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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缘同镜象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2365
老城

  一

  “一法不当情,万缘同镜象”,这是《二十世纪书法经典·李叔同卷》里的一副楹榜。是它让我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了解了一点禅宗的玄妙,也因此走近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弘一法师。我不是诗人,我想,你即使是诗人,也不要随意解释这两句诗,它要靠心释。你体会到了什么,你就在心里念诵什么。和佛家参禅一样,不是靠解释通什么,就可以理解什么是禅的。所谓“渐修顿悟”,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苦思冥想,才能了悟其中的玄妙。

  那部四开本的《李叔同卷》在我的书架上已经沉睡数年。一套二十几本的书,刚刚到手的时候,总是要浏览一下。慎重之下,我选择了吴昌硕和齐白石,认真地研究了他们书法的走向。我喜欢他们的尺牍,还有那些题跋款式,那些近于朴实的、原生态的书法状态,是写出来的,不是画出来的,也不是勒出来的。实话说,我并不喜欢李叔同的书法,那种没有任何人间烟火气,没有棱角,没有大的波澜起伏,悠闲几近于懒散的状态,是我等俗界所不能理解的。

  与释家相关的书法家很多,颜真卿晚年就曾经接近佛家,黄庭坚也曾在禅宗里找到了书法要“渐修顿悟”的灵感,苏轼为“东坡居士”,而董其昌更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画禅室”,其书法理论就在《画禅室随笔》之中。智永是书法家,也还有人间的生气。最为张狂的是怀素和尚,气势开张,一派云卷云舒,书法是没有佛家气息的。

  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也就将各卷再翻阅一遍,眼光便停留在了“一法不当情,万缘同镜象”那幅对联上,久久不能离去。初看也没有什么稀奇,越看越不能走了。那股佛家的安详,那种佛眼看世界的透辟,那置身于香火中,没有被熏晕的清晰,那笔画的随意入境,那布局的舒坦,深深吸引着我。于是,我开始搜集有关李叔同的资料,中国历史上有名望的大文化人,就缓步向你走来——赵朴初、柳亚子、曹聚仁、叶圣陶、丰子恺、朱光潜、刘质平、夏丏尊、马一浮……这名字还可以再添下去。他们或称师或称友,都对这位中国佛家大师尊敬有加,崇敬之余,继之以颂扬。

  公元1918年,中华民国七年,岁在戊午,属马。三十九岁的李叔同在事业蒸蒸日上之际,从容离开职位,出家当了和尚。这引起了一定的轰动,也让种种猜测口耳相传,这猜测与轰动是不难理解的,他的出家让人不能不感到极其意外。已经享誉世间,家庭也没有变故的迹象,周围也没有发生恶性事件要他负责,何以出家?时至今日,依然没有确切的说法。在李叔同的所有文献中,几乎找不到他何以离开俗界的任何线索。后人的说法,仅仅限于猜测而已。就是与他最亲近的师友、学生,也无法真正了解他的内心世界。

  马年的正月初八,李叔同已经在虎跑寺皈依了悟上人,直到农历七月十三日,才正式剃度,法名演音,号弘一。他在离校前,将一生所积之艺术珍品、金钱、衣物全部分散。金表、诗词、书法卷轴、贵重纪念物全部留给夏丏尊;音乐、绘画、剧照,按学生兴趣,分别留给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李鸿梁等;衣物、用物,分散给校中的工友;金石作品,全部埋于西泠印社印冢中;油画作品,赠给国立北京美术专科学校;上海家中的钢琴、字画、珍贵饰物、金钱,全数留给日籍夫人。

  这一举动使得李叔同成了以后的弘一法师。我们试着接近他的内心世界,解释他的书法的所以然。

  二

  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中国正处于极度衰退时期。公元1880年,大清光绪六年,岁在庚辰,属龙。这年的十月二十三日,李叔同生于天津。父亲李筱楼进士出身,曾经当过吏部尚书,家里经营盐道,后又开银行,家境优越。

  虽然李叔同为侧室所生,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未必不能保持优越的家庭生活,在平静而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大。然而,好事情不能都在一个人身上。父亲六十八岁那年他降生,在他五岁那年,父亲去世。李叔同母子处境发生了质的变化,对于他们母子来说,失去了家庭的依靠。没有任何材料表明,在李筱楼去世之后,他们母子受到了虐待,但他们在家中地位可想而知,侧室子女难以被视为正出。

  五岁的李叔同目睹了一个重要的场面。据说他父亲的葬礼是做了道场的,请了和尚唱经,超度亡灵。李叔同对和尚念经颇为敏感,他觉得那是另一种美妙的音乐,像是基督教的唱诗班,给人以超然物外的暗示,完全忘了悲痛与神伤。这给弘一法师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一颗种子,等待着佛的雨露与甘霖而发芽。然而,幼年丧父,那唱经的旋律过去,便还是悲怆,这隐痛,对李叔同孤僻性格的形成有重要的影响。

  我在很多文章里说过,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半路出家是没有太大出息的。你可以不想当书法家,如鲁迅,如茅盾,或者郭沫若,但是,从小就靠毛笔写字,是书法家必备的经幼年启蒙的素质。混迹于书法家行列的半路出家的书家,往往自己不觉得什么,作品一经放在读者面前,便会露出破绽。没有这个幼年启蒙,没有童子功,终究会被识破。

  公元1892年,李叔同十三岁,即为书法所包围,开始临摹籀文猎碣,其后没几年,就学习篆刻。也是从这年,开始临摹经典法书,与他兴趣相近的,大概是魏碑了,一经浸染,便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以猎碣为发蒙,篆刻为底气,魏碑为基础,书法这大厦的底座,就坚如磐石了。

  李筱楼的离世,使得这个大家庭失去了重心,步履摇晃,家族已成涣散之势。我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公元1899年,李叔同与母亲、妻子举家移居上海城南草堂。从这年起,到他渡海东瀛的1905年,这五六年的时间,是他各种才华茁壮成长的时期,诗歌、书画、音乐等方面的杰出才华均有张狂的展示。虽然在十八岁就结了婚,也有了儿子,但他没有摆脱一般浮浪子弟的习气,频频与上海名妓交往,作了大量的诗歌相赠。在我们初次接触这方面资料的时候,的确难以理解李叔同的放浪形骸,但我们了解历史背景的惨淡,才会明白,作为才子的李叔同,作为惨淡历史中的才子,一定会有佳人,才会走“才子佳人”的老路,而这老路,向来被当作美谈,为文人津津乐道。

  如果说父亲的去世,使幼小的弘一法师的孤僻性格开始形成,那么,母亲的去世,却让他彻底摆脱了“才子佳人”的模式。他脱离了佳人,只当才子了。毫无疑问,母亲的去世让他哀痛难耐。也许,在他的心底,早已经没有了父亲的概念,母亲就是他全部的亲人。我也常常偏执地想,母亲替代父亲的教育,可能使得被教育者更能发愤,但是,缺乏男性“性质”固有的精神支撑,终究是孤僻性格的催化剂。

  三

  艺术家成就之后以字行者居多,如吴昌硕之昌硕。叔同即为字,名字所用颇多,罗列无益。刘质平所著《弘一上人史略》最为详细,其名号有二百左右,是经过弘一法师本人认定过的。

  现在,我们要关注他渡海东瀛了。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行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这是李叔同《金缕曲·别友好东渡》中离别时的心情,其爱国情怀了然不惑。到日本干什么去?求学!到了日本,很快入学上野美专学习油画,旋即在音乐学校学钢琴,还在剧作家藤泽浅二郎处学习戏剧,相约同好友人组织春柳剧社,这一系列的文艺活动几乎在同一时期。这是怎样的天才呢,又是有多大的精力呢!

  多年以后,当弘一法师坐在寺院道场弘扬佛法的时候,当僧众向他致敬的时候,当他披着袈裟行走在大寺小庙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在日本留学的李叔同,曾有让人吃惊不小的举动!事情完全是一场灾难引起的,当时两淮水灾泛滥。在日本的留学生们,为了筹集赈灾款,决定演出话剧《茶花女》和《黑奴吁天录》。谁也想不到,扮演女主角玛格丽特和爱米丽夫人的竟是后来的弘一法师,据说演出非常轰动。这是中国人演出话剧的发端,李叔同也是话剧中男扮女装的第一人。李叔同后来在多方面取得骄人的成就,与他的天才分不开,更与他的用功紧密相联。对李叔同印象不十分好的戏剧家欧阳予倩说:“老实说,那时候对于艺术有见解的,只有息霜(叔同)。他于中国词章很有根底,会画,会弹钢琴,字也写得好。他非常用功,除了约定的时间以外,决不会客。”

  用如饥似渴来形容留学时的李叔同,一点也不过分。

  公元1912年,民国元年,干支壬子,属鼠。三十二岁的李叔同已经在前一年回国,这年到上海,参加了柳亚子主持的南社,在《太平洋报》任美术编辑,与苏曼殊、柳亚子等是同事。同年受聘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与夏丏尊成为莫逆之交。丰子恺、刘质平为入室弟子。他创作的歌词也达到很高境界,如广为传唱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二十文章惊海内”虽然不够谦虚,可也不算夸张。被丰子恺称为“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的李叔同,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在多个领域展示出杰出的才华。这样的文艺天才、文艺通才,在中国历史上是极其少见的。丰子恺就说:“他博学多能,其国文比国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历史比历史先生更高,其常识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书法金石的专家,中国话剧的鼻祖。”他教的却是美术和音乐。

  少年得志,事业顺畅无阻,除了结发妻子外,又有日籍继室,虽然他名下的三十万财产在经济大潮中化为乌有,毕竟他还不是穷人。这等人物,突然发愿出家,如何让人不惋惜,怎么能够接受呢?

  四

  公元1916年寒假,李叔同到虎跑寺实行断食,决定更新自我,取老子“能婴儿乎”,改名李婴。这是他在俗家改的最后一个名字,也没有叫起来。李叔同皈依佛门,后人对他的称呼是“弘一法师”或“李叔同李先生”,“息霜”等也偶尔提起过,其他名字则很少见诸文字。

  李叔同出家,当时即已轰动,就是与他交往密切的人,也难以理解。而李先生从来也不解释,至于大家怎么样猜测,他就不管了。曹聚仁不无感慨地说:“他心底的谜,我们是猜不透的。”他的得意弟子丰子恺先生有一次应厦门佛学会邀请演讲,题目是《我与弘一法师》。他将人生的生活分为三层,即物质、精神、灵魂。物质就是衣食,精神就是学术文艺,灵魂就是宗教。他说:“他怎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了呢?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他将人生的三层次比喻成三个楼层,脚力大的,就上三层了。我倒觉得,这说法迄今为止,是解释得最好的,也比较接近真实的弘一法师。丰子恺给南普陀养正院书联云:“须知诸相皆非相,能使无情尽有情。”毫无疑问,李叔同受到了禅宗的吸引,认为世间的一切都可能消失。父母的去世,尤其将他抚养教育长大的母亲离开他,让他受到了空前的刺激。他完全依赖的人、亲爱的人,也会不跟他商量就永远离开人世,再不会见面。艺术也许会在斗转星移中逐渐消失,而灵魂到天国,是永远存在了。

  禅宗的魅力于李叔同固然大得超过了一切,但是,我们不免怀疑,这仍然不是事情的全部。信仰宗教的人多的是,何以不顾一切的要出家?我想,一定有他性格上的问题。以平常人的眼光看,他抛妻弃子,在东洋娶了姨太太,出演《茶花女》反串旦角,这在当时的年代,是极端的举动。

  据夏丏尊说,他们在做同事的时候,宿舍遭小偷,查不到偷窃者,夏丏尊很是郁闷,就请教李叔同。李叔同先生给他出主意,让他发个布告。布告的内容也草拟停当,说是做贼者速来自首,如果三日内不来自首,足以说明我的诚信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誓以一死以殉教育”。他还嘱咐夏丏尊,“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夏丏尊问了,如果三日后没有人自首,该当如何?李叔同先生说,当然得守信用,就得自杀,“否则便无效力”。

  如果这事情轮到李先生自己,很有可能对小偷不予理睬,如果真的要理睬的话,就会有惊世骇俗的举动,以采信于人。不过,我倒愿意将这个故事看成是李叔同先生的幽默,或者是后人敬仰先生,夸大其词。何以为真,何以为虚,则无从证实了。如果这一段故事夹杂了后人的敬仰成分,也夹杂了夸张与渲染,那么,他在世俗生活中的不近人情,则是确凿无疑了。戏剧家刘半梅给他下结论说:“其脾气之怪,实在无出其右。在社会上是此路不通的,所以只好去当和尚。”

  其脾气怪到什么程度?

  他所娶日本姨太太的母亲,到女儿家看望,正值下雨,要借雨伞一把,李叔同就是不答应,他的理由是“当初你女儿嫁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说过将来有一个丈母娘要来借雨伞的”。这故事有点幽默,或许也是开玩笑,也许是后人编派。但是,据欧阳予倩说:“自从他演过《茶花女》以后,许多人以为他是个很风流蕴藉的人,谁知道他的脾气,却是异常孤僻。”欧阳予倩说的孤僻,是他们相约八点见面,仅仅迟到了五分钟,李叔同就是不给开门,只打开窗户说:“我和你约的是八点,可是你已经过了五分钟,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们改天再约吧!”这伎俩不是一次,据说应用到很多人身上。人本来在家,就是不给客人开门,逼迫别人打道回府,无论如何让人难以接受。

  让我们常常感叹,李叔同这样的不近人情,这样的怪癖,怎么还有那么多铁杆朋友,怎么会还有那么多门生敬仰他。以我们知道的故事论,还不把人得罪光么?这就是人生的玄妙,这就是中国人的心理,这里也包涵了中国文化、不为外人理解的中国人的心理结构。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现象,一个人对人客气无比,掸衣展领,无微不至,却没有人缘,别人视同饭店门口女郎的“欢迎再来”,或壁上“宾至如归”。商人说我们是上帝,我们从来也没有相信过。

  李叔同的个别,他的怪癖,是真实的,不是作秀。尽管不近人情,但那些接近过他的人,并没有受到过他的任何伤害。

  世间已无李叔同,我们后人景仰弘一法师,找出这些故事,并非要编派我们景仰的人。苏轼为艺术全才,然则,若说方面之广,还要让给李叔同。音乐、诗词不说,仅仅绘画、书法、金石方面,《李叔同谈艺》一书,就囊括了西方绘画简史、中国绘画简史、中国书法简史和中国篆刻简史。这么多项目做起来,其超凡的学识不说,就是罗列一番,也颇费时日,他是无法应酬更多的闲杂事务的。据说林散之晚年,索取其书法的,也到了巧取豪夺的程度,不给人家要出人命,如果都应,自己要出人命,逼得林散之几度想自杀。

  将李叔同的出家,仅仅归纳为他要到第三层楼,无法说服人;仅仅归纳为他的怪癖,“在社会上是此路不通的,所以只好去当和尚”,也只是半解。若是将两个方面放在一起,再行考量,与事实就相去不远了。禅宗召唤这一代大师,世间的喧闹让他无法专心于要研究的新的领域。以他干什么都要专心,干什么都要彻底追究、达到顶端的性格,他的出家是别无选择了。这样,“一法不当情,万缘同镜象”,也就不用解释了。

  五

  公元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弘一法师在厦门,发愿与危城共存亡。“祖国”这个概念,在他的心中占据着首位,也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我们的判断,他的出家,乃是受到了禅宗的召唤,并非要完全抛弃我们这个世界。他要专心于他选择的信仰,不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干扰。数十载苦心向佛,深入研究,修炼最难修炼的律宗,终究被佛门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功德圆满。公元1942年,像他从容出家一样,立下遗嘱,侧卧圆寂于养老院晚晴室。

  实际上,弘一法师的书法,可以分为四个形态,它们完全不一样。以“一法不当情,万缘同镜象”为代表的,是佛门与俗界交接的形态,蕴藉有味,带一股佛门的感悟,还没有完全脱离俗界的气息;以“絜矩可为喻,玅义能顿彰”为代表的,是在佛门中,眼望俗界之作,只是身在佛门而已。毫无疑问,这些书作得自《张猛龙碑》的神髓,将魏碑行书化;以函札尺牍为代表的,则是心灵的不经意的外迹,是李叔同甚或是所有书家最为可观的书法,那一番自然流露,将书家的性格、情趣、功底、品格,一股脑地献给读者,最具内涵;还有抄写经卷的楷书和大量佛门之内的对联与其它形制的法书,或纯粹是禅宗所需要,或完全是玄妙禅宗的云游,抖落了尘世的一切欲望与缠绕,忘却了人间的龌龊与辉煌,一双法眼再也不看世间的峥嵘岁月,也不再看那千古都在演绎的悲欢离合,一心向佛,纯粹的、非狂飓所能动摇丝毫的定力,非俗界所能解也。

  对一个书法家的评价,可能要比体育裁判难得多。因为裁判是有统一标准的,那标准往往是不容置噱的。评判艺术品的不同在于,它也有标准,而那标准是不明确的,甚至还要受到评判者好恶的影响。尽管如此,历史终究显示出了它的权威,显示了它的不讲情面,显示了它的公正。全面看李叔同的书法,是具有一般书家所不具备的文化素质,尤其他的生命体验与生命质量,那一番“功夫在诗外”,你就只好望尘莫及。于书尤其可贵的是,他一经浸染,便一生没有放弃,到临终还写下“悲欣交集”四字,以书法终结了人世,让那四个大字,默默为他饯行,一直送他到极乐世界。

  欧阳修云:“自少年所喜事多矣,中年以来,渐已废去,或厌而不为,或好之未厌,力有不能而止者。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厌者,书也。”这情状在李叔同亦然。李叔同出家后,音乐、戏剧等“诸艺皆废,唯书法不辍”。诸艺俱疏,唯有书法一事未能割舍,这也是他的书法能够自成一格、在二十世纪的书法史册上占一席之地的缘由所在。在李叔同六十余年的生命历程中,至少有五十年的翰墨活动,最后禅心迹化:和颜悦色,从容论道,毫不矜才使气。他自己说书法,可见其独到处超过常人:“朽人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决不用心揣摩。”他自己多次讲书法首要是章法,占一半的份额。这就讲通了很多书家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笔笔自足,字字自足,行行自足,却不能整体成气候,难以达到品高如神之作。

  在我写的书法经典系列文章中,以经典书家为主人公的将近五十名,还旁及了几百名相关的书家。每次都是陪伴,都是游历,都是在研究中学习和领悟。我还没有陪伴过像弘一法师这样的人物,写到现在,我仔细想,我为什么写他,他在什么地方感动了我?我现在明白更多的已经不是他的书法了,似乎是他的人生,他的传奇人生与他的艺术成就密不可分。

  弘一法师一生中,最明白的,最具智慧的,就是他特别懂得句号怎么样画,在人生的什么地方画,什么时候画,画得圆不圆。他在该专心的时候,及时将“才子佳人”画了句号;在他失去唯一的长辈亲人的时候,他画上了“父母在不远游”那句古训的句号;在他学成归国后,画上了游学的句号;在他完成了人生能完成的事业,到达他能够到达的顶端的时候,他画上了俗界的句号;他在终成正果的时候而圆寂,让灵魂追随释迦牟尼而去。

  人,要知道什么是句号,写文章不能一逗到底,做人也不能一逗到底。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现象,官当得够大,也还在追寻逗号;财富积累得已经够多,也还不知道句号的意义。这逗号与句号的颠倒,往往会让我们看到高官和富贾的极度烦恼与痛苦。人生像一幅经典的书法作品,不斤斤计较一笔一画的模仿与追随,不计较世间的品藻讥讽,不计较一字一行的得失,整体布局得当,才是重要的。

  弘一上人圆寂了,完成了他一生这部“作品”的整体布局,章法精妙绝伦,疏密相间、紧健有致,让我们徜徉在似懂非懂之间,久久不愿意离去。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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