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线和年龄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二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翻开来是一张手绘地图,标着:“哈哈!这八年!”——从一九三七到一九四五年。这一部就叫《八年》。图上的红线,连接起一个个地方,划出了一个少年的“道路”;现在出版的是上卷,这张图上的路线,暂时只看到这么长就可以:
十二岁的序子,离开家乡朱雀城(凤凰),到长沙一二八师留守处找爸爸;又随留守处经武汉、九江等地,迁往师部所在的安徽宁国;适逢一位远房二叔从师部回集美学校,序子就跟着二叔,经杭州、上海,坐船到厦门,考入集美初中;未几,日军攻打厦门,学校迁往安溪。厦门、安溪集美学校的生活,是描述的重点。但序子“异类”的行为,使他不得不离开安溪集美,另转入德化师范学校;德化待的时间更短,仓促逃离后,在同学老家过了个温暖的年,即往泉州浪游而去。这个时候的序子,十五岁。
二、记忆力和多情、多谢
写法呢?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出现什么就写什么。你得一再惊叹黄永玉记忆力之好,清晰,完整,实为罕见。偶有记不得的地方——从集美农林学校到安溪的路程、刚到达后的情形、晚自习照明用什么灯——特意标出,无限遗憾:“活了九十岁,一辈子对自己的记忆力从来颇为自信,唯独迷蒙了这三件事,以致留下了‘真空,实在对不起自己和读者。”(210页)
记忆力的问题似乎没啥好讨论的,有的人记忆力超群,有的人记忆力糟糕,天生的东西不必讨论。但除去天生的部分,记忆还有后天的运作,譬如你为什么记住了这件事而没有记住那件事,就是选择和舍弃。记忆有自动选择和舍弃的功能,但在自动之外,也还给个人留有空间。可以讨论的,就是这个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黄永玉记得那么多,记得那么细,是他的记忆力想要记得那么多,记得那么细。他的记忆力想要都记下来。
为什么想要都记下来?概而言之,是因为他经历的人、事、物,和他都有关系,他对这些都有感情。这话听起来没有什么意思,其实关键正在这里。我经历了某些事,但我很可能觉得这样的经历对我没有一点影响,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当然更谈不上感情,日久年深,忘了也很自然。黄永玉特别,他不筛选,凡是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都和他的生命产生关系,由关系产生他的感情。所有的经历,不仅是好的,还包括坏的,都能够吸收转化为生命的养分。没有关系,没有感情,怎么记得住?
所以,从这里,可以见出黄永玉的一个特质:用年轻时候的朋友汪曾祺六十几年前的话说,是“多情”,“对于事物的多情”。这话出自一九五〇年汪曾祺写的《寄到永玉的展览会上》,“多情”跟好多方面联在一起:“永玉是有丰富的生活的,他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梦见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记性,他的对于事物的多情的,过目不忘的感受,是他的不竭的创作源泉。”
这种“对于事物的多情”特质,换作汪曾祺的老师、黄永玉的表叔的说法,就是对世界的“有情”。
用黄永玉自己的说法,也是他常说的,是对世界的“多谢”。
三、无声
因为“多情”“多谢”,点点滴滴,都值得用心写下来。《无愁河》写得这么长,黄永玉话这么多,岂是无缘无故?
但读这一部《八年》,有一处,你以为该多写却没有多写,你以为该说话的人却没有说一句话。密密麻麻的《无愁河》,偏偏在这里,给你一个震撼的留白。
那是在宁国,父亲决定让序子去集美读书。
“爸,怎么我一点都冇晓得我要走?”序子问。
爸爸把左手拐靠着桌子想事情。想完事情放下左手低着脑壳又想。
“爸,你咯子冇好过,把光洋退送顾伯、戴伯,我不去了就是……”
爸爸轻轻跷起二郎腿一晃一晃看着天花板。
“爸,我想到个好办法,让紫熙二满把你也带去不就行了,我们一齐走。”
爸爸摸着序子脑壳。
“爸,其实你用不着难过,我去一些日子就回来看你一次,过一些日子又回来看你一次……”
爸爸默默打手势要序子睡觉——序子边脱衣服边讲:“爸,其实也是好事情,得豫三满以前对你讲过,你在宁国暂时住段日子就去上海找田真一姑爷和大孃,住到他们那里。再慢慢一个一个找你上海画画的老朋友,在上海画画卖钱,日子好了,把妈和孥孥都接过去,寄钱养婆。我读书得空就来上海看你们。到那时候,你自己想想,那会多好。听说,宁国离上海也不远,坐车坐船,一两天就到。比朱雀到长沙近多了!”序子钻进被窝里还讲:“爸,东坡《水调歌头》词讲:‘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睡着了。(82-85页)
序子说了又说,父亲一声不响。第二天汽车站送别,父亲“动作轻松潇洒,面带微笑,一点也没料到这一盘行动是生死之别”。
九十岁的老人回忆起这些,慨叹四十刚出头的父亲“还年轻,太善良”,没有本事预计民族的大历史和个人的小历史,“常常给小民众弄几笔率意的玩笑”——“唉!算了!算了!”“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可还是忍不住要问:“小民众做得到吗?痛不觉痛,伤不觉伤,离别不觉离别,欢聚不觉欢聚……”(86-87页)
此后的序子,就只能从断续的书信里得知亲人和家乡的消息:一二八师解散闲杂人员,开赴战场,朱雀子弟嘉兴一役几近全部战死,剩下一城孤儿寡妇,“树不发芽鸡不叫”,悲伤到连哭声都没有;父亲找不到工作,无奈之下,只身到青浪滩绞滩站,学音乐美术的小学校长,一辈子沦落在险滩疾浪轰天价响的寂寞里;母亲到沅陵难童收容院做先生,带着的三个弟弟也就做了难童;九孃疯了……
四、底子
序子浪荡世界,两手空空,但你要说这个少年一无所有,那就错了,他随身携带着“动人的财产”,别人看不见,自己心里有数。“无愁河”的源头在朱雀,他生命的原初阶段在这个特别的源头里浸了个透;他走出来,如同“无愁河”流出来,这个丰沛的源头还一直在,一直连着。
坐船过洞庭湖见岳阳楼,想起范仲淹的名篇,“冇哪样感动”,觉得除了两句名言,都有点散,“风景气势写得零零碎碎,写得急。”“头八句就把闹台打响,一盘一碟,一碗一盆好菜往你身上扣,让你顾东顾不来西,泼得你满身胶湿,汤水淋淋。这种文章我一句都做不出,想都冇敢想过。”(44页)一个小学毕业生,讲得出这样的话?你还别不信,序子少小熟背了不少古诗文,更有幸在文昌阁小学受教于脾气古怪的胃先生,胃先生“说《岳阳楼记》虚而不实。我也受过他的影响,为这事翻过好多书”。(293页)这就是一点小小的文化底子。
底子这东西,要让它养人,就得给机会激活它。闯荡世界,与人、事、物相遇,就随处是机会。序子常常因眼前情景,冒出几句古诗词,顾家齐伯伯夸他:“读书就要这样子读法。见景生情才有用,才养人。”(81页)见景生情就是遇,遇到了,才激活了;激活了,才养人。
但与大千世界相遇,却也考验底子,有时候就显出不够、显出没有来。序子说,有时候想作诗,但“都在诗意的外边拿不进来”(35页),就是见出读书还不多、底子不够用来。序子在杭州见过新诗人刘宇先生,后来也想作首新诗看看,“‘人生,对!‘人生起头。‘人生哪样呢?人生……‘人生自古……‘人生总发?‘人生迈步……”这样的经验,让人知道自己的不足、不能,也是好。
序子的“财产”,还不只是一点文化底子,更重要的,是家乡给他打下的人生底子。这人生的底子好像无法说清楚,但关键的时候,就用上了。譬如,在安溪集美,序子留级的这一班从文庙搬到对河后垵分校,负责人是“仇人”杨先生,那序子怎么办?“在文庙,序子睡在床上还想过,遇上这种毫无反抗挣扎余地场合,王伯会怎么对付?幺舅会怎么对付?田三爷会怎么对付?隆庆会怎么对付?到了后垵,遇到意外,你怎么对付?你张序子就死了瘫了?你都十四岁了!你还怕?”(428页)这些家乡人,这些在序子小时候和他发生过关系的人,他们遇事会怎么办,就是序子的底子。后来,序子舍弃行李从德化师范逃走,也是因为有这个底子,才会有这个决定——“几十年来,序子一直挂念那些从朱雀带出来的无辜的被窝和箱子。是王伯决定的,他心里问过王伯。”(511-512页)王伯,一个朴野、强悍的女子,序子三岁多的时候带着他去苗乡荒僻山间避难的保姆,如此影响序子此后的人生。回头想想《无愁河》第一部浓笔重彩写王伯,就更能明白这个女人的分量和光彩。这样有分量和光彩的人,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事、物,还有整个家乡,给序子的人生打底,这个底子,你怎么敢轻估。
来到家乡之外的世界,来到与家乡不一样的环境中,在人、事、物的对比和参照之下,家乡的不一样才清楚地显现出来,才被有意识地认识,有意识地肯定。而那个家乡打底的自我,他的不一样也逐渐清楚地显现,被自觉地认识,自觉地肯定。譬如刚到厦门,高中生长白照拂序子,长白的温和、纯良深深感动序子,但他那种没有一点防护能力的善良又让序子心里想:“这个人跟朱雀人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把长白押到朱雀,他一天也活不下去。他根本不晓得世界上有一块用另外一种情感、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另外一种思想,成天在狠毒的剽风中从容过日子的地方。”(117页)
五、喜欢“全世界”
这样一来,这个人会不会被圈限住,固执于家乡给定的一切,而拒绝接受不一样的东西?有些人确实可能会给自己画个圆圈,精神世界就在这个圆圈里面打转转;可是,“无愁河”是一条大河,一条长河,它有源头,丰沛的源头是给它宽阔和长远流程的;朱雀城给序子打下底子,坚实的底子是为他敞开生命,而不是封闭生命。
序子对新鲜事物、未知的世界,怀有强烈好奇,他的心态时刻敞开;而且,那样小的年纪,就有平和得惊人的理性。譬如,路经上海,初来乍到,耳闻目见,一定有诸多不习惯,“不过序子心想:讲老实话,我并不怎么讨厌它。大凡一种新东西来到眼前,都有点心虚,有点恨,有点对立,有点自危,混熟了,其实是好东西,用不着那么紧张的。新朋友也是这样,以为随时会扑上来,其实不会。”“上海那么大,新东西多得来不及怕,来不及看,来不及喜欢。”(101页)
就是带着充分打开的心,序子来到集美,要做一个真实的“彩色的梦”——序子的梦“只有一回是彩色的。在朱雀。”(133页)
序子在集美念了三年不到,老是留级(六个学期,留级五次),学校办学宗旨宽怀,先生们也容忍这个“异类”。这个通常意义算不上好的学生,对学校、对先生的感激却是至深无比的。学校“疏朗宏阔的文化气派”(488页)浸入了他的神魂,“先生们则无一不可爱,无一不值得尊敬,无一不百世怀念。”(214页)“这是心里头的神圣,一辈子供奉的灵牌神位。”(355页)
这个“怪物”让人侧目的,除了留级,还有一件事:他竟然在《大众木刻》上发表了作品。序子的艺术道路,是从这里开始的。
课堂的世界太小,他不耐烦,抵触——“序子不是这个世界的”;他渴望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他找到了图书馆。他得低分的教室的世界,和图书馆的新世界,怎么比?“你打你学校的分,我打我自己的分。中间只有这一点点区别。”(219页)
我们谈黄永玉的时候,乐道他经历的传奇,不怎么谈他的读书;就如同我们谈沈从文,也是。可是成就他们叔侄的,不仅仅是经历,倘若没有超过常人的读书,是没法想象的。
所以,让我们看看少年序子的读书,举例来说:
《榕村语录》《榕村续语录》,康熙宰相李光地著,他是安溪人,居然有时也用很多白话文,北京那些提倡白话文的学者可惜不见提起他;
《肌肉发达法》,好!
《普通地质学》,好!是达尔文的徒弟莱伊尔写的,读熟了它,走到哪里都清楚脚底下是什么岩头,眼前是甚性质的山;
《人类和动物的表情》《贝尔格舰上的报告书》都是达尔文写的,比《进化论》有意思;
《警犬培养和训练》;
《云图》,好!七十八页照临照抄。
卢梭的《爱弥儿》,很有味道和见识,只可惜译文拗口,仿佛三斤新鲜猪肉让人炖糊了;
日本版的《世界名花大全》;
金端苓画的《欧战进展地图》,学着这个办法画了张“保卫大武汉地形图”……(219-220页)
他在图书馆把杂志、画报上的国际人物照片,用自来水笔画成漫画,自己编了厚厚的两本《国际人物漫画册》。
开始读莎士比亚、屠格涅夫、高尔基、绥拉夫莫维支;王尔德薄薄的《朵连格莱的画像》,前头打了四行跟文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虚点(……),莫名其妙。(443-444页)
世界就是通过一本本书,一点一点展开在序子的眼前。
序子到清水寺旅行,发现一种没有见过的小虫,带回学校研究,到图书馆查动物学大辞典。“都看得出来,序子根本不可能是块科学家的料。……虽然动植物考试的分数不高,心里头就是喜欢;不是为了做科学家的喜欢,是做一个人的喜欢。等于喜欢这个‘全世界。在学校读书就是学一些如何喜欢‘全世界的本领。”(434页)
六、虚妄
黄永玉写《八年》,里面有这么几句很坚定的总结:
序子铤而走险居然从容自若的根据何在?
他抓准眼前这个图书馆是他将要走进大世界的第一根据。
迈出的肯定脚步,是朱雀城所有孩子给他的“神力”。
除此之外,都归虚妄。(214页)
前面说过了“第一根据”和“神力”,现在说几句“虚妄”。
既为“虚妄”,大可不说。本来应该是这样,可是,让我觉得不得不说,又不想多说的事实是,有多少人的一生,就浪费在虚妄上。
孩子受教育,有的教育就是往虚妄上引导;
虚妄常常有不可思议的蛊惑力,成年人成熟了吧,并不,像中了邪,打了针,前赴后继;
有的人,他的事业就是制造虚妄。
序子实打实用脚走路,一步一步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有分辨力,有主心骨,有实的经验,过真的生活。
“心肠要硬一点,过日子要淡一点,读书要狠一点。”他父亲曾经这样告诫过。(43页)
七、不急
《无愁河》从二〇〇九年起在《收获》上连载,我和不少读者一样,一直“跟读”,到现在已经进入第八个年头。我读这一卷《八年》,算是重读,一边读一边想,还真是应该再读这一遍。
序子学木刻,第一幅作品发表在《血花日报》上,朱成淦先生指点道:“你眼睛要注意明暗问题,起码看三个部分,亮的,暗的,不明不暗的三个调子……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教的是五调子,你先抓三个就行了。”(363页)
说的是画画和木刻,我想到了写文章。哪怕是写论文,能不能也有三个、五个明暗调子?
第二幅木刻,朱先生说“倦慵之作”,说“心思松”——“这七个字一辈子也没忘记。”(363-364页)
也通文章的写作。
但收获的岂止是文章的作法,不过这个比较容易说而已。别的,且只举一个例子吧。
我以前想不明白一件事,整人的人,整错了,自己也知道整错了,即使不道歉赔罪,也大可罢手,不再整下去。“他不。你不死,你活着,他反而认为是你在伤害他。”(507页)一句惊醒懵懂人,解决了困扰我好久的问题。
这部书,慢慢读,总有东西给你。黄永玉写起来不着急,我们读,也不用着急。
前头说过,序子议论《岳阳楼记》“写得急”;一九七二年,黄永玉跟一个年轻学生通信,指出他写作“缺乏构思上的延续力,你老是像闪光灯似的运用文字。一句一个意思,没有把造句耐心地用三两句或一小段宣叙得从容些。”可见“急”,在黄永玉心里是写作的大忌。由此我们多少明白,《无愁河》为啥写得不急,写得那么耐心,那么从容,第一部三卷,第二部《八年》出了上卷,还有中卷和下卷,还有第三部——您慢慢写,我们慢慢读。
责任编辑 李秀龙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