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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忆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5057
奚青

  东北三省,又叫关东。出山海关去东北的,不管是逃难要饭,卖苦打工,跑马占荒,贩买贩卖,乃至杀人越货、亡命白山黑水者流,一律称为下关东。下关东,无疑是一场人口大迁徙,大流动,大混融。这就造成东北地域虽广,但口音变化不大,同时造就了东北人行侠仗义、好勇斗狠、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流民性格。

  流民见多识广,更有赴苦、寻乐精神,于是养成了东北人的爽朗、放达和幽默的性格。与之伴生的,便是一些敢爱敢恨的豪男烈女。陕北人抒发情怀,有悠远、直白的信天游;蒙古民族宣泄悲喜,用既豪放又拖着哭腔的荒野长歌;东北人则直来直去,且三七疙瘩话连篇,不管是二人转还是大秧歌,全都又哏又浪,透着一种灵性,一种俏皮,一种生命的蓬勃和张扬。

  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小说看得多了,写得久了,转而想阅读或书写一些真实的文字。不管是历史的,现实的,大事,小事,大人物,小人物,哪怕是一些零碎钩沉也好。因为这种东西更本色,更丰满,更朴素,更有底蕴。在这种心态下,便也忆起少时故乡的些许往事。令我惊异的是,原本被我视为平平常常的若干男女,一旦从岁月的尘影中浮现出来,个个都是有棱有角、活灵活现的“文学人物”。

  二挡呛

  我的老家在辽北招苏台河畔的乌龙屯。二挡呛,是屯里一个婶子的外号。二挡呛在娘家叫什么名字,谁也说不清。她年轻时,屯里人叫她二嫂,中年以后则叫她二婶或二娘,多数人还是不分辈分叫她二挡呛。挡,即抵挡、应对的意思。呛,辞典上解释为:“饮食太急而引起气逆咳嗽”或“有刺激的气味使人呼吸感到难受”。实际上,东北话里的“呛”含义宽泛得多,有意外、紧急、糟糕等意思。真够呛,便是真糟糕的意思;挡呛,就是能抵挡和应付各种不测和灾变。

  二挡呛长得不算俊俏,但周正,四称。不知是黑土地的滋养,还是人口交杂而至良种繁衍,东北人身材普遍魁伟,修长。二挡呛有一米七几的个儿,腿长,胯宽,站如松,坐如钟,行走一阵风。如果晚生几十年,没准是个跳高运动员或女模的料。二挡呛是个响快而又热心肠的人,屯里遇有红白喜事,疾病灾星,她都主动上前相助。她懂一点医道,一般头痛脑热,跌打损伤,尤其是小儿瘀食、泻肚、出疹子等疾病,她多能用土方治愈。

  二挡呛还有一大能耐,那就是排解屯里的纠纷。无论是婆媳矛盾,妯娌纠纷,还是邻里不睦,地边争执,经她劝和,大都能息事宁人。她论评在理,办事公道,且敢于批评有错的男男女女,一来二去,她便成了大家信赖的公众人物。其威信之高,口碑之佳,远远超过后来的任何妇女主任。土改那年我十岁,二挡呛已经四十出头,屯里人一遇到什么为难遭窄的事,便脱口说:“快!叫二挡呛去!”

  二挡呛的丈夫姓柳,排行老二,其下还有几个兄弟。尽管都已分家单过,但小叔子普遍怕这个二嫂。因为二嫂家里外头样样都很能干,威信又高,数落起小叔子们一点都不留情面。有次三个小叔子合伙欺负一个邻居,二挡呛听说后拎个烧火棍赶过去,把三个人全打跑了。

  二挡呛让人长久称道的一件事,是她把大伯子给治住了。按东北的习俗,小叔子可以和嫂子任意逗笑,小舅子可以对姐夫搞恶作剧;而兄弟媳妇和大伯子之间则多有忌讳,关系如同猫和狗,互相避讳。二挡呛的大伯子是个木匠,都说木匠打老婆——最讲究尺寸,可柳老大这人却没有分寸,不但经常打,而且每次下手都很重。一些长辈出面劝止、干涉,都不管用。为此,有些妯娌去找二挡呛,希望她能想个办法。二挡呛开始不答应,后来耐不住姐妹们的央求,只好接了这桩“案子”。她请了两位本家婶子,陪她去找了大伯子。柳老大一向看不起女流之辈,他哼了一声:“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不打不骂夹生饭!”表示还得打,必须打,一直打到位。二挡呛也表了个态:“你要是再打嫂子,会遭报应的,不信你走着瞧!”

  柳老大有点二杆子劲儿,二挡呛这么一说,他反而打得更厉害了。说也奇了,他每打一次,便丢一件木工家什,先是凿子,接着是锯,再后是锉,继而是刨子,等等。添了新的,还是丢,搞得他赔了好些钱,还常常没法干活。两套家什丢完,他终于有些慌了。

  这事一传,就神了!有人说二挡呛有“大搬运”的功夫,想搬什么就搬什么。也有人说二挡呛有隐身法,她就是走到木匠跟前,木匠也看不见。还有一种说法更邪乎,说二挡呛请了狐黄二仙(狐狸和黄鼠狼),让狐黄二仙来整治这个混蛋大伯子!

  柳老大听了这些传言,心里越发瘆得慌。有天夜里,他悄悄跑到屯边的土地庙烧了三炷香,祷告一番,从此再也不敢打老婆了。说也怪了,他不打老婆了,丢的木工家什便一件又一件重现了。

  制止大伯子打老婆,还不算二挡呛的能耐。真正使她声名远播的,是她帮本家一个小叔子“圆房”。

  这个小叔子排行老五,是个“蔫头”,即三杠子打不出个屁的主。成亲以后,新媳妇看不上他,一两个月都不让他沾身。每天夜里,新媳妇都把裤带扎得死死的,老五怎么解也解不开。他急了,曾和媳妇在炕上摸爬滚打过,但也只能打个平手。一来二去,他只得认头。

  二挡呛知道情况后,把老五骂了一顿,说你真是个废物,花20石大豆娶来个媳妇,却上不了这个窟窿桥!一个大老爷们,简直是白活!老五被骂得满脸通红,吭吭哧哧问二嫂:“那,那你说咋整?”二挡呛白他一眼,说:“咋整?由我帮你整!”

  二挡呛去找了新媳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了好多次,可这个弟媳妇很拧,就是不肯回弯。二挡呛接着搬来新媳妇的娘家妈帮着劝,也不管用。新媳妇的态度很坚决:和老五过日子可以,但办那事没门儿!二挡呛咋也没想到,这个明媒正娶的小媳妇这么不开情,不开缝。

  二挡呛决定:先礼而后兵,来硬的。有天晚上,她找来老五和本家的另三个媳妇,宣布由几个嫂子摁住新媳妇,让老五强行“圆房”!有二挡呛领头,三个嫂子都愿意助此善事,不料老五却缩起脑袋:“这,这成啥了?再说,我怕、怕是不行……”啪!二挡呛伸手给他一脖拐,说你真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货!今天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就是比划一下,也得给我趴上半袋烟的工夫!说完,二挡呛便领着三个弟媳妇和老五来到老五家。二挡呛对新媳妇声言:“你再掂对掂对,要是还不开窍,可就不客气了!”新媳妇以为几个嫂子集体来抹嘴皮子,没当一回事。却不料二挡呛一烟袋抽完,哒哒哒把烟袋往炕沿上磕了几下,说声“天不早了!”,几个嫂子便一齐下手,把新媳妇摁倒在炕上,剪断裤带,扒下衣服……

  事到临头,老五果真怯了阵。他看一眼满脸红涨的媳妇,对二挡呛说:

  “要不,要不……”

  “要不你娘个腿!”二挡呛踢了他一脚,“麻溜给我上!”

  老五这才迟迟疑疑脱鞋上炕。

  这事,后来被屯里人编成不同色彩和花点的段子,传扬开来。一个版本说:老五当着几个嫂子的面,怎么也挺不起个来,只是在他媳妇身上趴了一会儿。另一个版本说:关键时刻,二挡呛往老五屁股上猛拍一巴掌,这小子一激灵,终成大事……

  不管老五当下成没成事,新媳妇还是服了——她怕二挡呛再来这一手,叫她丢人现眼。新媳妇从此不再拒绝老五,但长时间不和老五说话,也不同二挡呛和另几个嫂子来往。后来这媳妇怀了孩子,到月时难产,经二挡呛和一个老娘婆(接生婆)忙活了一天一夜,总算保住了大人和孩子的命。打这起,小媳妇才跟二嫂和好。老五这个儿子后来很有出息,长大以后当了生产大队队长、公社副社长,对父母非常孝顺。

  二挡呛遏止了大伯子的家庭暴力,受到广泛赞赏。而她对老五媳妇施行了并不太人道的“家庭暴力”,却同样获得各方称颂,声誉更隆。不少人说,这是功德啊,不可限量!

  二挡呛活到90岁,五代同堂。她是1993年过生日那天晚上,看着看着电视睡过去的。她的葬礼很隆重,县长(老五大儿子当年的通讯员)和乡长都参加了。在这以前,有位记者为她写了个长篇通讯,登在省报上,叙述她一生如何学雷锋做好事。据说,县委宣传部想组织一个二挡呛先进事迹报告团,巡回演讲。鉴于二挡呛不是党员,又没有雷锋式的语言和文字,加上帮兄弟圆房等事拿不到桌面上来,几经斟酌,还是作罢。

  柴货郎

  柴货郎生于大户人家,哥兄弟中有的行医,有的当教员,都很体面。不知哪个基因链上串了秧子,唯独他一生下来就耷拉眼皮。眼皮一耷拉,待人接物时脸就得上扬,于是得了个绰号叫“望天”。

  常言道:“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1947年,望天娶了个聪明俊俏的媳妇。媳妇是冲着他的上等家境嫁的,嫁过来就分家单过了。农村没有度蜜月一说,不过新婚不久,望天对新娘子还是有股黏糊劲儿。媳妇去邻居串门,他常常排门去找。媳妇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有事。问他啥事,他不说。媳妇再三问到底啥事,他才说:“回家去,睡觉啊!”当着外人的面,媳妇臊得脸没处搁没处放,可又怕他再冒浑话,只好赶紧跟他回家。

  媳妇嫁过来一年多,望天在土改中被定为上中农。望天原本游手好闲,不会干庄稼活。媳妇不想让他当二流子,就凑些钱让他当货郎,走村串屯卖小百货,家里的田地则租给他姐夫种。望天是个坐不住的人,很乐意干这个营生,常常一走就半月二十天的。媳妇眼不见心不烦,正好落得个清静。

  歌唱家郭颂有首保留歌曲《新货郎》,唱的是:“打起鼓来敲起锣哎,推着小车来送货哎……”新货郎推小车,是黑龙江地域的特色,辽北的货郎则一律挑担子(便于在庄稼地里的小道上穿行,省时省力)。望天整天挑个货郎担东游西转,倒也觉得自由自在,而且身体也壮实了。什么时候想媳妇,就回家热乎几天。

  别看望天其貌不扬,可他的货郎生意却做得红红火火。这得益于他的宣传,具体说,得益于他那独特的顺口溜。他在这方面特别有天分,就像残疾人舟舟的音乐指挥才能一样。进一个屯子后,他把货郎鼓摇一阵,接着来几套顺口溜,一下子就把人吸引过来了。最先围过来的肯定是男孩和女孩,望天先招呼他们:

  红糖球,绿糖球

  吃了长个好牛牛

  猴皮筋儿,头上扎

  摇着小辫儿去姥家

  望天的买主多数是妇女,妇女们一来,他的顺口溜随即变了,既介绍商品,又把商品和女人联系起来。比如:

  小镜子,天天照

  红口白牙里头笑

  雪花膏,擦脸蛋儿

  十个爷们九个爱

  他见什么人编什么话,而且都挂点“粉”,常逗得大姑娘小媳妇脸皮发热。遇到一些相熟的顾客,他更放肆一些,编些有针对性的词:

  花丝线,绣鲜花

  妹子找个好婆家

  方头巾,真好看

  嫂子围上去养汉

  电棒粗,烟袋细

  婶子炕头喘大气

  说到这里,妇女们禁不住骂开他了:“臭望天,越说越下道了!”“你老婆才养汉呢!”“快回家去盯着点儿吧,看她和谁喘大气呢!”这么一骂,双方似乎更近乎了,女人们就便讨价还价,望天适当让些价,买卖就成交了。

  望天的活动范围有一百多个屯子,轮一遍得一个来月。时间一长,各处的女顾客都有些“想”他了,一听货郎鼓响,便急忙奔过去——有的是买东西,有的则是想听他的顺口溜,如果不被他撩逗几句,心里甚至有些痒痒。望天的顺口溜,大体上等于现今的煽情广告和商家“造势”,能招来这么多客户,他的买卖能不兴旺么!

  别看望天到处打哈哈逗趣,其实他心里并不乐呵。这是因为,媳妇对他越来越淡,总是找各种借口拒绝和他睡觉,偶尔睡一次,也是敷衍了事。婚后一年,媳妇生了个闺女。小姑娘大眼睛,双眼皮,模样也好看,人见人爱。望天自然把女儿当宝贝,把她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似的。可后来听人议论,说这小丫头越长越像她大姑夫,望天这才明白媳妇叫他姐夫给沾了。为了证实这一点,有次他上午挑着货郎担子走了,天黑以后又悄悄溜回家。他把耳朵贴在窗户上,果然听见媳妇和姐夫伴着大喘气的说话声……

  当货郎头两年,望天把挣下的钱都如数交给了媳妇。发现“情况”以后,他把大部分钱留下,存在折子里,也极少回家。反正他兜里有钱,走哪儿住哪儿,不愁没有女人和他热乎。遇上相熟的寡妇,他就送她一庹松紧带,几尺花布,顺便在那儿住几个晚上。

  1953年中国颁布了《婚姻法》,接着出现一个全国性的离婚浪潮。在这种形势下,望天媳妇很快就和望天解除了“包办婚姻”。从此,望天离开乌龙屯,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找相好的寡妇去了,也有人说他去县城开了一家小铺子。还有一种传言,说望天还在挑货郎担子,有天他喝了一通闷酒,坐船过招苏台河时不小心栽在河里,顺水漂走了……到底哪一个是真的,谁也说不清楚。时间一长,屯里人也就把他忘了。偶尔念叨他的,还是那些被他撩逗过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们。

  满 嫂

  移民者,多有一种开拓精神,同时又散漫着一种我行我素的开放。在东北,几乎每个屯子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敢于冲决世俗罗网的勇敢女性,被人讥指和非议。满嫂就是其中之一。

  这种女性多半是桀骜不驯型的,但满嫂不属此类,她是绵柔型的。

  满嫂二十八九岁,中等个儿,长得不算漂亮,但圆乎乎的挺受看。她有颗单虎牙,说不说话都是个甜甜的笑模样。她声音轻软,还带点儿卷舌音,给人以性情随和之感。她不怎么捯饬自己,鬓角那儿总有一绺散漫的头发,就像刚刚起炕似的。她的右眼珠稍稍有点儿斜,看人的时候天生的有股挑逗劲儿,就像托尔斯泰笔下那个玛丝洛娃。不管和男人还是和女人说话,她总是仄歪着头,扬着脸,于是显得胸部翘满,身子也丰盈可人。换成当今语言,就是颇为“性感”。

  满嫂的丈夫外号叫“满大迷糊”,话不多,又颟又倔,像头犟驴似的。最典型的一个迷糊例子是帮他弟弟卖地,丈量土地的时候,他亲自拉绳子,每次都拽得紧紧的,松一点儿他也不干。过后有人告诉他,绳子绷得越紧量出的面积越小,他摇着脑袋,死也不相信。说得通俗点儿,就是咬住屎巴橛给个麻花都不换。

  大迷糊在外头是人们耍笑和捉弄的对象,不痛快了只能在家里泄火。满嫂如果顶他两句,他就骂开了,一口一个“我×你妹子的!”。他只会骂这一句话,而且百骂不厌。满嫂对此极为反感,她说你骂什么不好,偏偏骂我妹子,我妹子招你惹你了?

  满嫂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和他老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是肉头脸,单眼皮,眯缝眼。这小子也有个外号,叫“小迷糊”。小迷糊和我一般大,但论辈数得叫我叔叔。1948年秋天,村外经常过八路,后来知道这是开往康平、法库然后去打锦州的。那时国共两党的军队处于拉锯的阶段,老百姓见了当兵的都害怕,所以发现八路往往要躲一躲。有天小迷糊急惶惶地跑进屯,说:“不好了!不好了!又来八路了!”人们问:“来了多少八路?”小迷糊说:“俩零一个。”听的人懵了:“到底是多少啊?”小迷糊红着脸强调一遍:“俩零一个。”我爬到高处一看,原来是三个——这小子他妈的不识数!打这以后,大家就管小迷糊改叫“俩零一个”了。

  大迷糊比满嫂大十几岁,他俩怎么捏和到一块的,不得而知。满嫂显然看不上他,但又不得不和他过。满嫂奉行的是“对内稳定,对外搞活”的方针。她必须执行这个方针,因为农村管离婚叫“打罢刀”,女的一“打罢刀”,名声就坏了,再嫁人极难;再说,大迷糊虽然倔,但他整天像头牛似的埋头干庄稼活,一家人吃饭还不成问题。

  郭小川有句诗:“三个牧童,必讲牛犊;三个妇女,必谈丈夫。”满嫂常和邻里婶子大娘凑在一起唠嗑,但她既不谈丈夫,也不谈儿子——一个大迷糊,一个小迷糊,有什么好显摆的?她喜欢谈的是男女之间的事或是吹灯拔蜡以后的话题。这一来,满嫂在妇女界中很得人缘。我家和满嫂住邻院,有次我在院子里玩,只见满嫂和几个女的在院墙那边嘁嘁嚓嚓说些什么,挺神秘的。细听,她们在叨咕什么“四大硬”“四大软”“四大香”“四大舒坦”之类,说一阵儿笑一阵儿。这种话题,这种说笑,对于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毫无娱乐而言的农村妇女来说,无疑是一种情趣,一种排遣,一种精神调剂和享受。

  满嫂的二儿子比小迷糊小两岁,浓眉大眼,又精又灵,一看就不是大迷糊的种。有的婶子曾问满嫂:“你就不怕大迷糊明白过来?”满嫂哼一声:“给他生了个老大,就对得起他了!”对方说:“那,你也不能拾到筐里就是菜呀。”满嫂赧然一笑:“嗨,不就图个好种嘛……”

  图个好种,是满嫂不安分的道义理由。这个理由比较有说服力,因而博得众多女性的理解和宽谅——大迷糊比她大那么多,肯定得死在她前头,她能指望小迷糊顶门过日子,给她养老送终么?

  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反过来也是一样,女人越遭人指指戳戳,越有男人往跟前凑。谁也说不清满嫂有多少外遇,借取好种可能是她的初衷,后来尝到甜头,也就变成不可遏止的情爱追求和享受了。

  农村没有情人一说,男女有了不一般的关系,统称相好的。相好的,有的很专一,多数则是随遇而欢的性伙伴。农村和城市不一样,没有公园,没有酒吧,没有旅馆,更没有电话和手机,男女联络和幽会极不方便。可农村的最大优势是天地广阔,最佳时节是青纱帐盖满大地以后,高粱地里,豆角架下,小树林中,皆可大有作为,就像电影《红高粱》中演示的那样。不同的是,他们不像电影里那般糟践庄稼——一次踏倒一大片。

  我知道满嫂和屯里一些男人相好,但却从没见过她与任何男人接触,哪怕说上几句话。越是这样,我越好奇,总想逮个机会瞄到点儿什么西洋景。

  满嫂养了一只大黄狗,非常凶,见了生人就咬。大迷糊不喜欢这条狗,不痛快了就踢它几脚,拿它撒气。我常和小迷糊一块儿逗大黄狗玩,所以它对我很亲。

  有天后晌,我见满嫂挎个筐到河边去了,心想是不是有什么“戏”呀,就悄悄跟了过去。满嫂每次外出都带上大黄狗,大黄狗知道我在后头,一会儿尾随着满嫂走,一会儿又回头跑到我身边撒个欢儿。我怕满嫂发现自己,便拉开距离。这样一来,赶到河边时满嫂不见了。河滩上是一大片柳树毛子(灌木丛),盖在柔软的沙地上。我估计,满嫂进柳树毛子里去了,便坐在一棵杨树下边观望。正观望着,忽见一个男的从附近的高粱地里钻出来,踅进柳树丛里。这人戴着个草帽,只露了个背影,但我还是看清了,原来是我叔。

  我叔在县城一家药店里当账房先生,也就是会计。他一年很少回家,也没见他和满嫂有什么来往,两人怎么就“搭”上了呢?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叔从柳树丛中钻出来,一闪身进了高粱地。不一会儿,满嫂也从附近走出来。我不想叫她发现,谁料大黄狗颠儿颠儿跑到我跟前,一下子把我暴露了。满嫂见了我,脸红了,挺不自然地捋下蓬乱的头发说:“我去剜点儿芩麻菜,喂猪……”说完,发觉自己的筐里是空的,脸上更那个了。

  满嫂家有一垧多地,整个夏天要三铲三镗,所以大迷糊每天早出晚归,像个大虾似的扎在地里。由于庄稼离家比较远,午饭都由满嫂送到地头。“俩零一个”和他弟弟都是猪倌,早上把全屯各家的猪赶到洼甸子里去吃草,天擦黑时候再赶回来。他俩的午饭,就是揣上两个饼子或几个蒸土豆。满嫂做饭,送饭,推碾子拉磨,做针线活,也是一天忙到晚。

  大约在满嫂去河边以后的十来天,也是个后晌,我忽而听见她家门口黄狗咬得很凶。满嫂家的院墙不高,我趴在墙头上一看,奇了:大黄狗正在咬大迷糊,大迷糊边拿锄头打它,边骂:“这个败家的狗,连我也不认得了!”他越骂,狗咬得越凶,愣是不让他进门。我正诧异着,却见一个男的从满嫂家的后窗跳下,穿过一片菜地,翻过后院墙消失了。这时候,满嫂才从屋里出来,把大黄狗喝住。

  “你死在屋里了!”大迷糊骂她,“现在才出来!”

  “我不知道是你回来了。”满嫂表示歉意。

  “你没听见狗咬?”

  “嗨,”满嫂莞尔一笑,“我还以为是狗打架呢。”

  大迷糊瞪她一眼,骂骂吱吱进了院。他把用坏了的锄头扔下,换上一把新的,然后到水缸前舀起半瓢水咕噜噜喝了一通,又走了。

  我看着这一幕,心想满嫂今天倒是很镇静,脸一点儿都没红。不过我想不明白:满嫂是怎么把大黄狗训练出来的呢——只要家里有“人”,它就拦住大迷糊,死活不让他进门。

  柳七损

  损,在东北话里是贬义词,即不干什么好事——缺德作损;还有一层意思,是穷困潦倒——损到家了。

  柳七损是二挡呛的堂小叔子,在没出五服的兄弟当中,排行老七。他从小跟一个武功高强的师傅练过武,练出一身本事。他每天早晨都去河边的林子中练武,最常练的是长棍和七节鞭,舞起来呼呼有声,煞是英武壮观。可他不管练什么把式,都不让旁人看。只要有人悄悄靠近他,或是躲在树丛后面窥视,他立马就会发觉,停住手。如果那人还不走,他便迎过去一笑:行了,忙别的去吧。

  柳七常随师傅外出,少则半月二十天,多则一两个月。归来后歇息一段,再出去,如此往复。人们渐渐知道了,他们干的是时迁和燕子李三的勾当。不过村里人对他并无非议,一是因为他们“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本县地域内打食;二是他们只动官家和富豪,从不招扰穷人;三是仗义疏财,常常接济屯里一些鳏寡孤独。这一来,名声相当不错,被人们视为梁山好汉一类的人物。

  柳七和师傅手段高强,经常于深夜进入财主家窃取细软。通常情况下,师傅潜入室内,柳七隐在门外接应。师傅得手后,两人将大包小包斜背在身上,然后双脚一顿,翻身飞上屋顶,穿房越脊而去。据说柳七干得最漂亮的一次,是在邻县一个伪满警察署长的家。当时署长和姨太太等人正在客厅里开着留声机打麻将,柳七猫一般地穿过客厅,踅入内室,把金银首饰和绫罗绸缎一掏而光。

  柳七有个特点:不管什么时候,走路都像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有人说这是轻功,也有人说他是飞毛腿,腿上有一层毛。有次屯里一家办喜事,柳七也去了。等着开席的时候,人们撺掇他展示一下“飞毛腿”的功夫。开始他不肯,后来本家几个爷爷辈的长者发了话,他才不得不比划一二。那是初冬,庄稼都收割了,村外一马平川。他把腰带煞了煞,说声“走了!”,拔脚冲进野地里,眨眼工夫就到了一里地以外的河边;又是一眨眼工夫,从河边跑了回来。人们啧啧赞叹,都说开了眼,见识了柳七的真本事。

  柳七和师傅在中小城镇多是便装打扮,到了大城市往往穿一身中式大褂,有时也着西服革履,出入各种场合。所谓艺高人胆大,一次在哈尔滨火车站,师傅对一个日本军官下了手——用刀片划破他的皮包,从里面一沓一沓地往外掏钱。不想一沓钱啪嗒一声落到地上,鬼子发觉后立即掏出手枪逼住他。师傅猝然伸手打飞手枪,转身跑进车站广场。就在他即将拐入一个街角时,一颗子弹从背后打中了他。

  师傅一死,柳七只好单独外出“打食”,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次,他带回一个徒弟,据说是师傅的独苗。这孩子十二三岁,长得眉清目秀,身腰爽健,天天跟着柳七练武功,特别能吃苦。一天早上,柳七和徒弟在河边练对打,两人腾挪扑跃,旋滚翻飞,引来一群小伙子偷偷观看。柳七自然发觉了,不过,这回他没让观众走开,而是把他们叫到跟前,要他们一道围打他的徒弟,使什么手段都行。几个壮小伙子见那孩子身子很单薄,便大喊一声,冲上前抓他,摔他,不想被那孩子三拳两掌,再加一个扫堂腿,统统打倒在地。

  时隔不久,那孩子随柳七外出,再也没有回来。打这以后,柳七蔫多了,为排解郁闷,竟抽起大烟。有次做“买卖”时,他由于烟瘾发作不能自控而被人逮住,投入大牢,刑满后接着当了一段劳工。两年以后回到乌龙屯,人已瘦得皮包骨头,形若骷髅。养息几个月,才又恢复人形,不过他早已失去元气,难以重操旧业了。

  柳七分有两间平方,十来亩地,但一直没有成家。从监狱出来,他一直住在二哥家里,由二挡呛照顾他。二挡呛劝柳七务农,再寻个媳妇。可柳七闲散惯了,怎能吃得了这份苦?最糟糕的是,他又把大烟捡起来,没两年就把全部田地变卖成鸦片抽光了。

  人落魄到这个份上,也就没了脸面,有时为了买个烟泡,柳七竟也偷起兄弟家的东西变卖。那时候他爷爷还活着,气得老头子整天盯着他,防着他。有次柳七犯了烟瘾,竟偷了爷爷的一口袋高粱,翻上一人多高的后院墙跳出去。他爷爷正蹲在墙外拉屎,见了急忙提上裤子紧追,却怎么也没追上。

  柳七没了尊严,他的名号跟着也变了,变成了柳七损。尽管大家叫他七损,但都承认一点:这小子只偷柳姓家的东西,从不向外姓人伸手。

  真正可怜七损的,是二挡呛。二挡呛给过他钱,接济过他米,还帮他戒过烟,但都没能挡住他的堕落。到土改时,七损连那两间平房也卖了,只能在二嫂盛杂物的一个小偏厦里落脚。这时候,人们都为乌龙屯出了个飞贼加烟鬼而感到丢脸,跌份儿。有天晚上农会的几个人碰头,不知谁提了一句,说把七损崩了吧!其他人附和说,崩了吧。当下,就把七损拉到屯子外边给毙了。说枪毙坏人也可,说替他了断残生也行,柳家的人也都认可。

  七损死了以后,全村只有二挡呛一个人落泪。二挡呛给七损置办一口棺材,埋了。每年清明,她还去七损坟头上烧几张纸。人们感叹二挡呛的侠骨柔肠,同时也悟出来:当年让柳老大的木匠家什一丢再丢的事,多半是二挡呛指使老七干的。

  柳七死后一年多,有个骑着高头大马、腰里掖着手枪的女解放军来乌龙屯找他。知道柳七已死,她便去了柳七的坟上,在那里盘桓很久。这个年轻的女军人走后,屯里人才回过味来——这就是跟柳七练武的那个徒弟,当年是女扮男装的。

  杨大干

  大干是屯里一个人的外号,叫得久了,人们大都忘了他的本名。有时党员开会,谁要是叫起他的本名,大家反而感到有些别扭。大干这个外号,与“大干促大变”等学大寨的口号无关,因为这是解放以前得的,源于他赌博的时候玩得大,敢干!

  那年月农村没有麻将,玩的是一种和麻将相仿的纸牌,叫“麻掌”。打这种牌叫看“麻掌”,牌里也有条、饼、万,每张牌面上都配着一个梁山好汉的人像。看“麻掌”和打麻将一样,节奏较慢。真正的赌家都愿意掷骰子推牌九,因为这种玩法痛快,刺激,一根烟的工夫就能见大输赢。

  杨大干是个长工,东三省叫“扛大活”的。这种长工,从开春送粪到秋后打场,常年住在地主家里干活。地多的东家,往往有一帮子扛活的,农忙时还要雇一些短工。在众多扛活的人当中,有的人力气大,活好,往往被东家选为领工,叫“打头的”。打头的比其他长工干的活多,又起头雁的作用,所以工钱也多——一般扛活的每年的工钱是10石高粱,打头的可以得到12石到15石。杨大干年轻时是庄稼活的好把式,不管给哪家扛活,他都是打头的。

  打头的一般都比较机灵:领工不能快了——快了会把其他扛活的落下,容易招怨,甚至会受到他们合伙的整治或报复;领工也不能慢了——慢了不出活,东家不满意,自然会影响自己的报酬。杨大干在屯里人缘甚好,一大原因就是他当打头的分寸掌握得好,两边都照顾得到。

  杨大干还有一个得口碑的地方,那就是孝顺母亲。他母亲年轻时就守寡,一直把他拉扯大,非常不容易。大干12岁那年,他母亲得了疟疾,俗称打摆子。庄户人得上这病,没钱买药,一个办法是发冷发热时猫到麻地里去“躲”;另一个办法是吃一种偏方——老年寡妇的尿碱。农村人多用灰瓦罐当尿盆,用得时间长了,瓦罐里便会结出一层淡黄色的尿碱。按说,找老年寡妇并不难,但取其尿碱就难了——难在她必须单独使用一个尿盆才行。大干走了周围十几个屯子,只找到四五个老年寡妇的尿盆,从中刮下两勺尿碱。说也怪了,他妈吃下这些尿碱,果然药到病除。这事一传扬,人们都对大干竖大拇指,说这孩子是个孝子,日后定有出息。

  杨大干真正获得名声,还是长大成人,在赌场上征战杀伐多时之后。

  东北冬闲有几个月长,庄稼人没事干,往往把扭秧歌与唱蹦蹦(二人转)当作消遣和娱乐。在乌龙屯,扭秧歌也是杨大干打头。他红脸膛,大眼睛,身架好,嗓门亮,最拿手的是踩高跷和唱落子(评剧),不论扮男扮女,全都又俏又“粉”。他的最大特点,是善于临场加花点,逗乐子,常把姑娘媳妇们臊得双手捂住脸,再从手指缝里看他。

  每年冬天,大干都掺和一段秧歌和蹦蹦。不过他最投入和上情绪的,还是赌博。他这人耍钱特别仗义,赢了不张狂,不逼人,输了不耍赖,不赊欠,绝对是一把一利索。有次他钱输光了,就押上一口猪,结果猪也输了。他二话不说,连夜带人回家去捆猪。他母亲知道后大哭一场,接着拿笤帚疙瘩把他狠狠抽了一顿。他挨揍时从不躲闪,左屁股打完,再把右屁股递过去,让母亲打个够。打一阵,他还给母亲倒碗水,让她老人家歇口气再打。大干每次赌钱,不管是深更半夜还是天亮以后回家,老妈都不给他开门。他这人不急不怨,叫不开门,就站在门外给老妈说好话,要么就唱小曲,直到把小脚妈逗得心软了,气消了,允准他进屋为止。

  杨大干脑瓜好使,活泛,总的说是输赢相当,赢的时候略多一些。当然了,也有若干走麦城的记录。他最著名的一次大干,是在1948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把刚买到手的四亩半地输掉了。那时辽沈战役结束不久,各屯都成立了农会。乌龙屯农会为了遏止屯里的赌博,这天专门请区政府来人抓了赌。被抓的惯赌者有四个人:孙侠国,二鸡蛋,马小个子,杨大干。区政府当场没收了赌具和赌资,并宣布杨大干输的几亩地无效。

  为了煞住赌风,以利于土改运动的开展,区政府决定让这四个人到各屯去游街,以儆效尤。四个赌徒,除马小个子做过小买卖以外,其他三人都是纯牌的贫雇农。孙侠国绰号孙瞎狗,二鸡蛋因两个眼睛贼大而得名。共产党捉贫雇农游街,当然不能戴高帽。区政府让他们每人打一面小旗,由杨大干在前面鸣锣开道,然后一一自报家门,表明悔改之意。

  由于每个屯里都有耍钱的,参与者也很普遍,所以这四个人并不以赌博为耻,游街为辱。观看的人同样不把这当回事,只是看个热闹,取个乐而已。杨大干看过唱本,唱过戏文,游街时的检讨词儿都是他编的。每到一个屯子,杨大干先敲一通锣招引观众,待人们围好场子之后,锣声一停,四个赌徒便有分有合地念出一些台词:

  我叫孙瞎狗(镗!)

  我叫二鸡蛋(镗!)

  我叫马小个(镗!)

  在下杨大干(镗镗镗!)

  (合)

  家住乌龙屯(镗!)

  犯了耍钱案(镗!)

  今天来游街(镗!)

  献丑大家看(镗镗镗!)

  耍钱坏处多(镗!)

  抓住就严办(镗!)

  往后谁再耍(镗!)

  谁是王八蛋(镗镗镗!)

  为了活跃气氛,区政府监管游街的干部提出要求:四个人都要带一些表演,演示推牌九的过程。于是四个人交叉着各来一段:

  (二鸡蛋喜上眉梢)

  庄家手气壮(镗!)

  天杠加地杠(镗!)

  (杨大干皱眉苦脸)

  实在没有法(镗!)

  闭十勒个八(镗!)

  (马小个摇头晃脑)

  幸亏押的少(镗!)

  不然全输了(镗!)

  (二鸡蛋得意洋洋)

  哈哈

  赢了杨大干(镗!)

  好地四亩半(镗!)

  (孙瞎狗挤眉弄眼)

  官家抓了赌(镗!)

  说:不算(镗镗镗!)

  接下来是区政府的人讲话,号召大家都别照着学,谁再赌博抓住了不光游街,还得罚钱,等等。

  杨大干毕竟是杨大干,尽管区政府明确宣布他输的那几亩地不算数,但他事后还是把地契悄悄给了二鸡蛋——他不能坏了自己的赌场英名。不久,这一带开始搞土改,不料为了这几亩地,二鸡蛋的成分竟从贫农抬升为中农。二鸡蛋不干,专门跑了趟区政府,才又降为贫农。

  由于杨大干出身好,威信高,土改后发展党组织,他成了第一批党员。两年后朝鲜战争爆发,他被任命为区担架队一个小队的队长,跨过鸭绿江。不用说,那是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快到三八线的时候,有次他这个小队被美国飞机炸了个稀里哗啦。他从土堆里爬出来,一个活人也找不到,就加入了另一个担架队。几个月后这个担架队也挨了轰炸,死伤大半。杨大干害怕再也见不着老妈了,于是只身逃过鸭绿江,辗转回到老家。为此,党组织说他擅自脱逃,准备处分他;后来念他抬了一年担架有功,又见他冻掉两个脚指头,也就罢了。

  合作化的时候,杨大干被选为乌龙屯党支书。直到这时,他才真正金盆洗手,不再耍钱了。几年后,他因一件“大干”之举,丢了乌纱帽和党票。

  那是1960年,全国都处于困难时期。这年春天,屯里好多家都断了顿,而且有几家老人病饿而死。当时,离乌龙屯十几里有个粮库,杨大干接到区里指示,要他组织基干民兵从粮库拉几万斤粮食送过河,再由河对岸一个生产队转运到县城。杨大干当即调集几挂大车,亲自出马,把这些粮食拉到招苏台河的渡口,一一装上船运到对岸,连着忙活了两三天。谁料最后一船粮食过河的时候,船到中流不知怎么一打横,一下子翻了。杨大干和几个车老板急忙下水捞粮食,闹腾一下午,只捞上来两麻袋,其余的都卧了底,找不到了。这事当属意外,杨大干检讨几次也就过去了。不想党支部内有人告发了他,说翻船是他唆使船家搞的;另外,当天夜里杨大干找了几个水性好的小伙子,把两千多斤粮食全都捞上岸,给屯里的社员们悄悄分了。杨大干被兜了底,只好认账。不用说,这事性质十分严重,为此他被撤职并开除党籍。

  大干丢了党票,但却得了人心。过后几次选生产大队队长,他得的都是满票,怎奈上级不允许他干,他也没法。后来满嫂的二儿子当了大队长,遇到什么难事,倒是常向老支书讨教。

  大干有两个女儿,先后嫁到城里去了。两个孩子都要把他接走,可他怎么也不去,说在城里憋屈。大干的老伴过世以后,他更落得个马散笼头——自在。不过年纪大了,总有个头疼脑热或病病歪歪的时候,经常照顾大干的,是满嫂的老二,满嫂也不时去看他。有人说,满老二当人面叫他大干叔,背地里,叫他爹呢……

  后 记

  以上,是我少年时代接触过的五位乡里人物。香港回归那年,作为花甲老人,我专门回了趟阔别数十年的乌龙屯。此时满嫂和杨大干还在,都是八十左右的人了。大迷糊早已病故,“俩零一个”另立门户,满嫂一直跟着老二过。我问满嫂还认识我不?老太太斜着眼睛看我一会儿,笑了,说你不就是那个偷偷跟着我去河沿的小特务么,后来念大学走了。我被她逗乐了,说你那个大黄狗才是个真正的特务呢。她抿下嘴,说你在我这儿吃饭吧,把大干也叫过来。

  杨大干如今就住在满嫂家的隔壁——隔着墙是两家,拆了墙便是一家。

  这天,我和大干叔、满嫂还有她家老二喝了顿酒,说起许多往事。没想到我回北京不久,大干便去世了,不久满嫂也走了。我写下此文,就算对他们——还有二挡呛、柴货郎和柳七——的一缕悠远的思念吧。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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