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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畸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2063
凸凹

  雄 起

  在诡谲险兀的山崖上,艰难地跋涉着一个男人:他的脸膛海涛一样起伏着,呼出一团团热浪,催开了崖畔那迟发的花蕾;他肩背的肌腱如峰峦,把生命的力一轮一轮地辐射着;那斧凿刀削般的脸颊,丛生着杂沓而卷曲的胡须,拴牢了绺状的坚毅;他发披若雄狮,被山风呼啸成猎猎旌旗……手中的葛藤突然绷断,他箭一般滑向深渊。空谷似奔腾着千军万马,他四肢在翻滚中痉挛,终于抓牢了一页崖痕,躯体便壁虎般迅然贴牢了崖壁,崖缝中就有汩汩的血殷红殷红地淌。但他眼中燃烧着灼灼的火焰,要把崖上茸茸的毛草烧光。待攀上崖层,他撕去飘扬的布条,腿上绽出森森白骨,森森地闪着寒光。他把毛草和碎布用藤条在伤处绑牢,拄一支松枝站起,极目东方;那东方奔腾的暗紫云块,且传来呼呼的撞击声。他嘿嘿地笑出声来,拖着半条僵死的残腿朝崖顶爬。从他肿胀的唇间,哼出摇篮曲的调子,像有粉色的婴儿在他身畔啼。终于,他攀上了崖顶。回头望去,他爬过的地方,幽幽闪着一道磷光,使鬼魂惊悸;待眺望远天,一轮赤色的太阳,已如重辎般艰难地、缓缓地爬升着;暗紫的云块已烧成灰烬。他哈哈大笑,极贪婪、极放荡。乌青的脸膛,滚流着黏黏的汁液,浑浑沌沌一片。那山谷哗响着:雄性的太阳!雄性的太阳!……

  这是夜里的一个梦境。

  早起,你那干涩的舌尖上,果然有腥甜腥甜的味道。你怔了片刻,很快便酒醉般傻笑起来;蹬在地上,两条干瘦的脚杆也有千钧力气,满眼希望地盯着那屋角。

  屋角,那用洋铁桶搪的炉灶,丑陋地占去了大片空间。

  你没能力买轻便灶具,便涎着脸从化工厂乞丐般讨来一只装原料的破桶。岳母是个搪炉灶的好手,你便赔着十二分的小心求她老人家。炉子搪好了,岳母嘴角那一抹讥笑才淡去。那不是冲你,而是得意于自己的手艺。要朝屋里搬这笨物,你竟不能挪动半丝。岳母便在边上狡黠地笑,放出半声压下半声,如针般扎人。你怒火烧起,几次将衣袖捋起,但很快又把袖管放下:你那两只手杆如柴般细,且有紫青紫青的血管曲曲张张地跳着,岳母的笑声就更加放肆;妻的眼里闪满了泪花,可还是把一束束的厌恶和诅咒像鞭子一样朝你心上抽。你心头早已被泪水漫过了,脸上却仍堆着尴尴尬尬的笑。饭桌上,你一杯一杯地给岳母敬酒,岳母也极粗豪地一杯一杯地饮尽。你惊讶于岳母的酒量,也整个将一杯酒吞下,不期是一阵剧烈的干咳。你觉得,自己真的不可救药了!等岳母将脸子饮得落霞般灿烂,她便用最后一杯酒将口漱净,咕噜一声咽下:“一会儿我叫你弟弟过来,炉子好歹要搬进去。”小舅子踏进院子,穿四十几号鞋的大脚将地面踩得微微颤。你赶紧将满满的一杯酒谦谦恭恭地递上,内弟却用手轻轻一挡,直让你趔趔趄趄向后退去,酒浇了满脸。你刚欠起身子,见内弟已将炉灶稳稳地托起,几步便跨进屋去。从屋里出来,内弟重重地拍拍手上的尘土,招呼都不曾打,转身出了院门。于是,你便站在屋地中央,呆呆地看那炉灶,温温顺顺地听妻那好听的骂声,任满腔的羞辱怒荡如潮滚。

  那日,母亲偕弟弟来,娘俩皆满面污尘。你心疼母子跑二百里山路好不容易出一次山,便踅到街上,把贴身衣袋中那温热的“体己钱”掏净了,割几斤猪肉,放几瓣大蒜,在热火上炖。那肉香一缕一缕地飘出来,像一支支柔柔的小手,轻抚着母亲那多皱的额头。母亲款款地笑着,尽情地回忆你往时的光景。回忆在村口高高的大榕树下,母亲一遍又一遍地眺望,眺望那路的尽头,盼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走来。——她儿子在山外上大学,每次都会把新奇和骄傲带回来……

  妻子下班回来,母亲赶紧起身。妻怔了片刻,淡淡地说:“来了。”母亲连连点头,且把躲在母亲背后的弟弟一把推出。“快叫嫂。”弟弟嗫嚅着,仍羞羞怯怯,终于没听到那清脆的一声嫂。妻挥挥手:“算了,算了,别难为他了。”那口气漾溢着无限的不耐烦。母亲的脸上就堆满了无限惶恐和不安。饭间,弟弟吃得异常开心,不但大块大块地吞那肉块,且滋滋地咂尽手上的油花。于是,妻的脸上有了无限的不快。母亲在暗下,一次一次地戳弟弟的腰眼,而弟弟却不解,依次朝母亲、妻子和你的脸上睃;睃过,仍埋头酣吃。母亲的不安一会儿比一会儿加剧了,只一粒一粒地搛碗里的饭。你只好把肉块搛到母亲的碗里,母亲却在转眼间又搛回到你的碗中。推让间,那肉块落在了桌上,母亲便迅疾捡起,埋进饭里吃下。“瞎让什么,又不是外人!”妻终于发了话。这顿饭便哑了场面,郁郁闷闷地很快用完,遁尽了那一团亲情。你心里疙疙瘩瘩很别扭,肝火股股地撞。你觉妻子太不尽人情,应该理论理论的,但你还是忍下了,怕把本已如纸薄的情面,一下子揭得鲜血淋漓。

  晚上,你把家里仅有的一床电褥子从妻的身下抽出来,铺到母亲的床上,你把母亲的褥面抚得平平的,等褥面有了温温热意,才离去。这一切,母亲在边上都装在眼里,任双眼放肆地潮润。母亲赶紧燃一袋烟,狠劲儿地抽几口,那张蜡黄的皱脸便很快躲进缭绕的烟雾中。

  你回到自己的卧室,妻正在床上辗转。她张口骂了你一声,你吓得连连摆手:“攒好了,等改日再骂吧,别让妈听见。”妻仍旧骂,只是低沉而尖刻。你觉得跟这女人混下去是活遭罪,但你害怕和她分手,害怕失去妻那刻薄却温暖的照料。你天生的一个小身胚,萎缩得近乎畸形。三十好几没找上女人,多亏了妻看上了你,看上了你的一点点才华和用不尽的驯顺。有了这个女人,母亲焦枯的心尖上萌发了绿苗。那年,妻在高高的产床上躺了两天两夜,遇上难产,她拼命地哀号,两只黑溜溜的眼都瞪白了。最后动手术,竟从肚里取出一个八九斤重的死胎。你擦去妻嘴角的血,妻一把攥牢了你的手,死死不放!你感到有无边的幸福,从脚底冲到脑顶。从此,你记牢了妻那尖厉的哀号和对你的依赖,你决心跟这女人生活一辈子。

  妻终于骂累了,把一双冰凉的脚,极野蛮地插入你的胸怀。你一阵战栗,但很快便平静下去,反倒抱牢了妻的脚,尽情地传导自己那微弱的热能。妻看着你那张狭小但坚毅平静的脸,心里有羞愧的温热汩汩地漾。她试图把脚抽回,才感到你抱得是那么紧。她一下子把头蒙在被里,微微地抽咽。她不愿当着自己瘦小的男人抽咽,她觉得你不配看女人的眼泪。但你却笑了,傍着你怀中,她的脚尖微微地颤抖。

  第二天,母亲对你说:“他大哥(在弟弟面前,母亲从不叫你的名字),你弟弟今年十六七岁了,书念不来,给找个活儿吧。”你注视着母亲,母亲脸上堆满了凄惶和歉疚,你便赶紧点头。母亲临走,从裹腿带里解下三十元钱,“他大哥,你弟弟就留你这,等活儿找到了,烦你打发他上工。这是他的伙食钱,妈给你留下。”你腾地站起,把母亲吓了一跳。你的脸很难看。母亲只好怯怯地把钱收回,拙拙笨笨地打好手提包袱,叮嘱一声弟弟:“要听大哥的话!”便跨出门去。母亲走在前面,都六十的人了,还腾腾地蹈起灰尘。你心安于母亲健康的身体,酸涩便也慢慢地从胸中淡去。到了车站,母亲捋了捋你额头的乱发,“孩子,你是闯大市面的人,要保重身体啊。”你仍连连点头。母亲又说:“村里都说你弟弟有个当干部的哥,找事做忒容易,你千万替妈多操心,争口气给村里看看。”你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喉头涩塞,一层薄雾把世界都遮迷了。

  母亲走了,弟弟若掉进闷葫芦,更是很少讲话。他怕嫂嫂嫌弃,整日寻活干,把你终日犯愁的饭棚给搭起来了,就连有限的一片院落也砌起了两方对称的花坛。你心里很激动,觉得弟弟有出息。你每日下班便往家里跑,叮叮当当厨下忙。你怕妻生出厌烦,弟弟受了委屈,便不声不吭大包大揽了家务。妻果然不曾使气,但弟弟的饭量日日减少。你知道弟弟的拘谨,便拼命找关系,帮弟弟找活干。你跟妻商量,买些礼品出门,事好办些。妻的脸阴沉,一分钱也不给你,你便死心踏地地干跑,跑出两月,竟不见结果。一日,妻子突然汹汹地问你:“你弟弟是怎地,要在这儿扎根儿是啵?!”正巧弟弟进门来,满耳把话听去,一张火红脸儿便涨得紫黑紫黑,晚饭也就不吃,早早地睡去。第二天,你下晚班回来,见桌上有一纸条留下,歪歪斜斜地写着:“哥,我走了!”

  你当着妻的面,第一次把饭碗摔得粉碎,然后蹿上单车,拼命地蹬上路程。夜幕好沉好沉,你的心好重好重,盘山路下是一个个深渊,二百里山路好难走,可你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当你瘫倒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时,鸡们已开始了第一轮的歌唱。你好不容易敲开了家门,母亲见是你,低低地叹了一声:“唉!”这一声叹息似一声重雷,使你无地自容!你曾对一个朋友说:在你心灵深处,真正让你终生颤抖的,是母亲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终于把弟弟又带回来。

  屋里,你砸碎的碗的碎片,仍银灿灿地散落在地上。妻子斜倚在床边,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你。你毅然弯下腰去,一片一片地捡拾那碎片,像儿时随母亲一粒一粒地捡拾地里的麦粒。“哥,我捡吧。”弟弟刚要弯腰,被你轻轻挡开,“不,还是哥哥捡吧。”此时,你才真正感到,你再也雄峙不起来,而容忍才是你的力量!

  晚上,你摸到一个朋友的家里,从衣兜里掏出两瓶“四特酒”,对朋友说:“让弟妹炒俩菜,咱哥们儿好好喝喝。”朋友一乐:“我说老蔫,你可从不沾酒,莫非有心事?”你说:“没介,没介,想喝就是了。”酒一下肚,五脏都翻腾,眼球似要迸出,但你用力抵住桌沿,不使喘息生起。朋友对你挚劝,但你仍把酒斟满,饮下,像酒客一样亮亮酒杯底,朝朋友嘿嘿笑。朋友极惊诧!不久,朋友喝得东倒西歪,扯嗓子滔滔不绝,且击手顿掌数尽英雄豪杰。你趁机说道:“老弟,帮个忙。”朋友一杯酒搁下,“说,什么屁事!”你即磕磕绊绊将原委道出。朋友听后,先笑仰了身子,“小事一桩,包兄弟身上!”于是,你便更殷勤地敬酒,直到朋友趴在桌沿上呼呼噜噜地睡去。你站起身来,天旋地转,耳鸣风声,若世界末日来临。你定睛一看,见朋友已滑到桌下,他妻子正费力地拽他。你顿觉周身掀起热潮,像兀然伟岸的一座高山。你稳稳地跨出门去,在街上跌跌撞撞出自己的世界。但你终于没有倒下,骄傲地跨进自己的门槛,然后,理直气壮的倒下,嗷嗷吐成一只濒死的狗。

  弟弟终于有了一份工作。

  你却从此耽于虚幻,整夜整夜地梦见那雄性的太阳,梦见自己也高大起来,脱离了身躯的羁壳,心灵变得自由、洒脱而轩昂。然而,你白天仍卑琐地穿行在人流之中,你仍畏怯于妻子那严厉的目光;别人轻易做到的事,你仍耗尽全身的心智,才有一点点结果。于是你就有了无边苦恼。苦恼过后,仍悄没声儿地去做,无可奈何地完成自己人生的形象……

  ……你仍沉浸在夜里的梦境,贪婪地品味舌尖上那腥甜腥甜的味道。你怔了片刻,很快便酒醉般傻笑起来;蹬在地上,两条干瘦的脚杆,也有了千钧力气,满眼希望地盯着那屋角,屋角躺着那粗笨而且丑陋的、用洋铁桶搪的炉灶。

  你靠近那炉灶,双手用力握下去,拼命一提,竟微微动了。你的心脏怦然激跳,兴奋也红洇了青色的脸颊。你努力和它较量,每拼命一次,便挪动一分。最后,不得不借助于号子,宣泄负重时心壁的压迫。那炉灶离门边愈来愈近,门边那缕早晨的阳光,则充满了诱惑。于是,你就更坚韧地挪动着。当炉灶终于被你掀翻在院子里的时候,你像陡地得到了升华!

  然而,当兴奋过后,你却屈辱地发现:这一切,你做的是那样的徒然,是那样的虚妄。你永远也不会伟岸,伟岸会使你瘦弱的腰杆弯折;你永远也不会超拔,超拔会使你的灵魂出现断层……梦中那个太阳,要将你引向歧途,将你引向毁灭。你只能是你!

  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对自己说,既然我无能力改变,干脆就坦坦然然地承受了。那一切轻蔑和嘲讽,你们就都来吧,我把你们一拥入怀,笑着看你们尽情舞蹈。我无羞无愧地当看客,我平静地欣赏。

  时光它一天天到来、又无声无息地溜走,你虽感觉着,却像无从感觉。就像你站在被漩涡包围的一块孤岛之上,因为你心中已没有了恐惧,便不怕水流的冲刷,反而把自己站成了风景。

  日子别来无恙。你脸上的忧戚退去,只有淡淡的笑容。

  那个友人见状,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不用做太阳之梦,因为在现实之中,你的的确确就是一轮太阳,也的的确确是一轮雄性的太阳。这太阳宽容、忍韧而沉雄!它的光泽并不比别的太阳黯淡,它固守着自己的位置,忘我地照耀。

  友人还说,宇宙可以有一个太阳,但人间却绝不能只有一个太阳。不然,世界将变得极冷寂极黯淡。是千百万个太阳,让这个冰冷世俗的世界热烈了。

  知道,知道,你还是淡淡一笑,说,因为我一旦逆来顺受之后,我那个婆娘反倒不知所措了——她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丝惊恐,疑似敬重。

  重 生

  山脊上的土翻滚着,腾腾地向天上飞去。那飞的姿态是旋转的迅疾的,并带有“嗞嗞”的叫声。其实,那不是尘土,而是山脊上山火腾起的烟柱。火舌像洪水一样向山顶冲撞,像厉鬼的魔爪,朝山梁的植被猛抓。抓过的地方,立刻变成滴出褐色血液的秃疠。巨石发出惊天动地的震响翻滚而下,砸到火身上,登时冒起一柱青烟,很快就会从青烟中更凶狂地窜起火柱来,那气势,似要把整个世界顷刻间化成焦炭。

  此时,在大火包围的山头上,一个男人在向一条白狐发起最后的攻击。

  他不是在走,而是用四肢爬:手刚攀到石棱,脚便唰地蹿上来;手似乎不是在引导脚,而是脚用皮鞭抽赶着手。他赤着血淋淋的上身,大腿和臀部的布片已撕碎得像清明时节、飘飞在坟头上的纸练,股肉一闪一闪地泛着青光。

  他一边攀蹿着,一边从口中发出刺耳的锐叫。那强健的身子始终绷得像条弓,刚一张开又一收缩,迅疾如箭。

  离他二米远的前方,那条白狐也拼命地蹿动着。身上流着一股股细血。它频频地回头,两只灰眼睛里噙着泪水,那是痛苦、惊惧、绝望的表情。它剧烈地喘息着,后面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对手,对手是那么顽强而又快捷,简直不算是人。如果他肯于放开它,那么它就肯于把它满身的狐骚在冰水里拔净,像奴仆一样忠顺于他,并且情愿把在悬崖上攀缘了上百年的、宝贵得如银珠的四只银蹄从自己腿上咬下来,当礼物送给他。因为,在生命的竞技中,他要比自己强。它有愧于闪电一般的类族!

  就在白狐窜上山头,面临绝壁和深渊,不得不以死完成狐辈的壮举的时候,他已用一个恶虎扑食的俯跃扑到了它的身边,两只钢一样棱棱角角的大手像巨钳一样箍住了它的脖颈和后腿。它拼命抖落,但却成了悲怜的抽搐。这抽搐是那样的无力,若生命已离它远去。

  他紧紧钳住那抖动的白狐,眼里喷涌着喜悦的泪水。他一屁股坐在山顶的尖石上,石头正好戳在他的两个肥厚的臀尖儿上,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刺激,舒适极了!我成了胜利者!我嘲笑了别人没法嘲笑的东西!!我玩弄了别人没法玩弄的一切!!!白狐不仅是狡诈的兽中之灵,更代表着奢侈、梦幻和希望。我一个哑人,一个被男人女人冷落了三十三年的男子汉,把所有男人的阳性和所有女人阴性的爱都攥在了自己的手中了。而把生死与荣辱、痛苦和希望全浓缩于一瞬间的满足,是什么样的痛快?!

  然而,奔窜的火舌已燎到他的脚下,风又骤然升起,滚烫得令人窒息。他无处可躲。火舌无情地撕去他的裤腿,又无情地撕烂了他的皮肉。“嗞啦——”被火舌舐舔的腿肉,立即冒出一层黄色的油!他发出一阵阵的哀嚎,像被屠刀刺穿喉管的猪一样嘶哑而绝望地哀嚎。被烈火烧疼了的白狐猛地一挺身,把哑叔弄了个趔趄,他脚下没站稳,“扑通”一声倒向大火,但手依然抓紧那狐。他连人带狐朝山下滚去。起初,他是受冲击倒下而翻滚的;后来,一个意识使他迅速改变了原来翻滚的姿式:他蜷曲了身子,自己又给了自己一个急剧的、疯狂的推力。

  远处看这座山时,见一团火球从火海中“嗖”地飞下山去。那态势,惊心动魄!

  哑叔的哑是非先天性的。

  十二岁那年,打核桃打累了,就在树杈上睡着了。他睡得很不舒服,习惯地翻了个身,于是,一跟头从树上栽了下来。他醒来时,整个身子都有碎裂了一般疼痛。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四肢居然还是那么灵活,但喉嗓却有一种难耐的堵塞。他艰难地吐了一口唾沫,发现那唾液里竟有一缕缕血丝;再吐,干脆是一团团血块。他异常惊惧,要喊,心里一阵不曾体验过的憋闷,脸立刻变得黑紫;再喊,憋得头昏脑涨,只听见喉管里一阵呼噜,血腥、憋闷、恶心、喑哑。他发狂了!把整棵树上的核桃打得满坡翻滚。他踏着厚厚的一层落叶,朝着那冒着炊烟的村子挪动着。那双“踢死牛”的大头山鞋像两只搁浅的巨舰,每挪动一步都感到还是在原地踏步。陪伴他的,是那无声的、压抑不住的哭泣。

  嗓子意外地变哑以后,他出奇地发育起来。刚过十六岁,身高体重长相就已跨进了中年。他的肌肉特别发达,只要一攥拳头,肉块就像一个滚动的球,从小臂迅速运动到肩胛,大腿和臀极女性化,圆滚滚的,女人见了他,都羞涩地低下头去。他一伸展四肢,浑身的骨节又咯吧咯吧脆响,令男人们唏嘘不已。

  山里人祖祖辈辈以石筑屋,石头墙、石头脊、石板顶……。每有人盖房,哑叔都是不可缺少的掮客。他背着特大的宽口篓子。当他把背篓一放到坎凳上,房主人就吭哧咕噗给他装了石头,临了,再在篓沿上横上两块长长的石板,然后,一拍哑叔的肩膀:“走吧!”那表情就像吆喝一头拉脚的牲口。只要一请到(说请,未免太雅)哑叔,房主人就不再找别人,盖几间房的几十方石料就都由哑叔包揽了。哑叔不挑食,稀汤烂菜填乎满了,就咿咿呀呀地露出笑容;他也从不会叫累,从早到晚,你不叫他歇,他就绝不歇。他是“三保”牌掮客:保省,保快,保好。所以,谁都愿使他,且很会艺术地使他:在节骨眼儿递给他一支烟,不一定好,他就会眼睛放出光;抽完烟就叫着牛劲儿卖大力气。临了,主人从箱角里搜出一堆烂毛票碎钢镚就把他打发了。亏他多少,他从不计较,房主人也就心安理得。

  不仅盖房掮料由哑叔包揽,碾米、担水、打柴、送粪……,凡需要动力气的都跑不了他。村里哪一家劳动力缺了,而又要做一些必须做的力气活儿,首先就要想到哑叔。有时两家同时打哑叔的主意,安排冲突了,就互相争夺起来。争来争去,争不过的一方甚至哭起来,而每到这时,哑叔一准会到流泪的一方。久了,一些爱打点儿小算盘的妇女,就学会了用眼睛争取他,他好骗。不过,哑叔始终像一团抹布,使时想起,完了便弃,并没人尊重他。哑叔干活后,爱贪几杯,喝完,袖子一抹嘴,转身出门。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踉踉跄跄地摆着,哇哇啦啦地唱着,好像已得到了整个世界。娘用洗得干净的手巾给他擦汗,哑叔就变得异常温顺,不时呵呵地傻笑。娘流泪:“傻儿子,你就这命,卖命挣饭吃。这顿吃饱了,还记扯着下顿,人一老了,就完了。”哑叔不愿见娘流泪,比比天,比比地,那意思叫娘安心,娘说的他都记住了。他耳朵不聋。

  娘不忍心哑叔老当掮客,让他跟拐大爷学编。哑叔手巧,不到个把月,编技就超过了师傅。拐大爷只会编大筐、手筐和背篓;而他却硬是能把又脆又嫩的细柳枝泡水破皮后编成白刷刷的小手篮、小鸟笼、针线笸箩和代替书包用的小提兜。于是,孩子妇女整天围着他转,他的眼神儿也变得花花绿绿了。拐大爷把编具砸了,坐凳烧火了,躺在炕上生病。他指着哑叔的鼻子骂:“哑巴,哑巴,一辈子哑巴!”哑叔自己出去走乡串户干了几个月,赚了两把票子,没进家门先踅进拐大爷家,塞给拐大爷一把。拐大爷的女儿“小精灵”趁机把属于他的那一把也夺过去了,急得他挥拳跺脚。见拐大爷的炉膛温着一罐酒,端起来便喝。咕咕咕咕……一气进肚,人也变得忽忽悠悠;就站在地上跳舞,瓷勺敲打着酒罐,哒哒的。拐大爷花椒木拐杖一敲炕沿:“‘小精灵,你别给爹缺德,他一个哑巴家!”“小精灵”早被哒哒舞得跟个螳螂似的哑叔吓呆了,听爹一喊,便战战兢兢地走近哑叔,把那钱塞进他兜里。哑叔的泪唰地就下来了,酒罐也碎在了脚下。他看着“小精灵”那张小圆脸儿,笑了,大手在那小脸儿上捏了一把。十六岁的“小精灵”朝哑叔的手背打了一巴掌,“哑巴也坏!”哑叔还笑,他喜欢她。那把票子就心甘情愿地装进“小精灵”兜里。

  一天,娘再也不让他出去了,嘴唇打颤:“娘对不起你,你每月给娘的钱都让娘看丢了,咱白挣了!”哑叔不信,直奔谷仓。谷仓是一红木大箱子,长丈余,高五尺,仓里装满了榆叶。榆叶是娘儿俩掺在粥里当粮食吃的。他使劲往榆叶深入挖,挖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果然还只剩几枚硬币。哑叔在地上踅来踅去,娘在炕上蜷成一团。哑叔在隔岭还有个姐姐,不常来往。他给娘打了个小包袱,让娘去住闺女家。娘不解,但还得依他。因为,他眼里的血丝一团一团的,吓人!

  晚上,哑叔早早地睡下,屋里静得只有几只老鼠在咬着板壁。快后半夜了,门不声不响地被挑开了,一个人影鬼似的钻了进来,直奔谷仓。正在谷仓里翻腾着,灯“啪嗒”一声亮了,来人是邻居二婶。见哑叔两只怒眼圆圆地瞪着她,吓得“啊”地叫出声来:“别杀我,别杀我!”二婶听说哑巴杀人不偿命,心里好绝望。哑叔一步一步逼近她,她一步一步朝屋角退。门外有人走动,二婶嘶地把红裤带揪断了,大喊救命。门外,“小精灵”夜起上厕,正路过这儿。一推门,见二婶的裤子褪到了腿弯儿下,尿在两条肥白的光腿上流着,便也“啊”地逃了。不一会儿,来了七八个后生仔,把哑叔打翻,上了绳。二婶哆哆嗦嗦系上裤子,“哑巴他、他想那个我!”声音像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小精灵”搀着二婶,朝着地上打滚的哑叔吐唾沫,“羞!现眼!”哑叔想挣断绳子,却挨了一顿乱脚。他嘶叫着,要把人的耳膜撕裂。有人给他塞上一只臭袜子,连夜押送公安局。白天,拐大爷戳戳点点到哑叔的屋里坐,看着被折腾的乱七八糟的屋景纳闷:大半夜的,二婶怎么就上哑巴屋里呢?要嚷,拽她的时候就该嚷,干吗出了门之后才嚷,出鬼了!

  不几天,哑叔从羊肠小道上独个回来了,手里攥个干粮袋,实际上是一个印着“××公安局”的档案袋。袋里的几根香肠和几只馒头,是送哑叔上路时,“局头”大老李送的。他用手势叮嘱,要哑叔回家后好好凭力气吃饭,不要生事。哑叔刚到村口,那晚上捆绑他的几个后生就纷纷躲起来。二婶更是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人们都说,哑巴记死仇。“小精灵”倒不躲。她说不出的有点不怕哑巴。哑巴进院,她上前比划,那意思是问他“回来了”,哑叔乜地一笑,抬抬手里的香肠,意思是告诉她:他没受委屈,倒是混了几顿高级饭。“小精灵”舀瓢凉水给他,他一仰脖喝下去,那气势颇有大丈夫派头。末了,抹一把嘴角,大拇指一竖,夸“小精灵”心眼儿好。“小精灵”反倒耷拉了头,“哑巴,谁叫你说好,你不记恨俺就得了。”她还是有点怕他,更多的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哑叔找那几个后生,比比划划告诉他们自己在外的见闻。最后,把裤带一解,做脱裤子状,小手指头一点,意思是说二婶是条花狐狸,要大家谨防上当。大伙哈哈笑一阵,心里也就释然,觉得哑巴并不浑,倒有几分亲切。于是大伙备酒,让哑叔喝个痛快,为他洗尘。

  两年后,“小精灵”嫁出山外。上轿前把块青布给了哑叔,要哑叔做条肥裆裤。哑叔胯肥,有时腰身一蹲,嘶地裆就裂了。有一回小伙伴还告诉“小精灵”:哑巴那一嘟噜叮叮当当的,个儿可大呢!“小精灵”马上羞红了脸,大骂伙伴脸皮厚。从这以后,“小精灵”便立志为哑叔做一条肥裆裤。但又时时犯忖,近不了他的身,量不下尺寸。有几次她挨近哑叔,哑叔反倒惊讶地躲她。“躲个啥,我又不吃你。”后来,她不再努力,怕别人见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哑巴挨得那么近被人说闲话……

  哑叔抱着“小精灵”给的那块青布,躲在门后咿咿呜呜哭了半天,然后,他跟在轿后送“小精灵”出村。

  他落在轿子很远的地方,怕别人看见自己。正走时,一条大黄狐狸从山道这侧跑到另一侧。哑叔吓了一跳,再看时,狐狸又踅了回来,跟在哑叔身后,蹄尖子踏在石子上哒哒山响。哑叔俯身捡两枚石子,那狐“嗖”地跑远了。肥墩墩的后臀尖,跑起来扭扭的,很奇特!等再一看轿,早没影儿了! 哑叔非常懊丧,恨那捣蛋的狐,觉得这狐有些邪气。朦胧间他觉得,“小精灵”之所以远远地离开他,就是这狐在作怪。绝没错,那年他从核桃树上跌下来的时候,迷糊间就见一条青狐从他身侧蹿过去了,之后,他就哑了。

  到家,他翻了老底,把大大小小的一串柳编统统搬到拐大爷房里,让拐大爷托人捎给“小精灵”。拐大爷觉得哑巴人不错,白净净的,手也巧,心也好,可惜就是哑。他把哑叔的柳编都收下了,表示一定捎给她。哑叔啊啊呀好高兴。一群媳妇小孩臊哑叔,臊他想人家闺女,心眼儿邪:一个哑人,除了干活,还想什么?娘心酸,出门骂街,骂人家舌头烂,下辈子不瘫即跛。凡被骂的,都不再理睬他们娘儿俩,娘儿俩就更孤单。哑叔再也不搞柳编,因为姑娘媳妇小丫小仔儿用着他的手艺,还要骂他,他伤心,觉得太那个。他从墙上摘下爹用的那支破猎枪,猎枪上的锈绿绿的、厚厚的。他用砂纸打了足足一天,然后背在肩上,一头扎进森林。

  起初他每天背回一串串松鼠、山鸡和野鸽子,整个院子成天是纷纷扬扬的羽毛,村人总是闻到从哑叔房里传出的肉香。人们眼红,有的老人还要抢他的枪,说山是大家的,不能让他一人吃绝根儿了。哑叔晃着枪把子,要砸那些人的天灵盖。大家躲他,咒他早些被狼吃掉!

  他进山是要寻狐。狐没寻到就发气,发气的结果就是打几串小零碎。

  这天,他终于发现了一只狐,灰色的,硕大无朋。他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哇呀”一声喊。狐吓了一跳,蹦了几蹦回头窥。哑叔顶上炮子,瞄准,一枪打断了那狐的一只后腿。狐打了个滚,爬起之后没命地跑。哑叔紧追不舍,再顶炮子,狠扣扳机。“咣”的一声,狐没死,哑叔却倒躺下了。枪后座了,把哑叔的膀子打脱了臼。回村,老人孩子齐呼:“活该!狐仙,狐仙,狐是神仙,是你能打的么?哑人有病,不可理喻!”

  哑叔躺在村前的树荫下,睡晌觉,只穿一窄窄的内裤。他身上热得很,心里憋得很,肩膀疼得很。一群媳妇端盆到村前的山泉去洗衣,朝四脚朝天的哑叔看。见哑叔浑身雪一样白,粉嫩粉嫩的,那一轮一轮的腿肉像棉一样软中透香。风一吹,那内裤的角一掀一掀的,露出那硕大的阳具。媳妇们心里跳,佯装不看,但眼光老往那儿打漂儿。二婶洗完一盆端去,再端出一盆,一晌洗了数盆衣服,连压箱底的老公爹的寿衣都洗了。人都诧异:二婶是咋了?!二婶自言自语:“可惜是个哑巴,要不,做谁的老公谁享福,白糟践那身好皮肉!”媳妇们议论:“哑巴这几天紧邪乎,八成那个憋的。”其买哑叔没睡,他早看出了这群娘们儿的孬相。他心里看不起她们!他在嘲弄!

  哑叔的伤好了以后,猎狐就更起劲,而且还学会了用脑子。他不信邪,但他知道狐狸狡猾,就自制了一套套绊索。探好狐的蹄印,在狐经常出没的关隘道口都下了绊索。绊索上的伪装物安排得像天生的那样,连造物主也会分辨不出与其创造有何不同。下了绊索以后,他就在家睡大觉。吃了睡,睡了吃,糊弄了一夏天。到秋上,居然更胖,腰、肩、臀更女性化。就连村上最死板、最保守的“服古”老人都说:“哑巴莫非投错了胎?”仲秋,他开始进山,陆陆续续把猎物带回来。这些被缚的狐都是活的,哑叔便在院里的榆树上挂一铁钩,把个欢蹦乱跳的狐倒挂在钩上。然后,把寸把长的小刀在砺石上慢条斯理地磨得放出寒光,再用木塞把狐的肛门堵上(狐的屁能熏死人),再慢条斯理地从狐的后腿下刀,一刀一刀的,刺得精致,刺得熟练。

  狐嗞嗞地尖叫着,似小孩儿夜哭。哑叔满脸喷发着兴奋,手脚也变得异常轻盈。等狐的两条后腿的皮被剥到臀部,就在肛门的上方割一刀,拇指和食指抠进去,朝上一提,只听“哧”的一声,尾皮就整个地捋下来,狐那多节的尾骨就剧烈地抽搐着,发泄着最后的绝望。再后,就到了最悲壮、最精彩的场面:哑叔大把地攥牢已剥下的狐皮,用力往下一撕,狐厉叫如鬼,回音贯耳,耳鸣如鼓!再一瞧,狐剩下一条血淋淋的光身子,在秋风中晃荡着。哑叔哈哈大笑,极麻利地将“脱”得精光的狐从钩上卸下,松了绑。狐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东蹿西蹿,留下一道道血印。只剩下哑叔笑得人仰马翻。

  整个一秋天,哑叔的院里都萦绕着惨绝的狐叫。娘受不了那份罪,住闺女家不回来了。整个村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恨哑叔。是他把宁静的小村搅得没有一天安宁,似生活在鬼蜮中,以致刚生下的小孩竟不会哭!可哑叔一天到晚都沉浸在极度的亢奋中。人们怀疑他疯了,把邪恶引到村里来了,便酝酿着把哑叔轰出村去。但一进入冬天,整个山村又变得死一般沉寂,炊烟照样笔直,小孩仍旧啼哭如歌,古老的生活旋律照样催促庄稼男女早早地钻被窝成就好事。人们根本不去管那从亢奋的高峰跌到绝望的深谷而变得如痴如呆的哑叔,似乎他这人已消失了。“服古”老人出来讲话,说哑巴把狐仙治苦了,得罪了白狐。白狐是狐辈的祖宗,它眼见儿女一个个死去,要找哑叔报仇。哑叔的大限到了,村民躲他远远,以免沾晦气。哑叔依然生活在村上,但却像活在隔世,他形影相吊,周围是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哑叔打点行囊,备足了弹药和干粮进山了。他走在蛮荒的野林里,喝着因山深林幽而变得沁凉沁凉的泉水。荆棘葛藤时时挡住他,他用砍刀一阵拼命的砍,砍完就是一阵难挨的气喘。他搜索遇到的每一个山洞,哪怕是传说中的妖洞。有时身子陷进深深的腐叶中,生命濒临绝境,但他都凭着惊人的毅力扑腾出来。好几次在昏睡中,他都感到有毛茸茸的东西撩弄他,像那白狐已摸到他身边,要偷偷暗算他。他“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却见周围是死一般的空寂。他有些恐惧,撒开喉咙大叫。叫声未落,一群乌鸦从密枝上扑啦啦飞起,逃到视线之外。哑叔的眼圈深陷如井,手脚由于划破了无数道伤口,已肿得变了形。一天,当他捧饮脚下的山泉时,眼底兀地有一黄色小花在姗姗地动着,他哇地哭出来——春天已不期而至了。

  他很狼狈地逃出山外。在村口,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极熟悉。他一阵惊喜,紧走几步,果然是“小精灵”。只见“小精灵”肚子腆得像座山,走起路来蹒蹒跚跚的,像笨拙的熊瞎子。他想搀她,不想,“小精灵”却“哇呀”一声尖叫,夺路而逃。跑起来的样子像狐一样,嗖哒嗖哒的,鬼快!

  晚上,拐大爷房里传出一阵哭声,那哭声凄烈而绝望。他推门而入,见“小精灵”死了一样,躺在炕上一动不动,脸煞白煞白的,胯下盖着一团破棉被。老爷子扎煞着污手,在地上单腿蹦,鼻涕眼泪满脸坠着,似挂起一道银帘。猛然间看到了哑叔,呼地抄起花椒木拐杖,兜头便劈。“背时的恶鬼,还我外孙!还我外孙!”哑叔未曾防备,重重地挨了几下,顿时满眼昏花,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屋里。从墙角捡起一片娘梳头用的破镜片,一照,一张污黑青苍的脸,一头猿一样的毛发,发缝里爬满了茸茸的虫子,饱饱的虱子,白白的虮子和一朵一朵的草毛。额头有两个血包极对称,一边一个紫紫的泛光。他捂着脸,一头扎进炕角,痛苦地翻滚着,捶打着自己,捶打着山墙。

  从此,哑叔真的变成了鬼。老乡见他就赶,躲不及便挨顿揍。哑叔从此白天不出门,晚上则跑出去,到别的庄户里偷些吃的。晚上,村民听见柴棚灶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便扯紧了被角,“甭管他,一个活鬼!”……

  哑叔每年的冬天还是要进次山,找那白狐。白狐冬天蛰居,好找。但一出一进十年,终究没找到那狐。

  哑叔变得异常苍老,脸像百年的古树皮,刚二十几岁就像到了古稀之年。不光形态开始变得琐碎伛偻,更主要的是心理。他渐渐觉得心力不支了,便有些泄气。几次犯忖,不准备再找那狐。人说,千年的狐成精。那狐也许就在冥冥之中左右着他、折磨着他,让他速死。但他已没了别的牵挂,娘早就脑溢血溺尿而死,找那狐是他唯一的想念。如果这样等待下去,这生就白活了。一阵烦躁以后,他又生起气来,似生自己的气,也似生那狐的气。不行!找必定要找,龟儿子,我倒要看看你扎在哪儿,比比咱俩谁活得寿兴。不然,我死了,你连骨头都不会给我剩!这是“服古”老人说的,哑叔笃信“服古”先生说的话,不然,为什么他每剥完一张活狐的皮,大笑之中都要吐出几缕血丝来?!

  三十岁这年冬天,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老酒,醉了三天三夜。酒一醒,他就呼地爬起,进山。他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搏,如果再找不到,就干脆跌下悬崖。他爬进一个奇形怪状的洞,脚下是成群的爬虫,见了都让人恶心。手中的火把突然灭了,再点就再也点不着。他干脆把火把扔到一边,摸索着往里爬。

  “咕咚”一声,他跌进了一个深井。醒来时,发现顶壁上有两点绿幽幽的光。他一阵惊觉,顽强地爬起来,悄悄地往上爬。刚一出井口,就觉耳边呼地一阵风声,他一歪脑袋,一条硬硬的鞭一样的东西就扫了他一下,顿时,血从嘴角冒出来。那团东西又返回来朝他进攻,他摸不清虚实,只好朝后退。退到洞口,他的眼唰地亮了,心里立刻兴奋起来。正是那只白狐!

  那只白狐在暗光下,雪白雪白的,直刺人眼。它迎着哑叔扑过来,哑叔痛得把牙齿咬碎了两颗。没等哑叔拉好架式,白狐就又扑了上来。仰头时,哑叔见那狐舒展开四肢后,居然像豹子那么大。他有些心虚,但已没了退路,就合了眼,朝狐的腹下猛地撞去。“轰”地一下,哑叔就不知道了。蒙眬中,脖颈一阵刺痛,猛睁眼,狐牙已嵌进老深。情急中,他用双手紧紧钳住狐的脖子,发现原以为粗壮的狐颈才双手相握般粗。他一阵惊喜,下死劲钳下去。狐咕噜咕噜喘不上气来,就更加暴跳,四蹄朝哑叔胸腹猛踩。为了躲开狐的两双利爪,哑叔钳着狐翻滚,终于摆脱了狐的钳制,更紧地攥紧了狐颈,继续翻滚,试图用身子把它压死。狐不断用铁一般硬的尾巴抽打他,背钻心地疼。痛苦中,他滚下一个沟坎,狐乘机挣脱了,摇摇晃晃朝洞里跑。他呼地连根拔起一棵酸枣树,使劲往狐身上抽。狐厉叫着更急促地朝洞里窜。追到洞口,哑叔猝然停了。洞里很黑,他怕遭狐的暗算。他在洞口转来转去,急得眼泪汩汩地淌。手一阵刺痛,原来手里的酸枣棵子的锐刺已深深地扎进肉里。他猛地兴奋起来,狠狠吮了几下手上的血,用砍刀拼命地砍起棘荆、灌丛、山草,不一会就在洞口堆了高高一垛。“哧”地点燃了,大火夹着浓烟直往洞里灌。哑叔一把撕开上衣的扣子,把棉衣脱下,疯狂地往洞里煽烟。周围的山草也烧起来了,他全然不觉。火光中,他那双充血的眼,圆圆地凸出来,似要把眼角抻裂。狐终于被熏了出来,蹿过火堆朝山上猛逃。哑叔也就穷追不舍。于是,就上演出了开头的那一幕。

  滚到山脚,哑叔被一棵古榆截住了。猛烈的冲击,几乎是像扔东西一样,把哑叔狠狠地掼到树干上。树干给哑叔一个很大的反冲力,快把心颠出来。哑叔一阵剧烈的气憋,连打两个趔趄,差点儿没扑倒。狐再次挣脱,一瘸一拐地颠跳着,朝沟底连滚带爬。几乎同时,哑叔也清醒了,吐出一口郁气连带一团血块,拼命去撵。狐跑得很艰难,哑叔也跑得很艰难。被烧焦了的皮肉撕撕拉拉的,人就要疼死过去。但哑叔没有倒,这沟底就是他和狐的决斗场,或他把狐干掉,或被狐拖死,或二者都死去。哑叔和狐都是从大火中死里逃生,都负了重重的创伤,都同处在生与死、希望和绝望的煎熬中,这一对冤家是谁也放不下谁了!

  人和狐的距离愈来愈小,好几次哑叔的手都要拽住狐的尾巴。二者都有些筋疲力尽了,展开了拉锯战。哑叔拼了一口气,眼看就要掐住狐的腰了,狐拼命一耸,又保持了原有的距离。

  哑叔的眼里只有狐,狐是他生命的唯一目标。狐摔倒了,他也因抓空而摔倒;狐爬起来了,他也蹬实了脚下的河卵石。稳稳地抓着狐的机会终于来到了:狐的前腿被一串铃铛花的蔓缠住了,在挣扎中摔倒了。哑叔激动得嘤嘤哭泣起来,两双大手钩成鹰爪状,想一下子把狐抓得稀烂。只见狐拼命地把后腿扬起来,“噗噗”几声闷响,一股股狐屁迎面而来,臭味剧烈,把哑叔的整个腔子都堵满了。对胜利的渴望,使他放松了警惕,精明的狐狸给了他最后的一击。

  哑叔拼命地咳喘起来,眼珠快要从眶里掉出来。他的心就要停止跳动,眼睛开始发黑,神志似要离他远去。空前的绝望像一股股湍流,从全身的每一条血管、脉管、淋巴管和经络一齐向喉咙攒涌!他飘飘忽忽地在原地打转,抵抗这骤然而至的窒息,最后,终于把双臂奋挺起来,石破天惊地爆出一个绝响:“好臭!!!”

  山谷里像霹雳一样,回荡着这骇人的音响,久久不肯散去。

  哑叔被这奇迹惊呆了,人站成了一柱死去的木头。他不相信这天是蓝的,又重新开启了他那封闭了二十多年的喉头。浑厚的声音像电磁波一样向山谷向山口向山外辐射而去。山似乎裂开了无数道缝,死去的娘便从那里走出来,冲他笑。他大喊一声:“娘!”便在恍惚中看到娘在九泉下把身子躺舒展了,并笑着合上了眼睛。

  狐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但哑叔却显得异常平静。向着狐逃走的方向,他绽开了人生最美的一个微笑。这微笑,既属于他自己,又属于那雪白雪白的狐。他和狐一同获得了生的快乐!

  他撒丫子朝山口奔跑,连声喊着:

  “小精灵!小精灵!小精灵!……”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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