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健康和寿数,中国现代文坛少有作家在冰心之右,像冰心这样的健康并长寿,别说一个作家文人的群落,即使天下芸芸众生,数量也有限。对冰心来说,这只是福分的一个部分。1949年以后历次政治运动几乎都是先从文艺界开刀,文坛上凡有名望之人,不被冲击者几乎没有,陷入患难似为命中注定,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身心俱遭摧残。1972年,萧珊病亡火化,在上海龙华火葬场门口,从外地劳改干校匆匆赶来奔丧的作家巴金照了一张相,此照后来放在《随想录》这本书里,那个时期文人内心的无助、忧焚和焦虑现于其间。冰心却是一个例外:所有的“运动”都和她失之交臂,遭受凌辱的滋味没有让她品尝,苦难和不幸到不了她跟前。
命运为何单独对她如此厚爱?事到如今,挖掘一下这个现象背后的成因,似乎就是不仅应该而且是颇有意趣了。
上个世纪90年代,名片在一夜之间覆盖神州大地,除了姓名和电话号码,各种各样的头衔罗列于那一小块纸板之上,把国人那膨胀的欲望和高调的心理尽情地表现出来。大概是因为被裹挟,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冰心也印制了名片。跟他人的名片相异之处在于,冰心的名片上没有任何头衔,冰心的名字后面,代替头衔的位置是一个破折号和四个简单的字:“你的朋友”。看到这样的名片,柔和平静的气韵又会胜过物欲横流的环境,让心得到平安和放松。冰心不是在贴标签,冰心也没有必要喊口号,冰心更不会在自己的头顶制造虚假的光环,写《繁星》和《春水》的时候冰心是什么心态,印制名片的时候冰心还是什么心态;写《寄小读者》的时候心态是多么柔和,现在的冰心还是多么柔和。时间改变不了冰心,和平永远在冰心的生命里唱响——没有人不是冰心的朋友。这种感觉和观念在冰心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和真实。
政治运动固然是政治运动,在具体情况下,在真实环境里,谁也不敢保证个人之间的恩怨就不掺杂其中,恐怕恩怨就是争斗的内核,被政治外皮缠裹起来,它就隐藏在里边而发挥作用。人高举自己、保护自己,就难免失去宽容,政治立场不同造成水火不容,秉性脾气相异形成怒气和敌视,甚至爱好兴趣、审美见解这些层面的不同都会造成排斥乃至于仇恨,如此,存在于人类身上的怨恨和愤怒就祸害了别人,也殃及了自己。冰心的柔和就来自于宽容。长期以来,学界对冰心的评价实不算高:一是认为她的作品缺少分量,二是觉得冰心在做人上是和事佬,逃避现实,绕开矛盾。宽容给冰心带来的人生境界,一般人实难以进入,也无法参悟,理解起来当然就吃力了,弄偏搞错也就十分容易。宽容的前提是不高举自己,不高举自己就是尊重别人。冰心愿意做每一个人的朋友,尊重别人的观念和心态已经成为她的生命。从1949年到1979年,各色人等在中国文坛粉墨登场,这些人品质如何,性情怎样,怎么表演,冰心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但是这些都不能让她心起波澜,失去平静。原因只在她把他们每一个人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看待,体贴他们的软弱,同情他们的不足,不计算人的恶。冰心知道人是有限的人,在很多情况下都身不由己……她这样想,也如此行,所以即使人人相斗,冰心也游离其外。不高举自己、视人为友、对人宽容,在冰心周围织就了一张无形的保护网,人造的厄运和灾难就接近不了她,冰心始终就是“运动”中“漏网的大鱼”。
现代作家1949年以后健在的不少,怎么冰心就成了少有的特例?根源何在?
肖凤上个世纪写了一本冰心传记。冰心的生平细节在其中多有展示。冰心生于福州,儿时随父多有迁居。父亲是一个海军军官,母亲是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冰心的父母跟大多数夫妻不一样。俗语“马勺碰锅沿”比喻两口子拌嘴之自然和经常,而冰心的父母就从没有“红过脸”。从幼年少小到长大成人,冰心感到的是,从父母之间流淌出来的温情和爱意像春天的雨水滋润着她和弟弟妹妹们的心田。至此,我们或许会想:孩子们如此有福,得益于夫妻俩文化高、有涵养。这么说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叫世间的父母只向孩子传递爱是何其不易,向孩子的心地种植仇恨却是轻而易举,父母也知道这样做是无德不义,但是却无法掌控自己,后悔和苦恼也都于事无补,新错叠加旧错。冰心的家里之所以马勺不碰锅沿,实乃因为“爱是恒久忍耐,爱不轻易发怒”,诸如此类的圣言流淌在冰心父母的血管里。如果这样的话语进入天下父母之心,向孩子传递爱并且让善果在孩子身上结出来,可能就不是困难。
冰心的父母感情深厚,却不仅归功于他们自己。19世纪某一天,美国人马礼逊在广东肇庆的街头把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国人背进他的寓所,给这个不沾亲不带故的陌生人灌汤喂药,当双泪从这个中国人的眼角流过脸庞,再湿了枕头,那无条件的爱就进到他的心里,发光照亮,成为力量。冰心的父母结成夫妻的时候,他们的生命已经具有了这种力量。结婚以后,他们按照圣训,当妻子的热爱丈夫,做丈夫的用舍己的爱,像爱护自己的身体一样去爱妻子,各自尽好本分,他们的婚姻就非化外之人所能想象。其实人的感情可靠度并不很大,时间、地点、环境,均可让信誓旦旦的爱情打起折扣,甚至走向毁灭。原因盖在人的爱是有条件的爱,具有可变性,对此人自己也无法掌控。冰心父母的婚姻被圣训上了一道“保险”,更多了圣洁感。
圣洁进入了婚姻,圣洁进入了家庭,圣洁也在孩子们身上安家。恩泽冰心父母的力量又恩及孩子们。冰心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在家庭的爱巢里,花草和树木之间有四个孩子的游戏,小溪与河流旁边任孩子们玩耍。他们没有一个因为受到压制而变为愚钝,灵性自由放飞,生命新鲜活泼却没有成为狂长发疯的野草。自由有度,爱中成长,仁爱在他们的心中,平和表现于他们的行为中。
冰心的人格就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被塑造而成。成为作家以后的冰心在她的作品里多写母爱,冰心是以抒写母爱回报这个家庭对自己的养育和塑造之恩。
爱哺育了冰心,单纯和宁静成为冰心的人生基调,也引导了她身为一个作家的创作指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我们看重散文《荷塘月色》《春》《绿》《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给朱自清奠定的地位,也就应该认可诗集《繁星》和《春水》给冰心奠定的地位。冰心的爱没有停留在高空和云端,抚慰心灵、弥合伤痕的恩膏在《寄小读者》里就像空气和流水,活真活现地弥漫于字里行间。如果不故意违心,冰心的爱是抽象的爱的结论就不至于被推导出来。
20世纪20年代的血与火想攻破冰心的宁静与和谐,给她施加压力,要她改变笔触。冰心似乎也想“迎合”一下,就做出调整,写了几篇“问题”小说,意在说明她冰心也不回避矛盾,也可表现时代苦闷。就像俗话所说的,不是谁的肉就长不到谁身上,以《斯人独憔悴》为代表的几个短篇,表现矛盾如隔靴搔痒,人物塑造又出现了概念化。许多人之所以认为冰心的创作缺乏力度,除了对《春水》《繁星》的内涵不解,再所依据的就是这几篇失败的小说。
1978年某月某日,文艺理论家周扬正在北京某大院里散步,一口唾沫带着愤怒的情绪掷地有声地落在了他的脚尖之处。这口唾沫蕴藏的意义太多了,政治运动、文场恩怨都在其中,史家可以从中挖掘出很多东西。但东西再多,都跟污秽相连。冰心与此无缘。在这里还想说的是:多亏有些人不能东山再起,如果大权重操,“气候”合适,吐唾沫的人肯定要再度倒霉。做这个假设不是出于无聊或惯性思维,实乃因为私欲长存心底,人和人的争斗就无休无止,悲剧重演在我们的历史文化里并不缺乏,劫难过去,受伤者每每抚痛喊冤。但是到底谁是谁非,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不好说清。倘若“饶恕”进入人心,吐唾沫的人心头之恨渐消,1978年出现于中国首都的不雅之举就有可能避免。遗憾就在于这只能成为一个善良的愿望,人和人的争斗层出不穷。所幸的是,因为人生有别,冰心压根就没进到里面。她走的是异路。
谦卑的人有福了,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虽然身处恶风险浪,冰心这只小舟却始终平安。冰心诚然有福。
责任编辑 章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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