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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氏女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3250
章诒和

  楔 子

  肩上的东西是越发地重了,想歇口气的张雨荷加快了脚步,好在转个弯儿就到了梨树坪——名字好听,其实并无梨树。也许曾经有过梨树,但是现在没有,有一块大青石,石面儿又宽又平,被过往犯人歇脚、小憩,磨得亮亮的。

  进入张雨荷眼帘的不是大青石,是坐在上面一个女子的背影,旁边立着竹背篓。她身着桃红色的旧衬衫,夕阳将上衣映衬得异常刺目。

  好久没见过这样的颜色了!自从入狱服刑,张雨荷看到的都是灰色。灰色的围墙,灰色的囚服,灰色的面容。心情,也是灰色的。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女子蓦然回头——啊,张雨荷一阵惊喜,她太漂亮了:瓜子脸,杏仁眼,唇线清晰,鼻梁笔直,眉梢高挑,加上略显消瘦的肩膀,简直就是个中国画里的美人。

  张雨荷把大挎包朝地上一扔,自语道:“累死我了。”

  对方不做声。

  张雨荷问:“你也是从县城返回劳改队吗?”

  美人还是不做声,看了看天色,把背篓提起。提背篓的时候,张雨荷发现她的手也漂亮,纤细而修长。她把肩膀套进篓绳,劲儿用大了,衬衫的后襟跟着扯了起来。张雨荷忽然看到:白漆印在裤子右臀部的两个字:“省看”。

  张雨荷试探着问:“你的裤子不是劳改队发的,好像是省公安厅看守所的。”

  “是。我是从省厅发配来的。”

  张雨荷说:“哎呀,我也是从省厅押送来的!”

  她点点头。

  “你的衬衫颜色真好,是自己的吧?”张雨荷问道。

  “是。只要有机会,我就穿自己的衣服。”美人笑了,笑时右腮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更觉媚气。她打量着张雨荷,说:“干部很信任吧,许你单独下山。”

  张雨荷说:“我就是有点文化,所以派我外出买东西。”她指着大挎包,说:“这里面全是干部们的东西,从上海生产的擦脸油脂到男人穿的塑料凉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监管女犯中队的干部发现张雨荷很会买日用品,于是每隔几个月,他们要派她进县城采购。

  美人说:“你能进县城,多好。我来这里有好几年了,一次也没去过。”

  张雨荷指着背篓问:“背篓里装的是什么?干部不是也让你一个人下山嘛。”

  “我是省护校毕业的。今天派我下山到劳改医院领药,背篓里全是药。”

  远处是山峦,脚下是土路,沙沙作响的是两人的足音。张雨荷猛地停住脚步,大叫:“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谁?”

  “你是不是姓钱?叫钱茵茵。”

  “你怎么知道我?”她很吃惊,细长的眉毛挑得老高。

  “我参加了你的公审大会,在省人民医院礼堂。”

  “你怎么会去参加?”

  张雨荷说:“我母亲是医院的大夫。况且你是出名的漂亮,后来又是出名的罪犯。”

  张雨荷以为钱茵茵起码要尴尬一阵。不想,她反而笑了,再次亮出美丽的酒窝。

  那日,阳光熠熠,红旗猎猎,医院礼堂开宣判大会,早早就“满座”了,跟看一场精彩的演出无异。人们热情高涨,因为早就得知,有个漂亮的女护士要登场了。一起押上的还有她的情人,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

  场面比戏文好看,戏文是假的,审判是真的。

  一

  钱茵茵有个温暖宽裕的家。

  父亲钱以贤,眉目清秀,修短合度,得体的举止给人以温厚谦和的印象。商科毕业后,在一家大公司供职。为人本本分分,做事兢兢业业。抗战爆发,他满怀一腔热血参加国军,本想拿枪杀敌,干一番事业。但长官得知他是个专业人才,便把他调到军需部门,一干数载,因任劳任怨而被重用、提拔。到了1949年前夕,已擢升为军需中校,还集体加入了国民党。善于理财的他,几年当中买房置地,娶妻生子。房子占地不大,但独门独院。妻子蔡氏来自家乡,端庄大方。钱茵茵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国军大撤退的时候,钱以贤决定留下来,不去台湾。他自信清白,自己是抗日的,又是文职人员。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舍不得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他始终认为自己是靠技术吃饭的,而任何政权都需要有技术、有本事、具备专业能力的人,即使改朝换代,这些人员的饭碗也多有保障。再说了,几百万人挤在一座孤岛,能有好日子吗?看老蒋那狼狈相吧。即使有好日子,恐怕也得再等几十年。钱以贤留下了,一家人都留下了,除了蔡氏和茵茵,还有他的妹妹钱以智。

  由于过硬的业务能力,钱以贤被安插在S省新华书店,从事计财工作。书店位于省会的中心位置,交通方便,商店林立。他很满意这个单位,空闲了,还能到楼底的书店营业厅翻翻新书。钱以贤一如既往地认真,上班下班,一丝不苟。安稳日子没过几天,“肃反”运动来了。这个运动的宗旨是清查残留在大陆二百万的土匪、恶霸、特务、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其基本方法就是“查历史”“翻旧账”。很快,钱以贤的政治历史问题被提了出来,依据一个“军需中校”头衔和“国民党党员”身份,人被隔离,不准回家,关押在一间小屋,写自传,写交代。

  所幸人民政府宽大为怀,把钱以贤定性为:严重政治历史问题,控制使用。

  运动结束后,他恢复了工作。但原本气色很好的脸,似乎总带着忧郁。当他重新坐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取出厚厚的账目和老式派克钢笔的时候,眼泪悄然落下,落在玻璃板压着的全家福照片上。

  这个细节,被刚好经过的书店党支部书记看见,淡淡地说了一句:“重新开始吧!”

  钱以贤点头道:“我一定好好工作。”

  支书说:“你幸亏是好好工作。”

  下班电铃响起,所有的人赶忙收拾东西,抬腿走人。唯他按兵不动,反而给自己倒上半杯白开水,把这一天所有的单据、账目、报表及材料,再次翻检审视。一些疏忽和个别漏洞,就是这样被他仔细挑拣出来,并做了及时修补。每到年终,省级文化系统查账,新华书店都是第一个过关,支书常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可到了本单位召开的年终总结大会,支书把所有人都表扬了,连烧锅炉的都没落下,独独不提老钱一句。一次这样也罢了,可回回这样,年年如此。

  在归家的路上,步入中年的钱以贤望着落日余晖,思绪如潮,突然感到无比委屈和孤单。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恐惧和焦虑:天灾,病毒,丧亲,传染病,社会动荡,政权更迭,现在又加了一项,它的名字叫“运动”。短短几年,新政权搞了好几个“运动”,一次“运动”下来,就生出新的担忧,“运动”越多,担忧越多。所谓的“担忧”就是无处不在的提心吊胆和谨小慎微,生活似乎平静安好,但精神无所归属。至于将来会如何?钱以贤更是不敢细想,很可能终生负载着政治压力而永无出头之日。但有一条,他不把伤感带回家,因为在家里,他是唯一的男人,要面对的三个女人:妻子,女儿和妹妹,一个需要守护,一个需要抚养,一个需要照顾。好在妻子贤淑,女儿听话,妹妹智慧,她们像三股暖流,温暖着他的心,这与外面的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生冷,形成两个世界。所以钱以贤有本事把所有的烦恼在进家门以前全部放下。进门,一定兴致勃勃地问妻子:今晚吃什么?饭后,和妹妹下一盘棋。灯下,看着女儿做功课。一家人能和睦相处,安稳度日,足够了!自己没受到表扬,算个啥?但仔细想来,真的有个家就足够了?其它的都可以一概不计较吗?

  问题终于猝不及防地摆到了眼前,事情发生在女儿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问题上。钱茵茵在班上功课最棒,人缘最好,别说是同学,连老师也喜欢她。到了入团的年龄,钱茵茵和其他几个同龄的同学,一齐递上了要求入团的申请书。在红旗下求上进的孩子,进步的标识就是:小学入少先队,中学入共青团,大学入共产党。参加得越早,人就越优秀,这是个打不破、扳不弯的“死杠杠”。

  适逢“十一”国庆节前夕,学校共青团总支用红纸贴出刚获批准的新团员名单。几乎所有的申请者都榜上有名,独无钱茵茵。这一下“炸锅”了:钱茵茵不是最好的学生吗?怎么不能批准呢?疑惑和议论扑面而来。钱茵茵连看数遍“红榜”——的确,没有自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环顾左右,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眼神惊恐,内心慌乱。起初,还在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接着,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最后,跑回教室,草草收拾好书包,快步冲出教室,穿过操场,冲出校门。

  有人在背后大喊:“钱茵茵,下午还有课呢!”

  “不上了。”听声音,知道是她的同班同学、平素要好的贾亚菲在喊自己。钱茵茵觉得上课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脸面和自尊。她觉得自己很丢人,比一场考试不及格还丢人。所以必须尽快回家,因为回到家里可以哭!

  学校离家不算远,中午的行人也不多,钱茵茵大口、大口地喘气,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跑不快,好在快到家了。

  她推开家门,一头跌进母亲的怀里。

  蔡氏见状大惊,忙问:“茵茵,怎么啦?”

  再三盘问,钱茵茵说出事因。蔡氏一边用毛巾给女儿擦眼泪,一边说:“这次没有批准,不是还有下次嘛?”

  不想这么一句安慰的话,引得钱茵茵嚎啕大哭。她把妈妈递到手上的毛巾甩到地上,说:“就这一次,没有下次!”

  屋子里还有老姑钱以智,侄女进门后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当雪白的毛巾甩在地上,钱以智回到自己的卧室,脱下布鞋,换上皮鞋,悄悄地出了家门。

  钱以智容貌并不很出众,但风姿绰约,聪明绝顶。她在上海一所教会女中读到高中,遭遇到一段浪漫的爱情,很快建立了舒适快乐的家庭。男人信奉基督教,是一家洋行的职员。她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过很快厌倦了,跟丈夫商量后,决定自己经营一家制衣店,专做女装。钱以智头脑灵活,总能别出心裁。比如做旗袍的衣料有剩,她会笑眯眯地对顾客说:“这衣料多好,剩下的够做一双软底鞋,做好和旗袍一起穿,从头亮到脚。”只要顾客点头,之后的画鞋样,留尺寸,找小鞋匠,她的制衣店通通包了。衣料剩得不多的话,钱以智还能用它设计出或长、或方、或椭圆的钱包来。随着亮丽的新衣,女店员用木制托盘,捧出同样亮丽的软底鞋或小钱包,刹那间,让这些太太小姐们心花怒放。

  钱以智夫妻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却不幸夭折,此后再无生育。1949年前夕,眼看胜利在望,丈夫却病倒了。看了西医,请了中医,都无济于事。钱以智果断地料理后事,卖了住所,退了店铺,清了账目,去投奔了兄嫂。

  月牙儿像把梳子挂在半空,月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户投射进来,屋子里显得柔和,神秘。夜深了,兄妹在客厅相对而坐,哥哥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妹妹,钱以贤心里很难过,因为在自己的心里,钱以智是一朵洋玫瑰,有芳香,也有锋芒。而现在突然觉得玫瑰花瓣在零星飘落。好端端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幸好妹妹果断行事,搬来和自己同住,钱家人能住在一起,彼此相互照料,也算是命运的安排。

  钱氏兄妹说了许多老话,提起不少旧事,茶杯里的水都淡得没了味道。钱以贤起身说:“很晚了,你一路辛苦,去睡吧。”

  钱以智说:“不晚,我还有事要说。”说罢,从卧室拿来随身携带的小皮箱。打开皮箱,从底层取出一个黑丝绒袋子,袋子是手工缝制,里外两层,松紧口用红丝带捆扎。袋子似乎有点分量,她双手捧着,放到兄长的跟前。

  丝带解开,钱以智把哥哥的一只手硬拉进布袋。带着一点得意和神秘,问:“摸到了吗?”

  钱以贤摸到了,脸色有些紧张,怯怯地问:“你的全部家当吗?”

  “是!我把自己的半辈子和老公的一辈子,都放进去了。”

  “快收好了。明天放到银行的保险柜。”钱以贤郑重地说。

  钱以智摇摇头,把捆扎好的布袋一把塞到兄长的怀里,说:“你和嫂子收好。我们一起过,这钱也一起花。”

  钱以贤摆手道:“不行!我和你嫂子是收人不收钱。”

  钱以智起身,瞪着眼睛,说:“你不收,我就走。”

  推来扯去,钱以智急了,冲进卧室,拎出手提包,披上外套,气呼呼地说:“以贤,我现在就回上海!”

  见她如此决绝,钱以贤妥协收场,并问:“你不留点儿?”

  钱以智说:“我还有几件老首饰呢!再说,我以后用钱,就只管跟嫂子要了!”

  钱以贤只有苦笑。

  钱以智又说:“哥,我不在外面找工作了,就在家里吃闲饭。我能烧菜,还能教茵茵学习,我的英文、语文、绘画也还不错。”

  钱以贤说:“饭好做,菜好烧,孩子不好教。”

  钱以智笑了,说:“好教,反正好孩子教不坏。”

  都说姑姑和侄辈是最亲的,亲到“砍断骨头连着筋”。果然,钱茵茵有什么话也爱跟老姑说,弄得蔡氏心里都有些嫉妒了。

  二

  事关重大!

  见侄女这样地伤心,钱以智觉得有必要去学校,找到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或共青团的负责人,向他们当面请教:为什么钱茵茵不能入团?是学习成绩不好,还是思想觉悟不高?总要给一个答复和解释吧。钱以智头脑清楚,阅历丰富,社会上的事情见多了,深知红领巾之于小学生、共青团之于中学生的重要性:它是伴随孩子成长乃至一生的身份。在万恶的旧社会,孩子功课好就行了;在美好的新社会,单靠功课好是不够的,还必须思想好。而衡量思想好的标准就是入队,入团,入党,在这条路上一步跟不上,就可能步步跟不上。所以,自己必须亲自出马!而且,由姑妈出面比茵茵父母直接询问,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人行道旁的杨树主干笔挺,枝叶繁茂。钱以智平素喜欢在树下漫步,但此刻她走得匆忙,因为要快去快回,多耽搁一分,侄女就多受一分折磨。

  她穿一件薄绒外套,灰色,钱以智一向偏好灰色。在上海的她讲究衣饰,环境也要求你讲究,自己也有能力讲究。现在,时代彻底变了,新政权要求生活朴素,勤俭持家。她不再追求打扮,况且人已中年,额头上横着两道很明显的皱纹。好在钱家人都是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两眼有神,加之气质优雅,钱以智与同龄人相比,还是漂亮。

  接待钱以智的是共青团总支部书记,一个年轻的女性,又是教钱茵茵那个班级的历史老师。在史地教研室里,二人隔着一张堆满了学生作业本的办公桌坐下,开始了对话。团支书首先感谢钱以智能及时来到学校,因为在得知钱茵茵下午旷课的消息后,自己一直惴惴不安,打算晚上做一次家访。听到这话,钱以智心里多少获得一点宽慰。

  团支书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她的手里,面带微笑,说:“钱同志,我真羡慕您,家里有这样一个好闺女!”

  在来学校的路上,钱以智把对话的种种可能性都做了揣度,从态度冷漠到不欢而散,唯独没想到“羡慕您”这句话。

  钱以智客气地说:“谢谢,你过奖了。不过,我不是茵茵的母亲,是她的姑妈。她的父母有事,特地让我来问问,关于孩子入团申请的事。”

  团支书说:“钱茵茵这次申请入团的确没有被批准,但责任不在她。而在我。”团支书说这话,眼睛里装满了诚恳和善意。此言一出,钱以智原本准备好的对侄女行为的陈述和辩护,完全派不上用场。

  团支书接下来的一番话,钱以智听得格外真切了:“我说责任在自己,是指没有把入团的整个过程事先和申请人彻底交代清楚。要知道,中学生入共青团不比小学生入少先队,手续复杂多了,还增加了政审。在政审的内容里面,有一项家庭关系。我们看了钱茵茵的入学登记表,上面写着她的父亲钱以贤是省新华书店的职工。我们经过调查,发现了意外情况。原来她的父亲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解放前是国民党军队的校级军官,还是国民党党员。尽管军衔属于文职,但按有关文件的规定,仍属于反革命社会基础。”

  钱以智放下水杯,直视对方,说:“哥哥的事,我这个妹妹当然清楚。我想新华书店的领导也是清楚的。既然叫历史问题,那它就是属于历史。怎么能让它延伸到现实,延及到子女,影响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的入团呢?”

  团支书态度和蔼地说:“您说的也对,家长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作为一个掌握和执行政策的干部,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样跟您说吧,如果钱茵茵不提出入团申请,事情就不会被提出来;现在她要求入团,父亲的历史问题就成为女儿的现实问题,这需要钱茵茵面对。”

  钱以智问:“什么叫面对?又怎么面对?”

  团支书答:“事情和我个人无关,这是组织的规定。而我的失职在于没有及时跟钱茵茵做一次谈话,让她重新写一份入团申请书,表明对家庭出身的认识,对父亲解放前所作所为的批判,并且保证自己和父亲划清政治界限,以及今后跟着党走革命道路的决心。”

  原来如此。

  说的,说清楚了;听的,听明白了。钱以智起身。

  团支书态度依然和蔼可亲,坚持要把家长送出校门。分手时,又一再表示:“钱茵茵的入团申请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她再写一份申请书,把对父亲反动历史的认识加进去,坚定地表明自己划清政治界限的态度,第二批肯定榜上有名。”钱以智再次表示感谢。

  秋风吹过,送来一丝凉意,钱以智打了个寒噤。她本能地感觉到:在团支书笑脸的后面,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解决钱茵茵入团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再写一份申请书”,而是要分裂整个家庭,彻底颠覆父女关系,也许还不止是父女关系。刚才与团支书的交谈,从外表看似乎一切都很平顺,对方热情坦诚,自己也十分得体。但是,实际问题却未获解决,钱茵茵不仅需要重新递交申请书,还要以牺牲血脉亲情为代价。钱以智知道自己不笨,算得聪明人。但是,所有的能力和智慧遇到有关阶级成分与政治界限等问题就一筹莫展,甚至觉得自己有如一个侠客,瞬间武功被废。当下,入团问题或许能够解决,那今后呢?侄女还会接二连三地碰到类似的问题吗?钱以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菜市场,挑了一只鸡。

  进得家门,蔡氏急急地问:“老姑,你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

  钱以智说:“把砂锅拿出来,再拿点冬菇和火腿,我买了活鸡。晚上,你们等着喝我炖的鸡汤吧!”

  她反复思忖,决定在晚饭后要把团支部书记的话和盘托出,既让兄嫂清楚,也让侄女知道。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初中生来说,很有些残酷。但是理智告诉自己:兄长的历史问题既无法隐瞒,也无法回避。与其哄骗,不如告以实情;与其晚说,不如早说。如果属于无法消除的痛苦,那就必须承受。承受痛苦是一种力量,会让孩子成长。当然,也会永久地背负着。

  残阳消褪,晚雾蒙蒙,马路的街灯都亮了起来,钱家厨房里飘出了香气。

  三

  怎么老犯困?我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王月珍气恼地想着,自己跟自己生气。

  高大丰满的身躯,安放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透出少许倦意;略高的颧骨和下弯的嘴角,又使其表情显露出几分威严与不快。这样的体态和神色是长期所处环境的最好说明。王月珍皮肤光滑,从脸上简直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皱纹,只有藏在黑发里面疏疏落落的银丝,泄露出她已是中年。

  周六的下午,午睡醒来,胸口忽地一惊,后背陡然发热,额头立即有了一层汗。怎么回事?最近总是这样。刚开始以为是偶患小恙,后来发觉不对,吃感冒药,减点衣服都无效,天天依旧发热,一阵一阵的。月经也不正常了,为此心情大受影响,弄得烦躁不安。一次,王月珍所在的人事处开党小组组织生活会,她有事耽搁,迟到了十几分钟。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地跑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一只手当扇子,来回来去地摇起来。旁边的同事关切地说:“瞧这一脸的汗,现在的天气也不热。王大姐,您是不是更年期了?”

  她想回敬一句,随即忍了。毕竟自己是迟到了,毕竟是人到中年。几年前,她也曾嘲笑过无端发脾气的中年女同事,问人家:“你是不是更年期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从前嘲笑别人,现在被别人嘲笑。

  先头看西医,药片就着白开水,咽下无数,却无济于事,脸照红,汗照出。本是个要强的女人,一下子变得虚弱。她很不服气,常扪心自问:青春就这样走了吗?后来,改看中医。老中医把过脉,将老花眼镜摘下来,语重心长道:“您要好好调养,否则老得更快。”这话,让任何一个女人都能生出恐惧来。

  在家里,或独坐客厅或平躺在床,内心不由自主地泛起忧愁和悲哀。不行,一定要尽量留住青春,努力挽回岁月。所以,每次从医院拿回中药,王月珍都反复叮嘱保姆姚妈,一定要慢火细熬。到了傍晚,家中就弥散着中药味道。每一剂药熬好,用小网筛过滤,头道汤与二道汤对冲成两碗,早上一碗,睡前一碗,天天如此,似乎成了固定的仪式。端着深褐色的药汤,屏着气、一股脑儿灌下去。药不算太苦,不过有点腥。喝过立即漱口,然后半倚半躺在沙发,歇上好一阵。

  王月珍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平民家庭。抗战胜利后,共产党军队占据了东北,她入了伍,成为一名女兵。这样的女人原本不大容易吸引优秀的异性,但在男多女少的革命队伍中,还是能让男同志发生兴趣。正值妙龄,她和所有怀春少女一样,常用幻想编织着爱情的美梦,用情思勾画意中人的身影。正沉溺于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男人意外地闯入了生活,中止了少女的憧憬与梦幻。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叫洪大力,在S省农业厅任厅长。不过初次见面,他是个团长,后来一路攀升。

  对男女情事,王月珍曾联翩浮想:先缠绵悱恻,后如胶似漆,每想至此,她都感到胯间有股热流涌出,渴望异性的意识随着热流的涌动而强烈起来。令王月珍失望的是和这个男人的结合,既无先头的“缠绵悱恻”,也无后来的“如胶似漆”。主要原因就在于双方尚未见面,就已确定了身份:他即将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理由简单而正当——首长把青春献给革命,那么,姑娘就请你把青春献给首长吧!事情就这么定了,无法申辩和逃脱,除非你脱离革命,脱离组织。王月珍失眠了,睡在女兵宿舍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真的打心眼儿里想不通:为什么“他”奉献给革命,就有资格和权利要求自己奉献给“他”?革命队伍兴的这一套规则,也太不讲理了。对待这个问题,即使没有爱情,也要有点感情吧?心乱如麻的她将双手按在胸前,力图努力平静下来,无意间手指碰到乳房。乳房,这是女人全身最动人的部分。黑暗中,她用指尖拨弄着乳头。多美啊!小而尖,紧而软,王月珍无端伤心起来。

  经过来自上下左右的开导、劝说和商议,王月珍渐渐安静下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利害权衡,她开始理性地对待感情问题:在新社会,婚姻是和组织联系在一起的,而组织又是和自己的前途、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和“他”结婚,自己就不再是兵了;和“他”结婚,就不在宿舍住了;和“他”结婚,马上就不吃大食堂了;和“他”结婚,今后的工作岗位也就不愁了……至于爱情嘛,只好慢慢来吧。王月珍最终点头了,勉强同意嫁给“他”,做革命夫妻。这一天,她没有吃饭,晚上蒙着被子哭一场,用泪水和青春告别。

  王月珍变成了妇人。冬去春来,滴水穿石。肚子真的弄大了,医院证明王月珍有了身孕。洪大力二话不说,真的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起身紧紧地抱住老婆,用嘴巴又亲又啃的。

  自结婚以来,王月珍从来没见过丈夫对自己的肉体,表现出这样的兴趣和激情。她的眼圈红了:快要成为母亲的时候,丈夫才把她当成女人。

  四

  男婴洪亮的哭声,给王月珍带来空前的自满与自豪。是个儿子!洪大力高兴得在房里直转圈儿,赶忙掏钱叫干部食堂给老婆煮鱼、炖鸡。孩子取名晓军,一是因为妻子是在拂晓时分娩的,二是以此明示孩子的部队出身。

  洪晓军长得非常健康。他的五官如父,周正;他的体格似母,结实。对此,洪大力特别满意,说:“咱娃长得多好,多漂亮。”

  王月珍嗔道:“那是我的磨盘,慢慢磨出来的‘瓷器活儿。”

  看着孩子蹬着两只肥实的小腿、吸吮王月珍的奶头;看着孩子学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还高兴得“哦,哦”地大叫;看着他见谁都不认生,咧着嘴儿发出笑声——洪大力知足了。夫妻难免斗气拌嘴。吵上几句,洪大力就偃旗息鼓。王月珍察觉丈夫是在让着自己。不是自己有啥道理,完全是因为儿子太美好。

  部队南下,洪大力成为南下干部。王月珍也随军南下。在S省,洪大力转业到地方,分配到省农业厅当处长,接着是副厅长,王月珍也就在人事处当科员。接着,丈夫升任厅长,自己成了副处长、处长。她很快懂得:自己不需要努力,也无需变得强大,只要按计划做自己做的事,就足够安稳惬意了。

  王月珍到厨房看姚妈做的红烧肉炖烂没有,洪大力夹着公文包进了家门。

  在家里,她叫他“老洪”,在单位,她和同事一样尊敬地称他“洪厅长”。丈夫是靠忠诚和资历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的。但随着职位的升迁,洪大力的身体竟越来越差,主要是心脏病,隔一段时间就要住院静养。他每天上班,和所有领导干部一样:开不完的会,批不完的文件。心里装的是公事,关心的也是国家。唯一的爱好是下棋,王月珍不会下,也不学。洪大力回到家里基本上是三件事:吃晚饭,看报纸,闭目养神。他人不坏,也算随和,比王月珍大了不少,体力又差。一般来讲,这样的男人在宠爱娇妻的同时,也会在暗中看紧。洪大力才不呢,他清楚凭着自己的地位就能拴住老婆的身心,人到了机关办公楼就自有体会:年轻同志多了,领导们皆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弄的小辫子满楼飞,但谁也不敢支派王月珍。遇到开职工大会,女干部一下子凑齐。在这“娘子军”中,王月珍的颜色、气色、神色以及厅长夫人的分量展露无遗。就凭这个,洪大力还需要提防老婆移情别恋?

  饭菜做好后,姚妈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大院里找洪晓军,叫他赶快回家吃饭。这个生在军队大院,长在机关大院的男孩很贪玩,也会玩。放学之后,书包一甩,就不见人影。孩子长身体的时候,遇到“三年困难”时期。好在是厅局级干部,又是农业厅,多少能搞到些食品,但凡能进嘴的东西以及局级干部配发的鸡蛋和黄豆,都先满足了晓军的胃口。所以,别的孩子瘦弱,洪大力的儿子却是很健壮。王月珍用七尺布票给他做的咔叽裤子,头一年还挺合身,一个冬夏过去,裤子就紧绷绷的。

  洪晓军进了门,满头大汗,毛衣袖子卷得一高一低。

  “别老让姚妈到处喊你吃饭,自己不知道饿呀?”王月珍说。

  “哎。”

  “你每次都‘哎哎哎的,其实根本不听。倔脾气跟你爸一样。快洗手去,饭菜都凉了。”

  洪晓军从不挑食,吃红烧牛肉与啃老玉米,都一样地香。一碗饭下肚,儿子对王月珍说:“妈,这个星期天我要和几个同学到郊外去玩,给我点钱,再给我点粮票。”

  “大冷的天儿,有什么可玩?”

  “我的同学赵铁林住在郊外,我们去他那儿玩。”

  “不行,马上要大考了。”

  “妈,就玩半天,晚饭前一定回家。”

  洪晓军要两斤粮票,王月珍没答应。

  第二天,起了风。树枝猛烈地摇晃,似乎要把所有的黄叶都甩落在地上。冬天的太阳出来得晚。太阳老高了,夫妻吃完早饭,洪晓军卧室的门还是紧闭。

  洪大力说:“你去把儿子叫醒,他大概还在睡懒觉。”

  洗衣服的姚妈插了嘴:“别叫了,晓军天还没亮就走了。”

  听后,王月珍立即怪道:“你怎么不早说?”

  姚妈答:“他不让我告诉你们。”

  “他跟你要钱了吗?”

  “他什么都没拿,也没要,就走了。”

  王月珍走到门厅旁边的木质三角衣架,取下自己的人造革提包,掏出钱夹一看。原本有一张三斤粮票、一张一斤粮票、还有半斤的一张。独独那三斤的没了。她瞟了姚妈一眼,没说话。

  等姚妈外出的时候,她告诉了丈夫,丈夫说:“他要出去玩,你不高兴;他要点粮票,你不给;可不就自己动手嘛!等人回来,我说说他。”

  “这是在偷家里东西。老洪,这孩子心里主意大了!”

  “我知道了。”洪大力有些不耐烦,回到书房呆坐了好一阵。其实他也意识到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

  整个下午,王月珍心情都不好,只等晓军进门,倒要看看洪大力如何训子。

  太阳落下,晓军没回来;月亮升起,晓军还没回来。冬天的夜色无边无际,寒冷萧瑟。洪大力不说话,王月珍不敢说话,二人时不时望望窗外,看看手表,等着。吃过晚饭,到了深夜;过了深夜,到了凌晨。

  姚妈听到有人在敲自己的窗户,起身,开灯,洪晓军贴着窗户玻璃,用手向她比划着开门的动作。

  姚妈一边去开门,一边喊:“洪厅长,晓军回来了!”

  儿子进了门,鞋上沾满泥巴,裤子是湿的,毛衣是脏的,手里拎着一个脏兮兮的蓝布口袋。他好像是掉到河水里被打捞起来,样子很狼狈。

  洪大力没有训子,只问了一句:“你和同学玩得好吗?”

  “好玩。”

  “好玩在哪儿?值得整夜不回家。”

  “有猫,有狗,有麻雀,有乌鸦。有热土炕,红薯能烤来吃,河水结冰能滑着玩。”说着把口袋打开,拿出几根红薯,说:“这是赵铁林送给咱们家的。”

  吃过早饭,父子聊起来。洪大力问晓军,为什么总要往外跑?儿子说,自己时时感到无聊和枯燥——在学校,对着一块黑板;在家里,对着一张书桌。洪晓军问父亲:“除了生日,我还有什么日子值得高兴?”

  洪大力一时竟回答不出。

  儿子又问:“爸,除了国庆,还有什么事情值得纪念?”

  儿子的问话,让洪大力很震惊。觉得他不像自己,也不像他妈。最后回到老话题,要求晓军好好学习。

  洪晓军答:“爸,对我别期待太高。”

  五

  灯下。钱家四口,围坐一张方桌。一人占据一边。方桌是钱家的中心地带,吃饭、喝茶在此,打牌、聊天也在此。

  蔡氏端出乌黑的蒸干菜,清淡的炒白菜,五香毛豆和四个小碗米饭。老姑的砂锅炖鸡最后登场,隆重地放在桌子的正中。盖子一揭,鸡汤的热气和香气一齐冒了出来。晚饭是一家人的聚会,平素都是有说有笑的。这顿饭,却无人开口。

  钱以贤的眼皮压根没抬起来,始终盯着饭碗,用筷子把不多的米粒,扒拉来,扒拉去。他万万没想到女儿的入团受阻竟源于自己的履历。这叫他如何担待,怎么面对女儿清澈如水的目光?人生路上,能够做到“风调雨顺”的真没几个。女儿的入团就是“预告”。以后呢?以后还会遇到什么?世间的许多事,安排得既漫不经心,又胆颤惊心。

  蔡氏的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但她面容姣好,钱茵茵无可挑剔的美丽,大半从母亲那里得来。蔡氏最漂亮的地方在一双眼睛:黑黑的,亮亮的,隐含着某种深度。刚才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精神还算好。但是人坐下来,面对满桌饭菜的时候,胸口发凉,神情竟有些恍惚,心上仿佛缠绕着一根解不开的绳索。

  钱茵茵两眼哭得红肿,一再说自己不想吃晚饭、也吃不下,是硬被老姑拉到饭桌前,按到椅子上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很想清理出个头绪来,但是自己几乎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赶上第一拨入团,应该怪谁?她有些怪父亲,为什么要去参加国民党军队?再有,父亲为什么不早告诉自己?越想,她的脸色就越发地难看了,喝了几勺汤,连筷子也不拿。

  沉默的僵局终被打破,钱茵茵突然冒出一句:“爸,你为什么要参加反动的国民党,还要去当国民党军官?”说这句话,她没有勇气看父亲。

  钱以贤愣住了!在单位他可以向组织说清楚“历史问题”,但面对自己的女儿,他说得清楚么?嚅嗫半晌,挤出一句:“爸爸对不起你。”

  老姑把眉梢一挑,说:“有什么对不起!”像打短平快,把话挡了回去。

  “以智!”钱以贤喊了一声。

  这一喊,本不想再讲什么的钱以智,索性继续说下去:“你爸爸参加国民党是在1945年以前,茵茵,你上过历史课,说说1945年前是什么时候?”

  “抗日战争。”

  “老姑再问你,抗日的军队叫什么?”

  钱茵茵答:“八路军。”

  钱以智说:“我告诉你——也有八路,但主力是国军,就是国民党的军队。你爸爸是为了抗日救亡才报名参加国军的。由于以贤是技术人员,所以没有上战场,一直在军需部门。”

  侄女吃惊地说:“书上不是这样写的,老师也不是这样讲的。”

  “以智,别说了。”钱以贤再次出面制止。

  “为什么不说?你背黑锅,难道也要女儿不清不白地背下去?”

  谈话中止,空气也凝固了。蔡氏的一口饭,停在嘴里半天没咽下去。一桌晚饭,就此收场。

  钱茵茵说是要写作业,回到自己的小卧室。

  过了好一阵,钱以智站在钱茵茵的卧室门口,轻声问:“老姑可以进来吗?”

  侄女靠在床头看书,说:“进来吧,我正准备睡了。”

  坐到床沿儿,钱以智伸手摸摸侄女的前额,说:“你看什么书?”

  “《安娜·卡列尼娜》。”

  “看得进去吗?”

  “看得进去,好看。”

  钱以智说:“今晚你睡得着吗?实话告诉老姑。”

  钱茵茵欠起身,说:“这件事情让我为难,一头儿是入团,另一头儿是爸爸,问题就看我站在哪头儿了。我想了想,决定还是站在爸爸这头儿。”

  “为什么?”老姑问。

  “理由就一个——他是我爸。”

  钱以智将侄女搂进怀里,钱茵茵的脸颊靠贴在老姑的胸口,用很低的声音说:“别告诉爸爸,我不打算再写第二份入团申请书了。既然不批我,那我就不入。”

  “你这样做,不妥。学校和同学会认为你是个落后分子,有了这个印象会直接影响你考高中,还有将来考大学。”钱以智嘴里这样说,其实内心非常激动,觉得茵茵太像自己了。

  “不!”钱茵茵把头一歪,从老姑怀里抬起身,说:“我不读高中了,去考护士学校。毕业以后,就去医院当护士。”

  “真的?”

  “当然!再说,你和爸爸、妈妈要是病了,我还能派上用场。”

  “茵茵,你想过吗?这是伺候病人的职业。你可是身娇肉贵的。还不如读完高中去考医学院,将来当个医生。”

  “不,我就是要当护士。”

  太阳坠地,月亮升起。钱茵茵内心如月,对抗着太阳。

  钱以贤兄妹仍然坐在那里,蔡氏沏好一壶花茶,摆上两个小茶碗。钱以智把茶碗斟满,递给兄长。钱以贤接过,端在手里,抿了一口。茶水的颜色在灯下,分外耀眼。

  钱以智先开了口:“哥,刚才我和茵茵谈了。她说今后遇事会和爸爸站在一起。”

  钱以贤说:“是我对不起孩子,我——”

  “别老检讨,你又没犯错!”钱以智不让他说下去,“我来说点闲话吧。前几天天津的朋友来这里出差,我们见了面,吃了顿饭。她的家境不错,是众姊妹当中最讲究穿戴的,几乎每个月都要到理发馆‘做头。说起头发,她说以后不能老去‘做头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前不久《天津晚报》根据读者来信,展开了‘发型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关系的讨论。报上说,男人的燕尾式、探海式、大背头、女人的道士发、披肩式,都是旧社会的少爷、小姐、太太和流氓追求腐化堕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自以为很美,其实很丑。”

  “那要理个什么发型才好?”钱以贤问。

  “天津的理发师总结出劳动人民对发型的要求,一共十六个字——‘朴素大方,坚固耐久,梳理不乱,自然美观。哥,你说说,什么样的发型才算得坚固耐久?”

  “不知道。”

  钱以智说:“我知道。”

  “什么样儿?”

  “光头呗!”

  钱以贤叹道:“从发型都能分出阶级来,茵茵不能入团就很能理解了。”

  六

  钱茵茵作为省护校的毕业生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戴上蝶形帽,来到省人民医院,成为一名护士。她哪里知道,自己有幸分配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暗含父亲的功劳。

  钱以贤从心里觉得对不起女儿,歉疚感无时不在。那么好的条件,那么好的成绩,偏偏不读大学,去做一个护士。钱以贤既理解,也无奈。在赞赏女儿能依据自身局限做出务实选择的同时,更多的是悲叹时乖命蹇:自己若没有那个该死的“政历问题”,功课优异的女儿能“心甘情愿”地去考护校吗?有志于医学的青年人,哪个不是奔着医生的职业而去?

  一天,他到新华书店门市部随便看看。突然有个仪表堂堂,衣着得体的中年人,迟疑问道:“你是钱以贤吗?”

  “你是邱闻道?”

  久违的中学同学意外重逢,兴奋异常。当钱以贤得知眼前这个从北京大学医学院毕业的邱闻道,现在是省立人民医院内科主任、心脑血管专家的时候,内心的激动就不是用“兴奋”二字可以概括的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女儿有救了!钱以贤知道这个突然而至的想法太实用,太庸俗。但他克制不住,这是现实逼出来的念头。因为自己无法接受家里没有女儿的日子。

  “以智怎么样?”邱闻道急切地问。

  “她也在这里。和我们同住。”

  “那就太好了!我要去看她。”

  “走,到我家坐坐!先喝杯咖啡,再吃碗面条。”钱以贤想起来了,邱闻道曾经追求过以智。

  到了钱家,钱以智偏偏不在。邱闻道一见钱茵茵,就很喜欢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主动提出:“茵茵毕业,就到我们医院来吧!”

  “她能去你那里工作,是求之不得哇。我从前的经历,你是知道的。抗战参加国军,原本是爱国,现在成了政治历史问题。我自己的事情倒还不要紧,偏偏影响了女儿的前途。她也太懂事,决计不入团,不上大学,进了护士学校。眼看要毕业了,我希望她能留在省城的医院。”

  邱闻道拍拍老同学的肩膀,说:“这个忙,我帮定了。”

  “行吗?不好办,就算了。我也怕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告诉茵茵,好好学习。毕业时做到技术拔尖,业务第一。其他的就包在邱叔叔身上了。”

  把女儿毕业分配的事情“包了”,口气笃定,邱闻道在吹牛吧?钱以贤多少有些疑惑。

  送走客人,钱以智回来了。听说邱闻道把茵茵的就业问题包下来,便对哥哥说:“我去打听一下,看他有多大本事。”

  很快,打听到了:他不但是内科主任、一流专家,而且是省委高级干部的保健医生。管文教的省委书记患有心脏病,就常找他看病。难怪!

  钱以贤还告诉妹妹:“邱闻道现在对你还有好感,人家一再说,以后要常来。”

  “好哇!欢迎。”

  钱茵茵读护校表现出高昂又持久的学习热情,似乎是要用行为告诉父亲,当一名护士是最好的选择,比读大学好,比当医生好。有意思的是,她身后还有个追随者——贾亚菲,这个最要好的同学也报考了护校。贾亚菲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一双翘翘的辫子,性格爽快泼辣。她生在城市平民家庭,不怎么聪明,学习上遇到难题,就找钱茵茵,钱茵茵也是有问必答。几年下来,她觉得自己简直离不开钱茵茵,走哪儿,跟哪儿。这不,跟到护校了。这个举动,让钱茵茵十分感动。回家跟父母说了。

  钱以智得意地说:“茵茵不简单,有勾魂的本事啦。有空把贾亚菲请到家里来玩吧。”

  贾亚菲去了钱家,而且不止一次地去。她对钱茵茵说:“你家可太好了。”

  “怎么个好法?”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让人心里特舒服。你们家的人说话都细声细气,不像我家个个都是大嗓门。”

  钱茵茵问:“在我家的人里,你最喜欢谁?”

  贾亚菲晃着脑袋,小辫一摇一摇地,说:“喜欢老姑,她的每一句话都透着灵气。反正,我爸我妈一辈子都说不出来。”

  钱茵茵说:“老姑人聪明,书也读得多。她从上海带来的两大箱书,都好看极了。”

  “都是什么书呀?”

  “大多是世界名著,有莎士比亚的,有托尔斯泰的,有海明威的,有莫泊桑的,有狄更斯的,有欧·亨利……”

  “我太羡慕你了。”

  “羡慕我?我还羡慕你的出身呢。”

  工字型的医院大楼,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钱茵茵在医院大楼住院部,一天忙到晚,伺候患者:从打针到发药,从量体温到端便盆,从推着患者进入手术室,到半夜铃响飞奔到病房,一刻不停。钱茵茵知道当一名好护士,除了基本知识和专业技术,最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好的态度大半来自涵养,而她是有涵养的,这既来自护校老师传授,也来自家庭教育。美丽的容颜,和蔼的语气,温柔的笑容,麻利的动作,以及那“一针见血”的功夫,让她很快成为医院里最受欢迎的护士。

  一个经常住院的老病号说:“说医生是白衣天使,在我眼里,钱茵茵就是天使。”

  医院团支部在轰轰烈烈的“学习雷锋”活动中展开过调查。问院内职工:你平素最佩服什么人?居然有护士答:我要能像钱茵茵那样就好了!

  邱闻道得知这一情况,别提多高兴了。当初他提出把钱茵茵调进医院,遭到医院人事部门的冷遇。也不说反对,就是拖着不办。眼看应届毕业生分配工作要结束了,人事处还没个明确态度。邱闻道急了,找到省委书记,请求解决钱茵茵的问题。省委的一个电话打过去,钱茵茵到了省立医院。后来,省委书记住院检查身体,突然问邱闻道:“那个钱茵茵,工作怎么样?”

  邱闻道如实以告。书记兴致来了,说:“把她叫来,我看看是不是一个‘天使。”

  邱闻道说:“她不是干部病房的护士,来不了。”

  “什么来不了!我才不信。”一句话,钱茵茵调到了干部病房。

  果然,名不虚传。她从不站在门口或很远的地方和病人说话,从不手上一边做事一边和别人说话,从不在病人面前表现出想匆忙离开的样子,从不在病人面前显出劳累和不安。对此,省委书记大加称赞。

  邱闻道说:“她的这些表现,其实都是南丁格尔对医院护理工作的要求。很多护士没做到,她做到了。”

  月之夜,雪之朝,人世间做什么事都需要一点福分。

  七

  夏秋交替的时节,天气忽冷忽热,从清晨到暮霭,气温上下差别能有七八度,心脑血管疾病的患者最怕遇到这样的气候。

  天未大亮,洪大力醒了。他感到浑身乏力,去卫生间解个小手,几步路竟走得勉勉强强。回到床上,胸闷得接不上气,肢体从乏力到发麻。原以为打仗是最艰辛的,后来才发现与病痛的战斗也是最艰辛的。

  他拍拍还在酣睡的妻子。王月珍翻身起来,发现丈夫嘴唇发绀,再一摸,手脚冰凉。她叫了一声:“老洪!”

  洪大力点头示意,自己是听到的,但已无力说话。王月珍慌忙喊来姚妈,又打电话叫来单位的司机和医务室人员。

  人及时送到省人民医院,住进高干病房。经查,确诊为心绞痛。以前,洪大力对自己的心脏还不太在乎,不按时服药,也不注意休息,似乎要以战斗者的姿态证明自己在疾病面前的顽强。接着,小毛病接踵而来。气短胸闷,频繁发作,有时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更别说上楼了。见过战友缺胳膊断腿的惨景,所以洪大力一向认为,四肢健全是最重要的,也是一个健康人的标志。后来,他见到几个老首长近乎麻木的眼神和逐渐痴呆的状态,他感到脑子最重要,一个人的健全和正常,靠的就是脑子。再后来,自己得了心脏病,他才猛醒:原来一切器官都由“心”管着!心好,什么都好,心不好,什么都不好了。有个医学名词叫“心力衰竭”。心衰了,即预示着死亡,尽管你四肢完好,头脑清醒。经过岁月的磨难和反复的体察,洪大力彻底明白了:心脏病的后果是比瘸子、瞎子还要严重得多。

  “嘭”地一声,高干病房夜班室的门被推开,把正在休息的钱茵茵吓了一跳。闯进来的是洪晓军,一条褪了色的军裤,脚下是半新的球鞋,上身穿一件长袖浅蓝色衬衫,扣子没扣好,发达的胸肌袒露在外,头发蓬乱,眼睛炯炯有神。他攥着门把,问:“你们这儿有没有电炉?”

  钱茵茵心里不大舒服,这人进来前,不叩门;进来后,不称呼,一点礼貌都没有。看样子,还是个学生。她一手端着小搪瓷缸,一手捏着一粒椭圆形的青枣。抬起眼皮,问道:“你是哪儿的?”

  “我是病人家属,洪大力的儿子。”

  “哦。洪厅长有事叫我?”白皙纤长的手指将一枚青枣,贴近了红唇。指甲盖也是细长的,粉嫩,闪着光,指尖部分是纯纯的白。洪晓军从未细看过女孩子如此娇美的手指,懵了。

  “我叫洪晓军,晓得的晓,军队的军。我从学校赶到这里,还没吃饭。想借用你们夜班室的电炉煮一碗挂面。”

  钱茵茵起身把小搪瓷缸放到三屉桌上,说:“这屋里没有电炉。”见洪晓军站着不动,便说:“要不,我给你借一个来。”

  洪晓军不说电炉的事,直端端问:“你叫什么?”

  “我姓钱。”

  洪晓军再问:“钱什么?”

  钱茵茵不回答,浅浅地笑了,露出整齐密实的牙齿和腮边的一个酒窝。

  洪晓军说:“你去借一个?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就在这儿等吧。”

  钱茵茵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无需回头,跟在身后的,一定那个洪晓军,她心里竟有些高兴。下了一层楼,转了两个弯,来到普通病房的值班室,钱茵茵停下脚步,对紧跟身后的洪晓军说:“你就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这里有电炉,就有;这里没有,就没有了。”

  “这里肯定有电炉。”

  “你凭什么说肯定有?”

  “因为你呀。”说完,洪晓军自己也吃惊。钱茵茵又笑了,脸上涌来一片绯红。

  几分钟后,钱茵茵端着一个旧电炉出来了,身边是贾亚菲。这个虎头虎脑的姑娘,冲着洪晓军不客气地说:“你用完了,马上送过来,听见没有?我这儿是普通病房,比不了钱茵茵。”

  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洪晓军问:“你叫茵茵?”

  “是。”

  “哪个‘茵字?”

  钱茵茵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打听那么清楚干吗?”

  “我不为什么,就是要知道。”

  “绿草如茵的茵。”

  “好听。”他伸手接电炉,指尖偶然相碰,生出触电般感觉。洪晓军喜欢她的手!不仅喜欢她的手,还喜欢她的笑,不光动人,还动心。总之,眼前这个女孩儿和所有的女生都不大一样。

  洪晓军回到父亲的病房。没过多久,又去敲夜班室的门。钱茵茵想,一定又是洪晓军。一开门果然是他:端着一口小号铝锅,锅里有一把挂面、一个鸡蛋,还有一节葱。说:“茵茵,借个光。我要在你这里煮面。”

  “不行。”

  “就这一回,总可以吧?”不容分说,洪晓军就动起手来。找插座,烧上电炉,看着电丝一圈圈地亮起来;拧开水龙头给铝锅掺上凉水,洗葱,从裤袋里掏出小刀胡乱切成葱花,甩到锅里。

  钱茵茵感到有趣,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子在自己面前这样肆意。妈妈从小就给自己煮过挂面,老姑也无数次地做过煎蛋挂面,但都和他不同。洪晓军身材魁梧,肌肉结实,浓黑的眉毛和坚定的下巴像是经过雕塑家的修饰。从敞开的衣领深处,冒出一缕缕青春的朝气。洪晓军粗笨的动作完全是男人式的,一种细微的感觉在钱茵茵心中骤然苏醒。

  第二天傍晚时分,洪晓军又到医院探视。这让洪大力感到意外,也感到欣慰:儿子懂事了,孝顺了。说了几句闲话,指着床头柜的抽屉,说:“晓军,这里面有上海奶糖,厅里的同事送来的,你拿吧。”

  “嗯。”洪晓军点点头。

  “你学习忙,就别来了。”

  “爸,我会常来,直到你出院。”

  这话让老子很感动,对儿子说:“这儿的医疗条件好,邱闻道是最好的医生。我的病就是由他负责。这儿的护理也很好,由一个叫钱茵茵的护士负责,她是医院里最好的护士。我的血管太细,不好打针。她每次都是一针见血。而且非常懂礼,脾气也好。”

  洪晓军说:“爸,既然医院治疗和服务都好,就多住些日子吧!我争取天天来看你。想吃什么,叫姚妈做好了,我给你端来。”

  “不用天天来,太耽误功课。”尽管这样说,但儿子的话着实打动了患病的父亲。

  洪晓军乖乖地坐在一旁,陪了半个多小时的光景。

  “走吧!”父亲坚决要求儿子返校。

  “好。爸,我明天再来。”说完,洪晓军从床头柜抽屉里,取了一块上海奶糖,捏在手掌心里。

  “怎么不多拿几块?”

  “我有一块,就够了。”

  洪晓军找到了正在配药的钱茵茵,房间里还有其他的护士。他急促地说:“我父亲找你。”

  在病房的过道,洪晓军对钱茵茵说:“不是我父亲找你,是我找你。”

  “你有事吗?我正工作。”

  “父亲夸你,说你打针能一针见血。什么时候,你也给我打一针。”

  钱茵茵笑了,说:“你说完了吗?我要回去干活儿了。”

  “我马上回学校,你送我到住院部门口,行吗?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求你帮忙。”

  又是不容分说,钱茵茵跟着他出了住院部大楼。大楼门口是不大的花园,有草,有树,有座椅,还有个凉亭。这是残夏,也是初秋。草坪里的小小花朵,露出苍白的颜色。阳光倾斜,橙黄的光影在俏丽中带着郁悒。曲折小路旁边,立着一株枫树,些微的橙色点缀在夏季的色泽之间,预告着秋季的来临。

  钱茵茵站在树下,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洪晓军从口袋里,掏出那粒糖果,说:“我送给你一粒糖,请你现在当着我的面吃掉。”

  “为什么?”钱茵茵非常不解。

  “你先别问,吃掉。”

  钱茵茵接过这粒糖,剥去糖纸,用一只手送进嘴里,说:“好,我吃了。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我的目的就是要看着你吃糖。”

  钱茵茵不禁“啊——”了一声。

  “想知道原因吗?”

  “当然。”

  洪晓军说:“我看你的第一眼,就是见你捏着一个青枣往嘴里送。我喜欢你,从手开始。几天来,我一直想重温那个‘第一眼。今天,我做到了。”

  钱茵茵惊诧他的主动性,那种属于男性气质的主动性,很吸引人。

  八

  洪大力要出院了。心脏又回到“原位”,如同一个囚犯突遇大赦,那种轻松的感觉,前所未有。

  刚下过小雨,天空湛蓝湛蓝的。农业厅的小轿车在外面等候,王月珍和厅里医务室的人来接他出院。

  邱闻道到病房,对洪大力做了最后的检查。说:“洪厅长,你应该再多休息几天,怎么就急着出院?”

  洪大力说:“党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里面有个干部下放问题,下放地点、时间和人员都要马上确定下来。这么大的事情,我不回去,行吗?”

  邱闻道蹙眉道:“怎么?又要干部下放呀。大跃进的时候,省上的干部,包括行医的,画画的,唱戏的,都下去了。据说,北京京剧团一个名角向彭真市长诉苦,说自己的手指头变得比胡萝卜还粗,回到舞台可就没法演小姐丫鬟了。彭真听了,给市委下个命令就把整个剧团从庄稼地里拉回了京城。不瞒你说,我们医院的大夫也惨了,有些外科医生回到手术台给患者缝伤口,手指头笨的都捏不住针。”

  洪大力说:“这次不同于大跃进,上面不要求省上所有的干部一律下到基层。”

  邱闻道关心地问:“是干部轮流下去吗?”

  “哈,”洪大力笑起来,说,“老邱,你放心。医生再轮流也轮不到你吧,你下去了,干部的心脏出了毛病了,找谁呀?”

  邱闻道也笑了:“好,我们有空再聊。洪厅长,你以后对身体可要小心,按时服药,饮食清淡,心情平和,切勿大喜大悲,有了不适,就来找我。”

  洪大力再三感谢邱闻道,说能遇到这么高明的医生,真是三生有幸。

  邱闻道对钱茵茵说:“你替我送送洪厅长。”

  钱茵茵跟在洪氏夫妇的后面,送出住院部大楼,来到小轿车跟前。临上车前,洪大力拉着钱茵茵的手说:“谢谢!最好的护士,你要是我女儿就好了。”

  钱茵茵忙说:“洪厅长,可别这么说。为患者服务是我们的职责。”

  王月珍揽过钱茵茵的肩膀,说:“人家不但护理得好,长得还好呢!这么水灵的姑娘,咱可生不出来。”

  害羞的钱茵茵把脸扭向别处,一眼看到那棵渐红的枫树,忽地想起洪晓军。

  下班了,钱茵茵走出医院,查房,打针,测温,用药,抢救,便盆,床单,排泄物……一切与病患相联系的事物,都可以置于脑后了。坐上公交汽车,经过三站的路程,钱茵茵下车,然后走进一条弯曲的小巷。小巷不长,因似一弯弓,故取名弯弓巷。只要拐进小巷,就听不到尘世的喧嚣。来到家门口,钱茵茵伸手准备按门铃,忽然觉得自己的背后似乎跟着一个人。扭脸一看,却是洪晓军。

  钱茵茵惊问:“你怎么来了?”

  洪晓军开心极了。说:“我在医院大门外边等你下班,然后就跟着你走。”

  “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怎么不可以这样?”

  钱茵茵急了:“承蒙关心。现在我到家了,你赶紧走吧。”

  洪晓军说:“我也走了一路,有点渴,能不能给我一碗水喝?”

  钱茵茵说:“那你就等在门外,我给你端一杯来。”

  “好。”洪晓军说着,伸手按响了门铃。

  钱以智正在小院清扫落叶,就近开了门。

  “老姑!”钱茵茵叫了一声。

  背后的洪晓军跟着叫一声:“阿姨!”

  原来侄女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小伙子。“你是——”钱以智上下打量着。

  洪晓军立即“自报家门”:“我叫洪晓军,读大学四年级。因为经常看望住院的父亲,就认识了茵茵,今天恰好又碰上了,顺便送她回家。阿姨,不见怪吧?”

  钱以智说:“不见怪,我还得谢谢你。”

  洪晓军说:“不用谢,我是顺便送她。阿姨,我能进来喝口水吗?”

  “当然可以呀!”钱以智笑了,手臂一伸,“请进。”

  钱茵茵瞪了洪晓军一眼,说:“喝完,你就走。”洪晓军嘻嘻地笑,进了客厅,恭敬地站到一边。

  钱以智说:“坐吧,我去烧茶。”

  “老姑,别麻烦了,我从暖壶里给他倒一杯热水,就好。”

  洪晓军忙说:“阿姨,我不想喝热水,想喝茶。”

  “好,你等着。我有很不错的祁红。”钱以智有点喜欢眼前这个身材高大、胸膛宽阔的小伙子。

  洪晓军坐下,对客厅张望一番,说:“茵茵,你家和我家完全不同。”

  “不同在哪儿?”。

  “你家什么都是旧的,我家什么都是新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钱茵茵说:“因为我家的人是旧的,你家的人是新的。”

  洪晓军多少能领略出这“新”与“旧”的涵义,说:“我喜欢旧的,包括旧的人。比如老姑,见面才三分钟,我就很喜欢。”

  “我也是‘旧人。”

  洪晓军笑了:“别瞎说了。”

  “真的,我生下来就不‘新。”

  钱以智双手端出一个椭圆形银质托盘,盘内有三个天青色的细瓷茶杯,一把天青色茶壶和一个玻璃糖缸,缸内里面斜插着一把银勺。每个茶杯都配有同为天青色的小茶碟。每个茶碟里放着两片方形苏打饼干。

  洪晓军起身道谢。钱以智摆摆手,说:“别客气,不就是喝杯茶嘛。”又道:“苏打饼干是副食店里的,可惜,我自己做的小蛋糕昨天刚好吃完。要不然一定请你品尝。”

  钱茵茵得意地说:“不是夸口,老姑做的小蛋糕,比街上卖的好吃。”

  洪晓军对钱以智恳求道:“我能跟着茵茵也叫您老姑吗?”

  “行呀。”

  “老姑!”脆脆地叫一声。

  钱以智也脆脆地一声:“哎。”

  洪晓军扬起脖子,一杯茶灌了下去。钱茵茵看了,急着说:“你怎么一口喝光呀?”

  洪晓军不回答,只是笑。

  “茵茵说对了。”钱以智接过话头,说,“喝茶不是喝水,喝茶叫品茶。你看,‘品字有三个口,意思就是要一口、一口地喝。”

  洪晓军兴奋起来,说:“老姑,谢谢您教我喝茶,我还要喝。”

  客厅的一面墙砌着壁炉,壁炉上端悬挂着一幅铅笔素描画。画的是静物:一把铁壶,一个玻璃杯,杯子旁边竖着一个梨,横着半个苹果。构图简单,笔法单调,配的黑色画框却庄重,又宽又厚。壁炉前面,两把样式老旧的高靠背皮椅分列左右,另有一张矮脚木凳,方方正正。

  洪晓军问钱茵茵:“你家冬天烧壁炉吗?”

  “是。”

  见洪晓军有些诧异,钱以智插了话:“烧壁炉是有些麻烦,但看着红红的炉火,才感觉到是在冬天和过冬的趣味。那两把高背皮椅与壁炉配对,英国货,还是我从上海搬过来的。”

  家具要和炉子配对?洪晓军第一次听说。他听了打量那幅素描,钱茵茵问:“你知道是谁的画作吗?”

  “不知道。美术方面我一无所知。”

  钱茵茵说:“告诉你吧,是我画的,习作。”

  洪晓军愕然。

  钱以智随即问洪晓军:“你在哪个学校读书?什么专业?”

  “我在省城大学化学系读书。”

  “不错嘛。你的父母做哪一行?”

  洪晓军说:“哪一行?‘干部一行,都在省农业厅。”

  听到这里,钱以智不再问话。

  钱茵茵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问钱以智:“我妈呢?”

  “今天是星期六,她去曲社了。”

  洪晓军问:“什么是曲社?”

  钱茵茵答:“就是业余喜欢昆曲的人聚拢一起,吹笛,唱曲。”

  “怎么搞的?到了你家,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了。”洪晓军再次惊愕:每个人都有家,家无非就是吃饭、睡觉、养老、育小的地方。可是,家与家之间竟有这么大的差异?

  洪晓军告辞。出了门口,他一把抓住钱茵茵手,攥着,不放。

  他们彼此望着,把一座城市周末的喧嚣踩在了脚底。

  九

  送走洪晓军,钱茵茵到厨房给钱以智打下手,系上围腰,从竹篮里拿出姜葱、青菜。拧开水龙头,细细的水流缓缓而下。

  切着胡萝卜丝的钱以智打趣道:“茵茵呀,我看这个洪晓军爱上你了。”

  “老姑,别瞎说。”

  “怎么是瞎说?一看他眼神,就明白了三分。”

  钱茵茵低着头,把几根香葱洗来洗去。

  钱以智说:“茵茵,你也该有男朋友了。老姑觉得他还不错。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很有男人的气质。”

  “非要有男朋友吗?不管有没有男朋友,我都是这个样子。”

  “茵茵,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脸色和从前一样吗?”

  钱茵茵轻松地说:“我和他仅仅是朋友。”

  钱以智望着侄女的眼睛,严肃起来。说:“一个人一生中总会遇到某个人,他会打破你的原则,改变你的状态,成为你的例外。”

  厨房外面,钱以贤夫妇像琢磨一道数学题一样,琢磨洪晓军;钱茵茵也因为这个洪晓军,悄然进入了人生第一场忧郁。

  风,猛烈地刮着,太阳高挂云端,但是人们感受不到它的温暖,秋天仿佛脱下了美丽的外衣,露出憔悴。

  每天上午九点左右,就有省报和《人民日报》送进干部病房。有级别的干部还会让所在机关的工作人员,专程给自己送来内部发行的《参考消息》。午休时,钱茵茵常常翻阅报纸,看看时事,更多的是看副刊,她喜欢读副刊里的诗歌和散文。今天很是不同,随着报纸还送来一封信:牛皮信封,印有省农业厅几个红字,抬头是省人民医院住院部干部病房钱茵茵同学收,落款是省城大学化学系。

  单看信封,钱茵茵就一阵耳热心跳:这是洪晓军写来的!他干吗写信?他要说啥?自己长这么大,既没写过信,也没收过信,突然收到一个人的信,这让她非常意外。捏着信封,就像捏着一根点燃的火柴。拆信封的时候,不小心把信纸扯下一绺。钱茵茵有点心疼,生怕把字迹也扯掉了。

  打开一看,还好。所有的字都完完整整地躺在那儿,就像他端端正正地站在她家门口一样。

  信不算长——

  亲爱的茵茵:

  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你喜欢我吗?洪晓军是个什么都敢干的人,可就是这句话不敢对你说。现在,我把它写在纸上,等于说了。再重复一遍:我喜欢你!

  这个礼拜天,我们一起去郊外吧,我有个同学的家就住在那里。你是画家,带上画本。你欣赏风景,我欣赏你。我愿意为你服务,给你端茶送水。告诉你,我也买到了安徽祁红。黄昏,我们目送日落,黑夜,我们燃起篝火。老姑说过,守着炉火才是过冬。而我们,除了炉火还有篝火!我还会给你弄点劈柴,你家该生壁炉了。

  我们看篝火,要闹到半夜,最好周六下午就出发。我会在医院门口等候,事先找好一辆车,乘车去!绝不让你累着,冻着。你可以约上那个叫贾亚菲的同事。我当然希望那天正轮到她值班。

  你别跟家里扯谎,直说:“洪晓军请我去乡下玩,同行的还有女同事。”

  在想象中,我正握着你的手。你知道吗?我有多想你!

  洪晓军

  信揣在口袋里,有空拿出来看一遍,几乎都能背下来。钱茵茵喜欢文学,她知道情书是作家常用的形式,也是小说中常见的情节,借以表达男女的爱恋或分手后的哀伤。但真的有一封属于自己的情书,内心的激动无比,兴奋无比,其程度不是文字可以描述的。

  信的开头,信的末尾,洪晓军直端端地写,赤条条地说,搞得钱茵茵头晕目眩。雷有声,水有纹,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怎么内心就“惊天动地”起来?还是姑妈说得对啊——一个人一生中总会遇到某个人,成为你的例外!钱茵茵想:洪晓军实在是懂得讨人欢心。比如,明明是为了到郊外去玩,却要加上一句“给家里带些劈柴”。为了让家人放心自己在外面过夜,故而提议约上贾亚菲。再如,说“事先找好一辆车,决不让你累着,冻着”。这么一句话,着实让人心里甜甜的,脚底暖暖的。这个洪晓军以军人般的奋勇和气势,迅如闪电,直插心脏,令自己不及分辨、不容置疑地成为“被爱”,而自己也不容分说地“紧随其后”。事实不就是这样吗?洪晓军直闯夜班室,要她去借个电炉,她去了;洪晓军拉她站到枫树下,要她吃下手中的糖,她吃了;下班后,洪晓军跟着她到家里,她也放行了……一切都不可思议,又都顺理成章。

  钱茵茵无法回绝洪晓军,是因为在她的内心已经感受到“被爱”的幸福。但是,以后呢?她不敢多想,也不愿多想,彼此就做个朋友吧,或者,比朋友更亲密一些。

  回到家里,钱茵茵情绪似乎特别好,哼着小曲洗碗,对着镜子发笑。姑妈在一边看着,心里明白得很,不说也不问。

  晚饭后,钱茵茵用抹布擦拭饭桌,用若无其事的口气对父母和老姑说:“爸爸,洪晓军给我写了封信,约我这个周末和他一起去郊外玩玩。”

  钱以贤说:“好哇。我们宝贝女儿有追求者了。”

  钱以智也凑趣地说:“都鸿雁传书啦?”

  就这么两句,钱茵茵的脸红到脖颈。

  钱以贤问:“你愿意去吗?”

  “说不清楚。只是我和他交往,不想瞒着家里。”

  钱以智有如一个推举出来的家长代表,郑重其事地说:“难得小伙子有心,你就好好准备周末出去玩吧。再说,从你工作以来,也没好好休息,我们也没带你出去玩。”

  夜深了,钱氏夫妇和老姑居然都没有睡意。洪晓军闯入了钱茵茵的心,也同时闯入了这个家。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他们自然高兴,但也不乏隐忧:洪晓军的父亲是住高干病房的,那他的父亲一定是个高干。而钱以贤兄妹更希望这男孩子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

  十

  洪晓军背着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带着钱茵茵和贾亚菲兴冲冲来到省城郊外的一个村舍,赵铁林的家。

  “进来,快进来!”赵铁林的父母,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迎接儿子的朋友。

  低矮的围墙,由天然石头堆砌而成,石缝间隙生出一窝窝杂草,围墙的一角堆着劈柴。三间北房有些年头了,木梁和椽子像是被虫子蛀过,白色的墙壁一面挂着领袖画像,另外三面则贴着许多花花绿绿的年画和宣传画。一张大条桌摆满了东西,碗筷杯盘,醋酒葱蒜,应有尽有。屋子的一角有个木隔架,一块碎花细布把里面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

  赵铁林指着隔架,神气十足地说:“这里面的玩意儿是咱爹妈专门为贵客准备的,请赏光!”说完,像个魔术师用两根手指捏着布的底端,猛地撩开:天,眼前不是一座花果山吗?每个隔子,都堆着各种吃的——花生,瓜子,核桃,梨,糖,麻花,大饼,还有黄瓜,西红柿。不同的品类都混杂在一起。刹那间,整个屋子都热闹起来!

  洪晓军拍着巴掌,喊:“咱们过节啦!”

  贾亚菲立即附和:“对。过节啦。”

  “大叔,大婶,你们这样,我却两手空空,太不好意思了!”钱茵茵局促不安,埋怨洪晓军,“你怎么不事先说一声?我可以烧两个菜带来,哪怕是一碗五香毛豆呢。”

  洪晓军说:“我不要你动手,只要你动嘴。”

  赵铁林做个鬼脸,细声细气地说:“怎么不心疼我?我可是忙了一夜的!”

  不等洪晓军回答,贾亚菲接过话头:“别说了,瞧茵茵的脸都红了。”

  大叔、大婶要到灶房去张罗饭菜。钱茵茵和贾亚菲口口声声说要跟去帮忙,被老人拦住。说:“饭菜都是现成的。”

  赵铁林走到钱茵茵跟前,说:“今天有个菜,叫老豆腐。昨天就把黄豆泡上,今天一大早老爹老妈就磨出来了。滤豆渣、煮豆浆、点卤水,可香哪!城里当然有豆腐,但一定没有我家的好吃。”

  “谢谢!让你们一家人费心了。”

  赵大婶拉着钱茵茵的手,说:“多标致,又会说话,以后不知是哪家的媳妇。”

  赵铁林斜了洪晓军一眼。说:“妈,你死心吧!反正不是咱家的。”

  钱茵茵带了画架、画板和一小盒水彩。她害怕和洪晓军单独在一起,害怕和他说话,害怕看他的眼睛。心想,只要躲在一边画画,就可以躲过他。

  她来到院子环视一周,决定画院落的石墙。她一边支画架,一边对身后的洪晓军说:“现在看来,我真有些对不起你。”

  “你什么地方对不起我?”

  “上次你到我家,我们钱家就给你吃两片苏打饼干。”

  洪晓军马上表示:“我宁愿用所有的食品,去换你家的两块饼干、一杯茶。”

  这话,让钱茵茵心头十分快慰,不再说什么,着手画那斑驳的院墙。洪晓军站在她身边。钱茵茵在纸上勾画墙的线条,洪晓军在心里描画她的轮廓。看着,看着,心中升腾起惝恍的柔情,竭力压制的欲望也开始强烈起来。他靠近钱茵茵,低声说:“我想抱你!”

  钱茵茵停下笔,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

  “为什么?”

  钱茵茵说:“没有原因。”又说:“你不是说要弄点劈柴吗?去吧,别在这儿打搅我。”

  太阳越升越高了,天边飘着云彩,空气清澈,大地散发出秋天的香甜。钱茵茵觉得秋阳就像一个披着白发的长者,目光和蔼,神采焕发,慷慨大度地把成熟的果实奉献给大地。心情好,笔下的感觉也好。砌墙的石块,有大有小,有厚有薄,颜色多为苍黑或灰白,也有零星的绛色。石缝里生出的杂草,随意伸展,草色不一,有绿有黄。安静的石头和沉默的野草,映入钱茵茵眼底都活泼跃动,生机焕发。不知何故,她把一窝草染绿,那种肥绿;把另一株抹黄,那种死黄。两窝草,让钱茵茵心头伤感起来。

  夜幕笼罩,篝火燃起。火焰像一绺绺碎布条,在空中抖动,伴随着细细烟柱,弯曲向上,弥漫四散。火苗如舌,舔着有粗有细的柴木和树枝。新鲜的树杈被烧得吱吱直响。火势渐炽,红红的火光摇曳飞舞,气氛也活泼热烈起来。人们稍稍离开火堆,围成一个圈子坐着。每个人向着篝火的一面是红彤彤,背着一面则暗幽幽,个个兴奋,脸蛋红红的。

  洪晓军看了身边钱茵茵全神贯注盯着火苗的神情,觉得自己心爱的姑娘正在感受着惬意和快乐。他往她身边挪了挪,见钱茵茵没有反应,一屁股就紧贴着她坐下。

  赵铁林大受启发,对贾亚菲说:“你敢过来挨着我坐吗?”

  “这有什么不敢!茵茵是我的榜样。”

  一句话,若得所有人都笑了。

  赵大叔开了口,说:“守着这么好的篝火。年轻人还不唱个歌,跳个舞,也让咱乡下人开开眼。”

  洪晓军第一个鼓掌,说:“赞成!告诉各位——我是准备了节目的,不过要放在最后。”

  一场“篝火晚会”,开始了!

  赵铁林自告奋勇说:“我是主人,先带个头儿,精彩的在后面。”跟着,扯起嗓子唱起了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插曲。

  还好,没跑调。唱到副歌,大家热烈地应和。

  第二个是贾亚菲。人家一点不扭捏,说:“我做几个鄂尔多斯舞里的动作,瞎跳,你们凑合着看吧。”人家起身就跳:胳臂左右伸开,大腿抬得老高,接着双手掐腰,两个肩膀像错位一样,一前一后的拧过去、拧过来。脖子直挺,下巴高扬。嘴角紧闭,一副睥睨神色——动作一次次重复,围着篝火做了一圈。这个有名的蒙古舞蹈,被贾亚菲跳得活像提线木偶。

  “好,好!”赵铁林带头鼓掌,大家又笑起来。

  该钱茵茵了。她说:“我不会唱歌跳舞,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外国的。”说罢跑回北屋,捧出一本《莎士比亚诗选》。

  洪晓军说:“让你来玩,想不到你还带书。”

  “主要是担心晚上睡不着的话,可以翻翻。”钱茵茵翻到一页,随意地读了。

  读完,钱茵茵鞠躬致谢,洪晓军带头热烈鼓掌。

  把气氛推到高潮的是赵大婶自告奋勇的扭秧歌。别看身体有些发福,但动作熟练:两脚有节奏地走着“十字步”,两只胳臂豪迈地大开大合,嘴里哼着“锣鼓点”。刚转了一圈,丈夫赵大叔和儿子赵铁林也跟上,独舞变成全家舞。最后,大家扭在一起,也笑成一团。

  火堆里剩下余火,柔和又黯淡,随后逐渐熄灭,仿佛一个人从美梦中醒来,苍凉而寂静。洪晓军说:“下面看我的了。”

  他从一路上始终贴身背着的军用挎包里取出用报纸包好的、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又对赵铁林说:“去,给我找一支香。”

  拨开两层报纸,大家一看:原来是一尊泥人,半尺来高,头顶有个眼儿,用红纸封着。

  洪晓军说:“自制的烟花,这是我的礼物,也是我的节目。专门为茵茵制作的。”

  贾亚菲问:“从泥人脑袋上,能喷出什么来?”

  洪晓军说:“烟火嘛,就是喷出带颜色的火光来。”

  看着有模有样的泥人,赵大婶叹道:“孩子,你太了不起了。”

  “大婶,这有啥了不起,我是化学系的。三硫二硝一木炭。”洪晓军继续解释,“发光剂是镁粉,各种颜色是各种金属盐类。紫色是钾盐,橙色是钙盐,黄色是钠盐。我这里装的是铜盐,铜盐发蓝光。”

  “蓝光好看!”钱茵茵两手合拢放在胸前,眼睑微闭,一副陶醉的样子。

  “我猜你就会喜欢。”洪晓军说。

  烟火瞬间喷发,闪射出蓝色的光,先是细弱的,继而粗直起来,向上冲,冲,冲,带着光亮,带着蓝色以及烟的味道。

  赵铁林激动了:“晓军,你真行!”

  “这点玩意儿算啥。”洪晓军拍着胸口,说,“给我材料,我能做出炸弹来!”

  夜转深。

  赵家老两口搬到西屋,把自己住的房间让给钱茵茵和贾亚菲。尽管很晚了,可两个女孩毫无睡意。钱茵茵见床上铺的、盖的,都是全新的,即对贾亚菲说:“咱们玩这一趟,让赵家破费了。”

  “是呀。”

  “以后咱们可不能这么玩了。”

  贾亚菲说:“我看这由不得你,万一洪晓军要再来呢?”

  “那就叫他一人来,反正我不能再打搅人家了。”

  “我看他还得带你来。这次放花,下回放炮。”

  “他放什么,我都不来。”

  贾亚菲撇撇嘴,道:“瞎扯,你没看出来吗?傻子都看出来了——洪晓军到乡下搞篝火晚会还不是为了你一个。他是爱上你啦。这‘敌情动态,我在医院就发现了。只要你一出现,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茵茵,洪晓军不错,你俩挺般配,以后——”

  钱茵茵打断贾亚菲的话头:“没有以后。”

  贾亚菲一步站到钱茵茵跟前,说:“真的没有以后?茵茵,我看你也是情意绵绵的。”

  “我们不说这些了。”钱茵茵坐到床沿,摸着崭新的床单,问:“亚菲,有没有可能这些东西是洪晓军事先买好,提前送来的?刚进赵家,就看见架子上堆着那么多吃的,我心里就起疑。现在又是全新的卧具。我敢断定,就是他搞的把戏。”

  贾亚菲附和道:“有可能。”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这叫什么?”

  钱茵茵说:“这叫笼络人心。”

  贾亚菲大笑:“笼络人心?不对,是笼络你的心。”

  天很深了,院子里悄无声息。钱茵茵说:“亚菲,你洗脸漱口,上床睡觉。我想看看书。”

  贾亚菲拿着自己备好的洗脸毛巾和牙膏牙刷,去了厨房。钱茵茵从书包里拿出诗集,看了起来。

  “我可以进来吗?”这是洪晓军的声音。

  钱茵茵答:“我们都要睡了。”

  “我就呆一会儿。”不等对方答复,他已经推门进来。

  钱茵茵问:“你有事吗?”

  “没啥事,就是想看看你。”洪晓军伸手拍了拍被子,说:“你们晚上不冷吧?”

  这话引出钱茵茵的心里话:“晓军,请告诉我,赵家丰盛的食物和这些新床单、新棉被,是不是你事先买好送来的?”

  洪晓军毫不申辩,伸开双臂一把抱住钱茵茵,喃喃道:“我爱你。”

  钱茵茵力图挣脱,反而被抱得更紧:“快放开,贾亚菲洗脸刷牙去了,马上就回来。”

  “我让她去铁林那儿了。”

  “你!”

  洪晓军几乎是在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我爱你,你爱我吗?”这句话是她期待的,也是她畏惧的。她沉默无语,内心却是万丈波涛。

  洪晓军用手掌抬起她的下巴。在这个最温暖的距离里,相互对望。洪晓军用自己的嘴急速地寻找另一个嘴唇。钱茵茵根本无法躲避,最终闭上眼睛,接受了他的吻,初吻也是强吻,肆意且粗犷:吻她浅浅的酒窝,吻她红红的双唇,吻她的前额,吻她的下巴……钱茵茵整个人就像被电击一样,要不是被死死抱住,几乎要晕厥过去。吻,让她忘记了一切,久积于心的压抑,仿佛被大风吹走。

  钱茵茵时睡时醒地过了一夜。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推门张望,晨霜满地,宛如童话。墙头野草微微摇曳,天空笼罩在薄明之中。她站立院中,不禁想起昨天那勾魂摄魄的狂吻,在无尽的回味中又一次激动起来:这是怎么啦?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轻薄?钱茵茵问自己:没早一步,也没晚一步,于无限的天地间,在无涯的时光里,爱的欲望爆发了,有如那喷射而出的蓝色烟花。

  还是那辆车,按约定的时间,停在赵家院墙外面等候。匆匆吃过早饭,钱茵茵收拾好画板,贾亚菲背上书包,洪晓军带上一小捆劈柴,三个人返回省城。洪晓军要贾亚菲坐在副驾驶位置,他自己坐在后面,和钱茵茵并排。走上一段土路,路面坑坑洼洼。车子有些颠簸,洪晓军顺势从后背搂住钱茵茵的腰。晨霜已经消退殆尽,太阳从远处射来冷冷的光。一路上,钱茵茵感受到的不是寒意,而是温暖。渐渐地,她调整了姿势,靠在洪晓军的臂弯里。

  驶入城里,贾亚菲下了车。车子向钱家的弯弓巷驶去。洪晓军对司机说:“开慢点——”

  洪大力的司机会意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到了钱宅门口,二人下了车,小轿车开走。小巷寂静,没有行人。钱茵茵不让洪晓军扛着劈柴进去,说:“我拿得动,你赶快回家吧。”

  “我还不想回家。”

  “我要回家休息了。”钱茵茵说着,从画夹里拿出那张水彩画,双手递到洪晓军手上,说:“整整一天,我过得很愉快。知道你用了许多心思,这张画就算我送给你的礼物,也是我对你的酬谢。”

  洪晓军接过画,说:“茵茵!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我会让你每天都快乐。”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一毕业,就娶你!”

  旱地惊雷,落瀑击顶,钱茵茵完全怔住了。她竭力掩饰内心的震惊与慌张,急促道:“你别胡说!赶紧回家。”

  洪晓军双脚并拢,一只手搭前胸,如军人宣誓。说:“请相信我!我会用生命印证我的感情。”

  十一

  王月珍发现了儿子的变化。

  一个变化:儿子卧室里有了一张水彩画。画面是乡间庭院的一截石墙,灰黑色的石,黄绿色的草。一张不怎么样的图画,洪晓军视若珍宝,不但配上讲究的画框,还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王月珍数次进房间,都发现儿子在看画,神态痴呆。不知道这张画好在哪里,值得这样地反复地看!

  另一个变化:儿子开始注意仪表。以前他胡乱穿衣,有时还脏兮兮的。衣服脏了,也不知道换一件。往往是姚妈拿着干净衣服,盯着他把脏衣服脱下来。现在不同了,一件衬衫穿两天,就递到姚妈手里。说:“该洗洗了。”

  再一个变化:老往外跑!常常一跑一整天,挺晚回家。回到家里,跟父母敷衍两句,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以前的儿子可不这样:不到上床睡觉,是不关门的。王月珍以为他关起门搞什么鬼,故意找个茬儿敲儿子的门。进去一看,什么“鬼把戏”也没有。

  洪晓军爱往外跑,原以为是去了学校,后来发现不是去学校。儿子到哪儿去了?王月珍问过,回答不是说有课,就是说有事。问儿子到底有什么事,一会儿说是去看展览,一会儿说是去书店,若晚间出去,则说是看电影,听音乐会。王月珍有些纳闷:儿子对博物馆,图书馆,音乐会这类风雅之事,从不感兴趣。什么时候兴趣改变了?王月珍决定要打探一番。

  一个周日的上午,见儿子又要外出,母亲遂问:“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还不在家休息休息,我让姚妈做点好吃的。”

  儿子说:“我要去看个画展。”

  母亲问:“你一个人去看吗?”

  “不,和同学一起去。”

  “你什么时候懂美术了?”

  儿子答:“我不懂,有人懂。”

  “你的同学都是学化学的。”

  “有不学化学的。”

  “谁呀?”

  “妈,你看见我房间里的画了吗?就是画这幅画的人带我去看画展,听音乐,买新书。”

  “是个女的吧?”

  “是。”

  “晓军,你是不是在谈恋爱呀?”

  “是。”

  王月珍正色道:“晓军,你现在还是个学生。”

  “是。”

  一连回答三个“是”,看来人家急着要出门,毫无谈话的兴趣,王月珍只得跟在屁股后面叮嘱一句:“知道自己是学生就好。赶快收心,好好读书。”

  洪晓军停下脚步,转身对母亲说:“因为我是学生,所以仅仅是恋爱。”

  “什么叫仅仅是恋爱?”

  “我现在不能解释,以后你就知道了。”洪晓军丢下这么一句话,走了。

  王月珍不怪儿子,因为在情感问题上,他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完全听凭欲望的支配。但是,做母亲的需要知道那女孩子是什么人。姓氏名谁,文化程度,家庭出身,本人职业,社会关系,相貌人品,性格爱好等等,人事干部所必须掌握的基本情况,她要掌握;人事干部未必需要掌握的,她也要掌握。因为这个女孩子不是她的下属,而是她的儿媳,一个进入儿子的怀抱、进而走入她的家庭的女人,非同小可,不可等闲视之。世上所有的花,盛开之时都很美,自己觉得美,别人看着也觉得美,之后呢?从儿子嘴里提供的情况来看,这女孩子通音乐,喜美术,爱阅读,估计人也是漂亮、优雅。这一切是洪家人不具备的,难怪儿子一下被迷住,爆发恋情。王月珍觉得恋情越是美,也许就越是短暂,有如阳光下的水珠,蒸发后不留一点痕迹。事情刚刚起步,尚无一点眉目。除了责怪儿子过早恋爱,还有什么可说呢?但是,自己真的有必要着手调查对方。

  洪晓军不在家,丈夫午睡正酣,她走进儿子的卧室随便看看。原来书柜存放的基本上是化学专业的书籍,以及《雷锋日记》《创业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革命文学作品。这次再看,发现增添了许多新书,而大部分是西洋作品,如《傲慢与偏见》《雾都孤儿》《俊友》《红字》《复活》等,一些她不知道的作家和作品都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儿子阅读方向的改变,想必也与那个“她”相关。

  王月珍在书桌前坐下。书桌的抽屉没有安锁,自己也从来没有拉开来看过。这个家日子过得简单有序,谁的心里都没有秘密,谁跟谁也没有矛盾。别看王月珍在机关里以翻阅查找每个干部的个人情况为业,但她在家里是绝不翻别人物品的。然而,今天下午,她有了例外!王月珍很想进入儿子的内心。理由很简单:儿子心里有了一个女人。母亲有权利、也有责任去了解这个女人。

  拉开中间的大抽屉,里面有地图、剪刀、卷尺等杂物,靠近里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笔记本,笔记本底下压着一叠信笺,这吸引了她的注意:儿子从来不写信,怎会藏有信纸?王月珍把它们从抽屉里取了出来,摆到书桌上。这一看,吓了一跳。

  第一页写了五个字一个冒号——“钱茵茵同学:”

  第二页写了四个字一个冒号——“茵茵同学:”

  第三页写了八个字一个冒号——“亲爱的钱茵茵同学:”

  第四页写了六个字一个冒号——“亲爱的钱茵茵:”

  第五页写了五个字一个冒号——“亲爱的茵茵:”

  第六页才见到了信。

  钱茵茵?啊,想起来了,不就是丈夫生病住院,在干部病房工作的那个护士吗?一个不错的姑娘,年轻又漂亮。洪大力说过:邱闻道是医院里最好的大夫,钱茵茵是医院里最好的护士。当时自己也曾附和:“这么水灵的姑娘,咱可生不出来。”现在可以断定:儿子爱上了她。单是如何称呼,人家就用坏五张纸,足见多用心。当读到“我愿意为你服务,给你端茶递水”一句,王月珍心里醋醋的:儿子什么时候给自己端过茶、递过水?丈夫什么时候给自己端过茶、递过水?这个家,啥都不缺,就缺感情。所以自己这辈子无法飞翔,只能过琐碎的日子。

  看完信,王月珍依旧坐在书桌前,纷乱的思绪如奔涌的河水,一浪推一浪,从眼下推到了从前,从儿子的身上推进了自己的心坎,可谓感慨万千:自己也曾有过青春,但有过爱情吗?没有爱情,一丁点儿也没有,只有婚姻,而婚姻全由组织包揽。洪大力啥时候写过情书?哪怕只有一次;洪大力啥时候说过“我爱你”?哪怕只有一次?几十年来她和洪大力的夫妻生活……这桩婚姻是服从于现实、屈从于现实的选择。对此,她终身有憾。但是这桩婚姻又是获得实惠、获取利益的基石。为此,她又一生无悔。把生活中没有爱情的那些部分及少女情怀,全部咽下。除了吞咽下去,王月珍什么都不向往了。

  洪大力午睡起来,姚妈送上热手巾,他擦了把脸;姚妈递上一杯茶,他喝了几口,就走进书房,坐在软椅上阅读从厅里带回的文件。现在形势发展很快,需要紧跟才行。经过三年困难时期,国民经济受到沉重打击,中苏关系严重恶化,毛泽东主席坚定了领导中国人民“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信心和决心。中共中央树立了两个典型,一个叫大庆,一个叫大寨,在全国范围掀起了“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高潮。紧跟着,林彪同志提出了“突出政治的五项原则”,它很快成为指导各行各业的工作方针,每个部门可以根据业务的不同,工作有所增减,有所侧重,但都必须“突出政治”。对于奋斗在农业战线的干部来说,重要的任务就是如何创建“全国大寨式”的农业典型。为了建立一个符合要求的典型,洪大力和农业厅各个科室,下了大气力,投了大本钱。找好了“点儿”,修马路,修梯田,修水渠,买种子,买化肥,买农药,买这买那,对一个大队的投入,比一个公社的投入都要多。本省的典型刚刚有个样子,中央又下达了“社教”的任务。时代的流云像书页,一页一页地匆匆翻过,洪大力即使身为厅长,又参加省委的重要会议,但从云缝中观察吐露出来的“天象”,却让自己更加迷蒙。总之,口号一个比一个响,任务一年比一年多,洪大力感觉自己的身体真有些吃不消。很想找个风平浪静的黄昏,一个人看看日落,好像自打参加革命,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和日子。

  文件还没看上两行,王月珍拿着一张信笺来到他的跟前。洪大力问:“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啦,还是件喜事。”说着,把洪晓军的情书草稿往他大腿上一拍,说:“你瞧好了,看看这是什么?”

  读罢,洪大力面露喜色,说:“好啊,咱儿子谈恋爱了,也该谈恋爱了。”

  王月珍说:“你知道钱茵茵是谁吗?”

  丈夫立刻记起:“不就是我住院时,在干部病房工作的那个护士吗?”

  “对了,就是她。”

  “不错,晓军有眼力。今后咱有个家庭护理了。”洪大力把信笺又扫了一遍,遂向妻子问道:“这封情书从哪里来的?我想,晓军不会主动拿给你看吧?”

  王月珍说了实话,不料引来埋怨:“你别把人事干部那一套办法,拿到家里来!儿子知道你偷看他的情书,还不跟你闹翻?”

  “我马上放回去。只要你不说,他不会知道。”

  洪大力气呼呼地说:“是不是你还要去调查钱茵茵?”

  王月珍陡然生出怒气和恶意:“我当然要调查!”口气庄严之至。

  窗户“啪”地一声突然打开,起风了!

  十二

  省委大院占据着省会最重要的地段,它的建筑是这座城市里最气派的。今天,钱以贤在这开会。内容是听传达,传达一份题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的中央文件。前些日子,单位领导找他谈话,说全省马上就要开展一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为此,省委周密部署,成立了阵容庞大的社教工作团,由一位省委书记任总团团长,下设若干分团,其中一个分团,由全省直属文化系统组成。新华书店党支部经过研究,决定派钱以贤参加社教工作团。

  钱以贤问:“除了我,还有谁?”

  领导答:“我们这个单位就你一个。其他单位如省图书馆,省博物馆,省群众艺术馆,省电影发行公司,省话剧团,省歌舞团,省戏剧学校,省曲艺队,都抽调了一个或两个干部参加。”

  钱以贤又问:“组织上为什么要单单派我参加呢?”

  领导答:“这是政治任务,我们是出于对你的信任,同时也考虑到你的业务。省委组织部的人说了,在工作团里一定要配备精通财会业务的人。因为‘社教运动中深入到公社、大队、生产队以后,除了对那里的干部清理思想以外,还要清理经济。省里的干部别看有文化,可大多看不懂账本,怎么办?所以就要派你这样的人去。这是党组织对你的培养。当然,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是政治考验,也是改造思想、脱胎换骨的大好机会。”

  心情复杂的钱以贤表示接受任务,也必须表示接受。说,自己会好好干的。回到家里,就赶忙把下乡“社教”的事对家人说了。妻子惊愕,妹妹气愤。

  钱以贤说:“我发愁的不是自己下乡,而是我走后,你们三个女人的日子该怎么过?”

  妹妹说:“告诉你吧,我们三个人在城里吃的还是饭,你一个人在乡下吃的是饲料。”

  钱以贤低着头。他根本无法对付这两个女人的埋怨和责怪。

  “社教”运动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运动都重要,说它直接关系到政权的性质,因为中央有人发话了,说:“有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我们手里。”任务艰巨,需要彻底清理革命队伍,有的地区要重新划分成分,每个生产队都要清查账目。“敌情”如此严重,每个“社教”队员必须住到最穷苦的贫下中农家里,“扎根串连”,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些话,钱以贤坐在后排,听得仔细。讲者为中年女性,下垂的嘴角和锋利的眼神以及说话的语气,带出一个有身份干部的威严。会议的最后是介绍这个社教分团的组成情况。虽然所有成员都来自省直文化系统,但分团团长和副团长都是省农业厅干部。副团长就是刚才讲话的王月珍。

  这时,钱以贤听见旁边有两个女同志在悄悄议论——

  “你知道她是怎么当上人事处长的吗?”

  “不知道。”

  “人家丈夫是厅长。”

  “哪个厅的。”

  “就是农业厅呗。”

  “难怪。”

  农业厅?好像谁说过农业厅厅长?钱以贤脑子如电影回放,快速倒带,很快定格在女儿的男友身上。没错,就是他——洪晓军。他的父亲洪大力就是农业厅厅长,因严重的心脏病住院在高干病房,女儿负责对他的护理。他的儿子由此认识女儿,二人互相往来,彼此吸引,似乎是恋爱了。眼前这个威严的女人无疑就洪晓军的母亲。钱以贤的怀里好比揣上了一个包袱,沉甸甸的。

  自担任省委“社教”团文化系统分团副团长以来,王月珍就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分团全体成员的花名册送到办公室,她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第一印象就是名册的内容太简单。每一个成员,只注明了性别、年龄、籍贯、职业、政治面目。为了便于掌握更详细的情况,王月珍向总团汇报,说自己打算把文化系统各个单位的人事处负责人召集起来开个会。总团负责人对省内文教系统相当熟悉,他说:“不用召集会议,告诉你一个情况——文艺单位有问题的人比较多。有的人是男女作风问题,有的人是同性恋问题,有的人是政历问题。这些糟糕的情况,不宜在花名册写明,只能内部掌握。这样吧,明天让总团秘书给你送去一份机要材料。”

  机要材料来了,果然让王月珍吃了一惊。单是有男女作风问题的人,就好几个。歌舞团的作曲家和话剧团的女演员是一对非法通奸者,对这两人,王月珍想好了,在分组的时候定将二人分开,还要隔得老远。戏曲剧团有一个编剧叫张雨荷,出身资产阶级,父亲是知名右派,私下里总是散布对现实不满的言论。王月珍想好了,在分派入住农户的时候,叫她住在最穷的一家,要让这个资产阶级小姐吃点苦头。新华书店派出的干部叫钱以贤,是国民党军需中校,精通会计业务。王月珍也想好了,就放在公社,哪儿需要查账,就把他带到哪儿。因为“社教”运动后期以清理经济为重点,查不出账来或查出的数目太少,都直接影响分团的工作业绩。依据自己长期人事工作的经验,凡有政治历史的人,经过多次运动的整肃,一般都比较老实、胆小,这个钱以贤一定好管,也好用。

  “社教”动员大会上,成员们个个表态,慷慨激扬,说能下乡参加“社教”是党的信任,也是自己的无上光荣。可是到了分团集合那一天,几乎人人面带苦相。因为是下乡工作,还要同吃,同住,同劳动,所以每个人都找出最旧、最破的衣服穿上,整个队伍有点惨不忍睹。例外的人也有,比如那对“狗男女”,男的穿着姜黄色呢子短大衣,衣领竖着,像个好莱坞硬派小生。女的掐腰小花袄,足蹬半高跟黑皮鞋。另一个中年男人也引人注目:一套玄色的中山装,收拾得干干净净。

  昨天吃晚饭,儿子主动提出要送妈妈下乡的时候,王月珍挺高兴,到了集合地忙完了准备打发儿子回校时,却发现儿子不在身边。她四下张望,发现洪晓军站在那个腰板笔挺、穿着得体的中年男人跟前。二人交谈着,那男人笑容可掬,洪晓军则是满脸兴奋。

  他是谁?他俩怎么会认识?王月珍有点奇怪,自己觉得有必要问来。她走到他们身边,对儿子说:“晓军,时间不早,你该回学校了。”

  洪晓军说:“不忙,我把你们送上车,再走。”

  王月珍更奇怪了。这时,钱以贤礼貌地把身子微微前探,客客气气气地说:“王团长,我叫钱以贤,是省新华书店的干部。感谢组织批准我这次参加‘社教工作团,希望能得到领导的帮助。”

  不等王月珍回答,洪晓军迫不及待地接过话头:“妈,钱叔叔就是钱茵茵的父亲。”

  王月珍一惊!

  十三

  圣诞节到了。

  洪家不过圣诞,过元旦。元旦放假一天,无非是机关全体员工团拜,家里备一桌饭菜,写字台换上新台历。洪晓军照例去学校,参加化学系的联欢晚会,唱唱歌,跳跳舞,同学间交换小礼物。这就是“送旧迎新”了。

  离元旦还有些日子,洪晓军就已经兴奋起来,因为收到钱茵茵的便条,上面说:父亲在乡下,要到春节才放假回城,怕母亲寂寞,想邀请他和邱闻道在12月24日下午到钱家晚餐。

  看了便条,洪晓军对父亲说:“新年快到了,今年又特别冷。爸,给点钱,我要买件毛衣。多给我一点。”

  在老子的印象里,儿子跟自己要钱、还要求“多给一点”,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看来孩子真的长大了,懂得干净,喜欢漂亮,作为父亲也是高兴,说:“要不要等你妈从乡下回来,带你去买,也帮你挑挑。”

  “不,我想自己买。”洪晓军又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她来电话,说就在这一两天。”

  儿子说:“‘社教团不是要到春节才回城吗?”

  这话让老子有些吃惊,说:“你怎么知道?”

  “钱茵茵告诉我的,他爸也在乡下搞‘社教,还和我妈分在一个分团。妈是领导,可以回家。钱叔叔不是领导,不能回家过新年。是这样吗?爸。”

  洪大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径直问儿子:“你和钱茵茵现在是个什么关系?”

  “我爱她。”

  “她爱你吗?”

  “也爱。不过,没我爱得深。”

  洪大力把钱递给儿子。说:“你是给她买毛衣吧。”

  儿子“嘿嘿”地笑着,一溜烟儿走了。

  他来到最大的一家百货公司,东挑西拣半天,总拿不定主意,似乎没有一件配得上钱茵茵,不是颜色不对,就是款式不好。旁边的女售货员问:“是买给你的对象吧?”洪晓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女售货员在问清了“对象”的相貌、皮肤、胖瘦、身高以后,就从柜台里拿出了一件淡紫色高领毛衫。说:“既然她美得像仙女,这个颜色就最好。”

  “是不是素了点?她可比黄梅戏《天仙配》里七仙女还要漂亮。”

  女售货员告诉洪晓军:“花的能遮丑,素色才最挑人。像这个淡紫色,又干净、又高贵。皮肤不白、长相不美的姑娘,根本就‘架不住。”

  洪晓军二话没说,付款买下。

  黄昏未到,洪晓军到了钱家。发现屋里的窗帘换了,换成诱人的玫瑰色。茶几旁边摆了一大盆“一品红”,叶子红得让人心颤。桌子正中放着银色的烛台,三根蜡烛亭亭玉立,热烈而典雅。因为是圣诞,钱家人穿着也与以往不同。蔡氏穿的是墨绿色丝绒袄,深灰色裤子。老姑的绛色毛料旗袍,把腰身衬托得非常精致,领口处别着一枚红玛瑙的椭圆形胸针。钱茵茵去接邱主任了,一会儿才能回来。

  洪晓军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盒,对蔡氏和老姑说:“蔡阿姨,我给茵茵买了件毛衣作为新年礼物。请您二位鉴定一下,看看行不?也不知道茵茵是否满意。”

  蔡氏嗔道:“你还是个学生,怎么好让父母为茵茵礼物掏钱呢?”

  洪晓军说:“批评得对,但也就这一回!阿姨,等我毕业,挣钱了。那时会给她买许多礼物。”

  毛衣打开,老姑看了个仔细。说:“晓军,想不到你这样会选颜色,非常漂亮。”

  “不是我的功劳,是那个女售货员。她听说茵茵长得像天仙,就推荐了这件。”

  没过多久,钱茵茵陪着邱闻道进来,让洪晓军大为震惊的是一向穿着白大褂的人,不但西服笔挺,而且手捧一束粉色的唐菖蒲,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还很性感。

  一声“圣诞快乐!”,邱闻道把花束送给女主人。洪晓军双手捧出纸盒,对钱茵茵说:“这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祝你永远美丽!”

  毛衣抖开,钱茵茵把它捧到胸口。显然,她很意外,很兴奋。

  老姑说:“还不把它穿上,好让大家看看,也让晓军高兴。”

  钱茵茵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卧室,接着就听见她连声叫:“老姑,进来!”

  好一阵,钱茵茵才出来,只见她头发抹了一点发油,更加黑亮;嘴唇涂了一点唇膏,更加红嫩;眉毛经过修饰,更加高挑;那件淡紫色毛衣,使钱茵茵更加妩媚。老姑还在侄女的脖子上围上一方丝质碎花小围巾,色鲜而质薄,整个人灵动起来!

  “茵茵!”洪晓军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把将她抱起来。

  “你疯啦,快放下!”钱茵茵喊着,全屋的人都开心地笑了。

  晚餐早已备好,有黄油,面包,酸黄瓜,烤土豆,蘑菇汤,煎香肠,熏鱼。一人一份,餐具一律为乳白色。高脚玻璃酒杯里,盛有半盏果酒。待每人坐定,老姑关闭电灯,点燃蜡烛。烛光下,钱以智的红玛瑙胸针闪着光,人们的眼睛也格外明亮。大家举杯互祝:“圣诞快乐!”刹那间,洪晓军感到的不仅仅是喜庆,还有安详。

  饭后甜点是红茶和小蛋糕。老姑叫洪晓军到自己的房间搬出留声机,说是要请大家在音乐伴随下,过一个愉快、随意的平安夜。

  在与钱茵茵的低声交谈中,洪晓军得知,原来钱以贤一家是不过圣诞的,但自从老姑从上海搬来与之同住,情况就改变了。钱以智的丈夫是基督徒,又在洋行供职,所以两口子年年过圣诞。老姑搬过来与哥哥同住,很希望这个传统能够保留。她说了,不为宗教,为感情,以一年一次的仪式,追念和铭记大半生的夫妻之情。钱以贤立即答应。

  酒后那种陶陶然,是现实生活中不易得到的。听了两张唱片后,邱闻道开口了:“以智,你有没有可以跳舞的唱片?”

  “你是想听?还是想跳?”

  “边听边跳。”

  “和谁跳?”

  “和你呀!”

  话刚落音,立即受到钱茵茵、洪晓军鼓掌欢迎,一起喊道:“跳,跳!”

  “好,跳就跳!今天有洪晓军,我从心里高兴。”随后起身,选了一张唱片。

  音乐响起,邱闻道像绅士一样走到钱以智面前,鞠躬,伸出手臂……

  洪晓军突然用手掌狠击自己的脑门,嘴里还骂着:“该死的记性!我带了照相机,刚才只顾吃饭,忘了拿出来了。”

  钱茵茵说:“现在拿出不晚,正好拍探戈舞。”

  钱以智穿深灰软缎衬衫,玄色丝绒长裤,头发被一条红丝带拴住,丝带在耳鬓打了个结,西班牙女郎的风姿一下子有了。邱闻道脱去西服上衣,蓝灰条纹的丝织领带在雪白衬衫映衬下,熠熠生辉。卡洛斯·加德尔的《一步之遥》响起,翩翩起舞,起步就惊人:二人表情严肃,贴近却不对视。四腿交叉且斜步横行,踢腿,跳跃,旋转,拧身,动静交替又无不挺拔快速。热烈狂放的同时显露出沉郁哀伤,华丽高贵中带着坚毅果敢。甩头的魅力,交缠的动作,还有停止,断音,干净利落中体现出变化无穷,两人的腿就像剪刀一样锋利挺拔。钱以智自亡夫后,力求感情淡漠,每天过得像白开水,淡而无味。光阴无声而逝,悄悄带走了红颜与活力。是啊,很久没有这样跳舞了!探戈舞曲的旋律响起,面对男人风度翩翩的身姿,钱以智感到内心的活力还在。久违的快意和刺激让她的双颊泛起了桃红色,眼睛里汪着一潭清水。邱闻道看着她,心想:这哪里是一个中年妇女的眼睛?他们跳得越发专注、尽兴了。

  男人和女人到了中年,还有万种风情和十足的亲昵——洪晓军的感受几乎是窒息性的!他觉得男女间的坚决又隐秘的爱情关系,就是应该像这个样子。特别欣赏男人的右臂始终围绕女士的背部,大有保护女人的感觉。聚会结束之时,洪晓军建议给钱家拍一张合影。老姑非常赞同,不过她要求洪晓军也参加合影。邱闻道说:“赞成!晓军把照相机给我,我来当摄影师。”

  十四

  数九天寒,春节临近。

  “社教”工作大忙起来,所有的事项都加快了节奏,在传达了王光美的“桃园经验”以后,“敌情”观念格外强化,一再强调对“四不清”干部的斗争。王月珍带着钱以贤跑了几个公社。从生产队、大队、公社三级会计入手,力图获得基层干部贪污腐化、挪用公款、瞒产私分的“辉煌”战果。可是让她苦恼和焦急的是,这些干部绝大多数都很狡猾,采取避重就轻的策略,顶多交代一些“多吃多占”的小问题。

  经验丰富的王月珍常用之法有两手。一手是把有问题的干部弄到公社,隔离起来,先是严肃谈话,如不能交代问题,就开批斗会。再谈、再斗,循环往复,直至说出自己的“四不清”问题为止,交代出的问题越严重越好。另一手是查账,叫钱以贤查账。把账本,发票,借条,字据等等一律收缴上来,仔细搜索且放大搜索。钱款,粮食,饲料,竹木,工具,牲畜,工分乃至一袋土豆,几个鸡蛋,都列入“四不清”范畴。查出的数字越大,“四清”成绩就越大。在残酷斗争、反复折磨和孤立无援的情势下,可怜巴巴的农村基层干部都“坦白”了,交代出或贪污、或挪用、或私分的惊人数字。

  查到剧团编剧张雨荷蹲点的大队。在汇报“敌情”的会议上,王月珍万万没想到,这个张雨荷竟和自己大吵。分歧就是对大队会计的评估,他姓唐,社员都叫他唐会计。张雨荷认为,自己蹲在这里几个月了,这个大队的“敌情”远没有事先估计得那么严重。上中农出身的唐会计高中毕业后,回到父母身边务农。因为在学校读书数学成绩就好,当上了生产队会计,后提升为大队会计,社员都说他干干净净,兢兢业业。

  听罢,王月珍说:“兢兢业业可能,干干净净就未必了。”

  张雨荷立马还嘴:“是你了解情况,还是我了解情况?”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令王月珍不能容忍的,是张雨荷的态度,连个“王团长”也不称呼,张口闭口“你呀,你呀”的。

  王月珍加大了对唐会计的斗争力度,似乎反击张雨荷比唐会计本人更为重要。看在眼里的钱以贤着实替张雨荷捏一把汗。他也搞不懂,这个姑娘为什么有胆量敢面对面地跟领导叫板?开完会,工作队成员在公社食堂吃饭。几个月没见油荤的张雨荷看见有蒜苗肉片,口水都流出来了。按规定肉菜只能一人买一份,钱以贤把自己的那份分了一半给张雨荷,心疼地说:“张姑娘,你别顶嘴了。这样顶下去,对你今后不利,对唐会计也不利。”

  “是吗?”

  “当然。”

  张雨荷说:“我觉得唐会计只要不胡乱交代,王月珍拿他也没办法。至于我嘛,我才不怕,她又不会做我的婆婆!”张雨荷只顾翻找碗里的肉片,没注意到钱以贤的脸都白了。

  对唐会计的斗争果然升级了。人关在公社小仓库里,正值严寒的冬季,无火,无水。除了被批斗,就是被关押。白天,有人看押;夜里,屋门上锁。唐会计的补充交代更令王月珍失望,居然把进县城开“三级干部会”中午下馆子的菜谱都写上了。钱以贤也住在公社,看着他失魂落魄,看着他形容枯槁,从心里可怜这个书生模样的乡村会计。

  王月珍对唐会计彻底失去耐性与“兴趣”,打算放他一马,让他回家过春节,结论以后再说。一天清晨,看押他的人给小仓库开锁,锁开了,可门推不开。

  “唐会计,唐会计!”一连几声喊叫。

  无人应答。

  王月珍预感出事了,赶忙叫几个气力大的社员把门踹开,发现唐会计把自己“挂”在门上,死了。他心中不肯释放的悲苦,以决绝的方式彻底释放了。而一张平凡朴实的脸,在极度绝望与刺激下表情之可怖,比什么都震撼。

  出了人命,王月珍害怕了,立即汇报总团并做口头检查。让她更为恐惧的是,唐会计手里攥着一张白纸,上面用铅笔写了三行字,没有标点符号:

  我没贪污

  我不是阶级敌人

  我是逼死的 那人必遭报应

  王月珍赶紧把“绝命书”捏在手里,说是要立即上交总团。而此前看过的人则说:“那人”指的就是王月珍,她早晚“必遭报应”。

  钱以贤许多次独自一人穿过光秃秃的树林里,站在灰溜溜的山丘上,呆望着远处。他愿意把自己变成一株无叶的树,一块无色的石子,心底的孤凄,如缕的惆怅,如头顶的风盘旋而至,随着起伏的山丘蔓延到远方。他特别想家,白天再累,到了夜里仍是难以入睡,思前想后,惦记妻女。见识了王月珍行事的风格,再联想到女儿和洪晓军的恋情,脑子里顿时乱哄哄的,胸中阴云密布。

  回城的前夜,钱以贤做了一个梦。梦里,王月珍像个女妖,女巫般的眼神和男人般的身躯,以雷霆之势在医院追逐钱茵茵,上下呼啸,左右飞旋。女儿披头散发,眼里流泪,嘴角滴血,四处躲藏。她被王月珍从病房拉出来,从药房拉出来,从手术室拉出来,从地下室拉出来,从停尸房拉出来……最后,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的女儿逃到关押唐会计的公社小仓库。钱茵茵快要死了,嘴里叫着“洪晓军!”,声音从尖厉到低沉,但洪晓军始终没有出现。突然,仓库门被打开一条缝,伸进来的是王月珍的一对眼睛:眼珠慢慢突出、拉长,像一对铁钩飞舞着伸向女儿,对准她的胸膛——钱以贤猛地醒了,一切于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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