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瞪着双眼,瞳仁凝缩成两个惊愕的点,张着的嘴巴,也渐渐成了大大的问号。那是俞桑吗?我凑近了电线杆,看着上面的寻人启事发着愣。
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不是很清晰,画面黑乎乎的,有着强烈的木刻效果。那张棱角分明的方脸,板寸的头型,却让我印象深刻,因为那是俞桑典型的标志。俞桑就是那样,方脸,寸头。再有就是他的唇很薄,细长的眼总是半睁半闭地眯缝着,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打盹。
启事上写着,俞某,38岁,男,患有轻度抑郁症,于某月某日离家出走,有发现者请及时与郝某某联系,必有重谢。上面有联系方式,以及俞某走时穿着打扮的说明等等。也许是张贴时很匆忙,纸张的边缘没有粘牢,边角部分有几处被风撕破了,微风拂过,哗哗作响。
我觉得那人的长相确实与俞桑仿佛,也许是复印出来的照片效果不佳,五官有些变形,我不敢确定。俞某,也是两个字的名字,和俞桑倒是吻合,而且落款郝某某,和俞桑的媳妇郝思思的名字一样,也是三个字。俞桑有抑郁症吗?他只是不爱说话,啥时有了这种病呀?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给郝思思打个电话问一问,可想了想又没敢造次。如果没有这回事儿怎么办?有这么开玩笑的吗?俞桑肯定琢磨我又在编派他,就他那个犟脾气,绝不会与我善罢甘休。郝思思就更不得了了,就她那张刀子嘴,非把我大卸八块不可。可如果不问一下,就我和俞桑十几年的同事,加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郝思思也不会饶了我。过去,我很少去思思家,俩人偶尔碰上了,也只是寒暄几句而已。和旧日恋人腻在一起,总有瓜田李下之嫌,况且,俞桑又是那种疑心很重的人,看自己老婆就像护食的狗。
几年前,俞桑从宣传科下来时,情绪很激动。他拍着桌子说,让我去车间干活儿,门儿没有!我豁出来买断下岗,到外边打工也不去车间干活儿!其实,他就算是到了车间,身份也没变,只是多了一项工作,要兼职劳资员。俞桑觉得从上面下来很没面子。结果他真的买断了,也真的去给各式各样的小资本家打工了。
俞桑下岗之后,厂子搬迁了,搬到了离外环还有二里的新工业区。我也搬家了,搬到了距工业区十里的新小区,离他家远了,我和俞桑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起初俞桑见到我时还颇为得意,说,现在厂里不行了吧,全民的就是干不过私人的,你看裁员裁的,把上了几十年的老工人也弄待岗了。多会起名啊!还待岗?和他妈失业有啥区别?我看那会儿俞桑一定喝了不少酒。这小子的金口只有酒精能撬开,不喝酒时,嘴巴就像加了几道封条。后来,我听说俞桑去外地打工了,很长时间也不回来。回来了,就又换了一家公司,没几天又走了,就像日本电影里的寅次郎,整天在外飘着,像风吹走的一片叶子,一直找不到自己的根。
我的手机响了,看看来电显示,号码很生,以为又是骚扰电话。但那手机执着任性的铃声,还是让我按了接听键。骚扰电话只是“晃”几下,不会响这么长时间。果然,电话是郝思思打来的。我们有很长时间没联系了,我把她的手机号都忘了。她一开口就数叨我,一个破手机号总瞎换个啥?弄得找你都找不到!
我是换了手机号码,但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我换了号以后,曾经告诉过俞桑。这个小心眼儿的家伙,肯定是不想让思思知道我的手机号,根本就没告诉她。我觉得俞桑在我与思思的事情上,总有着莫名的忧虑。担心什么呢?担心我和思思一不留神再续前缘?莫名其妙。
我转弯抹角地问了那个启事的事儿,话筒里的声音就大了起来,震得我耳膜直颤,我家俞桑离家出走了!两个多月了,手机也打不通,也不知死哪儿去了!
我有些纳闷,手机为啥打不通?
思思气咻咻地说,停机了!这个死鬼和我玩消失……往常他去哪儿还吭一声,有事儿没事儿也打几个电话回来。这回倒好,屁也不放一个,就找不到人了!
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正当年的女人,男人总不在身边,这日子怎么过?由此我心里产生了不该有的怨艾,怨俞桑太鲁莽,为了赌气为了面子把工作弄丢了。
吴言,明天你得和我去一趟殡仪馆!思思近似命令的口气让我吃了一惊,忙问,去殡仪馆干吗,谁没了?话筒的那头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嘤嘤啜啜的抽泣声,继而又变成了嚎啕声。我立刻有些紧张了,思思,怎么了?你先别哭,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继续哭了一阵,才抽抽噎噎告诉我,俞桑两个月都没个音讯,她一着急,就报了案。昨天公安局来了电话说,在山里的一个小山涧旁,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一直也找不到主儿,正好你报案了,就去认一下吧,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思思曾想要局里派个人陪她去,但警察说现在警力有限,让她自己想办法。她还听见警察在电话里嘟囔着,又不是刑事案件,用得着卖一个搭一个吗?把我们当什么了?
思思哽咽着说,我没敢告诉俞桑的家人,怕他们受不了。关键是不知道是不是他,如果不是,让他家老人白白受一回惊吓,怎么得了?她缓了缓说,我也不想告诉别人,这事,太丢人啦!
电话里又停了片刻,思思才声音发颤地说,我特别害怕,昨晚都做噩梦了。警察说啦,那个人是冻死的,样子有点惨,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你听听,还不定惨成啥样呢!
见我一直没吱声,思思阴阴地说,反正你也是俞桑的朋友,你也该帮一下忙吧?不然,晚上他也会找你的!
我对思思的说话方式早有准备,但她说话时那种恶狠狠的口气,阴森森的腔调,也实在让我有些不舒服。也许思思觉得俞桑出事了,我会看她的笑话。女人就是女人,其实我哪有她想的那么复杂,说不嫉妒,那是说谎,但要说看笑话,我怎么可能?不看僧面看佛面,郝思思好歹是我曾经的最爱,也是我的发小,说光着腚一起长大的有些不妥,但要说青梅竹马那是毫无疑问的。小的时候,我总是像亲哥哥一样护着她,以至于思思真的把我当成了哥哥。也是这个倒霉的角色,让她对我怎么也爱不起来,才便宜了俞桑这个倔小子。
我用柔和的语气安慰她,行了,你不用担心,我去不就完了。之后,我又用哄妹妹的口气逗她,你哭个啥呀,要不是呢,你这鼻涕眼泪的,不是白流了吗?
2
第二天早上,我打车去了郝思思那里。我望着楼上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苦笑了一下,还是上了楼。
思思脸色憔悴,看上去有些精神恍惚。眼袋水肿着,像装满了昨夜的眼泪。我告诉她,出租车就在外面等着哪。
她在镜子前仔细拢了拢凌乱的头发,揉了揉水肿的有些发黑的眼圈,打开粉饼盒,往脸上敷着粉。我知道她一定没吃早饭,就递给她一份煎饼果子。她却没有接,摆了摆手说,我吃不下。
思思带着我到了焚化炉旁一个冷清的小院。她让我先找人问一下。我见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像是问,我可以不去吗?
其实,我心里也同样害怕。小院很严实,隔绝了悼念厅和广场上的喧嚣和嘈杂,变得安静死寂,让人心里有着强烈的恐惧感。我正要敲一个平房的门,那扇门却开了,从里窜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他见我探头探脑的样子,就用很不客气的口吻问,瞎窜什么?有什么事儿?我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他就指着另一扇大门说,就在那里,你们去吧。我试探地问,你能带我去吗?那人好像没听见一样,毫不理会地迈着方步走了。
我叫上思思,走到了年轻人指的那扇门,我胆怯地先将门轻推了一条缝儿,只见里面黑魆魆的,借着外面洒进去的光线,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排灰色的冰柜靠在墙边,旁边有几处还闪着红色的光,像鬼火一样。平时,我也参加过一些葬礼,也见过许多死者的遗容,从未害怕过。但不知这次是怎么啦,心一直突突地跳。我在墙上摸索着找到开关,啪的一下,小葫芦似的白炽灯一起亮了。我看清了,那些红光原来是冰柜插座的指示灯。看到那一排排的冰柜,我眼直了,这可怎么找啊?看到思思正要走进来,我忙和她摆手,谁知她以为出了什么状况,立刻尖叫着跑了。
最后还是那个年轻人带着我们去了。看来他们已经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通知,但心里还有些不情愿,嘴里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我们拐进了一个简陋的房间,一张褐色破桌子上面,停放着那具姿态怪异的男尸。也许是气温转暖,他身上的冰已开始融化,桌子上和地板上汪着些水。那男尸四肢支棱八叉的,两只胳膊环抱在胸前。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裤子裂开了一道大口子,衣袖也被豁开了,袒露的胳膊和大腿上有些黄泥。脚上没有鞋袜,趾甲里满是黑黑的脏泥。脸上有几处很红,像是瘀斑。他的样子像一座没有艺术感的雕塑,似乎在拥抱着什么。思思躲在我背后,战战兢兢地紧抓着我的肩膀。我能清楚地感到,她在不停地颤抖。这不是他!她突然大声叫着跑出了门。我以为郝思思已经被恐惧弄得歇斯底里了。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说,要仔细看。人一旦死了,身体会萎缩,脱水也会让人脱相,肯定和活着时差很多。我问,那该怎么办?他说,实在认不准,就去做个DNA。
我和思思说了年轻人的建议,思思却摇头说,不做。我看那个人绝对不是俞桑,俞桑我能不认识吗?一个被窝睡了十多年的觉,他身上有几个痦子,长在哪儿,我都清清楚楚,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劝她,还是做一个心里踏实。如果不是也放心了,说明俞桑没什么事。我随后出主意说,不然这样,做DNA的所有费用由我出,需要联系张罗的事儿我都包了,你看怎么样?对于我的大包大揽,思思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你是希望那堆烂肉就是俞桑,是吧?我说不是他,就一定不是!做什么DNA?你钱多了烧的?
3
还是郝思思说得对,那人不是俞桑。她的结论很快得到了证实。那天中午,思思给我打来电话,说公安局给她打电话了,说那个人是邻县一个村的流浪汉,尸体已经被他的家人领走了。思思气呼呼地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照片我都给他们了,还他妈让我去认个要饭花子!也不知道他们眼睛怎么长的?我说,行了,确认了也就放心了,说明俞桑没事,也算是个好事儿。
因为俞桑的出走,我和思思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也使我想起了俞桑的很多故事。此前,就因为俞桑的所谓纹身,弄得我和思思曾经半红脸。那次我出差到重庆,天气又闷又潮。走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我却意外地看到了俞桑!他穿着大跨栏背心、短裤,黑色的背心上印着黄色的梦露。他走得很快,从我身边一闪而过。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惊奇地发现,他身上居然还有纹身。一只龙爪搭在他的肩上,胳膊上盘着龙尾,背心掩盖的地方一定是龙的其他部位。
回来之后,我就当笑话和同事说了。谁知这件事儿却以讹传讹,凭空增加了很多内容。有人说俞桑已经混上黑社会了;也有人说俞桑成了要账公司的打手,纹着身戴着墨镜,每天都打打杀杀的;还有人说俞桑被黑社会追杀,家也不敢回了。把子虚乌有的事儿,说得活灵活现。他们还把我和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诌白咧也扯在一起,说,那些都是吴言亲眼所见!而且,每次都加上这个注脚。这帮好嚼老婆舌的东西!难怪伊索说,舌头是世界上最好的菜,也是世界上最坏的菜。我也觉得舌头真是可怕。
同事们冷冷地说,俞桑变化蛮大的呀!工人们就没那么客气了,骂骂咧咧地说,呸!什么狗屁干部!那会儿还和我们讲什么文明讲什么道德,装得人模狗样的,坏起来比谁都快!后来郝思思也知道了。那天思思把我堵在办公室,非要我说说,到底和俞桑有多大的仇?这般卑鄙地编派他,抹黑他。为了缓解关系,我硬着头皮请他们两口子到大酒店实实在在撮了一顿。
我记得那天俞桑端着酒杯,傻笑着说,我回来第一天就被思思扒了个精光,连屁股蛋子都仔细看了,还纳闷地问我,你不是纹身了吗?那条龙哪去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敢情那天是我认错人了。
自从那次以后,我又见过俞桑几次,但他总是躲着我。我感觉他还在为纹身的事儿怨恨我。他就是这样的人,疑心太重,所谓“疑心生暗鬼”。
但在街里的那次邂逅却有点不一样。俞桑没有回避我,笑着主动和我打了招呼。我问了问他的情况,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啥也没干,在家待着哪。买买菜,做做饭。前阵子父亲病了,又在医院陪了陪床。我想了想说,你不是去了外地吗?他很不屑地说,哪儿都一样,干了一个月,发不出工资,不干了。我们路过他家时,他一把拉住我,很诚恳地要我到他家坐坐。我不想去,但一想,如今俞桑落魄,在这当口上不去,像是有意疏远他,显得有点不仗义。
他家里很乱,茶几上摆着《经济管理教程》,还有一本《谁动了我的奶酪》。让我有些好奇的是,他的沙发上还放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旁边还有一柄手锯。木板已锯成了枪托的形状,上面勾勾抹抹地画着很多奇怪的图案。临近中午了,我起身要走。俞桑说,在我家喝点酒吧,反正孩子去他爷爷家了,思思中午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
他起身穿上了外罩,说到市场买点熟食。我看看空空的房间,觉得自己待在那里也没意思,就随他一起去了。俞桑也没拦着,搂着我的肩膀就去了市场。
俞桑一下子挑了不少东西,有鸡脖子、牛百叶、酱猪蹄和炸肉。然后,他就慢条斯理地和那个老板砍起价来。熟食店老板磨不过他,只好将零头抹了。但他还是在那里问这问那,甚至问起了叉烧肉的制作方法。问得老板机警起来,言语也不好听了。俞桑这才吩咐把称好的熟食装袋,并做出准备付钱样子。他先掏了上衣内兜,没掏出什么,又掏了两个外衣兜,然后是裤兜、屁兜,一顿浑身上下地摩挲,只摸出了几块钱。他冲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一摊双手说,看我这记性,换了衣服都忘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家去取钱包,一会儿就回来。
我知道俞桑在做戏。我掏出了钱包,付了账。他没有虚情假意地拦我,只是嘿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俞桑从厨房拿出了一瓶泥壶装的“湘泉”。也许在他看来,那已经是他喝的酒里最高档的了。我也很喜欢那种曲香味的酒,喝起来口感绵柔,窖香醇厚。我喝着酒,却一直对沙发上那块木板保持着兴趣,便问他,那是要做什么?
你喜欢探险吗?俞桑忽然问我。
我不解地问,探险?到哪儿去探险?
俞桑似乎来了兴致。他放下酒杯,随手抓起那块已做成枪托模样的木板,在手里轻轻地拍着,你知道不?现在是陨石收藏热,陨石,很值钱!电视里播了,有个美国人开着直升机去撒哈拉沙漠找陨石,现在资产有几百亿哩……
我淡淡地说,没那么容易吧,再说,你也不认识陨石是啥样子啊。他没有理会我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反倒大讲特讲新疆的陨石如何多,像是到了那个地方,猫腰就能捡一麻袋一样。说完了新疆他又说内蒙,说到内蒙可以挖石榴石和橄榄石。他说,那是亚宝石,比宝石就差一点点,也很值钱!挖上一袋子就发财了。他说已经准备了露营帐篷、照相机、望远镜、放大镜、旅行锹,他还要做一个弩。说着,他攥着那块木板,兴奋地啪啪拍着自己的手掌,说,再弄几天,这个弩就弄成了。我觉得他的计划着实有些疯狂,但有点像俞桑的风格,就像他当初买断一样。
吴言,我觉得这陨石的事儿,有点靠谱,你说呢……俞桑对自己的想法颇为得意。其实我早从网上看到已经有很多“追陨”人了,但我不想向他兜头浇上一盆凉水,毕竟,俞桑能像现在这样兴奋,很少见。我每次见到他,总是阴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再把他打回原形,我实在不忍心。可我又纳闷了,既然是去找陨石,弄那个弩干啥?他说他要徒步探险,万一路上遇到野兽,弓弩就能抵挡一阵子。饿了,还能射只兔子或是一只鸟。他说林子里的斑鸠很好打,肉也好吃,比鸽子肉香。俞桑握着那块木板,仰着头,细眯着眼望着房顶上的吸顶灯,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探险,多自由啊,想去哪儿去哪儿,不用被别人欺负,也不用和他们斗心眼儿,玩智慧,也不用担心被老板炒,多好啊……
那天我喝得微醉,心里却一阵阵地酸楚。我拍着他的肩膀,和他道别。俞桑却一本正经地问我,有没有兴趣和他一起去探险?他说想在网上招募合作伙伴,发了财大家一块均分……
没想到,俞桑这个一心想着一夜暴富,幻想着咸鱼翻身的疯狂家伙,真的离家探险去了。而且还谁也没打招呼,一声不响就走了!
4
妻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我,听说俞桑离家出走了?我说,不太清楚,恍惚听别人说是有这么回事儿,也许是谣传吧。她平静地说,别唬我啦,你能瞒过我?看你丢了魂儿的样儿,我就知道是思思那里有事儿了。我也不和你计较,只是提醒你,别趁人家老公不在,忙乎到一个被窝去!老婆的醋坛子翻了,再不刹车也许真要弄出点什么事儿来。所以,我真的有一阵没去思思那里,也不知情况究竟怎么样了。但俞桑的消息我还在打听,只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上下班时,我骑着电动车,一路留意着墙上、电线杆子上的寻人启事,却发现那些启事很多都不见了,停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它们不是被黑招工的小广告盖住了,就是被治疗性病的传单蒙了个严严实实,也有的被风撕得七零八碎,字迹残缺不全了,人像也缺了鼻子少了眼睛,看不出个人模样,还有些被风吹得没了踪影。我本想打电话和思思说说,要不要再打印一些重新贴上。这时思思的电话打了进来。思思火急火燎地要我去她家,说是有东西给我看。我想一定又有什么新的线索了。
思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前摆着一个大旅行包。我打开看了看,里边有旅行帐篷、望远镜、照相机、旅行锹,还有一个没上弦的弓弩。原来俞桑没有按他设定的计划去探险,那他去了哪里?两个多月也找不见个人影儿。思思眼睛红红的,她低着头,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那副疲惫的神情,让我看着有点心痛也有点心动。她本来是个快人快语的女人,此刻也变得默不作声了。过了会儿,她用脚很烦躁地踢了几下旅行包,说,你说俞桑变态不?他花了那么多钱买了这些东西,然后就塞在地下室的旮旯里,都快发霉了!
俞桑究竟去哪儿了?他总不能不吭不哈就走这么久吧?我猜想,一定是思思那个臭脾气,看到俞桑没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不住嘴地奚落他,挖苦他,最后弄得俞桑忍无可忍,赌气走了。而且,从她在启事上注明了俞桑有轻微抑郁症来看,她已经不打算再给俞桑留面子了。思思是个很爱面子的女人,如果不是要撕破脸,她大可不必把他有病的事儿也说出来。也许俞桑如今真的有病了。现在抑郁症很普遍,像俞桑这样下岗的人抑郁了,也没啥奇怪的。我感到不安的是,是不是思思现在萌生了其他的想法。
你说,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啥也不干,就在家里瞎琢磨,整天鼓捣这个!说他几句,他就像火烧了屁股,跳起来和我嚷嚷!早知道他是这样人,当初我就……思思用力地踢着旅行包,好像那个包就是俞桑一样,踢起来那样解气。
他就没和你透露点什么?比如去了哪个朋友那里,或是去了外地打工了?
打工?整天往外跑,也没见他拿回来几个钱。最近还长脾气了,和他说啥也不吭声了,整天像个闷葫芦似的,就会自己生闷气,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呢。
过了一会儿,思思像是想起了啥,下巴颏抽搐着,鼻孔快速翕动着。她捂着嘴坐了下来,终于哭出了声来。她流着眼泪说,他爸向我要人,还说了一堆难听的话。他儿子要走,屁也没留下一个,冲我要人,我哪里找去?我看到她的肩膀颤动着,也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就像过去一样哄着她。思思突然翻过身来,把我搂住,热乎拉拉的脸,紧贴着我的腮帮子,我能感觉到,她呼吸时的热气吹在我的脖子上。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地说。她抬起头望着我,我看见她的眼泪,亮晶晶地挂在她的睫毛上。
她带着一丝柔情说,我要早知道俞桑这样窝囊,当初就该嫁给你。她站起来,走到厨房的饮水机旁,用俞桑一直用的泥壶给我沏了茶水,倒了一杯递给我,幽幽地说,你就是规矩,如果像一点那个蔫犊子,下手不含糊,也许咱们就成一家人了。
5
俞桑做事就是那样出人意料。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我一把抓住了他,像是他一眨眼就会飞走了一样。你他妈的跑哪儿去了?弄得我们满世界找你!还以为你狗日的死了呢!
俞桑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狼狈和落魄。他穿得整齐洁净,还是那个板寸的平头,棱角分明的方脸,只是眼神有点不自信。他疑惑地问,我们?我知道他一定又在怀疑我和思思有什么猫腻。
你知道家里乱成啥样了吗?两个多月了,玩消失?太过分了!
没办法,我的手机丢了。那里又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他低着头,喃喃地小声说。
打个公用电话说一声,和朋友借一下手机告诉一声总可以吧?你知道家里都急成啥样啦!我只说是家里,而没说是思思,是有意在回避着嫌疑。但从俞桑的眼神中,我可以窥见到他对我的婉转有明显的不屑。我立即觉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但俞桑似乎也不在乎这些了。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要到外地去打工,手头有些紧,能不能借给我两千块钱。我会尽快还你的。我问去哪儿,他说要去南方,却又不肯告诉我具体地方。
我问他,为啥不在当地找份工作?他耷拉着眼皮,怯生生地说,这里的人太坏了,他们像猫逮老鼠一样,逮住我,但不吃我,而是折磨我,看我恐惧,看我发抖。我不能在这里工作。再说,思思也不愿意再看到我,因为她嫌我窝囊,我没有汽车,也没有钱,啥也没有……
怎么会?思思找你都找疯了。
俞桑冲我摆了摆手,她在撒谎,她亲口对我说,她见到我就恶心,见到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觉得她找我,就是要和我离婚!不,我不能离婚。我不能让她找到我,找不到我,她就离不成了……
他没头没脑的话,让我听起来直犯迷糊,却忽然让我想起了启事上那个让我难以接受的词,抑郁。难道俞桑真的抑郁了?
我知道我借给俞桑的钱,一定会是“肉包子打狗”。但作为他的朋友和同事,他遇到这种状况,就算是捐给他的吧!但我在心里发誓,就这一次,只此一次,以后他再怎么样也不关我的事了。不能让他像粘豆包一样,把我黏住。所以,当我把钱交给他的时候,就很直白地对他说,以后别再找我了,我也不会再借钱给你。忽然在那一刻我开始对俞桑有了厌恶感,这种厌恶感掩盖了“朋友”这个漂亮字眼,掩盖了内心的愧疚,就像我用了一元的硬币,打发了一个纠缠不休的乞丐,心里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当俞桑喋喋不休地叮嘱我,不要将他去南方的事儿告诉思思时,我不假思索地满口应承着,你放心,我不告诉她!
我忘记了俞桑,也忘记了思思。我意识到,那是人家的家事儿,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就算要断家务事也轮不到我。还是老婆提醒得有道理,这件事儿如果陷得太深,一定会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里外不是人。反正,我尽到了义务,钱也给了,殡仪馆也去了,其他的事儿就不归我管了,我也管不了了。基于这种想法,思思再打电话,我也不接了。我甚至觉得那些铃声,像高分贝的噪音,心里有点厌了……
傍晚,我又到了那根电线杆子前,不知为什么,我停了下来。人在电动车上,探着身子看,电线杆子上依然贴着寻人启事,从纸张的完整程度上可以断定,那一定是思思新近贴上去的。她不知道俞桑的行踪,似乎俞桑的父母没告诉她,当然我也没告诉她。她依然在寻找着俞桑,却不知道她在寻找着什么样的俞桑,是过去的俞桑,还是现在的俞桑?也许她根本就不是在找俞桑,而是在找貌似俞桑,却根本不是俞桑的人。是不是这样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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