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宽宽的条儿
硬硬的面儿
长豆角儿
切成段儿
进锅葱儿
出锅蒜儿
黄瓜丝儿
芝麻盐儿
出了锅儿
别动筷儿
井拔凉水儿过三遍儿
老少都吃三大碗儿
我挑着长长的面条儿,在筷子上打了一个旋儿,张开贪婪之口,正准备往里边儿杵,三叔却拉了我一把,示意我到大门口去吃。
我们各自搬了一个小板凳,并排着坐在大门口,开吃前,三叔检查了一下我的碗,嫌面条上面放的菜少,不够齐全。我按照三叔的指示,回屋配齐了菜,碗里尖尖的,菜的颜色有红有绿,有长有短,内容和形式都很丰富。三叔还是不让吃,让我把碗放在地上,等他下达开吃的命令。我不知道三叔葫芦里装得什么药。这么好吃的饭,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为什么不让吃?
三叔把我们家的狗叫了过来。我们家的狗是公狗,全身黄毛,小名儿叫“麻子”,是三叔给起的,用意直接指向对门铁顺的爹麻五。麻五眼下是村里的支书,因为满脸麻子,在弟兄们当中排行老五,故外号麻五。铁顺家也有狗一条,不过是母狗,全身黑毛,小名儿叫“秃子”,用意直接指向我爷爷。我爷爷的外号叫秃疮傻。我们两家老早就这样,仇气不浅。
虽然“麻子”和“秃子”各为我们两家的门神,但它们出身不一样,身价也不一样。“麻子”是外来户,我记得是三叔从外村抱来的,到现在“麻子”也不知道它爹娘是谁。“秃子”跟铁顺家一样,大姓大户,村里好多狗都是它生的,亲戚可多啦。有的时候,“秃子”站在门口一叫,浑身的毛一抖,它那些儿孙们就“呼”一下子跑来了。煞是威风。
三叔叫了一声“麻子”,然后就学狗叫。“麻子”心领神会地叫上了,这一叫,对面麻五家的“秃子”也叫上了,叫了两声,就把麻五家的大门扒开了。“秃子”一叫,铁顺就出来了,铁顺跟我们一样,光着膀子,脚上没穿鞋,走到门口遛了我们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我想这回该让吃饭了吧,可三叔还是拦着。
不一会儿,铁顺出来了,也端着饭碗,碗里也是冷面,满满的,尖尖的,有红有绿。他坐下,把筷子插进碗里,也不急着吃。
“麻子”和“秃子”各蹲在自己家的门口,瞪着狗眼,张着嘴,耷拉着舌头,哈哧哈哧地喘气。
三叔突然下达命令:“吃!”
我们呼呼啦啦,大刀阔斧风卷残云地埋头苦吃。三叔用眼神命令我把节奏放慢,然后给我做示范,有意把面条挑得老高,吃得时候“扑扑噜噜”,把声音弄到最大,然后,再十分夸张地吧唧嘴。嘴上流的油不许擦,流到哪儿算哪儿。
三叔一边吃一边看铁顺那边,我也跟着看。那边的要领跟我们差不多,动静都挺大,也是一边吃一边看我们。
三叔很快吃完一碗,站起来,拍拍肚皮,叫了一声:“再来一碗!”又对我说,“快吃,吃完了再去盛。撑死拉倒!”
吃了第二碗,我那十一岁的小肚皮就鼓起来了,吃不动了。三叔吃到第四碗,忽然发现“麻子”在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的碗。三叔顺手夹给麻子一块茄子,嘴里道:“麻子,吃。吃饱了,你那麻子坑就填平了。”
铁顺停住了嚼面条儿的嘴,很快做出反应。他随便从碗里夹出一块什么东西,扔到“秃子”面前:“秃子,吃。吃饱了,你脑袋上的毛儿就长出来了。”
我不知道三叔和铁顺说这些是什么用意,看来不是一般地斗嘴。我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谁赢了,谁输了。但有一个细节,我看清楚了。三叔扔给“麻子”的是茄子,而铁顺扔给秃子的是一块肥肉。这充分说明,人家碗里有肉,而我们碗里没有。
两条狗都奋不顾身地扑向自己的“猎物”。我看见,“秃子”似乎更猛烈和贪婪一些。它们吃完,又耷拉着舌头望着自己的主人。
之后,三叔和铁顺对视了一下,跟两条狗一样。
我分别看了一下他俩,觉得他俩的模样都挺好玩儿。
这回是铁顺先带的头,不知道他从碗里夹了个什么东西,扔给了“秃子”,说:“操!你看你那德性,秃就秃呗,你他妈还傻。”
三叔紧接着扔给“麻子”一块茄子,说:“操!你看你那揍性,麻就麻呗,你他妈还二百五。”
两人斗得不相上下,各有对答,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言语了。
三叔打了个饱嗝,站起来踢了“麻子”一脚:“滚,滚回家去,一看你那麻样儿,我就像喝了屎汤子似的!”说着,对我使了个眼色,拿起板凳,回屋了。
铁顺也踢了“秃子”一脚:“滚,滚回家去!一看见你那秃样儿,我就像吃了苍蝇似的!”
2
没过两天,“麻子”和“秃子”给我们两家惹了一场大麻烦。
以往,“麻子”和“秃子”都恪守职责,各自看家护院,忠于主子。没事儿了,它们俩卧在自己家门口,睁大眼睛,看着在自己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遇到可疑的人在门口逗留,它们便一起“汪汪”大叫,直到把人吓跑。遇到自己人,它们摇头摆尾,做出乖顺甚至亲昵的动作。“麻子”和“秃子”一直和睦相处,相安无事,比我们两家强多了。
我发现,这些天,“麻子”和“秃子”老往一块儿凑,到了一块儿就很黏糊,有时是在我家,有时是在麻五家。它们到一块儿就拿爪子互相抓,眉来眼去,粘到一起就不走,直到有人把它们轰开。
麦收忙过,社员们又能歇晌了。吃了晌午饭,饭碗一丢,大人们就横七竖八地胡乱躺下,手里拿把扇子,有一搭无一搭地胡乱摇晃,苍蝇们“嗡嗡”地叫着,仨一群俩一伙儿地在屋里来回飞,一会儿落你脸上,一会儿落在你胳膊上,轰又轰不走,打又打不着,弄得人心烦。我们家院里有一棵树,是枣树,稍靠着东厢房,树上不知落了多少知了,一到晌午就唱,一个嗓门一个调,一点儿也不好听。我睡不着,也不想睡,可奶奶不许我们大晌午瞎跑,睡不着也在炕上躺着。在我们家,奶奶是绝对的权威,大事儿小情儿,都是她老人家说了算,而一家之主的爷爷,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就是干活儿,极少发言。铁顺一说起我爷爷来那话头就更损:“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揍那出息!”
三叔在门洞里铺了一个草苫子,他怕热,不怕咬,不怕闹,早早地睡着了。
我实在睡不着,趁人不注意偷偷爬了起来,我光着脚到了当院,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很新鲜也很怪异的场面。“麻子”和“秃子”屁股对屁股,孤零零地在当院中央站着,它们的眼睛是眯着的,嘴是张着的,舌头耷拉到外面,哈哧哈哧,哈哧哈哧,小声呻吟着,看样子很舒坦。
我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向“秃子”砸去。奇怪,“秃子”往前蹿了几步,“麻子”也跟着走,它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连着似的。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现象,好玩儿,太好玩儿了。我又打了“麻子”两下,“麻子”一动,“秃子”也跟着动。我把脑袋探进它们俩的屁股底下,看看它们的结合部到底有什么东西连着,可我没看见。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俩狗连为一体了,它们在做游戏?我很费脑筋。
我把三叔弄醒了,他到当院一看,拍了一下大腿。乐了:“嗬!‘秃子呀‘秃子,你终于顶不住个儿了,找到我家门口儿来了。好,好哇。”
我不解地望着三叔:“它们怎么啦?”
三叔说:“这叫周狗子。”
“什么叫周狗子?”
“小孩子家,甭问。等你娶了媳妇儿,你就懂了。”说这话的三叔真是大言不惭,他都二十好几了,还是光棍儿一条。
我眨眨眼睛望着三叔,三叔说:“快,给麻子弄点儿好吃的,犒劳犒劳它。它挺辛苦,消耗也挺大。”
我更不明白了,就算是“麻子”和“秃子”在周狗子,为什么就“麻子”辛苦、消耗大?为什么就得犒劳?三叔太偏心眼儿了。
我还是回屋里给“麻子”弄来了慰问品,是我昨晚在村东大槐树底下弄来的知了,在地上点着火,上树一踹,那知了就“哩哩哇哇”往火里掉,不一会儿,就把它们烧熟了。“麻子”最爱吃那东西。“麻子”吃上了,“秃子”也想吃,它挪动了半天身子,就是够不着。我想给“秃子”几个。三叔不让。
队里敲钟了,起晌了。三叔忽然想起了一个主意:“走,把它们轰到外头去!”
我没明白三叔的意思,三叔就开始轰它们。“麻子”和“秃子”觉得怪自在,谁也不愿动。三叔踹它们,它们“嗷嗷”叫着,动两步又站住了。三叔俯下身子对“麻子”说:“这有什么怕见人的?王家的狗,让咱李家的狗给日了,这是你的本事。你给咱李家长脸。走,出去展示展示!”
“麻子”像是听懂了三叔的话,乖乖地出了家门。“秃子”被“麻子”拉着,没任何怨言地走了。它们两个的屁股像被什么东西焊在了一起,怎么走也扯不开。
3
生产队的大槐树底下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仨一群俩一伙儿地围着老槐树坐着,等着队长派活儿。男人们光着脊梁,赤着脚,把鞋坐在屁股底下,有的在地上玩儿游戏,有的在听人讲笑话儿,有的在抠脚指头缝儿里的淤泥,有的在“吧嗒吧嗒”抽旱烟。女人们一般都是弄个坐物坐着,有的纳鞋底儿,有的扯闲篇儿。这在全天之中是一个黄金时段儿,磨磨蹭蹭,唧唧嘎嘎,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家长里短,荤荤素素,嘻嘻笑笑,满嘴跑火车,说个痛快淋漓。等队长派了活儿,就没这么自在了。
“麻子”领着“秃子”来到大槐树底下,就再也不走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三叔的旨意。它们很大方地站在人群之间,耷拉着舌头,哈哧哈哧,张扬着无限幸福。
懂得一些事体的大闺女们,有的把头扭了回去,有的干脆走开了,有人小声嘟囔着:“谁家的狗呀,真他娘的缺德。”
媳妇儿们不怕,捂着嘴笑,拿着手里还没纳好的鞋底儿,有滋有味儿地看着。
三叔故意慢了半拍,人们正议论纷纷的时候,他打着哈欠来了,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不惊不乍地找了的地界儿,脱了鞋底子坐下了。
一个人问三叔:“李三儿,那不是你家‘麻子吗?你们家也忒欺负人了吧?找这么好地方干坏事儿。不是你教的吧?”
三叔又打了个哈欠,瞪了那人一眼:“操,你是怎么说话你?你管天管地,还管着周狗子在什么地界儿?”
又一个人问三叔:“你家‘麻子是强奸,还是顺奸?”
三叔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知道是什么奸。”
男人们和媳妇儿们哈哈大笑。闺女们脸都红透了。
“麻子”和“秃子”大概是站累了,它们像是商量了一下,一块儿卧下了,它们后腿卧着,前腿支着,还是耷拉着舌头瞎“哈哧”,一些哈喇子在它们嘴上拉了老长。
铁顺来了,他大老远就看见了“麻子”和“秃子”的姿势,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大概也听到了人们议论。他看样子很生气,走到它们跟前,没任何铺垫,上去踹了“麻子”一脚,并骂了一声:“臭流氓!”
“麻子”显得很皮实,也可以说是很大度,挨了铁顺重重的一脚,竟没做出什么反应,只是简单地欠了欠屁股,嘴里呻吟了一下,就继续享受自己的幸福生活。
铁顺不解气,照准“麻子”的屁股,“咣咣”又是几脚。“麻子”急了,扭过头来,叼住了铁顺的脚脖子,“咔嚓!”一声,咬了一大口。铁顺用力把脚挣脱出来,嘴里“哎哟”着坐在了地上。铁顺把被咬伤的脚脖子捋了出来。我看见,那个有浓黑浓黑汗毛的脚脖子上,有几个很深很深的牙印,渗着红血,那红血顺着汗毛在往下淌。铁顺疼得紧皱眉头,用手掐着伤口。
坏了,我们家“麻子”惹事了。
三叔不惊不乍,像眼前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眯着眼睛看热闹。
铁顺坐在地上还没起来,铁顺他四叔王四虎,手里提着一把铁锨一溜儿小跑地出来了,他扬起铁锨,使出吃奶的力气,对着“麻子”的屁股劈下来。“麻子”躲闪不及,“嗷嗷”叫着站了起来,还没等王四虎劈第二下,“麻子”惊恐之中猛地一用力,与“秃子”分开了。我清楚地看见,“麻子”两腿之间露出一个圆圆的大红包,红包上面有尖尖的细细的直直的长肉锥儿,很像红皮球上扎着一支红铅笔。那个东西孤零零地露在外面,还冒着热气儿,像是在显摆自己。
“麻子”浑身的毛很威风,也很好看,可眼下它实在是有伤大雅,那个不该露在外面的东西十分张扬,十分挺拔,十分雄伟。可这么一览无余地露在外面,就连我这个年龄的孩子,也不好意思瞪着眼集中精力去看。
铁顺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夺过了王四虎手里的铁锨,朝“麻子”那东西铲去。就这个时候,三叔也是以最快的速度,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麻子”砸去。“麻子”明白了三叔的用意,也是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尽管它的屁股上受了伤,还是逃过了致命的一劫。铁顺的铁锨落空了,他很不甘心,又抡起铁锨向“麻子”掷去,铁锨在离“麻子”半步远的地方落了地。“麻子”把尾巴夹起来,继续落荒而逃。
铁顺不死心,不解气,抄起铁锨继续追“麻子”。这时,三叔站起来拦住了他:“这么大人,跟一条狗较什么劲,它又不通人性。”
铁顺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就是,它能通人性吗?它缺德,它他妈根本就不是人养的!”
三叔来劲了:“铁顺儿,你这话可有点儿伤人啊。你忘了,有句话叫,母狗不调腚,公狗不上身。你家‘秃子吃饱了没事儿,往我们家‘麻子跟前调屁股,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来了赖着就不走,黏糊着呢。说实话,你到配种站,人家还得跟你要钱呢。我们家分文不收,落个白辛苦,也就算了。你还要怎么着?”
铁顺上去扒拉了一下三叔,不过,还没露出要打架的样子:“李三儿,你甭他妈在这逮住便宜卖乖。你们家‘麻子勾搭我们家‘秃子,有好些日子了。骚光棍儿,臭流氓,憋得要死要活的。”
三叔脸一下子红了,点着铁顺的鼻子尖儿:“你,你他妈这到底是说人,还是说狗?”
铁顺把三叔的手扒拉到一边:“说的就是你!”
众人一看两人要打架,都说:“算啦,算啦。”
三叔看样子做好了打架或挨打的准备,捋了一下袖子,往手心里啐了一下唾沫,却没有先动手,而是对众人说:“大伙儿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说着狗,就骂起人来了。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铁顺上去抓住了三叔的脖领子,对准三叔的脑袋就是一拳:“欺负的就是你!打你个独门小户,还用他妈仗势呀?”
三叔本能地把脑袋往一边偏了一下,铁顺的拳头落在了他后脖子上,看来太疼,三叔趔趄了两下,差点摔倒。
男人们站起来劝架:“别打啦,别打啦。怎么说着说着,动起手儿来了。”
三叔站稳身子之后,先是摸了一下被打疼的后脖子,紧接着把身子蹲了下去,他的手在地上胡乱划拉着,踅摸着,在很短的时间内,拿着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三叔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咬了一下牙,晃晃悠悠地向铁顺走来。
“李三儿,把石头放下!”有人说。
“李三儿,要出人命呀!”有人说。
上去了两个人,要夺三叔手里的石头,三叔攥得死死的,谁也没夺过去。
铁顺对众人说:“你们谁也甭管,我跟李三儿早晚要有一场决战。你们他妈都给我闪远点儿,别溅一身血!”说着,两腿蹲下去,两只胳膊朝前伸,做了个运气的动作,接着,脚猛地跺了一下,地上立马飞起一片尘土。铁顺大叫一声:“嘿哈!来呀!李三儿,想砸哪儿,你就下手吧。你要人怂货软,不敢下手,就不是你爹揍出来的,揍不是你娘养的。听见了没,李三儿!”
三叔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把手里的石头往紧里攥了一下,继续晃晃悠悠地逼近铁顺。在我看来,眼下的三叔,并没有压倒敌人而不被敌人所屈服的英雄气概,他逼近铁顺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在铁顺的威胁下,怕溅一身血的众人,都自觉不自觉地退出了危险区,找到一个溅不上血的地方看热闹。三叔继续逼近铁顺,他眼下有两种打法,一是对准铁顺的脑袋,把石头抛出去,把他的脑袋砸开花;二是在最佳距离内,举起石头使用爆发力,随便砸向铁顺的某一部位,最好是致命的部位。我往四周看了看,围观这场战斗的,除了我之外,都是王家人。我也捡起了一块石头,紧紧地攥在了手里。但我不准备参战。我希望三叔一个人能够战胜铁顺。三叔比铁顺明显高一头。
“来呀,李三儿,当年你爹没给你揍上骨头吧,你他妈那腿怎么哆嗦上啦?”铁顺现在的架势据说是骑马蹲裆式,两手握拳,左手护头,右手护腹,他的脸充满了自信,一副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姿态。
三叔还在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看见铁顺的架势,他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拿在手里的石头像是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手在微微向下垂,也在抖。那石头仿佛由武器变成了道具。
就在这时,爹出现了,爷爷出现了。爹一出门就大声喊:“三儿,三儿,把石头放下,快放下!”
爹不喊不要紧,这一喊,倒像给三叔擂鼓助威。三叔“啊”地大叫一声,抡起石头向铁顺的脑袋砸去,铁顺不惊不乍不慌不忙,待三叔手里的石头将要接近他的脑袋的时候,从容镇定地躲闪了一下,接着顺势抓住了三叔的胳膊腕子。铁顺紧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像老虎钳子一样猛攥三叔的胳膊腕子,我清楚地听到了“嘎嘣嘎嘣”的声响,就像一个老树根在断裂。三叔“哎哟”一声,石头落在了地上。铁顺把腰弯下,用手轻轻一撩三叔的裆部,把三叔整个人给扛了起来,接着就一圈儿一圈儿地打转转。三叔也没被动挨打,他用手胡乱抓住了铁顺的耳朵,接着又下嘴咬住了铁顺的头发。铁顺也在咧嘴大骂:“你他妈撒不撒开?”
三叔从牙缝里挤出了话来:“你他妈放不放下?”
铁顺说:“你撒开,我就放下你。”
三叔说:“你放下,我就撒开你。”
铁顺说:“你他妈先撒开!”
三叔说:“你他妈先放下!”
爹说:“三儿,快,快撒开!”
爷爷说:“三儿,快,快撒开!”
三叔在铁顺头顶上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我可他妈撒开啦啊。”不知道三叔是不是真的撒开了铁顺的耳朵和头发,可铁顺并没放下三叔,他又连着转了两圈儿,把三叔从头顶上抛了出去。三叔惨叫一声,在距铁顺五步开外的地方“嘭”一声落了地。三叔像一块肉饼贴在了地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爷爷和爹都叫着:“三儿!三儿!”一起扑向三叔。
这工夫,我偷偷把手里的石头扔掉了,我知道我和我手里的石头都对铁顺构不成威胁。
一帮人把三叔围了起来,我挤进人群里边,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三叔平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脸色发青,嘴唇湛紫,两手垂直放下,食指贴于裤缝,两腿笔直,脚尖朝天。乍一看,就像个死人。如果脸上盖张烧纸,我们跪下就可以哭三叔了。
我们一家人都害了怕。
爹摇着三叔的身子,不住地喊:“三儿,三儿,你醒醒,你醒醒!”
爷爷低着头,嘴里嘟囔着:“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三叔继续挺尸,不动声色。
奶奶和娘,都急急火火地从家里跑了出来,奶奶拨开人群,一见三叔的样子,就瘫在了地上,随后哭道:“我的天儿哪!”
三叔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了,皱着眉头,咧着嘴,用手摸脑袋:“疼,疼,疼死我了……”
顺着三叔用手摸的部位看去,他头上有一个大包,像鹅蛋那么大。奶奶去摸那个大包,三叔把奶奶的手拿开了。三叔眨了一下眼睛,又嘬了一下牙花,两手向两边扒拉了一下,示意让大家闪开,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顺手又抄起了那块石头,往高里跳了两下,大声骂道:“我操你奶奶铁顺,我操你祖宗铁顺!有本事出来,老子废了你!”
不知什么时候,铁顺已经跑了,无论三叔怎么骂,也没人应声。
4
“麻子”自惹了事儿之后也老实多了,它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起路来相当难看,嘴里经常小声哼哼着,不知道它哪儿难受。它后腿中间那个又红又直像我书包里红铅笔一样的东西,还可怜地耷拉在外面,看样子有些疼。我看见,“麻子”经常用自己的舌头去舔,有的时候,自己回过头来,很仔细认真地看。
三叔没有怪罪“麻子”,倒常过来安慰“麻子”,给“麻子”洗澡,也给它洗裆里的那个玩意儿。每当这个时候,“麻子”都静静地躺着,很顺从地听从“三叔”的摆布。有的时候,眼里还流出眼泪,颜色是黄的。我第一次见狗流泪,狗流泪的表情是很让人感动的。
在三叔的悉心照料下,“麻子”的腿拐得不那么厉害了,裆里那个玩意儿也缩回去了。“麻子”老实了两天,就又跟以前一样了,在门口溜达张望,注视着在自己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累了,就卧在门洞里,张着嘴,伸着舌头,哈哈哧哧,喘着粗气。两只眼睛逡巡着,像在寻找或者等待什么东西。
“秃子”有些天没来我们家了,它被铁顺骂了几天,拴了几天,但它并不老实,见天在院子里叫,有时晚上也叫,一声连着一声,听着让人心里揪得慌。
“麻子”很有灵性,一听到“秃子”叫,就麻利地从家里蹿出来,可它很知趣,走到自己家门口就停下了,决不越雷池半步,然后就对着铁顺家张望。夜里听到“秃子”叫,它也跟着叫,一唱一和,一呼一应,委婉凄厉,柔软绵长,像两个人在空旷的大山里对歌。它们这一叫,全村的狗都叫起来了,一叫就是大半夜,直到引来鸡叫。
有一天傍晚,吃过晚饭,我看见,“秃子”跑过来了。“秃子”进了门,东张张,西望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麻子”的眼睛和耳朵都特别灵,“秃子”刚进门,它几乎是紧急集合的动作,从窝里蹿了出来,它们一见面,先是互相打量了一下,接着很快凑到了一起,两个狗脸贴在了一起,四只前爪,来回抓来弄去,显得十分亲昵和眷恋。
“麻子”和“秃子”亲昵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先动意,两个家伙又屁股对屁股,勾连在一起了,跟那天一模一样,它们面朝天,张着嘴,哈哧哈哧,夸张着快感与美妙。
“去,去,好狗不在当道儿卧。”奶奶朝两个家伙轰了一下,它们无动于衷。
“滚,滚。都是你们惹的祸。”爹朝“麻子”踹了一脚。
“麻子”和”秃子“互相使了个眼色,站起来,朝枣树底下挪了挪。有蚊子和苍蝇在它们身上乱叮,它们摇着尾巴,共同驱逐着,
三叔没急着吃饭,把从鱼肚子里扒出来的五脏六腑,还有不值得下锅的小鱼崽子,端到了“麻子”和“秃子”跟前,那两个家伙吃了起来。
吃了饭,收拾好桌子,大人们都进屋歇息了。三叔不让我进屋,说有好戏要让我看。
天黑透了,街上基本上没人说话和走动了,三叔当着我的面,解开裤子对着“秃子”扑哧扑哧拉了一大泡屎。我把鼻子捂住了。听大人说,官儿不打送礼的,狗不咬拉屎的,还真是,“秃子”伸过嘴来要吃。三叔不让,他从兜儿里掏出了一个纸包,不知把什么东西倒在了屎堆里。三叔振振有辞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啊,你的寿限到了。吃顿饱饭,三爷我送你上路。”
“秃子”点着头,那嘴一颠一颠地“吧唧吧唧”吃起来。“麻子”像是知道里边有什么机密,不住地回头咬“秃子”的前腿,而“秃子”根本不理“麻子”那个茬儿,吃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三叔冲着“秃子”伸了一下大拇指:“好,好,真他娘是好样的!”接着又命令我端半碗水过来,我执行了。三叔又对“秃子”说:“我们老李家讲人道,我让你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吃饱喝足了,也舒坦了。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上路吧,啊?”
“秃子”很温顺地把水喝完,最后又用舌头舔了舔碗边。
三叔很深刻地对我说:“知道什么是真理吗?”
我望着成熟的三叔,摇了摇头。
三叔继续深刻地说:“革命的真理,是党指挥枪。动物的真理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不明白三叔这是怎么了,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对自己的仇敌“秃子”,这么多情多意,这么不遗余力地施加爱心。更不明白三叔嘴里吐噜出来的那些词儿,到底出于什么用心。
不大工夫,“秃子”小声哼哼起来,接着,嘴里开始吐白沫,眼睛往外翻。又过了一会儿,它的四条腿胡乱蹬起来,蹬了一会儿,力气越来越小,整个身子便倒下了。“秃子”彻底翻了白眼儿,表情极其痛苦,完全是一副空怀壮志怒目苍天饮恨亡的样子。
我已经做出判断:“秃子”死了。是三叔害死的。
很快做出反应的是“麻子”,它那东西在短时间内从“秃子”身体里抽出来,回过头来,一口一口地舔“秃子”身上脸上的毛,“秃子”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舔了一会儿,“麻子”猛地回过头来,朝三叔怒视着。三叔看样子早有防备,顺手抄起了一把铁锨,色厉内荏地对“麻子”说:“你,你想干什么?”
“麻子”瞪着三叔,“忽”一声向三叔扑来。三叔抡起铁锨在空中舞了一下,说:“麻子,你,你想干什么?咱可是老相好儿了,你跟了我五六年,我哪点儿对不住你了?你不能重色轻友,你不能兔死狐悲,你应该站稳立场,分清敌友!”
“麻子”不听三叔在胡说什么,又一个饿狼扑食,呼啸着向三叔扑来。三叔一点儿也不慌张。我认为,起码比那天跟铁顺较量的时候镇定。当“麻子”再次向他发起进攻的时候,他又一次挥舞铁锨,为自己壮胆助威。“麻子”也很惜命,当三叔的铁锨挥过来的时候,它没有生死不顾地迎上去,它来回摆动着灵活的身子,躲闪着铁锨的袭击,张着嘴蹲下身子,伺机向三叔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聪明的三叔不想跟“麻子”恋战,也不能等着“麻子”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发起进攻。他趁“麻子”稍麻痹的时候,突然大声叫着,举起铁锨向“麻子”发起攻势。“麻子”见势不妙,夺路而逃。三叔追上去,麻利地把大门关上了。
三叔已是满头大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这个‘麻子,也他妈跟我较劲。”
屋里传来奶奶的声音:“三儿,吃饱了撑得呀,闹腾什么呢?”
三叔说:“没事儿,教丑儿练武呢。”丑儿是我的小名儿。
“秃子”摆着死狗的造型,安静地躺在地上,那白眼皮还在翻着,怒目苍穹,死而有憾。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秃子”面前,摸了一下它的头,已经凉了。我抬头问三叔:“你是怎么害死它的?”
三叔说:“给它下了耗子药。”
我说:“你为什么要害死它?”
“为了报仇。”
“你的仇人不是铁顺吗?”
“这狗是铁顺的命根子,害了它跟害死他一样。”接着又说,“给我找张纸来。小心,别让你奶奶看见。”
借着月光,三叔在纸上写下了“杀狗者,李三也”几个字。并说,要把死狗和纸条儿一起挂到铁顺家大门上。
我问三叔:“为什么要写这几个字?”
三叔斯文了一下,说:“这是跟武松学的。武松当年在鸳鸯楼杀了仇人西门庆,就在墙上写下了‘杀人者,武松也几个字。这叫好汉做事儿好汉当。”
“可武松最后还是吃了官司。你为什么要学他?”
三叔吃惊地望着我:“你看过《水浒》?”
我说:“没有。听奶奶讲过武松的故事。”
“你小子倒是有记性。”
“既要消灭敌人,又要保存自己。”
三叔问:“这是谁说的?”
我说:“《地道战》里说的。”
三叔摸了一下我的头,像老钟叔摸着小兵张嘎的头一样,充满了鼓励。
三叔问我:“你说该怎么处置‘秃子?”
我没假思索地说:“宰了吃肉。”
“你到底是属狗的,就知道吃。你想过没有,那不就等于暴露了吗?”
“那就埋了它。”
“好,你搭把手,咱把它埋到百草山上去。”
“路上要被人看见呢?”
三叔说:“那你说埋在哪儿?”
我说:“就埋在咱家枣树底下。”
三叔说:“要被铁顺发现了呢?”
“这你就不懂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三叔乐了:“哟,丑儿,比你三叔本事大多了。”
我和三叔在很短时间内,把“秃子”埋在了枣树底下,上边做了伪装,一点儿破绽也看不出来。干完活儿,三叔两只手互相拍打了一下,如释重负地说:“这口恶气,总算他妈出了。”
我想起了那天,三叔跟铁顺打架的事儿,觉得三叔的确很窝囊,白比铁顺高一头,让人家像扔小死孩子,摔了个嘴啃泥。我认为,三叔“嘭”的一声像肉饼似的一落地,算是把老李家的人丢尽了。我问三叔:“你真的打不过铁顺?”三叔挠挠后脑勺,“那兔崽子会武功。”
埋了“秃子”,临进屋睡觉,三叔拉着我的手说:“丑儿,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宁可掉脑袋也不能露了底呀。”
我说:“我知道了。见不到崔旅长,他们什么也别想问出来。”
最后,我和三叔拉了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5
我们全家是被一阵擂鼓般的砸门声惊醒的。
“开门!开门!”是铁顺在门外喊,还有别人的声音,闹不清几个人。
等我们出去的时候,三叔已经把大门打开了。站在大门口的有七八个王家人。
铁顺绷着脸问:“李三儿,我们家‘秃子哪儿去了?”
三叔不紧不慢地说:“吆,那得问你们家‘秃子去呀。”
“你甭在这儿给我装蒜,昨儿黑下,我还看见它跟你们家那骚狗在一块儿了。”
“那你就问我们家那骚狗去吧。”
“你们家那骚东西呢?”
“也是一宿没回来。说不定跟你们家那骚东西在一块儿呢?”
铁顺上去推了三叔一把:“少啰嗦,我在你家找找。”
三叔说:“你慢点儿,我这腰可让你摔得不轻。”
“我这腿也让你家那骚东西咬得不轻。”
爹这会儿迎了上来:“铁顺兄弟呀,大清早起就过来啦?别在门口站着了,有话屋里说去。”
铁顺没搭理爹,带着人马鱼贯进了院,谁也不说话,像电影里日本鬼子进村扫荡一样,气势汹汹地在院里乱转乱翻,没找到“秃子”,又搜了猪圈、狗窝、鸡窝、柴火棚子等能容纳狗的地方,结果一无所获。铁顺很没趣,逮住草筐、菜篮子、簸箕什么的乱踢乱踹。我们李家的大人孩子躲在一边干看着,谁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喘大气。
铁顺很不死心地自言自语道:“他妈的,俩都不见了。真是见鬼了。”
三叔说:“说不定俩狗私奔了吧?”
铁顺回过头来给了三叔一句噎死人不偿命的话:“你以为是你爹和你娘哪?”
我听大人们讲过,当年,爷爷和奶奶就是私奔成亲的。
三叔脸红了:“你。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爹见事情要坏,上去拉了三叔一把:“你一边待着去。”又对铁顺说,“昨儿黑下,我是看见那俩狗在一块儿了,后来不知怎么都不见了。这样吧,我们都去找找,估计不会跑多远。”
就在铁顺他们打算走的时候,一个让我们猝不及防的场面出现了,“麻子”溜溜达达进了当院。
我心里很紧张,头上手心里都冒了汗。三叔却相当沉着,很从容地走近“麻子”,想抚摩它一下。“麻子”却忽地冲着三叔扑来。三叔惊叫着:“麻子,麻子,你怎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呀?麻子,麻子,你疯了你?”三叔抬起腿来赶紧跑,“麻子”紧追不放。铁顺等人都把路闪开,好让“麻子”尽快叼住三叔的腿。
“麻子!麻子!”我高叫着。
“麻子”谁的话都不听,继续呼啸着扑向三叔,气势凶猛,看样子要把三叔置于死地而后快。我们全家都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抄起家伙,拦截“麻子”。“麻子”的进攻受到了阻击,变得丧心病狂,谁拦截就扑向谁,眼看着我们都没胆量了。就在这个空当中,三叔麻利地顺着梯子上了房。“麻子”迅速作出反应,很利索地顺着梯子往上爬。聪明的三叔回过头来,把梯子踹翻了。“麻子”上到半截腰上,“咣当!”一声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弄了个狗仰狗翻。“麻子”毫不气馁,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房顶上的三叔“汪汪”大叫。
三叔出了一身冷汗,一边擦汗一边站在房檐上朝下看,他嘴里嘟囔着:“妈的,怎么了这是?”
铁顺他们刚才除了给“麻子”让路,还给“麻子”鼓掌,对“麻子”的叛逆行为给予了应有的支持和鼓励。等事情消停下来,铁顺皱着眉头像在想什么事儿,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指着三叔说:“种种迹象表明,我们家的狗是谁给害死了。”
铁顺的判断让我心惊肉跳。
三叔却在房顶上指着铁顺说:“抓贼抓赃,捉奸捉双。你可别血口喷人。”
铁顺指着房上的三叔说:“李三儿,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把‘秃子害了?”
三叔嘴硬:“你们甭在这儿诈我,我李三儿明人不做暗事儿。那天为了两条狗,我是吃了你的亏,但我也犯不上拿狗撒气,更不会把你家狗害死。再说,我也没那胆儿。”
我说:“我可以证明,我三叔没害死你家的狗。”
铁顺对我说:“小鸡巴孩儿,还没掉奶黄子呢,知道仨多还是俩少?”接着又对三叔说,“李三儿,有本事,你下来!”
三叔在房上蹦了两下:“我们家的房,我在上边待着过瘾。你管不着。嘻嘻。”
铁顺寻思了一会儿,对三叔说:“李三儿,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你要能到我家自首,我可以对你宽大处理。你要执迷不悟,我让你跟你们一家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他叫着跟他来的人走了。
爹出去送王家一行人,我也跟在了后头。
我们回来的时候,“麻子”已经让爷爷拴了起来,三叔战战兢兢地从房上下来了。“麻子”忽一下站起来,冲着三叔直叫。这会儿,三叔胆子大些了,对着“麻子”说:“你小子,吃里扒外,找死呀?”
三叔进了屋,家里人都进了屋。
这工夫,奶奶才起炕,梳洗完毕,正对着镜子照。三叔进来的时候,奶奶问:“三儿,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把人家的狗弄死了?”
三叔干笑了一下,说:“没,没有。我吃饱了撑得呀。”
奶奶说:“咱明人不做暗事儿,做了,就敢当。你要知道,咱这一辈子没做过亏人欠人的事儿。何况,麻五家,咱亏不起,欠不起。”
三叔应承:“知道,知道了。”
奶奶很不放心地看着三叔,叹了口气,说了她那句常说的名言:“记住喽,消停点儿,谁家也没挂着没事儿的招牌。”
我看三叔脸上有些不太松快,就把他叫到外边,问:“三叔,没事儿吧?”
三叔说:“只要他见不着死狗,就找不着咱的事儿。”
三叔说着又跟我拉了一下手指头,不用说,是让我遵守承诺。看得出,三叔心里也没多大底,也有点儿害怕,包括怕我露了他的底,成了叛徒。
6
事情越来越糟糕。
大清早,铁顺就在大喇叭里喊:“社员同志们注意啦啊,现在广播一件事儿。我们家的狗失踪了,也就是‘秃子。现在一天一宿的时间了,是活不见狗,死不见尸呀。大伙儿谁见着了,不管是死是活,给个话儿,我们必有重谢。如果蓄意陷害,打击报复,或者隐瞒真相,知情不报,我查出来,那可就不客气了。到时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一会儿,大喇叭里换了支书麻五的声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一条狗的失踪,看起来是小事儿,实际上是大事儿,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筷子头上有枪声呀……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接着,又换了铁顺的声音:“从今儿起,我们以大王庄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名誉,对‘秃子失踪事件展开调查,希望广大社员同志们积极配合。我强调一下,这可是政治态度问题。这个问题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收兵!”
我们一家是“唏溜唏溜”喝着棒子面儿粥,竖着兔子一样的耳朵,听着麻五和铁顺的广播。我忘了喝粥,粥凉了,我的脑袋却热了。
我分明在粥里闻到了一股火药味儿。
奶奶放下筷子:“谁家也没挂着没事儿的招牌,真是不假。这回不知该谁家遭殃了。”
爹说:“打狗也得看主人,谁吃了豹子胆儿了,敢把麻五家的狗弄死?”
三叔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许,他家的狗根本就没死。”
奶奶白了三叔一眼:“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哪。它死没死,只要跟咱家没关系,我就敲着鞋帮子念佛喽。”
三叔听了奶奶的话,嘴里“嘁”了一声,把头扭过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整天的时间,有二十多个社员被招到大队部传讯了。据三叔说,都是笑着进去,笑着出来的,没什么可怕的,铁顺只是抖抖威风而已。
奶奶却相当不放心。她说:“咱们家应该是重要嫌疑犯,却不叫咱家的人,这真有点儿跷蹊。”
三叔说:“有什么蹊跷的?咱们家,他都搜过了,没找到他们家的狗,就等于没咱们家的事儿了。”
奶奶说:“我看没那么简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死一条狗,事儿并没多大,可这事儿跟咱家有关,只要让他抓住把柄,想闹多大就闹多大。冤家路窄呀。”奶奶狠狠地叹了口气。她老人家把问题看得很严重,也很透彻。
奶奶说的冤家路窄,是有根有据的。在我们家,最早惹麻五的是叔,也就是爹的大弟。叔和麻五同年同岁,有一回,两个人在百草山上打草,打着打着,叔发现了一个金镏子,麻五一把抢过来,说是他先看见的,说着说着,两人就打了起来。叔比麻五力气大,没打两下,就把麻五压在了身子底下,也趁机把金镏子抢了过来。麻五高喊了两声,跑过来好几个王家人,三下五除二,把叔给打趴下了。叔也倔,头趴下之前,把金镏子扔了老远,那些王家人丢下叔,四处找那金镏子,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着。麻五没处撒气,带领那几个王家人把叔打得鼻青脸肿,七窍出血。叔爬起来没回家,把麻五家的柴火垛点着,连夜逃跑了。麻五找不着叔,就把我们家的家什物件,挨个砸了一遍。叔逃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下了关东,但到现在杳无音信,生死不详,而我们和麻五家的仇,从那儿就深深地结下了。也因为这,我打小就没见过叔。
这工夫,大喇叭里出现了铁顺的声音:“李三儿,李三儿,听到广播以后,马上到大队部来一趟!”
奶奶说:“看了没,我说,谁家也没挂着没事儿的招牌吧?这不,事儿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
三叔藐视了奶奶一眼:“什么福呀祸的?我又没弄死他家的狗,他能吃了我?反过来说,就是我弄死的,又没证据,他能把我怎么着?”
奶奶很警惕地问三叔:“你说什么,你真把人家的狗弄死了?”
三叔说:“什么呀?我就是打个比方。”
大喇叭里又响起了广播,还是叫三叔。三叔进了屋,换上了一件白色的褂子。三叔走了,我才反应过来,三叔大概是模仿李玉和。李玉和赴宴斗鸠山,穿得就是白色上衣,赴刑场气昂昂……白上衣上面血迹斑斑。
三叔换了衣服出来,用李玉和一样的眼神看了一下奶奶,大概想“临行喝妈一碗酒”。奶奶却没动声色。三叔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看奶奶。奶奶说话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能忍就忍,别使性子。”
三叔很虚心地点了点头,从容镇定地出了屋。
全家人都表情严肃地望着三叔,像是把三叔送上刑场,但没人出屋。
我很惯性地模仿了李铁梅,带着敌情观念追了出去。我在大门外抓住了三叔的手。三叔回过头来望着我,天黑,我看不清三叔的脸及其表情,但我明显感到他的手比以往凉。这充分说明,我的三叔李三儿,此时此刻,心里是紧张的,是外强中干的。我们两个人的手互相抓了一会儿,彼此无言。最后,三叔说:“丑儿,他们肯定也要传你,不知道你那小身子骨儿,受得了受不了?”
我说:“你放心吧,三叔。”
三叔摸了一下我的头,小声对我说:“宁可掉脑袋,也不能露底。”
我点点头:“见不到崔旅长,他们什么也别想问出来。”
三叔把手指头递给我。我们又拉了钩。
我望着三叔在黑暗中远去的背影,耳边仿佛响起了《国际歌》的旋律。那旋律极其雄壮激昂,让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7
“公堂”设在子牙河大堤上的护青点。
我推了一下门,门是插着的。我凑到窗台根底下,踮着脚尖往屋里看,什么也看不见,窗户被什么东西挡上了,而且挡得很严实。我用唾沫把窗户纸弄湿,然后再朝里看,可窗户上安得是玻璃,我无法实现这样的愿望。我抓耳挠腮,无所适从。折腾了一阵子,我只好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仔细听里边的动静。
屋里的确有动静,是鞭子扬起和落在人身上的动静,每产生一次动静,就听到有人“哎哟!”一声,那是三叔。我熟悉。三叔在骂大街:“你他妈仗势欺人,你私设公堂,伤害无辜,你不得好死!你早晚要遭报应!”
听不到铁顺他们的人说什么话,三叔骂过,回答他的是更猛烈、更密集的抽打声,不知道铁顺他们用的是棍棒、皮带、皮鞭,还是别的刑具,反正那声音很脆很响,基本上是鞭辟入里。我看不到三叔此时的模样,听他“哎哟,哎哟”的惨叫,证明他既没像李玉和那样“筋骨断体肤裂心如铁坚”,也没像王连举那样“贪生怕死可怜虫”。他一边叫一边骂一边挨打。这充分说明,我的三叔既不是英雄,也不是狗熊。他就是我三叔。
过了一会儿,三叔不叫了,铁顺他们也不打了,里边安静了。又过了一会儿,只听里边“咔嚓”一声,像是个什么东西倒下了,我想那定是我三叔,他被打晕了,一头栽倒在地。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下一步,铁顺他们就该往三叔头上浇水了。想到这儿,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接着便浑身发冷。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里边有人叫:“李三儿!李三儿!”
没听到三叔答应。
又有人在叫:“李三儿!李三儿!”
“妈的,打坏了。”一个人说。
“这小子,这么不经揍。”一个人说。
“李三儿,你甭装相。不管你招不招,‘秃子要不是你弄死的,我的王字倒着写。操!”说这狠话的是铁顺。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了三叔的“哎哟”声,没听到有人往他头上浇水。看来是三叔自己醒过来的。
有人把门“吱咛”一声打开了。三叔被几个人推了出来,他被弄了个趔趄,但还是站住了。
铁顺站在门口说:“回去睡一觉,什么时候想招了,就来这儿找我们。不然,明儿接着办学习班儿。”
一个打手说:“觉悟不分先后,千万别自找苦头。”
一个打手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早招早完事儿。你这么撑着,害得我们哥儿几个也睡不成整宿觉。”说着打了个哈欠。
三叔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转身走了。随后,那门被人关上了,声音很有爆发力。
三叔走了两步,有些踉跄。三叔坐在了堤坡上,用手揉着自己的肩和腰,看样子很疼。
我三步两步奔到三叔面前,很有力地拽住了他。三叔回过头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
8
第二天,我被“传讯”了。
那天有电,可屋里光线很惨淡,电灯泡让人给蒙上了,就透出一道光亮,像鬼火一样照着我,我的脸是白的,别的地方都是黑的。我想,这种灯光,这种氛围,一定是专门对付犯人的。一见到这种情况,好人心里也发虚,腿发软,六神无主,不打自招。不知道铁顺他们是在哪儿学来的。
我对面坐着的是铁顺,他戴着墨光眼镜,手里拿着一个鞭子。周围还有几个人。
铁顺他们集中目光看着我,有几分钟不问话,有两人在抽烟,一圈儿一圈儿地吐着烟雾,那烟雾顺着灯光弯弯曲曲往上爬,跟我在家看到的煤油灯冒出的烟,有异曲同工之妙,而眼下我无心欣赏这袅袅升腾的烟雾,我等着受刑。
铁顺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会儿,眨了一下眼睛,接着就笑,笑完就说:“丑儿哇,我早就说过,在你们李家,就你是盘菜,将来能成大事儿。叫你来,不是审,也不是问,是想核实一下一些情况的细节。我们的原则是,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对不放过一个坏人。说实话吧,你三叔早招了,他说‘秃子是你跟他合伙儿害死的。看了没,真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哪,你的亲三叔,关键时刻把你卖了。丑儿,这你没想到吧?”
铁顺说的一本正经,但我听着却是信口雌黄,很明显,他是在诈降,离间我和三叔。我亲爱的三叔绝对不会出卖我,何况,昨天我在窗台底下听到了审讯的情况。
我镇静了一下,说:“既然我三叔已经招了,那你们还问我做什么?”
铁顺干笑了一下:“小屁孩儿,别自个儿给自个儿打强心针了。我知道你胆儿小,知道你身子骨儿单薄,像根细黄瓜,一撅就折,何况你是我们争取的对象,我们不会对你轻易用刑,但你也不要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一把一把往下撕。我不跟你废话,我问你,‘秃子是不是你三叔害死的。只要你说了实话,我们马上就放了你,即便是你参与了共同作案,鉴于你是个孩子,又是从犯,我们不光不追究,还要奖励你。就看你说不说实话。”
我知道铁顺还是诈降,真把我当小屁孩儿看。如果三叔真的招了,铁顺他们早到我家挖“秃子”的尸体了,不会在这跟我一个小屁孩儿废话。我想了一下,说:“你要我说实话,我就说实话,你们家的狗,真不是我三叔害死的。”
铁顺紧跟着问:“那你说是谁害死的?”
“我怎么会知道?”
铁顺掉转话题问我:“我们党的政策,你懂得吧?”
“我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
铁顺说着朝旁边的打手们使了个眼色,一个打手向我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放羊的鞭子,鞭鞘很长。那个打手猛地朝地上甩了一下鞭子,只听“啪”的一声,满屋山响,灯光乱晃。屋里的人都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我全身动静很大地哆嗦了一下,夹肢窝里出了一堆汗,那汗水凉飕飕的顺着夹肢窝往下流。
夹肢窝里的冷汗流了之后,我嘴里突然冒了一股热气,这股热气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我说:“你们凭什么说我三叔害死了你们家的狗?”
铁顺站起来,正了一下墨光眼镜,在我跟前走了几个来回,说:“小屁孩儿,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怎么着,小身子骨儿想接受一下锻炼?好,那就成全你。来!伺候伺候他!”
刚才那个打手高高地举起了鞭子,我吓得赶紧把眼睛闭上了,我在浑身哆嗦中,听到了一声脆响,可我身上并没觉得疼,我当时没敢睁眼,等我战战兢兢把眼睛睁开的时候,那个打手又把鞭子高高地举起来了。我知道那个打手绝对不会总是声东击西,虚晃一鞭,这次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向我抽来。这时,“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还有:“成千上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
我用满腔沸腾的热血迎接着皮鞭落下,我觉得那段时间很长很长,那个打手的鞭子像是举在空中停下了。我心里叫着:鞭子,鞭子,你快落下吧,让我尝尝当李玉和的滋味儿,让我找找做英雄的感觉。在我的呼唤声中,那鞭子在空中划着弧,带着风,打着旋,终于落下了。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收紧了浑身的肌肉。然后,积极调动敏感的神经,去感受鞭子落在身上的滋味儿。那鞭子真的落下了,落在了我的左屁股和右腿上,我高叫了一声:“娘呀!”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我就满地打滚儿,与此同时,我哭了。
我捂着屁股继续在地上翻滚,我鬼哭狼嗥,我要死要活,可就是没人理我。那个打手龇牙咧嘴地对我说:“小屁孩儿,怎么样,味道不错吧?”我只顾歇斯底里地折腾,没工夫搭理他的阴阳怪气。我不知道李玉和在经受严刑拷打时,是怎么挺过来的?难道他不疼,他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打手还要举起鞭子的时候,被铁顺拦住了。
铁顺给我拿出一把糖,我数了一遍,不到十颗,是天津卫出产的,都是猫呀狗的小动物,形状极其好看。我知道,铁顺给我的糖,纯粹是糖衣裹着的炮弹,是不拿枪的敌人,我要做糖衣炮弹的俘虏。更何况,我怕疼,真是疼得要命。于是,我决定招供。但不是如实招供,也就是说,我既不当李玉和,也不当王连举。我要在他们之间做出一种别样的选择。我承认“秃子”是我们家人害死的,但不能出卖三叔。打死我也不能出卖三叔。三叔在我们家是条汉子,对我也恩重如山,只要我的良心还没喂狗,绝对不能出卖他。何况,我们已经再三拉过钩,我要遵守自己的诺言。但我也想过了,我不能一个人把事情担起来。我知道,铁顺他们不会放过杀死“秃子”的人,再说,就是我一个人担起来,他们也不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胆量和能量杀死一条站起来比他高的狗。我早就想好了,我要嫁祸于爹。在我们家,爹是我最大的仇人,他打我最狠,次数最多,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丁点儿的父子亲情。我们的关系,早已水深火热,不共戴天。在爹的训斥打骂下,我经常担心自己是否能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听过奶奶讲过秦桧、严嵩两个大坏蛋的故事,秦桧谗言害死了民族英雄岳飞;严嵩栽赃害死了抗倭英雄戚继光。我还听奶奶说,这两个坏家伙,最后都没落什么好下场。我明白奶奶给我们讲这些故事的用心和用意,可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明哲保身,不怕有过。
铁顺听了我的口供,拍了拍我的肩膀,诡谲地笑了一下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我就知道你这小屁孩儿,比你三叔李三儿识时务,知道哪头炕热。”拍了我的肩膀,夸奖过我,铁顺对我的口供进行了判断,“小屁孩儿,跟你说实话吧,‘秃子是你三叔害死的,而绝对不是你爹害死的。你爹做不出这样的事儿。既然你招了,你爹就你爹吧。只要在你们家找到‘秃子的尸体,至于谁干的都无所谓了。”
我如实招认了埋“秃子”的地点。铁顺他们当天晚上就要去挖,我不同意,那就更证明是我当了叛徒。我让他们缓两天。铁顺同意了。
9
我受刑回来,三叔大老早就在大门口等着我,一见到我,他就把我搂到怀里,问我挨打没有,疼不疼,根本就没问我招没招供。看来三叔对我非常信任,非常放心,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惭愧。爹见了我,根本没当回事儿,就像我出去疯玩儿刚回来一样。什么也没问。这让我心里很踏实,我陷害了他,一点儿不后悔,也不内疚。奶奶和娘扒开我的裤子,在灯底下仔细查看了伤情,她们都掉泪了。奶奶从纸包里取出了一些药面面,撒在了我的伤口处,就把我的裤子穿上了。我伤得不重,其实早不疼了,可我始终做出极其痛苦的样子,龇牙咧嘴,眉头紧皱。三叔安慰我说:“丑儿,你等着,三叔总有一天会给你报仇雪恨。”
在一个阳光纯粹的晌午,我们一家正围着桌子吃饭,铁顺带着十来个人,手里扛着铁锹闯了进来,全家人只有我明白铁顺他们干什么来了。跟着他们进来的,还有好几条狗,它们都是“秃子”的晚辈儿亲戚,大概是为老子来报仇的。“麻子”冲着铁顺他们汪汪直叫,被爹喝住了。爹笑着迎上去招呼,铁顺理都不理,带着他的人,训练有素地在院子里疏散开,做了开挖的准备。
那群狗也很快散开,在当院里乱蹿。
爹莫名其妙地问:“铁顺兄弟,这是干什么?”
铁顺很不客气地回答:“我们来挖‘秃子的尸体。”
爹说:“铁顺兄弟,这就不对了。我们家的人,该审你都审了,该打你也打了,你也没任何证据,怎么还一口咬定,你家的狗就是我们家人害死的?”
“是不是你家害死的,一会儿就明白了。”
铁顺朝他带来的人挥了一下手:“弟兄们,动手吧!”
那些人没有直接去挖枣树底下的土,而是奔了猪圈、墙头底下。这是我们提前商量好的,如果直奔主题,三叔肯定怀疑我出卖了他。正要开挖的时候,三叔从里屋趔趄出来了:“慢着!谁给你们的权力,在我们家院子里乱挖?”
铁顺说:“李三儿,甭在这儿他妈混充大肚子汉。这不,你出来了,那我就给你个台阶下。据革命群众举报,‘秃子就埋在你家当院儿,你亲自把它挖出来,我们可以从轻处理。如果我们自个儿挖出来,究竟怎么处理,那就由不得你了。李三儿,哪头炕热,你再摸摸。”
我想这时候,三叔该慌神了,再不慌神,纯粹是硬撑着了。可三叔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镇定地说:“铁顺,谁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你甭在这儿拍打桌子吓唬猫儿。我问你,你要是挖不出来呢?”
铁顺不假考虑地说:“挖不出来,我姓你的姓。”
三叔正要继续跟铁顺展开理论,奶奶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从屋里走了出来:“常言说的好,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没吃珍珠玛瑙,就不怕你开膛破肚。三儿,咱没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儿,让他挖!”奶奶连着咳嗽了两声,转过脸来对铁顺说,“你们挖吧。挖完了,受累把坑填上。”
铁顺“哼”了一声,命令他带来的人开挖。
那些人按着计划,在各个点上分别展开作业的时候,我们李家老小都拥到了当院,站在不同的位置上,瞪大了眼睛,吃惊而又无奈地看着那些人在自己家里为所欲为。我知道,在我们李家人中,眼下只有我是个明白人,只有我知道事情的原因和结果。目前,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敢看到那个让我们一家非常尴尬的局面,我又不能离开现场。我极力装作镇静,装作跟全家人一样的表情与心境,可我心里扑腾扑腾的,怎么也镇静不下来。
那些人在猪圈、墙头底下象征性地挖了几下,开始集中转向枣树底下,我看见,铁顺脸上很得意,很快活,也很自信。我也看见,三叔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惊不乍。我真佩服三叔,他真是个英雄。
那些人开挖了,那里的土很松,用不着拿脚去蹬铁锨,铁锨就能深入进去。这让我们全家人都很吃惊,并都向枣树靠拢。大家仿佛都感到了枣树底下要发生奇迹。
那些人挖得很深,很快,奇怪的是,他们挖了半人深,竟没见一根狗毛。这就怪了,我明明记得,我和三叔慌里慌张埋得很浅,早该挖出来了,怎么能没有呢?难道“秃子”飞了?那些人还在不遗余力地挖,直到挖出了水,直到那些人个个气喘吁吁,还是没挖出一根狗毛。
铁顺泄劲了,他的目光在我们一家人中逡巡。我知道,他是在找我,他怀疑我招了假供。我真是有苦难言,我怀疑我们家是不是要发生神话了。我躲在三叔身后,用手死拽着他的衣角。
三叔挣脱了我,走到铁顺面前,冷笑了一下,两只胳膊很有风度地抱在一起,说:“怎么样?你是不是该姓李了?”
铁顺脸色很难看,甚至苍白,他色厉内荏地说:“我们还得挖……”
三叔说:“那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挖完了,我们李家就收编你。”
奶奶接过来对铁顺说:“李家人做事儿不能得理不饶人。只要你们走的时候,把坑给填平了,咱两清没事儿。”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个细节出现了,拴在门柱子上的“麻子”突然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扑向三叔,好在三叔站得远。“麻子”一声一声猛烈嚎叫着,并拿嘴叼了一件小东西甩向一边。这个细节引起了铁顺的高度警惕,他琢磨了一小会儿,突然举起铁锨向拴狗的链子砍去,一下,两下,三下,链子被砍断了。奇怪的是,获得自由的“麻子”并没向三叔扑去,而是抖动了一下全身的毛,温柔地走到铁顺跟前,叼了一下他的裤角。铁顺当时挺害怕,以为“麻子”又要咬他,吓得直往后躲。“麻子”很快松开了铁顺的裤角,然后率领铁顺他们向着院子中的一个角落走去。我看见,跟铁顺他们来的那些狗,都紧跟在“麻子”身后。
我们家的柴火棚子与前边邻居家的房子之间,形成了一个很窄的墙缝,那地方很潮湿,里边黑咕隆咚的,有时会有蛇爬出来,外边是用砖堵着的。“麻子”用很快的动作把砖一块一块扒开了,接着就钻了进去,让我们全家都没想到的是,“麻子”把“秃子”叼出来了。
我注意到了三叔的表情,打“麻子”向墙缝走去的时候,他的脸就煞白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三叔对我根本就不信任,在我受审的时候,他就做了手脚。
我们全家人都傻在那儿了。一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六神无主。
“麻子”把“秃子”叼到当院正中央,放好放平,然后温柔地在“秃子”身上胡乱舔着。“秃子”浑身都是苍蝇,面目极其狰狞。有一股臭味儿向着我们的鼻子扑来。
那一群狗,开始对着“秃子”的尸体发愣。后来,它们都围着“秃子”静静地卧下来,像集体守灵。
铁顺几乎是狞笑了一声:“哈哈,老李家的老少爷们儿,你们可把眼睛都瞪大了,啊?躺在地上尸骨未寒死不瞑目的,可是我们家‘秃子,是在你们家搜出来的。你们还有什么说的?还有什么可抵赖的?啊?”
我们李家人中,最快做出反应的是三叔,他指着铁顺说:“你们这是栽赃陷害,嫁祸于人。”
铁顺说:“你们不也常说那句话吗?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这回,人赃俱在,你们还敢抵赖?”
爹一直在一边傻着。在我们家,他是一个心眼够使能言善辩的人,可他目前却语无伦次:“这,这是怎么回事儿?铁顺兄弟,有话好好说。”
铁顺指着爹说:“据革命群众举报,‘秃子就是你害死的。”
爹像当头挨了一棒,差点儿弄个趔趄:“这,这……”
爷爷蹲在门槛上,拍着大腿,叫了一声:“作孽呀!”
奶奶忽然一阵晕眩,险些栽到地上,娘上去扶住了她。奶奶想说什么,不知为什么,嘴张了半天,愣是没蹦出一个字来。奶奶的嘴有些哆嗦,上下牙在打架。看来问题严重了,当家主事儿的奶奶,从来没有这样惨败过,奶奶一垮,家里就等于塌了天,陷了地,万劫不复了。
娘和姐把惨败的奶奶搀回屋,我们在外边没听到奶奶哭,也没听到叫。不知道奶奶是怎样的惨状。
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秃子”的尸体在我家找到了,铁顺他们没有理由怀疑我是假投降,而我的投降行为,也没有在李家人面前暴露。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铁顺总结性地说:“行啦,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了。事实胜于雄辩,你们一家人,也别装傻充愣了。好汉做事好汉当,赶紧低头认罪吧。”
爹很痛苦地摇着头,说:“可,可真不是我干的。我平时走道蚂蚁都不敢踩,怎么能杀死一条大狗呢?”
三叔挺身而出:“不是我哥干的,是我干的。”
铁顺说:“那在护青队,问你的时候,你嘴怎么那么硬?”
“那你甭管,我现在招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跟我哥没关系。”
正在这个时候,听到院子外边有人说话,麻五进来了。紧着,跟进来的,还有王家的另外几只“老虎”,一个个虎视眈眈。
麻五进来的时候倒背着手,步子方正松快而洒脱,显得很有领导干部风度,他进院之后,先围着“秃子”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接着便说:“好,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的斗争取得了初步胜利。”
麻五说了一大堆政治话,最后笑了一下,对爹说:“先把‘秃子弄到屋里去吧。这也是一条命。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行呢?”
爹看着躺在地上满身是苍蝇的“秃子”,咧了咧嘴,没有动手。
铁顺招呼他带来的人说:“快,把‘秃子抬到屋里去!”
上来了两个人,把“秃子”抬进了屋,铁顺跟了进去。抬狗的人问放在哪儿。铁顺说:“放在炕头儿上呗。”就这样,死去的“秃子”躺在了奶奶屋里的炕中央。屋里立马充满了熏天的臭腥味儿。
临走,麻五给爹撂下一句话:“先把‘秃子好好放着,等候处理吧。”
出了门,麻五又折回来对铁顺说:“派一个人留下,别让‘秃子受了委屈。”
10
这几天一直停电,到了晚上,弄得家里像鬼屋。我感到有一股鬼气在屋里院里,蹿来蹿去,驱赶不走。
“秃子”一直躺在炕上,没人敢说把它弄下来,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叔,也直瞪着眼,敢怒不敢言。
我和三叔还在门洞里睡觉,爷爷和奶奶在屋里和“秃子”做伴,满身苍蝇死不瞑目的“秃子”把两位老人家一分为二。
我们家的生活被打乱了。
奶奶基本上病了,饭量锐减,元气不足。但奶奶没有卧床,没有倒下,强打精神挺立着。我们都明白,在这种百年不遇的大事变面前,奶奶必须就这么挺立着。
晚上,全家凑在奶奶屋里守着“秃子“开会。我发现,“秃子”已经开始腐烂,身子底下向外流汤儿,颜色发黄,味道很怪,我们都捂着鼻子,拒绝或者阻挡着那种怪味道钻入鼻孔,吸入肺里,但效果很不明显。
爹对奶奶说:“娘,你说王家会怎么收拾咱?”
奶奶叹口气说:“咳,麻五早就跟咱家有过结,这回咱又犯到人家手上了,人家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呗。”
奶奶说:“常言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两天,我右眼直跳,这不,灾说来就来了。”
正说着,麻五家派人来传话,给了我们家两条路走,要么,把姐嫁给铁顺;要么给狗出殡。
娘先上话了:“门儿都没有。铁顺都二十五了,还离过婚。香今年才十七。哪儿都不般配。”香是姐的小名儿。
奶奶说:“就是般配也不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麻五是想演逼婚记呀。”
姐抹了一把泪,说:“俺还小,俺不嫁。就是嫁也不嫁仇人家。”
爹说:“咳,真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招儿比一招儿损,一计比一计黑呀。”
姐又哭着说:“谁让俺嫁,俺就死给谁看!”
娘对姐说:“死丫头,哭丧什么,谁逼你啦?”
三叔也跟着凑热闹说:“这不跟黄世仁一样吗,缴不起租子,就拿喜儿顶债。”
我无不担心地说:“就是啊,姐要是嫁过去,说不定就成白毛女了。”
娘拧了我一把,示意我把臭嘴闭上。
奶奶叹了口气:“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啊。什么也不说咧,谁让咱犯在人家手上了?常言说的好啊,贼和人一样,心不一样,狼和狗一样,嘴不一样。麻五家这回算是跟咱摽上了,咱什么退路也没了。”
奶奶又叹了口气,给王家回话,答应出狗殡。
爹说:“这出狗殡也忒丢人了吧?”
奶奶说:“那你说让香嫁一个仇人家的二婚头,不丢人吗?”
娘说:“祸是三儿惹下的,凭什么让咱全家出狗殡?”
三叔说:“行啦,行啦,我一人做事儿一人当。不连累你们。”
娘不依不饶地说:“你说说,你怎么个当法儿?”
三叔说:“把我跟狗一块儿埋了。还不行吗?”
奶奶急了:“别吵啦!你们先给我出殡吧!”
在我的印象中,以奶奶为领袖的李氏家族,一直是和睦的,起码没这样内讧过,但为了眼下的狗事儿,都翻脸了。见奶奶凤颜大怒,爹命令娘去做饭。娘问奶奶做什么饭,是清水熘干粮,还是搁把米?奶奶头没抬,话没回。娘围着锅台转了一圈儿,擅自做主把饭做熟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同时发现爷爷不见了。以往这个时候,爷爷是不出门的。
我受命出去找爷爷,一出门,就发现爷爷撅着屁股跪在麻五家大门口,一声不吭,样子很虔诚。大概是跪得工夫不小了,姿势有些变形。我看见,爷爷身子旁边有一些汗汤子。我还看见,麻五家的人,在门口出出进进,像没看见爷爷一样……
11
那次吵闹过,三叔蔫了。
那天晚上,我看见,三叔几乎没吃饭,半个高粱面饼子在嘴上只咬了一个牙印就放下了,他手里的筷子在咸菜碗里来回杵来杵去,就是夹不上来,愣了半天神儿,最后把半碗白开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顿饭就算过去了。在我们家,三叔饭量最大,不管是玉米面饼子还是高粱面窝头,多了吃仨,少了吃俩,要是赶上吃白面饽饽,那就不好数了。奶奶几乎张口就骂他“饭桶”“饿死狼”。三叔一放筷子,奶奶就瞪了他一眼:“怎么?嫌饭食儿不济呀?”说着,把三叔咬过牙印的那个饼子又扔到三叔面前,“填塞饱了,好再去惹是生非!”
三叔没听奶奶的话,站起来,蔫蔫地出去了。奶奶看着他,再也没说什么。
我匆匆把饭吃完,也出去了,走到大门洞的时候,我竟见三叔一个人蹲在地上对着“麻子”发呆。
我在一边观察了一会儿,蹲下来问三叔:“真的让咱出狗殡吗?”
三叔说:“看来是。”
我想了想,说:“三叔,你后悔了吗?”
三叔说:“没想到,会给家里惹这么大麻烦。”
听三叔的声音,几乎带有一些哭腔。看来三叔真的害怕了,也后悔了。我心里一阵难受,真想向三叔坦白,是我出卖了他,我是李家的叛徒,可我没这个勇气。
三叔站起来,愣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上麻五家去一趟。”
我说:“我跟你去。”这祸有一半是我惹的,我应该跟三叔站在一起,或为他分忧。
三叔伸出手来摸了一下我的脑袋,没说什么。
三叔在前,我在后,向麻五家走去。我心里有些发虚,脚底下有些慌张。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三叔去麻五家去干什么,但看三叔的表情,不像是拼命。
我们一进麻五家当院,三叔镇静了一下,干咳了两声,声音不大不小地向屋里喊了声:“吃了没?”
没人搭理我们。
我们进屋的时候,麻五家刚吃过饭,桌子还没收拾。桌子上摆着一把茶壶,还有几个茶碗,茶碗里冒着热气儿。麻五一家子人正围着桌子喝茶。这是我们家从没有过的景象。
进了屋,三叔又不咸不淡地道:“吃啦?饭早啊。”
铁顺见我们进来,吭了一下鼻子,对三叔道:“怎么?李三儿,过来负荆请罪呀?”
麻五倒还算客气:“三儿来啦。坐,坐炕上。”
三叔没那么实在,说了声,就在这儿吧。站在了门框边上,我紧挨三叔站着,不敢看麻五家的人。
铁顺瞅了一眼三叔:“李三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麻五瞪了铁顺一眼:“怎么说话你,那是?”
三叔想了一阵子,说:“我过来呢,主要是道歉。是我犯混,把‘秃子,不,把你家的狗给弄死了。这是我的不对,我不懂事儿,我错了……”
还没等三叔说完,铁顺就上话了:“现在知道错了,晚啦!说实话吧,李三儿,打我家狗一失踪,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小子干的。我给了你机会,让你主动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可你小子既心存侥幸,又暗里抵抗,直到最后,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是心存侥幸,想蒙混过关。”
铁顺说:“是你低估了我们的侦查手段和斗争经验。蚂蚁缘槐夸大国,螳臂挡车不自量。”
“现在我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正式过来道歉。”
“是让出狗殡给吓得吧?”
“就算是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累我们一家子人了……”
铁顺冷笑了一声,说:“不是还给你们指出了另外一条路吗?”
“那不行,香还小……”
麻五媳妇儿接过来说:“都十七八了,还小呢?早晚得寻主不?咱两家结个亲家,不就一了百了了?”
三叔说:“香不愿意……”
铁顺说:“我们家不是黄世仁,不会逼婚,留着你们家那金枝玉叶,等着攀高枝儿吧。我还不稀罕了呢。”
麻五刚开始光听着,不说话,到了火候,他就开口了:“三儿啊,你主动过来道歉,说明你有悔过之心,这是好事儿。可你不感觉晚了吗?你们李家开始是这个态度吗?要是早承认,早坐下来谈谈,事儿不就过去了吗?”
“我爹在你们家大门口儿,可是跪了一大晌午。他都七十岁的人了,没给人下过跪……”
铁顺说:“怎么?你爹觉得冤得慌啊?”
麻五却笑了一声,道:“是吗?我怎么没听说呀。”麻五干咳了两声,又道,“我早就说过,这件事儿,表面上是一条狗的事儿,实际上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这个性质,你们李家必须弄明白。”
三叔说:“我们弄明白了。”
麻五用手比划着说:“我们无产阶级,必须打退你们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
三叔说:“打退了。彻底打退了。”
铁顺接过来,不阴不阳地说:“既然承认失败,就按战败国接受惩罚。”
“是。接受惩罚。”
铁顺说:“那就等着回去出狗殡吧。”
三叔说:“不是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
铁顺说:“你是先抗拒,后坦白。晚啦!”
三叔说:“出狗殡,那就出吧。那我,我一个人行不行?”
我插了一句:“还有我。”
铁顺说:“不行。因为你们一家人知情不报,窝藏罪证,都想抵赖。必须集体接受惩罚。”
三叔看看麻五,说:“五书记,你高抬贵手,给我们一大家子人,留点儿面子……”
没等麻五说话,铁顺接过来道:“给你留面子?你把正在‘周狗子的俩狗轰到大街上,出我们家丑的时候,你给谁留面子了?你害死我们家‘秃子的时候,给谁留面子了?”
铁顺言词激烈,嘴不饶人。三叔气得鼓鼓的,但他不敢发作,抬头看看屋里的每一个人,又把头低下了。我的三叔,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寻思了一会儿,三叔问铁顺:“你说怎么着,才不让我们一家人出狗殡?”
铁顺冷笑了一下,说:“退路还是有。只要你肯照着做。”
三叔赶紧说:“肯定照着做。”
铁顺说了声:“那好吧。”就出了屋。
铁顺出去之后,再没人说话,屋里就这么沉静着。我不知道铁顺出去干什么去了,他走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不可捉摸。
不一会儿,铁顺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茶杯:“李三儿,我明着告诉你,这就是我的尿。只要你喝下去,保证一口也不吐出来。这出狗殡的事儿,咱就免了。”
我往前凑了凑,茶杯里的确是满满的尿,黄澄澄的,上面浮着白沫,还冒着热气儿。
三叔望着铁顺手里的茶杯,然后接了过来,闻了闻,道:“你说话算数?”
铁顺说:“当然算数。”
三叔耸了一下鼻子,道:“这不,你们一家人都在这儿呢,做个见证,我喝下去。这出狗殡的事儿,就两清了。”
麻五皱着眉头说:“你们俩这是瞎折腾,本来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让你们给弄成儿戏了。”
铁顺没听麻五说什么,指着三叔手里的杯子说:“李三儿,有种你喝下去!”
三叔说:“你可说话算数?”
铁顺说:“一言为定。”
我见三叔真的要喝,赶紧拦着他:“三叔,那可真是尿。”
三叔把我扒拉开,拉开架势,准备喝尿。
我真佩服我的三叔,他现在要为我们老李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三叔端起茶杯,举到嘴边高度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一下屋里的人,说:“你们可得给我作证啊。”说完,把茶杯贴到嘴边上,耸了一下鼻子,皱了一下眉头,把眼睛轻轻地闭上,一直脖儿,“咕咕咚咚”把一杯尿喝下去了。我看见,三叔的脸憋得通红湛紫。
喝的过程中,铁顺很得意地叫着:“李三儿,有种!李三儿,有种!”
等茶杯倾斜到九十度角的时候,不知三叔是控制不住了,还是有意的,突然“噗!”一声,把喝到嘴里的尿全喷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喷在铁顺的脸上,还有一部分溅到了麻五和麻五媳妇儿脸上。我站在三叔身后,还因为个子小,没沾上。
铁顺用手抹了一下脸,咆哮道:“李三儿,你他妈使坏。这狗殡照样出!”
三叔恶心得想吐,嘴上还流着尿液,顺着嘴巴子一直流到身上。三叔猛烈地咳嗽起来:“铁顺,你说话,可得算数……你们……你们一家,可,可得给我作证。这,这尿,我,我可是喝了……”
铁顺用力推了一下三叔:“滚!滚出去!狗日的李三儿!”
麻五媳妇儿嘟囔道:“这,这哪儿是来道歉的,简直是来报复的。”
麻五说:“这又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三叔还要说什么的时候,铁顺把他推出了门。
被推搡的三叔嘴里还在说:“你们不能出尔反尔。这尿我可真喝了。”
铁顺仗着力气大,还会武功,三下五除二,把三叔推到当院,又由当院推出大门。三叔一点儿还手之力也没有。
大门被铁顺“咣当”一声关上了。
三叔对着大门喊道:“你们王家可要说话算数。那尿我可是真喝了。”
铁顺没答话,听得见他回屋的脚步声。
三叔对着大门猛地敲了几下,没人回声。
三叔突然扯开嗓子大骂道:“铁顺,我日你个血姥姥!我操你八辈儿祖宗!”
我担心三叔再骂下去,会招惹是非,赶紧拉着他回家,还没进家门,就碰上了爹。爹埋怨三叔:“三儿,你不要命啦?你作死啊你!”
三叔回头又骂了一句:“麻五!你不得好死!”
12
为“秃子”出殡,所有的程序都是按给人出殡的规矩进行的。之前,麻五传令,让我们家的人亲手把“麻子”弄死,与“秃子”合葬。
为了让“麻子”死得安宁,也是喂耗子药毒死的。当时,全家人都下不了手,最后是奶奶亲自做的。
当天,我们家的门口挂上了佐钱——死人的标志,那佐钱白花花的,阴森森的,十分张扬地在我们家门前飘着,引起过路人的驻足和议论。
我们家的院里搭起了灵棚,那口枣红色的棺材,不动声色地待在灵棚底下(是专门为“秃子”和“麻子”量身定做的,不比爷爷的棺材省钱)。在麻五和铁顺,以及一大批王家人的监督下,把“麻子”和“秃子”入了殓,里边铺了新做的被褥,两边还放了一些零钱,让“麻子”和“秃子”到阴间去花。据说阴间冷,“麻子”和“秃子”的妆裹衣絮的全是新棉花,比我的棉袄要暖和得多。
麻五家传令,由爹给狗打幡儿,娘兜罐儿。开始麻五家让三叔连打幡儿带兜罐儿。爹抢了三叔的角色,理由是三叔还没成家,在村里丢那么大人,往后更不好寻媳妇儿。爹、娘、三叔都穿全身的孝袍。姐、我,还有我以下的两个弟弟,都戴孝帽。爷爷、奶奶被恩准不参加丧礼,但要坐在炕头儿上守孝。
关于哭什么的问题,我们家与麻五家进行了讨价还价。开始,铁顺让爹那一辈儿的人哭亲爹,我们这一辈儿的人哭亲爷爷。爹说,我爹还硬朗朗地活着,这么哭,太损了。最后铁顺请示麻五,表示让步。结果是,爹那一辈儿的人哭狗爹,我们这一辈儿的人哭狗爷。尽管还是其损无比,可麻五家再也不让步了。
这中间,还出现了一个插曲。管事儿的正扯孝布,铁顺领着一群狗进来了。我数了一下,拢共十六条。铁顺对管事儿的说,这些狗都跟“秃子”是亲戚,有的跟“秃子”叫娘,有的叫姨,有的叫姑,有的叫奶奶,有的叫姥姥,都得披麻戴孝。而且要跟人一样的尺寸。
这又是一大难题。因为提前没准备下那么多孝布,奶奶又打发人去县城买了。铁顺盯得很紧,亲眼瞅着每条狗都按规格穿上了孝衣,这才离开。
那些狗,有的很懂事儿,穿上孝衣以后,卧在一边儿守灵,有些不懂事儿,穿着孝衣跑的没影儿了。
更丢人现眼的是,“麻子”和“秃子”要葬入王家祖坟,我们李家老少披麻戴孝一路哭丧,一路撒纸钱,到王家祖坟送殡,看笑话的都是王家人。
13
出了狗殡,我们家要清理阶级队伍了。
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奶奶发话:“吃了饭,谁也不许出门儿。”
三叔说:“我要出去记工分。”
奶奶说:“一天不记,那工分跑不了。”
既然连记工分都不准请假,别的事儿就可以放下了。一家人吃了饭,谁也没出屋,老老实实地等着奶奶发落。
我心里又一阵慌张。根据我的智商猜测,奶奶要追查“秃子”的告密者了。
果然,奶奶直奔主题:“我常说一句话,没有家贼,招不来外鬼。现在,咱们家已经出贼了,你们没觉出来吗?”
奶奶开场白,让全家人始料不及。
三叔心里是最明白的,但他还是装:“家贼?什么家贼?咱家丢东西了吗?”
奶奶瞪了三叔一眼:“我问你,麻五家的狗,是不是你害死的?”
三叔说:“是啊。狗殡都出完了。”
奶奶说:“铁顺审讯你的时候,你招供啦?”
“没,没有啊。”
“那铁顺为什么带着人到咱家来挖?”
三叔说:“他,他就瞎怀疑呗。”
奶奶说:“他怎么不到别人家挖?”
“这还用问,跟咱们家有仇。再说,我又惹过他。”
“他怎么知道到枣树底下去挖?”
“那谁知道呀?”
“有人知道!”
三叔不言语了。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子。
奶奶指着三叔说:“事到如今,你还替他遮遮掩掩的,想让他长大了当卖国贼呀?”
听奶奶说到这儿,全家人都抬起了头,不少人把目光逼向我。我把头赶紧低下去。
奶奶说:“到底是谁向王家告了密,赶紧招认。别逼着我把名儿点出来。”
我知道,奶奶是想让我主动站出来坦白,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确实没这个勇气。我以为既然铁顺他们没出卖我,“秃子”又不是在我指定的地点挖出来的,而是让“麻子”叼出来的,我出卖不出卖三叔,就没那么重要了。何况,狗殡都出完了,我告密不告密,就没必要再追究了。没成想,奶奶追查告密者的态度是那么坚决。
这时候,我见三叔偷偷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在我身上停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我不知道,三叔是让我主动交代,还是制止我交代。说到底,我还是想蒙混过关,尽管我知道,今天这关不好过。
三叔说:“娘,别追查了。是我自个儿招的供。”
“你放屁!”
三叔仍然坚持:“确实是我招的。他们打得太狠了,我扛不住了。”
奶奶说:“你给我住嘴!”
这工夫,我看见,爹的眼睛怒视着我,脸是紧绷着的。
我知道,我再也扛不住了,我站起来主动坦白:“奶奶,别审了。是我出卖的三叔。”
三叔还是替我扛着:“丑儿,你一个小屁孩儿,瞎说什么?人家谁拿你当根儿葱?”
我不能再让三叔为我背黑锅了,我实话实说:“他们打我的时候我没招,他们给我糖吃的时候,我招了。”
爹“噌”地站起来,狠狠地踹了我一脚:“匪类,是你小王八蛋!”
娘叹口气,指着我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一向不管闲事儿的爷爷也叹了口气:“作孽啊。”
奶奶高声道:“不怕虎生两个嘴,就怕人生两样心哪。从小看大,三岁至老啊,长大了,还不知道变成什么东西呢?”
三叔站出来替我解围:“再怎么着,狗是我弄死的,事儿是我惹的。你们有什么火,有什么气,都冲着我来。别跟丑儿过不去。”
奶奶纠正道:“这性质不一样。家贼难防,一定得治!”
爹对奶奶说:“娘,什么也别说了。这小子是咱李家的败类,你说怎么处置他吧?”
奶奶冷笑一声:“你养的好儿子,你自个儿处置吧!”
爹说:“我往死里揍他。行不行?”
奶奶说:“你看着办!”
娘见爹僵在那里,对奶奶说:“说到底,丑儿不还是个孩子吗?那小身子骨儿,经得住人家用刑吗?”
奶奶白了娘一眼:“怎么?你还护着他。慈母出败子!”
爹被奶奶的话激起来了,他在大伙儿面前傻愣了一会儿,突然以最快的速度,从柴火棚子里拿来一根绳子,随后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我不知道爹要干什么。眼下,作为叛徒,卖家贼,我也无权发问。爹把我拉到当院的枣树底下,先是用绳子捆住了我的双手,我立刻明白了,爹是想把我吊起来抽打,或者示众。
爹把我吊在了枣树上。
三叔冲爹喊:“大哥,你要干什么?”
爹冲三叔道:“你要拦着,把你一块儿吊!”
其实,我也没奋力反抗,我罪过犯在那儿了,应该得到惩罚。我的身体像一根木头,直挺挺地悬在半空。
娘冲到当院,对爹发火:“你这是想弄死丑儿啊?”
爷爷替我说话了:“弄死他,你们好清静?”
奶奶白了爷爷一眼,爷爷再也不言语了。
姐也出来了,看着悬在半空中的我,哭了。
三叔也冲了出来,上去解我手上的绳子,爹死死地抱着三叔的腰往后退,直到把三叔的身体贴在墙上才打住。
悬在空中的我,看着一家人的面孔,体会着非人的折磨。我的胳膊生疼,头发晕,脖子发酸,浑身发软。这是我在电影里见到的镜头,电影是人演的,我现在受刑是真的。
爹拿起一根鞭子,对着我狠狠地抽了两下。我把眼睛闭上,任他抽打。
娘哭丧着喊:“他爹,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啦!”
爹拿着鞭子进了屋,嚷道:“你们谁想解气?”
没人抢着来抽我。
爹把鞭子递给奶奶:“娘,你替全家人解解气。”
奶奶接过了鞭子,走到我跟前,却对三叔说:“三儿,你替我抽!”
奶奶真是老奸巨猾,她知道我跟三叔是一伙儿的,想当众考验考验三叔,跟刁德一让阿庆嫂审沙奶奶的招数,是一样一样的。
三叔很无奈地接过鞭子,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走到枣树底下,三叔仰起头来看着吊在空中的我。我见他的眼角上有泪痕。我用眼神鼓励三叔,让他尽快抽我,替全家人出了气,解了恨。我好下来。
三叔僵住了。看来他很为难。不抽,在家人面前,交代不过去。抽了,怕我小身子骨儿承受不住。
爹指着三叔喊:“抽啊,三儿!”
奶奶在下命令:“三儿,还不动手?”
三叔突然抱住了我的双腿,并用力向上托举着,很像董存瑞炸碉堡的姿势,三叔喊的却是:“来,把我们爷儿俩一块儿抽!”
吊在空中的我,泪水顿作倾盆雨……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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