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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随军流转的经历,递进的寂寞,渐强的光辉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2202
张新颖

  一、再三重复的恐怖/平常经验

  沈从文跟随三百余人的队伍上路,当天步行六十多里,黄昏前到达名叫高村的大河边,坐船下行。“船上所见无一事不使我觉得新奇,二十四只大船有时衔尾下滩,有时疏散散浮到那平潭里,两岸时时刻刻在一种变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广大的竹林,黑色的悬崖,一一收入眼底。预备吃饭时,长潭中各把船只任意溜去,那分从容那分愉快处,实在感动了我。摇橹时满江浮荡着歌声。我就看这些,把家中人暂时完全忘掉了。四天以后,我们的船编成一长排,停泊在辰州城下的河岸边。”(《沈从文全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3卷298页。以下引本全集,只标卷数和页码,卷数和页码之间用分号,不同页码之间用逗号)

  他们驻扎在辰州(即沅陵)总爷巷一个旧衙门里,每天除了跑早操,大多时候无所事事。沈从文喜欢到河街,“那里使人惊心动魄的是有无数小铺子,卖船缆,硬木琢成的活车,小鱼篓,小刀,火镰,烟嘴。满地皆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总去蹲到那里看一个半天,同个绅士守在古董旁边一样恋恋不舍。”(13;299)

  那时节,五千家户口的辰州地方,驻扎了大致两万名军人,所属十分庞杂。沈从文编在湘西靖国联军第二军游击第一支队,归芷江人张学济管辖。不久,他们就被派往芷江(沅州)清乡。

  约两个团的队伍,坐船上行七天,走旱路三天,到了沅州所属的东乡榆树湾。部队在这里住了四个月,杀了将近两千人。所谓清乡,换一个说法是剿匪,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杀人。这种杀人而且简单到不必出去捉人,各乡区团总地主会送人来,倘若肯缴纳捐款,钱一送到,当即取保放人;没有能力拿出钱来的,牵出市外砍掉。有时也把团总地主捉来,罚一笔钱再放回家。

  沈从文在这里的场集上,看到两个乡下人,因仇决斗,用刀互砍,直到一人躺下为止;还有一件印象极深的事是,商会会长年轻的女儿得病死去埋葬后,当夜便被本街一个卖豆腐的年轻男子从坟墓中挖出,背到山洞中睡了三天,又送回坟墓里去。这事为人发觉,卖豆腐的男子押解到清乡司令部,随即就地正法了。临刑前,沈从文有机会跟他说过话——

  我问他:“脚被谁打伤的?”他把头摇摇,仿佛记起一件极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会,轻轻的说:“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点滚到棺材里去了。”我又问他:“为什么你做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当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什么是爱的神气,不理会我,但过了一会,又自然自语的轻轻的说:“美得很,美得很。”另一个兵士就说:“疯子,要杀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你怕死吗?”那兵士被反问后有点害羞了,就大声恐吓他说:“癫狗肏的,你不怕死吗?等一会儿就要杀你这癫子的头!”那男子于是又柔弱的笑笑,便不作声了。……我记得这个微笑,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还异常明朗。(13;304-305)

  榆树湾之后,部队移防怀化镇。因为填造枪械表需要会写字的人,沈从文由这个机会,升为上士司书,到总部秘书处做事。

  在这个小乡镇,有一种恐怖的经验——看杀人——再次重复发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恐怖仿佛就化为平常,成为生活中司空见惯的部分。

  “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作。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作的。”“由于过分寂寞,杀人虽不是一种雅观的游戏,本部队官佐中赶到行刑地去鉴赏这种事情的实在很不乏人。”而且,看过之后,“总有许久时间谈到这个被杀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辗转说到关于其他时节种种杀戮故事。”(13;308-309)

  匪夷所思的情景,不仅可见,竟然常见——

  白日里出到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兵士,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这一行人众自然是应当到我们总部去的,一见到时我们便跟了去。(13;313)

  《从文自传》叙述这一类事情,多数时候故意表现得不动声色,出以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口吻;他好像把自己写成了一个“看客”——如果看杀人只是看杀人,而没有对自己产生实实在在的影响,真正地无动于衷,麻木不仁,那么,他就是一个鲁迅所说意义上的“看客”。

  事实可能与叙述产生的印象相反:看杀人的经验,深刻地“教育”了这个成长过程中的小兵,以显著的方式渗透到他的思想、意识、感情、人格的形成和发展之中,成为终生不可消除和磨灭的重要因素。有这样的因素参与建构的这么一个人,当然与没有此类因素参与建构、没有受过同样“教育”的别的人,存在着重要的、无法泯灭的区别。所以,即使《从文自传》有意保持叙述语气的统一,在讲到怀化镇的生活时,还是从叙述的控制之下,泄露出这样不平静的、沉痛至深的内心信息:

  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切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分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从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不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过的气味……(13;306)

  乡民被拷打审问时,沈从文照例得行司书之职,坐在一旁录供,“把那些乡下人在受刑不过情形中胡胡乱乱招出的口供,记录在一角公文纸上。末后兵士便把那乡下人手掌涂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处按个手迹,这些东西末了还得归我整理,再交给军法官存案。”(13;313)

  二、“我以为我是读书人”

  怀化是个六百户左右的小镇,沈从文随总部驻扎在一所杨姓祠堂。一如从前,他对膏药铺、豆腐坊、南货铺、烟馆一类的地方,总有未曾稍减的兴致。他发现了一个制铁工厂,一个人常常跑到那里去,弄明白了环节和工序,替人拉风箱,看高巍巍的炉口喷起一股碧焰;又跑到修械处,看那个麻子主任高高地坐在一堆铁条上,一面唱《孟姜女哭长城》,一面指挥三个小孩子舞动铁锤。在总部,上上下下都喜欢这个小师爷,因为他会焖狗肉,每五天赶一次场,他总得做一回厨子;他自己也高兴做,这比写公函呈文之类更对他的兴味。

  爱吃狗肉的军法长萧选卿很有点学问,他问小师爷叫什么,听到沈岳焕这个名字,随口道:“焕乎,其有文章!”语出《论语·泰伯》,据此建议小师爷改叫沈崇文。军法长作旧诗,热心地要沈从文跟着他学。此前沈从文公务空闲常临帖写字,这一来,他又埋头学了几个月平平仄仄。

  司令部来了一位姓文的秘书官,白净文雅,在满口野话的官兵中,很是稀奇。他见沈从文那么一点点大,一说话也老子长老子短,就和气地劝他,应当学好的,世界上有很多好事情可以学。沈从文回答,那你说说,看看什么样好就学什么吧。由此开始谈话,谈到后来,不知不觉成为要好的朋友。这两个人的谈话,其实是一种知识互换,沈从文学狼嚎、虎吼,告诉他野猪脚迹与山羊脚迹的分别,他讲火车、轮船的声音,以及电灯、电话的样子;沈从文说杀头、开膛,他讲美国兵英国兵的制服,鱼雷艇,氢气球。两个人彼此惊奇对方的知识,这种交换谈话各有所得。

  《从文自传》没有写出这个秘书官的名字——他叫文颐真,湘西泸溪县人,曾经留学日本——却特别真切地写出了他向一个小兵所开启的另一个世界的缝隙。这个小兵本能地亲近自然和人事,现在,在自然的世界和人事的世界之外,又有一个世界引起了他的敬畏之感和探究的渴望。这个世界,以前被他称作用文字写成的“小书”,以后他会慢慢纠正这个看法,慢慢认识文字的“大书”,文化和智慧的“大书”。眼下,只是一道缝隙,就足以让他惊讶不已。三天后出了太阳,文秘书打开行李箱,“我看到他有两本厚厚的书,字那么细小,书却那么厚实,我竟吓了一跳。”文秘书见他为那两本书发呆,就说,这是宝贝,天下什么都写在上面。

  这样说来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书面,恰恰看到书脊上两个金字,我说:

  “《辞源》,《辞源》。”(13;316)

  沈从文下楼洗了手,把《辞源》翻了许久。文秘书又问他看过报没有,两人于是讨论报纸。结果是,再加上一个老书记,三人各出四毛钱,订了一份《申报》——报钱买成邮花,寄往上海,等着报纸从上海寄来。这份报纸订了两个月。

  文秘书把他的《辞源》视若珍宝——这部以语词为主兼及百科的综合性新型辞书,一九一五年初版发行,对于当时中国的“读书人”,确实是新鲜的——沈从文要每天翻翻看看不可能,还是只能看看《秋水轩尺牍》,或从副官长处一本一本借《西游记》。办完公事,从窗口望去正对着戏台,就用公文纸头描画戏台前面的浮雕。“但我梦里却常常偷翻他那宝书,事实上也间或有机会翻翻那宝书。氢气是什么,《淮南子》是什么,参议院是什么,就多半从那本书上知道的。”(13;317)

  所谓清乡驻防,实际不过是占地就食,靖国联军第二军实力尚厚,得以占到较有优势的防地。到一九一九年下半年,联军内部之间的势力发生明显消长,陈渠珍接替田应诏任靖国联军第一军军长,一九二〇年又任湘西巡防统领,力图自强,日有振作;张学济的二军在财政和军事方面都出现困难,第一支队清乡除杀人外毫无成绩,防地难以维持,一九二〇年初匆忙中退向下游。“于是仍然是开拔,用棕衣包裹双脚,在雪地里跋涉,又是小小的船浮满了一河。五天后我又到辰州了。”(13;317)

  返回辰州未久,第二军全部以“援川”名义,开赴川东就食。沈从文因年龄小,就和一个老年副官长、一个跛脚副官、一个抽大烟的书记官,连同二十名老弱兵士,在辰州留守。他每三天写一份报告,月底造一份留守处领饷清册呈报,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事要做了。

  他每天到河滩散步,上水船下水船那么多,却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水落水涨,船来船往,各色货物,水手,一切那么和谐,那么愁人。“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的注视许久。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我感觉到我是寂寞的。”(13;319)

  同卖汤圆的老人谈谈;爬到墙头看驻扎在考棚的卫队;跑到井边,看人家接水,看人家洗衣,帮老妇人递桶、递瓢;又到靠近学校的城墙上看教会学生玩球,他们把球踢上来时,给他们踢回去……

  在城墙上,见一群女人从对面走来,小一点的女孩子远远就喊“有兵有兵”,想回头走。“我那时总十分害羞,赶忙把脸向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让这些人从我身后走过,心里却又对于身上的灰布军衣有点抱歉。”——

  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分尊敬?我想起那册厚厚的《辞源》,想起三个人共同订的那一分《申报》,还想起《秋水轩尺牍》。

  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细字,一写便是半天。(13;320-321)

  这样寂寞的日子,使他躲过了一次大劫。十二月,他们的部队在鄂西来凤遭当地“神兵”突袭,全军覆灭,熟人被杀殆尽。等到消息最终被证实,留守处即告解散,每人领了遣散费,年底各自回家。

  三、《说部丛书》

  一九二一年初,沈从文又离家,到芷江投亲。他的堂舅黄巨川做了警察所长,他就在警察所里做办事员;不久警察所接管屠宰税,他就又增加了税收员的事务。芷江还有一位亲戚,是个“大拇指”人物,熊捷三,民国第一任总理、凤凰人熊希龄的弟弟,是他的姨父。

  他的舅父和姨父来往密切,时常作诗唱和,沈从文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很有兴致。为得到对抄写的称赞,他勤习小楷;还学会了刻图章,写草字,作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

  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最初被承认的才华,在书法方面。有一位警备队长两年前殉职,警察所为他立碑,就由沈从文书丹。这块青石碑幸运地保存了下来,现藏芷江县文物馆,碑名“芷江县警备队队长段君治贤墓志铭”,落款“潭阳邓其鉴撰文 渭阳沈从文书丹 渭阳沈岳焕篆额 中华民国十年岁次辛酉二月谷旦立”。有意味的是,篆额署原名,书丹署改名——以前军法长建议他叫沈崇文,后来他自己改为沈从文。这大概是目前可见最早正式用沈从文这个名字,但他似乎并未完全确定下来从此就用它了。名字前面的渭阳,即凤凰,却要古老得多:《元和郡县志》记载,唐垂拱二年(686年)在坡山西址设渭阳县,坡山即凤凰山,渭阳县城就是凤凰黄丝桥古城。

  熊捷三的家,青云街的熊公馆,沈从文在这里消磨了不少闲暇时光,不仅看到许多字画,更发现了两大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这是沈从文第一次阅读西方文学,集中反复地阅读林纾以文言翻译的小说——除了那三本书外,他在别处还提到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记》,或者说一大套林译小说——他本能地敏感到小说这种形式和他性情的贴近:“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别的书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现象。即或它说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它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13;323)

  沈从文还从熊府的书箱里,找出十来本白棉纸印谱,从中认识了许多汉印古玺的款识。公馆右隔壁是熊希龄设立的“务实学堂”,从这个学校的图书室,沈从文翻阅过《史记》《汉书》和其他杂书,其中有一套《大陆月刊》,连载《天方夜谭》,给他留下深刻的印忆。

  沈从文的母亲把家里的房屋卖掉,和沈从文的姊妹一起,也到芷江来和沈从文同住。既然儿子有一份不错的差事,而且挺有出息的样子,加上芷江的亲戚多,熊捷三的太太是自己的妹妹,迁到这里来生活,似乎是个合理的打算。至少在初来的日子里,她甚至以为,一家的转机就快到了。

  黄巨川得肺病意外亡故,捐税抽收改为一个新的团防局管理,沈从文就成了团防局的收税员。在团防局他认识了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两人十分要好,这个人还和和气气邀请沈从文到他家里看他的姐姐,一个白脸高身材的女孩子。很快,沈从文就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白脸女孩子,而且相信那个白脸男孩子的话,以为白脸女孩子也正爱他。他不是学会了作诗吗?正好派上了用场,无日无夜作旧诗,作好就让白脸男孩子捎给他姐姐。沈从文母亲卖房屋的钱是交给儿子保管的,不知怎么开始的,白脸男孩子跟他借钱,今天借去明天即还,后天再借去,大后天又还给他,借借还还,到后来算来算去却有大约一千块钱没有着落。直到这个时节,沈从文才明白过来。不用说,那个白脸男孩子再也不来为他传递情诗了。

  这一笔数目巨大的吃亏吓着了他,他想不出怎么办,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八月底,他偷偷离开母亲和姊妹,想走得越远越好。

  四、“打流”

  沈从文坐船下行至常德,靠岸找小客栈投宿,意外地遇到正住在客栈里的表兄黄玉书,他大舅黄镜铭的儿子。黄玉书从常德师范学校毕业后,曾去北京等地求职,未成,就回到常德等待机会。沈从文本来预备到北京或别的远处去,黄玉书留他一起住下,以后再做打算。这样,他就在常德过了四个多月无所事事的日子。

  常德的河街比他以前流连的辰州河街可要丰富得多,两里长,他每天走一两个来回,任何一处都可能随意蹲下来看看。河街中最吸引他的是叫麻阳街的一段,一面是城墙,一面是临河而起的小屋。烟馆,面馆,杂货字号,屠户,贩卖小船上应用器具的小铺子,小小理发馆……专供划船人开心的妓院,常见三五个大脚女人迷笑,轻轻用麻阳腔调唱歌;船只拢岸时,河街上到处是水手,把从本乡带来的干鱼或大南瓜送给亲戚朋友;小孩子三三五五捧了红冠公鸡,各处寻找别的公鸡打架;卖糕的必敲竹梆,卖糖的必打铜锣;骂街的妇女;穿青羽缎马褂的船老板;街头许多人张大了嘴看傀儡戏,到收钱时却一哄而散……“我到这街上来来去去,看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乐又如何忧愁,我也就仿佛同样得到了一点生活的意义。”(13;329)

  有时候他跑向轮船码头看小轮船——他看过湘西河流里许许多多撑篙划桨拉纤的船,却不熟悉轮船——他好奇的不仅是轮船的样貌,更好奇轮船所来自的外面的世界。他看那些学生模样的青年和体面的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行李,间或发现某个皮箱上贴了上海北京各地旅馆的标志,总悄悄走过去好好研究一番。

  有时候他出城去找染坊工人和马夫说话;有时候跟随送葬行列,看下葬的程序和家乡的习俗如何不同。他给母亲写了封忏悔与自责的信,接到回信时到城墙上去哭。

  离小客栈约三里的地方,有一所女子小学,黄玉书和沈从文来这里看亲戚,偶然认识了杨光蕙。杨光蕙生长于凤凰苗乡得胜营,桃源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学音乐美术,毕业后在这里教书。黄玉书学的也是音乐美术,与杨光蕙一见钟情,两人不久就恋爱了。几年后沈从文开始写作,在初期的作品中,有一篇散文《流光》,写的就是这两人恋爱的故事;其中,黄玉书是这样的形象:“三表哥是一个富于美术思想的人。他会用彩色绫缎或通草粘出各样乱真的花卉,又会绘画,又会弄有键乐器;性格呢,是一个又细腻,又懦弱,极富于女性的,搀合粘液神经二质而成的人。……清癯的丰姿,温和的性格,在一般女性看来,依然还是很能使人愉快满意的丈夫啊!”(11;37)

  在这两个受过“新思想”教育的“新青年”的“自由恋爱”过程中,曾经的小司书沈从文扮演的角色,是在表兄的央求、夸赞之下,代写情书,前后大概有三十封,并负责传递。有时去学校,两个恋人坐在大风琴边,沈从文照例站到后门边观风。校长蒋老太太一到学校,沈从文作个暗号,里面琴声忽然响起。

  这位女校长蒋慕唐,有个女儿叫蒋冰之,几年之后将以丁玲的名字登上文坛。

  小客栈每天连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钱,五天结一次账,除了黄玉书每隔一两个月向父亲要一次钱,表兄弟俩就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老板照客栈规矩不破脸就不能赶客人,他们的房间却从三面大窗的官房迁到只有天窗一片的贮物间,再迁到茅房隔壁的小间。表兄性情洒脱,又在恋爱,不以为意,沈从文却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在认识杨小姐之前,表兄弟二人曾经去常德上游九十里的桃源县谋职。当时湘西巡防军的一部分在那里驻扎,两人拿着凤凰同乡向膺生的介绍信,见了二支队司令贺龙。此事无果而终。

  走投无路之际,有一只押运军服的帆船,正预备从常德上行到保靖,押船人叫曾芹轩,是沈从文哥哥的老朋友;沈从文去桃源时碰到姨表弟聂清,从保靖总部派下来作译电,这时候正要返回总部。一九二二年一月中旬,沈从文抛下表兄,和这两个人一同坐了这小船,向沅水上游驶去。

  曾芹轩是个妙人,摊开军服躺在船上,听他说种种故事,倒也有意思。他在女人方面经验丰富,说到时,“从不显出一分自负的神气,不骄傲,不矜持。……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女子,皆仿佛各有一分不同的个性,他却只用几句最得体最风趣的言语描出。我到后来写过许多小说,描写到某种不为人所齿及的年轻女子的轮廓,不至于失去她当然的点线,说得对,说得美,就多数得力于这个朋友的叙述。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却常常是妩媚的。这朋友最爱说的就是粗野话……在我作品中,关于丰富的俗语与双关比譬言语的应用,从他口中学来的也不少。”(13;333)——多年后沈从文写《湘行散记》,第一篇“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写的就是曾芹轩。

  七百里航程,只走过八分之一时,他们的钱就全花光了,却仍然有说有笑,“说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风,让船儿慢慢拉去,到应吃饭时,便用极厉害的辣椒在火中烧焦蘸盐下饭。”(13;333)

  船随同一批有兵队护送的货船同时上行,一百来只大小不等的货船同时拔锚、抛锚,有船出事时总得停顿半天,有些路段船夫还得下水拉纤,每天多则走三十里。为减轻重量,他们三个人也常常上岸步行。

  十八天后,到了辰州,那天恰是大年初一,黄昏时分三个人空手上岸,到市街看了一阵春联,从一个屠户铺子经过时,忽然上面抛下一个大爆竹炸响,吓了一跳。接着有两个商人经过,屠户家楼口小门里,又抛了一个爆竹下来。曾姓朋友于是拍门,喊老板拜年,门一开,就在那个高个子眼鼻之间,送过去结结实实一拳,然后哈哈大笑迈步回到船上。本以为那人会来报复,白白地等了半夜。就在这么可笑的情形中过了这个年。

  从辰州上行十四天,在离目的地七十里的一个滩上,他们的船触大石后断了缆,右半舷撞碎,进了水,急流中漂浮了约三里,才傍近浅处。他们在河滩上搭起一个过夜的棚子,担心荒山中有野兽,船夫烧了两大堆火。他们听了一夜滩声,过了一个元宵。

  这一路四十多天,到达目的地后,沈从文住在做书记的另一个表弟那里,眼见军队气象,与他之前所在的部队大不相同,巡防军统领官陈渠珍精力弥满,调度一切,给他的感觉是,各人能够在职务上尽力,不消沉也不堕落。他非常想加入,总部的熟人也不少,可是要找一份事情做,却不能靠谁说一句话。于是只能继续“打流”——无事可做等事做,名为“打流”。每日应付吃饭,多在熟人处蹭,也为他们帮帮忙,在书记处写点不重要的训令和告示。一次正写一件信札,参谋处一个姓熊的高级参谋无意见到,问他是什么名义。沈从文回答,没有名义,是在这里玩的,帮他们写这个文件。书记官告诉熊参谋,说他帮了很多忙。熊参谋问清楚姓名,把名单开上去,当天他就做了四块钱一月的司书。

  五、动人的产业

  沈从文的字实在比其他司书好很多,抄写时又能改正笔误,斟酌款式,不久被调到参谋处服务,月薪六元。既然字使他得到较优越的地位,因此更努力写字。临帖,那时最敬仰王羲之;把薪水藏到袜筒或鞋底里,五个月内居然买了十七块钱的字帖。一句惠而不费的赞美,就能让他在别人熄灯上床之后,还在煤油灯下,用《曹娥碑》字体誊录公文或报告。“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魂灵,使它触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到后来我能在桌边一坐下来就是八个钟头,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写出,不明白什么叫作疲倦,这分耐力与习惯,都出于我那作书记的命运。”(13;339)

  此地多狼,白天上山得带一根大棒自卫,夜间月晦阴雨时,狼嗥声音好像伏在地面上,水似的各处流;间或还可听到虎叫,谷中回音延长许久。逢三八赶场,在河边,一只方头平底渡船来往两岸,对河的山岭把一条河显得更加美丽。

  初夏,陈渠珍派遣张子青部移防川东,沈从文作为机要文件收发员随行,月薪升为九元。他背了个小包袱就上路了。小包袱中除了旧棉袄、旧夹袄、手巾、袜子、鞋子、单衣袴之外,“还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这份产业现在说来,依然是很动人的。”(13;343)

  部队在湘、黔、川边界地区走了六天,从茶峒到松桃又到秀山,第七天在川东龙潭驻防。过茶峒时住宿两天,悲哀的杜鹃声留下深刻印记,后来创作《边城》时,沈从文把故事放到了这个地方,把杜鹃声写进了故事。

  队部在一个庙里扎营,办事处是戏楼。不远的地方有著名的龙洞,沈从文差不多每天来洞里一回,在大石板上一坐半天,听水吹风。他当然也欢喜到小河边去,看船只上滩。“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上,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上滩后,各人伏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背各处的汗水时,照例总很厉害的感动我。”(13;345-346)

  他住的房间里贴满自写的字,有一张小小字条,写的是:“胜过钟王,压倒曾李”——那时候他知道写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钟繇与王羲之,活着的有曾农髯和李梅庵(其实李梅庵已于一九二〇年病逝)——好大的气魄。

  六、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

  在川东过了将近半年,沈从文又返回湘西保靖,到统领官陈渠珍身边做书记,住在山上高处单独新房子里。这一职务上的更动,触发无声而剧烈的精神活动,将产生至深至远的影响。

  他住的房子是个大会议室,放了四五个大楠木橱柜,橱里约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几十件铜器和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不久且来了一部《四部丛刊》。“这统领官既是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许的军人,每个日子治学的时间,似乎便同治事时间相等,每遇取书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必令我去替他作好。那些书籍既各得安置在一个固定地方,书籍外边又必需作一识别,故书籍的秩序,书箱的表面,全由我去安排。旧画与古董登记时,我又得知道这一幅画的人名时代同他当时的地位,或器物名称同它的用处。全由于应用,我同时就学会了许多知识。又由于习染,我成天翻来翻去,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的看懂了。”——概而言之,“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13;355-356)

  《从文自传》称这里为“学历史的地方”,动心地描述出一个年轻人被包含在历史中的“人类智慧的光辉”所吸引、所启明时节的具体情形:“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分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13;356)

  生命流转至此,得遇这样一个悠长、阔大的世界,是沈从文的幸运。当然,这份幸运应当感谢统领官陈渠珍。{1}

  沈从文依然到山上,到水边,可是这时候接近自然,感觉也有不同了;性格也似乎稍变,感情弄柔和了许多。还有,就是觉得异常寂寞。

  从北方归来的父亲在辰州的部队里做军医正;母亲和妹妹也到了辰州;弟弟和他同在一个部中做书记。家人无从缓解他的寂寞,他要的是能够听他“陈述一分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的人,“要的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启发与疏解”。不久,他的姨父聂仁德(字简堂)——聂清的父亲,凤凰名儒,与熊希龄同科进士,陈渠珍少年时的老师——受统领官接待住在对河的一个庙里,沈从文便常常过河去听这个姨父谈“宋元哲学”,谈“大乘”,谈“因明”,谈“进化论”。“但这么一来,我的幻想更宽,寂寞也就更大了。”(13;358)

  我总仿佛不知道应怎么办就更适当一点。我总觉得有一个目的,一件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事业,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来。(13;358)

  陈渠珍为实现湘西自治的宏大抱负,推行一系列举措,办学校,兴实业,组织工厂,设立报馆,等等。他草成乡自治条例与各种规程,沈从文在石印纸上用胶墨写过一次,现在由新报馆铅字印行,沈从文就调到报馆做校对。{2}

  报馆里有一个从长沙来的印刷工人赵奎五,与沈从文同住一间房子,他有好些新书新杂志,沈从文以前可从未见到。很快,沈从文就为这些新书新杂志所展现的“新的人生智慧光辉”而倾心。“我从他那儿知道了些新的,正在另一片土地同一日头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们的脑子,对于目前社会作一度检讨与批判,又如何幻想一个未来社会的标准与轮廓。他们那么热心在人类行为上找寻错误处,发现合理处,我初初注意到时,真发生不少反感!可是,为时不久,我便被这些大小书本征服了。我对于新书投了降,不再看《花间集》,不再写《曹娥碑》,却欢喜看《新潮》《改造》了。”(13;361-362)——“五四”新文化运动不断扩大渗透的影响,到一九二三年,波及到这个湘西一隅的年轻人。

  “为了读过些新书,知识同权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了。”(13;362)可是,具体怎么办呢?有一次得了十天的薪饷,偷偷寄到上海《民国日报·觉悟》编辑处,请转交“工读团”,心中对这一“捐款兴学”的举动有说不出的秘密愉快,却也只是聊以自解而已。因为文件缮写的需要,沈从文又调回陈渠珍身边,却被热病侵袭,大病一场,四十天后才恢复。病刚好,一个老同学在河中淹死了,他去收拾尸骸掩埋,“发生了对自己的疑问”:“我病死或淹死或到外边去饿死,有什么不同?……我知道见到的实在太少,应知道应见到的可太多,怎么办?”(13;364)

  环顾周围,即便陈渠珍励精图治,地方军中陋习仍存,譬如,总部书记处大小六十四个书记,就有四十八盏烟灯。既然烟土税、烟灯税、烟苗税、川黔烟帮过境税成为部队开支的一大支撑,鸦片烟土可代替货币流行,军中抽鸦片也就算不上一回事。只是沈从文无法融入这个环境,不想再糊涂混下去了。

  他一个人痴痴呆呆想了四天,到后这样决定:“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得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若好,一切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问题明天可望解决,那我赢了;若不好,向一个陌生地方跑去,我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的倒在人家空房下阴沟边,那我输了。”(13;364)

  他准备到北京读书。

  姨父聂仁德一向主张年轻人向外跑,受教育、受锻炼、找出路,他明白这个常来自己这里借书看的年轻人;不确证聂仁德是否向陈渠珍表示过他的意见,当沈从文向陈渠珍陈说自己的打算时,陈渠珍应允并且鼓励,还让他领了三个月的薪水,二十七块钱。

  八月,沈从文从保靖起身,路过辰州时与家人短暂相聚,从父亲口中第一次听到生身祖母是苗族人;家里又给了他二十块钱。

  他与朋友满叔远结伴同行,出湖南,经汉口,到郑州,转徐州,又转天津,十九天之后,提了一卷行李,走出北京前门的车站,坐到一个排车上,拉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他在旅客簿上登记:“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或许可以想象,在这个关口,他确认了自己之前改来的这个名字;带着这个名字,他踏上自己选择的道路,进到一个“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13;365)

  注释:

  {1}沈从文与陈渠珍的精神联系,更深层次的探讨可以从凤凰一地特殊“文明”的脉络中着眼,这方面的论述,参见周毅《沿着无愁河到凤凰》,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1-53页。

  {2}这一时期陈渠珍颁布的公告,有1922年10月《颁发乡自治真义的训令》、1923年5月《颁发乡自治白话通告的训令并通告十县父老办乡自治书》以及同时以白话写成的《通告十县父老办乡自治书》等。或许沈从文当时的心思,以及后来对这一时期自己经历的叙述,重心在产生离开湘西的想法到另一种生活里去,他没有直接说及公告内容和自己的意见;写《从文自传》时的1932年,说到当下的陈渠珍,既赞他与当地军民甘苦与共,也指出这其实是一种“抱残守缺”的努力。

  责任编辑 李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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