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沿记忆
青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距河北阜平县城约有四五公里路程。1976年12月,我曾随部队“军宣”,在这个小村子里住过一个多月时间。自那时起,我心里就默默记下了这个颇具特色的地名。
1976年11月,我们部队正在唐山抗震救灾,突然接到上级通知,中央决定彻底解决“文革”武斗的问题,要求部队迅速组织力量,开展宣传群众、组织群众的工作,收缴“文革”以来散落在各群众组织中的枪支弹药,恢复和维护生产生活秩序。部队立即停下建设震区简易房的任务,连夜开拔,乘坐“大解放”汽车,路过定州清风店的营区也未停留,直接拉到石家庄地区的行唐县,在那里了解社情,宣传群众,设卡站哨,收缴武器。几天后,又开赴阜平山区,我们连队就在青沿村宿营,官兵都分别住进老乡家里。
记忆中的青沿村很小,坐落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边上,从公路进村子,要爬一个大坡,村庄位于高坡上,呈狭长状。村子里多是低矮的土坯草房,最热闹的地段是一口水井旁的空地。井水很深很深,井口上架着一把辘轳,乡亲们担水时互相打着招呼,交流各家的信息,孩儿们往往围着打水的大人们嬉笑喧闹。自从我们进驻后,凡是房东家用水都由部队官兵包了下来,战友们每天打扫完房东的院子,有的去清扫街道,有的到井边摇辘轳担水,边干活边与墙边晒太阳的乡亲们打着招呼,与戏耍的孩子们逗着玩儿,处处洋溢着军民一家亲的浓厚氛围。
我们班住在一个农家小院里,房东大娘那年约有五十岁左右样子,脸瘦瘦的,穿着对襟儿粗布蓝褂子,腰已微驼,她对我很好,经常“小马子”长“小马子”短地叫着我,询问我老家的情况。见我的确良军裤上破了个洞,立即找来针线给我缝上。那是我当兵的第一年,正是想家情绪浓烈的阶段,见到房东大娘就像见到自己的母亲一样。可惜那时年轻不太经事儿,也没有问房东大娘姓氏名谁。那光景乡亲们的日子过得都很苦,每天最常见的饭食就是用玉米子拌青菜,以菜为主。那时连队吃得比现在差得多,经常吃小米饭、玉米窝头和大米小米参半的“二米饭”,但比当时乡亲们吃得要好得多。每逢连队开饭时间,围上来的都是村子里的孩子们,我们也经常吃完饭,再打上些饭给房东带回来。
当时青沿村绿树成荫,村边儿上有成排的穿天杨,还有一条河,河里有鲫鱼,还有野生的甲鱼,不知为什么,生活艰辛的乡亲们好像没人下河捕鱼。部队进驻后,一些南方入伍的士兵懂得吃也会吃,工作之余就砸碎冰层到河里去抓鲫鱼和甲鱼。一天夜里,睡梦中的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醒后闻到有一股香味扑鼻,睁眼一瞅,是班长和几位老兵正守着火炉吃炖甲鱼,炉火映红了几个人的脸……那年月这类活动新兵是不让凑前的,但这个场景我记了许多年。
在青沿村,我们每天步行去县城“军宣”,记得县上召开万人大会,广场上黑压压坐满了人,由我们连队指导员讲解上级精神和要求,可能由于我是高中文化,平时又爱写点东西的缘故,指导员讲完话,安排我上台宣读中央的通告,大意是“文革”已经结束,要立即停止武斗,不能闹内乱、搞动乱,要把思想和行动尽快集中到“抓革命、促生产”上来……我特别认真地对待领导交给的任务,尽量字正腔圆地读得顺畅些。每天中午我们就在县城吃“派饭”,就是到居民家里吃饭,走时交足钱和粮票,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那里的人们做的羊肉面条特别好吃,而且县城人们的生活明显要比青沿村好得多。
在青沿村“军宣”的后期,我被选到连部当文书了,每天晚上陪着指导员查铺查哨。指导员孙玉堂是从机关保卫股下来的,山东陵县人,离我老家景县很近,对我很是亲近和关心,他和蔼地鼓励我发挥好自己的特长,勤学习、多练笔,提高工作能力。孙指导员是我当兵路上的重要引路人之一,直到现在我们之间还有联系。
转眼到了2014年,因协调军区机关部队在革命老区阜平扶贫事宜,我在离开阜平三十八年之后又踏上这片故土,那天看完几个扶贫点已是傍晚时分,我向陪同的市县领导说起多年的青沿情结,提出这次如有可能想去村子看一眼,他们说一会儿正好路过,到时可以停下来看一看。
“到了,这就是您说的青沿村。”陪同的张副县长边说边示意司机停车,我们一行步行走进村子。这就是青沿村?印象中的高坡不见了,通往县城的公路由西向东穿越整个村落,村子也大得多了,一眼望不到头,多是刷着白灰蓝条的砖房。当年那口架着辘轳的水井也找不到了,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听张副县长介绍,青沿村发挥离县城较近的优势,发展蔬菜种植业,几乎每家每户都往城里送菜,一年下来收入可观。在阜平,青沿村属于比较富裕的村子。再往里走,也完全没有当年胡同的印象了,由于没有记住房东大娘的名字,加之时间紧张,更是不好查找了。我想,那位大娘倘若健在至少应有八十多岁高龄了,如果她老人家知道当年的“小马子”又回来了,应该会很高兴的。
走到村子中间,我在一个蓝底白字的村名牌前止住了脚步,那上面清晰地写着“青沿村”三个字。此时我才真切地感到,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青沿村!尽管村容村貌已与我头脑中原有记忆难以吻合,当时的人和事也已渐行渐远,但这里的的确确留下了我难忘的岁月和青春的足迹,是我军旅起步的一个重要路口和驿站。见我在村名牌前沉思,几位随行的同事纷纷按下了快门儿……
青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地方。
怀念当年“说书人”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乡一带,娱乐生活极度匮乏,而时常穿梭在乡间的“说书人”说唱的西河大鼓,颇受乡亲们欢迎,成为农村人重要的文化娱乐活动之一,对我们这些成长在那个年代的孩子们的影响也是深远的。
小村的夜晚,明月高悬,庄稼的味道从村外田野的青纱帐里随风吹来,此时是听书的最佳时节。在临街的房屋前边,临时搭起书场,晚饭过后,这里就点起汽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起来,全神贯注地听书。《杨家将》《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烈火金刚》……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说唱,让听书人很快进入情境,思维随着西河大鼓的旋律飘荡起来,穿越时空,扑朔迷离,个个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往往是在人们听得正起劲儿时,说书人戛然而止,来一个“且听下回分解”,让人回味无穷,都想着明天晚上快点儿到来,好接着故事情节听下去。其实这正是说书人心中的期盼。
我们村里的人们最喜欢的就是来自东北乡的一位年轻盲人,我们私下里都叫他“小瞎子”,这个称呼现在听来有些伤人,但当时在我们看来实在算得上一个尊称。只要一听说来的说书人是“小瞎子”,大家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奔走相告。因为都觉得他说的书听起来带劲儿、有听头儿。他说起书来,抑扬顿挫,一字一句总关情,人们的目光随着他急速变化的手势和高低起伏的声音,一俯一仰,一起一落,不一会儿,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个个相继合上了眼睛。是的,听“小瞎子”说书,你只需要一副耳朵,便可以看到故事里所展现的一切。
我最喜欢听的是《平原枪声》,这是发生在我家乡衡水的抗战故事。小说开篇一句:“老槐树上吊着一个人。”经“小瞎子”一渲染,真令人毛骨悚然。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马英、郑敬之、苏金荣、杨百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走入我们的视野。书中八路军和抗日根据地群众与日寇、汉奸进行殊死搏斗,智取枪支、攻占炮楼、巧杀汉奸、识破叛徒、粉碎扫荡、浴血奋战的故事,有血有肉、生动感人,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军民同仇敌忾抗击敌寇的壮美画图。既是革命传统教育,也是文学知识的启蒙。从人生的角度看,说书人本身就是一部耐读的大书,是自强不息的典范,激励我们珍惜拥有的一切,在有限的人生里搏击。我真的很佩服小瞎子的记忆力和口才,一部长篇小说,能够那样流利地、引人入胜地说出来,每个情节、每一段话,不仅要记熟,还要表达得富有感染力、吸引力,对于一位双眼失明的盲人,该是多么不容易。
在家乡一带,说书人作为一个行当早已消失,“小瞎子”倘若在世,如今也该是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了。说书人给乡亲们精神上带来的欢乐,已化作一个个生命年轮的印记储存在人们记忆中。他们在我心灵深处埋下的文学种子,早已生根发芽,结出丰硕的果实。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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