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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走墨脱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3296


  去西藏墨脱那种旮旯地界儿,让你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疙疙瘩瘩的滋味,说紧张不是紧张说激动不是激动,兴奋有余担心有余,茫然还夹杂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悲凉。

  从北京出发的时间是1994年的6月8日。但触发此行的契机点,却是1989年的冬季。

  记忆中,1989年的冬日,雪霁,地上一层薄白。我搭乘林芝军分区的直升机,第一次进入墨脱。飞机落在一块收割后的稻田上,引擎没有熄掉。飞机卸着东西,我和两三个军人在县政府大院吃了一顿中饭,午后便返航。

  在我的大脑里,这次航程异常地短暂而且模糊。短暂模糊得让我对自己的大脑产生了怀疑,是否真的去过墨脱?说有,可我没有在飞机上俯瞰东喜马拉雅雪峰、南迦巴瓦银岭“旗云”的一丝印象;没有雅鲁藏布江大拐弯蔚为大观的马蹄形概念。以至后来在拉萨,在曾经担任林芝军分区参谋长的巴桑罗布家,看到了他航拍的录像片,我也没有找回那种感觉。

  这一段不清不白的记忆,一直在煎熬折磨着我。这种折磨人的记忆消失的时候,已过四年之久,我和我的难友们,正攀爬在去墨脱的山路上。

  这里太陌生了,这里太新鲜了!我不可能来过。

  没有,绝对没有,即便来过,也一定是在尼洋河畔,那个寒夜的梦里。梦里一个低低的但穿透力极强的老者声音:地球最高的山峰、地球最美的河流、地球最深的峡谷,都在你的脚边,你却如此贪睡。我就轰然勇气倍增,走进了那个涛声震耳欲聋的涧谷。

  还是梦!

  但1994年7月1日,我们一行四人,疲惫不堪地到达了墨脱县政府大院。这里的副县长乃堆和县办公室主任索朗·曲杰,让我大吃一惊。他二位都说见过我,说是1989年岁末的中午,那架黑鹰直升机是在坡下稻田里落下来的。说我是第二个走下机舱的,没走出两步就被土坎垃绊了个大跟头。这让我想起来一点,那架大飞机叫黑鹰,并且1989年的新年前后,我的确飘落到此地,在冬日的尼洋河畔徘徊。

  把酒,他二位说。

  如梦,黑鹰在翔。

  其实,此时此刻再回忆墨脱之路,谁又能说那不是梦之行呢?

  二

  人员是四个,曹华波、我、高岭、边群。这个顺序是按年龄,由大到小排列的。

  到了派区,路就分成两岔。一条是东上4000多米的多雄拉隘口,翻过东喜马拉雅山,去墨脱白马岗;另一条是北顺雅鲁藏布江过格嘎,经南迦巴瓦山脚走大拐弯峡谷。

  中国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峡谷,被全球地理界称为:20世纪末一次重大的地理发现。并由我国著名的地理学专家,论证为世界第一大峡谷。专家们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候,我们这四个猛爷们,懵懵懂懂磕磕碰碰战战兢兢地,攀缘在他们绘制的地图中的山路上。

  我们在林芝的墨脱办事处门口,定下了三个四川脚夫。高岭在街上买了二十来米塑料布,做了四件雨衣。雨衣是透明白塑料布,裁缝得规规矩矩上下连体套头,袖口、裤脚处均有尼龙搭扣,搭上便很严实。边群命名为:御蟥衫。进墨脱的路上,蚂蟥极多。

  还有一些要置办的:我们四个大烟鬼的烟食得备足,又赶紧上街,买了二十条美国“福”字牌香烟。再备上大自己脚四号的鞋,因为这个季节,墨脱雨水大,一天几场雨常见,道路上成天湿淋淋的,脚很容易泡发起来。又买了四双回力牌运动鞋,我平时就穿44号的,而这是最大号,只得将就。

  在松林口,我们收起帐篷,每人修砍一条拐杖,在雨中向多雄拉山口进发。红彤彤盛开的杜鹃花瓣上,跳动着晶莹的水珠。偶尔可见一两棵盛开白色花朵的杜鹃树,不敢多看,有些冷。

  今天的行程是必须翻过多雄拉山口,到达原始森林边的废弃兵站——拉给。据说只有几堵残墙断壁了,荒凉得很。但在方圆百公里的无人区,能有那样的住处已经很不错了。

  转过一条山道,抬头往上看时,我心里一阵乱颤,傻眼了。面前被阳光融化的山坡,整个是一块45度的玻璃镜片。这怎么能上去?此时偷看了仨同伴紧张苍白的面孔,想我脸色一定与之无二。我心怀悔意,来得太早了,冰大阪还没开化。

  四川脚夫已经上爬了。

  我着实发怵,但还是带头向上试着脚步,他们能上我们为什么不能!

  虽然是这么说,这种冰大阪还是难走。好在它的表面不很坚硬,可以踢出脚窝。这样的进展太慢,但中午一定要翻过山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因为下午山上天气多变,也许风暴也许雨雪,我们赶上哪种都要完蛋。再后来我就尝试着利用回力鞋的直角侧沿,拄着棍子辅助着往上跑,加快了速度反倒不往下滑。

  终于爬上了一块冰板。我取出摄影机,调调焦距拍了几秒钟。下面的人喊,把大绳放下来!装大绳的包,已经被脚夫背到上边第二道冰板下。我飞跑着取回绳子,心里却嘀咕,才刚刚开始啊!

  这时最后的一位,小脸煞白的高岭也上来了。大家坐在裹着灰绿杂黄苔藓的石头上休息了一阵,准备再冲击第二道冰板。脚夫说,上边的道路全是冰大阪。我仰望着被迷雾遮掩的山巅,心里没底。再看看大家,都静悄悄地相互望着。

  快到顶峰时,雪越来越厚,有的地方一二尺深,但路不太陡好走多了。

  最高的山口能看到时,脚下出现了很陡的鲤鱼背似的路,这时候海拔的高度让诸位呼喘得像一个大风箱。我就抖出经验:抠一团干净的雪吞下。真的很灵验。诸位也效仿,脚步真的快了许多。

  镶着金牙的脚夫小柳咧开大嘴告诉我,我们的脚下曾经有一架黑鹰直升机坠毁。仔细看时,果然皑皑的白雪中突兀着飞机的金属残骸。

  在鲤鱼背似的山脊上,风刮得我摇晃了几下,看看西侧深有数百米的陡坡,惊得一身冷汗。接住高岭伸过来的手,站定喘息了一下,各自又掏了几把雪塞在口里,再咬咬牙,多雄拉山口终于到了。

  我很后悔没带海拔计,因为多雄拉山口的海拔说多高的都有,我们的脚夫老吴说是4800米,我还听到4300和4600的说法。

  边群有些头痛,他拄着棍子,呆站在雪山上,鼻涕、眼泪、口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只一会儿在胡须上就结冻成冰茬,我心里紧缩了一阵,脑袋里出现了一种久留此地会危险的念头,便赶紧让大家学着藏族人的样子,口中高喊着“唆——唆——唆”请山神保佑,顺时针过玛尼石堆,然后催促着各位速速下山。随着海拔的降低,寒冷以及高原反应,会缓和或减少,这是毋庸置疑的。

  下山很有意思,在大雪坡上蹦跳滚爬着向下跑,一会儿就下来一大截,回头望望山口,心中痛快至极。

  从多雄拉山口下来,像下大楼梯,一个又一个全是大雪坡台,厚厚的洁白一片,几乎看不到石头。一个坡台要走一小时左右,我想这里要搞个滑雪场一定不错。大概是第五个坡台,开始发现有很大很大的雪融洞,直上直下的冰墙雪壁上,泛着湛蓝冷丽的幽光。离它远远的我们就打住脚,不敢近前。

  第七个坡台的冰雪压不住春天的气息,已经和山体土层拉开了空间距离,并且这种空间距离,随着温暖升高会越来越大,在陡崖处形成一个又一个悬探的巨大冰舌和一个又一个飞泻的银亮瀑布,好像一个个长嘴巨兽,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好爽丽的景致。心里正在感叹,南坡上一块大概有五六平方米的冰舌头齐根崩溃,掉在下边的融水里,然后飞身蹿跃进倾注的瀑布。

  惊心动魄,道路危艰,思虑过多,影响心情。扭回头时,却见边群也看到这一景观,禁不住相互唏嘘一番。

  走着走着,脚夫们也慢了下来。有峭壁之上小路窄窄不过半尺,需双手紧扒岩缝,屏住呼吸,脚脚相持,步步为营。脚下,雾气缥缈,万丈深渊。

  其实,此时此刻已经没了胆怯,倒是精神高度集中,这多少让我悟到一点什么叫遇事不惊。虽然手脚还是有些颤抖,但那不是吓的,而是一种疲劳。

  我走过这段悬路,屁股蛋子顶在土坡上歇了一会儿。等待着,却不见后继有人。记起后边该是高岭,便顺原路返回,看见他在崖口上犹豫不决。我喊住他,让他把肥肥大大的雨衣脱掉,走这样的险路需要身上利索。在我接住他雨衣的同时,告诫他,跟着我走,不要向四外乱看。因为我知道目睹脚下烟雾弥漫的深渊,心理上要承受很大的压力。

  前边的脚夫突然驻足,行李一个个架在石头上。我跑到唉声叹气的小柳身边,他一个劲儿地说:“完喽完喽没路了,这下子全完喽!”

  面前是一道看不见底的瀑布的瀑顶,五六米宽两三尺深清澈的融水,从黑洞洞的冰雪下流淌出来,拐了个弯,汇合前边另一个冰舌下的融水,增加了汹涌的气势滚下崖口形成飞瀑。

  我们要想通过,只有眼前这条唯一的路,涉过融水,爬过冰舌头,前后加起来不过50米。而这50米的路却锤打似的教训着我,你把握得了水中的路,你把握得了随时坍塌的冰舌头吗?我考虑过,把大绳拉起来。可拉起大绳也要有人过去呀,而且这么长的时间,面对如此恐怖的险境,我们的心理是否能够承受得住?不如趁大家还没有弄清楚、心理上还比较稳定之前,迅速通过。稳定的心理,是做好诸多事情的前提。

  我和老吴嘀咕了一下,他抽出柴刀,蹚过水流,爬上对面圆滑斜坡的冰舌。他用柴刀在距冰舌尖一米多远处,砍挖出一溜脚窝。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冰花飞溅中的这位爷们,真怕他用力过度,再把一米多厚的冰舌砍挖透,我们就真的完蛋了。还好,他终于步履维艰地过去了。我怕人多分量重,冰舌经受不住,便冲后边大喊了一声:“别急,一个个来。”然后效仿老吴,踏进水中。

  水不仅冰冷刺骨,并且湍急得令我站不住脚,在这种时刻我也顾不了腕子上戴着的手表,双手扶着水中的卵石稳住身体。爬上冰舌时,我觉得两只脚发软,似乎蹬不住雪窝,就又用上双手。十指用力可以抠进雪里,稳妥多了,但要加快速度。过去后,我大喊着告诉华波让高岭先过,否则没人断后他会慌乱。

  当我接住高岭伸过来的手的刹那间,我俩两条僵硬冰冷的胳膊,也许是因为攥得太死的缘故,居然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一个又一个,全过来了,我眼前一阵发黑,那条冰舌轰然坍塌变成了飞瀑,银光四迸。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慌,我说:“原地休息,抽根烟。”就一屁股坐在湿地上。

  半截烟抽下,我们猛然想起,过冰舌头的情景,谁也没有拍下。继而边群问我:“曾哲,中央电视台要给五万块钱,让你再走一遍冰舌头,你走吗?”

  我看看其他几位,他们都摇头,我说:“我连摇头的气力都没啦,要钱还有什么用!”

  冰舌坍塌时壮观、恐惧的美,时常在我的梦中出现。那是我见到的任何的美都无法与之媲比的。我经常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中心惊肉跳地醒来,辗转反侧地反复品味,直至东窗泛白。

  那天我们爬过终生难忘的冰舌头,再往下走就没什么险路了,但大家的疲劳使我们的速度锐减,行进得很慢,本来正常情况应该是下午两点到达拉给兵站,可我们却是晚七点左右才到。一座山,二十多公里,我们将近十二个小时才翻越过来。

  三

  翻过东喜马拉雅山,坡根儿和原始森林之间,有废弃的兵站。走进看看,抬头是天,徒有四壁,残垣断墙都算上是四间房。这地界儿军用地图上标:拉给(LAGYIN),拉给在珞巴语中是“指甲”的意思,其实这地方狭窄得像指甲缝。

  靠北尚存半个屋顶的第一间,已经有了主儿了。那是两个粗壮赤膊、荷枪实弹的门巴猎人和途经这里要出山去的两个门巴女子。门巴语管年青的姑娘称乌姬,管已婚的少妇称亚米。

  乌姬、亚米和猎手正围在火塘边烧茶烤火闲嗑,架在附近干树杈上的解放鞋、绑腿……怪异的气味顺着半截子隔断墙,游弋过来。

  我们在第二间没屋顶的屋里支起帐篷,乌姬、亚米悄没声息地过来帮我们把篝火点燃,这是很重要的。屋子很潮湿,空气潮湿,木柴潮湿,没有火是不行的,点火又真真的是一门艺术,你看湿剌剌的木柴,愣被她俩搞出腾腾乱跳的火苗子。

  乌姬又端来一壶热茶,就着茶水,我们一人吃了一块压缩饼干。我送过去两个打火机几盒香烟,再和猎人聊了聊天,问问狩猎的收获。他们说,难,看到的不敢打,敢打的看不到。我跟着一起摇摇头,才回到帐篷睡下。许是因为累了,虽是潮阴寒凉却也困得香甜。这夜,是我一生少有的轻松睡眠,无梦。

  翌日,觉晚,天大亮,身下一片薄薄清水。

  拔寨,吃早点,喝茶很是重要。谢过猎人、女人,十点整,进发原始林海深处。

  上午的森林,白雾烟云浸没了树梢,弥弥漫漫残存的天空,偶尔闪露像蓝蓝的眸子,肺腑里投进几缕湿润清爽的光芒,腿脚越发地愉快。寂静中三两怪怪的鸟鸣,从翠绿的悠远处传来,像爱唱歌的小姑娘在清理着嗓音。

  开始的森林之路还好,大家轮流背着四五公斤重的十六毫米摄影机,偶尔拍一点什么,但慢慢地路就变成狭窄的小道,并且时时被横七竖八躺倒的朽树拦截。摄影机成了天大的累赘,便放进大宗行李交给了脚夫。再往后更加艰难,路成了水槽或叫硬邦邦的道沟,里边蓄满了腐叶和水,一只脚下去水没过绑腿不说,还窄窄巴巴得几乎被卡住。此时此刻,就是一张纸你都懒得去拿。

  除了这样的路之外,还要过几条沟壑,两片大操场宽坚硬的雪川。前人在沟壑上横架一棵湿剌剌滑溜溜的原木,沟虽不深掉下去即便死不了,也要断伤胳膊腿的。雪川的危险在于它化开的雪洞,掉下去绝对没命。

  这对我们走过冰舌头(我叫它死亡之舌)的人来说,算是小菜。但诸位极认真,谁也没把它不当菜,颤颤巍巍就过来了。

  太阳好热,我们在一片林荫下的卵石上休息。

  在喜马拉雅北麓谈及色变,令我等头皮发麻的旱蚂蟥,被大家遗忘多时的此刻,突然出现了。奇特的是它第一个青睐的,恰恰正是最害怕这种软体小家伙的高岭。

  旱蚂蟥这种东西,形状类似稻田里我们叫蚂蹩的水蛭,只不过个头小下许多,没喝血时是条瘪瘪囊囊软绵溜滑的腔肠小虫,两头各有一吸盘,待钻进你的皮肉喝足鲜血,饱满的它就像一根七八公分长的筷子头。自打进入你的身体到吮够掉下来,自始至终神不知鬼不觉。过后那个伤口眼会血流如注,少则一二分钟多则十几分钟。不仅如此,还很不讲道理地不能诊治堵塞处理,因为这妖虫在吸嗜你血的同时,它要分泌一种带毒的蚂蟥素,以此稀释黏稠血液便于它摄汲。此虫分金黄、暗绿两种,身上均有纵向条纹,前者黢黑后者银白,前趋后趋,一弓一张,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被它咬过的伤口,往往是大汗淌过或是雨水淋漓,你才会稍许有感微痒,看时血液已厚厚趴在腿肚上,像条蚯蚓。

  第一条蚂蟥出现时,我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可能是进来之前说得太多的缘故。那时我们正在林中的一块石壁前的空地上休息,背包行李卸了一大片,人们也东一个西一个地坐下抽烟捣气。

  我刚刚把一泡浊水冲着茂密的原始森林排射,突然听见高岭在歇脚处,尖声怪调又急急促促地呼叫:“曾曾曾……哲。”其紧凑和快速的节律,让我感到压抑和喘不过气来。我提拉上裤子边系边往回跑,就见高岭扎着双手仰着恐僵的脸不停地喊叫,脑门上血溜子淌下,里边还有条活物在蠕动。

  蚂蟥。

  我脑壳里映出两字,鸡皮疙瘩就起满一身,只几秒钟的事儿。掰着他的下巴去揪扯那厮,不知是它滑还是我手软,揪了几下才把它揪出,急急甩进草丛。这个过程我努力表现得遇事不惊,轻松自如,小事一桩的感觉,因为我不能惊慌失措。我自认为我是这个队伍里最有经验的(事实也如此),我的举措对军心是产生直接影响。可以说我做到了,但那个软不溜秋的小家伙,让我的心理别扭了好一阵子。

  我盘坐在一块石头上,偷偷安静自己。看见边群、华波正忙着给高岭擦血,我说道:“各位兄弟,从现在开始,这些蚂蟥将陪伴着我们走过墨脱。”然后又额外地加重语气说,“我们索性就放开来让它们吃,躲是躲不过的,据说蚂蟥是多方位多角度地立体交叉袭击人,甚至你咳嗽一声或吐口痰,都会招致它们从树叶上飞落下来。”

  大家翻出了“御蟥服”,又把绑腿重新打紧,有口的地方用胶布缠好,包括男人裤子上常用的天窗,那小家伙可是无孔不入啊。

  队伍开拔。小柳把背包扛在背上待我走近,指指我刚才撒尿的地方说:“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去年有一个过路的人死在那里。”

  “怎么死的?”

  “累死的!”

  “哪里的人?”

  “搞不清!可能是河南的,要不就是天津的!”

  下面的路越走越慢。蚂蟥骤然增多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头上、脖子、胸口、鞋窠儿里——从鞋舌头的边缝、从鞋内侧的气眼、再挤开袜子的纤维,多得数不胜数。开始还走走停停,找个河滩石板解鞋脱袜,或相互收拾一下,但这样做减慢了行进速度,就不歇了,凭它吃咬。我们当天必须走过这片三十多里地的原始森林无人区,晚上一定要到达只有两个战士驻守着的汗密兵站。

  顾不上它,反倒不在乎了。由着它性子吃吧,只是令人发指令人愤怒的是它太浪费了,吃的比浪费的多得多。华波估算,它浪费的是它吃掉的十倍之多。边群说差不多,高岭却不以为然地说,它爱喝多少就喝多少,它爱浪费多少就浪费多少,只要别让我看见。

  高岭不仅有恐高症,还有恐血症。在家时,一次他带儿子去看病,验完耳血后,棉签没有按住,血流了他一手。儿子的病没看完,他先晕了过去。

  天空是一会儿雨一会儿晴,身上是一会儿湿一会儿潮。我索性不穿雨衣,用它盖在行李上,这样一来我行走利索不说,就连蚂蟥也粘得少了许多。

  林中的气氛始终是陌生而又神秘的,长长的不知何物的根须和过山龙的藤,缠缠绕绕在布满青苔的树身上,几棵含着苞蕾的寄生兰,在树干的杈桠或疤疖处,冒出几丝嫩绿。还有一些纱幔状的绿色雨林藓蔓植物,悬挂出一幅怪异和阴森。突然出现的一二株鲜艳刺目的孢菌,为这博大精深人迹罕至的大森林,平添了几分恐怖和悠远的久违的莫名的生疏。

  林中越来越昏暗,路越来越难走,一棵横倒在弯曲小路上的大树,其茂密的枝叶能遮盖住方圆百米,从中钻攀过去已是晕头晕脑,再去寻找小路真是难解难分。

  我最担心的发生了。

  我们的体力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终于在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刻消耗殆尽。这时的我们每人手中早已多出了一根竹拐杖,多了一个支撑点也无济于事。我们歪歪斜斜磕磕碰碰地走到林中的一片空地,估计有足球场大小。

  突然边群倒下了,没有任何商量地倒下了,随之队伍像是谁下了休息的命令一样,倏忽全部就地坐卧,失了章法。

  我跑到边群跟前,他已经睡死一样昏厥过去。垫起他的头,喊叫着满处找东西打水,华波和高岭双手捧来的水所剩无几。众人多恨手头竟无盛水的家伙。猛地似乎有位神人在指点,大家不约而同想起了手中的竹拐杖,一截截一尺来长的竹筒恰是盛水的器皿,几位就呼啦啦举着扑向溪边。

  水灌下,边群终于苏醒。老吴艰难地背起行李说:“这样的晴夜,野兽最容易出来溜达,大家要抓紧时间赶路。”

  我们再一次进入原始森林,黑暗再一次笼罩住我们。我们带的多节手电筒,只有一个放出光明,好在老吴还备有一个。这样一来队前一个,队尾一个,开路一个,脚下一个。但光线太暗,路又坎坷泥滑。经常是这个摔倒那个爬起,时不时夹杂着惊叫声。

  不知何时,片片银光闪烁,飘飘洒洒,如是繁星簇簇从空中降落,疑是幻觉。我把眼睛一揉再揉,才敢确定是萤火虫在头顶上飞舞。

  “啊!简直是一个个小精灵。”

  华波对此有生动记录:“眼前有四五只小灯笼般的萤火虫在黑绒幕似的背景上缓缓飞舞,轻盈明亮,令人惊喜。定睛再往深处看,星星点点,梦幻般漂浮着一层层,渐隐在黑绒幕中。令人顿生神秘的童话之美。”

  队伍再一次停下,是因为边群又倒下了,倒在了泥泞之中,手电下他紧闭双眼的脸庞苍白,浓密的胡须中流出几道蚂蟥咬出的鲜血。我摘下他的眼镜,再把蚂蟥揪出来,然后摇晃呼喊着他,边群、边群……他不能躺在这里,我们没能力背着他走,边群、边群……他像死了一样,脑袋身体松松垮垮,边群、边群……喊叫声被森林高频扩音转换回荡,似乎山地也有了一种震颤。我把脸贴到他的鼻尖,有感微微一丝鼻息,有呼吸,我继续摇晃,再用力扇打他的脸颊,他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咬咬牙,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喊。

  “马上到了,马上到了!”高岭喊。

  “拐个弯就是!拐个弯就是!”华波喊。

  他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瘫软在地。诸君焦急万分,又万般无奈。

  边群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八十公斤,谁弄得动他?

  三个脚夫也跟着一起着急,慌忙之中老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从自己的包中取出了半盒挤压得歪歪扭扭的“蜂王浆”说,试试!我说好老吴,管事给你记头功,便砸碎瓶口给边群连续灌下三支,眨眼工夫奇迹发生,边群居然张着两手坐了起来。

  再上路,边群还是软绵绵的,华波去搀挎着,真难为他。

  我和老吴在前边探路,问他还有多远?想他回答又是老话:快了!

  他却说:“怪了,早该到了,怎么还没到?……”

  我捂住他的嘴,怕后边人听到,心里慌慌乱乱,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狠狠腿脚,豁出体力向前迈步。

  进入一片可以看见星星的空地。老吴站住了,寻觅了再三,突然喊道:“到了,到了,这就是汗密,这就是汗密兵站。”

  朦胧中,我看到一幢木屋,终于松下口气。读表已是第二天零点过八分。我们真可称得上为蜗牛赶路、脚掌丈量了十几公里,我们用去了十几个小时。一公里一小时,日夜艰难。

  从我们四个人的体质来看,除了华波好点就属高岭了。自从边群倒下,我的心里就没了底,这可是刚刚开始啊!如果再倒下一个,我们索性打道回府。还真不错,高岭经过高、险、虫、血的折磨,腿脚愣一点儿没受妨碍,磕磕绊绊捣得还蛮轻松。

  大家心里会不会有些后悔了?后悔莫及。

  后边的人们听到我们的呼喊,像特种部队登陆似的速度,呼啦全上来了。

  我和老吴来到漆黑一团的木屋下,一边呼叫一边用拐杖敲打木门。

  “干什么的?”右面的大石后有人吓问。

  老吴把手电光往那边挪了挪,我看见一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端着冲锋枪正对着我们。老吴说了话,那人就不见了。一会儿,木屋的门开了。

  我们攀梯蜂拥而进。

  在汗密兵站接待我们住下的是一间大屋,大概有百十平方米。床是一张能睡十几个人的大通铺,几团棉絮一样的黑被子。这一切都是我后来观察的,刚一进屋时我们几位根本顾不上,只是可着劲儿赶紧脱雨衣、鞋、绑腿、裤子……半分钟脱净,然后是择蚂蟥。择之前先把香烟点着,拽不下来的,用烟头一烫,蚂蟥就掉下来了,然后扔到床下的木地板上,问题马上就来了。你一条我一条,一会儿扔多了,那家伙又开始乱爬,有的爬上墙,有的竟爬到铺上来。这东西捏、掐、拽、拍一般弄不死。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驻防这里的战士小徐拿来一个盐罐,说把它们扔到里边一会儿就死掉。

  我们每个人身上有几十个小洞,甩掉的蚂蟥估计总得有上千条。高岭有血衣(白背心)为证。那夜,他的胸颈有十几条蚂蟥同时大吃大喝,高岭也因此被册封为首席饲养员。

  稀饭熟了,我们一人吃了两碗。我的精神倒来了,烛光中披裹着破棉絮和两位当兵的聊起天,华波也参加进来。歪斜的边群、高岭,早已打出了呼噜。

  凌晨三点多,夜凉凉,睡下,伸展腰肢,每个关节所传达给大脑皮层的都是惬意,真是舒服透顶。享受,明天再好好休息一天。汗密兵站,说它是六星级宾馆都不为过。

  早晨醒来,他们仨横七竖八无声无息,像几具尸体,寂静和陌生的环境让我有些晕眩,以至好长时间没搞明白我是在哪里?

  阳光从木门缝隙中挤进来,老天保佑今日是个大晴天。

  看设备:温度12,湿度74。湿度一高我就含糊,今晨膝关节就好一些。昨天我还在路上瞎琢磨,这腿如此剧痛,大概离瘫痪的日子不远了。

  脚腕、膝盖疼痛之外,脚丫子也被泡得肿肿胀胀,过了一宿好了点儿。昨夜刚脱下时活脱泡发的富强粉馒头。有些被蚂蟥钻的眼,开始感染化脓。好在我们药品带得比较齐全,消过炎后,再贴上创可贴就没事了。上路不可能,还得继续休息。

  又一天。外面晴晴朗朗,湿度却直线飙升,91,还没停下,直冲湿度计的极限——100。棉被絮湿湿剌剌,似乎一把能攥出水来。

  可驻守在这里的徐、董两位军人却说,是你们给我们带来了福气,已经三四个月没这么晴啦。

  这是一个能住几十人的大屋顶木房子,像西南地区的吊脚楼一样,离地一米多高,建立在山林中的空地上。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人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人区。在这里设置兵站是为了开山季节(七~九月),方便边境独立营运输给养,也是一个中转站。每一次开山季节过后,更换两名战士,这两名战士就一直坚守到来年。

  第二天,我看大家的精神状态更糟,就决定再住上一天,这还得和脚夫商量,因为他们的报酬是按天记的。听脚夫说这里的食宿价格相当的贵,每人每天三十五元,加上他们一共七个人,一天是二百多。

  在大木屋门外的北面墙上,有歪歪扭扭几个字:孤岛宾馆;青春献边疆;一生为祖国站岗放哨以及一些荤话菜谱:红烧蚂蟥、滑溜白云、青炖冰雪、素炝清风。也有楹联:有烟抽烟没烟卷绿树叶,有酒喝酒没酒灌白开水。

  我思谋着,明天要到背崩,必须经过最后一道关卡——解放大桥,而这个横跨雅鲁藏布江不到两米宽、二百米长的钢缆吊桥正中间,盖着一个只能钻进一个人的小棚子,有一名战士二十四小时端着全自动冲锋枪守卫,检查过往的行人。外来人没有军分区开的通行证件,不予放行,我们是不具备手续的,万一在大桥受阻,再退回去可就惨啦!而这里驻守的战士和大桥驻守的战士,应该是一个营、一个连或一个排的,他们一定认识,通过他们的私人关系是否可以?……

  我在伙房外找到老兵小徐,漫不经心又心怀鬼胎地和他搭讪,最后把话题引到解放大桥上。他说守桥的是他老乡,我就顺势请他帮个忙给他老乡写张便条。然后接过谢过,小心翼翼地塞在羊皮腰包里,这样一来,心中的石头落地了。

  四

  凌晨四点起床,一个个懒散的样子,好像还没歇过来,外面又是大雨倾盆,同伴几道商讨的目光注视过来,我躲闪开。老吴他们已经在煮饭了,我昨天对他们说的,今天早六点准时出发。他们不愿在这里多耗,时间对于他们也是金钱,抓紧喽,山里山外可以多跑两趟。

  出发时天刚亮,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但比刚才小多了。这也是我至今不解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一上路就下雨,一歇息就晴天?

  高岭浑身上下涂了几盒清凉油,像给轴承抹润滑剂,以至清凉之气飘然一路。他这方法果然奏效,身上的蚂蟥减半,却也熏得我脑仁疼。

  上山下坡,过河蹚水。再下边的路更加难走,森林更加茂盛,雨水更加频繁,蚂蟥更加密集。因为我们是一路下坡,海拔越来越低,直至热带雨林地区,竹林竹藤大叶植物,芭蕉过了又是香蕉林。老天也是有意思,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一会儿我们大汗淋淋一会儿老天大雨淋淋,多变的频率也在加快。这时候我被绊了一跤,原本是平平淡淡的事,但不幸的是右膝盖磕在石头上,并且奇怪地引发了双腿关节的疼痛。这时候刚刚上路一个多小时,我担心下边的路如何坚持下来?

  我只有一个选择,每隔三小时,吞吃几粒“芬必得”。吃过药后,上坡的路还好,下坡的路照旧极其艰难,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我不无道理地想,此刻便是让我知道什么叫坚韧的时候了。

  一边走一边汗水或雨水往下流,一边走一边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东西在蠕动,我知道我身上如此,大家就更甭提了。因为一般来说,我每每都是走在队伍最前边的,在惊动蚂蟥翘起吸盘的瞬间就已经过去了,后边的人粘了一个瓷实,所以理论上讲他们身上的蚂蟥比我多。然而我灌满雨水的白回力鞋,在每一步踩在地面时,都会有鲜红的血水从鞋带眼里挤出。在过了一个极险的塌崖小道上的一座吊桥后,我宣布队伍在干净的木桥面上休息,清理身体。

  我迅速脱鞋,脱下线袜子。右脚面上一块二分硬币大小的地方,血泊中蠕动着一些蚂蟥,我一条一条地数,一条一条地拽,有的已经饱血,有的还瘪瘪囊囊,有的已收获过半,好家伙一共十一条。

  万丈深渊不敢说,几百米一定是有的。这就是开凿在悬崖峭壁上的老虎嘴。加之峡谷中朦胧霏霏的淫雨,窄窄的一尺多宽的小路上亦步亦趋,难免让人惊心动魄。许多地方还得抠着水淋淋的石头才能过去,手指尖儿僵硬得没了知觉。倘若对面来了驮队就砸喽,路窄巴得没法错过。老吴讲以前还真碰到过这事儿,双方商量着货物卸下把骡马推下去。你方一头,我方一匹,……直到可以通过为止,听着真够残酷的。

  老虎嘴平安无事,再下边的路就好走多了,很快一路大坡走下,我们到达了一座大桥桥头,这就是我日思夜想忧心忡忡怕见又想见又不能不见又非见不可的必经之处——解放大桥。这地方要是卡住不许通过,没说的,我们就只好打道回府了。

  三十年前,人民解放军某团团长宣布了军区党委“在墨脱雅鲁藏布江上架一座钢索大桥”的决定,要结束当地土人溜索漂筏的历史。

  二百五十米长,直径十公分的主钢索八根,重达几十吨,用人拉、用肩膀扛,扛过我们刚刚翻越的山、刚刚走完的路。

  有文字记载:八根主钢绳扛到了,难题又冒出来了。背进来的钢绳靠什么从北岸送到南岸?于是,一门60迫击炮架起来了,摘去了引信的弹头上牵着钢绳。手托炮弹的炮手,心在颤抖,230的跨度,……迫击炮一声巨响之后,弹头引着钢绳,准确地落在对岸。

  再往上溯,门巴人也是此法,用竹箭将引绳射过去,架藤网桥。

  我让大家在桥头休息,一个人上桥和桥当央手端冲锋枪的警卫战士交涉。把汗密兵站小徐的短信交给他,大桥虽然颤颤抖抖,但此时的我却异常的心情平和。也许是我坚定了百折不回的信念,也许是我无所谓一个人的把守,现在看来说夸张了,可当时真的就是那样。

  顺利,极其顺利。

  那名战士把我的身份证郑重还给我,立正敬礼说:“辛苦啦。”当我站在悠晃的桥中看着我们的队伍走过;当我俯视滚滚东去的江水,一种动心的暖流,搞酸了我的眼眶,几滴热泪跌落进翻卷的浪花。

  为我们背行李的老吴叫吴大成,家住在背崩乡坝子下,东邻边防营驻地,西和南是山林田野。石墙、栅栏、木房子,围出一片天地一片净土。二十几岁的门巴族媳妇,已经给老吴生了二女一男。听说我们还没吃晚饭,便撒手娃娃去忙,我们急急拦阻,她却依旧。再让老吴劝,才停了手脚。我说,太晚啦吃口剩的就行,没有就算啦。那媳妇不太好意思的样子,端出来大半锅稠稠糊糊的绿豆稀饭。

  我们盘坐在院中,一人两碗,像喝琼浆一样,吸吮出清清香香欢欢亮亮的动静,把饭锅打扫得干干净净。美食佳肴!各个交口称赞。其实这时候才算喘过口气来,尤其是我,过了雅鲁藏布江解放大桥,就是过了最后一道军戒关卡。以后不用担心阻挠了,再往下就是我们自己的工作如何做,自己的路如何走罢了。

  老吴家小院的环境很幽雅,竹林、稻禾、萤火虫飞舞,门巴媳妇在烛火中奶孩子,哼着悠悠的催眠谣。

  找到乡政府招待所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敲门时我尽量把声音和节奏搞得轻缓些,这其中夹杂着七分歉意三分怯意。如此深更半夜还来打搅,真是很难为情。

  招待所就一间北开门的房子,屋中除了一条贯通南北坑坑洼洼的大竹铺,没任何东西。从雨中进了屋里刚有了点满足,管理员又拿来棉被、热水、蜡烛,这让我们感到无比奢侈。

  铺好垫好,没怎么耽误,就都睡下,半夜无话。

  还是怪怪的,一住下天就大晴。各位累得够瞧的,太阳光已经照进屋,一个个还如同死猪一般。起得很晚,吃午饭时已是下午,米饭、炒辣子和豆角。

  华波身上开始烫热,不知是何原因。他老兄若发起烧来,这路就更加难走了。华波说裆下不舒服,就寻,便一脱到底,八只眼睛一起搜查。都看到他左大腿根儿上粘着的创可贴,他老兄那地方被蚂蟥钻了个洞,小白裤衩下半截染得鲜红。揭开创可贴看,伤口已经无所谓了,倒是那地方起了一个鸡蛋大的疙瘩,按按还挺硬,细瞧把我吓了一跳,那疙瘩往上一道红线过了肚脐眼,往下一条红线到了腿肚子,据说不管红线到了哪个“心”(脚心、心脏)都会一命呜呼。

  我们几个男人慌乱起来,四处去找乡卫生员。卫生员是乡小学校长的夫人,一个瘦高肤色微黑的门巴女人,她给华波打完针,便带我去了药房。药房很简陋,药品很零乱,各类药也不少,但实用的少,过期的多。我从中选了一点高岭用的皮肤药,也许是这里潮湿的原因,他的某些隐蔽旮旯角落起了湿疹。

  吃药的吃药,涂药的涂药,喘息抽烟,才发现香烟没了,就呼着叫着喊着,无奈,老吴他们还没送来行李,只好忍气吞声。

  这时候,大门口出现一个军官,他后边跟着一名端着冲锋枪的解放军战士,他们严肃的面孔让我感到有点紧张,难道还要检查?果然不出所料,我只好再一次把全部信、证拿出。当军官看过让我收好时,我心中略微轻松下来便说:“非常抱歉,我们的行李还在下边,没有什么招待您的,烟也抽完了。”他面带微笑告辞说:“你们休息,我呆会儿再来。”

  我们几位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算不算检查完毕?正心中忐忑,他又兴冲冲回来了,进门就扔在我们面前一条“乌江”牌香烟。我们就兴高采烈喷云吐雾乱侃起来。

  原来他是墨脱驻军的最高指挥官,杨副营长。他个子虽不高,但很精干,四十来岁,河南人。说兴奋时,他在铺下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脚步却轻得没有声息。他的话题最多的是这里的战士在艰苦环境下的默默奉献,寂寞无聊,没书读,适龄军人找不到媳妇。

  我突然想我们和战士们一起联欢一下,做一些我们力所能及的事,这应该是一个好主意,果然一拍即合,诸位伙伴和杨营长非常高兴。

  杨营长走后,我们商议都能做什么,华波可以为他们唱歌、边群为他们照相、我和高岭一个编词一个挥毫,为他们留下点儿字画……

  大家说够了,时间已经很晚,却都没睡意。突然各位的眼睛都一起睁大,紧张和恐怖趴在脸上,目光全集中在黑洞洞的北窗户。只见那里伸进一只大手在晃动摸索,然后又缩了回去,我们屏住呼吸。一会儿,大手又伸了进来,不同的是手中提着一把壶,把壶放在窗台上,手就消失了。一切都在静悄悄中进行。

  华波把壶拎到炕上来,我一摸热热乎乎,打开盖香甜甜,是一壶上好黄酒,门巴语叫“加米馐”。我们对此美酒大名早有所闻,也可以说如雷贯耳。但是我们谁也不敢喝一口,哪怕品尝一下也不敢。这正是此酒名气大的另外一个原因——门巴妇女有时在接待客人时,会在酒中下毒。毒分几种,有致病的,有致残的,有致死的。有的当时一命呜呼,有的两三个月或半年一年后发作。

  在八一镇就听桑木登讲过许多这种事情。曾有一名军人被毒死,政府派人来查,全村的妇女争先恐后,都说是自己下的毒。无奈最后把一个老太婆绳之以法了,老太太高高兴兴去了。从此她的家庭和后代,在村里受到百般照顾和尊重。

  我们越想越紧张,越想越恐怖。但我考虑要是把人家想错了呢?人家过来拿壶时发现我们一口没喝,多对不住人家,那时我们多尴尬!很快我们作出决定,把酒倒掉,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我们把酒壶又放回窗台,钻进被窝,等待着那只手把它取走。终于我们的双眼熬不住漆黑的寂静,像烛火最后闪跳阖上黑夜的目光。

  第二天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看看那壶。那壶不见了,问谁谁也不清楚。但我们一直认为,是那个胖胖的女管理员。

  五

  我们按计划去了独立营。营地在雅鲁藏布江南岸的一个山凹里,听说眼下与印度政府关系较温和,这里的驻军一减再减,营房内外一派祥和。军人们各个满面春风迎接我们,像迎接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我们准备的节目都用上了,唱歌、书画、写字、拍照片、聊天,还给那些出外执行任务未归的战士留下没开封的彩卷。

  中午,在部队的食堂,我们像胜利凯旋的士兵,受到了至高无上的犒劳。丰盛的酒菜,让我们大喜过望,这是十天来我们做梦都想的,但此时此刻我却感到手中的筷子沉重无比。红烧肉、米粉肉、红烧牛肉、道口烧鸡、东坡肘子、豆豉青鱼……除去四季豆角、佛手瓜等蔬菜外,其余都是罐头,可这些又都是靠战士们的肩膀,从那条鬼蜮之路背进来的。

  杨副营长拿来一瓶自制的脆蛇酒,一雌一雄两条活蛇塞进葡萄糖瓶子,灌上白酒封月余即可饮用,祛风湿极佳。听说这种蛇名副其实,活着掉在地上会摔成几段,脆弱得很,但也有的脆蛇在酒中可以活上半年。

  饭后,我们还没出食堂,操场上突然一阵骚乱。指导员告诉我们,从去年九月大雪封山至今,第一批运邮件的人终于到了,他们是随着你们进来的第二批山外人。我猛然想起巴桑罗布给我们讲的,五名背运信件的战士冻死在多雄拉山上的事情。指导员又告诉我,对于等待家书的战士们来说,今天的日子不亚于过年。

  他说:“在墨脱,官兵们谈论最多的是信,给他们带来最大欢乐或最大痛苦的也是信……每每一封信到手,他们至少要高兴二十天,而在二十天里,如果有什么任务你尽管吩咐,去背物资,去边境巡逻,还是施工生产,不论干什么,官兵们连眼皮都不眨。”

  “一封山,就收不到一封信,得八九个月啊!”许多战士这么跟我说。

  墨脱真像有些人形容的孤岛一般,但墨脱真的又翠竹漫山、烟云缭绕世外桃源一般;墨脱真的默默无闻偏远僻静因为她连公路都没有,但墨脱真的名扬四海:南迦巴瓦、加拉白垒、大拐弯峡谷。我越写就越想引录如下的文字:

  1962年6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158团团长鲁之东率军驻扎墨脱,在门巴村寨的木楼顶上第一次升起了五星红旗。兴教育、办学校;讲卫生、建医院;促经济、开商场;送光明、盖电站;通联系、修马道。

  70年代,开荒种地,种树养殖,减轻国家负担,调剂部队生活。

  80年代,开乱石滩种五十亩稻谷,当年收一万两千公斤。

  三十年来,这里的边防官兵巡逻一次三五天回不来,有的要半个月。然而他们不仅完成了军人的天职,还为当地百姓在生产、教育、医疗等方面做了好事无数。

  三十年来,雅鲁藏布江畔的烈士陵园埋葬着二十八位年轻的生命,他们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岁。

  和杨营长约好,由他带着我们到墨脱西部的地东哨所看望一下那里的战士。在军营食堂吃了早餐,吃到了久违的大白馒头。杨营长听说我腿脚有病,送了我一根白竹藤拐杖。他说白竹藤只在陡峭的雅鲁藏布江悬崖壁上生长,已经很少见很稀罕,别丢掉,让它好好为你服务。这柄拐杖,我一直保存到现在,挂在我的书柜边,看见它我想起的不是路,而是微笑的杨营长的脸。

  杨营长一声出发,我们又开始了长途跋涉。

  走着走着,嘴馋的华波发现路边一些伸手可及的树杈和岩石缝隙间,放有碗口粗尺来长的竹筒子,通讯员小胡说,是在山上干活的老乡的水罐,像城里人出外旅游带的矿泉水。

  华波说可以喝点吗?小胡说,随意,任何一个从此经过的人都可以喝,喝完放回原处就成。华波就取过一管,拔开玉米核塞,往嘴里倒了一口。“呦!”他说,“不是水是酒。”“对是酒,是门巴人自己酿的黄酒,他们叫‘加米馐。”杨营长接过话茬也接过酒筒喝了一口:“嗯,不错,是上等货色。”我虽然想着“放毒的加米馐”,但也喝了一大口,真不错,甜香带酸口齿生津。杨营长说,黄酒里下毒的事情现在还有,但已经是极少数人、极少数家庭。这种制毒和下毒的方法,传女不传男。她是一种糊涂的宗教观念在作怪,叫“杀人夺福”,她们认为你好,就杀掉你,让你的福在我或我的后代身上延续。

  地东哨所地理位置很重要,修建在一座矗立难攀,山顶面积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山疙瘩上。是墨脱西部边境地区的最前哨,离印度占领区不远。这哨所常年只有两个战士,有点儿像汗密兵站。但这里比汗密更艰苦的是山上没水源,所用的水靠天赐。哨所墙角有一口能站进两个人的大缸,屋顶上落下的雨水,汇合到屋檐的竹槽流入缸里。也有十天半月没雨的时候,那战士就只好下山去背。

  晚上,我们住在一户门巴人家,主人叫艾东。屋里的人很多,都坐在塘火边喝酒,我们进门搞得大伙儿一阵骚乱后再坐定,艾东拿出一瓶存放多时的上等藏白。我一碗你一碗,喝到很深的夜里。

  木地板上铺凉席,东倒西歪睡下。夜风从头前的窗户吹进来,还挺凉,我缩紧身子。

  醒来,见艾东在做饭,摆了一地的菜肴很丰富:牦牛肉、牦牛肺、炒辣子、白米饭。

  这是一户安居乐业、祥和温馨的普通百姓家庭,共十四口人,四亩水稻田,苞谷山地随便开,谁开的就是谁的。苞谷地虽然还是刀耕火种,但因为这里土质极好,产量相当可观。粮食是绝对不缺,政府还免去了他们的农业税。

  艾东向我们展示了他狩猎的弓和带剧毒的箭,我上去摸时被他拦住,看看我手上没有破伤,才允。拿起看时黑黑锋利的箭镞没觉出特别,只是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艾东说,别小看它,见血就死。

  在背崩似乎呆得时间太久了,不能上路的原因很多,要不然是行李器材潮湿未干;要不然是背夫们昨夜在村里赌钱未起;要不然是天降大雨道路泥泞;要不然是我们有病或懒惰没精神;要不然……有时住宿费都结算了,还没走成,从北京出来二十多天啦,居然还没到目的地,其实背崩乡离墨脱县城只有四十多里地,一咬牙用不了一天就到。

  还是没走成,这是一个很焦灼的字眼。明天必须走,我跟诸位说。

  下午,我去了招待所女管理员夏拉林姆家。我连着喝下五碗“加米馐”,看着夏拉林姆热情和蔼的微笑,我感到那些猜测是对美好的一种亵渎。我喊来另外三个伙伴,大家在夏拉林姆的小木屋开怀畅饮,听她唱那些我们听不懂的民谣。临走前把住宿费交齐,告诉她我们明天上路。

  从她那,我还知道了“加米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鸡爪谷酒,因为在酿造过程,必须加进当地的谷物特产——鸡爪谷。否则就不是地道的、门巴人的“加米馐”。

  傍晚,我去厕所,在屋后的木楼拐角处又碰到夏拉林姆,她什么也没说,塞给我一兜热乎乎的鸡蛋就走了。我拿回屋,一共八个鸡蛋。他仨见了高兴至极,华波一边吃一边夸,别看小得跟鸽子蛋似的,就是香。

  从背崩到墨脱县城的路,比我们之前走过的那段,真是天壤之别,大部分比较平坦而且是真的——路。

  边群把在背崩收集到的,在墨脱军民中广为流传的《墨脱行》交给我,歌词稍作删补:

  一条崎岖的小路

  一种沉默的情愫

  让岁月刻画青春的永远

  去回答亲人无言的祝福

  路啊路,路啊路,墨脱的路

  曲曲折折,反反复复

  噢——噢——

  是路塑造了你,还是你创造了路

  一条无尽的征途

  一行无言的脚步

  留下个背影给后人的眼睛

  留下个路标作人生的归宿

  路啊路,路啊路,墨脱的路

  曲曲折折,反反复复

  噢——噢——

  是路塑造了你,还是你塑造了路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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