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回老家,同哈尔滨的高中同学一起聚餐的时候,无意中就谈到了现在的贫困村庄。我的同学庄毅说,我老叔他们村儿在彦县,贫困得让人不可思议。贫困的原因是这里的人好吃懒做,政府每年都在扶持他们,让他们养殖,让他们盖大棚……钱发到他们的手中他们不干正事,有的用这些钱赌博,有的喝酒,有的还搞破鞋,政府怎么扶持也扶持不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在旧社会,这个村子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儿,土改划成分的时候,有地主七八个,富农十几个,中农占了多数,有极少数是贫下中农。我对庄毅的话很感兴趣,就约他一起到他叔叔的屯子看一看。庄毅说,我叔已经七十多岁了,在村子里是个大赌徒。他的生活来源全靠赌,不过他也没攒下钱。他有个儿子也是我叔伯哥,大学毕业以后被分到了省城,因为我哥看不惯他父亲的赌性,一年到头也很少去看他,只是在春节的时候象征性地回去住两个晚上。我们家也扶持他,我父亲总给他钱,但我父亲是背着我母亲偷偷地给我叔送钱。
提起他叔叔,庄毅有说不完的话题。庄毅的话题让我很感兴趣,因为我最近要写一部反映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我们俩约定两天以后就去他叔叔家。
那天一大早我们就上了长途客运车,从市里到县城有一段路非常不好走,庄毅就没有开车去。坐长途客车也是我的主意,这也是我的习惯,我喜欢坐火车而不喜欢坐飞机,时间和速度不能成正比,任何事物在我们眼前掠过的时候,至少也得在记忆中留下该留的几笔。
庄毅很健谈,这和他小时候不太一样。在读中学的时候他在课堂上几乎没有发过言,在同学们面前也总是躲躲闪闪的,像老鼠一样总有恐惧感。现在不同了,庄毅大学时因为文字功夫很厉害,在校的时候就在各大报刊发表文章,又加上他在大学入了党,毕业后很快就被市委宣传部选中了,他在宣传部当了两年科员,三年副科长,四年副部长,现在又从宣传部下来做了市里某区的区委书记。现在他讲话总是有一个很好的开头作为铺垫,一下子就能吸引你。他说,我叔叔家在彦县的山沟里,山上已经没有多少树了,再生林也不到一人高。据说这些再生林都是一些花盖梨树,是乡政府投资强行让村民们种的,想让村民们三年后受益。这个村的村名很古怪,叫三石屯,最早叫过石大烟袋屯。三石屯并不是因为屯子里有三块石头,而是因为三个大地主都姓石。这里早年有个大地主叫石绰,屯子里一多半的地都是他家的,屯子里的穷人大都是他家的长工。石绰的堂弟叫石钝,在屯子里开过油坊。他虽然没有堂哥石绰地多,但富裕程度哥俩也不分上下。还有一个叫石渊,他没地,但他有山。就因为这个屯子有这三个姓石的大地主支撑着,才有了“三石屯”的名号。这三个石姓地主都是大善人,石绰租给佃户的土地,租金很低。看到有的穷人家没粮吃,他就让他的管家庄满仓逢年过节的时候去接济他们。顺便说一句,他家的管家庄满仓是我爷爷。我爷爷头脑聪明,很小就能读《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小楷规整,行草如米芾的手笔。后来我们家的家境败落下来,皆因我祖爷抽大烟,抽掉了三十多垧地,还有十几头牛,只剩下要倒塌的草房了。后来我爷爷和我奶奶就搬到白庙镇上去了,等我祖爷死了他们才又回来。那时候我爷爷在三石屯算是个外姓人,但大地主石绰并不排挤我们,他看好了我爷爷的才华,就把我爷招到他的大院,给他当管家,这管家一当就是二十年。后来到了土改的时候,石绰是个聪明人,没等工作队的人来,他就先把地分给佃户们了。县政府还在一次会议上表扬石绰,说他是一个开明绅士,在划分成分的时候破例把他定为富农。其实石绰是“先下手为强”,他把贵重的东西包括他的积蓄都换成了金条给他儿子了,他儿子在省城一所国立高中当教师,也不太引人注意。因为我爷爷一辈子为石绰效力,石绰也没有亏待我爷爷,把他家值钱的东西送给了我爷爷一部分。我爷爷虽然在地主家做过管家,但也算是贫下中农,地主在土改前给他一部分东西也不算是剥削所得。石绰给我爷爷的东西他都记了账:红木香案一条,梨木八仙桌子一个,四把太师椅,银盏煤油灯一个,没用过的丝缎被子十床,八个印的大铁锅两个,这是大件,还有小件,两个纯金的烟袋锅子,女人用的耳坠、手镯……这些东西要是现在把它们折合成人民币的话至少得值三十多万。可惜的是这些东西都让我叔叔给糟蹋了。原来他做过村长,也为大家谋了很多福利,但后来附近的乡办企业占用了村子的许多土地,一部分农民进了乡镇企业,一部分农民在家种地,还有一部分闲得无事可干就在屯子里设了赌局,我叔就把家产渐渐地输光了。前几年他经常到我们家朝我父亲借钱,我父亲背着我母亲给了他许多钱,但后来知道叔叔不务正业,借给他的钱都让他扔到赌场了,此后父亲就再也不管他了……现在算起来至少有六年我们没见面了,听说他得了血栓后遗症,那我无论如何也得去看看他。
去三石屯的路确实不好走,出了市区就见不到柏油马路了,是红沙子掺着水泥铺的路。现在的路已经看不到水泥了,可能当时就是一个豆腐渣工程,这条路要重修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这条路归三家主管,有邻县三分之一,省养路段三分之一,市里也分担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据说也不是小钱。庄毅说,这三分之一就是一千五百万,我们已经给省养路段拨去了一千万,却总不见他们动工。
如果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市区到三石屯才一百二十多公里,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但像醉了似的长途客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还没有到,在一个半小时的时候还停了一次车。道边有一个饭店,叫顺风饭店。这里吃的都是自助餐,十块钱管饱,但菜里见不到一块肉。主食就三样,玉米面大饼子、大粥、高粱米水饭。据说这是长途客运公司的一个副经理开的,这里每天要停往返的十几趟长途客运车。我和庄毅也进了顺风饭店吃了饭。主食都很上口,在城里很少能吃到,菜也算咽得下去,就是大豆腐炖白菜、干豆腐炒韭菜、芹菜炒土豆丝……庄毅说,这里的饭菜我吃得很顺口,老板姓彭,叫彭怀德,和大元帅的字一样,只是字序颠倒了。我和老彭是朋友。别小看了这个顺风饭店,每年这个小饭店消耗五千斤玉米面儿、六千斤苞米子和两千斤高粱米,给他创造利润十七八万。
去往三石屯的路程很艰难,眼见得快到三石屯了,却被一条河拦住了,这让庄毅感到很困惑,他说,这里原来没有河,怎么突然在路上又横躺着一条河?一个坐在他左侧的乘客对他说,这条河不算是河,是白庙乡水库抻出来的一条溢洪道,这个水库让全乡六十多个屯子都能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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