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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云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2059
练建安

  汀水南流,走州过府,蜿蜒八百里出潮汕入海。沿江行走,得民间传奇故事若干,遂演绎成文。其扑朔迷离,似云山雾罩,故冠名曰“迷云”。

  药 砚

  阳光朗照,河头城浮动飘忽的浓雾渐渐消散。

  石钵头赤裸脊背,噔噔踏入石坝码头肉铺摊点,立定,双肩一耸,大块猪肉扇啪嗒一声脆响,平摊在了肉案上。两个伙计手忙脚乱,将猪肉扇挂上一根铜皮红木大秤。一个掌挂钩,一个挪秤砣报数:“二百……三十一斤半。”石钵头乜了他们一眼,操起两把剔骨尖刀,咔咔磨擦,笑骂:“黄疸后生!”

  河头城是汀江水路的一处大码头、大墟镇。千里汀江发源于武夷山脉南段,流经闽西诸县,众水汇集,至粤东三河坝后称韩江,过潮汕入海。河头城往下走,险滩密布,流急浪高。土洋山海货物,在此集散驳运。往来船只,俗称有“上河三千,下河八百”。

  河头城店铺多,人流量大,寻常日子,也可销出二三十只大肥猪。石坝码头石阶顶端的左侧,多有卖客家风味小吃的摊点。右侧,是一长溜的松木厚案板,竹狼叉撑起,谷笪搭棚。石钵头拳头大,头一张案板,铁定是他的。

  墟镇巷道,湿漉漉的,水气淋漓。此时悠悠然走来一位身穿灰布长衫、手摇折扇的精瘦老人。他迈着方步在猪肉摊边踱了三两个来回,瞧瞧,点点头,似笑非笑。

  石钵头认得此人,是个老童生。传说是满腹诗书,考到胡子花白,连一个秀才也没捞着。每逢四乡八邻迎神打醮抬菩萨,他总要摇头晃脑地高声吟唱他那又长又臭的文辞。他教蒙馆。刻薄者当面叫他华昌先生,背后就不客气了,叫他“老穷酸”。

  长衫洗得发白,几块补丁格外刺眼,看着“老穷酸”装模作样赛百万的架势,石钵头扭头噗地吐出了一口浓痰。

  华昌驻足停步,收起折扇,倒转扇柄指点,问:“前蹄,几多钱啊?”石钵头利刀游走剔骨,沙沙响。“老弟,几多钱?”华昌再问。石钵头说:“现钱,不赊账。”华昌说:“你这后生哥啊,好没道理,咋就说俺要赊账呢?”石钵头说:“搞笑嘴!”华昌在衣兜里摸索良久,拍出了一把制钱。石钵头将制钱收拢、叠好,放在案板前沿,说:“钱你拿走,莫挡俺做生意。”华昌说:“无怨无仇,做嘛介不卖?”石钵头斫下猪蹄,说:“看好了,可是这副?”华昌点头。石钵头抓起猪蹄,猛地往后抛入汀江,说:“俺要敬孝龙王爷。不行么?”华昌拣起制钱,一声不吭地走了。身后传来阵阵哄笑声。

  半个月后,华昌带着几个破蒙童子江岸踏青,歇息于城东风雨亭。彼时,石钵头正惬意地嚼吃着亭间售卖的糠酥花生。一扬手,花生壳撒落遍地。石钵头说:“咦,巧了,今哺有八副猪蹄,老先生有现钱么?”华昌面无表情,牵着童子匆匆离去。走不远,就听到石钵头的两个伙计阴阳怪气地高唱一首当地歌谣:“先生教俺一本书,俺教先生打野猪。野猪逐过河,逐去先生背驼驼……”

  后来,他们还遇过几次。石钵头迎面昂首阔步,华昌就背向闪在路边。有一次,看到石钵头从远处走来,华昌竟绕上田塍,避开了他。

  华昌是邻县武邑山子背人。山子背距河头城七八铺远。他那蒙馆设在张家大宗祠里。

  夜晚,细雨蒙蒙,倒春寒风吹动西厢房窗棂。昏黄油灯下,华昌翻阅旧日诗稿。当他读到“学书学剑两不成”时,不由得悲从中来。

  嗒,嗒嗒。有轻微的叩门声。没错,是叩门声。开门,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李半仙。

  奇香扑鼻。李半仙拎着一副卤猪蹄,笑眯眯地看着他。

  转眼到了仲夏。这个午日,童子早散学了。华昌困倦欲睡。宗祠内,闯入了一个莽汉。定睛一看,却是石钵头。

  石钵头拎着一副肥硕猪蹄,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案上。华昌轻摇折扇,说:“得非有辱斯文乎?”石钵头懵懵懂懂。华昌合上折扇,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石钵头愕然。华昌站起,迈方步,七八个来回,用了大白话:“有嘛介求俺?直说吧。”石钵头苦着脸,说:“俺老娘瘫了。李半仙的药方,求您老给半块端砚,做药引子。”华昌坐下,说:“奇了怪了,这端砚何处无有?为何要俺给你?”石钵头说:“李半仙说了,定要半块阿婆坑的端砚,甲子年中秋日戌时月圆蓄墨的。百砚斋掌柜的说,那时日,方圆几百里,只有您老先生买了一块。”“哦。”华昌说,“桌上有。识字么?”石钵头苦笑:“开过蒙,又被先生赶回家啦……略识几个字。”华昌微闭双眼,说:“自家看,可要看清喽。”

  石钵头抓过端砚。长九寸,宽五寸,厚二寸一分,分量颇重。抬起,勾头看去,砚底刻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甲子年中秋日戌时练华昌购置于河头城百砚斋。”石钵头认得时日数字,说:“就是这块,就是这块!”说着,掏出一锭约摸五两重的银子。华昌正色道:“做嘛介?百善孝为先。拿开,俺不收钱。”

  石钵头嗫嚅不知所措了。华昌自言自语:“李半仙?这个李半仙搞嘛介名堂?”石钵头急了:“老先生,俺……俺……”华昌举手截止,说:“后生哥,半块,何谓半块?就不能有丝毫差错。分得来么?”石钵头额上冒出冷汗,说:“刀斧斫开?”华昌笑了:“何须如此麻烦。”

  华昌接过端砚,手执两端,正对天井。天井里阳光热辣,后龙山高树有蝉声传来,高一声,低一声。

  华昌十指紧扣,双腕抖动。端砚分成两半,齐整如刀切。

  破 结

  看不出来,邱佬年届花甲了。人说“六十花甲转少年”。他行走如风,走在秋阳下一条蜿蜒的山路上。

  邱佬提溜着一个褡裢,他赴墟去,象洞墟。该墟场是汀江流域的一个闽粤边贸集镇。《武邑志》记载:古时此地“重冈复岭,群象出没”。

  象洞墟是老虎墟。日近正午,墟镇在望,此刻的邱佬哼着山歌小调,悠悠晃荡。

  邱佬是远近闻名的功夫高人,南少林五枚拳师,一大把年纪了,尚可接连打几个旋风飞脚。他曾经是汀州府杭川县衙快班捕头,雷厉风行,手段狠辣。一般人说起邱捕头,大凡要四下瞧瞧,放低调门。

  邱佬有五子,皆成材,长子为泥水匠,守家。余四子做木纲生意,在汀江大码头峰市、三河坝都开了店铺。邱佬在长期的捕快生涯中落下了诸多伤症。前些年,他在无意间得罪了新任县令,遂退职还家。邱佬闲不下来,扛一把康熙年间制造的“三眼火铳”满山转悠,猎获的山鸡,吃不完,腌制,风干,挂满了屋檐下的几根竹竿。

  邱佬走近了一座石拱桥前。此处两山夹峙,溪流湍急。民谚云:“石桥半,出通判;石桥全,出状元。”数百年过去了,出状元遥遥无期。对面,鱼贯走来一群“上岭割烧”的村妇,都挑着两大捆柴草。邱佬昂首阔步,抢先上桥。村妇们只得退避路边,放下重担歇肩。一位叫黄三妹的,甜甜地笑:“邱叔,赴墟啊。”邱佬轻哼,径直走了过去。有村妇嘴一撇:“呸,霸坑鸟!”黄三妹说:“婶,邱叔好出鬼,衫尾巴也会打死狗。”

  正午时分,邱佬抵达墟场。这恰是最热闹的时候,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张记饭铺里,邱佬美滋滋地吃下三大碗牛肉兜汤和三大碗鱼粄,惬意地踱出店门,他一眼就瞧见了街角的那一箩担金黄烟叶。

  “哎,烟叶,几多钱?”邱佬鞋尖碰碰箩担。

  “黄金叶哪,啧啧,先生好眼力……咦?稀客啊,稀客!”卖烟叶的,是个粗黑汉子,脸色突变。

  “你?”

  “嘿嘿,贵人多忘事。”

  “你是?”

  “早听说捕头大人剥下老虎皮啦,哈哈哈,咋就不穿了呢?威风!”

  “你……是?”

  “十三年前,砻钩滩。捕头大人可还记得?”

  “是你!”

  “人都绑上了,还一拳打断俺哥三根肋骨。捕头大人,你好功夫哪。”

  邱佬抬脚要走。汉子一手搭上了他的左肩。邱佬发暗劲,却动弹不得。他知道,走不了啦。

  邱佬问:“你,你想要做嘛介?”

  汉子说:“大老远的,山不转水转,缘分哪,到贵府讨一碗酒喝,咋样?”

  邱佬想了想,朗声大笑:“好啊,走嘞。”

  邱佬在前,汉子挑担在后,出墟场,往邱家寨。

  路上,邱佬遇到了好几拨赴晚墟的乡邻,又是咳嗽,又是开合嘴巴眨眼睛。那些人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走了一铺多路,到了甘露亭。常年在这里卖盐酥花生的炳泰伯公,是邻村熟人。他的一个儿子就在木纲排帮,是老三的手下。打个招呼,料想他可以唤人解难。

  入得茶亭,不见炳泰伯公。一个半大后生叫卖野果当莲子。

  “人呢?”

  “俺不是人吗?当莲子甜哦。”

  邱佬虽不喜欢,还是掏钱买了一把。他背着汉子比比划划的,半大后生眼愕愕的,不解。

  邱佬请吃,汉子不理睬。一路上,汉子板着脸不说话。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了村口。向阳山坡上,有一群人挖山取土。“南七北六十三寨”功夫最好的“黑龙老虎”刚好在那里。

  邱佬按捺兴奋,朝山坡高喊:“黑龙啊,老虎,来俺家喝酒哟。”

  山坡上,有人嘀咕了,不是年不是节的,霸坑鸟请人喝酒?啥时喝过他家的酒啦?记不起来了。

  他们摆了摆手,又挥动了锄头。

  邱佬有苦难言,磨蹭进村,磨蹭入屋家。

  大儿子出门去了。哺娘见有客人来,麻利地取下两只腊山鸡,生火烹饪,很快整出了几样荤素,在厅堂八仙桌上摆放好碗筷酒菜,退入厨房。

  酒,是大坛“酿对烧”。

  两人东西对坐。

  汉子不动筷子,连干了三大碗,鸡公碗。

  两碗过后,邱佬说:“上了年纪,不比当年啦……”

  汉子说:“喝酒。”

  邱佬长吁一口气,端起酒碗,仰头,亮出碗底。

  三个来回,邱佬歪歪斜斜,快扛不住了。

  汉子依次慢慢地又喝下了三大碗,满上,点滴不漏。他目光尖锐,直逼邱佬。

  邱佬嘴角微微搐动,南向瞄了瞄。南面墙壁上,挂着他的“三眼火铳”。

  汉子伸出右手,缓缓收回。那意思很明白,他距离近,头脑清醒,手快。

  邱佬说:“吃菜,您……吃菜。”

  汉子说:“不喝?俺可认得你家。”

  邱佬端起了酒碗,双手颤抖。

  忽听外头传入咔嚓噼啪的巨响。循声看去,是隔壁邻居阿贵跑到院子里劈柴来了。

  邱佬心想,这浑小子不是跟铁关刀跑江湖了吗?咋又回来了呢?还认错了家门?

  正迷惑间,一团黑影遮挡了厅门。阿贵拎一截饭碗粗细、三拃长短、盘根错节的鸡翅木,说:“叔,借担杆。”

  汉子问:“做嘛介?”

  阿贵说:“劈柴。”

  汉子冷笑:“铁斧破不开,担杆有嘛介用?”

  阿贵恍然大悟:“对呀,对呀,麻烦贵客您搭把手。”

  汉子手握鸡翅木。阿贵十指插入缝隙,大吼,鸡翅木开裂两半。

  汉子起身,说:“俺喝高啦,喝高了呀,又醉又饱……又醉……又饱喽……”挑起箩担,踉踉跄跄,转入屋角后,疾步出了村场。

  邱佬冷哼,回过头说:“老侄哥啊,往后有啥事,跟你叔打个招呼。”

  阿贵说:“叔啊,俺家瓜藤爬过墙,您老就不要连根拔啦。”

  蛱蝶军

  当写下“蛱蝶军”几个字时,我正在汀江边枫岭寨的云高寺客房灯下。下午和文清、唐蓝重点考察了一块建寺碑记。山险路远,我们都有些疲惫。

  此地处汀江要冲、赣闽粤边界,巍巍乎高哉,一览众山小。山下村落数十姓氏结寨自固,合力兴建了这座寺庙。

  碑记载寺庙缘起与经过及有功者芳名。其缘起,乃“避长毛贼”,数度兵锋波及,“黎庶赖以保全”。有一段漫漶的文字,依稀可辨,却让我们百思不解:“……玄首,彩翼,幻形……蛱蝶军……”

  入夜,寺庙庭院桂子树下,我们闲聊。山上无酒,喝完一壶绿茶,笸箩内的山核桃硬壳狼藉石桌。秋风凉,山月清冷。我们各自回房歇息。

  挑亮油灯,我开始整理笔记。风过山林,声在树梢。山鸟咕咕叫唤,愈增寂静。

  晨起,用过早餐,我们下山,打算沿汀江继续南行。回望寺庙,有薄雾浮动。老斋婆扛着锄头向茶山走去,步履蹒跚。

  我心中一动,恍然。

  二百多年前,汀州府管八县,八个纯客家县。知府李宝洪,号南坡居士,粤东人,文采风流,清廉,有惠政,善用兵。方志载:“提兵扫荡潭飞漈三十六寨,余党悉平。”

  汀州紫金山产黄金,系朝廷贡品,年输二千八百五十三两有奇。南坡居士上任以来,贡金在途中屡遭劫夺。福建巡抚大发雷霆,若再有差池,则严惩不贷。

  出事地点,就在枫岭寨下的七里滩。

  七里滩,两岸高山,束水飞湍,危石密布,连绵七里。

  彼时,船队过滩前,在石龙寨歇息。落日熔金,风平浪静。忽见一群玄首、彩翼、幻形的蛱蝶成群结队掠江而过。船上人立时迷糊昏睡,醒来,检视贡金,全部不翼而飞。

  这就是蛱蝶军了。有人看到,对岸山腰上,有白衣少女挥舞竹鞭乘风飘忽,蛱蝶随意迂回、起伏、进退。

  一匹快马朝武邑百姓镇方向奔去。

  古镇的街巷里,我的太叔公练耀祖正在“醉八仙”酒店举碗痛饮。那时,已经通行客家白话了。他对两个部下说:“薄的不是春衫,是春衫里的人;饮的不是酒,是杯中的影子。”

  我说过,如果不是铲形门牙稍微突出些,太叔公可谓玉树临风。他是名动三省的武邑快班捕头。他的两个部下,武秀才出身,粗通文墨。

  一个说:“此乃客家三子之诗。”

  一个说:“端的是好诗,当浮三大白也。”

  说话间,快马赶到,公差递上火急公文。耀祖展阅,脸色微变。他向部属交代了一些话,大意是要加强元宵期间的巡查工作,确保平安,维护稳定。“我要出趟公差,十天半月或许赶不回来,务必向知县大人禀报。”说完,抓起身边的雁翎刀,跨了出去。

  耀祖来到了七里滩,顺藤摸瓜,登上了枫岭寨云高寺就近潜伏。当贡金船队又一次浩浩荡荡来到石龙寨时,蛱蝶军再度遮天蔽日横江而过,归入了云高寺。

  云高寺石坪,落日斜照。

  白衣少女出现了。耀祖也及时出现。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把雪白的雁翎刀。

  这时,耀祖见到了一位中年女尼,神情端庄,波澜不惊。就在这个黄昏,耀祖听到了一则往昔传奇:太平军残部剽掠赣闽粤边之时,有痴情女子护送某书生上京赶考,历经磨难,翻越武夷山脉抵达浙江衢州,一夜春风,作别天涯。书生殿试中试,赐进士出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除汀州知府。下车伊始,屡遣鹰犬追杀旧情人,均铩羽而归。

  耀祖何许人也?他听出来了,所谓的痴情女子就是这位女尼,书生及后来的汀州知府,无疑是李宝洪李大人。联想到公文中“格杀勿论”的严令,耀祖不寒而栗。

  女尼说:“这个负心汉,该不该杀?”

  耀祖刀尖垂落。

  女尼问:“贡金,送得出去吗?”

  耀祖收刀入鞘。

  女尼转身入内。耀祖看到了步步莲花。她走过的青石板上,有条条不规则的裂痕。耀祖想,虽说雁翎刀法纵横汀江,恐远非敌手。

  耀祖后来在我家的家族史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奇幻的蛱蝶军和白衣少女。《汀州志》记载,女尼自创了一种拳法,在汀江流域流布,名曰:梅花拳。

  龙虎斗

  嘡,嘡嘡。听得一阵铜锣骤响,李家驹放下竹筷和鸡公碗头,从墙角操起长矛,跨出了家门。

  家驹是汀州武邑李家寨武馆教头,俗称教打师傅,功夫了得,尤擅“长矛十八法”。长矛在手,十来个持刀壮汉,近不了身。

  老父看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摇头叹息,右手颤抖,夹起腌咸菜,嘶溜嘶溜地啜着红薯稀饭,啜着啜着,不觉得有两行浊泪滴落。

  老父有秀才功名,坐族塾,人称德堂先生。平日里温文尔雅,老成持重。他的泪水中,隐藏着一段辛酸往事。

  彼时,德堂结伴游学,在汀江西岸的蓝家寨,与一位畲家妹子一见钟情,频频野外约会。事发,为族人强力阻挠,不得婚配。蓝家女在牛栏产下一子后,跳崖自尽。男婴被送了回来,取名“家驹”。

  家驹稍长,德堂坐在门坎上,望着夕阳下闪闪烁烁、蜿蜒远去的汀江和对岸薄雾茫茫的山寨,教唱起一首凄恻的歌谣:

  火萤虫,桔桔红,夜夜下哩吊灯笼。

  灯笼里背一枝花,畲家妹子入人家。

  茶一杯,酒一杯,打扮施人大路归。

  大路归,石按脚;小路归,芒割脚。

  芒头尾上一点血,芒头据下一绞肠。

  老爹见得出目汁,老娘见得叫断肠。

  长竹篙,晒罗裙;短竹篙,打媒人。

  上昼老鸦哇哇叫,下昼老虎打媒人。

  歌谣流传了下来,成为当代社会学者眼中汉畲融合的佐证。这是后话。

  眼下,家驹三步并作两步向大宗祠走去。铜锣响,是集结令。全族壮丁,各持兵刃云集。

  隔江相望的李蓝两族,决斗在即。

  初,李家寨建宗祠,对岸蓝家寨以为龙虎相斗,有妨风水,派员要求减低高度。两厢言语冲突,不欢而散。此后,李姓耕山、耕田、赶圩场、外出经商者,接连失事。双方遂零星互斫,各有损伤。邻族多方调解无效。对抗十年有余,双方精疲力竭。

  汀州风俗,男丁之斗,不涉女性。妇女可探亲访友、自由往来。前些日,蓝族老姑子送来战书,相约重阳日决斗回龙湾。

  回龙湾者,一马平川,沙滩芦苇丛生,红柳星散。往年游大龙、走古事的终点,多选择此处。

  此时,晚稻收割完毕,秋谷入仓,山高高,天蓝蓝,农闲无事,正好建房、修圳、迎娶,似乎也利于大规模械斗。

  九月六日,辰时,阳光遍野。大宗祠内外,三五郎裔孙齐集,刀枪耀日,旌旗猎猎。对岸山寨,同样是躁动不安,号角悠悠,鼓声隐隐。

  老族长在各房长簇拥下,看看大铁锅里大块牛肉嘟噜噜地冒着热气,又焦急地看看天色。三九郎后裔距此不远,为何迟迟不发援兵?

  三九郎与三五郎同出一脉,开枝散叶,另立大寨。族长德良,赣州府学教授致仕还乡,与德堂同庚同窗,交情匪浅。老族长略一思忖,传德堂即刻前来。

  德堂到了,问明意图,即研墨铺纸书写。

  信函大致说:“亲有百代,族有万年。今蕞尔山獠,冥顽不化,犯吾宗祠,杀吾宗亲,旷日持久,变本加厉,致使天怒人怨。是可忍孰不可忍?吾李族远祖,一统华夏,文治武功,赫赫煌煌。客家非客,久住为家,中原望族,仁义客家,岂容山獠猖獗?当提合族劲旅,戮力同心,吊民伐罪,血洗畲山,永除后患,裨使汀江百姓,安居乐业,瓜瓞绵绵。”

  长老传阅,纷纷赞叹妙笔,义正辞严,拔山举鼎,只是字体略微歪扭,似欠雅致。

  一匹快马直奔大寨。

  德良接过家驹呈上的书信,展阅,问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笑着说:“贤侄一副好身板,也该找个媳妇啦。”

  大寨按兵不动。

  九月九日,重阳,午时,两族壮丁列阵回龙湾。忽见武邑县令领率五百兵勇横插其间,张弓搭箭,勒令双方停息干戈,起咒发誓,永不言战,江边勒石为记。

  耕读书斋外,枫叶灿烂,秋风送爽。德良闻知事态平息,心情舒畅。他呷了一口梁野山云雾绿茶,瞄一眼书案上的信函,笑骂:“这个老家伙。”

  二十八年前的风雨之夜,德良将一个男婴亲手交给了禁闭在宗族祠堂的德堂。德良永远也不会忘记,赴乡试途中,穿针滩翻船遇险,德堂拼命救起了他,而手臂负伤的德堂未能终卷,名落孙山。

  迷 云

  清晨,在“康泰居”围龙屋内走了趟大洪拳,蓝乡绅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浇在庭院中的盆栽兰草上。

  孝文闯了来,说:“九叔,来,来啦!”

  蓝乡绅侍弄花草的动作不见迟滞,说:“细阿哥,咋咋呼呼的,做嘛介啊?”

  客家人的一些亲属称谓,颇为奇特。有子女称父母为叔嫂者,意即妖魔不辨,易成活。蓝乡绅生有八子三女,孝文实为身边满子。

  孝文说:“来了,老吴的人,来了。”

  蓝乡绅靠近窗口,望见田塅远处,绿呢大轿隐隐约约,银顶发出晃眼的亮光。

  蓝乡绅扯下脸盆架上的一条白毛巾,钻入卧室前,说:“九叔生病了,谁也不见。”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那顶绿呢大轿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康泰居”围龙屋的石坪上。绿呢大轿为八抬大轿,光轿夫就有八人,是总督巡抚级官员的“标配”。另有小轿也停下了,走出一位师爷模样者。他是蓝乡绅的同窗好友,秀才出身,入吴总兵幕,擅书,人称“铁笔”。

  吴总兵系粤东奇人,弃举业,“襆被游吴越”,历览山川形势。明末动荡岁月,训练乡兵拉起了一支队伍,剿灭巨盗,被委以丰顺营头领。清顺治三年,广东总督佟养甲、提督李成栋挥师由闽入粤,吴率众迎降,东征西讨,因功实授左都督加太子少保,镇守潮州、饶平,挂印总兵官,“援剿无分疆界”。吴能战,与郑明军反复较量,互有胜负。地方志说:“郑藩终不得志。”

  铁笔轻摇折扇,高声呼叫:“蓝兄,学弟登门拜见。”

  孝文应声而出:“阿伯,俺九叔他……”

  铁笔笑道:“莫非又是云游他乡去喽?”

  孝文说:“风寒,病了。”

  铁笔一惊,收起折扇,径奔入内。

  “蓝兄,蓝兄。”

  蓝乡绅躺在床上,盖三重棉被,头裹白毛巾,微睁眼:“来人可是俺铁笔兄弟?”说着,挣扎着要起身迎候。

  铁笔赶忙俯身搀扶,说:“不急,不急。”

  蓝乡绅咳嗽,说:“贤弟厚爱,愚兄不胜感激。”

  铁笔欲言又止。

  蓝乡绅说:“铁笔贤弟,可有要事相商?”

  铁笔嗫嚅,掏出请柬呈递。

  日出东山之上,窗外阳光斜照,视线正好。蓝乡绅捧读请柬,笑了:“贤婿戎马倥偬,却写得一手好字。庆功宴,理当贺喜。”

  蓝乡绅唤来孝文,取出一个黄铜匣子,打开,有一封信函,上书“贺礼”两字。

  蓝乡绅从信函内抽出一纸田契,说:“区区一百石祖田,不成敬意,拜托吾弟转呈,万望笑纳。”

  铁笔接过,点点头,道声“珍重”,出门去了。

  蓝乡绅扭头向内墙。他不想让满子看见他那酸楚的眼泪。

  蓝姓上祖迁自闽西,后与某巨姓豪族失和,遂率族人投靠吴总兵,并将小女出嫁为如夫人。

  地方志记载,吴总兵重筑三河坝汇城,修学宫,建寺庙,造战舰,“前后所捐累巨万”,很是豪爽。

  为筹集钱粮,吴总兵多次宴请地方富豪。蓝乡绅一再推脱。这次连超规格的绿呢大轿都抬出来了,却是再也推脱不得。

  转眼到了秋日,粤东群山,红叶纷披,韩江蜿蜒,白帆点点。

  传闻吴军与郑明军在狮抛球山一带激战,但这似乎并不影响“盐上米下”的航运生意。

  箬笠白衣,蓝乡绅垂钓江湾。

  忽闻马蹄声急。近前,滚鞍落马者,正是孝文。

  孝文抓起茶罐牛饮,一抹嘴角,说:“九叔,老吴要调俺乡团,征剿木寨贼。”

  木寨距此不远,约三铺半路,重冈复岭,人尚武,民风强悍。传言举寨抗粮抗捐,日前追打官差致失足悬崖。吴总兵大怒,兴师问罪。蓝乡绅点齐乡团壮丁,从西南路赶到木寨时,木寨村民聚集在一座坚固的大围楼内防守,官军久攻不下。

  这一晚,大围楼内火光冲天,哭号声撕心裂肺。有人冲出,立即被飞蝗似的箭雨射杀。

  西南角的守兵头领是邹副总兵与蓝乡绅,两人对视,目光又移转了。邹副总兵借故走开。

  蓝乡绅向着火光,喃喃自语:“可怜啊,乡里乡亲的。”

  孝文会意,直奔大围楼下,脱下衣衫挥动。片刻,涌出一群男女老幼,忍声吞气,消失在夜暗中。

  木寨之变,极为惨烈。方志记载有千余人蒙难。邹、蓝两公暗中救人,有大功德,至今为乡民祀奉。

  乡间传言,吴当年乞食流浪,时或偷鸡摸狗,曾被木寨村民抓获羞辱。此番进兵,为公报私仇。

  方志另有版本,大意是说木寨村民贪赏误杀朝廷命官,复受骗聚集大围楼内负隅顽抗,而后纵火自焚。

  我们到达粤东大埔之时,是细雨蒙蒙的四月,汀江、梅江、梅潭河在此汇合,浩荡南流。江岸多花树,一丛丛三角梅如跳荡的火焰。

  木寨废墟犹存,荒草凄凄。对此,沿江行走的我们默然良久。唐兄说:“历史不能细看。”文清学弟说:“历史会记住每一根头发的掉落。”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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