子多了不痒”的境界还有相当的距离(选择权归方巧巧所有的话,她宁可被痒死也不愿修炼一身不知痛痒的死皮烂肉),尚能尝出苦头的滋味。远的不说,律师费得付,而且分量不轻。之前唐克不提钱,可以说是看同学的情分,免费提供法律咨询。可走到眼下,木林森铁了心抢妙妙,官司铁定了要打,律师费是肯定要给的。更沉的是妙妙下学期的学费,原来九牛一毛,现在这“一毛”不是牛身上的而是孙猴子身上的,说变鼎变鼎,说变山变山,独独变不成比汗毛轻的东西。它正从天上“呼呼呼”往下砸,等不到放暑假就得砸脑袋上。方巧巧感到了脑顶气流的压迫,头皮一阵阵发麻。咖啡?“猫屎”?方巧巧端起了白水。
“对不起。对不起。忙个棘手的案子,手机静音了,昨天半夜才看到你电话。打吧,怕影响你休息。”
唐克的歉道了千百遍,从手机里道到了和方巧巧面对面。啰嗦是啰嗦了点,却在某种程度上发挥了抚慰情感的功效,这说明唐克在意漏接的电话,在意打电话的人。方巧巧的胸口“咚”了几下。不怪方巧巧心猿意马,怪只怪唐克在最近那次同学聚会上似是而非的眼神让方巧巧感应到了那么点……方巧巧对“似是而非”的感应力相当超常。
女大十八变,男人的变数要到三十五岁之后才能得以真正显现。地下室、危楼、适用房、标准间抑或大厦,到了这个年龄见山见水。眼前的唐克地基牢、结构稳、设计合理、用料过硬,经过多年努力高度有了,而且会一直有下去。即使与摩天大厦相去甚远,但起码住进这幢建筑的女人,生活当无后顾之忧吧?
想什么呢?方巧巧暗自掐了把腿。
“没关系,大律师嘛,可以理解。”方巧巧收回飘荡的心神,招手叫服务生。
唐克点了两杯“猫屎”。方巧巧本想说胃不舒服喝水就行,终究没说出口。
“找我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妙妙的事呗。”
“有新想法?”
方巧巧摇头:“这事说到底我怎么想都没用。木林森铁了心抢妙妙,我只能奉陪到底。”
方巧巧到底选了一条道走到黑,跟唐克预料的一模一样。唐克想起最近那次同学聚会。去年春节,那时方巧巧“貓女”风采依旧。酒至半酣,有人提出玩“说出你的秘密”的游戏,说白了就是各自坦白大学时期的暗恋对象。这种无聊的游戏是同学会这类俗餐上必不可少的一道俗菜。百分之五十强的男生说了方巧巧的名字。轮到唐克,唐克说“没有”。男同学们不依不饶,说你小子读书时候腼腆我们信,干律师这么多年,再薄的脸皮也磨出老茧了,还不肯实话实说。正因为干了这么多年律师,唐克才知道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现场说实话的居多,但实话不全出自释怀,个别愤愤然的心脏依然跃动在忧愤的乐章里,对木林森的得手耿耿于怀。谁怎么回事,唐克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他万万不会让自己成为别人眼里的“清楚”或耳朵里的“明白”。但不给个说法,那帮喝得没谱的老爷们儿们岂肯放过他。于是唐克说:“不是人家心尖上的孔雀,开屏给谁看?光露……那什么了。”反应慢的问:“露什么?”反应快的说:“屁股。”未做交代的男生笑得前仰后合,女生的笑纷纷掩进了掌心。唐克这招无影手狠掴了一大片耳光,“坦白交代”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末了,还是木林森拿黄段子替那些已经露过什么的人解了围。
其实唐克说话的时候,眼神曾下意识地、不自觉地飘向了方巧巧。越是下意识、不自觉,似是而非之感越清晰、越强烈。没那次聚会,没一帮无聊醉鬼的死缠烂打,方巧巧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发现唐克的“似是而非”。只不过那时小蔡事件尚未爆发,木林森对“似是而非”的供应尚可充分满足方巧巧对“似是而非”的所需。唐克的“似是而非”只能是天边的一抹云彩,方巧巧也只能像诗里写的那样,轻轻挥一挥衣袖罢了。
而这一切,唐克自己浑然不觉。所以此刻,他能气定神闲地看着方巧巧惋惜:物是人非,“猫女”不再!
时间之刀永不生锈,它只会越用越快,管你是泥的、木头的还是合金的,金刚石也照削不误,除非是水做的。老天,那得多大的修为?现实里真有吗?与其在现实中寻寻觅觅到头来寻而未果,不如早点看穿“女人是水做的”这一论点不过是意识形态鼓捣的美丽谎言。唐克每见方巧巧一回,对美丽谎言的认识深刻一层。
“你执意要这么做我也拦不住。还是那句话,前景不乐观。”
“我知道。”
“还打?”
“打!”
“何必呢?”
“你说的,不乐观。”
“是。”
“没到绝对悲观的地步。”
“如果我纠正之前的说法,告诉你必败无疑呢?”
方巧巧眼里升起一团雾。“也打!”
“为什么?”
“我信……”方巧巧竖起一根手指往房顶指指说,“老天。虽说截止到现在他干的净是瞎摸合眼的事,我还是想再信他一回。”
老天?老天是最靠不住的。事在人为!唐克没把想的说出来,他说:“那就打吧。”
“从现在开始,你就算正式接受我的委托了。律师费多少?这两天我打给你。”
“巧巧……”
方巧巧抢着说:“唐克,挣你该挣的钱。好吗?”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多一个字都会掴疼她的脸。
唐克多精明一个人,怎么会看不透方巧巧不堪一击又抵死捍卫的自尊心。“我没说不挣,我又不是活菩萨。”唐克迟疑了一下,“钱回头再说。”
“别。”
“听我的,巧巧。钱不一定要你出。”
方巧巧被唐克搞蒙了。官司输赢关系的是诉讼费,碍不着律师费的事。这点常识普通人都知道,唐克犯不着用这么小儿科的手法安抚她。再怎么说,她大学学过法律。唐克满脸逻辑线。方巧巧吃不准哪条是对这个问题的详细解释。结果证明,唐克根本没打算解释。那些逻辑线另有他用。
款台的姑娘告诉方巧巧账结过了的时候,方巧巧给了唐克一个极简约的微笑。想不露破绽,必须放下,必须不以为意。
11
唐克提出送方巧巧回家,方巧巧说:“不用。我有事。”
唐克说:“那行,你忙你的。我尽快准备,只等木林森那边放马过来。”
换昨天,唐克肯定还是会力劝方巧巧“退一步海阔天空”。上庭绝非明智之举,法律一旦开口,楚河、汉界一清二楚,赢的是严肃性,丢的是女人耍赖的特权。女人要那么多严肃性干吗?宠物犬的底子硬揽藏獒的活儿,活受罪!这起案子,现实条件不变的话,应诉后只有一招——玩命儿打母女连心的苦情牌。苦情?倒退八年十年,大家眼泪有富余的时候行。这些年,煽情的电视节目早把大家的泪腺弄衰竭了。法庭上的那些人,无不是生活里的普通观众,经历过同样的视觉过劳,怎么指望他们的泪腺像站前广场上的喷泉一样长盛不衰?
但今天,唐克没劝。他考虑的不是劝不劝得动的问题,那个问题的核心是方巧巧。唐克动了换换核心的念头,他打算跟木林森正面过招。那张脸,横看竖看欠巴掌。唐克向来不干盲目出招完后千补百衲的事,所以出手前必须考虑周全,时间、角度、距离、力量,选准了,巴掌才能虎虎生威,挥出立竿见影的效果。
人长七窍干吗的?别以为白得了捞世界的渔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借着七窍捞世界,也给世界留了反击你的漏洞。唐克喜欢“漏洞”这个词,人要都是铁板一块、秤砣一枚,律师这个行当早报废了。通过漏洞访问系统,彻底击溃软硬件,唐克喜欢并享受整个过程。想找到木林森的漏洞不容易,不是因为木林森活得无懈可击。商海里的人,浑身都是窟窿眼儿,可那些窟窿眼儿不是说访问就能访问的,哪怕大到打着滚进出的程度。每个圈子有每个圈子的规矩,切勿犯忌讳。大窟窿眼儿对接大来头,两眼一抹黑地乱滚,漏洞随时可能反转成陷阱。唐克清楚自己的社会位置和能量范围。目标是木林森,抽的是木林森的脸,漏洞大小以此为准,过犹不及,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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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巧巧能有什么事?离婚前当全职太太,离婚后接续婚前的富二代闲适生活,所谓的事就是无所事事。“无聊死了”是过去挂在方巧巧嘴角的高频词,无论是面对像她一样睡觉睡到自然醒、吃饭吃到味同嚼蜡的朋友,还是面对镜子里的自己。事实如此,实话实说。说完了该无聊继续无聊,说說而已,怕什么?可现在方巧巧怕,怕沿着无聊的藤蔓掘出无所事事的内核。她必须装模作样地让自己有事忙,才不至于在与扈兰英比较存在价值时一败涂地。没错,表面看,每天呼噜打到自然醒,慢条斯理地穿换褪了色的工作服,早晚两番挎着菜篮子穿梭在菜市场的扈兰英怎么说都该比她更适合做那个无所事事的人。事实却是,这个比她更适合无所事事的人支撑着目前乃至以后全家的吃穿用度。
其实扈兰英还是那个扈兰英,工资还是那份工资,角色称呼也还是之前的角色称呼,但是、可是、问题是,庸常、唠叨、惯吐“棉尘”的扈兰英,为方巧巧所排斥、抗拒、躲闪甚至有些轻视的扈兰英,在这个家中的分量变了,从边角料一跃为承重墙。相反,貌似小具分量的方巧巧,被老天从造纸厂准接班人的场地上击球出局后,成了一只报废的球。报废的下一道程序是销毁,如其不然,多留一天多充当一天的累赘。承重墙和累赘,方巧巧执迷在一种足以令她万劫不复的比较中,怕得不行。
“我有事”是方巧巧划拉着的一把救命小榔头。造纸厂准接班人的场地失效了,场地外天大地大。大未必能落实到广阔层面,对于方巧巧来说,尘冷地硬、土质陌生,钻不进去再大都是虚空。别管扈兰英是否平庸,作为一面承重墙,是有地基的,而方巧巧没有。她必须拿把小榔头,凿一丢点儿立锥之地、一个小坑,立进去,扒拉些浮土,掩盖没根的真相。这可以让她看起来不像报废物。
有事!有事!方巧巧走在街上脚步匆匆。她想让所有人从她急匆匆的状态得出结论:这是一个有事赶着去做的人,一个忙碌的人,忙得不脚下生风不行。
方巧巧脚下生风地游逛了N条街,最终冲进商场,为妙妙买了许多件衣服,多得背包都塞不下。
接上妙妙后,妙妙看着还在跟背包较劲儿的方巧巧说:“妈妈你怎么忘了,我们在学校只穿校服。”
方巧巧的手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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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妙以后跟爸爸住到一块行吗?为什么?因为姥爷病倒了,咱们家跟原来不一样了。可我们不想让妙妙受委屈。还想让妙妙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出门有专车,进门有小阿姨……”“我不要小阿姨,妈妈陪着多好啊。”妙妙抢着说。“姥姥陪着也好。”妙妙补充说。扈兰英怀里揣进“小暖炉”。“别的呢?嗯……”妙妙眨着星星似的眼睛边想边说,“房子没原来大,可我能跟妈妈睡一个房间了啊。还有,现在每星期我都能买我最喜欢吃的蛋挞啦。穿的嘛,反正住校只能穿校服,衣服再多也没用。而且,”妙妙用自己的小手指钩住扈兰英的,“姥姥,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别告诉我妈哦。”扈兰英的眼睛立刻打起双闪,颇有预感地鼓励,“你说。”“我妈买的那些衣服超难看,超难看!”“没错!净瞎买!”扈兰英对妙妙的手指做出强烈回应。
“姥姥,你钩我手指干吗?是有秘密想告诉我吗?”坐在身边的妙妙突然问。
扈兰英浮出想象的水面,盯着不知什么时候钩在一处的她和妙妙的小手指,有了让想象中的妙妙的回答得以应验的强烈冲动。
就在这时,她的身体随着急刹车猛地向前冲去,下巴重重地磕到了前排座上。两根小手指磕开了,冲动也磕散成了纷乱的线头。
公交车司机的脑袋探出车窗吼:“找死啊!”车上的乘客揉头的揉头,揉腰的揉腰,车内怨声沸腾。
妙妙揉着磕疼的脑门,噘嘴说:“还是坐妈妈的车好。”
扈兰英一下心酸起来。像是为妙妙,又像是为方巧巧。孩子终归是孩子,高兴了乐呵,疼了哭,多大的萝卜栽多大的坑,不能强迫他们超越生理年龄拆解大人心里的疙瘩。前两天她不还义正言辞地告诫方巧巧“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决,解决不了,打落牙齿和血吞”吗?这会儿怎么犯了跟方巧巧一样的毛病?扈兰英搂过妙妙的脑袋,一下下吹着妙妙的脑门。
“姥姥,你还没说干吗钩我手指呢,是不是有秘密告诉我?”
“本来有,刚给磕忘了。等姥姥想起来再告诉你。”扈兰英说的不假。那些磕散了的线头的确无论如何也拢不清了。
妙妙将信将疑,同样磕了一下,她除了多出的疼痛,装在脑袋里的东西可一样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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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点事儿干吧。”扈兰英出门前说。这只是后半句,没挑明的前半句是,“心里空得慌的话”。方巧巧明白。不过方巧巧决定采纳扈兰英的建议不仅仅因为心里空得慌,她得着眼于解决现实问题。在争取抚养权这件严肃的事情上,她有责任和义务树立好一个母亲的形象,可亲、可靠、可信,不能让人觉得她在“空手套白狼”。这是一个朋友的原话,方巧巧觉得异常刺耳。这件事,抱着以小付出取得大回报的想法促狭而又丑陋,母女情要用难以丈量的付出才配得上。
趁着扈兰英送妙妙没回来,方巧巧开始翻抽屉。毕业证、学位证、英语八级证、毕业成绩单、人事档案,跟方巧巧玩起了捉迷藏。地方没多大,方巧巧很快翻完一边,因为一无所获陷入沮丧。记忆记忆,先有记才谈得上忆。记的基础是感知和经历。但显然,在房子从小搬进渐次大,再从最大直线落入最小的过程中,收拾东西的事分别由几任保姆和扈兰英感知、经历了。那些东西自打毕业就和方巧巧断绝了关系,而她对它们不以为意,即使是对人事档案这种被认为比人本身更重要的东西。方巧巧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在与用人单位的双向选择中为档案寻得归宿,也没把档案放去人才市场,留个有她这么号替补队员候在待业方阵里的社会记号。
假如死亡此刻突然降临,什么可以证明她方巧巧曾经在世间走过一遭?身份证、信用卡?它们证明的是当下,没办法证明过去。相对过去,方巧巧来路不明、面目含糊,说全无面目可寻亦不为过。方巧巧心烦意乱。
“我的毕业证放哪儿了?”
扈兰英被黑暗中突将出来的问话吓了一跳。“怎么不开灯啊?”
方巧巧不想开。她本打算一切悄悄地进行,等扈兰英有所察觉,她已然在某个律师事务所获得了相应职位,拿上了比纺织女工的退休金高出许多倍的薪水。现在倒好,八字才刚画撇,笔没水了叫什么事?方巧巧可不想把沮丧和心烦意乱亮给扈兰英看。
门厅的灯亮了,扈兰英问:“营养餐打了?”
方巧巧用后背的直挺度告诉扈兰英,在照顾方向前的事上,她大可不必问诸如此类的废话,而她也不会答复诸如此类的废话。
扈兰英说:“饿了吧?我马上做饭。”
方巧巧没听见似的拐进方向前的卧室。
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过了些时候,大门从里打开、关上,又过了些时候,大门从外打开、关上。当扈兰英再次站到方巧巧面前时,手上端着饭菜,右胳肢窝下夹着牛皮纸袋。
方巧巧掂了掂牛皮纸袋,不重也不厚,部分重量和厚度也许还跟袋子里的尘土或暗结的蛛网有关。“那些书呢?也在小房?”
“你不早叫丢了吗?”
方巧巧的大脑过了遍筛子,好像是有那么一出。这一出让牛皮纸袋失去了后补、增重的机会,方巧巧有种向上飘的游离感。“我说丢就丢?别的事怎么没见你听我的啊。”
扈兰英用下巴指了指牛皮纸袋说:“你是怪我没把这些也照你的意思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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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掉诗情画意,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大约多远?有效换算之一:想象和付诸实施之间的距离。相加项包括:准备个人简历(“百度文库”提供了共计2561486篇的个人简历模版)。方巧巧勤奋地点开了数百篇,下载了几十个,其实一个就够。无论哪个,“工作经历”一栏的设计都是最开阔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地方,方巧巧只能来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在与单元格的宽窄及“无”字大小反复缠斗数十分钟后,方巧巧最终选择了删除此一欄。好了,巨大的空白以及表示空白的“无”字同时消失。方巧巧转动僵直的脖子,试图寻找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发现整张求职表格光秃秃的,严重缺乏生命力。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凭空消失,即使是空白。它得由剩下的信息代偿、填补,于是剩下的信息,姓名、性别、年龄、毕业院校、专业、学历、学位散落在表格上,个个像离群的羚羊,毫无群体感。方巧巧觉得自己被肢解了,散落了,不成个了;之后的辗转反侧(彻夜的);与辗转反侧相伴的难以计数的构想(第一声鸟叫披露了它们的“似是而非”性。“似是而非”,一条咬疼方巧巧、蛰伏进方巧巧意念中的蛇,方巧巧被吓到了)。
有效换算之二:门里门外的距离。因为没安防盗门,所以这个距离落在具体数据上只有一扇入户门的厚度——38mm。从凌晨5点到早8点,方巧巧无限接近38mm的一侧,又一次次止步于这样的无限接近。38mm,当它的另一侧不再是轻松愉悦,不再是熟悉的或习惯的种种,这扇入户门忽然具有了千岛海沟的宽度和马里亚纳海沟的深度。逾越?要人命!扈兰英坐在方向前床边,目光拐着弯追方巧巧。方巧巧感觉到了,她还听到“棉尘”在扈兰英胸腔内翻腾,它们在朝一场气势汹汹的“棉尘”龙卷风迈进。权衡后,方巧巧决定挑战38mm。吸入“棉尘”的致死性方巧巧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38mm另一侧的死法方巧巧还没体验过,总不会比“棉尘”更可怕。当然这需要助力,与火箭三级推进模式等量。没事、没事、没事,只不过去逛趟街。方巧巧借助自行设计的三级推进把自己发射了出去。
有效换算之三:从家门外到人才市场的距离(原理同换算之二,解析步骤省略)。
有效换算之四:简历和招聘要求之间的距离。方巧巧把简历递到招聘人鼻子底下的时候,看到一张张来自大西洋底的脸。他们当中那些客气的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方巧巧,基于人道主义问一两个问题,那些不客气的连看都不看方巧巧。律师是什么行业?说是现实世界的“内衣”都隔了。它得是菲尔普斯身上的“鲨鱼皮”,与现实贴近、贴近、贴近!严丝合缝到第二张皮的境界,才可能胜任毫秒级别的搏杀。我们选的是潜质型选手,适合“鲨鱼皮”,至少是理解“鲨鱼皮”要求的选手。大姐,您整个法律观念套在“鲸骨裙”大下摆的时代里,怎么跟我们穿越大西洋抵达深水域致力于毫秒级别的搏杀?观念重塑完成前,方巧巧不可能充分理解“鲨鱼皮”的行业要求,不过她非常肯定地知道了:那些夜以继日或临阵磨枪背的条条款款一旦离开考卷,就该被视为弃壳,及时甩掉。蜕皮羽化,才能飞上高枝变知了,唱“知了”。抱着壳不放只能永远做蝉蛹,窝在土里,死在土里。方巧巧的“知道”滞后于同龄人十几年。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谁的诗?忘了。因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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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无状、举止粗暴、缺修养少家教,这人是谁?方巧巧盯着视频里拿西瓜汁泼人的悍妇傻掉了。原来视频能让人如此纤毫毕现,比现实观摩更清楚。那些最糟糕的地方,在无限广大的现实世界可能被诸多因素稀释、削弱、覆盖,而在有限的视频背景上会浓缩、强化、膨胀。“大”和“小”的相对论。
唐克对这段记录着方巧巧拿西瓜汁泼木林森的视频证据进行了怎样的质证,方巧巧一个字也没听见。现场太乱了,目不暇接、耳不堪重。事实上,涉及个人隐私,案子是非公开审理的。可方巧巧觉得哪儿哪儿都是人,哪儿哪儿都是眼睛,他们盯着她,像一对对锐利的钩子,钩开了衣服,钩开了皮肤,钩开了肋骨,钩出了她的心脏;哪儿哪儿都是舌头,占据了超长波、长波、中波、短波、超短波所有波谱段。接着方巧巧看到了妙妙,就在眼跟前,触手可及。方巧巧张开双臂叫“妙妙”。妙妙红扑扑的小脸上绽开花蕊般的笑容。可就在妙妙准备投入她的怀抱时,好多人挡住了妙妙。妙妙往左他们跳到左,妙妙往右他们跳到右。触手可及变得遥不可及。
“妙妙!”方巧巧突然爆发的大呼小叫如同泥石流的前奏,接下来的泥沙和巨石由嘶喊、谩骂、目标不明的拳打脚踢构成。法律流程,法庭的庄重感、严肃性遭到了破坏。
二十分钟后苏醒过来的方巧巧对她人生中的这二十分钟出现了记忆空白。以一生为分母,二十分钟占据的时间比例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其实后十五分钟还好,因为方巧巧意识丧失了。意识不清的世界属于方巧巧自己,脑细胞是休眠还是异常放电随方巧巧的便,没人计较。关键是前五分钟比较要命。因为前五分钟方巧巧有意识,至少法庭里的人这么认定。有意识的世界无论如何不能划给谁谁当私产,它不仅属于方巧巧,同时属于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与之发生特定联系的其他人。时间:公元2016年X年X月X日X时X分;地点:市法院民事二厅;相关人: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执庭法警、当事人。在这些要件构成的有意识的世界里,身为要件之一的方巧巧胆敢随便胡来就得挨随便胡来的耳光。方巧巧的嘶喊、谩骂以及那通拳打脚踢突顯了性情中的暴力倾向。执庭法警努力控制方巧巧的时候,木林森的律师及时抓住了方巧巧的临场发挥并当庭强调了它们与视频证据之间的吻合度。方巧巧无主语的谩骂好像大黄蜂屁股上的毒针,时不时戳疼审判长的神经。
审判长按照正常逻辑分析了方巧巧的精神状态后,主动把自己和木林森放进了同一口锅。
方巧巧的表现用后来木林森的话说就是,“靠!阴魂附体了。”
17
“醒了?”
方巧巧花了些时间追究问话的来源,花了更多时间追究身在何处以及身在何处的前因后果。后一种追究离不开必要的逻辑分析,方巧巧的大脑尚无法胜任如此繁重的任务。她放弃了徒劳无益的追究,将纷乱的思绪放在颠扑不破的核心问题上,问:“妙妙呢?”
唐克说:“在学校。”
“在学校?”方巧巧拿眼睛扫描唐克。
“你没事吧?”唐克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说,“我打电话给‘120。”
方巧巧的手盖到了唐克的手机上,说:“我没事。”
“真的?”
方巧巧回答“真的”的同时,人从沙发上起来,继而倒向唐克。“真的”的尾音闷在唐克的前胸。这道由两个字构筑的脆弱堤坝马上被眼泪以摧枯拉朽之势冲毁了。
很多年前,坐在阶梯教室里的唐克不止一次设想过这样一种画面:方巧巧将光洁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哭鼻子。什么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巧巧走投无路了。走投无路的方巧巧率先想到的是他。他是救她于危难的赫拉克勒斯。至于他,一早做好了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准备。很多年后,方巧巧的额头真实地抵过来了,坐在民事二厅休息室的唐克迟疑了片刻,拍了拍方巧巧的脊背,仅此而已。唐克不会因为任何突发状况找不到北,轻率地说出“有我呢”诸如此类头脑发热的话。这些附带允诺或承担意味的字眼儿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和依靠感。入行十几年,唐克和契约式字眼儿之间早就建立了灵敏的条件反射。他对它们绝对的警觉、清醒、态度审慎。冲动列在年轻人的日常消费单上尚可原谅,成熟男人依样开列,无异于藐视自我智商,冒犯自我尊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唐克爱惜自己的每粒细胞。
方巧巧确实需要依靠。长这么大,她的脊柱负载体重,负载优质面料、发卡、耳钉、项链,唯独没负载过琐碎生活。那需要一根训练有素的脊柱,经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现实培养和考核,每块骨板既能独当一面又能协同作战,挺拔、柔韧、能有效缓冲外力突袭。方巧巧的脊柱,基本属于积木的简单堆叠,每块都不堪大任,凑在一起等于负数相加。何况一场高空坠落,骨板已经摔得七零八落,直到现在还没捡拾齐全。失去妙妙,方巧巧连捡拾的意愿都没了。她会变成另一个方向前,终生瘫痪。
所幸妙妙不在庭上,所幸可怕场面只是幻景。但这个幻景不会凭空消失,孕育它的宫腔在,瓜熟蒂落是早晚的事。
“不打了,不打了,不打了……”方巧巧迭声说。
上庭前唐克一再提醒方巧巧无论遇到何种情况,务必保持冷静,好印象未必能成事,坏印象却肯定能坏事。虽然方巧巧信誓旦旦,但以这么多年的从业经验和他对方巧巧的了解,唐克知道方巧巧开的是空头支票。一旦对方摆出不利于她争取抚养权的事实,方巧巧必定方寸大乱。不过唐克没料到方巧巧的反应剧烈至此,更没料到方巧巧剧烈完说“不打了”。这才哪儿到哪儿?第一回合缴械投降?史无前例。久在河边走,难保不湿脚。湿归湿,不能湿得这么难看,这么像投河自尽。
“我先送你回家。”唐克再次拍了拍方巧巧的背。
方巧巧的运气不坏,不是每根救命稻草都值得信任和有救命的实力,大部分人匆促之间抓住的是麻烦。
霸王强上弓,只能让重要的话变成耳旁风,与其说了白说,为什么不等一等呢?反过来,被情绪牵着鼻子走的人惯于满嘴胡话,拿胡话当正事听,不但浪费时间还浪费智商。所以唐克觉得最好给方巧巧一些时间充分地哭一哭。
衬衣湿度恒定后,方巧巧的胳膊漸渐松弛下来。唐克拍了拍方巧巧的背,抽身出来,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放在方巧巧面前。
“对不起。”方巧巧说,歉意地,羞怯地。歉意对应的是法庭表现,至于羞怯,对应的肯定不仅是被她弄湿的唐克的衬衣。
“喝点水。”
方巧巧顺从地喝了水,放下纸杯,绞着手指说:“不打了。”
哭完了,发泄了,居然还是不打了?痛定思痛,重整旗鼓,一不做二不休才对。唐克说:“情势确实不利,不过还有时间和机会。”
方巧巧摇头。
“这事不急。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再谈。”
方巧巧还是摇头。
唐克有点搞不懂了。这还是坚决一条道走到黑的方巧巧吗?
方巧巧慢慢抬起眼睑,一双眸子不偏不倚撞上了唐克的。它们让唐克想到了童话故事里迷路的、被大灰狼追杀的、可怜兮兮的小羊。唐克的心小颤了一下。女人的楚楚可怜是开拓男人情感疆域的轻骑兵,前提是她足够漂亮。唐克是干什么的?什么样的轻骑兵没经历过?他的情感疆域十几年来万马奔腾,早让马蹄子踩实、踏硬、撩不起尘烟了。真正令唐克心颤的其实是此刻的角度,四目相对的角度,没有角度的角度。
唐克神思恍惚,抬起手,用食指的第一指节揩去了一滴刚刚溢出“小羊”眼角的眼泪。方巧巧被这个举动一箭穿心,倒向唐克。这一次倒向对方巧巧来说意义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唐克打了个寒噤。好吧,需要时间的不只是方巧巧,他也需要。如果误解能解决问题,不妨暂时默认其存在。“我会以你身体状况不佳为由,申请延期开庭。”
“有什么用?”方巧巧问。时间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一切。拿身体状况不佳求得谅解?岂非间接支持了对方的举证?同情是同情,抚养权是抚养权。值得同情的倒霉鬼,距离抚养权十万八千里。方巧巧跟不上唐克的思路。
“时间无法让你的不利变为有利,不代表无法让木林森的有利变为不利。”
方巧巧离开唐克的胸口,看唐克。
“行了。先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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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巧巧的要求让服务生有点意外。他大概还没遇到过点监控录像的客人。
开玩笑还是来真的?服务生试探性地说:“姐,你真幽默。这个不在餐单上,我真端不上来。要不您换个别的?”
“我就要这个。”
“这个真点不了。”
“权限不够的话你去请示下说话算数的。”
“那……行吧。您稍等。”
年轻的脸关不住哀愁,服务生晴空万里地站回到方巧巧面前只能说明他没有按照方巧巧的要求去做。麻烦经理给自己找麻烦?他只是猫起来了,利用几分钟构思了一篇腹稿:“姐,您想想,我们要是这么随随便便就把录像给人看,万一哪天有个对您垂涎三尺、居心叵测的家伙想看您的录像呢?我们也让他看?他再翻拍了您不想让人看到的表情啦、动作啦或您跟什么人在一起,回头去要挟您,要不就直接传到网上去,您能乐意?您一不乐意,还不得把我们告上法庭,说我们泄漏隐私什么的,是吧?客人都这么干,我们别开店了,成天打官司都打不清。”
“看来我只能去派出所报案,让他们来。他们肯定不影响你们开店。”方巧巧说完就走。
“哎,姐,您等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在你们店里丢了钱包,既然你们不肯让我自己找线索,就让警察来找好了。”
“不是姐,那个……您歇会儿,我再问下经理。”
服务生怎么跟经理说的方巧巧不关心,她只关注结果,结果是服务生答应了她的要求,同时要求方巧巧不能将此事外散。
“姐,你钱包是在我们店里丢的吗?”不是疑问,不是设问,陪着方巧巧一起看完监控录像的服务生责问的意味相当浓烈。证据确凿,局势由被动转为主动,腰杆自然直。明摆着,方巧巧将西瓜汁泼了那个与她相向而坐的男人一身的前前后后,她的提包夹在她和沙发扶手之间安然无恙,方圆两米内就没可疑人等靠近。提包安然无恙,提包内的钱包(确实有的话)到哪儿遭遇不测去?服务生觉得方巧巧该道个歉,好歹婉约地说声“不好意思”,最不济也得面露羞怯之色吧。一概没有。方巧巧抡起那个曾经夹在她和沙发扶手之间的提包照着显示屏就是一下。
到底丢了多少钱啊?服务生望着方巧巧愤然离去的背影,特想问。
丢钱包这种事激不活方巧巧寻根究底的欲望。一只脚踏进店门,方巧巧才临时想了这么个借口。对于那段法庭视频,方巧巧忽略了对其合法性、有效性的考证,直接将注意力集中在提供者身上。他是谁?方巧巧想闹清楚,那个据说的偶然拍到视频的外地游客,额间是不是立着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专司透视他人脉轮,插足现实,指点迷津。所以她来了,如同一道闪电,直接劈到了事发现场。
方巧巧弄清楚了,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别说络腮胡子,就是全身沾满胡子,方巧巧也能认得出唐克。亏他舍得牺牲天天刮得净白锃亮的腮帮和下巴。
“不是人家心尖上的孔雀,开屏给谁看?光露……那什么了。”时光漫漶,言犹在耳。当初听了唐克的话,方巧巧不光跟其他女同学一样,把笑掩进了手掌心,她还多掩了一掌心自作多情。方巧巧万难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自作多情的孔雀,而且是在唐克面前。这屏开的……方巧巧想骂人,想砸东西,想让拥堵在胸口的怨气炸开,掀一片天出来。
老天又先下手为强了,招呼都不打,翻手泼下一场急雨。
“我去!这姐肯定是丢大发了。”服务生看着呆立在雨地里的方巧巧揣测。
19
监控上根本看不到与视频证据相关的镜头。唐克和木林森只是面对面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会儿,聊的什么没人知道。方巧巧知道的是,唐克并不像他说的“忙个棘手的案子,手机静音了”才漏接了她的电话,也不像他说的“打吧,怕影响你休息”那般体贴。方巧巧一遍遍打电话的时候,唐克的iphone 6s就在他手上,经历着意味深长的抚弄。方巧巧确信偷拍者是唐克无疑。确凿的谎言、可疑的iphone 6s都是证据,最有力的证据当属荒诞的络腮胡。唐克讨厭胡子,别管是goatee、five o'clock,还是balbo beard、chin curtain,就算小到soul patch,唐克都不接受。他的腮帮、下巴、唇上、唇下严令禁止胡茬侵扰。
狼狈为奸的直接证据之所以没有出现在监控画面上,是因为它的交接地点转移到了咖啡吧隔壁的“小肥羊”。唐克的大脑一直在向复杂精密的集成电路看齐,考虑问题面面俱到,包括有哪个吃饱撑的家伙跑去咖啡吧核实视频资料来源。唐克太知道咖啡吧这类场所对监控的保留时间了,超不过一周。民事案件从起诉到开庭,怎么不得在七天以上?何况这是防患于未然的招,先于起诉的准备。说好的,走不走司法程序,等第二天他探明方巧巧的态度再定。一来二去,多少日子又溜走了,到哪儿核实去?唐克大脑的复杂精密就在于即使时间方面上了双保险,他仍旧没有忽视墨菲定律的存在——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好吧好吧,做最坏的打算,唐克启用了万无一失的络腮胡子。如此,即便发生了核实视频的情况,只要核实不到自己头上,视频最后是否被认定为有效证据无所谓。参与庭审的人的大脑皮层留有方巧巧失态的印象就好。鬼知道咖啡吧真把视频保留了这么久,鬼知道那个吃饱了撑的家伙是方巧巧,鬼知道墨菲定律在同一事件中以二声部的方式显现。
那天在“小肥羊”,木林森很快把脸喝成了酱猪肝,唐克相对收着。空盘子被服务生一一收走,桌面开阔起来。
木林森绕着涮锅一侧把一个信封推到唐克眼皮子底下说:“你的。”
唐克掏出手机,取出内存卡,绕着涮锅另一侧推到木林森眼皮子底下说:“你的。物归原主。”
两个人各自拿起属于自己的东西。唐克麻利地将信封连带信封里的钱放进手包。木林森掐着小巧的内存卡说:“你小子干律师干得可以去当间谍了。微信、蓝牙传一下的事,搞这么麻烦。这事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还怕我黑你?”
“我不是怕,是肯定你这种没节操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木林森嘎嘎笑,说:“来,再干一个。”
唐克端起酒杯说:“记住我说的话。”
“记住了。你都说一百遍了。这东西,”木林森转悠着手里的内存卡说,“不是你拍的,不是我拍的,是与此案毫无瓜葛的人偶然拍到的。这个证据能间接说明巧巧是个多么情绪化的人,今天拿的是西瓜汁,保不齐明天拿的就是硫酸。妙妙跟这样的母亲绝对不如跟着我——一个有钱、有理性的父亲合适。干!”
“千万别跟你的律师提我。”
“我跟那孙子提你干吗。干了。”
“还有……”
“还有个屁。你啰嗦不啰嗦。干了再说。”
唐克干了。干完反而没什么话急着说了,精神渐渐松弛下来。
木林森晃悠着更晕沉的脑袋,舌头开始打结了,说:“釜底抽薪。我越……越想,越觉得这是釜底抽薪。我保证,方巧巧做……做梦也想不到我的幕、幕……幕后高参是谁。”
酒精作祟,唐克不无得意地说:“怎么说也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不帮你帮谁。”
“靠!”木林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哼哼地说,“说‘商人重利轻离别,天底下最……最……最狠心最……最会算计的明明是你……你们律师。”
“有句话听过吗?‘识不足则多虑,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来,废话少说,牢骚少发,街少骂,走一个。”
“走一个?走一个!必、必须走一个。”木林森端起酒。
唐克的手机又在“嗡嗡嗡”地震。
“靠。你这破手机打摆子打得没完了还。你就不能接了,告诉他们有屁回头再放。”
“接了?你知道谁的电话?”
“谁的?”
“方巧巧的。”
“谁的?方巧巧的?那是不能接。总不能告……告诉她你、你……你跟我喝酒呢。”木林森边说边哈哈笑,整个人都笑趴到了桌子上。
唐克不担心告诉方巧巧他在跟木林森喝酒。就算他如实相告,方巧巧也不会相信,这个把握唐克有。木林森对方巧巧的了解与过去比基本持平,虽然他跟方巧巧同眠共枕了十几年。唐克对方巧巧的了解与时俱进,虽然十几年中他跟方巧巧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唐克不接方巧巧电话是因为他知道方巧巧要说什么。除了负气,价值为零。
“我服死律师,服死你了,唐克。”
“必须的。”唐克伸出胳膊,用酒杯磕了磕木林森的,“先干了。”
木林森比划半天,还是把酒送到了鼻子上。“你们太他妈的绝……绝了。老金他姐,跟、跟……跟老金争房产,结、结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自己砸到铁轨上了;‘鼻涕虫和‘锅巴,上大学那会儿关系多……多铁,一场官司下来,当事人双方没怎么着,他、他俩反目成仇了;现在加上你,凑齐了。亲情、友情、爱情,全、全军覆没……”木林森烂泥似的瘫在桌子上。
唐克整个人愣住了。“啪”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碎了。
20
“小唐这人挺有意思,对你没想法倒是肯使力。当纺织工肯定是把好手。”“你怎么知道他没想法?”“这……有什么怎么知道的,长着眼都能看出来。”“你哪只眼看出来的?”“两只。”
抬杠!明摆着抬杠。方巧巧扔掉手上的东西。扔掉的是什么,方巧巧想不起来了,芹菜?豆角?茄子?……都有可能。大概爱能催化出宽容?来自唐克的爱?方巧巧不太确定。她几乎开始怀疑她对扈兰英的种种质疑、责问究竟是出于方向前没有得到完善照顾的打抱不平,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继而夸大甚或虚构了那些扈兰英未尽责的迹象。就算那些迹象是非虚构的,她够不够格作为评判员对扈兰英指指戳戳?更有甚者,此刻,她忍辱负重地站在厨房,跟扈兰英一起准备晚饭,已经,已经,已经……破了底线!扈兰英呢?对一切视而不见,偏偏看出了唐克没想法,用两只眼。方巧巧必须扔掉手上的东西,它是烫手的山芋,是证据,妥协的证据。她扔了它,干脆地、用力地、急火火地。
“你就见不得人好。见不得我和我爸好。我们瘫了、残了、倒霉了,你才舒服。”“我……哪有那么恶毒……”“你有!你当然有!”
方巧巧当时的绝地反击凌厉至极,现在看来,贏的是扈兰英。
为什么?一边充当木林森的矛,一边充当她的盾,唐克到底想帮木林森,还是想帮她?她没得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却表现出了患者才有的自作多情。“自作多情”,方巧巧被这个词咬伤了。它是一条有别于“似是而非”,又与“似是而非”有相同毒性的蛇。怎么可能是想帮她?想的话能背后下手?可如果不想,何必律师费不挣反而往她账户里打钱呢?“先把妙妙的学费交了”,唐克是这么解释打钱的目的。欲盖弥彰?
妙妙怎么办?法庭上的幻景在雨里闪动,开始是一滴一滴的,之后纵连成线,再之后合并成面。一幕幕,像扈兰英织出的布,从天而降,裹在身上透不过气。方巧巧失去了躲避的能力。她瘫痪了。尽管在疾奔的路人眼中,这个站在雨地里的女人生有两条修长完好的腿。
21
唐克真没“欲盖弥彰”的想法。
当年喜欢方巧巧的不只木林森。明的暗的似是而非的,大有人在。事实证明,明的无一例外遭遇了《图兰朵》中那些梦想大于智慧的倒霉鬼的悲惨结局。唐克属于暗的。因为属于暗的,不为人知的,他的喜欢得以了保全却也只能保全在暗中。那时候唐克总是选择方巧巧斜后15度角的位置偷看方巧巧。这个角度既能看全方巧巧的侧影,又不至于被方巧巧发现。唐克自始至终无法跨越斜后15度角。家境一般偏下的事实卡在顶点,238元一杯的猫屎咖啡卡在顶点。唐克没办法让视线向方巧巧左右延伸出的水平线靠近,更不用说没有角度的对视了。那时候如果方巧巧不小心向斜后扫上一眼,唐克立马腼腆地转开头。他生怕被方巧巧逮到,拎去法场执行处决。那时候如果谁在背地里心怀叵测地议论方巧巧,腼腆的唐克不可能挥拳头或板砖,但作为学生会会长,他的义愤填膺以一种和缓且不落痕迹的形式完成了释放,那就是阻止非议者参与任何利于综合评分进而利于毕业分配的学生会活动。跟对喜欢的处理一样,唐克将他对方巧巧的保护也放在暗中。
明的作死,暗的哑巴吃黄连。这两样木林森都不会选,他来的是“似是而非”。方巧巧很为“似是而非”着迷。他们一拍即合。“似是而非”用在情感上,跟嫩直拉长素用在黄瓜、香蕉、茄子、甘蔗上同理,能激活情感细胞,促进想象力,让情感结出又长又大、饱满多肉的果实。
睡在同一间宿舍的上下铺,唐克当然知道木林森喜欢方巧巧。至于唐克对方巧巧的喜欢和保护,虽然唐克竭尽所能将它们放在暗中,成功瞒过了其他人,却瞒不过木林森。不过木林森假装不知道。唐克的存在如同一面镜子,时时让木林森看到自己的家境。木林森不希望唐克的感情成为另一面镜子,时时让他看到自己的感情,迫使他步唐克的后尘,分拨出大块精力进行动机、是否门当户对等问题的自我拷问,把自己拷问进暗的队列里。木林森得集中精力拿捏“似是而非”的尺度。所以说木林森的“假装”比唐克的“暗技术”难度更大,他不只要骗过唐克,还要骗过自己。基于如此复杂微妙的心理,木林森的“假装”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AB版、真假面的互换从“啪啪”的翻转模式进化到了“咻咻”的转轮模式,实现了无缝化互换。面对木林森自我欺骗式的“假装”,唐克信以为真了。
毕业这么多年,木林森一直守口如瓶,也许连木林森自己都相信了他真不知道唐克暗恋方巧巧的事。“小肥羊”的一顿酒替木林森启封了秘密里的秘密。木林森醉得不省人事,唐克的酒可是醒得透透的。一向是他唐克当观众看别人演戏兼出丑,没想到被木林森摆了一道。对付掌握你唯一黑证的唯一证人,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杀人灭口。如果他不是律师,如果不是当律师的他对杀人灭口必须承担的刑事后果以及人生后果一清二楚,他真想拿酒瓶朝木林森的脑袋狠来一下,照死里来。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天底下被所谓的“行之有效”蒙蔽双眼,继而主被动犯罪的家伙不少了。
服务生收走了碎酒杯,经理小步跑拿来了药箱。包扎伤口、道歉外加免单。只要唐克不因为酒杯的质量问题追究“小肥羊”的责任,经理表示他们愿意通过合理的方式解决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他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到酒杯是被唐克这么斯文的人捏碎的。你当武侠片呢?捏碎?你捏一个试试。
唐克提出了一个数目,对方不大情愿但能接受的上限。问题解决后,唐克继续喝酒。边喝边想如何寻找木林森的漏洞,也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唐克没有因为新发情况对做过的事追悔莫及。败诉是定局,他对方巧巧履行了如实相告的义务。方巧巧执意一条道走到黑,那是她的选择,谁也拦不住。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加快了事件的进度,并没有违背事件的走向,自然也就不存在追悔的理由。像木林森这种人的钱,不挣白不挣。
有些事可以用一个字、一个词或一句话完成注解,比如给木林森当高参是为了“钱”,比如继续当方巧巧的律师是为了“职业”,比如以方巧巧的身体状况为由申请延期开庭是为了“赢得寻找漏洞的时间”。有些事还真不行,比如针对木林森制定的计划,比如给方巧巧的账户打钱,比如对方巧巧的感情……很难用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句子或一个更具规模的什么进行注解。唐克不打算为了注解而纠结,爱情的前车之鉴一直像面镜子照耀着他的人生,自我拷问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正如唐克所料,木林森浑身都是窟窿眼儿,找漏洞不难,难的是找到合适的漏洞。唐克初步筛选了五个,哪个是最佳选择还在权衡考证中。
雨越下越大,唐克隐约看到地道桥下的积水迅速上涨。幸亏刚才没贸然往下开,否则被前后长长的车队堵住,等死去吧。“他妈的,整个城市像尿路梗阻的病人,这个工程那个建设,就没人去想改善一下排水系统。”唐克骂完,伸了伸腿,继续围绕五个漏洞展开思考。
22
木林森陷入了麻烦。先前到手的房地产开发项目“绿源”(坐拥黄金地段,某政府要员高度关注,前享扶持、后有保障,当初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條腿儿跑着,多少只爪子伸着,多少张嘴流着哈喇子呢。为了它,木林森是舍了血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出了问题。简单说就是“绿源”挡了新建迎宾路的道。在市政建设规划图纸上,迎宾路紧接高速路口,由东向西直贯整个市区。现实中的情况是,迎宾路后三分之一的地方杀出了“绿源”。笔直笔直的迎宾路遭此一截,就得分出两条腿来,变裤衩。
上有国家现行的相关标准,下有具体的《城市道路交通规划设计规范》,道路红线宽度,横断面形式,主要交叉口的形式,广场、公共停车场、桥梁等具体位置和用地范围等等功课,必须做在施工前。“绿源”会变笔直的迎宾路为裤衩式迎宾路要是致命伤早在图纸形成之初就是了,当初不是,说明方方面面对此达成了共识,至少是默许。怎么就突然出问题了呢?
别的项目出问题也就罢了,“绿源”怎么说都是受某领导关注、享政策扶持、进了保险箱的项目啊。木林森被通过各种关系打探回来的消息吓出一身白毛汗。吓到木林森的不是两个项目里的黑幕(那些他用脚后跟都能想到,其中一部分他还是直接参与者),而是上边下来的专项调查组掌握了黑幕的大量实证。一旦证据落实,“老虎”“苍蝇”一个甭想跑。
巧巧在雨里“瘫痪”,唐克在雨里深度思考的时候,一身民工打扮、外罩一次性雨衣的木林森抹了把脸,望了一眼身后的城市,匆忙登上长途汽车。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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