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草原上,一只母狮正以闪电般的速度扑向它的猎物。当它如此迅猛和强悍地扑向一只瞪羚的时候,丝毫也没有表现出一个“女性”的犹豫和怜悯、温柔和纤弱。相反,以一群嗷嗷待哺的乳狮的名义,它以生存者固有的勇气与力量同各种危险较量着。而它的统治者和伴侣——那只懒洋洋的、拥有多个母狮妻子的雄狮,却似乎是一个不劳而获者,随时准备以霸道而懒洋洋的做派,来分享母狮的劳动成果。
显然,这是狮子的伦理和文化,是大自然丛林伦理的一部分,与人类的文明之间有着如此迥然的不同。所以,波伏娃说得对,“女人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的”。这句话为现代的妇女指明了方向,她启示我们,女性柔弱纤细的身体,娇美妩媚的性情绝非先天如此,而是被数千年的男权文化所塑造和赋予的。她们前身的强悍如母狮的身体与气质,确乎已失落于丛林之中。与原始时代、母系时代的先辈相比,她们今天的一切既是“进化”,同时也是一种衰退和失落。
我当然不是在这里兜售达尔文主义的旧理论,而是要说明,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与历史文化的统治下,妇女本身所处的被规训和改造的处境与历史,是如此地让我们习焉不察。包括我们对于妇女的尊重与“照顾”,也是如此地出自误解和偏见。所以易卜生写得对,娜拉虽身处优裕的家庭生活,但实际只是一个被精心包裹和围困的玩具——婚前是父亲的,婚后是丈夫的。因此,她必须找回自己的尊严,勇敢地走出男权的藩篱,从家庭中走出去。这是上世纪初人们达到的认识水平:门响了,幕落了,群情振奋,掌声响起,似乎有了一个崭新的结局。然而又如鲁迅所言,“娜拉走后究竟怎样”?在中国的社会中,在没有“经济权”的前提下,娜拉摔门而出所赢得的掌声并不能持久。因为这自由无以附丽,其结果只有两个,“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新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似乎也正是从这样的庄严命题开始的。
但这似乎仍不能说明女性问题的复杂。在当代西方,关于妇女问题又有了更为深入的讨论——女性主义在人类学与结构主义等新理论的参与下,变得更为纠结和玄妙,也变得更为悖反和矛盾。什么是进步,什么是异化,什么是正确,什么是谬误,似乎更难说得清楚。她们有了一套更复杂的发明,比如要求“妇女必须写妇女”,写妇女自身的经验,必须写“房间里的风景”,包括同性恋、自恋、姐妹情谊、恋父甚至堕胎的经验……藉此以排除掉男权的历史;为了改造男权文化的谱系,妇女要通过刻意表现“潜意识场景”来改写历史,甚至不惜以“横扫句法学”的策略来达到目的……很显然,妇女问题既广阔又狭小,广阔到涉及整个宇宙与人类历史,又小到仅仅存在于房间之中,个体梦魇与幻觉之中,且只能表达于文学之中。
我之所以花了这么多力气,来言不及义地描述与男权对应的“女性主义”问题,也是要给我们接下来的“当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的问题找到一个起点。否则我们无法解释,即便是在新文学中,女性形象所包含的文化与美学命题,也是如此复杂纠结,如此地充满矛盾与误区。她们或为“天使”“圣母”,或为“妖魅”“魔鬼”,之所以会有这样分裂的属性,既有现代以来革命文化的塑造影响,同时也包含了传统的暗示与遗留。我们必须在这样的一堆乱麻中,来厘清女性及其文学形象的问题。
在漫长的古代文学史上,作为自我书写者的女性是极少数者。这似乎符合女性主义者的看法,男权的压抑与规训,使我们的祖先——“女娲”失去了言说身份的自主性。不过,相形之下汉代以前尚且算多,如《诗经》中就有很多女性的声音,像《召南·摽有梅》中的女孩就向其意中人坦率以示:“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郑风·子衿》中的多情女子也大胆袒露春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还有《郑风·将仲子》中,那位盘桓于真爱与可畏的“人言”之间的女孩的心迹:“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这些诗中,似乎都有一个异常鲜明的主体形象,她虽偶然会受到各种压抑,但总体上还是有自主与自我意识的,这种主体性似乎一直延伸到了汉代,在卓文君的《白头吟》中还有风华绝代的回响:“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样自信自主的声音,在那之后确乎算是绝响了。
但“女性写女性”这样的境况在汉以后便难寻踪迹了。虽然《诗经》中的女性作者并未有文名,但男性也一样,大约都是“采诗官”所采用的不同口吻而已。但不管怎么说,《诗经》毕竟还是大致“男女平衡”的。之后我们便很难再看到真正“发自女性的女性声音”了。《楚辞》中那些赞美女性的词章,如“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祥照昭兮未央。”(《云中君》)确乎很美,但一则也是“程式化”的颂词体,二则又不免是男性口吻的“观赏”与“被看”,并没有女性自我的声音。至于在《花间词》中所见到的那些期期艾艾、娇柔纤细、幽怨哀婉、妩媚作态的女性们,则更是男性写作者“妆扮”或“假造”的结果,从《诗经》中发明的“弃妇”“怨妇”“思妇”们,在这里更是变成了遍体“冷香”的“美姬”“贱妾”,变成了瘦骨伶仃的“飞燕”,或是纤细断肠的“楚腰”,以至于在李清照词中的那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中产阶级少妇,也已是按照上述习惯,按照男权早已塑形订制的模子来定义自我,且描述和刻写的。很显然,这些东西是典型的男权社会所造就的,在欧洲文学中类似的东西就要少得多。
所以,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是后天的,是被男权塑造出来的。连古今最伟大的女诗人也难逃此窠臼。
至于男人笔下的女性,那就更是可悲。在《金瓶梅》《水浒传》到《红楼梦》等明清小说中,女性被划分为看似相去霄壤、实则云泥一体的两极,即:荡妇妖女,或是“雄化的女人”。《水浒传》中有“三大淫妇”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有“三大女汉子”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一丈青扈三娘,这两类妇女其实都已经脱离了常态。换言之,是按照男权主义病态的需要与偏见订制的。这其实也开创了中国文学中女性形象的一个传统,这个传统在《红楼梦》中似乎有了一个纠偏,即获得正面和客观的描写与尊重,但就趣味而言,仍不能说完全脱去了男权意识的痕迹。
当然,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原型:妲己、褒姒、西施、貂蝉、赵飞燕、张丽华,还有吕后、武则天等祸国乱政的女性,无论是《左传》《史记》《吕氏春秋》这些正史中的类似“烽火戏诸侯”的记载,还是在《封神榜》《三国演义》这些野史演义中,她们都是妖孽或祸水的范例,或是男人掌上的玩物、政治斗争的诱饵与牺牲品。细处审视,我们会发现,甚至在汉语中随处都充满着男权主义的“语言无意识”——比如形容女人的美丽是叫作“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多愁多病”——对环境也会构成“破坏”,与家国社稷则是有害而无益。
还有一种“男权主义的色情幻想”,在此主导下的文学形象的书写,便更是带上了或赤裸裸的,或不易觉察的阴暗与自私。历来野史中所描写的男女之间的恋情故事,那些或动人心弦,或令人感慨悲悯的女性人物,无不是因感其情而通灵异,成肉身以听召唤,为邻家女子或鬼狐幻异,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聊斋志异》与大量笔记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抵如此。话糙而理不粗,这些描写其实与宋代那位俗不可耐的真宗皇帝笔下的《励学篇》中所讲的“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相比,源出乃是一辙。
当然,不管怎么,在我们的传统文学中毕竟还是出现了许多不朽的女性人物形象,花木兰、刘兰芝、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史湘云、王熙凤、薛宝钗、潘金莲……甚至母夜叉、母大虫、白娘子、白骨精……不论人妖正反,不期鬼魅妖狐,都构成了中国文学中有着复杂内涵与美学意味的、丰赡多样的女性形象谱系。
与中国显著的男权主义社会有所不同,西方文学中的女性书写,似乎在人性复杂性与“道德弹性”上要尺度宽些。古希腊文学中有非常丰富的女性人物,如欧里庇得斯悲剧《美狄亚》中的女主人公,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王》中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她们如若按照中国古代的道德主义与男权传统看,无疑都是极端残酷的“恶妇”形象,前者杀弟屠子,后者偷情弑夫,但两位剧作家并没有简单化地处理她们的故事,没有对她们进行道德谴责,反而赋予了她们的行为以命运感与戏剧性逻辑,给予了她们道德上的更多宽释以及人性的悲悯与同情,这样反而使她们更接近于完美和深刻。
希腊文学也开启了欧洲文学中丰富的女性人物谱系。到文艺复兴时期,还出现了大量代表人文主义曙光的“智慧女性”形象,但丁的《神曲》中的贝雅特丽齐,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朱丽叶、奥菲莉亚、苔丝德蒙娜、鲍西亚等大量女性形象,她们的纯洁与智性,都同时闪耀着人性与道义的光彩。当然,莎士比亚也塑造了麦克白夫人这样作为“恶的化身”的人物,还有哈姆莱特的母亲,充满女性弱点的王后乔特鲁德等等,但这刚好说明,他在人性的复杂性、人物的道德弹性、人物的精神现象学式的深度上,都为人类树立了标杆。
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文学中,女性形象堪称更为多样和丰富,尤其在浪漫主义之后,女性几乎构成了欧洲文学舞台的核心。像《巴黎圣母院》中的吉普赛女郎艾丝美拉达、《德伯家的苔丝》中的苔丝、《简·爱》中的简·爱、《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还有俄罗斯文学中的大量女性人物,《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达吉雅娜、《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复活》中的玛丝洛娃、《贵族之家》中的罗莎……以及梅里美小说中的卡门、易卜生笔下的娜拉、茨威格笔下的陌生女人、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所有这些都构成了世界文学人物序列中最为动人的部分。
篇幅所限,无必要在这里详述,但可以说,中国新文学的诞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西方文学、特别是关于女性人物的叙事之影响的产物,像胡适的《终身大事》便是仿照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而作。所有作为“新人”的女性人物无疑都受到了西方文学的启示,鲁迅笔下的子君,茅盾笔下的静女士、惠女士,巴金笔下的曾树生,曹禺笔下的繁漪、陈白露,丁玲笔下的莎菲女士,钱钟书笔下的鲍小姐、苏文纨等等这些著名的新女性身上,都可以看到西方文学的影子。当然我们在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老舍笔下的虎妞、沈从文笔下的翠翠、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甚至赵树理笔下的三仙姑等等这些人物身上,也可以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中的影子,中国古典文学中女性人物的影响,也可说十分明显。
受到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当代中国文学中的女性人物在类型方面,似乎有了更为鲜明的区分:革命时代女性被道德化地分为革命者、圣母(女)与相反的邪恶女性,前者的传统性基本都被压扁,只保留了其淳朴与善良、坚忍与坚定的道德属性,以及或俊美或慈祥的外貌特征。为了突出人物身上的革命性,一般不涉及或较少涉及人物的家庭与婚恋,即便涉及也会作为“成长”的需要,或是为情节发展、戏剧冲突来服务。革命文学中的反派女性人物,似乎稍显含混,只有在少量作品中才有专门刻画,这类人物虽然不多,但起到的作用却相当关键,即给革命时代的文学带来了另类色彩,增加了其“美学上的类型感”——其极致是“女特务”形象,甚至会成为革命美学中不可或缺的消费与“性感”因素。
在合作化与乡村题材的叙事中有很多女性人物,但除了李双双(《李双双小传》)、徐改霞(《创业史》)、盛淑君(《山乡巨变》)、范灵芝(《三里湾》)等,给人留下印象的似乎并不多。倒是其中比较负面的人物,如“常有理”“能不够”(《三里湾》)、“小腿疼”“吃不饱”(《锻炼锻炼》)、赵素芳(《创业史》)、张桂贞(《山乡巨变》)、孙桂英(《艳阳天》)、钱彩凤(《金光大道》)等中间色彩的或比较负面的人物,在性格上显得更生动些。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代文学似乎进入了一个女性人物塑造的黄金时期,人物性格与文化内涵愈益丰富和鲜明,但其传统因素也再度活跃起来,同时“男权主义无意识”也重新开始占据统治地位。刘巧珍(《人生》)、索米娅(《黑骏马》)、马缨花(《绿化树》)、胡玉音(《芙蓉镇》)等,性格上大都具有女性的“传统美德”,或者是受到男权意识的支配,她们的外表则多是性感而美丽,这与中国传统叙事的女性形象刚好是接轨的。还有一些类似“小市民女性”的人物,在文化与美学属性上也大抵类似,如贾平凹《废都》中的柳月、唐宛儿、阿灿等。她们所起到的作用与上述乡村女性一样,似乎都让人想起古代叙事中的“始乱终弃”模式,公子落难有美善女性搭救,而得意或及第后又负心相弃。只是通过各种理由对上述模型进行了改装,变得不易觉察而已。比如《黑骏马》的例子,这篇曾感动过无数青年的小说,其感人的愛情故事其实不过是个谎言:主人公白音宝力格骑着那匹叫做钢嘎哈拉的黑骏马,唱着古老忧伤的歌谣,在九年后回到草原,看似是去寻找当年纯洁的爱情,但实则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故地重游的浪漫理由而已。他当初之所以离开索米娅,其实只是为了男人那一点可怜的“初夜权”,因为索米娅遭到草原上恶棍西拉的诱奸而怀孕,致使白音宝力格愤而出走。而按照奶奶的观点看,“这至少能够证明索米娅是可以生养孩子的”,草原上世世代代的人就是这样过来的,可是白音宝力格却为了捍卫他“现代人的尊严”,而背弃了索米娅。
谈这些当然不是对作家进行“道德审判”,而是将其作为一个例子,来分析人物的无意识。小说中给女主人公“植入”了一个男权主义的无意识,当白音宝力格再来寻访之时,她竟然完全没有责怪他当年的无情,反而效仿奶奶,表示将来愿意为白音宝力格养育孩子。这种“美德”当然是传统和感人的,但却也反衬了男主人公的自私与虚伪。
90年代的文学中出现了大量丰满复杂的人物形象,在王安忆、铁凝、迟子建、残雪、池莉、方方、陈染、林白、徐小斌等女作家笔下,带有两性关系思考的女性形象,几乎带动了一场中国文学中的女性主义思想运动。像《长恨歌》中的王琦瑶、《玫瑰门》中的司绮纹都已成为新文学诞生以来最为经典的女性人物。在更具女性主义气质的陈染、林白笔下,类似多米(《一个人的战争》)、黛二(《为往事干杯》)一类“巫女”形象,则使得原来的道德二分法、或者传统的性别概念完全失效。某种程度上,90年代文学的现代性变革,也使得当代文学中的女性人物真正世界化了。
当然,塑造了重要乃至不朽的女性人物的作家还有很多,特别是莫言笔下的奶奶戴凤莲(《红高粱家族》)、母亲上官鲁氏(《丰乳肥臀》),还有作为妇人的孙眉娘(《檀香刑》),她们刚好构成了一个由远而近的系列,可谓集中了中国传统社会中妇女的角色与身份,将传统男权社会中、现代历史中的妇女命运作了一个集合性的探讨与书写。这些人物,可以说构成了新文学诞生以来女性形象最核心的经典谱系。
当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给我们展开的话题,无疑是非常丰富的,这里只是初步打开了问题,更深入的讨论还有赖于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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