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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缎夹袄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3469
刘素娥

  1

  我赶到表姨家时,表姨已经停在床上,身上的蒙头被几乎和下边的褥子贴在一起,中间就那么薄薄的一层。

  天呐!就是木乃伊,兴许比这还要厚实呢。床底下铺着几条旧被褥,男左女右地坐着几个人。有的向我点下头,有的向我招下手;有的眼上挂着泪珠,有的眼睛干干地看着忙乱的男男女女。男男女女们不停地把白布披在人们头上身上,把白纸挂在墙上树上和房子上。

  按习俗,我应该哭吊几声,可我的眼泪无论如何流不出来。

  她走了,终于走了。

  在我愣神中,已经有人给我头上蒙上一块白布,身上披上一块白布,我便白花花地往里走。表姨夫呢?

  在里屋。有人一指。

  表姨夫坐在里屋轮椅上,一双眼睛朝外看着,我走到他跟前,他没任何声色,就像看一个衣柜或者一把椅子。我帮他掖一下垂下来的围巾,他还那么看着我。兀地,我心里升起一股悲凉。我这表姨夫,不是一时糊涂一时明白么?怎么总糊涂起来?倒也不是坏事。

  我又走到表姨床前,把手伸出去,想掀开蒙头被看看她,可伸到半路,又停住。无非一具骷髅套着层薄薄的皮肤,而那骨质里连油水都没有几滴。我收回手,帮她抻了抻蒙头被。华丽的蒙头被动了一下,一圈圈的柔光水滑也随着晃了几下,有点像昭示表姨当年的韵致。

  母亲说我的表姨王小芝去见张大山时,才十八岁。一个火烧云的傍晚,表姨清秀的脸上飘着“万紫千红”的香脂味,身上穿着一件亮闪闪的月白线绨夹袄,腰身掐得极紧,显出细瘦的身材。夹袄有个小巧玲珑的戳领,领口并列着两对精致的黑色盘扣,把她白嫩的瓜子脸托得很是妖媚。母亲说她刚出门就又返回屋里,再出来,身上的黑色华达呢裤就换成了米色哔叽呢裤。可她刚又走到大门口,就又返了回去,再出来,两条长辫穗儿上就又加了一条天蓝绒线。

  正踩着缝纫机做褂子的母亲,想叫住她说句话,又没叫,觉得没准走几步就又回来呢。可她没有,她是在母亲把褂子做成才回来的。回来,就把母亲叫进小耳房:姐,我要走了,真的。

  小芝,别再瞎闹了!

  没瞎闹,你看着。

  表姨知道母亲在说什么,因为前不久她曾经说过要走了,也真正走了两天。

  对了,我这表姨是我母亲姨家姑娘,母亲姨去世时才六岁的表姨就跟了我家,母亲比她大二十来岁,对她像对自己的孩子,管得很紧。可管多紧,也不能不让人家去姑姑家啊。

  母亲是后来才听说表姨没有去姑姑家,是去找柳村的一个镶金牙的男人了。金牙是个已婚男人,手里有钱,常给人们办些难事,也常常领着花里胡哨的女人出出进进。母亲生了大气,说小芝你别回我这了,回你姑那去吧。表姨就哭了,说我姑不是老了吗?要不,我姑早让我去了。母亲生性心软,看她哭得可怜,就又让她住了下来。但她却还是成天说累死了,闷死了,牛一样干活,猪一样吃饭,哪年哪月是个头儿啊!

  母亲说:整个晃村谁都没累死闷死,谁都没觉着像牛像猪,就你。

  王小芝一撇嘴:晃村?晃村人就知道傻干活。瞧人家柳村!姐,我这辈子绝对不能修理一辈子地球。你看看,你就看看。她把一双手朝母亲一抖搂。

  母亲看一眼:不就是起了俩水泡么?

  俩水泡?你说说,这还是手吗?

  不是手,是脚?

  你看着,我非得找个工作不行,我就是去不了省城、县城,至少也得去柳村公社!

  柳村是公社所在地,是王小芝姑姑和姑奶奶村,姑奶奶已作古多年,可王小芝自打知道姑奶奶的事,就再也搁放不下了。原来,当年她太奶奶每年都要去直隶总督府给总督内眷做服饰。她太奶一双手葱白一样白,笋尖一样尖,多么柔滑的面料一经手,都能摆置得熨熨帖帖。无论是长衫坎肩还是长袍或披风袄裙,她太奶奶都做得一水儿地平展。她姑奶奶长得跟她太奶奶一样,一双手也奇巧。那年开春,她太奶进总督府做服饰时带上了她八岁的姑奶。八岁的小姑娘不但长得俊美,心性也极秀气。那次去,主要是给总督夫人做一套袄裙。总督夫人的袄裙一般作礼服穿,要格外讲究。这次要做一件夹袄两件棉袄,要紧的是袄上不但要做夹金线的花纹,还要做几镶几滚。八岁的小姑娘已能用一双纤细的小手把袢扣挽得极是精致剔透,做几镶几滚时也已经能帮上忙了。这次,她们做了三个月。最后做的活,既精巧细密又大气雅致,还不失华贵,夫人小姐们别提多喜爱了,喜爱之余,送她们不少衣裳和小零碎。其中有两件金玉缎夹袄。她太奶奶像接珍贵的瓷器,“嘘嘘”着,一双老手不停地颤抖。两件衣裳,太奶奶到终年没舍得穿过一次,只无数次地拿出来让人们鉴赏。太奶过世,把衣裳留给了姑奶,姑奶又省了一辈子,最后又到了姑姑手里。王小芝常常让姑姑拿出来看。她姑姑当然也极是珍重,每次都敛神静气双手平托。

  那次,王小芝一回来就说:姐,你知道吗?我姑奶从八岁去了总督府后,就每年去一次,一直到大清朝没了。我姑奶奶一直到过世,还记得总督府大堂屏风上的丹顶鹤、海潮和初升的太阳,那是一品大员的志儿呢。见母亲打愣,又说“志儿”就是当下人们说的标记。我姑奶说了,总督府有大堂二堂三堂四堂。夫人小姐们住在四堂,那里的人儿,个个光鲜,就跟画上下来的一样呢。王小芝一面说,一面比划,两颧绯红,泪光闪闪。母亲说从那,王小芝就变了。闹了半天,王家,跟总督府还有这么层关联呢。太奶手巧,姑奶手巧,姑姑手巧,王小芝自然也巧啊。王小芝纳的割绒鞋垫、鞋头儿、车座套,都不一般啊,无论配线、针脚,还是割绒技术,比别人都强多了。

  2

  我问母亲,那头来人了么?母亲说来什么?自打她姑没了,那头就没跟她来往过。我说就为那金玉缎夹袄么?母亲哼一声:一件破衣裳!有什么?

  母亲真是个粗糙的人,破?咱家有几件?

  王小芝的姑姑临咽气把金玉缎夹袄给了她一件。姑姑家后人不干了,说那是文物,不该给王小芝,让她交出来。可她,纵使交出房子交出地,也断不肯交出那衣裳啊。就为这,那边就跟她断了来往。我问母亲那夹袄呢?母亲一指:早没了筋骨儿,给她垫脊梁底下了。我循着一看,那薄薄的脊梁,一点都没因了这件夹袄高出分毫。母亲又说,有什么?拿着,跟命似的,穿穿不得,用用不得。谢天谢地,母亲没再说“破”。我说,怎么没用,要没那衣裳,表姨一生能活出这般风采?母亲说,风采?风采?她这辈子,光活出累了。母亲啪啪地拍两下灵床,灵床咚咚的,薄薄的尸体,也似乎颠了几下。

  母亲说的不假,表姨一生,的确够累。

  那个火烧云的傍晚,表姨去了公社收棉站。晃村离柳村三里地,那时张大山和老孟收完最后一包棉花,老孟去了茅房,张大山刚刚坐下。

  哟?就你一个人?别人呢?

  有事。

  没抬头,张大山就知道王小芝来了,因为空中飘来一股“万紫千红”的擦脸油味。

  呀!你……呀……

  怎么了?

  王小芝不说,榆叶样的眼睛低垂着,只把眼珠使劲地拱住眼角:真是的,真是的……

  张大山一低头,唔!原来他裤子前开口裂着个三角口子。张大山心里一边骂老孟,手里一边忙捂住。

  还不回家缝上去?王小芝一边把脚尖蹭着地面,一边把眼睛往上撩一下。

  ……

  怎么?没在家呀?

  ……

  又回娘家了?那,我去。

  张大山犹豫时,王小芝已经前头走了,张大山就红头涨脸起来。

  张大山没娘,这季节他就这么一条裤子,这口子必须缝上。

  王小芝走得很快,活像不是朝张大山家走,而是在朝她自己家走。本来,月色小袄子一晃一晃的,就够撩人,再加两条乌黑的大辫儿一甩一甩的,大辫儿穗儿上的天蓝绒线,如同两只蓝蝴蝶翩翩地跟在身后,还有一股“万紫千红”缭绕着呢。对了,那天还有火烧云,这一切,都融在一团粉红色的光晕里。张大山由不得看一眼,又看一眼。恰巧,那双榆叶眼,也在看他呢。哗地,两双眼睛一撞,张大山胸口就跑进了一只兔子。在他刚跨进屋门,那兔子就把他扑得靠在门板上。王小芝愣了一下,就贴了上去。“万紫千红”呼一下就把张大山呛出了一串喷嚏。喷嚏打完,王小芝就被顶在了门板上。一阵吱吱咛咛叫唤后,王小芝就哭了。哭着,就把挂着“女儿红”的裤头褪了下来。

  张大山说,小芝你?

  王小芝抽搭着说,俺得回家。

  你回家,干吗拿这?

  俺回家,得有个交待。王小芝哭得更欢了。张大山就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王小芝看着,等他扇完,又往外走。

  张大山说,你不能说,要说了,我就完了。

  俺不说,俺就完了。

  你,小芝!真的,不能说!

  这次,俺非说不行,上回说俺跟金牙走了,俺走是走了,可俺没怎么样啊?说着亮一下手里的裤头。

  最后,王小芝没说,因为张大山答应和媳妇离婚。

  前前后后,才两个月。两个月中,王小芝天天拿着裤头。激烈时,张大山还下了一跪。王小芝说大山,俺不能心软,心软了,俺就完了。俺身上已经一个多月不见了,你让俺带着没爹的孩子找谁去?张大山说好话,一再要求把孩子治了。那不行,孩子能治,可俺漏了底的身子怎么治?你是离婚,还是去蹲监牢狱?

  张大山只得死死活活地磨媳妇。也正赶上他那婚姻属于家庭包办。两个月后,女方一挥手说:离!你以为你是个宝儿呢?

  3

  有几个女人进来了,是表姨婆家人。每人一手攥着一沓烧纸,一手攥着一个手帕,进院就哭奶奶,哭婶子,哭嫂子,还有一个哭娘。我问母亲:不是小芝就两个孩子,哪又来个叫娘的?母亲努努嘴:老世间,死了女长辈,都按娘哭吊。我说:那……要是亲娘死了呢?母亲瞪我一眼,我忙住了口。母亲又说:像不像,三分样,亲表姨死了,连个哭吊声都没有,不怕人笑话!

  母亲不知从哪弄来了半罐豆油,母亲一边把豆油往表姨脚下的灯碗儿里倒,一边还皱着眉噘着嘴。灯草在灯碗儿里出溜一下,灯苗扭一下,眼看要淹死,母亲拿根小棍挑一下,灯草一扭,又浮出油面,灯苗又亮起来,一股烟熏味又弥漫开来。在母亲把手里的小棍一扔又要骂时,我才忙跪下:姨呀——

  母亲脸松缓下来,我便想收了声音。可声音刚停下,眼泪却不期而至,很快浸湿了表姨黄崭崭的缎面褥子。这时母亲又把一沓纸钱捻成扇面,扇面角一碰油灯头,火苗升腾起来,屋里的烧纸味又浓重了许多。

  见我眼泪涟涟,母亲声音也哽咽了:你表姨也忒命不济,但凡命好点,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走了。我瓮声瓮声地问母亲说什么呢?母亲说刚离开机关要歇歇了,人倒走了。我说你什么都不懂,不懂!母亲脸,立时又沉了下来,我不懂?我怎么不懂?就说那回我见她,一双脚,肿得跟馒头似的,鞋都穿不进去,还上班呢……我把手一挡,打住,算你说得对,还不行么?母亲说你这孩子,生来就爱跟我抬扛,我说东你非说西,我指狗,你非打鸡!我不理母亲,母亲这样粗俗的人,一辈子理解不了表姨的。

  那天,张大山回到收棉站时,老孟正准备回家。一见张大山,就笑。张大山问笑什么?

  你小子交桃花运了。

  还说呢,都你害的。

  我怎么害你?

  你早不上茅房,晚不上茅房,单等那时上。

  真是睁眼说瞎话,就那王小芝?今天拿不下你,明儿也得拿下你。跟我上茅房,没关系。

  可是张大山不那么看,觉得那天老孟要早告诉他裤子撕了,他也就早找人缝了,也用不着王小芝,不用,后来事情就没了。唉,张大山悔青了肠子。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他就这么悔着肠子领着王小芝找到了老孟,老孟搁不住磨缠,就领着去找自己的舅。

  他舅姓崔,在县生产公司当主任,那个年代的实权派。王小芝去时带了两件礼品,一件是喜鹊登梅的割绒车座套,一件是一把紫砂小茶壶。割绒坐套,墨黑底色,蟹青枝蔓。崔主任说这线配得太大方了。更要紧的是,紫砂茶壶崔主任更是喜欢。那年月,乡下人根本没几个认识这东西,可巧崔主任去城里串亲见过一把,是亲戚祖上传下来的,说如果卖,能买一家人三年的口粮。王小芝拿去的这把,和亲戚那把有些相似,小巧玲珑,滑润细腻,色泽深沉。主任用又厚又硬的指甲击几下,立时发出一下下清脆铿锵的声响,便知道此物不错。也因此,王小芝很快就有了工作。王小芝高兴得跳了起来,但只跳了一下,就捂着自己还没显露山水的肚子说:这工作,来得,太是时候了。

  可是,王小芝刚到公社电话室时有点不相信是真的。总感觉,像在村俱乐部里演节目。要不,怎么连话都辨别不清呢?要不,怎么为书记接通电话还要跑到窗台下去听,直到听准书记对着耳机说话才相信接通了呢?可是,就因了这,闲话,嗡地,就出来了。

  王小芝是郑书记招来的;王小芝是先和郑书记好了才来公社工作的;哎哟,这个王小芝还是个小醋坛子呢,对郑书记,盯得紧着呐!闲话,像阵阵秋风,很快传了一世界。当然也传进了县委领导耳朵里。

  那年头,这可是头等错误啊。

  郑书记不久就调到最偏远的公社。紧接着,一个小伙子就来做接线员。公开理由,是县里清临时工。

  4

  回家才好带孩子呢。张大山还挺坦然。人家那么多的单职工,都过得好着呢。

  可是王小芝的心思,却像撒出去的一把沙子,再也收不回来了。这让张大山很是担心,一遇出门,就把她送到我家。那一次,他要去保定交棉花,又把王小芝送了过来。

  清早,母亲说多睡会儿吧,天还早。王小芝像没听见,自顾自起床,自顾自洗手洗脸,还一眼一眼地看着手表,像计算着时间要往外走。可是手脸洗完了,却又不知去哪里。母亲嘀咕:才上了几天班,就跟上了半辈子似的。也是,她那一双脚,就跟有虫子咬似的,从来没有站定过。出来进去,进去出来,眼睛不时地盯着路口,然后又盯住自己的手出神。母亲则一遍遍地催我们扫地,催我们抱柴,催我们洗菜,催我们烧火,直到把满屋子催得热气扑面、饭香扑鼻时,才又催着叫表姨吃饭。可表姨还在院子里徘徊呢。最后,硬叫到桌前,却只吃几口,就又坐在小杌上。

  你手上长出花儿来了?母亲说。王小芝看着母亲。要没有长出花儿来,老盯它干吗?

  有遗传呢。王小芝一伸手。

  母亲一看,发现王小芝原本又白又细的一双手越发地白嫩。王小芝把一双手翻了几个个儿,又一根一根地捋着:我姑姑的手就这样,我姑奶的手也这样,我太奶的手更是这样。我母亲看看她,知道她正在较劲呢。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王小芝却觉得有用,她说她身上沾着灵气儿呢。

  母亲说这丫头,毛病是越来越大了。实话说,毛病是因了那一次她姑姑领着她去保定走亲戚,亲戚的上三辈人就开始在保定府做酱菜生意。生意不错,虽说皇帝没有品尝过,但总督家眷却吃着上口。两家祖上是去直隶总督府在门房候着时认识的。这一认就认出了缘分,一下就走动了几辈子。王小芝和她姑姑到这家时,这家自然已不开酱菜厂了,但还在自己一坛一坛地腌制着别有风味的酱菜。这家姑娘和王小芝姑姑年龄相仿,也谨记着早年祖上去总督府送酱菜的经历。两人越说越兴奋,越兴奋越珍重先人与总督府的缘分,王小芝姑姑便叫那姑娘去拜谒总督府。这时的总督府已经挪作政府办公要地。她们假装找人进去了一会儿。发现,里面已经依据现代人的办公需求,进行了重新布置,把总督大人办公的大屋中间加上隔山墙,打成了小屋子,放上了现代的五屉桌和铁皮柜,现代的木椅上坐着现代的男男女女。不过,毕竟院落没变,大体骨架也没变,她们经过在脑子里拆除组合,到底是结构出了总督府的大致景象。回来,又从藤条箱底翻出一本老旧的册子,蝉翼般的纸页和陈旧的墨渍味道,让她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威严与凝重,对自己祖上的殊荣,更有了独特感受。

  被挤在后面的王小芝激动得直打哆嗦。总督府啊总督府!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有大门,有仪门,然后就是大堂了。大堂就是公堂啊,何等威严,何等肃穆!威严的总督,威严的匾额,诚惶诚恐的下人。二堂是总督大人会见官员的地方。之后是三堂,总督看书和签押的地方。接下来就是四堂,也是她们最感兴趣的地方,古树沧桑,青砖铺地。姑姑说,太奶通常是在东侧下院做手工,可也常常被领着绕过回廊,经过屋檐,进四堂为夫人小姐量体裁衣。她们屏住呼吸,把脸贴住门缝,把鼻子挤得又扁又平。王小芝一点点地往前凑着,她蓦地发现,青砖地面上,分明漫溢着三寸金莲的印痕;精致的炕厢上,旧时裙裾磨擦的光华还在熠熠生辉呢。她那塑料凉鞋底似乎感到了祖上履痕的温热,纤细的手指触到墙壁时还惊出了一身的热汗。据说,有次,太奶为赶制一件总督夫人的披风,戴着老花镜缝了整整三天三宿,总督夫人一感动,令人把王小芝大爷爷安置进县衙当了钱粮差,又因为小伙子才华不俗,后来成了县衙承审的姑爷。再后来,随着这股筋脉的延展,王家亲戚朋友也便随着得了济。

  那天王小芝与姑姑回到家,就无论如何难以平静了。生生地,把心拔了起来,横竖觉得与众不同,死活不愿跟村姑们一起在大地里挥汗如雨了。

  再后来,她便常去县城,县城的百货公司、五金公司、土产公司、生产公司,以及化肥厂、印刷厂、纺织厂、丝绸厂、轧花厂,这些公司和厂,哪哪不好啊?你看人家穿的戴的,哪哪不带着商品粮的优越呢。人家那些女工们,洗得泛白的工作服,肩膀领口那样齐整,下摆罗口恰到好处地卡在臀间,走起路来一隐一现,一隐一现中,透出了说不出的风华和尊贵。再看人家那乌亮的头发兜进工作帽里,让工作帽饱满地扣在后脑勺上,几绺儿软软细细的小碎发伏在雪白的脖颈上,让脖颈更加地白皙,也让碎发更加地黑亮。

  她想起了当年总督夫人安置的那位大爷爷,可她找了七开八开,大爷爷的后人已经全部去了苏州工作。又找了两个老亲,可老亲自己的孩子还在待业呢。没办法,只能自己救自己。

  可是谁知道,自己刚刚救出了自己,怎么就又掉下去了?

  前街的小梅子那天见了她,拿眼剜她一眼就走了,那一眼的幸灾乐祸,谁看不出来啊?还有后街二旦他娘,明明知道她被下放了,还故意夸她脸白手白,说她一看就不是个做庄稼活的,问她哪天回来的?哪天回公社去上班啊?

  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张大山给儿子取了几个名。

  什么什么?大堆?大垛?大摊?你们张家可真是!不是大山就是大堆,不是大堆,就又大垛?还大摊?有个样儿,行不?

  王小芝给儿子取名张承章。张承章,王小芝的儿子,叫张承章!

  张承章长得完全像王小芝,五官细致,身子挺直,也长着一双榆叶眼,一眨一眨的,有些女孩子样,可是一副又大又高又直的鼻子,又让他具有男孩的英武。这给王小芝带来了无限希望。可是再怎么,王小芝也不能等着张承章啊。她小梅子也生了个儿子,起名叫柱子。柱子自然没有张承章好看,就像小梅子没有王小芝好看一样,可柱子比张承章壮实。小梅子常常抱着柱子在王小芝家门前过,小梅子看见她,打老远就吊着嘴角。她忍了一下,打算给小梅子说句话,可人家扭身就走,走得很快,两个屁股蛋,狠狠地翘着,恨不能上天呐。

  这让王小芝怎么受?王小芝骑上自行车就去了县城。王小芝大大方方地拐进那条油亮亮的小街,径直就进了煤建公司,三步作两步就进了经理办公室。经理姓郑,这个郑经理,就是原来柳村公社的郑书记。

  郑经理一见她,呼地,站起来,咽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我怎么你了?

  你?

  你怎么我了?

  我?

  既然我没怎么你,你也没怎么我?为什么把我下放了?他们?

  郑经理脸通红。

  你得把我弄出来,我死也不在家待了。你要不把我弄出来,我就老来。说完,扭头就走,到门口,又回头:下星期二,我还来。

  郑经理看看她,看看日历。

  下星期二,她果然来了。郑经理一见,伸手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朝她跟前一推。她上去拿过来,那是一个去印刷厂报到的通知。一股血,哗地,就从心里涌了上来:这……

  去吧。我还要出去。郑经理说着就往外走。

  她只能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可她没走多远,再一回头,郑经理早又回屋了,身子一闪,像躲瘟疫。

  在印刷厂,她的工作是站在机器旁边点印好的页子。她点得很仔细,师傅和同事对她印象都很好。但她干了不到半年就出来了。她去了县委,因为县委要开一个很大的会议。这天,县委后勤管理员去取打印材料时,材料太多,她可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当然她也知道来人是县委的管理员。她走上去说:管理员,要不,我帮你送回去吧,我正好下班。管理员当然愿意。

  她这是第一次去县委。县委就是当年的县衙啊。她有些惶恐地进了大院,又进了管理员的办公室,管理员的办公室里有个又大又厚的桌子,她猜着应该是当年县衙的旧物,旧物上放着很多纸袋子,她问:是不是这些材料都得装进这袋子里?管理员说:是啊。她说:这么多,要不,我帮你装吧。管理员说:好啊好啊,你受累了,受累了。装完,她又说:管理员,我看你实在太忙,要用得着我,我明天还可以帮你干点活,我明天正好休息。管理员说:太好了,县委眼下人手太紧。第二天又干了一天。还别说,她可真是顶了很多事呢。可是一个会议办下来,管理员的活还多的是呢。于是,管理员给印刷厂打了个招呼,让她又帮了一个星期。管理员让她写了几次小文字,诸如材料清单、会议通知、电话记录。她写得非常认真,写着写着,她就想到了总督府的文差。第一个通知,她是拿回家写的,她写了十几遍,撕了十几遍。最后一份拿给管理员一看,管理员说:小王同志,你可真有灵气儿,一点就透。她顿时一惊,感到身上的灵气唰唰地升腾。

  管理员说:真没想到你还会写材料。

  她说:我还觉得写得不好呢。

  管理员说:够好。你知道,就这县委大院,好些人没你写得好呢。

  她连忙赶着说:那,那,管理员,那你把我调到大院来写材料呗?

  管理员说:我可办不了那么大事。她就灰了脸,管理员见了,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就说:这里进人费劲大着呢。

  她说:那,你给我在别处找个也行,只要比数页子强就行。你看我天天数页子,把手指都数裂了。说着把手一伸。

  管理员看了一眼,看见手指肚上真的有些皴裂。就抓了几下头皮子,抓着抓着,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咱们有好几个公社也在找写材料的呢,要不,我把你介绍去公社吧。

  好哇!去公社也行!都哪些公社?

  管理员就说了几个公社,其中有柳村公社旁边的程村公社。

  她说:你就给我说说去程村公社吧。

  5

  张承章回来了!

  人们慌忙往外走,果然看见张承章带着媳妇儿子进来了,早有人接了他们的提包,把张承章搀住。张承章脸色乌青,嘴唇颤抖,脚下发软:妈……妈……怎么……不等我……啊……

  张承章扑到灵床上,嘴张得老大,声音却没有多少:妈……妈呀……!他仿佛嘴里太干,舌头动弹不得,又仿佛声音太深太远,一下子扯不过来。这样哭了几声,才又往起站,可他的腿又一下下地软下去,他就拿膝盖往前蹭:妈……妈……!在他刚要掀开蒙头被时,却被我的母亲拦住了:等等,等等。我扯住母亲:好容易回来了,干吗还等?母亲小声抢白说:再怎么,也得缓缓,乍一看受不了。我说:受不了?要受不了,他早就回来了。母亲说:那也不行,弄不好,会呛过去。

  这个张承章,在南方一个军工厂,研究航测仪器。在改革招生制度后的第三年,能考上大学,在小地方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王小芝着实骄傲了一把。更骄傲的是,隔了一年,她的女儿张承藩又考上了一所地质勘探中专,学校在东北,全国招生。看人家,看人家啊,人家怎么就那么地走运?当然,赞叹中,好大程度也在赞叹王小芝本人呢,因为王小芝已经到了县人大,县人大之前是县档案局,再之前就是程村公社。才几天!

  对了,应该先交待一下张承藩,这是王小芝到程村公社后怀上的,王小芝做内勤,通常叫秘书。程村公社书记当时不愿接收,但拒了两次拒不住,只好接了。但从心里拿了个硬主意,坚决不单独接触:母狗再掉腚,公狗八丈远,百事做不成。这话,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还进了王小芝耳朵。王小芝一咬牙一跺脚:王小芝不浪,就是浪,也不会朝你掉腚吧?你那,揍相!

  果然,王小芝在程村公社没有生出任何风声,一方面人家书记注着意呢,可人家王小芝也不是当年了。人家也经历了冷练三九热练三伏了,再说人家也委实看不上书记,红薯面脸,五短身材,满脸青胡茬。另外,王小芝这样的人,不定规矩是不定,一旦定了,万万不会违背的。而那规矩,除去注意和书记以及公社男人们关系外,还要求自个努力工作、天天向上呢。王小芝,什么人?骨子里沾着灵气呢!祖上能把活儿干到总督府,能在总督府长驱直入、荣及故里,王小芝还不能把活干到公社?还不能在公社占一席之地?

  王小芝上班比所有人都早,在她把办公室收拾得干净整洁、把暖壶打满水、把报纸齐整整地夹在挂板上,人们才陆续到来。当秘书的,必须要给书记送报纸、送通知、送材料、送其他。可是,王小芝有办法,书记是个里外间,外间屋门口放着一个三屉桌,王小芝就把报纸、把通知、把材料、把其他,放到三屉桌上。书记一出来,就能看见。遇有急事,敲几声桌面,书记便心领神会。这样,书记也觉得挺好,既让大家看着他们清清楚楚,又没误事。王小芝就是这时怀上张承藩的。正好是个夏季,在她腰身开始变化时,已是秋风盈怀;在她腰身发粗时,就已是寒风入骨。王小芝每天套上张大山的毛蓝大棉袄,自是显不出腰身的变化。看人家王小芝多艰苦朴素!既对领导负责,也对自己负责。如此,再加王小芝天生俏美,到进产房时,还没被几个人发觉呢。

  王小芝休假后,又去了一个毛头小伙接替内勤,小伙倒很勤快,天天窜进书记屋里,不该去时去了,该走时还不走。让书记好生不习惯。据说书记还打听王小芝哪时回来。可是,人家王小芝才没回来呢,人家生了女儿就调县档案局了,因为档案局要写档案史,而档案局只一个局长和一个科员,科员还是个半文盲的部队家属,局长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工农干部。王小芝便直接找局长。局长说我们已经找了好几个人,都不行,这是个好汉不干、赖汉干不了的差事啊。王小芝说我愿来。局长便说好啊,你的情况我知道,能够努力工作、团结同仁,主要的是能写材料。局长找了组织部两次,就把她要了过来。

  我很能理解和想象王小芝那时的心情,对这一切,必定十分珍惜。报到后,一翻阅旧时档案泛黄的卷宗,一看见柜子里静静留守着的竖版繁体小楷,又一顺着踪迹追溯,便似是听见了一代代官人威严的训示,还有听差们顺从的应答,更似乎听到了惊堂木的震响。倏地,就想起总督府,想起了三堂四堂。虽然太奶和姑奶属于那里的下等差人,但在整个柳村公社也是独一无二,就算整个县城,能有多少?而她王小芝,三下两下,就闯到县衙做文书了。当年太奶给大爷找的差事,比这,也高不到哪里吧。

  她在县城租了两间民房,是当年四大城绅之一的宋家大院的耳房,房虽小,但建得讲究,最讲究的是房子的花棂窗户,还有个放灯盏的小龛,里面糊着好看的壁纸,壁纸上印有长廊下盛装的才子佳人。她找了好几处房子,实话说,其他房比这要大,要便宜。张大山说又小又贵,她说就它了。张大山也不硬说,反正他在家也不多待,他还在柳村公社收棉站呢。愿租租吧,够你和张承章、张承……承……王小芝眉头紧锁:张承藩、张承藩,都多长时间了,还记不住。张大山就说一个闺女家,叫个什么张承藩?好听?王小芝说怎么不好听?不信,长大了,你看她喜欢张承藩还是喜欢你那张秀花?张大山说没准喜欢张秀花呢。王小芝说要那,她,就不是我闺女。结果,张承藩长大后还真的非常喜欢张承藩这个名字。当然,这是题外话。

  王小芝请了位五十岁的保姆,她上班之前来,下班之后就走。张大山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张承章、张承藩倒也不累人,再说有保姆帮忙干些活,王小芝手也利索。到张大山回到家时,孩子就都睡了,两人便说说话、干干活、做做房事。不回来时,她就看书写文章,这可是小县城女人很少做的事情。经过一段时间查阅资料、编写档案史,她还真有的说,第一篇是《档案工作之我见》。文章出来,她拿给局长一看,局长便说,哎呀,哎呀!我看写得比地区刊物上的还好呢。于是局长就给地区档案局邮了去,很快,下一期刊物就登了出来。可了得?县档案局在县简报上都没登过文章,这一下就上了地区了。局长连忙就把刊物送到了主管副书记手上,主管副书记自然又大加表扬。紧接着,王小芝又连写几篇,而且都发表在地区刊物上,有的还发在地区报纸上了。

  王小芝名气大了去了。

  6

  在张承章终于把那块蒙头被掀开时,他身子猛地挺了一下,就像是有股凉气从头顶灌到了脚底,整个身子僵得泥塑一般。他想到母亲会很瘦,但没想到竟瘦到这程度:妈!妈呀!你是我妈——呀——这次声音极大,像牛叫,把屋子和屋里人震得发抖,他自己的身心也被震开了。他趴下,就要搂住他母亲,却被我母亲先抱住了:不行,你不能这样对着她,她嘴里出来的都是阴气,你受不了!可是不说还好,一说,他反倒更往前扑。我母亲急了,朝着大伙,更朝着我:还愣着干吗?还不把他拉走?!

  我不走,我不能走……妈!张承章看你来了,还代表着张承藩呐……

  不提还好,一提张承藩,屋里立刻响起一片抽泣声,不知哪个女声突然一领头,哇地,抽泣变成了大哭。

  张承藩活脱一个王小芝翻版,而优越的家庭条件,又让她少了王小芝偶有的闪烁和卑微,机缘又让她从幼儿园时就被同园的小朋友妈妈注意上,这妈妈生心将来要娶她做儿媳。也巧,俩孩子,一起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不过,男孩一直是差生,女孩一直不出前五名。这可真是个理想的儿媳妇,不但领出去体面,还能优化后代。即将高考时,男孩母亲急了,女孩肯定要上个好大学,男孩可就难说了,母亲便给父亲说提前下手把女孩攥住,省得飞了。父亲也觉得有道理。母亲便在一次家长会上把父亲叫了去。父亲一见,说这姑娘,我见过。母亲说在哪?父亲说让我想想。正想着,王小芝来了,父亲才恍然大悟:王小芝,原来这是你女儿?王小芝说:崔主任,是你啊!你的儿子,也在这班啊?崔主任还是崔主任,但已不是生产公司的崔主任,已变成了计委的崔主任。

  之后,崔夫人便紧锣密鼓地张罗,先派计委办主任说媒,又亲自上门。要不,怎么说王小芝有时闪烁和卑微呢,按说这事应该回避,也好回避。可她不,她觉得这门婚姻,不够上上等,也够上等,崔主任不但是目前县里主要部门一把手,而且眼下正要当副县长,他儿子无论考成什么样,都会有份好工作。王小芝半推半就的态度助长了崔夫人,夫人便想法把张承藩叫到家里。可张承藩万万没想到,夫人说了一会话就有事出去了,刚出去,青春萌动的男孩儿才说了几句话就把持不住,就朝女孩跟前靠了两步,意思想挨近一点,可是刚刚挨了一步,就太过激动,把手伸了过去,想挨一下女孩的花裙子,而那时女孩正看着墙上一幅书法作品,忽地感觉手被蹭了一下,一扭头,就怔了,脸也哗地,红得如一枚樱桃,男孩狂抖了几下,就生猛地握住她的细腰,扯她花裙摆。在她死命推打下,到底还是感到了一股黏稠洒下来,她翻起来,大喊:再来,我喊人了!男孩一见她脸色煞白、双目圆睁的样子,一下就软塌了。她才趁机跑了出来。

  可是,从此张承藩却再也振作不起精神,只考上了一所地质勘探中专。体检前,张承藩不但精神萎靡,还呕吐不止,王小芝带去一查,医生说:胎儿已经三个月左右了。王小芝险些要晕过去,一追问,才知道了原由。王小芝没想到,张承藩也没想到。没有啊,只那么一点……一点……。张承藩是个安静脾气,本想吃了哑巴亏算了呢,这一下,不能了,她得找崔家说个清楚。王小芝说:不能说,绝不能!一是小县城人嘴杂不能说,再是胎儿太大了也不容说,三是张承藩对这门亲事不同意更不能说。打了牙,往肚里吞吧。

  但谁知,手术后刚刚回家几个小时,忽然大出血。当时儿子也放暑假在家,王小芝给儿子和张大山只说张承藩得了妇科病,让他们急着拉到医院时,一掀被子,整个人早已泡在血浆里,抢救都来不及了。最后,王小芝抓住女儿:张承藩啊,张承藩啊,妈满指望你和哥哥能光宗耀祖,没想到你这么小,就要走哇!张大山也抓住女儿嚎哭。张承藩已不能说话,只看着父母呼呼地流泪,同时把眼睛盯住张承章。张承章哭喊着:妹妹你要说什么?张承藩舌头动几下,半个字都没说出来。张承章说:妹妹,你说,你说呀!可是张承藩,费了好大劲,还是一字都没吐出来。最后,张承章哇哇地哭着说:妹妹,妹妹,我知道,你要让我代表你孝敬父母……。张承藩点下头。

  后来张承章却没怎么能代表妹妹,因为他的工作,不好请假,还因为他找了个不太随和的媳妇。每次回家,既要给厂里请假,又要给媳妇请假,而往往双方都能请下假又不容易。这一来,自然影响回家,这一影响,王小芝和张大山这里就冷清了。对了,还得交待一下张大山。

  张大山这些年一直在当着配角儿。王小芝本身就精明,又由于后来王小芝在县里,他在乡里,每次到家起码要在晚饭时,家里便少有他的气息。当初在收棉站,自然要给老孟当配角,人家老孟本身就比他精干,再说人家又成全了他和王小芝,还通过自己舅给小芝找了工作。再后来,老孟调到县生产公司先当副经理,又当了经理。老孟走时说以后咱还做伴。他说还能么?老孟说慢慢来。王小芝到县委档案局后,老孟就当了生产公司经理,老孟帮他找,王小芝也找。王小芝的部门虽不是好部门,但毕竟离领导近。张大山不久也调到了县生产公司。当然,在这里更加是配角儿,但张大山不嫌,张大山生来就不想当主角儿。

  当然,王小芝为他不求上进不满意,但赖狗扶不上墙。不上去,那就不扶了,家里,也得有人管啊。做饭、洗衣、接送孩子,张大山一一包下后,王小芝就更管得少了,工作上也就更加地出色了。

  和平年代,神州大地,往往文比武重要。再说,十年浩劫下来,真正能踏踏实实学会写文章的已经为数不多。这时的县城,各方面都要发展。工作情况好不好,全凭材料匠表一表。领导讲话、工作总结、上报材料、工作推广,还有上报纸、上刊物、上广播,都得要材料匠啊。一时间,县农业局要,县经贸委要,县党校要,县政协等等部门都要。在她琢磨着要跳到哪里去时,县人大也要。当然要选择县人大了,怎么也是最高权力机关啊。领导都是县委书记、县长出身,尽管“落翅的凤凰不如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体味到文字的美妙,体味到文字改变境遇的魔力。祖上显灵呢,太奶、姑奶的巧手能为总督大人的家眷服务,王小芝的巧手还不能够为县太爷们做好服务么。

  7

  县人大的花圈在灵前臊眉臊眼地放了一天多了,县人大除去一个副主任领着两个人来了一下,其余人还没露面呢。王小芝在世时和许许多多人可是都有礼的,还手把手地侍候过许多人呢。

  据说,那一年王小芝刚来,主任说王小芝咱们得写一篇有关整党的文章,突出一下对党内清理“三种人”的思考。王小芝说好吧。王小芝写好了,拿给主任看,主任只改了几个标点符号,就让发给了地区报。一周后,就登了,反响极好。紧随其后,副主任们也都提出让她写篇属名文章。有的自己写个大概,有的自己拉个大纲,有的干脆给她个题目,她就都全活成了文章。最后所有副主任文章都发了出来。这样,主任们,哪个能不把她当成一盘香饽饽呢。

  还有呢,主任一会儿要上主席台了,可身上衣服还打着硬褶呢。等等,主任,我得把衣服给你料理料理。她拿着主任衣服快步回到自己办公室。

  这个电熨斗,是前不久保定那家酱菜后人送她的,这时小城人还基本没用过这东西。她拿回来,就直接放在了办公室。张大山问干吗不拿回家?她说把衣服拿来熨,省家里电。她已经习惯不把所有事都告诉张大山了。机关里太缺少这物件了。你就看领导们从乡里带出的家属吧,整天让他们萝卜白菜、布衣麻鞋的。领导毕竟是领导啊,要上台,要接待,要座谈,要下乡。无论学生服、中式装还是中山装,都不能皱皱巴巴、窝窝囊囊啊。这不,电熨斗只走了几下,主任衣服就像刚从商店里拿出来的了。世间不光女人愿意整洁光鲜啊。你看,主任一上台,别人觉得清爽,他自己也觉得光彩。之后,自然又如法进行。副主任们场合也不少,也自然需要舒展整洁。机关人都说王小芝不但心里灵透,手里还秀巧啊。王小芝心想,你就不看看王小芝,是谁家出来的?

  王小芝能在县人大吃得开,很大程度上还在于她不但照顾主任和副主任们,还要照顾一般人呢。机关里除去她,其余都是男同志。这就好说了,男人一般都事少,加上性别效应,关系便都处得很好。平日里,人们突然有颗扣子掉了:快快快!王小芝,看看你那玻璃瓶里有没有差不多的扣子?

  有啊,有啊!

  哈,我就说准会有嘛。

  她便捣着小碎步过来缀。有时,人们忽地又发现身上哪个地方开着线呢,也忙找她。这个女人,顶着县人大半边天啊。

  人这东西,变数可真大。王小芝,先副科,后正科,中间才将将两年,就成了人大教科文卫主任。提拔的当天晚上,她把那件夹袄托出来,放到迎门橱上,把任命书展在上面,看看四下没人,先深鞠一躬,又退半步,委下身子,双手扶住左膝,行了个礼。

  不久,县委通知,紧急汛情,白龙河大堤沿岸的青壮年已经上大堤严防死守几个昼夜了,全县正科级干部都要上堤慰问。各单位车辆排着序号,一辆跟一辆,王小芝坐在一辆212吉普上。车队浩浩荡荡开上了白龙河大堤。王小芝刚下车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一群女人,还有晃村的小梅子和二旦他娘。小梅子一见王小芝,就直了眼睛。二旦他娘的头,连着甩了两下,才紧着说:小芝?你们来、来检查啊?王小芝说:哦,是。你们这是?二旦他娘说:来给,劳力送饭。从她们眼里,她明白了一个八品官在这里的分量,全县有几个?而女的,只她一份。

  之后,她更是珍重,把所有事情都做得见微知著。县委大院、政府大院、政协大院、其他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头头脑脑她都认识,下边的许多人她也认识。认识了,自然有许多走动。有病有灾、增人添口、婚丧嫁娶,都要到场。她得把路走宽点,以后事还多着呢。常说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她头发还没白呢,就送走了她的张承藩。张承藩死得屈啊,到死,那当爹和当哥的,连个真情都不知晓。想起,就钻心地疼,疼到深处,恨不得一头撞死。那年张承藩忌日,她去城外那个孤寂的小坟头上烧纸,哭得死去活来,一把一把地抓着小坟头的土,简直想一头钻进去。她几次想报复崔家,可都没有。一次在县委工作的崔家儿子去人大办事,她提前准备好了毒药想找机会投到他水杯里,可没投成。后来又有两次机会,还是没投成。再后来她明白,投毒,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再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她还不能死,她还有张承章呢。她得把张承章弄回来,得天天看着他,守着他,帮助他。

  张承章学的专业,是学校安排的,冷门。毕业分到军工厂后,她有些失落,可一转念,呼地想起了兵部尚书,很是惊心动魄。“兵部尚书”,可是李鸿章的一个头衔!

  李鸿章是在同治九年继曾国藩之后的直隶总督,先后任职达25年。是历任75位直隶总督中顶顶光耀的一位。在直隶总督中,他任职最长,经管出了直隶总督的极盛时期。当然,还有被列为“乾隆五督臣”之一的方观承。当初,她给儿子取名张承章。个中奥秘,包括张大山,她都没说过。可她怎么也得告诉张承章。没想到张承章眼睛瞪得铃铛大:啊?!原来“张承章”是这么来的!妈,妈!你怎么就想得出来啊?对了,还有“张承藩”呢?“张……承……藩”也是!天呐!妈!求你了,求求你了,别给任何人说!求你……

  她一直看儿子在许多方面都像张大山,虽然长得不错,工作不错,学问更不错,可就是身上少劲势。站在那里,不要说像个高学历的军工专家,往往就连讲究些的普通人都比不上。肩膀耷拉着,胳膊耷拉着,腰胯耷拉着,连眼睛都常常耷拉着,要紧的是精神也耷拉着。你耷拉着,可是人家支棱着呢。这是个新建单位,刚一上马就要提一批人。可是,不要说人家本科生了,连专科生,也提了,而他,就是没动静。不行,她得让儿子回来,得帮儿子。可儿子不同意,她又不想太勉强。一咬牙,再等一年吧。又一年后,还是没有起色。哎呀,看来不要说熬到个“兵部尚书”,连个科长都难。

  人挪活,树挪死。

  她先联系了县粮食局和民政局,给儿子电话上一说,儿子不说话。她就说:儿子你要不同意,咱就再联系。她又联系了县科委,那时正天天喊“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这个地方按说够重要。可儿子一接电话,还说不想回。她觉得儿子对找的工作还是不中意,于是就又联系。

  今非昔比,这可不比她自己联系工作的时候了。这时,联系工作难,联系好工作难上加难。不要说对她一个人大的科长来说是个难事,就是对人大的主任们,也不是件轻松事。再高的权力机关,也得给人家组织、人事部门说啊。不过,难要办,苦要办,抽筋扒骨还要办!

  这中间,儿子回来了一趟。当时她正联系得急迫,每天不是跑县委,就是跑政府,要不就是跑组织部和人事局。这天,儿子把母亲拦住说,妈,我跟你谈谈。她站住脚说,儿子,你说。儿子让她坐下,她一边看表一边坐下,儿子,你说吧。见儿子不说,她又说我听着呢。可是,儿子分明看着她时刻要往外走呢。儿子干咽一口,把话截在嗓子里。她便有些急,要不,等妈回来再说吧。然后把脚上的黑皮鞋换成一双棕皮鞋。可是走出去,上下打量一下,又回来,把身上的一件黑呢子外套换成了老黄色毛外套。一边换一边说马上就要下文件,又要机构改革了,一机构改革,人员就要冻结,咱的事就麻烦了。张承章也不答话,只盯着母亲的衣服。这件老黄色毛外套,配上浅咖啡裤子和棕色皮鞋,还真是大方文明。

  她去的时间不长就回来了。儿子指指沙发又说,妈,你坐下。可她拿起一沓东西又往外走,说还得出去一趟。儿子说你去哪?她说去县委组织部,一会儿就回。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她说不用,你不用,不用。

  傍晚,下起了雨,开始下得还平和,后来越下越急。张承章穿上雨衣拿把雨伞就去了县委。一进门,发现许多人都急着往外赶。打听了一下,知道组织部在最里边。他转了一圈,没有几个屋里有人,挂着常务副部长牌子的屋里亮着灯光,他想敲门,可他把手扬起来,又放下,他下意识地朝窗前走去。里面果然有母亲,母亲正对着一张桌子坐着,桌子里边坐的应该是常务副部长,两人似乎都没说话,母亲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母亲。他扭头出来,穿过大街,走出县委大院,站在一棵树下等。可他等到中雨变成大雨,大雨又变成中雨,再变成小雨,还是没等到母亲。

  母亲是深夜回来的,四下里,已经没有一丝亮光。尽管她屏住呼吸,脚尖踮得如狸猫,两只胳膊翅膀一样拍打着,还是被黑暗中的儿子看见了。儿子感觉到有股腥腻漫游过来,儿子厌恶地捂住口鼻,舌尖抵住上颚,后脑勺深深地陷进枕窝儿里,上下牙咬死在一起。

  母亲进了卧室,父亲屋里的鼾声还在响着。儿子去了一趟厕所,走过衣服架时,那股腥腻又袭了过来,他胃口一痉挛,赶紧回自己卧室,刚进屋,还是呕了出来。

  在第三天,母亲兴冲冲地告诉他时,他说:我不去。母亲以为他没听清,忙又说:儿子,县劳人局,你要去的,是县劳动人事局!他又说:不去,我不去!

  8

  张承章已经被打理成了一头牲口。这是这一带的风俗——生你养你的人不在了,你就成为天下最可怜的了。天下最可怜的,当然,是牲口。

  张承章身上穿着白麻布长衫,头上蒙着白麻布巾子,白巾子外面罩一个麻绳牛头,牛面向下垂着三条棉线,终端系一个棉花瓣,牛后脑垂着一条麻绳,曲曲弯弯如同尾巴搭到脚后跟,到了腰际,由一根麻绳横揽住,鞋面缀着一层白麻布,也搭在地上,如同蹄子。

  有人吊唁,孝子要爬出来谢孝。张承章一次次地向外爬,脑门下的棉花瓣一荡一荡的。母亲说这叫“打眼锤儿”,专门预备打眼睛。你娘死了,得低着头,拿膝盖走路,要不,棉花瓣就要一下下捶打眼睛。可是张承章却总记不住,总想看看来人是谁,棉花瓣当然要恪尽职守地捶打他。

  院子窗台下摆着供桌,上面支着亡人照片,摆着果品。吊唁人,有的是至亲,比如兄弟姐妹侄子侄女,管事的便直接报出来,这些人都是直接到灵前哭吊。有的是远亲或朋友,便有些程序化了。

  徐庄张大爷、张大娘到——

  屋里的孝男孝女先自垂头哭泣,张大娘便快步进屋伏在灵前,长声哭吊。几声后,便由女管事搀起来,女孝子原地磕个头就算了事。而重点在张大爷这边。张大爷手里端着一盘供品,供品上放着几沓纸钱。管事接了盘子,将供品摆上供桌,将纸钱点燃,这时张大爷便迈着规矩的步子走到供桌前,鞠上三躬,“喔——喔——喔——”哭吊三声。说是哭吊,其实眼里一丝雾气都没有。这时鞠躬要稳当舒展,哭吊声既要含糊又要沉重。三声毕,管事便高唤:孝子谢——

  张承章便爬出来,向着张大爷把头磕地三下,才算礼毕。张承章就是爱在这时看一眼,“打眼锤儿”也就在这时不失时机地捶打他几下。

  李庄三表叔到——

  南村二表哥到——

  县委刘管理员到——

  生产公司孟经理到——

  你说这张承章,也真不长个记性,来一次人,“打眼锤儿”打他一次,可下一次再来,还看,这不自找着挨打么?

  不过,到了这一次,却是不同了。

  孙部长到——

  孙部长穿着一件深蓝毛呢中山装,一条藏蓝华达呢裤。衣裤笔挺,身子笔挺,白发虽占了多一半,却依然整洁清爽。

  院里屋里立时寂静了下来。张承章还在跪着,身子没动,眼睛也没动,嘴唇微微抿了一下。这一抿,嘴角似是向下拉了一点。这一拉,使他面部增添了硬气,与那又大又高又直的鼻子合成一份坚毅。我扯扯母亲,可母亲重重地肘我一下,我便收住。孙部长开始鞠躬。一鞠躬,很深;二鞠躬,更深;三鞠躬,足有九十度。

  孝子谢——

  张承章又往外爬,但只两步,就停了,头却没有抬起,嘴唇抿得死紧。我又扯下母亲,可母亲不但没理我,还径直走了过去:坐一下吧?

  不了。

  走啊?

  走了。

  孙部长走了。我有些憎恶地看看母亲,然后又看我那表姨夫张大山。张大山却还那么抬着头看着门口,角度正好能看到这里。不过,那眼神依然像看一个大衣柜或者一把椅子一样。

  我明白了,明白王小芝为什么靠上孙部长了。我说。

  你个不懂事的孩子,人死都死了,还这么嚼她。不是没有办法么?母亲恶声恶气地说。

  那她,也算不保晚节。

  什么叫晚节?

  娘,你这是支持她!

  死丫头!再打我跟前提一回这事,你,就是大闺女养的!大闺女!

  我心里轰隆一下,“大闺女养的”是这一带骂人最恶毒的一句。我明白了,原来我的母亲,还有张承章,或者还有我的表姨夫,都知道王小芝和孙部长的事。张承章肯定是为这不往回调,当然也是为这不回来看他妈。

  哼,真的是呢,别说是去县粮食局、县科委、县劳动人事局,这么个去法,就是中南海,也不去啊。五尺高的汉子啊!

  其实,在开始王小芝并不着急,当了科长回来,到了县里大小也能当个科局长;当了处长回来,就可以到地区当个局长副局长,就是到县里也得当个县级干部,如果能够当个副县长副书记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可是后来不行了,人过四十天过午,王小芝四十五岁以后,就开始觉得力气单了。可是,就是再单,该做的也得做啊。原来张大山可以做,可是张大山是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虽然是个副经理,可是每次装卸货物,都要上手,在一次扛麻袋时伤了腰,而且留下了后遗症。这就麻烦了,煤气要换、米面要买、房子要修、灯线要接、窗帘要挂。没办法,王小芝便把一个表侄弄来,在县农机公司找了个临时工。表侄很机灵,把农机公司的工作和王小芝家的活都干得非常利索。王小芝着实高兴了一阵,但下一阵,就不行了。

  那天,天气还算晴朗,王小芝买菜回家时,发现家门口几米远的地方堆了一堆土,把进家的路挡了一半。她没在意,以为谁家临时用土,绕了过去。可是第二天一堆土变成了一溜土,把她进家的路挡去了多一半。一问右邻,右邻犹豫了一下,才说是左邻堆的,因为左邻说王小芝建房时没留下出行的道路,而她家每天出行的道路是左邻家的。这可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在乡间为这事打官司的多了去了。王小芝这房子是县城第一拨自建住宅。一起建房的,都是主任副主任,王小芝自然要用最差的一块地。

  要有自己的房子了,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总督府,她倒没想总督府的大堂二堂三堂和四堂,想到的只是里头的东下院和西下院。建个那样的房子不可能,可她怎么也得有点参考。最后她就建起了县城第一个单元结构的平房,有卧室、有客厅、有书房、有洗漱间。让她最得意的是书房里还上了一个花棂雕花窗户。这是她请人用两周时间做成的。造型和图案,完全仿照总督府的建造风格。搬进去时,她又找车去保定买了几件古色古香的家具,吊上了几个亚麻米色落地窗帘,加上几方或白或橘色的台布。整个屋子看上去又古朴又大方。可是,谁想到,房子还没住热乎,就出这事了。

  她连忙去找人大主任,主任说买这地皮时没这事啊,就让办公室主任去联系。房子所在地是县城东街,东街书记一听:哟!说了半天是大老洪啊?办主任请让书记帮助调停。可一连几天没有音讯。办主任再找,书记就撮了牙花子,说大老洪不但不同意把堆的一溜土拉走,还要再拉土把路完全堵死。办主任说那可不能,再怎么也是咱人大的科长啊。书记就又皱眉头:一个科长?要是你们主任,还能罩住,可这王小芝就不行了。这大老洪,怎么也算是个地头蛇呢。人大主任说实在不行出个钱吧。可是没想到,大老洪张口就要得高出实际价格的十倍。王小芝哪能出呢,也出不起啊。张大山就说这房子咱不住了,把房子卖了吧,可谁又敢买呢。这一来,人大主任不得不出面。最后好说歹说还是要了实际价值的五倍。

  王小芝下了狠心要儿子回来。张承章必须得回来,王小芝就是豁上命,也得把儿子弄回来,还得让儿子混上个一官半职。

  9

  女管事一手托着一个小纸人儿,一手拿着一支水笔,把我母亲拽到一边:这个小人儿写什么名儿?母亲说:又不能写张承藩,只能写“得靠儿”。母亲说着叹口气。女管事说:我也觉得她没有伤过男孩子,那就写“得靠儿”吧。

  我们这一带下葬前一天晚上,要烧一套车马,意思拉着亡人去阴间,而这个赶马车的首先要考虑亡人生前死去的男性晚辈。如没有,就用“得靠儿”,这是所有在阴间没有男性晚辈的人通用的赶车的。可是就在女管事刚提笔,张大山便急扯白脸地说起话来:张承承,张承承……说得还很是清楚。我忙说:姨夫,你说谁?他又说:张承承,张承承……更加清楚。因为着急,还流下一串口水。我的母亲张嘴就说不能够,不能够!母亲说着就要往外走。我急了:娘,你这是干吗?我看我姨夫像是清楚了,你让他说……。母亲一手把我搡到一边,一手把女管事拽了出去:就写“得靠儿”。没想到,这时张大山却狠狠地戳着拐杖:张承承!就……张承承!母亲咣地把门关死。张大山看着我,泪水如注:儿子,张承承……儿子……。姨夫,你是说,你有个儿子叫张承承?张大山执拗地点头。

  母亲推开门:你个疯子,老愿意拉闲篇儿!快去买一把白棉线,缝孝的没的用了。

  我身子被母亲一溜趔趄地拽着,嘴里却央求着:你让我姨夫把话说完,他自己有儿子,干吗非要用“得靠儿”。

  母亲啪地扇我一巴掌:死都死了,就别刮她脸了。

  什么叫刮她脸?

  小姑奶奶,缝孝的,还急等着用白线!

  我跑着从商店买线回来,张大山在里屋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湿着。母亲正在忙,见我进来,忙把我拽到门边: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冷一句热一句的,有些事也得让你知道了。你记住,那孩子,不是张大山的。

  哇?那,是谁的?那个孙部长的?

  疯子,心里知道就行了,别去瞎说。

  我咬死了牙关,生怕我那心,从喉咙里蹦出去。

  最后一次给张承章急着调工作的那一年,王小芝整整50岁。这次她跑得格外上劲,因为张承章终于提了科长。那些日子,她天天忙于跑调动,忙得把所有事情都忘了,在她忽地想起自己身上时,一算,已经三个月没有了。虽说已经进入更年期,不正常,但时间也太长了,又一摸,小腹明显丰盈!急着去了医院,医生一查,节育环早已不知去向:孩子已经三个月左右了。天呐!老天呐!羞死了人呐!医生,快,快做!可是张大山却死死活活不让:做?谁要做,谁就是张大山的头号仇人!岁数大怎么了?我们村好几个都是50岁生的,好着呢。张大山半辈子没做过主,这一次,非做不行!可是王小芝却坚决不听。张大山就惊天动地地折腾,最后折腾到我母亲那里。我母亲说反正张承章不想回家,索性由他去吧,要了这个小的,也能养老送终。可是王小芝坚决不答应:这张脸还要不要啊?张大山便把头往墙上撞。在我母亲硬压她时,她才说:姐,张大山再没出息,我也不能在他名下要别人的孩子啊。最终,在我母亲策划下,王小芝就答应张大山把孩子留下,其实私下吃了打胎药。蒙在鼓里的张大山,一边好生照顾着,一边还给孩子起了名——张承承!咱就叫张承承,这次爹也起个洋气名。到那孩子掉下来时,正是张大山起好名的第二天晚上。

  王小芝的脸,像霜打的菜叶子,人也明显瘦了,所有的衣服都肥大,整个人看上去少了风采,但是两只眼睛却极精神:大山,放心吧,咱们怎么也得把张承章调回来,让他和咱们在一起。张大山看着王小芝。王小芝就又说:大山,一定把他调回来,一定。张大山重重地点头。他信,这些年,王小芝说做什么都能做成什么。

  可是张承章还是不想回。王小芝先在电话里说了一天,没说动,然后上火车去了他工厂。王小芝一连住了几天,又哄又吓,又哭又闹,最后险些要下跪,张承章才同意了。可她回来后,却傻了眼,孙部长调了,从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调整去当统战部长了。显然,不好帮忙了。这年头,哪里还缺人?就是缺,也不缺当官的。张承章在那边是科长,可是县里的各部局委办的领导都满着呢,别说正职,就是副职也不好安插。最后孙部长说:要不,先去个好部门工作一段,等有机会再落实职务。王小芝把桌子一拍:什么?红口白牙说的话,说不算就不算了?

  母亲说姓孙的实在可恶,小芝要不是为儿子怎么会走这条路?当时,小芝喝下打胎药之前,捶着胸脯指着天上说:虽说从我年轻时人们就说闲话,可我除去和张大山还真的没跟别人怎么样过,只有他。我要说了瞎话,老天爷就劈死我!我母亲忙捂她嘴,可她还要说:姐呀,说来说去不是为了这个家么!姓孙的,要是办不成,我就死给他看!

  孙部长只得又去找,最后找下来了方志办当主任,可是方志办是副科级架子。据说张承章接到电话只说了一句:妈,值吗?就放了电话。王小芝举着听筒坐了一下,就又去了孙部长那。孙部长说:就这,还是挤了好几个人才成的。

  王小芝也不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他就又说了一遍,王小芝还不说什么,牙齿打着颤,慢腾腾地掏出一个保温杯和一瓶药,哗地把药片往嘴里撒,孙部长一挡,药片撒了一地。王小芝弯腰去捡,孙部长扳住她肩膀。王小芝一歪,把头朝墙撞去,孙部长抱住她,她顺势打去一记耳光。孙部长一闪身,握住她手说:小芝,你冷静些,按眼下,我只能办成这样。但凡能帮的,我还是帮你了。

  王小芝咬牙攥拳说:你?就你?帮我买煤、买面、买化肥?还买过一个煤气罐?你觉得,够?

  我知道不够,可那,不是我没能力么?我要有能力,也不至于被挪了地方啊!小芝,我知道对不起你,也知道离开那个地方就更帮不上你了,所以离开前,还是下决心给你办了件事,一件与你切身利益有关的事。

  与我?眼前,什么事还能与我切身利益有关?

  小芝,我帮你把年龄,从50改到了45了。

  啊?!帮我改岁数干吗?

  我不是想让你多工作几年,省得回家孤独?

  没办法,没办法啊。日子还要过,班还要上。45岁的王小芝,每天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早出晚归,工作上还是认真负责。时间一晃,又一晃,和她差不多的都退休了。后来的人们谁都不说什么,再说她到底是长得年轻。

  这时的张大山,就得了轻微脑血栓,人显得有些痴呆,话少,事也少。副经理也免了,在家呆着。张承章回来时,要把他接走。他说我不可能去。张承章又说了几次,他还是坚决不去。张承章就把院里的水泥地扒了,开了一片小菜园。张大山非常高兴,每天锄草浇水,干得认真无比。王小芝上班后,他就进了园子,下班回来,他再从园子里出来。园子里什么都种,什么都长得极好。王小芝给他说话,开始他还说,后来就不怎么说了。平时眼里也少了神情,只有进了菜园子,眼神才有了光彩。开始王小芝还陪陪他,可他一句话都不说,王小芝就不陪了。

  王小芝每天回家,一院子的土腥味和青庄稼味。她闻着,总有些缓不过劲儿来,像是又回到了晃村。对这味道,她一时觉得烦,一时又觉得亲。这期间,张承章又连着回来了两次,还是要把他爸接走。王小芝听出来了,每次都说接他爸,从不说接他妈,就有些明白。不过,她也不说什么。好在有表侄一家,大事小情的,也能帮上些忙。张承章也算想得周到,每次回来,都要给表侄有所表示,拜托帮忙照顾家。可是,不久,表侄下岗了,也在为生计奔波,帮忙便也成了难事。

  很快,几年过去,王小芝到了退休年龄,也回家了。可她还是每天早早起床,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后,就往外走,走一段,又没了方向,只得又往回走。这时张大山基本不说话,即使说,也大都是糊涂话。她就不跟他说了,每天出去走一下,回来后,看一下电视,电视没意思,又拿起本书,可是书上写得华华丽丽,看不进去。再拿起几本行政书籍,可是还没看几页,就觉得像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看母亲照片,心里酸。便起来去预备一天的吃喝,可是吃喝又没什么可预备的,又往外走。可是又不愿东家长西家短,就去找熟人打麻将,可是这些年她又没怎么打过,总输。每天牌桌上赢的基本都是她的钱,开始还行,后来,人们就不忍心了,她一去,都借故走人。她就又去别的牌场,别的牌场,后来也就不和她打了。大伙都认识,谁能眼睁睁地总赢一个人的钱呢。之后,她便没了去处,只得在家。张大山在菜园待着,她在屋里待着。待了一段,人们发现张大山越来越傻,她也像是傻了。话少,事也少,要紧的是她又瘦了一圈。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就是身上没力气。表侄把她送去检查,医生说身体没大事,只是免疫力低下,给了些健胃药和营养药。可她吃了,还是一天天地消瘦,表侄不得不把张承章叫了回来。

  张承章到家,先进菜园看了看他爸,张大山瞪着眼看着他。他说爸,你又在这里头呆着?张大山说:你饿么?要饿,就吃吧,好吃。手指着垄沟上的一株青草。张承章说:爸,我是承章,你儿子,你儿子回来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条香烟。张大山笑笑,接了,又指着那株青草:这东西甜,解渴。张承章又说:爸,我不能吃青草,我是你儿子。张大山又笑一下说:嗯,我是你儿子。张承章就含了泪水,把烟打开,抽出一支点着,递给他,然后擦一把眼泪,进了屋。

  王小芝听见开门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一见是儿子,半张着嘴,欠起身看着儿子,儿子也看着她。她把枕头往后拉拉,又向里掖一下,意思让儿子过来坐下,可是儿子,只过来站了一下,就坐到了大衣柜边的椅子上。她把嘴闭上,把身子躺平,把头也放在枕头上,却没放实,还支着耳朵,脖子里的青筋向上抻着,抻了有几秒钟时,才听见:去医院查查吧。

  她就把头放实了,青筋也松了下来,耳朵里嗡嗡直响,好像不是躺在枕头上,像是钻进了一只大瓦罐里。她记不起来儿子打什么时候,不叫她妈了。

  儿子硬把她装进了车里,儿子手脚很重,动作很大,很用力,有些夸张,让她想到了电影上的一句话——优待俘虏。她后来也就由着他去,也像电影里的俘虏接受检查时一样。不过,查了七开八开,还是没查出实质的病,又开了一大包药,大都是开胃健胃增加营养的。

  10

  她的身体一天天消瘦着,精神气一天天减少着。后来,儿子又带她去了高一级的医院,查得更是仔细,还是没有查出病,最后说住院观察治疗,可是治疗的方法和县医院还是差不多少。住了一段,没有大起色,只好又回了县医院。

  一晃,张承章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了。单位来电话说有事,是技术上的事,在电话里说了半天,对方还是不清楚,他就说回去一趟,安排清了再回来。

  本来,他是一大早走的,可是,到了车站,他又突然决定明天再走。在他回到家的不一会儿,孙部长就来了,一见他,孙部长眼睛闪了一下:哦?你回来了?他说:哦。

  床上的王小芝,见孙部长进来,脸上立时闪出一丝惊慌,但只一瞬。孙部长问:好些吗?王小芝“嗯”一声,表情淡然。孙部长也淡然,似乎那句问话,没什么意义,“好一些”还是“没好一些”,他心里早清楚。

  孙部长把手里一个包,递给表侄,表侄接了。张承章扫一眼,是人参和冬虫夏草。

  张承章走出来,进了菜园。张大山蹲在地上正在给豆角捉虫。爸,你跟我走,你必须跟我走。张大山说:不是你爸,我是你爷。张承章再说,张大山还是说:谁是你爸?我是你爷。

  张承章回去后,没有马上回来,他给王小芝的表侄寄来几千块钱,说单位有事一时推不开,让他多辛苦。打电话时,表侄就在王小芝身边,表侄问要不要给姑姑说句话?说着把电话给了王小芝,可她接过去后,听筒里传出了忙音。闹得表侄一脸尴尬,王小芝把电话递给表侄,闭上了眼睛。

  王小芝从那时闭上眼睛,再没睁开,甚至连眼珠都没怎么转动,一直到咽气。

  出殡前,王小芝姑姑家人们又来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沉得要滴出水的脸,突发奇想,想把表姨身下那件夹袄拿出来,还给他们,省得继续为仇了。可母亲不让,母亲又拣解气的话挖苦我一会子,我还是不听,我说:娘,要不,让表姨今晚给咱们托个梦,她肯定早就不喜欢这东西了。母亲把手指戳住我额头:你个疯子,就不能让我消停一会儿?实话给你说吧,在她咽气前,我托着衣裳问她来着,她明明朝我点头了。我说:你肯定是看错了。母亲又戳我: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别说了,不管怎么的,把她埋了,让我也歇歇心。

  我看着母亲憔悴的样子,觉得母亲这辈子也的确为王小芝累了,可我真的觉得王小芝已经不喜欢那件金玉缎夹袄了。我相信,要有灵,她定会给我托梦的。

  丧事如期办了,王小芝身下到底是垫着那件夹袄子走了。

  张承章办完丧事,就把他爸接走了。那是丧事后的第三天。我母亲说让他再去坟上一趟,把带他爸走的事告诉他妈。

  他说不用,我妈她,知道。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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