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有政协委员提议县里出一套《民间文学集成》,这事儿归文化局管。一接手任务,副局长林怀天就带着王连祥和仇晓静下乡去了。
他们要去的是县里最偏远的石拐乡。林怀天开一辆走风漏气的213吉普车,一路上都在和仇晓静说笑。汽车驶出县城,就因为一头牛挡了去路,他就和牛过不去了。晓静,你知道公牛和母牛怎么区分吗?晓静,你知道母牛的怀孕期是几个月吗?晓静,你知道母牛一次能生几个牛犊吗?坐在副驾位置的仇晓静,一次都没有答对。后排坐着的王连祥大致属于旁观者的角色,他觉得林副局长这些问题不光是暧昧,甚至有点下作了。
仇晓静看起来倒无所谓,笑得前仰后合,半截身子在局促的空间里扭出动人的曲线。她把车窗摇下来,笑声飞出去,吉普车像是拖着一条欢快的尾巴。行程过半,看到路边的山包上长着一棵山桃树,她嚷嚷着要去看桃花。林怀天说,看来我们晓静姑娘是想走桃花运呢。他把车停下来,仇晓静推开门跳下去,扭着腰肢直奔山包。
林怀天和王连祥也下了车。林怀天好像对桃花没什么兴趣,王连祥难免会思忖,是陪着林副局长说说话好,还是踩着仇晓静的步点也去看桃花呢?突然听到仇晓静“哎呀”一声,她被隔年的野草绊倒了。王连祥没有再迟疑,大步跑了过去。他把仇晓静扶起来,偷偷往后瞟,林怀天踹了一脚车轮,像是在检查气压。仇晓静的胳膊软绵绵的,他把目光收回来时发现自己的脸烫起来,呼吸也变了节奏。他和仇晓静好像还没有如此亲密地接触过吧。他有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仇晓静原来是一名幼儿教师,半年前刚调到文化局。那是在初冬时节,暖气还没有送,王连祥记得很清楚,她报到的那天穿着白色的羽绒衣,系着红围巾,缩着身子在早晨阴冷的楼道里跺脚。王连祥插钥匙开门,她甩着大步跑过来问,你是文化局办公室的?你怎么现在才来上班?王连祥吃了一惊,面前这个大眼睛的姑娘无论如何不像是查纪律的吧。他想笑,正要推门,仇晓静说,等等,我是你新来的同事,让我想象一下我的办公环境好不好?
等进了办公室,仇晓静失望至极,长吁短叹,还拍了两下漆皮剥落的办公桌。王连祥偷偷打量仇晓静,听说单位要调进来一个女孩子,没想到会是这副样子。问题是,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好?这副样子不正是他所喜欢的吗?他的脸偷偷烫起来,或许是一种男性的本能,或许他感觉机关太压抑了。
仇晓静真是一个欢快的女子,她坐到了王连祥对面,办公室的气氛活跃起来。那时候还不流行“吃货”的说法,但仇晓静分明就是个吃货。她时常带些零食给大家分发,逮住个机会就叫嚷着让人请客。她喜欢开玩笑,说,王连祥,局长叫你赶紧过去呢。王连祥起身往外跑,她扑哧一声乐了,说,王连祥,你脸上怎么有个口红印?王连祥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腮帮。就在这次下乡前一个礼拜,仇晓静还把杨树上结出的那种毛毛虫样子的穗子放到了王连祥茶杯里。王连祥一眼就认出来,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哎呀”了一声。仇晓静幸灾乐祸,他也配合着笑。就算那条穗子真是毛毛虫他也不会怕,但那条穗子一样的毛毛虫让他心里痒痒起来,进而有点伤感了。说白了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拘谨的男人,现实的男人,他和仇晓静都已经成家,还会有什么可能呢?
王连祥知道自己做不了贼,但还是有点心虚。当他把胳膊从仇晓静臂弯里抽出来时,察觉到它在颤。他甚至怀疑仇晓静看穿了他。短暂的静默中,仇晓静的脸上泛起红晕,仿佛是被山包上的桃花映红的。仇晓静突然间扮个鬼脸,压低声音说,看,林局长又在擦皮鞋呢。王连祥回过神来,他想仇晓静说这个该是为了化解某种尴尬吧。扭头去看,林怀天一只脚蹬着吉普车前面的车轮,脑袋都快钻到裤裆里了,果然在擦皮鞋。仇晓静吐了下舌头说,上车前林局长就擦过一次皮鞋了,他新穿了一双“老人头”,等着我们去赞美呢。王连祥忙说,晓静你小声点,当心林局长听到。然后他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姿态得体一些。他是文化局的办公室副主任。
仇晓静没有再继续这一话题,眨眼间换了副表情,爬上山包开始欣赏桃花。这树桃花开得可真艳,浓云一样的花朵,只是花色太深,深得竟有点像血。仇晓静张开双臂向远处的山峦呼喊,王连祥想,这个和桃花有什么关系吗?喊完了,仇晓静责怪王连祥说,你怎么就不知道带一台照相机呢,给本小姐拍几张照片多好?王连祥说,我带着录音机呢,要不要去车上取?这也算开玩笑,驴唇不对马嘴嘛。仇晓静揪着花枝闻了闻,折了几枝,王连祥担心林怀天等得不耐烦,提醒仇晓静该回去了。林怀天已经擦完了皮鞋,那双鞋果然油光可鉴。来到吉普车跟前,仇晓静笑着问他,林局长,你说这些桃花带回去会不会凋谢?林怀天沉着脸说,回去恐怕就结出桃子来了。说着又踹了一脚车胎,还是像检查气压。上车的时候,仇晓静瞥了王连祥一眼,两个人还是有点默契的,林怀天显然不高兴了。
他们到达石拐乡后受到了冷遇。清明节将至,乡里的领导都上山防火去了,接待他们的是乡文化站站长老周。老周五十多岁,骨瘦如柴,弯腰驼背。林怀天训斥他,他觍着脸一个劲儿笑,训得越凶笑得越厉害,褶皱间都可插秧播种了。老周要把他们请到乡里的接待室,林怀天跺了一下脚,毛料子西裤上的阳光抖落到鞋面上。王连祥站在门口瞭一眼,接待室脏死了,旁边那几间同样敞开着的客房更是惨不忍睹。仇晓静说,哎呀妈呀,这难道是人住的地方?
话音未落,林怀天手机响了,那时候王连祥和仇晓静还带着汉字传呼机。林怀天接电话,脸上聚拢起笑纹,当然是用来配合声音的。王连祥一边听,一边偷窥着他的新皮鞋。他想看看“老人头”什么样。林怀天挂断电话,仇晓静问,林局长,我们是要打道回府吗?林怀天说,我要赶回去开一个紧急会议,你们留下。上车前,他又把那个车胎踹了一脚。
吉普车扬尘而去,仇晓静把那几枝桃花摔在了王连祥怀里。王连祥你哑巴呀?她说,林局长走了我们怎么办?荒山野岭的,今天晚上我们还回得去吗?
王连祥只好笑,老周就站在他身边。老周也笑,他的笑更像是某种病症的后遗症。老周把散落在地上的花枝拾起来,王连祥暗自数了数,地上落了十二个花瓣。老周说,回不去也没关系,乡里不缺住的地方。仇晓静指指那几间客房说,那个怎么住?我还怕招惹上虱子呢!王连祥撇撇嘴,這话也太伤害乡下人的感情了。仇晓静突然间换了副表情,扯住老周的胳膊摇起来,摇啊摇,说,老周求求你,下午无论如何派一辆车送我们回去,下次你去城里我请你吃加州牛肉面好不好?老周面红耳赤,声音不利索了,说,等乡里的领导回来后我请示一下吧。
说话间到了中午,老周领着他们到食堂吃饭。食堂同样寒酸破败,连盘凉菜也没有上,手擀面切得比小拇指还粗,浇的是白菜豆腐汤,用的是粗瓷大海碗。仇晓静挑来拣去,勉强吃了两根面条,再不肯动筷子。老周解释说,乡里的干部大多去防火了,午饭就这样,不过晚饭就好了,有酒有肉。仇晓静想把大半碗面条处理掉,却不知往哪儿处理。老周去取大蒜,王连祥狠狠心,把她碗里的面条倒进了自己碗里。仇晓静冲他感激地眨眨眼,他的脸又烫起来,撑出来一溜饱嗝。
从食堂出来,王连祥陪着仇晓静去买零食,乡政府门口就有个小卖店。仇晓静想买小米锅巴、五香花生米,实在不行就来包干吃面呗。但她想买的东西货架上一样都没有。货架上摆的最多的就是那种粗瓷大海碗。她干脆买了瓶即将过期的碎橘罐头,王连祥帮她拧开,她站在门口咕咚咕咚地喝掉了。小卖店的主人是一个鼻翼上长着黑痣的胖女人,头上罩着蓝毛巾,牙齿又大又黄,笑起来更大更黄。她捂着嘴说,原来城里的姑娘也是这么吃罐头,我还想着去取一把勺子呢。
马路对面就是宽阔的河道,水流却不太大,河道那边有一片一片的柳树林。仇晓静要去散散心,阳光明媚,风景还是蛮不错的。刚到石拐时她就嚷嚷着要去河边踏青。
两个人顺着一道斜坡往河道里走,王连祥不失时机地拉住了仇晓静的手,这一次感觉自然多了。但王连祥还是下意识地扭了一下头,老周站在乡政府门口望着他们,手里还拎着那几枝桃花。身后站着这么一个观众,他又有点不自在了。
水流清澈,阳光在水面上跳跃着,小树林里传来啾啾鸟鸣。他们踩着碎石来到河边,仇晓静蹲下来洗了把脸,看上去心情好多了。王连祥,仇晓静说,你跳到河里给我捉鱼呀!王连祥就笑,他可没有看到什么鱼。你笑什么,给我去捉鱼呀!仇晓静掬起水冲他洒过去,他的脸上哧喇一声,一下子觉得有点浪漫了。
然后,两个人又到对岸的小树林里看风景。过搭石的时候,仇晓静身子一歪,王连祥慌忙扯住她,没想到她反手用力,把他拽到河里了。然后仇晓静几步跨到岸上,挥舞着胳膊幸灾乐祸,笑声水鸟一样飞了起来。仇晓静穿着绣边的白衬衣、牛仔裤,两片衣襟挽了个结,把胸脯揪扯得更高了,这样子就是青春吧。
不光是皮鞋,王连祥的袜子、裤脚,全都湿了。来到一片树林里,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晾袜子。阳光暖融融的,仇晓静在林子里穿梭,像一只欢快的蝴蝶。肚子确实有点撑,他渐渐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乱七八糟的想了些什么呢?那边,仇晓静欢蹦乱跳地唱歌了,唱的是“小鸟在前面带路”。
王连祥正在出神,仇晓静跑回来喊,王连祥,你快看呀,那是不是一个星级宾馆?王连祥望过去,公路随着河道拐了个弯,拐弯处一片高地上建着一幢红砖碧瓦的二层小楼。他扑哧一声乐了,说,想得美,那是石拐乡的卫生院。他听说过这个卫生院,好像是上边的扶贫援建项目,盖得倒不错,可设备、技术、医生,什么都跟不上,女人们生个孩子都需要提前预约。
仇晓静受了打击,恶狠狠地说,哪天我要掌了权,非把它改造成星级宾馆。王连祥又笑,仇晓静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还有脸笑?如果你赞美一下林局长的皮鞋,他肯定会带咱们回去。王连祥还笑,仇晓静说,连皮鞋都不会赞美,王连祥你还走什么仕途呀?王连祥反问,那么你呢仇晓静,你觉得自己适合走仕途吗?仇晓静说,我还没有想好呢。
下午,老周叫来了一帮民间艺人。几个讲笑话的一点儿也不可笑,倒是一对唱民歌的父子把仇晓静打动了。父亲是个盲人,儿子是个罗锅,看起来比父亲还苍老。父亲摇头晃脑地拉二胡,儿子咿咿呀呀地唱,先唱穷人的苦,穷人的累,穷人没钱娶媳妇,问天问地问爹娘。唱了几首,儿子的嗓音转换成女声,曲调更加凄凉了,唱的是童养媳的悲惨境遇,婆婆用鞋底子抽脸蛋,公公拿烟锅敲脑门,男人偏偏是个二百五,当牛做马好辛苦……仇晓静托着腮帮听得仔细,听着听着竟落下泪来。王连祥一边录音一边想,仇晓静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呀。
晚上他们就喝多了。不能怪老周,乡里的领导一回来,他就请示了派车的事。问题是领导哪会听他的?领导们太热情了,乡间酒桌上的文化丰富多彩,几乎每一次敬酒都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上升到了亲哥热妹的高度。王连祥一开始还帮仇晓静挡了几次酒,很快就自身难保了。当他们被搀扶上一辆面包车时,他还以为是要送他们回县城呢,没想到面包车摇摇晃晃地开到了石拐乡的卫生院。
对,就是那幢红砖碧瓦的二层小楼,在病房里,王连祥和仇晓静越轨了。
二
后来,王连祥不厌其烦地回忆着那个春天的夜晚。他虽然喝多了,却保留下了清晰完整的记忆。
为什么会这样呢?王连祥给自己找了几条理由。
首先,当然是因为喝多了,酒后乱性嘛。其次,仇晓静的婚姻可能不太幸福,否则,她喝了酒为什么要哭?如果听不到她的哭泣声,他也就不会跑到她住宿的那间病房了。再次,他的妻子身怀六甲,也许是生理上的需求太过于迫切吧。其实,他更希望给出的理由里多一些浪漫的成分,这是在万物复苏的春天,他们遇到了蓬勃盛开的山桃花。
当然,这是冷静下来后的想法。那天晚上,王连祥从仇晓静住宿的病房一出来,就产生了巨大的恐慌。他的酒劲儿过去了。他预测着可能为此付出的代价。仇晓静会逼着他离婚吗?如果他不同意,会不会闹到鱼死网破、身败名裂的地步?就因为一次放纵,也许一切都完蛋了。他在幽暗的楼道里打了个寒噤,夜猫子的叫声不知从哪里传来。卫生院一个病人也没有,如果他和仇晓静不算病人的话。看门的老头住在门房里,不清楚他听到动静没有。
第二天,乡里刚好有人到县城办事,王连祥和仇晓静搭车回去了。一路上,两个人并没有聊什么,仇晓静一直在闭目养神。还需要提一句老周,他们上车的时候,老周说,晓静姑娘,你要喜欢桃花的话改天我挖两棵桃树苗给你送去吧。仇晓静笑了笑,沒有再提请老周吃牛肉面。
来到县城,两人在同一个路口下了车。仇晓静看都没有看王连祥,大步往前走。王连祥追上去,仇晓静阴着脸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迷路了吗?王连祥收住步子,心想仇晓静这是在冲他发脾气呢。
推开家门,王连祥腿肚子颤得更厉害了。他住在刚刚退休的老丈人家里,老丈人曾经是他的领导。师专毕业后,王连祥分配回老家的中学,他不希望在索然寡味的乡村了此一生,但调动工作哪有那么容易?还好,他平常喜欢舞文弄墨,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也算声名在外。后来,当时的乡党委书记,他未来的老丈人就把他借过去写材料了。
借调好像是调动的前奏,却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当时师资短缺,忙活几年再打发回学校也不足为怪。用未来老丈人的话说,年轻人,在哪儿还不是工作,在哪儿还不是发光发热呢?
尽管不情愿,王连祥还是时常会想起那个礼拜五的傍晚时分,他在村路边等待未来老丈人的情景。那是盛夏时节,残阳如血,路边密不透风的玉米地蒸腾着热浪。他已经搞清楚未来老丈人每个周五回县城的时间。他把装在纸盒里的鸡蛋放在玉米地边的水渠里,背对着夕阳眺望来路。
那时候乡镇领导还没有配小车,未来老丈人骑着一辆70摩托。当王连祥远远看到他骑着摩托车过来时,真的是手忙脚乱。他跌跌撞撞地把纸盒搬到路上,未来老丈人眨眼间来到近前。他张口结舌,情急之中像是赶苍蝇一样挥起了双臂。未来老丈人停下车,单腿着地,问他,小王,是要我把你捎到县城吗?他满头大汗,背好的台词忘到了九霄云外。
关键时刻,王连祥情不自禁地扯出了母亲。书记,他这样说,是我妈让我给您送点儿鸡蛋……未来老丈人笑了笑,他想那就是同意了呗。他赶紧把纸盒抱起来放到摩托车后座上,纸盒的尺寸也是测算过的,但他忘记把准备好的尼龙绳放到哪里了,只好又把纸盒抱下来,跳到水渠里找。他没有能找到,因为他把绳子装在了裤兜里。未来老丈人笑着说,我摩托车后边拴着绳子呢,回家后替我谢谢你妈!他心里热乎乎的,除了鸡蛋,他还在纸箱里塞了两条烟。
一年多后,王连祥正式调到了乡党委。又过了一年多,未来老丈人正式成为他的老丈人。他的妻子卫校毕业,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谈不上漂亮,也不能说丑,踏踏实实一个女孩,喜欢做家务,在别人眼里他实在是逮了大便宜了。
王连祥幼年丧父,母亲时常告诫他,你丈人对你恩重如山,人家给你调了工作,把亲亲的闺女嫁给你,结婚连一分钱彩礼都没有要,你要一辈子记着人家的好。母亲说多了,王连祥忍不住会发脾气。他和妻子名义上是一位副乡长牵的线,见过两次面后,未来老丈人和他严肃地谈了一次话。未来老丈人说,小王,婚姻大事千万要慎重,你不能因为我是你的领导就同意这门婚事,当然,也不能因为我是你的领导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连祥点了点头,他好像明白了。
王连祥和妻子相敬如宾,很少说笑,或许这也和住在老丈人家里有关。那天回家后,他把脑袋贴到了妻子鼓起来的肚子上。他说,走了一天,我们的宝贝肯定又长个头了。妻子说,你轻点,会把孩子吓坏的。他这才发现自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有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仇晓静的气息。直起身后他想,王连祥,你他娘可真是一个装模作样的王八蛋!
饭后,老丈人习惯和王连祥聊聊天,传授他一些机关的行为方式。老丈人和县里许多官员都熟,他是在退休前把王连祥调回县城的。那天老丈人和他聊到了林怀天,提醒他,此人不可得罪,恐怕迟早要扶正的。然后问他,你们单位那个仇晓静,你知道她有什么背景吗?王连祥耷拉着脑袋,气都不会喘了。
下午,王连祥早早来到了单位。他站在仇晓静桌前,看了一会儿她压在玻璃板下的生活照。每一张照片都是小女人情态,每一张照片都活色生香地冲他笑呢。他看得有点痴,突然间听到高跟鞋踩踏到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这是仇晓静发出的声音,他熟悉她走路的节奏。然后他又听到了仇晓静的歌声,还是“小鸟在前面带路”。仇晓静每天都哼着歌走进办公室,他想,仇晓静又在唱歌了。
仇晓静换了件花格子背带裙,她进来时,王连祥已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王连祥的脸烫得厉害,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他耷拉着脑袋想,仇晓静换上这身衣服,更像一只蝴蝶了。仇晓静没有主动搭理他,气氛又有点尴尬。
还好,仇晓静倒了杯水,文印员小戴也来了。小戴二十出头,一进门就开玩笑说,晓静姐,听说你到石拐撞上桃花运了?仇晓静笑着回应,可不是,石拐的桃花开得正艳呢!小戴又冲王连祥说,王主任也谈谈撞上桃花运的感受嘛!王连祥说,啊,啊,还可以吧。小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连祥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仇晓静说,王主任确实可以,石拐讲笑话的那个胖女人都把他的魂勾走了。
说话间林怀天端着茶杯晃悠进来,他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林怀天吸溜一口茶水问,谁的魂被勾走了?王连祥慌忙站起来说,林局长,我正准备去找您汇报工作呢,我们录了几个人的音,还是,还是有点收获的。林怀天“啊”了一声,王连祥拿不准该不该继续汇报。
这时,仇晓静突然“哎呀”了一声,说,林局长,你穿的是新款的“老人头 ”皮鞋吧,瞧瞧这光洁度,纯正的牛皮,穿在你脚下真是太完美了!王连祥惊魂未定,脑子里闪过林怀天踹车胎的情景。现在,仇晓静果然在赞美林怀天的皮鞋了。
小戴也跑到了林怀天身边,弯下腰欣赏他的皮鞋,还用食指摁了摁。小戴说,林局长,这双皮鞋少说也得五六百吧,晓静姐说得没错,这双鞋和你真是太般配了!仇晓静说,当然,林局长要穿上这双皮鞋平步青云的。林怀天摆摆手说,你们这不是拍领导马屁吗?仇晓静和小戴笑,林怀天轻轻瞥了王连祥一眼。王连祥也产生了“拍马屁”的冲动,问题是,让他说什么好呢?他想,仇晓静之所以赞美林怀天的皮鞋,八成是为了化解某一种尴尬吧。
他有点感动了。
三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连祥渐渐放松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初如临深渊般的恐慌有点可笑了。想想看,仇晓静凭什么要逼着他离婚?就算仇晓静离了婚,凭什么要嫁给他王连祥呢?说白了他是一个自卑的男人。说白了无非是一次意外,意外之外再不会有什么意外。
这样想,王连祥真有了一种逮了便宜的感觉。无论是身材、相貌、对男性的吸引力,他的妻子都没法和仇晓静比。能和仇晓静这样的女人发生肌肤之亲,关键是不留任何后患,何尝不是一个男人的福分呢?他为这种低俗的想法感到羞愧,尤其是回家以后。他转而安慰自己,就当时间像录像带一样倒回去,就当弥补一次没有初恋的缺憾吧。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家境贫寒,王连祥根本没有谈恋爱的心情,女孩子们也看不惯他苦大仇深的怪模样。临近毕业,也许是觉得前路茫茫,也许是感到寂寞了,他和一个胖墩墩的晋南姑娘来往比较频繁。但两个人只在一个下雨天拉过手,他并没有亲吻她肥厚的嘴唇。
顺着这条线索往深处想,王连祥的生活一向寒碜、直白、简陋、一览无余。而现在,他也是一个内心里滋养着秘密、有隐私的男人了。他回味着那个夜晚的细枝末节,一向压抑的心境居然舒展开来,明朗起来。渐渐地,他躺在妻子身边的时候连愧疚都谈不上了。老丈人饭后聊天时笑着说,连祥,最近你的精神状态不错嘛,你很快就要做父亲了。他的脸唰一下红了。只有这种时候他内心才会涌动起不安。
让王连祥操心的是,他有点放不下仇晓静了。他不希望在办公室回味那个春天的夜晚,但他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就像在某些重要的会议上,领导做重要讲话时偏偏会走神一样。有一次,仇晓静埋头填一份表格,他望着仇晓静,目光竟痴痴地忘记了收回去。小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身后,尖着嗓子喊一声,王主任,你一直盯着人家晓静姐想图谋不轨呀?他慌了,支吾道,没有没有,哪会呢,我在考虑给我妈买什么生日礼物呢。关键时刻,他又不由自主地把母亲扯了出来。仇晓静笑着说,人家王主任是个大孝子。
有一天下班时,下着细雨,仇晓静没有带雨伞,王连祥拎着一把伞追出了机关大院。仇晓静在雨雾迷蒙中咯噔咯噔地走,王连祥呼哧呼哧地追上去,双手把雨伞递给她,那种庄重的神情像是传递圣火,但仇晓静并没有接。谢谢,不必,我不需要。仇晓静说,然后又咯噔咯噔地走了。
风吹过来,面前的雨丝织成了雨帘,王连祥望着仇晓静的背影难免要伤感了。他赌气般把雨伞扔到了路边的花池里。他握紧双拳,准备和谁干架似的。他想,在仇晓静眼里他算什么,是一件用过以后立马就要扔掉的工具吗?如同一只安全套一样?问题是那个春天的夜晚他根本就没有戴安全套。老丈人又看出了他的落寞,饭后聊天时说,连祥,这两天是不是在单位遇上什么麻烦了?他摇头,然后又笑。他只能够摇头,只能够笑。
王连祥也想将仇晓静视为一次性用品。他甚至恶毒地想,就当免费到歌厅找了一次小姐吧。但他也清楚,他的想法越是恶毒,说明他越是丢不下,他有什么道理丢不下呢?自从发生那次意外以后,办公室只有他和仇晓静时,仇晓静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他奇怪的是,当着别人的面,她却谈笑风生,还会和他开玩笑,甚至挖苦他、嘲讽他。这倒把他反衬得越发小家子气了。有一天,办公室就他们俩时,他没话找话地问,仇晓静,你读过《霍乱时期的爱情》吗?他的内心涌动着挑衅般的快感。仇晓静缓缓抬起头说,霍乱了还谈什么爱情呀,这不是神经病吗?说着伸了一下懒腰。他觉得自己真是太无聊、太无趣了。他责问自己,连个一夜情都放不下,还算什么男人?
还好,王连祥的儿子出生了,没有任何愁绪可以战胜初为人父的兴奋和喜悦。王连祥忙碌起来,一回家就给孩子洗尿布。孩子的哭声、笑声,孩子的屎尿味冲淡了他的那份纠结与不舍,他又开始自责了。夜深人静,他再没有道理胡思乱想。他的身边不光躺着相敬如宾的妻子,还躺着嗷嗷待哺的婴儿。
孩子满月时,王连祥在饭店摆了几桌酒席,单位的同事都去道贺,仇晓静也去了。同事们传看着宝宝相册,传到仇晓静手里,她又“哎呀”一声喊了出来。哎呀,仇晓静说,王连祥的儿子和他妈妈长得好像呀!小戴说,晓静姐你这不是废话吗,不和他妈妈像难道和你像?王连祥刚好过来敬酒,酒精的作用又让他有点不能自持。他说,仇晓静原来是希望我儿子长得像她呢。仇晓静说,美得你,等我家孩子生出来后比比谁帅。一桌人都笑了。仇晓静郑重发布了她怀孕的消息。都两个多月了,她说,大家以后多多关照呀,关照我就是关照祖国的下一代!
这天晚上,王连祥又失眠了,他掰着指头数了数,从去石拐下乡那天到儿子满月刚好七十天。七十天,当然在两个多月的范围内。他吓出了一头冷汗,仇晓静该不会怀了他的孩子吧?进而又冒出奇思异想,会不会仇晓静的老公不能生育?会不会仇晓静和他借种呢?他见过仇晓静的老公一次,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留着板寸,在建设银行上班。有一天傍晚,王连祥看到他们手挽手走在街上,他匆忙闪开了,然后他又偷偷跟上去,跟了起码有五十米,好像要从身后下毒手似的。孩子突然间哭了起来,妻子迷迷瞪瞪给孩子喂奶,王连祥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荒唐了。想想看,仇晓静有什么道理怀上他的孩子?
仇晓静的妊娠反应比较厉害,在办公室干呕过好多次,人也瘦了,有一次悲悲切切地和小戴感叹,做女人多辛苦,生个孩子多么不容易呀!王连祥趴在桌上,感觉这话像是说给他听的。不清楚为什么,他想起了石拐那两个民间艺人表演时的情景。二胡拉出凄婉的曲调,他的耳边回荡起咿咿呀呀的歌声。他的眼窝湿润了。
不久,仇晓静请了病假。王连祥长出一口气,他不需要日复一日地面对仇晓静了。有一天傍晚,他忍不住在传呼机上给仇晓静留了一次言,仇晓静,要注意身体哦。放下电话他又后悔了,仇晓静并没有回复他。
来年开春,仇晓静也生了个儿子,同样置办了满月宴。王连祥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只是随了份礼,仿佛担心什么事情得到验证似的。第二天上班路上,他看到路邊停着流动献血车,上去献了一次血。他想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一天献血,总之献了一次血后他感觉轻松多了。
四
县里要选拔一批三十岁以下的副科级干部。消息传开,老丈人比王连祥还要兴奋。老丈人一边逗弄着外孙一边说,机会不是天天有,该出手时就出手。老丈人帮王连祥分析了一下文化局的情况,作为办公室副主任,他的优势相当明显。老丈人提醒王连祥处理好上上下下的关系,到时候要投票推荐的。王连祥言听计从,行事越发谨慎了。
这天早晨,王连祥正在打扫卫生,林怀天又端着茶杯晃悠进来。林怀天笑眯眯地说,小王,这次选拔干部你希望很大嘛,提前恭喜你呀!王连祥一时语塞。老丈人已经请局长吃过了饭,还让他到几位副局长家走动走动,他嘴上答应着,还没有付诸行动。林怀天又穿了双新皮鞋,王连祥想,趁其他同事还没有来,要不要赞美一下他的皮鞋呢?迟疑间,楼道里响起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他吃了一惊,仇晓静来上班了。
仇晓静胖了,也白了,依旧风采照人,照得王连祥都不敢抬头看了。她进门后和林怀天打招呼,顺便瞟了王连祥一眼。林怀天晃到仇晓静身边说,小仇确实是发福了!仇晓静说,都是因为生孩子,领导放心,我保证瘦下来。林怀天笑,仇晓静突然间又“哎呀”了一声,王连祥惊得抬起头来。林局长,仇晓静说,你穿上这双皮鞋真是太合适了,像是给你量身定做的。林怀天说,是吗?那我一定保养好,哪天去见上帝的时候也穿着它。仇晓静说,林局长这是什么话,等着你平步青云呢。
隔了几天,老丈人问王连祥,听说你们单位那个仇晓静暗中活动,想把你挤到一边?王连祥说,不太可能吧。老丈人说,一切皆有可能,连祥啊,我只能在外围帮你做点工作,单位还得靠你周旋呢,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王连祥忙着点头。
这天下午,下班后,王连祥正按局长的意思修改材料,是第二天民主推荐干部大会上的讲话稿。仇晓静突然推门进来,他愣住了。仇晓静笑着说,我回来取一样东西。他点了点头,还能说什么呢?
仇晓静把门掩上,从她的办公桌下拽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拎着袋子来到了王连祥身旁。王连祥紧张坏了,仇晓静来上班时就拎着这只袋子。仇晓静笑着说,发什么呆,送给你的。但他还在发呆,仇晓静把袋子塞到了他办公桌下。一头乌发跌落下去,仇晓静的肩头蹭到了他的腰,两个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离这么近了。是皮鞋,仇晓静直起腰说,你穿的这双皮鞋也太土气了。王连祥受宠若惊。仇晓静眨了下眼睛,脸上荡起红晕。我已经想好要走仕途了,她说,这一次你帮帮我吧。
回家后,王连祥彻底把事情想明白了。仇晓静送了他一双“老人头”皮鞋,这简直是对他的一种羞辱。尤其令他气愤的是,他居然不舍得扔掉,把那双皮鞋拎回了家。妻子问他哪来的皮鞋,他说前一阵给计生委帮忙整了份材料,这双皮鞋是人家给他的酬谢。妻子说不错不错,还是“老人头”呢,过年的时候再穿吧。老丈人又和他聊起推荐干部的事,提醒他再给同事们委婉点打个电话,传呼机上留个言什么的,他说一切都办妥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第二天,王连祥给仇晓静投了一票。事后他想,就因为那双皮鞋吗?还是因为投票前仇晓静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写下仇晓静名字的一瞬,他有那种破罐子破摔般的感觉,钢笔差点儿被他折断。
一个多月后,仇晓静被任命为团县委副书记。欢送仇晓静的宴会王连祥没有参加,他说乡下的老母亲病了,他要回去服侍的。领导们体谅他的心情,都以为他在说谎。事实上,这一次他的母亲真的患了重感冒。他陪着母亲去乡里输液,母亲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母亲说,听说报纸上公布了一批干部,我儿这次没有升上去?他只好点点头。母亲说,咱这家境,你能在政府当干部妈已经很满意了,升不上去也没关系,能做点事就好。他的眼泪唰一下流下来。
仇晓静到团县委工作后,王连祥就很少和她碰面了。有一次,两个人在机关办公楼的电梯里不期而遇,而且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仇晓静说,啊,你好。王连祥说,仇书记好。这话当然有挖苦的意味,说完后王连祥耷拉下脑袋。仇晓静则侧身望着电梯壁,直到电梯停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仇晓静走出电梯后扭了一下头,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躲闪就被合回来的电梯门切断了。王连祥头有点晕,他在电影里看到过类似的画面。他问自己,这个叫仇晓静的女人,他真的恨她吗?或者,他真的喜欢她吗?
也许和这次相遇有关,后来他就不乘电梯了。他走楼梯上下班,这样倒也清静,避免了乘电梯时和熟人打招呼的麻烦。这一天午后,他正在爬楼梯,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扭身一看,原来是县文联的杨凤喜。杨凤喜这家伙酸不溜秋的,仗着发表过几篇小说,自视清高,谁都不放在眼里,机关大院的人都视之为异端。杨凤喜说,是王主任呀,你为什么也要走楼梯?王连祥没好气地回应,这楼梯莫非是专门给大作家修的?杨凤喜笑了,他是个胖子,吭哧吭哧地追上来,拍了下王连祥的肩膀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在体验生活,我正在写一篇小说,题目就叫《走楼梯的男人》。
那天下班后,王连祥被杨凤喜邀到了一家小酒馆。王连祥本来不想和杨凤喜打交道,他之所以去,或许是因为还残留着一点文学情结,或许是因为下班后不想回家吧。谁知,几杯酒下肚,杨凤喜又扯着他的胳膊问,连祥啊,你到底为什么走楼梯,是为了避免和某个女人不期而遇吗?王连祥吃了一惊。围绕仇晓静的提拔,机关大院有了好多种说法,当然有为他鸣不平的。谁都知道杨凤喜喜欢打听八卦消息,美其名曰收集素材,这家伙难道把他看穿了不成?杨凤喜接着说,连祥你别多心,我小说里是这么写的,男人非要走楼梯当然和女人有关,但小说是虚构的,假的,是艺术形象,艺术形象你懂不懂?王连祥胡乱应承着,再不敢招惹杨凤喜了。
这个小插曲倒是让王连祥警觉起来,理智了许多。事已至此,他决计把仇晓静丢到脑后,惯常的生活还在继续。但有一次,团县委开一个虚头巴脑的会,他还是去参加了。他好奇仇晓静在主席台上讲话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带着几分恶意想,仇晓静会不会“哎呀”一声喊出来呢?那次会议上,仇晓静完全是在念稿子,紧绷绷的声音在打颤,头都不敢往起抬。偌大的会议室闹哄哄的,哪还有一点秩序?他坐在台下远远地望着仇晓静,一时间觉得有点荒诞。想想看,这还不是遭罪吗?还信誓旦旦地说想好走仕途了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当官的料?
年前,王连祥的妻子把仇曉静送他的那双“老人头”皮鞋拿出来了,还帮他缝了一双鞋垫。妻子说,计生委的人真会买东西,好像给你量身定做的。他却把皮鞋踢到了一边。他说,我不想穿这双破鞋。妻子反问,这么好一双鞋,哪儿破了?他说,既然你觉得好,让你爸穿吧。妻子没有再说什么。
问题是这双皮鞋老丈人穿有点大,脚掌塞进去,还有一指宽的缝隙呢。妻子又动员他穿,他按捺不住发脾气了。他要把皮鞋扔到窗外,妻子慌忙拦阻他,老丈人推门进来了。老丈人说,连祥,大过年的你嚷嚷什么?他说,我无非是不想穿这双破鞋。老丈人说,你好像在骂人呢,你没有提拔又能怪谁,要怪只能怪你不争气。王连祥说,不提这个能把你憋死呀!这话说的,老丈人腮帮子都快气得掉下来了。老丈人说,王连祥,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给我滚!
腊月二十八晚上,王连祥在妻儿的哭声里摔门而去,跑回了乡下。好在,第二天母亲就把他送回来了。母亲揪着他的耳朵,让他跪在老丈人面前赔礼道歉。他只能这么干,仔细想想,他有什么道理和老丈人斗气呢?
老丈人寒了一次心,对王连祥有了看法。但关键时候,该提醒什么时他还会提醒。用老丈人的话说,他不是对王连祥负责,而是对自己的女儿和外孙负责,难道不是吗?来年春天,局长退居二线,林怀天被确定为新任局长人选。组织部要去考察,老丈人嘱咐王连祥,到时候一定要讲林怀天的好。王连祥不吭声,老丈人急了,说,连祥啊,你不能再犯浑了,我知道你对林怀天有看法,但你只能说他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事到临头,单独谈话时,王连祥还是给林怀天提了几条意见。他已经很克制了。林怀天如期得到任命,局里第一次召开会议便发起了脾气。我们有些同志,就喜欢搞小动作。林怀天拍着桌子说,我们有些同志,一点儿组织纪律性都不讲,当面不说背后乱说……林怀天朝王连祥瞥一眼,领过来好多目光,王连祥耷拉下脑袋。他还是把仇晓静送他的那双“老人头”皮鞋穿上了。
王连祥又在林怀天手下干了三年,提拔无望,刚好市文化局缺个写材料的,他便调到了市里。老丈人说,连祥啊,树挪死人挪活,你确实该换个环境了。
五
王连祥没有想到,仇晓静的仕途居然如此顺利。就在他调到市文化局那年,仇晓静升任团县委书记。又过了三年,提拔为邻县的宣传部长。之后是组织部长、县委副书记,另一个县的县长、县委书记。
与仇晓静比起来,王连祥的升迁之路则黯淡无光。他到市文化局干了三年,才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又过了五年,提拔为办公室主任。这一年,仇晓静都当上县委副书记了。又过了两年,局长要退居二线,王连祥听到一种说法,仇晓静要从县里调上来,担任文化局长。果真如此,仇晓静将是王连祥的顶头上司。
调到市文化局后,市委宣传部抽调王连祥写过几次材料,时任部长爱惜他是个人才,说,连祥啊,宣传部就缺你这样的笔杆子,来部里工作怎么样?当时王连祥只是笑了笑,未置可否。听到仇晓静升任文化局长的传闻,他纠结了几天,还是来到了宣传部长的办公室。他吞吞吐吐说明来意,部长说,连祥啊,你思考问题的节奏也太慢了,怎么现在才和我说?他只好笑,以为部长要拒绝,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嘛。部长却说,好,我给你们局长打个电话,你明天就过来上班。
回到文化局,局长指着王连祥的鼻子发脾气了,他本来是一个谦和的领导。局长说,王连祥,我哪里对不住你了?我马上要退居二线,正准备着推荐你担任副职呢,你倒反过来将我一军?王连祥只好笑,让他说什么好呢?
调动手续还没有办,仇晓静当上了代县长,只等开会的时候选举任命。覆水难收,王连祥只能责怪自己莽撞。调到宣传部后,他先是担任理论科科长,干了两年,改任办公室主任。这说明部长确实器重他,办公室主任已经是提拔副处的前奏了。没过多久,部长调到省直机关任职。新任部长到任不久就脑梗了一次,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不光影响工作,一大批人的仕途也受到牵连。这一晃五年又过去了,王连祥已经四十六岁,这个年龄再不上个台阶恐怕就来不及了。
市里又要进行人事调整,每到这个节骨眼上,总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说法。其中一种说法是,仇晓静要由县委书记升任市委宣传部长。听着同事们小声谈论,王连祥暗自苦笑。春天又来了,机关大院里也种植着用于观赏的桃树,虽然结不出像模像样的桃子,桃花却开得特别艳丽。
这一天,王连祥接到了昔日同事小戴的电话。小戴现在已经是县文化局的副局长。小戴告诉他,他们的老局长林怀天去世了,问他能不能回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小戴说,王主任,他毕竟是我们的老领导嘛,晓静书记说她也要回来送一送林局长的。
犹豫再三,王连祥还是回去了。他也像好多人一样买车了,虽然是一辆“奇瑞”。一大早他就驾车从市区出发,当看到县里殡仪馆那截灰突突的大烟囱时,却又产生了返身回去的念头。恍惚间,他看到一炷青烟扑上云端。
这几年,王连祥和县文化局那帮人已很少往来。仕途上不顺利,他自然不情愿面对老家的熟人、曾经的同事。再者,他对林怀天早有成见,不回去送别他大约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吧。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要回去?是为了和仇晓静在殡仪馆见一面吗?多年以后,他对仇晓静已经没有丝毫的恨意。昨天晚上的某些瞬间,他甚至对这次见面满怀着期待。
来到殡仪馆,王连祥一下车就碰到了熟人。寒暄着来到吊唁厅前,见小戴穿了身黑西装,正指挥着两个小伙子整理花圈。小戴也胖了,看背影根本就认不出来。王连祥喊了声“戴局长”,小戴看到了他,匆忙迎上来说,感谢王主任大驾光临呀,总算逮着个高人了,快帮我看看花圈的排序对不对?王连祥只好跟着小戴看花圈。小戴说生怕闹出什么笑话,更担心老局长的在天之灵怪罪她呢。
门侧最显眼位置上摆着个鲜花花圈,王连祥看到了“仇晓静敬挽”的字样,忍了一下还是问,仇书记今天确定过来?小戴说,我刚接了她秘书的电话,说她有重要活动不能来了,委托我送个花圈。王连祥暗自失望,小戴压低声音问,王主任,听说晓静书记要升任宣传部长,当真吗?王连祥笑了笑说,我还没听说呢,戴局长是从哪个渠道听来的?小戴努努嘴,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王连祥参加过好多次遗体告别仪式,有些还是他亲手张罗的,程序什么的早已烂熟于心。林怀天的告别仪式由小戴主持,说白了没有来几个体面人物吧。他站在人群中默哀的时候想,如果林怀天真有在天之灵,会不会为此郁悶呢?他听说过一些林怀天的传闻,被县里“一刀切”退居二线后,他到公园遛弯时上了趟公共卫生间。他正使劲撒尿,曾经的司机老郑刚好进来,冷不丁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林局长你亲自来撒尿呀!林怀天的半泡尿被拍了回去,裤裆淋湿了,第二天就因脑供血不足住进了医院。
哀乐低徊,王连祥提醒自己应该对死者多一些敬畏,但当他瞻仰林怀天的遗容,与他最后道别时,目光还是忍不住停留在了他的鞋子上。他想起了他踹车胎的情景,想起了他那双意大利“老人头”皮鞋。不,是两双,他把林怀天在办公室和仇晓静讲的那句话也想起来了。事实上,林怀天并没有穿皮鞋,而是按照本地风俗穿了双金线绣花的宽口黑布鞋。他忍不住又想,这恐怕由不得他了,一个心思再缜密的人,写遗嘱时恐怕也不会具体到穿什么鞋子吧。又想,难道自己此行的意义就是证实一下林怀天死后穿什么鞋?
参加完林怀天的遗体告别仪式,老同事们要留王连祥吃饭,王连祥好歹推辞掉了。他想去看看乡下的老宅。母亲前年冬天去世了,老宅一直闲置着,院子荒芜了,连屋顶上都长起了蒿草。他调到市里后,在老丈人支持下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隔年妻子也调到了市中医院,当然老丈人也跟来了。他有意把母亲也接到市里生活,母亲不同意,他也没有坚持。母亲的病来得比较急,他当时没有能守在老人身边。想着母亲,他加快了车速,好像回家以后还可以见到她似的。这时他却接到了部里的电话,让他赶紧回去。也许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仇晓静升任宣传部长的消息终归是坐实了。
六
王连祥回到部里时,常务副部长牛海洋正指挥着几个人收拾部长办公室。他和牛海洋请过假,但还是解释了几句。牛海洋摆摆手说,王主任,你快给咱好好闻闻,还有没有什么异味?王连祥深吸一口气,好像闻到了某种中药的味道。窗户全部敞开着,他吩咐办公室的小蔡,赶紧去搬几台电风扇过来。小蔡说,王主任,机关前年就用上中央空调了,原来那几台电扇早就当破烂卖了。牛海洋说,小蔡你猪脑子呀,不能去借?借不来不能去买?买不来不能去偷?小伙子慌忙跑了出去。
屋子里窗明几净,王连祥请示牛海洋要不要把桌椅换一换。牛海洋说,换新的恐怕会有味道吧,多摆几盆花。隔一会儿他又问王连祥,王主任,你知道仇部长喜欢什么花吗?王连祥说,这个我哪能知道?牛海洋说,我听说以前王主任和仇部长做过同事?王连祥说,是做过几天同事,要不我和仇部长的秘书联系一下吧。说着,他站在窗前往院子里望,心想,如果折几枝桃花插到花瓶里,仇晓静会不会喜欢呢?
眨眼间部里的人都知道了王连祥和新任部长共过事,免不了问这问那的,王连祥有点烦。小蔡前年才考进宣传部,办公室只有他和王连祥两个人,嬉皮笑脸地说,王主任,以后小蔡可就全仰仗您了。王连祥黑着脸说,小蔡你什么意思?小蔡说,王主任,我的意思您还不明白吗?王连祥说,明白什么?小蔡你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电风扇吹得怎么样?小蔡慌了,说,三台风扇都在高速运转呢。王连祥说,为什么不再去借两台热风扇?小蔡说,借热风扇干什么?王连祥说,烤一烤再吹效果更好,你干工作怎么就不知道开动脑筋呢?小蔡赶紧跑去借热风扇了,其实王连祥也拿不准烤一烤是不是效果更好。
理论科的老董已经五十六岁了,就喜欢说个风凉话。他端着茶杯晃悠进来,吸溜一口茶水说,王主任马上要高升了,提前恭喜呀。王连祥说,董科长可不能乱说,这不是糟蹋我吗?老董笑眯眯地坐到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希望王连祥欣赏他的皮鞋似的。老董说,听说新部长是个女的?别走了个“药罐子”,来个“花瓶”吧。王连祥不吭声,老董又说,王主任,我就不清楚你们吹的是什么风,听说还要拿热风扇烤,搞什么名堂嘛。王连祥吃了一惊,心想,这家伙该不会顺手拍个照片发到朋友圈吧,机关好些见怪不怪的事,一炒作就整出事端来了。他扔给老董一根烟,暂且把他的嘴堵上。
仇晓静到任那天,穿着白衬衣、酱紫色西服,理着短发,看起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会议室的桌子摆成椭圆形,王连祥几乎坐在她的对面,好在桌子中间的空当里摆着两棵发财树。他偷偷打量着仇晓静,她好像有点胖了,但胖得自然、匀称。组織部长宣布任命时,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给人的感觉亲切、沉稳,又不失威严。王连祥已经好多年没有接触过仇晓静了,倒是在本地的电视新闻里看到过她几次,陪同省市领导在她任职的县份调研什么的。他想起了那次团县委开会时,仇晓静在主席台上讲话时的紧张与局促。
而现在,仇晓静讲话时已判若两人,她的就职演说近乎完美。虽然讲的也是新官上任那一套,但条理分明,有严格的要求,有善意的提醒,几乎没有一句废话。她端庄俊秀的仪态、婉转圆润的嗓音也给她加了分。而所谓不完美之处,也就是讲话中间那两声咳嗽了。她略略垂下头,白皙细长的左手侧斜挡到鼻尖下,小拇指略略翘起来,连咳嗽都是那么沉着优雅,这又算什么不完美呢?
不知不觉间,王连祥又走神了。会场骤然响起掌声,他慌乱地收回目光,连会议记录都忘记了做,幸亏安排小蔡录了音。
组织部长先行离会,牛海洋开始介绍下属单位的领导和部里的同事。轮到王连祥,他站起来点点头,腿肚子又有点颤。他的目光和仇晓静的目光撞在一起,很快就分开了。仇晓静说,王主任和我做过几天同事,我们认识,下一位。王连祥坐下来后有几分落寞。昨天晚上他又失眠了,他想象过这个环节,仇晓静面对他时会是什么神态,会和他说什么呢?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做过几天同事?几天?是刻意和他撇清关系吗?
介绍到老董,气氛陷入了尴尬。老董扶着椅圈慢悠悠站起来,后仰着身体,拿腔拿调地说,仇部长,先给您打个预防针吧,没有哪个领导喜欢老董的,老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牛海洋忙说,老董请你注意点形象。仇晓静说,老董同志,宣传部不是防疫站,更不是屠宰场,你该换个地方说话的。说罢,不动神色地望着老董,老董欲言又止,下嘴唇抖了抖,耷拉着脑袋坐了下去。
仇晓静把她在县里工作时的秘书秦文雅也带到了宣传部,小秦当然坐到了部长办公室对面的房间。王连祥没想到的是,他也被调整过去了。小秦是个大眼睛的女子,三十出头,干练机敏,她告诉王连祥,仇书记就是这种行事风格,办公室主任和秘书必须放到眼皮子底下,喊起来方便嘛!王连祥说,这样确实方便。小秦说,王主任你一定要记住,咱们办公室的门随时都要敞开着,方便仇书记喊咱们。说完“哎呀”了一声,王连祥吓了一跳。哎呀,小秦说,我怎么还叫仇书记,现在成了仇部长了,咱们可要鞍前马后配合好仇部长的工作呀!
那就鞍前马后呗。每天早晨,王连祥早早便来到单位。小秦上班后第一件事情便是用开水泡一纸袋奶,给仇晓静送过去。王连祥想,看来仇晓静连早餐都顾不上吃。下午下班后,仇晓静每天都会加班,即便参加市里的会议,或者外出办事,也要回办公室再待上个把小时。临走的时候,她总会和王连祥说,王主任你也早点回家吧。王连祥站在楼道里,望着仇晓静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心想,这话算是对下属的关心吗?仇晓静皮鞋的鞋跟没那么高了,踩踏出的声音也降下来,步伐变得稳健。
两个礼拜过来,司机老周开始抱怨了。老周说,这样下去骨髓油都要耗光了,王主任想办法给发点出车补助吧。王连祥说,今非昔比,现在哪还有什么出车补助?老周说,那你能不能给发点加班费?部长在加班,我每天不也在加班吗?隔了个双休日,老周被召回了机关车队,换来了小丁。小秦说,这也是仇部长的行事风格,工作还没干多少,摆什么谱呢?
隔了两天,王连祥被仇晓静喊到了办公室。新官上任,通常还有个别谈话的环节。仇晓静和部里好多人都谈过了,但还没有和王连祥谈。王连祥同样猜想过仇晓静和他谈话的情景。没想到他一进门,仇晓静劈头盖脸就问,王主任,这就是你写的工作规划?说着把一叠A4纸摔到了桌上。王连祥瞅一眼那叠纸,耷拉下脑袋说,我是根据这几年的工作总结整理的,还征求了科室主任的意见。仇晓静说,那你说这里边有什么意见?哪条工作思路行得通?空话、套话、八股文、形式主义,糊弄谁呢?
王连祥只好笑,让他说什么好呢?
七
为了这个工作规划,部里开了个研讨会。用仇晓静的话说,这次会议开得十分成功,大家都开动了脑筋,做了认真细致的准备。这话不假,市级领导班子已经完成换届,下一步该轮到调整处级干部了。这样的节骨眼,谁都不会错过在部长面前展示自我的机会。
老董仕途无望,同样煞有介事地发言了。老董说,宣传部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年连个舆论阵地都没有,难道就会干些煽风点火的事情?牛海洋慌忙打断老董,说,董科长你跑题了吧,要谈就谈点工作设想。仇晓静冲牛海洋摆摆手说,董科长你接着说。牛海洋面红耳赤,老董越发来劲了,仇晓静现场拍板,部里创办一份理论刊物,由老董担任主编。老董显然是感到意外了,抖着下嘴唇说,还是仇部长亲自挂帅吧,我给你打工。仇晓静说,我怕你爬到楼顶上和我讨工钱呢。众人笑,老董也笑了。
事实上,这次会议仇晓静几乎只采纳了老董一个人的意见。仇晓静总结发言时,王连祥由不得又要吃惊了。初来乍到,想不到她对宣传工作如此熟悉,显然做了周密的准备,显然是在“更高的层面”探讨问题了。尤其是推进文化创艺园建设,她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划和具体的措施。每一任领导都希望抓住工作亮点,看来仇晓静是要在文化创艺园上大做文章了。
会后,加工整理材料的任务又落到了王连祥头上。仇晓静说,王主任,单位闹哄哄的,你回家去写,尽快拿出来。问题是,王连祥家里也闹哄哄的,主要是有噪音。老丈人已过古稀之年,患上了青光眼,不方便出门,连电视都不方便看了。老丈人便喜欢上了听收音机。医疗保健呀,评书联播呀,最喜欢听的当然还是新闻节目。
老丈人耳朵也有点背,声音调得老高,王连祥睡觉轻,每天早早就会被吵醒。晚上回家,没进家门就会听到收音机传出来的声音,难免会烦躁。他希望妻子和老丈人说说,把收音机音量调得低一些。妻子咬了咬嘴唇,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妻子说,我爸就剩下这么一点爱好了,王连祥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残酷吗?
以王连祥的理解,除了传递出对父亲的爱,妻子这话更多是在表达对他的不满。王连祥回家后寡言少语,儿子在家时气氛还马马虎虎,自从儿子去读大学,似乎只剩下沉闷了。王连祥承认妻子是一个好女人,老实、本分、顾家,话虽然不多,却把他服侍得很周到。即便他回家再晚,妻子都会等着他吃饭。他想对妻子好一些,却总是难以坚持。对,这种所谓的“好”只能用“坚持”来维护了。
這么多年了,夜深人静时,他的脑子里还会跳跃出仇晓静的身影。他对仇晓静的恨意早已被时间的灰尘掩埋,留下来的甚至可以说是一份美好的回忆。他想,如果没有和仇晓静的那次意外,他会坦然接受自己的生活状态,像身边好多人一样过一种庸碌而又自足的日子吗?这么说,因为那次意外,他的生活倒是不庸碌了。命运再一次让仇晓静来到他的身边,他的心又开始烦乱了。当然,这种烦乱里还夹杂着不同于过往的成分,他已经四十六岁,再不提拔恐怕来不及了。
家里没法写材料,王连祥跑到机关办公楼的一层,和文学院借了间办公室。两年前,县文联那个叫杨凤喜的家伙调到了市里的文学院,算是专业作家了。他和另外两个作家都很少来单位,办公室闲着也是浪费嘛。王连祥打开门窗吹了吹风,然后又关上,埋头对付材料。对他来说,这份材料同样是一次展示自我的机会。
屋子里装满了烟雾。快下班的时候有人敲门,王连祥第一反应是仇晓静差人来催稿子了。他把门打开,门口一个胖男人夸张地后撤两步,说,哎呀,王主任,你吐出来的毒气都要把我熏倒了。
原来是杨凤喜。王连祥毕竟占着人家的办公室,笑了笑说,都快下班了,大作家跑过来有何贵干?杨凤喜说,不才专门来找王主任讨教呀。说着把窗户打开,拿一本文学杂志驱赶烟雾。王连祥以为杨凤喜在开玩笑,没想到他还认真了。杨凤喜说,王主任你还记得不,当年我写了一部《走楼梯的男人》的小说,可惜没有发表,文坛真是太腐败了。现在我又在写一部官场小说,题目叫《女上司》,刚才突然间想到,王主任你不就有个女上司吗?
王连祥吃了一惊,赶紧把门关上。杨凤喜撇撇嘴说,王主任,你们这些体制内的人活得真是太悲哀了,你放心,我是写小说,小说是虚构的,假的,是艺术形象,王主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话说的,王连祥觉得杨凤喜真是太不要脸了,还好意思评价体制,就凭你写几篇破小说,若不是体制养着,去喝西北风呀?还讲什么艺术形象,好像他王连祥是个文盲似的。
杨凤喜又要请王连祥到小酒馆喝酒,王连祥本来不想去,但还是去了。杨凤喜死磨硬缠,与老董比起来,这家伙更难对付。前者不过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后者哪根筋受了刺激是要用獠牙咬人的。再者,天色已晚,或许他还是不想早点回家吧。
写了一天材料,王连祥头晕脑涨的,喝了几杯酒,便和杨凤喜胡乱聊了起来。所谓胡乱当然也是有原则的,在机关干了这么多年,他怎能没有这点儿觉悟?不过是把平时大家耳熟能详的几条社会新闻演绎了一下罢了。杨凤喜问他,王主任,有个女上司到底什么感受呀?他笑着说,女上司和男上司难道有什么区别吗?看得出来杨凤喜很失望,他则暗自得意,这顿饭这家伙算是白请了。又想,如果自己一直在山区当教师,一直坚持文学创作的话,写到现在会不会已经功成名就了呢?起码比面前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强个十倍八倍吧。这样想,他又有点伤感了。
又过了两天,王连祥总算把材料写完了,自我感觉相当满意。他特意看了看表,好像这是他人生中一个特别重要的时刻似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他想去吃点东西,来到楼道里却改变了主意。一般情况,仇晓静都是在晚上八点前回家,现在都八点半了,但他感觉她还没有走。头顶上的感应灯伴着他脚步声逐一亮起。
来到宣传部这层楼,过道里同样一派死寂。看到他和小秦的办公室泄出来灯光,他心跳骤然加剧。他的预感应验了。他放缓脚步走到那片光晕里,见小秦双臂交叠,趴在桌上好像睡着了。仇晓静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屋里同样静悄悄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来到了自己的办公桌旁。小秦的电脑还开着,深蓝色的水里两条金黄色的鱼摇头摆尾,游来游去。他想,小秦也不容易,她爱人还在乡镇工作,两个人还没有孩子。
王连祥没有坐下来,担心把小秦吵醒。可就这样守着人家也不太妥,正准备扭身,小秦突然间把头抬起来了。哎呀,小秦说,王主任你把我吓了一跳。王连祥抱歉地笑了笑,小秦说,奇怪,我怎么给睡着了?王主任你写完材料了?王连祥把打印好的材料晃了晃,说,小秦你把材料给仇部长送过去吧。小秦说,王主任你这不是和咱们领导见外吗?自己去就行了。说着,两只手按摩起太阳穴。
王连祥拿着材料,轻轻敲了两下仇晓静办公室的门,停了停又敲,里边有了回应。他推门进去,仇晓静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抬手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他把目光收回来的一瞬,看到仇晓静颧骨的位置有纽扣大小的两片红印,加之她略显局促的神色,心想,仇晓静莫非也趴在桌上睡着了,那两片红印莫非是衬衣纽扣的压痕?写好了?仇晓静问他。他赶紧把材料递过去,说,仇部长早点回家吧,明天再看。心想,这话算是下属对上级的关心吗?
仇晓静没有回答,拿起材料看了起来。翻了一页,从笔筒里取了铅笔勾划着,王连祥有点紧张了。他往前探了探身,目光随着红色的笔尖移动。夜很静,他似乎闻到了仇晓静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这还是当年的气息吗?翻到第三页,仇晓静一用力,笔尖折断了,“叭”一声,她把铅笔拍到了桌面上。王主任,仇晓静说,怎么这么多废话?你觉得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吗?你是在糊弄谁呢?仇晓静直勾勾地望着他。他只好笑,让他说什么好呢?
八
这份材料,王连祥一共修改了七次。小秦说,仇部长对材料要求很严格的,在县里的时候曾经让人修改过十二次呢。小秦这话像是在安慰王连祥,更像是一种忠告。王连祥黑着脸没有吭声。一坐到电脑前,他便头晕、目眩、恶心、反胃。他往电脑显示器上吐过两次痰,很快便擦掉了。他把杨凤喜扇过烟雾的那本文学杂志撕得粉碎。仇晓静让他修改第七次的时候,他感觉快要疯掉了,干脆豁出去,只改了几个标点,咬牙切齿去交差。他等待着,甚至期盼着仇晓静怒发冲冠。我就是这水平,不满意的话另请高人吧!他嗓子眼里卡着这句话,随时准备吐痰一样吐出来。这句话在孕育之初其实是另一番模样:老子不想伺候你了,爱咋咋的!
没想到,仇晓静飞快地翻完了材料,瞥他一眼说,这次改得很到位,可以定稿了,王主任辛苦!王连祥紧绷绷的身体顿时间松软下来,肚子里甚至有稀里哗啦塌陷下去的感觉。王主任,干工作就应该这样,要力求完美,尽管不一定会完美。仇晓静这么说,王连祥肚子里塌陷下去的那些物件又开始往上蹦,瞬间内甚至想扇仇晓静一个耳光。
隔了幾天,王连祥听到了仇晓静的一些传闻。一位副省长出了事,据说仇晓静和他关系暧昧,她在仕途上之所以一帆风顺,依靠的就是这个后台。王连祥偷偷在手机上搜了搜,果然在某个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讲得头头是道,甚至提供了好些实例,但这个帖子很快被删除了。
王连祥责问自己,如果仇晓静出了事,他难道会欢呼雀跃,拍手称快吗?又想,这样的帖子八成不靠谱。前两年,市领导中风声最紧的是分管农业的副市长,网络上时不时就有针对他的帖子,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起一茬,但不久他却提拔到省城当厅长去了。分管文教的副市长低调务实,落了个好名声,某一天却突然被带走,查出了触目惊心的问题。王连祥只是个科级干部,更高层面上的事情摸不准的。他希望从小秦身上发现点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倒是老董端着茶杯又晃悠进来,吸溜一口茶水,说,王主任,有人要陷害咱们仇部长呢!王连祥吃了一惊,好像老董说的是他王连祥似的。老董说,我看了看那个帖子,从理论上分析简直是无稽之谈,仇部长工作多用心,哪有时间搞那些歪门邪道?
王连祥不清楚老董说的帖子和他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有意思的是,原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董,就因为当了个虚头巴脑的主编,居然对仇晓静如此忠心。又想,忠心也许是表象吧,哪个人的内心轻易能看得透呢?仇晓静把他喊了过去,就文化创艺园的推进,她准备到各县调研去了。
一个礼拜跑了三个县,第四站,仇晓静和王连祥回到了他们出道的地方。程式完全一样,还是先开座谈会,县文化局副局长小戴也去参会了。散会以后小戴才有机会找仇晓静聊天,当着众人的面,仇晓静塞给她二百块钱,上次买花圈由她垫付的。小戴不敢推辞,仇晓静说,那天真想回来送送林局长,实在是分身无术。王连祥听到两人对话,心想,仇晓静说的是真心话吗?吃自助餐的时候,小戴和王连祥坐到了一起。闲聊几句,小戴压低声音说,王主任,你可得多多提携我呀。王连祥只好笑。小戴直言不讳地说,王主任要是提拔了,能不能推荐我去接你的班?王连祥说,戴局长,托你吉言,你觉得我能提拔吗?
王连祥原本和牛海洋乘一辆车,饭后牛海洋要赶回市里开会,他只好坐到仇晓静车上。他当然坐到了副驾的位置,小秦陪着仇晓静坐后排。这就有点别扭了,他们要去的地方正是石拐。
十年前撤乡并镇,石拐并入了邻近的乡镇。经济落后,交通也不方便,山里人不断往外搬迁,现在连一所像点样子的学校都没有了。前几年,王连祥就听说县里想引进资金,在石拐建设生态庄园和农耕博物园,结果只是利用原来乡政府的院落办了个养鸡场,后来连养鸡场都倒闭了。
路还是那条路,车窗外的景物却荒凉起来。小秦却感慨,路边的风景可真美!然后问仇晓静,以前仇部长去过石拐吗?仇晓静说,好像去过一次吧。王连祥想,好像?仇晓静果真这么健忘吗?小秦说,早点来就好了,说不定可以看到山桃花呢,现在都结出桃子来了。仇晓静不吭声,小秦又问王连祥,王主任到过石拐没有?王连祥说,好像到过一次吧。小秦说,王主任怎么也是“好像”呢?听说石拐这边有好多人会唱民歌,王主任能不能学几句?王连祥说,我五音不全。小秦说,那就讲个笑话,座谈会上副县长还讲了两个石拐的笑话呢。王连祥说,我这人一点儿都不搞笑。这话倒把小秦逗乐了,见仇晓静微闭双目,便赶紧收住笑声。
车子略有些颠簸,隔一阵小秦也把眼睛合上了。司机小丁开车的时候从来不说话,嘴里嚼块口香糖,紧跟着前边县里带路的车。车厢内安静下来,这是初夏时节恹恹欲睡的午后,王连祥也合上眼,进入那种似睡非睡的状态。行程过半,车子颠了一下,王连祥睁开眼睛,发现眼角有点湿,莫非刚才流泪了?他揉了揉眼角,看到前边一个山包上长着一棵山桃树,突然间听到仇晓静喊,小丁,停车!
直到下了车,王连祥也不清楚仇晓静想干什么,是要去山包上看看那棵桃树吗?他已经不敢确认这个山包是不是曾经的那一个。其他车当然也停下了,县里陪同的宣传部长和副县长跑了过来,仇晓静沉着脸说,二位,这路也太难走了吧?副县长说,仇部长,縣里早就想拓宽这条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动工。仇晓静说,又是种种原因,是因为石拐没几个人了,你们觉得修路不值当吧。你们能不能换一种思维方式,路都修不好,还指望谁来投资呢?副县长和宣传部长还想说什么,仇晓静撇下二人上车了,车门重重地合回去。
乡里的领导早在路边候上了,停车的地方就在原来的乡政府大门前。大门早被卸掉了,残缺的门柱上扯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院子里一派狼藉,墙角做待客室和客房的那几间屋子已经倒塌。侧面围墙上隐约可见“发展养鸡”几个字,缺胳膊少腿的。仇晓静站在门前张望,副县长解释说,这院子租给了那个养鸡户,合同还没有到期。大门旁边那个小卖店居然还开着,门槛上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胖女人,目光呆滞,王连祥无法确认她是不是原来小卖店的主人。他真想进去看一看,货架上是否还摆着那种粗瓷大海碗。
一干人从斜坡下来,来到了河道里。下坡的时候,小秦想搀扶仇晓静,仇晓静没有同意。前边和后边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望着仇晓静,感觉更像是明目张胆地偷窥。小秦跟在仇晓静身后,脚底一滑,突然间“哎呀”了一声,小戴赶紧把她扶住了。仇晓静扭身说,小秦你咋呼什么,出门不知道换双鞋呀?小秦面红耳赤。王连祥这才注意到仇晓静穿了双黑色的旅游鞋,心想,一路上自己究竟在琢磨什么呢?
河道里零乱、荒凉,走到近处才看到隐没在杂草丛中的一股细流。过河的搭石早已不知去向,那几片林子却还在,而且长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仇晓静问,如果这里修一道河坝,蓄水有问题吗?副县长说,雨季水流量就大了,应该没问题吧。仇晓静往林子那边瞅,又四下里张望远处的山峦,说,多美的风景,城里人旅游避暑总往远处跑,为什么不来石拐呢?把张艺谋请来搞个实景剧也不比其他地方差吧。县委宣传部长说,仇部长的构想真是太宏伟了,大气派、大格局,鼓舞人心。
然后又到林子里看,林子里拴着两头牛,小秦想和一头黄牛合个影,却不敢靠近,扯着王连祥说,王主任你陪人家过去嘛。王连祥只好陪她来到近前,牛摇了下尾巴,小秦吓得往后退。王连祥说,这是拍蚊蝇的动作,小秦你怕什么?王连祥用手机给小秦拍了两张照,突然间问,小秦你知道母牛的孕期是几个月吗?小秦说,王主任使什么坏呀?王连祥说,我不过是考考你。小秦说,三个月?五个月?六个月?王连祥笑了笑,还是没有讲出正确答案。仇晓静朝这边瞅了一眼,她听到他和小秦对话了吗?
转完了几片林子,又到最近的一个山谷里看了看,一干人来到了原来的卫生院。现在,石拐能坐下来喝杯茶、开个会的场所也只有卫生院了。王连祥在河道里的时候已经拍过几次照,当初红砖碧瓦的二层小楼看上去灰暗、破旧,感觉像个孤苦伶仃的乞丐一样。卫生院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杏树,可惜还没有成熟。乡里的人已经提前摆了两张圆桌,桌上苫着白色的塑料桌布,摆放着茶杯、板栗、花生什么的,几个年轻人忙着倒水。
坐定后,仇晓静问陪同的乡领导,这是原来的卫生院吧,现在干什么用?乡领导支吾说,平时也不怎么用吧。仇晓静又问,那什么时候用,到底干什么用?乡领导瞅瞅副县长和县委宣传部长,说,天热的时候县里一些老干部会来避避暑。仇晓静说,原来是干这个,还不如养鸡呢。然后冲县委宣传部长说,你回去和那些老干部通通气,今年夏天别来了,就说这地方蚊子多。县委宣传部长想笑,终究没有笑出来。仇晓静说,如果将来项目上马,这里就做工程指挥部,原来的乡政府大院改建为农耕文化展览馆,就用现在的旧房子,明白我的意思吗?一伙人忙着点头。王连祥摸出手机看了看,起身向楼门走去。
楼道里光线比较暗,王连祥并没有打电话。他放缓脚步,找到了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门虽然关着,但门上有方格子玻璃窗,他探身去看,屋里还是摆着两张床,却多了一张自动麻将桌。墙还是那么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又看旁边的一间,里边是同样的陈设。正看得出神,楼门那边暗了一下,一个弯腰驼背、顶着一头白发的老者拄着拐棍、脖子上吊着一个挎包走了进来。他有点慌,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老者冲他喊,王主任,是王主任吗?王连祥迎上去,老者甩掉了拐棍,双手拉住了他,他认出来是原来文化站的老周。老周说,王主任,咱们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吧,听说你们要来,我赶紧跑过来了。老周握着王连祥的手使劲摇,不停地摇。王连祥心说,这拄根拐棍还怎么跑呀?
又寒暄了几句,老周从挎包里取出一沓打印好的稿子,哆哆嗦嗦递给王连祥。老周说,王主任呀,我干了一辈子文化工作,就喜欢写个文章,能不能帮我出本书呢?王连祥说,老周你应该找找县委宣传部。老周赌气般说,宣传部不管,文化局不管,他们根本就不把文化当回事。王连祥不好说什么,拿着稿子翻了起来,第一篇文章是《石拐民歌考》,第二篇是《石拐笑话的原生态特征》。正准备把稿子合上,老周夺过去,翻到后边又递给他,说,王主任呀,等出书的时候我准备把这篇散文放到第一篇。王连祥看那篇散文,题目是《山里的桃花开得正艳》,开头这样写:“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山里的桃花开得正艳,石拐乡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他们是后来担任市委宣传部部长的仇晓静女士和后来担任市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的王连祥先生……”
王连祥看不下去了,指指正坐在靠近楼门这边桌旁吃花生的小秦说,那个是仇部长的秘书,你可以让她带你去见仇部长。老周迟疑了一会儿,拄着拐棍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这时王连祥的手机响了,接通后他才知道是那个作家杨凤喜。杨凤喜说,王主任,我半个月就把小说写完了,《女上司》,十六万字呢,你说我是不是创造了一个神话?没等王连祥说什么,杨凤喜又说,我这篇大作正在网上连载,我把网址发给你,王主任多提宝贵意见呀!
九
调研总算告一段落,仇晓静感冒了。
回到市区时已过晚上九点,仇晓静下车时说,你们俩也辛苦了,明天在家休整一天吧。她声音嘶哑,还抽了一下鼻子。小秦忙说,仇部长,我陪你到医院看看吧。仇晓静摆了摆手,车子重新启动,小秦突然间抽泣起来。王连祥扭身问,小秦你怎么了?小秦说,仇部长可真不容易。王连祥没吭声。小秦又说,王主任,你说一个女人走仕途究竟好不好?王连祥说,这个,怎么说呢?小秦说,要不是钦佩仇部长,我都想打退堂鼓了。王连祥暗自吃惊,小秦居然和他发起这种感慨。
回到小区,打开家门时,王连祥觉得不太对劲,怎么没有听到收音机乱糟糟的声音呢?进门后见老丈人黑着脸坐在沙发上,身旁果然没有撂着收音机。老丈人瞅他一眼,恐怕是看不清,卧室里传来妻子压抑的哭泣声。
王连祥以为妻子和老丈人闹别扭了,走进卧室问,怎么了?妻子趴在床上,猛地把头抬起来,果然是满脸泪痕。你还好意思问?妻子咬牙切齿地说。我倒是犯了什么错误?王连祥忍不住发脾气。你还装?妻子指指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王连祥,你自己去看吧!
电脑屏幕亮了起来,王连祥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疑惑地点了几下,找到文章的开头,原来是杨凤喜写的小说,题目果然是《女上司》。小说前面有个内容提要,女主人公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宣传部长,名字叫仇静。男主人公是风流倜傥的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名字叫王连方。两人年轻时候是县文化局的同事,一次外出参加活动时他们喝多了……他娘的,王连祥看不下去了,差点儿蹦起来。他掏出手机给杨凤喜打电话,对方接通后阴阳怪气地说,王主任,欢迎你对拙作提出宝贵意见呀!王连祥说,你有病呀,为什么用我的名字?杨凤喜说,王主任你没有戴眼镜吧,我给男主人公起的名字叫王连方,小说是虚构的,假的,王连方是艺术形象。去你娘的艺术形象!王连祥愤怒地挂断了手机,遇上这号神经病,有什么道理可以讲呢?
妻子抽泣着坐了起来。王连祥说,这是杨凤喜写的小说,那个神经病你也知道,就因为这个哭你觉得有意思吗?妻子说,好几个人都打电话让我看,你让我怎么见人呀?王连祥说,你可真幼稚,小说是虚构的,假的,是艺术形象。他说完以后才意识到引用的是杨凤喜的话,“叭”一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了。妻子抽泣着说,王连祥,别以为我是傻子,你在外边怎么样其实我早就不在乎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你在外边好上个人,只要你回家能有个笑脸,可为什么会这样?在家里受委屈不说,还让我在外边丢人现眼,你觉得公平吗?王连祥无言以对,让他说什么好呢?老丈人来到了卧室门口,扶着门框说,连祥啊,你给我把事情讲清楚,你也太不像话了!
第二天王连祥并没有休息。一来到单位,王连祥就发现了大家神情的异常。小蔡拎着暖瓶去打水,抬头看到他,猫着腰匆匆返回了办公室。他赌气般跟进去,瞪着眼问,你小子跑什么?遇到鬼了?小蔡说,王主任,这一段我总是耳鸣,明明听到电话响,跑回来怎么就不响了呢?这时老董又端着茶杯进来了。老董倒是直言不讳,说,王主任,你也看过杨凤喜那篇稿子了是不是?王连祥说,神经病。老董说,王主任你骂谁神经病?王连祥说,我骂谁你还听不出来吗?老董说,我觉得某些人心术不正,这不是陷害人吗?
牛海洋把王连祥喊到了他的办公室,黑着脸问,王主任,到底怎么回事?王连祥说,我哪知道怎么回事,你应该去问那个杨凤喜!牛海洋说,你不觉得有必要讲清楚吗?我给杨凤喜打过电话,他说你给他提供过素材,那些花花绿绿的事且不提,一位姓牛的副部长指挥着一帮乌合之众给部长办公室扇风,你觉得这个有意思吗?
王连祥吃了一惊,那篇叫《女上司》的小说他只看了内容提要,具体情节并不清楚。他撇下牛海洋,怒冲冲去找杨凤喜。他没有乘电梯,步行从楼梯下去,那样子像是要去杀人。文学院房门紧闭,他在门上踹了一脚,又给杨凤喜打电话,对方没有接。再打还是没有接,倒是小秦把电话打来了。小秦说,王主任你在哪儿呀,急死我了!王连祥说,我听候发落。小秦說,我听说杨凤喜的父亲和仇部长的父亲有过矛盾,可王主任你和仇部长到底有什么仇有什么恨?县里一帮人正告她的状,你这是添什么乱呢!
下午仇晓静就来上班了,她感冒并没有好,声音越发嘶哑。王连祥伏在桌上,仇晓静开门时并没有朝他办公室看。小秦跑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回来后也没有和王连祥说话。不光是小秦,部里谁都不情愿和他说一句话,谁都在躲着他。王连祥等着仇晓静喊他过去,但她并没有。一下午,她接待了五六拨人。下班时间到了,仇晓静送走最后一拨,顺便喊小秦说,小秦,今天早点回家。小秦赶忙联系小丁,陪着仇晓静下楼去了。
第二天,仇晓静还是没有喊王连祥。
隔了个双休日,王连祥再去单位,仇晓静还是没有喊他。几位副部长也没有交办他任何差事。他就那样坐着,赌气般坐着,一声不响地坐着。
下班后,王连祥没有回家,跑到小酒馆自斟自饮。其实妻子已经在努力原谅他,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看到他醉醺醺的样子,妻子说,王连祥,我现在搞清楚了,小说是虚构的,假的,但生活是真的。王连祥说,错,小说是真的,生活才是虚构的!他喝多了,摔掉了一只茶杯。老丈人说,你给我滚!他晃晃悠悠往外走,一把甩开了妻子。
来到街上,妻子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他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要到哪里去。路过一个广告牌,他恶狠狠地捶了一拳,他觉得不应该破坏公物的。他还往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间的隔离栏里撒了泡尿,他觉得这是一种不文明的行为,他没道理这样对待花草树木。夜已深,路灯昏暗,街上冷清下来,他一直走,一直走,看到一座过街天桥后便爬上去了。他要站在夜空下给仇晓静打一个电话。
第一次打,仇晓静没有接。他又打,又打,打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电话终于接通了。仇晓静!他喊。电话那边没有声音。仇晓静!他又喊,我要举报你!仇晓静!他又喊,我就想听你说句话,你说呀,你说呀,我求求你,你说呀……
他哭了起来,对方挂断了电话,可他还在喊,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路边桥墩旁搂抱着的一对恋人听着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争论着他是单纯喝多了,还是一个疯子。争论来争论去,两个人终于达成了共识,拨通了110报警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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