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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折不扣之蓑衣岭下·婆婆(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5904
曾哲

  1

  从尼美到了大渡河边。

  岩腔头头,沟边坎坎,仙人掌密密匝匝高过脑瓜顶儿长成林。花儿开得正热闹,黄艳艳哩,黄惨喽。从坡坡脊背窄路,顺水缓溜溜下行,小道两旁净是牛蒡草、绵狗苕、野木姜。黏糊糊地,脚杆儿酸重得很。斑鸠、布谷、锦鸡,落起落飞。

  我过河滩时,在一片宽敞的地界,碰到个放猪的老头儿。瘦麻脸高板板,脏兮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他猛愣儿喊住我:“你哪里客?”

  “去九襄镇!”

  “九襄镇找哪个?”他一坨泥巴掰掉半块甩出好远。蓬蓬葱葱的桐蒿草滩头,就有黑白猪娃娃哼吱蹿出。摇着尾巴静静一默,又蹿了回去。

  “卫多!”我答。

  “哦,干部。”

  “文化局的。”

  “那要过大渡河呦哎!好远,坐一会儿,歇会儿气,给我脑壳上逮逮虱子。”他一边说,一边从肩膀解下青巴巴的披毡铺在地上。

  怪球得很,老早老早的老话:十个麻子九个怪。但怪,也不能怪到这个田地。逮个陌生路人,给他逮虱子。

  “要得!没得问题,这是我的业余爱好。”对怪人,我拿出百倍的和气。

  虽然不好耍,也莫法。看天还早,就不跟他费话,给他逮就给他逮,我也是满不在乎的。草原的虱子、高原的虱子,过去都熟得很。只是初见这川西大山的虱子,可不咋地。灰呛呛不说,还干瘪瘪的。

  其实把细想想,和人类最亲近的昆虫儿,就是虱子喽。

  老人的头发吊长长过肩,花花白。分拢开他脑瓜顶,拨出发沟儿,可吹可弹。只一会儿,就把六条腿的小家伙,一个二个三个……搞定。又把蓬蓬乱乱的毛毛头,给他梳理盘整巴适。舒服的老头儿,眯着皱巴巴的眼睛仰面向阳。我的手上,却落下油腻腻的啥子味道,古怪得很。

  “要得,要得,安逸惨了!”老人称赞地说,沙沙的怪好听。

  我说走啦!

  “劳烦你,走吧!还有一截子路,丁点儿远。进围子,顺青石板路莫上白石板道,往左端直走。九襄镇在县城那边,从石牌坊过去就到了。”老头儿说得很把细。

  晌午的时候,天上打了火闪。老天爷像抹起命来,风是风雨是雨地下了一歇火。这当口,我住在流沙河与大渡河合拢的狮子山坡坎上的小庄寨。推窗可看得见大渡河,河水湍急,河谷阴灰。黑云一坨一坨在黑水面上空,慢慢地游移。刮进来的风腥乎乎,却也凉爽安逸。把闷愁蔫气,丢溜走个干净。

  这个叫片马的小村镇二十几户人家,依山势座西北向东南建在半坡坡上。一条不染丝丝灰尘的青石板路——路旁一棵二棵三棵没得树皮的紫金花,打直通到河沿儿。

  河沿口子崖,有座三尺来宽的黑油松板吊桥。打楞楞打穿穿颤抖抖过去,翻过桥头的蓑衣岭不远,就是九襄镇。

  住在这片马,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里曾叫独女镇。卫多说,现在一半屋头,都是单身寡居的女人。

  我俩是从九襄镇过来的。走在晃晃荡荡的吊桥上,卫多开腔:“这户的闲房,多久没得人居住,一说就同意了。你还好福气,屋头清静得很。”

  “清静就安逸,我就喜欢清静。”我说完又问,“为啥子空闲下?”

  “最后住的是位黑彝老婆婆,死得怪兮兮。狮子山,架好柴。抬杠的众人进到石屋头,却寻不见她的尸首。一年多啦,柴架都垮掉,也不知她歇在哪儿?她祖上,和瓦窑坪的马祯土司屋头厮熟得很。她走后,便没得人住喽,就没得人气喽,成了鬼屋,可惜得很。鬼?哦——鬼,是的,黑更半夜,大渡河的雾起得白茫茫的时候,屋头便有烛光闪闪,好蹊跷。我都看见过,硬是不假。不过老同学你甭担心,我已经委派人收拾好了。屋头屋外院坝上下,保证利落。”

  刚拢进鬼屋,卫多就脸儿板板地说:“你要是不敢住,算球,再找!”

  我急忙慌地说:“住住住。”

  “哦,对头。那就定下?”

  “定下!”

  卫多把大手指撅得嘎嘎脆响又说:“你白日行走黑了歇店,有时倒在草荒荒头,抱着脑壳呼的一睡,爬起又客。大半年都过了,再如此下去身板可不行。到我这里要好好休养生息,养不好腿脚板,没得好路客。”

  我应承:“好,时间不计较,住够再走!”

  卫多笑笑,从黑木方桌上提起他的黑公文包说:“莫法,我单位的杂事整不赢。谢碗闲谈摇花扇,再抽空闲谈吧!”完后,散开步一侧身,走脱。

  院坝里还留下一句话:“别乱跑,好好地歇息。”

  “好!”

  2

  我住的地方,算是这个镇子的高处。再往上,还有两三户。

  老房子,石头房子,牢靠的房子,鬼斧神工的房子。二层碉楼,典型的羌式。屋头虽然有些阴气,但也还算宽敞干净。床头烧一盆浮炭,红彤彤藏着火苗。木梯口被钉死,二楼莫法上去。屋门头挂着好大一束陈艾,鲜绿绿的怪清香的。二十好几个平米的院坝,卵石铺得展展,空落没得杂物。无围墙、无篾篱笆,周围栽种着半人高的栀子和杜鹃。顺着龙门子下,石条台阶八步一拐,连上了斜刺河岸的石板大街。后房山,依赖着岩壁崖头,密密葱葱的芭蕉和人脚板儿似的仙人掌。岩石裂隙挂着蒲团柚子大小的牛角蜂窝,嗡嗡吵。房屋四壁上下,篾条甑子似的,爬满棒棒粗细的藤萝。窗户被吊长长的花苞,和已经开放的或紫或蓝的藤萝花,实实在在掩隐。

  青石板街上,人员稀朗。据说这里的居民,不超过三十五人。

  向山根儿瞭望。几棵偌大的黄桷树过去,河滩前的荒坡上,一片耷拉着脑袋的马桑波。然后就是灰不拉几的石滩,展展的宽地。河对岸扎扎实实绿绿葱葱的蓑衣岭旁,凸出的是一座秃秃的秃顶山包。从顶头,到光滑滑的山坡腰间,有一条上宽下窄裂口的沟沟。这也不算古怪,古怪的是白。那山包白玉一样,雨水过后还泛着瓷润的釉光。更古怪的是,裂口沟沟尽头,有一眼水泉,仅在日落夕阳时,汩汩淌出水。

  水淌到山根儿大渡河畔的大箩房水车下,水车就转起。吱——吱——吱,夜深人静,悠远远地。

  别看这是一个丁点儿小镇,时不时的街上也生出热闹。

  天还没得尽亮,小铜锣锅,当当就把街子敲响。阉猪的,也有的地方叫劁猪或骟猪,就是把它的生殖废了。听说这镇子上家家都养猪,也养毛狗,毛狗就是狐狸。阉猪的刚刚转下去,没得影儿没得当当声后,又会拢上来慢条斯理,戴露水牌儿举幌子的算八字先生。

  卫多说:“敢来片马的算八字先生,卦卦算得满准。哦——当真,哄你是小狗。”

  胡乱扯网,倒是可以咸淡搭界两句,但我是最害怕能掐会算的。算得准的,未卜先知,人活得多没得劲,没得意思啊。一般这时,我就闪进龙门子院坝头,虚掩门。

  卫多说我:你这是屁儿小。

  上午,还要过往个卖豆腐的矮小男人,挎个湿落落的箱盒盒。蓝衫褂、蓝围裙,干干净净,只是个白蜡壳,就是秃顶。我喜欢他过过往往,是喜欢他的腔调:远看嫂子那头来/不高不矮好身材/好比街上嫩豆腐/轻轻一挨水就来。

  卖豆腐的总是在门前唱一会儿再走,声调里满水满清亮。

  偶尔听到几句调侃。

  “矬人!”

  “人矬,脚杆冇矬!”

  有女子山坎坎间甩出话语:“豆腐干干脑壳壳,一根二根毛没得。”

  卖豆腐的紧搭腔:“有的歇在卡巴裆,有的荒在肚皮上。”

  女问:“歇天冇歇地,晓得不?”

  男答:“歇树冇歇枝,歇枝冇结果!”

  “歇你两个球儿。打我的条子,找不到门。灶坑眼眼没得热火,往下落淌吧你。”女子骂了一句,放出爽笑。

  “爬上就得爬下,嘴硬屁儿松,难久长,走喽。”男人就顺着青石板往下颠走,一路淌落下豆汤白水。

  这时候的天,都是朗朗的晴。没得云,没得风。怪不得人们,都有松松快快的心思,搭讪逗笑。

  晚上,偶尔还可以听到院坝阳台上有女子在安安静静唱小调,尖溜溜地:高山点荞荞碰荞/幺姑娘梳头摇几摇/问你幺姑娘摇什么/三月杨柳正抽条。

  另有一首我没得记周全:豌豆花开排对排/小情哥招手我就来/大渡河边水流淌/就像XX已张开。

  大渡河边桥头上有个婆婆摊,小铁炉、木炭火、竹挑挑。有香葱辣子凉粉;有加一把嫩绿的豌豆尖尖的汤抄手。泼上调羹红红的海椒辣子油,落味之极,昂昂得好吃惨啦。摊婆婆裹着青布包头,瘦小的身材,水蓝的紧身黑襻斜襟夹袄。问她姓啥,她说:未撇朱。

  背脚、挑子客,过路人多起时,摊摊前,一十个二十个坐满一坨宽地。木柴扁挑,一路两路,在台阶上行行排排硬是好看。再听他们嘻嘻哈哈,扯烂天网,摆摆龙门阵。我开心爽快得很,像脑瓜顶上高天临头。

  摊子朱婆婆,是九襄镇子的。时不时卫多托她,给我带些醪糟蛋、酸青菜、腊肠、豆干、文君头曲酒。我的一日三餐,都由摊婆婆包了。

  3

  这一天,雨下得恼火得很。从清早到黑更,丁点儿不歇气。一般这个时候,我就搞点豆腐干儿多喝杯酒睡下。但狗日的今天不知为啥子,又加了二两文君头曲,还是清醒不困。

  睡不着的鼻子在黑夜里格外地敏感,我闻到了霉气味儿,还夹杂着酸、辣和腥膻。看看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不知这股腥味儿从何飘至。

  爬将起,蜡烛点起,把窗扇虚开一道缝缝。墙壁藤叶中有只大脚蛇子,哧溜溜地跑脱。

  大渡河畔雨霁,有湿淋淋的银光,却不知月亮躲在哪里?吱——吱——吱的水车声,叫出凄凉。对面的山朦朦胧胧,河水苍茫。只有这边滩滩上,照得清楚。我望了一歇火,眼睛麻麻酥酥的,看滩滩上就影绰。躺倒床头目闭一会儿,再看起,原来是一只毛狗,孤单单地在跑来跑去。

  当真想起挑子客,在朱婆婆摊吃辣凉粉时说的话:说河滩上有石头毛狗,河水要涨起它就岸上移,河水要落起它就岸边挪。每一次挪动前几日都会在滩滩头,跑上半宿,吠叫半宿。挑子客说得满嘴海椒红油。

  我想,莫不是这只石头毛狗?耳目朝向窗外,却没听得咬叫。仅有水车,吱——吱——吱,更加慢吞吞地转。

  睡过一觉醒来看滩滩上,那家伙还在跑。水车也没得歇起。四外没得声音,光是夜晚的寂寞。

  再醒。太阳清光,从藤萝间隙照到屋头。

  我跑出石屋,跑下石街,跑到河滩。细沙滩中独戳一块汉白玉怪石,活脱凿雕的一只毛狗。再看四周沙地,毛狗脚印走出圈圈,密密匝匝地清晰。

  早餐吃抄手时,我给摊婆婆说了这眼见。摊婆婆惊青了瘦巴脸,看看吊桥下,看看河滩,声色郁郁地说:“这河要歇水了,拦不住石毛狗。”

  “长歇吗?”

  “五十年前有一次。就是你住的石屋头姑娘死的那年。都传说这石毛狗是她的白毛狗变的,我却不言语。其实我小时候跟阿婆来摆抄手摊,就看起过。只是那时,没得现在这么阴惨惨地白。”

  “石屋头姑娘为啥子死?”

  “她和放猪的马七赶场时碰到,两眼对对就好起。马七满有德行,人也帅呆呆地。只是那女子,面孔麻麻。”

  “只要对上眼,麻脸也没得啥!卫多说过,这里流传的一句话:麻人有福,麻鸡有肉,麻子洋芋粉笃笃。”

  “对头,可她爹妈嫌他家贫困。马七就愣愣地坐到她家门坎头,抡着柴刀说,你们要是不同意老子日你家女子,就砍了你们狗日的全家。我不是说耍哩。他模样凶煞得很。”

  “她家吓坏了,就找了端公(巫师)。端公封证说:让他俩背上一副磨子,盘拢到白秃壳儿山上,一人放一扇滚下。磨盘到山根根儿若是合了,他俩就成亲,若是分了他俩就各奔东西。他俩说,要得!”

  这时候,一队挑子客,打着筛糠糠地从桥上过来。摊婆婆打住话,添了水添了炭火开始张罗。我只好回山上石屋。

  天黑尽,睡过一觉爬起去茅厕解溲。打开门,月白水亮下,院坝头站着个人。吓坏我,尿到裤裆。是摊婆婆,她怀里还抱着个装食品的木盔盒。把她拉进屋头,看她神色紧张,索性再点上两根儿蜡烛,亮堂阳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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