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爹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路在他脚下无限延伸。他的身体一遍一遍地被曙光照临又被黑夜淹没。他步履轻盈,他的心情像他的脚步一样欢快。刺眼的天光和大树的阴影从他身边擦过。他看到了强光照射下墨水般的沼泽,里面生长着一簇簇叶子又窄又长的水草。他的眼睛洇湿了。他想起了家乡伴他度过童年和少年岁月的河;他想起了家乡笔直的大街和装满童年记忆的纵横交错的小巷;他想起了家乡那些低矮的散发着炊烟气味的房屋,歪歪扭扭地错落着,好像散落在地上的蝉蜕;他想起了街道边难闻的狗屎和沟壑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猫狗的尸体;他想起了家乡那妩媚的早晨,太阳在葱郁的树梢上映出一轮轮彩色的光晕,房屋错落在或明或暗的光线中,整个村庄显得真实而又虚幻朦胧,美得令人感到窒息。相传,这座无足轻重的平原小镇,曾是史前文化发源地。不过,近数百年间却墨守成规,就连锄地的锄头都没有丝毫改变,生存方式在没有任何变化的循环中永无休止地重复。
夏日的午后,旷野一片宁静。被阳光灼热的空气像水一样在流动、在颤抖。远处,牧羊人在空中旋了一鞭子,鞭声过了许久才传来,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我爹手遮太阳快步走着,阳光亮得令人发慌,他觉得自己的双脚越来越大,整个肢体疲乏得瘫软了下来,就像一只船在岸边拖地而行。他躲到大树下,被树叶筛碎的阳光斑斑点点,他的身体被斑影映照得像只花豹。善叫的喜鹊此时偃翅息声,躲在树枝上张着嘴喘气。天热得出奇,仿佛任何东西都在腐败变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臭气味,似乎连空气也腐烂了。成群的又黑又大的蚂蚁像河水一样流淌,它们穿过蓬乱的草丛越过朽木,漂浮在蚁流之上的蚂蚱的尸体瞬间被啃食得无影无踪。
我家是子午镇的大户,拥有镇上三成以上的土地。据说,这些田产的大部分都是我爹汤忙置办的。了解他底细的人都知道,他异常精明,没有谁能够在同他的买卖交易中占到便宜,人们都叫他“算死鬼”。他的账目都会精确到六位小数以上。他很有头脑,他所做的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地成功,但他长得却是少有的消瘦,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病夫。他干枯的双臂装进过于肥大的杭绸袖子里,活像个用木棍插起来的稻草人。然而,他却有一双又大又亮玻璃一般的眼睛。在他消瘦得近乎骷髅般的脸上,也只有这两只明亮摄人的眼睛显示着他的生命力。在他刚刚长成的那年冬天,媒婆上门给他提亲了。那媒婆在鬓发间插一朵小红花,抹着红脸蛋,一件长过臀部瘦瘦的红袄紧紧地裹住她的身体。媒婆走进我家院子的时候,我爷爷正趴在猪圈喂猪。媒婆说:“给你家小子说个人儿吧,是个大脚。腿有房梁那么粗,站起身,抬腿就能迈上房。”“能吃能干就行啊!”我爷爷无法抑制那从前八辈就开始期盼的喜悦,他仰面朝天,大张着嘴,公鸡打鸣似的大笑起来。那年我爹十七岁。他听说给他说的媳妇腿如房梁,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他手一挥:“我不要!”那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洞房花烛夜,我爹不肯就范,我爷爷举着大棍子追得他满街跑。最后,他还是屈服了。第二天早上,那是一个把狗屎冻得当锤头用的三九天,我爹披了一件薄棉袍,下身只穿条短裤爬上了河堤。他头一扬,扯着着实缺乏天分的嗓子:“一马离了西凉川……”,因嗓子扯得过大,声音频频噎了回去。他身子前倾,迈着无疑是走了样的须生台步,放浪形骸地在紫红色的阳光中行走。他的手胡乱地挥舞,抓摸着柔软、透明的宇宙。突然,他改变身形,旋转起来,竹杖般的双腿在紫红的晨光中欲现又隐,像被火似的霞光熔断了一样。他摇摇晃晃,几近摔倒。他似乎苦于没有对手,竟然追逐、殴打起自己的影子来了:“你是谁,你,你为什么总跟着我?滚,滚蛋!”他狂呼乱叫,声音都嘶哑了。忽然,他满脸堆笑,像个接受夹道欢迎的使者,行走在树木间。在他眼里那些树木是一群欢呼雀跃的拥戴者,他不断地向人群挥手致意,神气活现,出尽了风头。对于任何一棵不随他意的树木便横加指责,甚至破口大骂。他累得喘不过气来,靠在大树上休息,树上的麻雀被他惊得飞走了。这似乎给了他启迪,他学着麻雀那样,张开双臂飞下河堤。他的举动令人难以预料和猝不及防。他的衣服在风中扑扇着,风在他飘起的衣襟上哗哗作响,他的身体在令人目眩的闪光中坠下高高的河堤。结果正像大家所预料的那样,他受伤了。
对于他的行为,见证者们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疯了。
又过了一天,仍然是早上,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天刚亮,我爹肩上横背着一个铺盖卷儿,一出家门便高声唱了起来。镇上的人们都跑出来看他。他挺胸抬头,迈着大步,像个不怕砍头的土匪奔赴刑场。尽管他的歌声高亢有力,但仍然掩盖不住他的悲情。就这样,大家目送着他走出了镇子。据说他是闯关东去了。尽管他不喜欢我娘,但事实上是,在他出走的前一天晚上不可避免地有了我。
我爹出走的时候,我娘丝毫不动容,仿佛她是局外人。有人对她说:“请个郎中给你男人瞧瞧吧。”“罢了,他的病我知道,我死了他就好啦,哼!”她黑色的脸气得变成了铁红色。她狠狠地在自己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受到撞击的肥臀像波浪一样荡漾起来。别看我娘外表粗憨,却一点也不傻。打从她迈进婆家门那天起,她便明白了自己注定要受冷遇的命运,但她不曾流泪,她好像压根儿就不懂什么是哭。她生性无所畏惧,什么事情她都敢做,而且力气大得惊人。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同时把两麻袋粮食装上马车。她挟着两麻袋粮食一步一顿地走,活像个巨型魔怪,她的双脚石夯似的撞击着地面,雷鸣般的巨响令人胆寒。她进汤家门的第一个春天,我家的地邻耕地时多耕了一犁,赶了我家的地。她抓起那只犁,铁制的犁被她檩似的双臂绞成了麻花。那个地邻吓得缩成一团,鸡爪般的手指在袖管里不停地抖动。当时,日昏风声咽,天地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大地仿佛在颤抖,空气也在颤抖。
她走在大街上,经常招来孩子们的追逐、冲撞。“汤家婆,好大的脚,一脚踩到村东头,两脚盖没三里桥。”对于孩子们的戏弄,她从不理会。然而,在一个她心绪很糟糕的下午,她决定抓住一个,杀一儆百。她盯住那个喊得最凶,长着蛤蟆嘴,鼻涕流到嘴唇边的娃子。“小东西,我今天非抓住你不可!”她伸出手,眼看要抓住他时,那孩子却像一道亮光在她手中一闪,瞬间消失了。她的憨态也常常招来男人们的戏弄。那年秋天,高粱、玉米、谷子成片地割倒了,形成了一片明亮的开阔地。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准备到远处有遮蔽的地方去方便。几个正在小憩的男人起哄:“大脚,你上哪儿去呀?就在这儿尿吧。”“尿就尿,嚷嚷什么,叫驴养的?”忽然间亮光一闪,她露出了她肥硕的臀部,那帮男人吓得落荒而逃。她真的尿了。听说,后来那片土地变成了沼泽,再后来成片的沼泽中间形成了一条河。孩子们经常在那里游泳、戏水。外乡客走到这里常常袒胸挽袖,不吝时光、不拘行色地坐下来小憩,还捧起清凉的河水以济辘辘饥肠。
我爹汤忙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天依然很热,空中满是飞虫。汗水把他的头发和衬衫洗了一遍又一遍。他肩上背着足有二十斤金砂,这是他闯关东三年多来辛勤劳作的成果。他满心欢喜地憧憬着今后的好日子。他想除买地外再买三匹好马,不,四匹,这个数字更吉利些。再添两驾马车,在镇上开设一爿药铺。更重要的是再娶一房女人,那个黑熊般的女人垫在身下实在是大煞风景。他想起了与他两小无猜的新萍。他难以忘记他出走那年秋天一个多云转阴的下午,他们相邀到地里去拔草,却把草筐扔掉钻进了高粱地。他们仰面并排躺在地上,周围安静极了,他们几乎都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声。他们谁也不说话,听凭爱摆布自己的身心。潮湿的泥土散发着高粱棵子甜涩的气味,不时听到蟋蟀有节奏的叫声和一两声蛙鸣。胀鼓鼓的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乳房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起伏。他闻到了晶莹透明、水仙花般的香气。就在他对周围蟋蟀和青蛙的叫声充耳不闻的时候,他却感到了嘴里有一股混有汗腥的咸味儿,他好像受到一股热浪的涌动。他们都死死地攫住对方的身体,以疯狂的神力征服对方。这一刻,他们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和一切克制。他们的身体在急促的喘息声中颤抖着,他觉得头晕,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坠,旋转着坠下无底的深渊……
天空像个大蒸笼,树木被蒸得低垂了头,无精打采。山间的沼泽,水面又黑又亮,一动不动,似乎在沉睡。水草的叶子羞怯地卷了起来,在等待太阳的淫威收敛。他想起了他的儿子,听在他之后闯关东的老乡说,自己已经有了儿子。尽管他不愿她为自己生子,但他还是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一事实。他想到了还没见过面的儿子,他稚嫩的食指含在嘴里,睁大陌生的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眼珠和自己的一样也是黄色的,周围放射着金色的光芒。他对自己的出走有些后悔了,这种漂泊的生活使他充满了对家乡的思念。他想起了在槐树下自由自在乘凉的安逸日子,槐花的香气弥漫着整个院子。他想到了从早到晚自家院子里鸡鸣狗叫的美妙的和声。他看看眼前这条狭窄的无限延长的山路,不知道前边等待他的是什么。
二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我爹汤忙终于回到了家。当他的脚刚迈进门槛时,身子像泥一样瘫在了地上。“大脚”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走上前看了看确认是个人时才把他扶了起来。回到家以后,他立刻实施了他疯狂的购地计划。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买进了一百八十多亩地,另外还买了三十多亩当契地。这样一来,我家的土地达到了二百余亩。除此之外,又扩建了两处四合院,还在镇上开了一爿药铺。有一天,他拿着丈杆去量地,量着地,他喜不自禁地扔掉丈杆,竟然在地里打起了跟斗,还旋转他的细腿跳起了舞。我娘坐在一旁高兴地望着他。她抱着我刚满周岁的弟弟在喂奶。我说我也想吃奶,她伸出一只手:“来吧,小子。”我钻进她的怀里,她的胸脯像水一样柔软。
他在实施购地计划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再娶一房妻的事,这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福祉。他找到了新萍,她比几年前更加妩媚动人。他们呆在一片如云如烟的柳林中,那是子午镇唯一的一块没有任何归属的公共林地。从晚霞烧红地平线一直呆到头遍鸡叫,他们相互偎依着,他闻到了她身上暖融融的香气。临别时,他信誓旦旦地应承她请媒婆提亲,并在年底前完婚。第二天,当阳光铺满他家院子的时候,媒婆果然来了,她抹了抹油光光的嘴说出了来意。我爷爷又笑了,他的笑声惊得院子里的鸡鸭乱蹦乱跳。就这样,事情顺利得都让人来不及乐。于是,汤家开始忙碌起来,做着迎娶的准备。然而,几天以后,我爷爷又反悔了。他对我爹说:“你去把亲退了吧。”我爹问为什么。我爷爷说:“她家人不好,她爹手脚不干净。”“无中生有!”我爹急了,他坚决反对退婚。但事情并未得到转机。当天,他堂哥汤恩代他把亲退了。后来才知道,问题就出在汤恩身上。汤恩是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和“风水”大师。这一带的人占卜测吉凶以及嫁娶选择良辰吉日都找他。他说这对恋人“八字相克,命中无缘”。他对我爷爷说:“如果坚持成婚,会有大难临头。”我爷爷坐立不安。他觉得这样的理由不好出口,便胡编个理由应付新家。这话传到新萍她母亲耳朵里时,她正在吃午饭,她匆匆咽下嘴里那块黍面饼,把碗往桌上一蹾冲了出去。出门后边走边骂:“这门亲事你不同意也就罢了,还编造出谎言龌龊我们新家。你们汤家是什么东西,一群男盗女娼。”就这样,她走遍大街小巷一直骂到天黑,直到我爷爷登门认了错她才罢休。
叫我爹汤忙没有想到的是,财富的增加却惹起了兄弟们的争夺。我叔叔汤丞见到激增的土地和房产,便起了分家的意念,并像下最后通牒似的说:“必须在麦收之前把家分停当。”我爹知道他的脾气,他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人。我爹正想着这件事的时候,汤丞来了,他不由分说便掐住了我爹的脖子。要不是汤恕把他按倒在地,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不过,这样一来,他却更加不依不饶。最后,我爹答应他在麦收之前把家分清以后,他的怒气才算消了一半,另一半怒气仍耿耿于怀。人们发现,他们虽是亲兄弟,却有如此之大的差异。他们不但性格迥异,长相也不同。比起我爹的瘦削,汤丞则又矮又胖,肩宽和身高几乎相等,脖子粗得超过了头颅,或许你觉得他像个倒立的陀螺。不过他走路很快,这一点弥补了一些他身体蠢笨的缺陷。无论长相和性格,他都不像是汤家的血统。人们都说是我奶奶一不留神弄错了种,但这事谁也没去查个究竟。汤丞从小厌烦那些干瘪的颠三倒四的文字像厌烦农活一样。他四处游走,举杯尽欢,沉湎于胡思乱想的梦幻。他总想发明一种超自然的能够使庄稼疯长的咒语,人们只管把口袋撑圆去收获而不必挥汗如雨。然而他的想象连连受挫使他终于拉近了与现实的距离。他看到别人养殖鸽子赚钱,白天把它们放出去觅食,晚上归来下蛋繁殖。于是他在集市一次收购了二百多只鸽子。卖主争相把鸽子塞进他的竹笼,因为他出的价钱令卖主兴奋不已。一时间,他像摆脱了一切烦恼那样超脱。他把鸽子养在了事先准备好的紧挨马厩的一间房子里。从此,院子里畜叫禽鸣充满勃勃生机,他沉浸于繁荣初现的红火气氛中。他清除院子里的杂草,移走废旧物品,把地打扫得干干净净。额上的汗水流进嘴角他浑然不觉,一直到傍晚才顾得上吃中午饭。当天晚上,他把白天的兴奋带进了梦乡,他梦见鸽群陷入了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的疯狂繁殖。霎时间鸽子一只挨一只挤满视野,包括院子以外的所有空间都是鸽子的眼睛,那些眼睛在熹微晨光中闪烁。第二天早晨,他拂去被兴奋折磨的倦意,精神依然。然而鸽棚里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当他迈进房门时,鸽子一只也没有了,屋内恢复了寂静如初。他的母亲告诉他:“鸽子是认家识途的禽类,养鸽子一定要从雏鸽养起。”就在他受挫的精神瞬间重新勃起的当天早上,他买来两筐鸽子蛋,把他母亲说的养鸽子的程序向前提了一步。他想这样一定会增强与鸽子的亲和力。他买来许多新棉絮把鸽子蛋一层层盖起来开始了人工孵化。终于有一天听到了克咯克咯破壳的声音。他揭开棉絮,看到了一只只赤身裸体的小精灵从蛋壳挣脱出来。成功的喜悦使他几次把即将外溢的尿又憋了回去,上茅厕的时间因不忍离开一再推迟。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叫他始料不及,那些刚出壳的鸽子需要喂食,他只能一只只地弄开它们的嘴喂食。这种耗时费力的作业使他很快便认识到力所不及,几百只鸽子尚未喂饱五分之一先前吃饱的小东西又饿得叫了起来。在他眼前一片迷茫的混沌视线中,一只只小鸽子饿死他却无可奈何。再次受挫的迷惘,使他的脸不再有分毫悦色,他站起身走了,走的时候把挡在他面前的竹笼踢得团团转。但养鸽子受挫并没使他折戟沉沙,相反,他想重整旗鼓。他哥哥汤忙的成功对他刺激很大,暴富的幻想更加强烈了。他致富的渴望殷切而又离奇。他甚至期盼与传说中的神鸟不期而遇,借助它的神力到金山去捡金子。因此,他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他把家里的事情都推给他大哥汤忙去做,自己溜溜达达。
分家以后,我爹一直怏怏不快。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失去了往日当家人的尊严。大家庭其乐融融的情景也一去不复返了。冬季来临以后,他利用冬闲又操起了制作马尾罗的生意。他张罗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那张令人不知所措的马尾网片在他的手中如意地旋转,瞬间便镶嵌在罗圈上。双手动作之快,好像影子一样令人眼花缭乱。没等买罗人的眼睛眨一眨,一个制作精良的筛面罗便呈现在面前。围观的人们莫不惊叹,看呆了的老汉错把烟袋锅儿当烟袋嘴儿放进了嘴里。没有人买罗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望着赶集的人群,人们或背筐,或提篮,穿着黑一色的土布家做的棉袄棉裤,样子臃肿而又笨拙。他们有序地移动着,像一群企鹅比肩前行。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手擎着系满铜铃的牛髋骨招摇过市,一边走一边唱着自编的讨饭歌:“客如海,钱如江,买卖兴隆震四方。掌柜的,有大量,送我白银一箩筐。你发财,我帮腔,掌柜的吃肉我喝汤。”他们唯恐天下不乱,把牛髋骨拍得震山响。清冷的空气中满是扬尘,不时飘来大葱与芫荽的混合香味和老豆腐碗中韭菜花的清香。高台戏唱得正酣,高亢激昂的河北梆子唱腔在阵阵寒风中时强时弱,好像我家那台出了毛病的留声机。
我爹看见一群逃难的老小被寒风逼进了小巷,他们是前天下午同寒风一起涌入子午镇的。刚来时,他们相互偎依着坐在街边。听说他们是从一年只有半年粮的沼泽地那边来的。一位双眸浑浊的老妇人,一绺白发被寒风拂乱,在她的头顶上飘荡,泪水从她榆树皮般的眼角溢出,沿着她的脸颊流进她的嘴里,她一动不动,活像一尊塑像。蓬头垢面的孩子们饶有兴致地玩着他们刚捡来的小玩意儿,一个小些的孩子钻进母亲的怀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批难民进入子午镇以后,我爹在自家的大门旁搭起了粥棚。他派汤恕去监管做饭等各种事宜。汤恕像个不偏不倚的廉明法官,他手中的那把木勺天平一样精准得令人叫绝。就连老人小孩想多吃一口饭的央求,在他那里也不会奏效。难民们说他是个傻得不透气的汤头倌儿,他还以为是对他毋庸置疑的褒奖,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汤恕不是我爹汤忙的亲兄弟,他是我爹捡来的。十几年前,我爹在和小伙伴们捉迷藏时在镇外的一个土沟里发现了他,那时他已经昏死过去并和一只死狗躺在一起。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下午,我爹和伙伴们把他抬起的时候,他的身体冻得已经僵直如杵了。是我奶奶给他裹了五层棉被,灌了三碗热米汤以后他才慢慢醒过来的。有人看见,说他是到沟里吃死狗的尸体时晕倒的。听说他是个痴子,只会接受别人送到手上的食物,否则,就是饿死他也不会伸手乞讨。他的胆子极小,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显得极度紧张和害怕。他刚醒过来便挣脱棉被跑了,还没等大家追出门去,他已经无影无踪了。大家找了半天都不见他的踪影,直到傍晚那群鸡咯咯直叫,不敢进窝时,才想到了到鸡窝去看看。他果真在里面。当人们把他从鸡窝里拖出来的时候,他的肚子已是鼓鼓的,嘴里有一股鸡粪的臭味。我奶奶把手指伸进他的喉咙,逼他把鸡粪吐了出来,足足半天的工夫他才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完。吃饭的时候,他把递到他手上的筷子扔到地上,拿起一个馒头跑到鸡窝里去吃。是我奶奶每次吃饭时都把他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哄他吃。经过几个月的时间,他才慢慢地消除了对人的恐惧。汤恕对自己的年龄和籍贯一概不知,我奶奶把他的身高与别的孩子比对之后得出了结论:“他最多不过六岁,只有汤忙一半的年龄。”他除了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人们都喊他傻子。我奶奶在一次全镇人们齐聚舞台下看戏的场合给他起了一个大名——汤恕。其目的是宣告世人,以正视听。汤恕长大以后,其眉骨愈加突出,嘴大唇薄,下颌骨外伸上翘,活像北京山顶洞人。然而,他腰圆肩阔,力气大得出奇。他每天把上百斤的拴狗石连同那只大黄狗一起抱到大门外,傍晚再抱回院子里。
三
汤恕回到子午镇的时候,已经处于非常虚弱的状态了。他的双颊和眼睛都塌陷了,活像一具骷髅。他是受了汤丞的鼓动外出寻宝的。和他们同去的还有镇上几个后生。汤丞对于这次外出兴致很高,信心颇足。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但梦想总是魂牵梦绕似的使他无法安宁。在出走之前,他带了斧头和绳索,还穿了一双花重金买来的据说是具有魔力的鞋。鞋贩子告诉他,穿上它可以健步如飞,且永远不会感到累。最后他把指南针也塞进了行囊,他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用上这些东西,但他总感到会用得着。开始,他们向东走,但东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见到大海就晕的他便掉头向西。一天早晨,他们来到了一个镇子。听镇上的人说,再往西走就是山了,是红石头的山,在太阳照射下那山好像宝石一样反射出闪电般的光芒。这对他是很大诱惑。但镇上的人还告诉他,那里常有红毛蜘蛛怪出没,它常常变成娇滴滴的美女凭借着大风来到山下,用它吐出的丝把人缠裹起来,而后咬伤,它的毒汁把人体立刻变成一摊血水,最后被它吸食掉,剩下的空皮囊一样的人皮便糊在它的洞壁上。这使他感到非常害怕。他打算暂时在镇上住下来,看看情况。那天恰逢集日,集市的规模和热闹气氛比子午镇毫不逊色。一些难以琢磨的江湖艺人,在大喊大叫地打场子。一个艺人带来了五条腿的羊和两个头颅的猪,以它们为幌子,但他叫卖的却是治疗男女不孕不育的药。一个神情诡秘的魔术师,把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头小猪。汤丞不知怎么回事,正想上前问个究竟时,那头小猪竟然又变成了小姑娘,正当大家看呆了的时候,他却拿出了一贴狗皮膏药,吹嘘它非凡的疗效。接着他又做了一个与疗效毫不相干的实验。他把膏药贴在自己的肚皮上,用绳索的一端与膏药连接在一起,请来三个牛似的汉子一齐拉绳索的另一端,膏药像长在他身上一样丝毫不动。在观者的一片唏嘘声中,魔术师抓住时机对膏药的疗效大吹大擂:“这膏药能治腰腿疼痛、跌打扭伤、痉挛抽筋、中风偏瘫,连女人打饱嗝以及小孩尿床都能治。治一个好一个,治两个好一双。即使没有病把它带在身上管保你永远不得病。”当有人问他这膏药还能不能揭下来时,他说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你不用绳索拉的时候它便自行脱落了。”汤丞被这神奇的膏药所折服,正准备出钱买几贴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群持枪的日本兵就把他们包围了,接着便押走了。被押走的人有二三十,除了汤丞等人以外,还有魔术师和他的女儿。正午时分,他们被押到镇外的一个寺院里。那是一个很大的寺院,据说日本兵占领以前这里有百余僧众,都被日本兵赶走了。被抓来的人很快有了分工。有的去劈柴,有的去喂马,有的去铡草。汤丞和魔术师父女打扫院子,汤恕负责挑水。傍晚的时候,汤丞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从早晨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饭,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扫帚都拿不动了。此时,魔术师看出了他的心思,从兜里掏出一块变魔术用的一面红一面黑的蒙布:“瞧我给你变点东西吃。”说着话他把自己蒙了起来。“大哥,你真能变出吃的来吗?”“马上就好。”他的声音模糊、失真,仿佛是从地狱发出来的。过了一会儿,不见有任何动静,汤丞试着把蒙布揭开,下面什么也没有,连魔术师也不见了。他四处瞧也不见踪影。这时,日本兵要吃饭了,厨房里飘来了炸油饼的香味。他饿得头晕,肥胖的脸上和粗壮的脖子上直冒虚汗。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扫帚上挂满了油饼,扫帚的每个分枝上都有一只,垃圾筐里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他把油饼和红烧肉一齐往嘴里塞。然而,当他的手在垃圾筐里抓摸时,忽然听到了嘻嘻的笑声。他定睛看时,正是魔术师。
汤恕挑了半天水,才把那口大号水缸灌满。水缸灌满之后他无所事事,便用手抓水缸里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青蛙解闷。水缸里有五六只青蛙,其中一只大肚子的正在产卵。那是水井里的青蛙,被他打水时灌进水桶里挑来的。如果是智力健全的人一定会把它们捡出去。然而,他却不认为青蛙在水缸里有什么不好。正是他这种想法,惹出了一连串的麻烦。第二天早晨,他看到院子里的地上到处是青蛙,它们像沸水一样攒动着,把红地毯般的晨光撞得粉碎。整个院落一片蛙鸣。
汤丞、汤恕走的这几个月来,我爹汤忙好像得了病,总是萎靡不振。他除了料理农田外,还做一些小买卖。他也想再闯关东,但一直没有成行。这除了家务缠身外,分家的事对他的影响也很大。再加上这些天院子里总是吵吵嚷嚷的,叫他心神不宁。这些天接连有几个孩子得“撞鬼”的病。这种病不属于器官病变,但能因为失去吃喝的本能而丧命。所以,孩子的父母便找“大脚”驱鬼。其实,她对巫术一窍不通,完全凭着胆子大而为之。她确实天不怕地不怕,这叫魔鬼也惧她三分。她两眼一闭,一通乱喊乱叫之后,那些鬼还真的退却了。孩子们又获得了健康。还有一件叫我爹担心的事,就是汤丞、汤恕,他们已经走了两三个月了,没有一点音讯。他和汤恩说了这件事,汤恩说:“我曾占卜问天,但几次都遭遇断卦,看来不是好兆头。”我爹不信鬼神,但是有很多传言叫他担惊不已。传言说日本人把抓来的劳工冷冻起来,做一种什么实验,需要时再把他们融化,冰释后的人体鲜活如初。他们还把人的肝肺割下来泡在玻璃容器里,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也只有部分内脏得以长寿。那些被冻成冰的人也不是都躺在那里,有的竟然站起来,跑了。追来的日本兵向他开枪,但子弹打到他身上像撞到钢板上,擦出一道火光之后滑落在地上。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怕再想下去灾难真的会落到自家人头上。他神差鬼遣似的来到了汤丞家,那是他们汤家的老宅。按照汤丞的意愿把这座宅子分给了他。因为汤丞的出走,他的妻子也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寂静的四合院像一座荒废多年的庙宇,给人一种空灵的感觉。往日牛欢马叫的马厩,如今变得冷冷清清。牛马早已经被他变卖了。堂屋的门已经落了锁,失去了往日人声鼎沸的场面。门楣上已经结了蜘蛛网。
忽然,他看到了他的母亲,就坐在堂屋右侧石榴树下的蒲团上。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纳鞋底,针上那条绳子很长很长,常常用完那条绳子便是黄昏了。如果遇上石榴花开时,她会多坐一会儿,尽享石榴花的香气。我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多么希望这画面能够延续到现在而不是已经变成了过去。是的,时光会把一切都变成过去。我爹记得,那年闹瘟疫,子午镇每天死十几个人,后来竟然连送葬的人也没有了。只好用牛车拉。他母亲也染上了瘟疫。那时药品奇缺,只要染上便很难治愈。从发热那天晚上起,他母亲便感到事情不妙,但她只是偷偷地告诉了丈夫。丈夫慌作一团,话都说不出。倒是她十分镇定,她告诉丈夫:“从现在起我就隐居到后院的柴棚去,此事千万不能让孩子们知道,更不能让他们靠近那里。”她只拿了一个枕头和一条被子走了。第二天,他见不到母亲,便同弟弟以及汤恕到处去找,但怎么也找不到。他年龄大些,知道现在流行瘟疫,家里人不会外出,他想母亲可能走不远。他忽然想起了后院的柴房。他们向后院跑去。他们还没到柴房时,她忍不住了,大声喊道:“忙儿,你们别过来,娘在这里拜佛,不许任何人冲撞,你带着弟弟们回去。娘答应你三天后就出去。”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起床,柴房便燃起了大火。之后他才知道,为防止传染家人,母亲自焚了。
出殡那天,家人把一个白色的孝帽递给汤恕,他却把孝帽掷在地上,趴在棺材上不让下葬,直到他哭得昏了过去,人们把他抱走,棺材才得以入土。
青蛙事件,弄得人心惶惶。如此众多的青蛙同时出现,人们还真没见过,市井传言,这么多的青蛙出现,不是好兆头。往日,人们有意去捉青蛙用油煎了吃,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美食。然而,今天却没有一个人敢碰它们。大家都敬而远之,任凭它们在屋里蹦炕上跳。有的人还焚纸、烧香,祈祷上苍保佑。大家深居简出,停止了一切活动,农活、市井交易,就连串亲活动也停止了。到了晚上,大家坐在炕上,谁也不肯睡觉,深怕灾难来临的时候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市井停止了交易,日本兵营里买不到蔬菜。两个日本兵押着汤丞、汤恕到当地农家菜园里去挖菜。当他们走进菜园子时,竟然吓呆了,所有种类的菜叶上和树上都趴满了青蛙。然而,更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它们把菜叶都吃光了。这一向吃肉的家伙,今日竟吃起素来了。汤丞正为青蛙改变食性而纳闷时,那两个日本兵对着树冠开了枪,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凶狠地喊叫。青蛙雨滴般地落了下来。霎时间,地上落了厚厚一层青蛙。一个脸长得很白的日本兵被众多的青蛙吓晕了,他倒在了地上。等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身上、脸上、枪上趴满了青蛙,他吓得狂奔起来。后来听说那个日本兵得了精神紊乱病,连走路的姿势也像青蛙一样蹦着走了。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汤丞一干人等被一队日本兵押着走出了兵营。他们被押到镇子西边一个野草横生的土岗前。阳光倔强地穿过轻纱般的细雾,照在大地上,一束束针状的光芒在刺刀上撞出一道道刺眼的白光。被押的人们忐忑不安地猜测着自己的命运。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已经有四五辆牛车在等候了,车上装的都是死人,每辆车上有七八具尸体,横竖相交像麦捆似的摞在一起。他们的任务是把尸体埋葬。日本兵端着枪在四周监督。那些死者看上去多数是平民,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很破旧,白色的头巾被头油渍成了土黄色。死者的鞋子大多都丢掉了,露出了布满垢苔的脚踝。听说他们有的是游击队员。死者中有一个被砍断了右臂的男人,肚子用布裹着,仍在滴血,显然腹部也受过伤。还有一具无头男尸。听说没有右臂的那个男人的胳膊是被一个日本士官用战刀砍断的。当时,行刑的日本士官是双手举刀砍他的头的,他身子一闪砍断了他的右臂,血从白色的骨茬子上流下来。感到受了戏弄的日本士官气得哇哇直叫,举起战刀剖开了他的肚子。他不顾拖到地上的肠子,把他的断臂插进了日本士官的肚子里。他咬紧牙关,微笑着,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支撑着,坚持到日本士官倒下去之后他才倒地。听说断头的男人被抓住以后一直在破口大骂,头被砍下来挂在了日本兵营的大门上,仍然骂声不绝。据说那无头男子死前曾提出一个要求,他要求结婚。他说他刚满十九岁,没有在阳间成婚是他的一件憾事,希望死后求得阴婚。这是在行刑前他对着围观的百姓们说出这番话的。后来,镇上的管事想起了这件事,正好不久前有个病死的黄花女子,便找来了她的母亲,经过她同意后,把死女与无头男子葬到了一起。那天正午时分,镇长在街心宣布:“一对新人的婚礼开始。”镇长为他们主持了婚礼仪式。一对纸糊的新人都比他们本人漂亮得多。在活人的操纵下二人拜过了天地。镇上的人们对这场别开生面的婚礼饶有兴趣,他们品着薄荷味儿和橘子味儿的螺丝纹糖块,欢快的唢呐声伴着欢腾的人群一直闹腾到天黑。
吉凶难测的日子,增添了汤丞的思乡之情。站岗的日本兵不注意时,他便坐下来休息。触到那潮湿的泥土,仿佛触到了家乡那块热土的肌肤,只觉得一阵心酸。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的出走未免太盲目了。几个月来都没有洗澡,甚至晚上睡觉都不能脱衣服,都长虱子了。那小东西白天潜伏在衣服的褶皱处,晚上出来咬人。他脱下衣服捉虱子。汤恕的办法看来更有效,他用牙齿沿着衣缝一遍一遍地咬,仔细听,虱子肚皮爆破的劈啪声响在耳际。他们消瘦了很多。开始,每日三餐,后来每日两餐都不能正常供应了。那些发了霉的杂和面窝窝头令人作呕。他想到了逃走,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离开了那里。办法还是从汤恕那里得到的。白天闲下来时,汤恕便躺在挖好的墓穴里休息,这给了汤丞以启迪。当天晚上收工之前,他们偷偷地藏进了墓穴。他们用土把自己埋起来,只留两个鼻孔呼吸。直到周围没了动静,他们才从墓穴里走出来,凭借着黑夜逃出了墓地。他们避开大路,从庄稼地里串行回到了家。
四
农历六月,本该是阴雨连绵的天气。然而,自麦收过后却没下过一场雨。谷物成片地干死,烈日下的土地都烫脚。汤恩和镇上的一些迷信鬼神的妇人们在水塘边进行了祈雨活动。那水塘有十几亩地大,边沿长满了芦苇,中间水深不及底。听说一个水性出众的人潜了三天三夜也没潜到底。不过,他却听到了迥然不同的音乐和听不懂的话语。据说水的下面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是黄头发、蓝眼睛,皮肤白得像白斩鸡。听说他们不吃饭,只喝酒和牛奶。他们的嘴里都有一股酒和牛奶发酵的混合味道。在慢慢腾腾的鼓乐声中,祈雨活动开始了。祈雨者都戴着面具。王母面目清秀,云巾高挽,左手执一宝瓶,右手执折枝,由美丽迷人的新萍扮饰;雷公赤发红颜,凶神恶煞一般,手执一柄长剑,由汤恩装扮;电母莹面亮眼,抓一条青蛇,由汤忙扮饰。众小仙绿面青发,各执一把草。地上摆若干云状泥块,上面扎满洞孔。小仙们边舞蹈边把沾了水的绿草甩向泥块。“湿气南来,云贯中天,普降甘露。”我爹汤忙的声音像他消瘦的身体一样干瘪。他前倾着身子扭着,好像一只断了腰肢的螳螂揺揺晃晃地前行。他围着“王母娘娘”舞蹈,动作夸张而又招摇,表现出了他前所未有的兴致。他尽情地扭着,仿佛不是在进行虔诚的祈雨,而是在进行一场舞蹈比赛。他不吝气力,兴奋无比,把舞蹈动作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他很快就跳不动了,因为小仙们不断地洒水,地下变得泥泞不堪。他不遗余力地舞着,直到他无论如何也拔不出脚为止。
大雨倾泻一般,一直到中午才停下来。这种矫枉过正,使子午镇又落入了另一场灾难。雨大极了,田间已是沟满壕平。庄稼成片地倾倒在雨水中。沟壕里成千上万只青蛙一齐鸣叫,声音震耳欲聋。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高粱叶子腐变的甜酸气味儿。街上污水横流,那是从猪圈里溢出的混有粪便的水。水中漂浮着小猪和老鼠的尸体,它们的肚子被水泡得鼓鼓的,散发着一股恶臭气味。
我娘“大脚”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操持家务。全家人一日三餐的事情都由她一个人来做。洗衣、买菜、做饭,还要教孩子学步。她的第三个儿子已经一岁了。每天早晨,她要蒸熟一锅馒头,贴出一锅饼子,还要在我爹和长工们收工之前熬好一锅米粥,做好几个可口的菜肴。她穿梭似的忙碌着,厨房里到处是她的身影。“春花,你快把碗洗好,你磨蹭什么呀!”“小红,你死哪去了,快把馒头捡出来。”她经常这样大喊大叫。其实,厨房里没有别人,就她自己。原来她是用这样的办法解除疲劳。汤丞依然是第一个来到餐厅。他睡眼惺忪,胡子拉碴,像个梦呓者,嘴里不知在咕哝着什么。当我爹、汤恕及长工们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吃得打饱嗝了。用餐时分两桌,干活的男人们一桌,女人和孩子一桌。男人们吃馒头,女人、孩子吃饼子。这是汤家的规矩。我爹招呼汤恕和长工们坐下后,便帮着夫人端饭菜。每餐他都是这样。“他叔,你也该把你媳妇接回来了。”“大脚”边说边给汤丞添菜。“是啊,一个人过总不是办法。”我爹附和说。“大哥、大嫂,你们是不是嫌我累赘呀?”他站起身悻悻地走了。“给你嘴里抹蜜,你却咬手指头。”“大脚”冲着他的背影吼道。长工们和汤恕用完餐以后,我爹才坐下来吃饭。最后他把孩子们碗里的剩饭倒进自己的碗里吃了。吃过饭,他正要下地干活,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来人个子不高,方脸,具有棱角分明的线条。紧闭的嘴唇又薄又整齐,好像用刀子削过了一样。他肩上背着褡裢,里面装着几张兽皮。从外表看好像是皮货商。此人很机敏,他聪慧的目光很快就判定了从未见过面的我爹是他要找的人。没等我爹的疑虑消除,他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说他是八路军冀中八分区的。他首先对我爹表示感谢。感谢他通过在天津英租界工作的朋友帮助购买紧缺药品。此外,他请求我爹再捐助小米、高粱各十担。他说:“粮食太紧张了,战士们常常饿着肚子上前线。”我爹未加思索就答应了。来客站起身就要走,我爹出于礼貌要送他,被他拦住了:“不要让别人见到我们的接触。”说完话他匆匆离去。“你给自己剩一点粮食吧,老鼠还知道给自己留个仓底哩。”“大脚”站在门口大声说。我爹对她的话没有理会,背起锄头下地了。他想在玉米苗儿封垄之前再锄一遍,这样,杂草就长不起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汤丞没有来。也许是有意跟他哥嫂赌气,他到镇上的肉食店里买了十只烧鸡,半麻袋烧饼,还有三坛子臭豆腐。直吃得他满炕打滚儿。无奈请来了我爹药铺的吴掌柜。他喝下一剂汤药后,先是呕吐,后来没完没了地上茅厕。为了应急,索性腰带也不系了,只要肚子一有动静,两手提着裤子就往茅厕跑。下泄的声音和痛苦的呻吟在交响中保持着各自的旋律。他在茅厕呆了很久,待他有气无力地回到炕上时,已经是深夜了。在这孤独的时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妻子还算温柔体贴,不过,她过于唠叨,太烦人。他看看墙壁上那幅仕女图,他感到有时候活人未必如画中人。他不由想起了传颂千古的画中女暗助勤劳公子的故事。冥冥之中,他觉得画中人款款走来了,华丽的罗裙随风漫卷。他抓住了她的飘带,向她表白心迹。她娇羞多姿、风情万种。他焦躁得气喘吁吁,浑身发抖。他的语言和动作都很放肆。她羞得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声音美妙、动听。他正在心魂揺荡的时候,只见她像一片云悠悠而去,飘带从他的手中慢慢地抽走了。美妙、悦耳的笑声越来越远。正在这时,似乎有一种不协调的屋门开启的声音和咚咚的脚步声。第二天早晨,他发现屋门被打开了,厢房的门也被打开了。家里失窃了。就在昨晚的梦乡里,囤里的粮食几乎全部被偷光了。
翌日,时近中午的时候,滹沱河畔响起了一阵枪声。在战争年代,枪炮声司空见惯,但还是令人心中不安。午饭过后,传来了确切的消息。十几个八路军士兵在转移途中遭遇了日本兵,并被其追赶。他们还没来得及过河,就被日本兵包围了。紧急关头,他们把身上的保密资料都塞进了嘴里,吞了下去。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把一个八路军士兵的肚子挑开了膛,想以此办法获得还没来得及销毁的资料。那个士兵从自己的胃里抓起那个纸团儿,蘸着自己的血揉成了纸浆。听说他们是八路军文职人员,年龄最大的四十岁左右,最小的只有十六七岁。为了了解底细,日本兵留下一个最年轻的八路军士兵押进了子午镇。那个士兵螳螂一般的脖子,细得令人担心随时会扭断。肩膀很单薄,尚未发育成熟。不管从哪儿看他都是个孩子。日本兵把全镇的男女老少都集合到一个荒废的院落里。其中一个士官模样的日本兵说了一通日本话,另几个日本兵便把整桶的辣椒水灌进了八路军士兵的嘴里。霎时,他肚子胀得像个皮球。然后踩他的肚子,几个日本兵轮番踩,把水踩出来,再灌。日本兵想用这种酷刑让他开口,说出保密资料的内容,然而,他只是痛苦地吼叫,一句话也没说。女人和孩子们都被吓哭了,男人们低着头不敢说话。待日本兵再次给他灌辣椒水时,从院子外头跑来了一个日本兵,跟他们说了几句什么话以后,几个日本兵竟然兴高采烈地全跑了。后来才得知,是日本兵养的一匹母马生了崽儿,他们都去看小马驹了。没了日本兵,在场的人们一窝蜂似的跑了。我爹汤忙把汤恩和几个年轻男子留了下来。我爹叫他们抬一具八路军士兵的尸体来,并叮嘱他们不要头部有明显枪伤的。尸体抬来以后,他们把受伤的士兵换走了。我爹把剩下的那桶辣椒水泼在了死尸的头上和胸前,令人分辨不出死者的面容。受伤的八路军士兵经过吴掌柜诊治,已没有大碍,给他服下几粒丸药之后,他能够坐起来了。他说他想回冀中八分区所在地南大冉去。害怕东窗事发,谁也不敢留他。我爹叫来一辆从这里经过的马车,给足了车夫脚钱,叫他把伤者送到南大冉调养。我爹和几名男子把遇难者的尸体葬在了镇南的那片榆树林里,用木板当墓碑简单记录了他们各自的体貌特征和大致年龄。入土之前,一向信奉佛教的汤恩双手合十,依照教规对亡灵进行了超度。这块墓地成了孩子们谈之色变的恐怖之地,谁也不敢涉足。
几年以后,滹沱河洪水泛滥,死者的墓被洪水淹没了,墓碑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留下来的或许只有人们的记忆了。
汤丞把最后的十几亩地也变卖了。卖地的钱都用去赌博了。开始,他赌钱是为了赢钱,到后来赌博成了他的嗜好,嗜赌成癖了。除了地,他把四合院也卖了,而今寄居在邻居家一间破旧的房子里。生活的窘迫使他一夜之间变得苍老了。以前由于营养过剩油腻、锃亮的头发连苍蝇都不敢落,而今却变得焦枯了,双鬓开始泛白。汤丞在屋里踱着步,心神不宁。他有三天不去赌场了。摸不到那该死的竹牌,就像失去了魂魄,听不到竹牌的碰撞声,精神好像崩溃了一样,萎靡不振。他想借钱再赌,但他已经借过许多人的钱了,不会再有人借给他了。可是,他还是神差鬼遣似的来到了我家。谁知他刚把来意说出,“大脚”就冲着他吼了起来:“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不会再把钱借给你去过赌瘾了,不会!”他喃喃自语,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他躺在炕上,手脚冰凉,身子冷得发抖,头昏沉沉的。他忽然觉得很害怕,月光下徐徐移动的房子的投影,猫在墙头上轻轻走过的脚步声,风拂树叶发出的微弱的沙沙声,都会使他胆战心惊。突然,他像被激怒的雄狮,大吼一声跑出门外。他疯了似的跑着,像受惊的幽灵。他来到街心的石碾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个精光,放在碾盘上推着碾子飞跑。他高声唱着颠三倒四的乡野歌曲,因歌词任意颠倒使歌曲失去了旋律,失控的情绪把歌变成了干吼。街坊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敢贸然出门,只是从门缝里偷偷地张望。被吓醒的孩子哇哇直哭,母亲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拍着、哄着,心里忐忑不安。一直到天亮,他都在不停地推碾子。他的衣服碾成了碎片。汗珠子从他的脸上流下来,在他肥胖脖子的褶皱里稍作停留,而后沿着他的胸背直淌而下。湿淋淋的肥胖身躯好像一只刚刚走上岸的河马。我爹汤忙叫来五个杀过猪的人才把他制服,十根杠子同时用力才把他压倒在炕上,吴掌柜给他扎了二十支银针才使他安静下来。
五
几年后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爹的地忽然没有了,都分给了镇上的贫农。两个四合院其中之一由汤丞分得,另一个四合院前院分给了汤恕,只给他留下了后院的几间房。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变迁表示反对。于是,他被关进了一个废弃的马厩里。那天放学之后,我飞似的往家跑,手里捏着一只用纸叠成的小鸭子。那是我初级小学毕业考试第一名的奖赏——一张印制粗糙的奖状,还有一支黑色的钢笔。我爹答应过我,如果我成绩优秀,他便带我去见识那只会学舌的鹦鹉,并把它买下来。然而,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像只困兽,在马厩里来回踱着步子。我喊他,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我把那只“小鸭子”递给他,他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它掷在了地上,并踩了几脚。我哭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对待我。傍晚,我和母亲给他送饭来的时候,他倒是安静下来了,但他对谁都不说话,好像变成了哑巴。我娘把盛饭的篮子放在他面前,他像没有看见一样,竟令人匪夷所思的倚墙倒立起来了。他的眼睛望着门外,他看到人们在头朝下走路,马车的轱辘朝上了,大树也倒了过来,他感到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笑得浑身打颤,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隔着泪水,他看到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的手臂弯弯曲曲的,像是涟漪中的倒影。他们的笑脸好像是各种颜料乱抹一气的调色盘。
被关进马厩的还有汤恩。他有两项罪名,一是抗拒平分,因为他家的地也都分给了贫农。二是散布迷信思想。他的手指断了四根,那是他跟贫协主席汤丞争吵时拍桌子拍断的。把他囚进马厩以后,他不认为自己有错而大呼冤枉,把头往柱子上撞,最后他瘫坐在地上哭了,他的哭声又细又长,仿佛雄鸡啼叫。就这样他从早上哭到入夜,一直哭得没了力气才停下来。他看着自己身上的五花大绑,不由想起了这与到沼泽那边占卜时被当地人错当成盗贼的捆绑是一模一样的。那时像现在一样他感到一切梦想都破灭了,离生命中的美好时光越来越远,而疲于奔波的结果却离厄运越来越近。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多么向往那休闲的美好时光,黄昏时槐花的芳香,缭绕入鼻令人陶醉的炊烟,甚至是甚嚣尘上的骂街声。突如其来的变故的蹂躏与摧残使他一夜之间进入了暮年。第二天早晨,朝气蓬勃的晨光在他一夜之间变白的头发上形成了巨大反差,鲜艳的霞光下他的头发则像一团枯草。一夜之间他脸上慌乱、激动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刻板、僵硬。看守人员给他松了绑他却浑然不觉。他对自己的变化没有任何知觉,同样他对自己的行动也失去了控制。他把壁虎攥得眼珠冒血,逼它吃掉他妻子送给他的烧饼。他把碗顶在头顶当作冠冕炫耀。他冲出屋去时把厚重如墙的大门推倒在地竟然毫不费力,把阻挡他的粗壮如牛的看守撞翻居然不在话下。他不必矜持,无需软弱,尽情手舞足蹈仿佛要把一生中潜在的所有无所顾忌的情怀都在此刻释放出来,从此不再过过去如履薄冰的日子。“周公无为,天神何惧!”他摒弃往日对各路神仙的毕恭毕敬,竟然与他们平起平坐并大肆亵渎与指责,以此对神灵无视人间苦难进行痛快淋漓地报复。他无所畏惧,把上天的惩戒和一切桎梏都抛到脑后。他从路边柴火堆里捡起一根秫秸立在地上当树往上爬,尽管他的手抓得很紧,但还是人同秫秸一起摔倒了。之后,他在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动作。他不断地甩头,但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头发遮眼的困扰,因为他的齐耳长发已深深嵌入他的胡子茬中。一头白发就那么被瘦骨嶙峋的肢体擎着,活像一株暮年蒲公英。他的滑稽引来孩子们围观,他们一开始试探他继而冲撞他,最后把他当成开心的玩偶。他们把狗屎抹到他的额上、脸上,把他当轿子抬起来晃得东倒西歪,之后把他放在蒙着绿色水藻的积水中。他对孩子们的举动非但不生气,反而因祸得福对水发生了兴趣。他双手捧起水欣赏从指缝漏出的细流,继而把水淋到头上,毫无顾忌地享受着由于癫狂才能够得到的洒脱。后来他索性在泥淖中打起滚,如豕纳凉。“我是天神,我是天使!”他喉咙都喊哑了,声音雷鸣般震撼着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的各种目光。一直到寂静入骨的深夜,喊声才稍稍减弱。
在一个令孩子们万分恐惧的夜晚,汤恩死了。他是在街里游逛时不慎误入水井溺水身亡的。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人打水才发现了他的尸体已经僵直并开始膨胀。事发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吃那口井的水了。不知是忌讳他的亡灵还是因水被污染。经过这里的人大多采取绕行,即使无法避开的也会把声音放低。孩子们即使躲到被窝最深处也能够听到他的喊叫声。女人们把草木灰撒在大门外以拦挡暴死的亡魂免受其害。汤恩死了,但他的灵魂仿佛还在街上游荡。有人看见汤恩死前还在祠堂上过香,他死前的瞬间清醒被释为回光返照。据说那天晚上他在家中还有片刻睡眠,这是他发病以来仅此一见的事。但当他从噩梦的轮番折磨中醒来以后却又很快重新回到了昏头昏脑的癫狂状态。他像个性情暴躁的将军,指手画脚地指挥着没有任何结果的战斗。星星像随意撒开的水晶碎屑发出微弱的光。他没有任何意识左右的双脚跟随黑夜信步漫游。当他迈出生命中最后一步时,随之而来的穿透地层般的一声巨响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直到晨风送来噩耗子午镇才从梦中惊醒。然而他的妻子给他整理遗容时却一声也没哭,她一直反对他占卜算命,她对他不听劝告仍耿耿于怀。他的眼睁着,他的头发因不知在哪里沾上的猪皮胶与胡须粘在了一起,用加入碱面的水整整洗了半天才勉强分开。而后她给他搽粉、描眉、涂唇,最后用红颜料抹在他的双颊才改变了一脸毫无血气的惨白。晌午过后,他的灵柩被毫无声息的送葬队伍抬走。
几天后我爹被放出来了。把他和汤恩关进马厩的正是汤丞。他如今不但分得了田地和房子(分得了汤忙六亩田及一处四合院),还当上了子午镇的贫协主席。他一改过去的邋遢模样,穿上了一件半旧的中山装。那件衣服穿在他滚圆的身上就像童装,扣子也无法扣上。袖子被他大腿般的胳膊撑得裂开了,断线的线头长短不齐地挂在袖子裂缝的两边,好像吊在树干上的毛毛虫。他的右上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手里总是捏着一个小本子。遇到有人询问什么,他总是煞有介事地打开那个小本子翻看,其实本子上什么东西也没写。他拿腔拿调地回答着人们的提问,有时还用上一点京腔。他背着手在大街上溜达,总希望有人前来问他点什么。墙上到处是“打倒地主,平分田地”的标语。有一幅标语没粘好,上半部分折落了下来。他从自己的牙齿上刮下一些牙垢粘好,细心地用手抚平。在街的拐角处他碰到了汤恕。汤恕正在把一只狗追得差点瘫倒在地。那只狗把他手中的半块馒头抢走了,惹怒了他。汤丞对汤恕分得了汤忙家六亩田地的事非常关心。那张地契就放在一个制作精巧的樟木盒子里。他把汤恕叫到了自己家里,从橱柜里端出几盘凉菜。汤恕见到盘里的烧鸡,他没有理会汤丞递过来的筷子,双手抓起那只烧鸡就往嘴里塞。汤丞对他不雅的用餐方式和用餐时间之长表示出极大的耐心。等他吃得打饱嗝的时候,汤丞要求看看那张地契。听说要看那个小木盒,汤恕把一直置于怀中的那个木盒紧紧按住,疯了似的跑了。汤丞不屑地摇摇头,端起汤恕那杯酒喝下去,拿出那个小本子翻看。
因汤丞在平分运动中处事果断,加入共产党,不久又担任了子午镇的支部书记。然而,几年以后因多吃多占又被撤职。
我爹被放出来以后,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自己却把自己关起来了。他把自己关进了他往日算账的屋子里。那间屋子谁也进不去,他也不允许别人进去。他曾在家人面前宣布,谁都不能走进那间屋子。一连几天他都不吃饭。我娘给他送的饭就放在窗台上,都让蚂蚁吃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群掠食者,它们的食量大得惊人。稀粥从碗里流出,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它们的嘴里,那样子犹如大海纳江。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的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芒。他光着身子,只披一件被单在屋里踱步。他的眼睛呆滞,只看着一个方向,眼珠子似乎失去了转动能力。几天没有进食,他饿得站立不稳,他扶着墙壁走路,慢得像蜗牛。他满脸污垢,长长的稀疏的胡须像虎须一样乍开。他的肚子咕咕直叫,叫得他心烦。他抹了一把污秽的胡须,蹲下身去,用手安抚他的肚子了。午夜时分,他屋里的英制挂钟当当地敲了十二下,钟声在空灵的宇宙间回荡。在这寂静的夜里,那声音令人震颤。钟声过后,一切又寂静了下来,比刚才更加寂静可怖。
第二天早晨,叫人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天刚亮,我爹便冲着窗外大喊:“我要吃饭,我要吃肉,我要喝酒!”那天,他一连吃下两只烧鸡,六个烧饼,还有一斤烧酒。吃饱饭,他打着饱嗝钻进厢房里去洗浴。等他走出来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齐耳的长发梳得油光闪亮,就连中间那道分痕都整齐得无可挑剔。他穿上了自打买来就没穿过、至今还散发着樟木气味的藏蓝中山装,还穿上了那双尖头微微上翘的黑皮鞋。他走在大街上,那件衣服穿在他消瘦的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从未穿过皮鞋的那双脚叫他一时乱了方寸,走起路来像蹩脚的鸭子。他从早上出门,到天黑还没回家,家里人到处找他。后来,在镇上的酒馆里找到他时,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是我娘把他背回了家。
汤恕回到家里蹲到炕头最深处,紧捂着怀中樟木盒子的双手在微微发抖。恐惧的目光不时瞟着通向屋外的过道。他对屋外发生的一切变化表现的十分机警,即使是穿过云层忽明忽暗的阳光也会使他紧张不已。几天来他就这么蹲着,一动不动,就连“大脚”叫他吃饭他都不理睬。夜深了,“大脚”把他的樟木盒子拿过来想安抚他睡觉,他却像疯了一样夺回盒子抱得更紧了。无奈她把我爹叫来了,当我爹把樟木盒子拿过来拉开被子叫他睡觉时,他却表现得安然而又顺从。他看看我爹,猿一般的阔嘴动了动,睡了,他睡得很香。
我娘“大脚”与我爹商量准备给汤恕娶个媳妇。消息一经传出,媒婆们纷纷登门,争先恐后一个追着一个地跑,差点把胯扭断。她们用相同的笑容和口吻对付晕头晕脑的主顾。她们说假话的本领令人难以置信,她们就像既卖矛又卖盾的商人,她们的吹嘘和奉承令人摸不着头脑。经过慎重遴选确定了邻村的一位年轻寡妇,据说她丈夫在婚后不久闯关东开荒时被黑熊咬伤不治身亡。成亲那天,彩礼和迎娶一切事宜都由我爹汤忙操办。汤恕穿上了大红袍却以为是屠夫的着装,如果不是有人阻拦,他一定会到为他结婚而设在院中的汤锅头去杀猪无疑。直到过了尝试了男女之欢的那个夜晚,他才明白男人着红袍意味着什么。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因此而酿成的悲剧也在那难得的欢娱之夜诞生。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就在他因贪婪过度仍在呼呼大睡的时候,她却把油灯拨亮翻箱倒柜寻找那个樟木盒。天刚亮她匆匆回了娘家。她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我爹的怀疑,洞房内一片狼藉证实他的疑虑。一路追踪嗅迹,终于找到了她。那时她正在办理将地契抵押出去的手续。我爹把地契和樟木盒拿在手里,他的理由以及愤怒不可抗拒。她像一只遇到凶猛对手收敛了杀气的母狗,低着头以乞求怜悯。然而,当我爹把樟木盒递到汤恕手里的时候,汤恕猛地把盒子掷在地上急得哭了,“我要媳妇!”他激动的情绪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趋于平静。从此他再也没有结婚,独处鳏居,一直到死。
六
我爹每天都走进赌场,脚步是那么从容。然而一天上午他却站在了赌场门前那棵树冠巨大的枣树前。如果不是这棵枣树,他都快忘记那件事情。当时不知什么原因,他的肚子上长了一个碗口大的疖子。他的母亲背着他到药铺去问诊,那年他六岁。坐堂的是一个戴黑色硬壳帽的郎中,鹤爪般的双手同他的嘴脸一样干瘪。他看了那疖子吓得怔住了,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疖子。询问他近期的饮食,他的母亲说:“几天前他躲到树上偷吃了很多枣之后腹泻不止,几天以后就这样了。”“那就是吃枣过多的原因。”汤忙偷偷地笑了,他觉得郎中的理论再荒谬不过了。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郎中说:“疖子不能治了,回家等时日吧。”为了使即将结束的生命得以慰藉,他的母亲每天背着他在大街上溜达。累了就在枣树下坐一会儿,枣子压满枝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那时,子午镇的大街上有很多枣树,除街上以外,家家户户也都种枣树。挂满果实的树枝伸出墙外,想吃枣子无需用手摘,只要仰起头便可把枣子含进嘴里。大街小巷被掩映在枣树之中。他的母亲背着他在孤独的绿色中行走,前面不远处就是他的亡期。望着他忧郁的眼神,她不甘心他一步一步地被死神拖走。她用刚烧过的草木灰,敷在他的疮口上,他痛得打滚。后来,他满眼泪水地坚持着。令人没想到的是,几天后疖子竟然好了。病好那天,他用一整挂鞭炮摧毁了郎中的预言。在他生病期间,他最想吃的是烧饼夹肉。他的母亲几乎天天给他买。然而,当他痊愈以后母亲却拒绝再为他提供这种食品。她说:“你要学会节俭、学会积累。”
犹豫片刻他还是走进了赌场。在赌场,他大呼小叫,不管别人是否接受得了,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一连几天,他输了很多钱。对此我娘实在忍受不了,便开导他一番:“狗日的,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呀。你吃苦能干的劲儿哪儿去了?瞧你现在这熊样!”不知为什么,他听到这话却异常愤怒,他抓起紫檀桌上的那尊瓷壶摔在了地上。接着,抡起那只从太祖爷就开始使用的足有二尺半长的檀木算盘,把桌上的一对绘有才女图案的花瓶连同那块“勤俭持家”的匾额砸个粉碎,算盘珠子随着猛烈的撞击声像弹片一样四处飞溅。那天下午他走进了王寡妇家。王寡妇是镇上出了名的娼妇,既风流又漂亮,她令男人心魂骚动不安。
傍晚,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变得格外晴朗,月光也异常明亮。皎洁的光辉一丝丝的仿佛可以缠到手指上。我爹坐在炕桌边独自饮酒。月光穿过窗棂射到酒盏中,杯中的月亮更加晶莹明亮。他把酒连同那轮圆月一起吞进肚里。就在他畅饮的时候,两只明亮的眼睛出现在墙壁上。两只眼睛一会儿移到空中,一会儿移到屋顶上。顿时,整个屋子明亮了起来。那光亮瞬间穿透了屋顶和墙壁,与月光混为一体。月光显得更加明亮起来。忽然,他觉得月光惨白得像白骨。
早上五点钟我爹就被墙上那只挂钟惊醒了。他懒洋洋地躺在炕上不愿意动。他觉得头晕,脑袋里像塞了团破布,生涩地隐隐作痛。他想回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躺着,一直捱到非起不可的时候才下了炕。他勉强理了一把稀疏的胡子,提着裤子慢吞吞地到茅厕去了。从茅厕出来以后,他用了一个钟头梳洗打扮。头发依然梳得油光锃亮,就连鬓角那绺儿翘起的头发他都做了几次按压处理。他翻箱倒柜找合适的衣服,最后他把一件杭绸褂子穿在了身上。打扮停当,他走出家门,径直走进了酒馆。天,是一个晴转多云的早晨。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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