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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孝被师傅一顿毒打,逐出了师门,两年的学徒生涯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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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教徒弟总有一份复杂的心情,既怕徒弟太过蠢笨,又怕徒弟太过聪明。太蠢笨的徒弟缺心眼,太聪明的徒弟刁钻叛逆,狂妄桀骜。前者让师傅丢脸,后者使师傅难堪。
明孝入师不到半年,他的剃刀就用得有板有眼。与之相比,先入门几年的师兄就显得拙手笨脚,无论怎样勤勉用功,仍是纰漏百出,不得要领。
最让师傅气愤的是师兄害怕剃刀,只要捏着刀柄,就会脸色发白,手腕颤抖,那样子不是让他剃头,而是逼他割肉。
如此慌乱,怎么能拿捏剃刀?眼看满师在即,师傅一脸无奈,跟着徒弟着急。自己的招牌可不能砸在这徒儿手上。想想也没别的招式了,只有让他多练,久教无顽子,功多业熟。可再怎么摸索练习,他还是慌乱,隔三差五就让客人脸上挂一回彩。如若遇上皮肤松弛,皱纹密布的老人,更加心惊胆战。那沟壑纵横的脸膛,像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渊,望一眼便头晕目眩。剃刀刚挨上,客人就猛然一凛,脸上割出一道口子。口子一破,血便汩汩冒出,血一冒,他更加慌乱;一慌乱,手就抖,手一抖,又割破另一道口子……
师傅见状,双眼喷火,嘴里冒烟。暴跳如雷地伸出两根指头,戳向师兄的脑门,破口大骂:“你这头蠢猪!你这块朽木!我见过笨的,可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你老娘生给你的不是人手,是猪蹄!”
骂完徒弟,师傅还得挤出笑脸,给徒弟擦屁股,收拾残局。先低头鞠躬给客人道歉,然后再摸出云南白药,封住口子。
师傅平时教徒弟的方法都一样,徒弟刚开始不敢往客人脸上试手,只能找一些带茸毛的冬瓜、葫芦瓜,在瓜身上反复练习。练到手法纯熟,能将瓜面的茸毛干净剃去,瓜身完好,方能转移到自己身上比试。
捋起衣袖,卷起裤腿,先试剃自己身上的汗毛。汗毛像野草,剃了又长,长了又剃,反复练习,一直练到用刀自如,剃刮齐整,毛茬干净,才有机会在客人脸上试刀。
在乡间剃头虽不讲究发型花样,但对推剪掏刮要求严苛。最见功夫的是刮脸和推剪,能否把脸刮好,能否把头发推剪平整,这是评判一个剃头匠好坏的标准。
明孝刚学一年,技艺就突飞猛进,在他心里已经不能满足于师傅那点儿技艺了。可是人称胡一刀的师傅,也是个心高气傲,狂妄自负的人,他从明孝的眼里早就看出,这小子骨子里藏着漫天的傲气。这种徒弟像匹烈马,不好驾驭,要让他尊师重艺,必先杀掉那股傲气,如不及时加以驯服,小尾巴就会翘上天去。
胡一刀平时不苟言笑,授徒传艺,重仪式,讲纲常,礼数不能少,规矩不能乱。从拜师帖,到满师宴,他全按古训,说一不二。他要求徒弟们忠恕之道一以贯之,一年三节的礼,一日三餐的饭,洗脸水,洗脚水,悉心侍候,人前人后都得毕恭毕敬。
徒弟对师傅心存敬畏,满师那天,在宴席上师傅对徒弟会有一个客观的评判,他当着众位亲友,拿出事先备好的剃刀,递给徒弟。徒弟虔诚地举起双手,接过红布包裹的剃刀,举过头顶,叩首谢恩。此时鞭炮齐鸣,掌声雷动,众人起身,高举酒杯,叮叮咣咣,碰杯换盏,一干到底。
仪式完毕,徒弟打开红布,拿出锃亮的剃刀,刀身上刻有徒弟的名字,落款是师傅的名字。接过这把剃刀,就算得了真传,从此可以告别师傅,单独从业。
胡一刀传技授徒,从不马虎了事,更不随意放纵。就像熬鹰,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明孝聪明内秀,脑子灵光,师傅早就看在眼里。胡一刀是老江湖,他一生阅人无数,年轻时学过麻衣相法,利用剃须刮脸的机会,练习眼力,久之颇有长进。人为父母所生,可个体之间千差万别,有些人性子比麻石粗粝,有些人连毛孔都藏着心计。不动声色的师傅,对徒弟的内心早就一眼洞穿,他要想收拾徒弟,那自然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明孝入师一年,掏耳、洗眼、刮脸这些有高难度的技法,师傅很少让他沾边,师傅知道他聪明,不少诀窍一点就会。所以他平时故意掐头去尾,教一步,留一步,免得徒弟打师傅。
他不想让徒弟学得太过顺畅,这自有他的想法。拜师学艺,不能走捷径,如学得过分顺畅轻巧,不仅徒弟不懂得珍惜,而且还有可能反过来瞧不起师傅。认为这行里的水太浅,招式内功乏力,原来师傅也不过如此。
这天,师徒二人翻山越岭,来到李庄。穷山恶水的李庄自古轻文尚武,不论老少爷们,行为粗鲁,脾气暴躁,惹毛了二话不说,棍棒相向,拳脚侍候。
对于此地的顽劣民风,师傅事先并未透露半点风声。到了李庄,他突然说肚子拉稀,跑进茅厕,半天不见出来。汉子躺在椅子上等候,可师傅提着裤子刚出来,又哎哟哟地急着跑回茅厕,边跑边吩咐明孝,先给汉子洗头剪发,掏耳刮脸……
明孝知道师傅这是别有用心,逼他拔虎牙、闯虎穴。这成心是要让明孝难堪,让他知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在茅厕里等着看明孝笑话的师傅,却低估了明孝的心机。拜师之前,这小子对师傅的家史曾作过深入了解。他不仅知道师傅祖传三代剃头为生,还知道师公师太的不少奇闻逸事。当年师公给国民党将军王陵基剃头的那段传奇经历,更是让他再三回味,难以忘怀。
1946年,刚晋升为陆军上将的王陵基出任江西省政府主席兼省保安司令。新官上任,王司令肯定要到各地巡察一番。某日,王司令一行来到修城义宁,刚好是个大热天,王司令要理发,当地官员自然会十分慎重,必定要选一家信得过的老字号。他们领着王司令穿街过巷,直奔老胡剃头铺。老胡虽然见多识广,技艺超群,在九岭山方圆百里尽人皆知。可是从未见过如此阵势,那大兵压境的气势,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骚动,接着行人拼命奔跑,一眨眼的工夫,大街小巷就围满了荷枪实弹的哨兵。
老胡店铺前更是戒备森严,铁塔似的站着一排全副武装的警卫,枪口上立起雪亮的刺刀,老胡看着不寒而栗。特别是两个进出的巷口,有重兵扼守,分别架了一挺机枪,街上别说行人,就连鸟雀也别想飞走一只。
打前站的是县长秘书,他进店作了周密安排,随后一脸威严的王司令才踱进屋去。椅子用毛巾反复抹过了,王司令斜着身子躺了下来。
恭候一旁的老胡颤抖着手,拿出梳子、剪子,准备剪发。王司令剪的是短发,这个还好解决,但等到修脸刮面时,老胡就有点害怕了,心里害怕,手便抖得越发厉害。
怎么办?老胡磨磨蹭蹭,拖延时间。给王司令敷了两回热毛巾,打好了肥皂水,白色的泡沫糊在王司令脸上非常滑稽,可老胡迟迟不敢下手。
外面一片寂静,空气像凝固了一样,老胡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他知道,如果今天刀子上有个闪失,自己将一命呜呼,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周年。想着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妻儿,老胡内心悲凉,冷汗直冒,感觉自己与阎王爷打了照面。
警戒的哨兵像一群山鹰,翻着白眼。老胡急得大腿抽筋,拿剃刀的手仍在抖动,这个样子下刀怎么能成?他希望自己快点平静,快点安定下来。可是内心犹如逐鹿奔马,根本不听召唤。忽然老胡像有神灵相助,他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将锋利的剃刀反转过来,用刀背给王司令修面刮脸。
多日的车马劳顿,酒色应酬,王司令已经疲惫不堪。刀背轻轻滑过脸颊似有催眠效果,他本想闭目养神,可没一会儿,头一歪,就睡了过去。老胡听到王司令响亮的鼾声,那颗蹦跳不止的心才慢慢踏实下来。
睡了好一阵儿,王司令醒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睁开眼,发现头发早已剃完。于是赶紧起来,伸了个懒腰,摸一摸脸,正一正衣襟,说了声好舒服啊!然后扬长而去……
3
明孝为了掩藏自己,只能佯装慌乱。他不想让师傅知道自己掌握了掏耳刮脸的技艺,于是双手有意颤抖得厉害,拿着剃刀迟迟不敢动手。
明孝知道,自己既不能激怒李庄的汉子,更不想让师傅看他笑话。关键时刻他灵机一动,全盘复制了师公当年的技法。师傅站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既不能咒骂,更不能戳穿,气得差点口吐鲜血。
师傅心生寒意,感觉明孝这小子不简单。明孝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知道自己基本功完全到手了,离满师之时并不遥远。可拜师帖上有过约定,学期三年,那个帖子压在父亲的账本里,明孝看过很多次,他几乎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师道大矣,入门授业投一技所能,乃系温饱养家之策,历代相传,礼节隆重。今有刘明孝拜师于胡道平门下,受业学技三年。学艺期间,当知恭敬,谊同父子,身受训诲,没齿难忘。情出本心,意发肺腑,绝无反悔!空口无凭,谨据此帖,以昭郑重。
丁卯年秋月吉旦
明孝认为再跟着师傅,也无新招可学,接下来只是为他效劳出力,混迹时日罢了,为此他成了撞钟和尚,学艺再无动力。
平日师傅上户剃头的时候并不多,一个月有一半时间在家种地。明孝帮师傅砍柴挑水,锄园种菜,有时还得干家里的杂务。
每次和师傅出去剃头,他都是那一套从不更换的动作。到了乡村,走进院坝,吆喝几声,三两个高挽裤腿的汉子便一身泥水跑回来。师傅把那个掉了油漆的木盒子打开,取出一块脏兮兮的白布,围在汉子身上,拿出剪子、梳子、剃刀,开始剃头。
听到招呼,汉子们从地里陆续往院坝中赶,他们按照先后顺序排队。汉子聚拢一块,喝茶抽烟,唠嗑闲聊,或荤或素。师傅把住火候,不时插话。他走村串户,拥有谈资,把上村听来的故事,讲给下村人听;把山上人家的事,讲给山下人听。师傅利用走村串户的便利进行调剂,成为乡村流动的口头媒体,喜听稀奇的村人,对他的到来非常期待。
师傅剃头有程式,他手执人字剪,噗嚓噗嚓割草一样,粗略地剪一遍,然后再用推剪修理整齐。接下来是刮胡子,掏耳朵。
庄稼汉的胡子像鞋刷,又粗又密,直接下手会让人难受。由此要先将毛巾泡到热水里,泡一会儿,拧起热毛巾,捂住汉子的下巴。捂一阵儿,再揭开冒着热气的毛巾,待胡子变软,皮肤松弛,立即涂上一点肥皂,从盒子里抽出锋利的剃刀,在漆黑泛光的剃刀布上正反磨蹭几下,然后才开始动刀。
第一刀是试锋,顺着胡子边缘蜻蜓点水般地刮一下,然后迅速收起剃刀,接着便嘶嘶地往下削刮。刮完胡子,汉子伸手摸一摸光秃秃的下巴,再躺下掏耳朵。左一掏,右一掏,汉子脸上露出神仙般的舒坦。汉子站起来,一脸享受地说:“汉子只有三宗乐,操×、洗澡、掏耳朵!”
4
转眼明孝学满了两年。由于平时明孝善于隐藏,手艺究竟学到了什么程度,连当师傅的也并不十分清楚。为了检验一下他的手艺,师傅让明孝单独出去服务。
夏末初秋的清晨,风轻云淡,明孝提着木制的剃头盒,匆匆行走在山道上。林子里小鸟尽情歌唱,路旁小溪淙淙流淌。这是从师两年明孝第一次单独行动,走在通往王庄的路上,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第一户人家是给娃娃剃头,一帮娃娃正在不远处的一条水沟里捉泥鳅,弄得满身是泥。母亲扯着嗓门唤了几次,娃娃毫不理睬。母亲性急,踅摸过去,用手扯住娃儿的耳朵,牵小狗一样,径直扯到了明孝跟前。
娃儿侧着身,扯长的耳朵上下通红。他嘟起小嘴,翻着白眼,一脸气愤地站在明孝面前,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明孝让娃儿坐下,娃儿梗着脖子,站得笔直,偏不坐下。守在一旁的母亲,见娃儿如此犟性无礼,忍不住冲上去朝娃儿膝弯猛踢一脚,娃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地上,嘴巴张开,哇哇大哭。
气急败坏的母亲还没消停,抄起一根竹竿,扑上去,又准备开打。明孝见状赶紧劝说:“别打了!别打了!娃儿都是调皮贪玩的,还不懂事。”
明孝知道娃儿的头难剃,左摇右晃,又哭又闹的,于是事先备了几个糖果,放在兜里。眼下正是时候,他赶紧拿出一颗糖来,放到娃儿手上。娃儿看到掌心里那花花绿绿的糖果,双眼猛然一亮,立刻止住了哭泣。随即屁股一撅,飞快地爬起来,坐到了凳子上……
第二户人家是个老头,明孝知道这半死不活的老头很挑剔,头顶光秃秃的,头发玉米须一样没有几根,但他享受的就是洗刮掏剃这个过程。师傅每次给他剃头都显得神色专注,不敢有丝毫怠慢。
老头躺在木椅上,闭着眼睛。明孝有点紧张,热毛巾敷了两回,肥皂打得到边到角,可不知该从哪儿动手。老人的脸布满深皱,明孝必须顺利逾越那些沟壑,只有逾越了那些沟壑,才算闯过了这道关卡。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剃刀,屏住呼吸,尽量把手放轻,用刀锋去体现手上的温柔。老头一直闭着眼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直至最后一刀刮完,老头才睁开双眼,充满惬意地长吁了一口气,随即伸手在明孝肩上拍了拍。他口齿不清地说:“严师出高徒啊!”明孝听了心里好一阵热乎。松弛下来后,明孝摊开手掌,掌心里全是汗。
改变明孝命运的是第三户人家,这户人家是个漂亮姑娘,她要求明孝给她剪一个玉米花。明孝为难了,他种过玉米,吃过玉米,但压根就没见过玉米在头上开花。
姑娘嗔骂了一声:“小土鳖!”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彩色画册,那是她香港的表姑寄来的。翻开第一页,出现一个秀色可餐的妙龄女子,一脸媚笑,发型怪异,正像一丛炸开的爆米花。明孝凝神注目,一脸惊愕,接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对姑娘说,这个是烫发,不是剪发,用剪子如何剪得出爆米花来?!
听明孝说剪不了爆米花,姑娘的眼睛立马黯淡下去。明孝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边提起盒子,想侧身出门,准备去往下一家。
谁知姑娘毫无羞涩,她站起来,把手一伸,拦住了明孝。明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想与姑娘正面冲撞。姑娘趁势往前逼近,凶巴巴地说:“连玉米花都剪不了,你还走村串户,剃哪门子头?今天你剪也得剪,不剪也得剪!”
明孝从没见过如此刁蛮耍赖的姑娘,她软硬兼施,缠住不放,把明孝逼得无处可逃,最后只能乖乖就范。
弄得一身汗水之后,姑娘的头剪好了,虽然炸开的爆米花不太理想,但还是留下了几分神韵。姑娘知道,这小土鳖能摆弄出这么个效果,已经强人所难,很不容易了。于是姑娘一高兴,将那本风光绮丽,形态万千的画册送给了明孝。明孝没有丝毫的客气和推让,爽快笑纳。
5
明孝带回画册,他没急着去看,当然不是他不想看,而是害怕去看。他感觉那画册里藏着一股看不见的魔力,那将是《一千零一夜》里的魔瓶,一旦打开将会出现一种不可想象的东西。
整整过了一个星期,心情稍微平静了,明孝才打开画册。那一刻感觉眼前云天烂漫,金亮四射,从此他被那团亮光彻底俘虏了。
画册像一本《圣经》,它开启了明孝混沌闭塞的视野,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画册一共88页,每一页介绍一种发型,除了少数几种是青年男式的之外,其余发型全是女式。
在乡村,女人的头发一直退居幕后,从来不会与剃头匠沾边。而这本画册让女人从幕后走到了前台,让她们的头发变成一场神话,开出灿烂的花朵,长出妩媚的风韵。
人的美丽从发尖开始,明孝被画册里多姿多彩的发型迷住了。回头再看师傅已经黯然失色,土得掉渣了。祖传三代的手艺毫无变化,无非就是把头发剪短,把胡子剃光。老年削光葫芦,中年剪平头,青少年剃板寸,娃儿们剪成锅铲头,一切都是乏善可陈,毫无创意。
画册直观传神,使人蓬勃欲飞。一个人的头发有这么多的文章可做,真是不可思议。明孝忙里偷闲,背着师傅,对每一种发型都仔细琢磨,反复探究,他每天研究一种,直至88种发型全都烂熟于心。
那段日子师妹与他黏得紧。有天晚上,师妹过来串门,明孝正双手抱着画册陶醉其中。师妹见状,一把夺过画册,只翻看几页,就忍不住双眼放光,哇哇不停地惊叫。天啦!这头发太漂亮了,漂亮死了!啧啧!
一番激动之后,明孝被师妹缠住了。她指着第3页的少女飞机头,反复欣赏,喜欢至极。她要明孝给她弄出那个发型来,而且是马上动手,刻不容缓……
明孝为难了。一是那个发型过分夸张,在师妹现有的发型上有一种颠覆性的改变。万一把长发剪掉,造型失败,想恢复过来那至少也得一年半载。头发不能速生速长,这是一件比较冒险的事。二是这种发型太过扎眼,没法隐藏,师傅一眼就能看出,师傅一旦看出,肯定会干涉。
可是师妹不管这些,她平时就任性出名,在明孝面前更是无所顾忌,经常耍小公主脾气。她跟师傅一个样,认准的事没得商量。
明孝反复劝说,要师妹冷静,把事情想清楚,要弄也弄个简单一点的。可是师妹哪听得进去,她就认准了这个飞机头。
明孝抵挡不住了,他不敢得罪师妹,得罪了师妹也没好日子过,看来只能斗胆一试。
谢天谢地,这天师傅到镇上办事,与朋友共进午餐,喝高了,很晚才回来。等师傅回来,师妹的飞机头早已成型。看到师傅歪歪扭扭地走进屋,师妹报喜似的直奔过去,以为师傅会像她一样喜出望外,十分开心。
醉眼蒙眬的师傅,定了定神,发现女儿完全变了模样。他仔细瞅了一眼,确认变了,而且是头发变了,变得不男不女,像个流氓。
师傅的脸一下就黑了,眼神变得非常吓人。他伸手一把揪住女儿的头发,问这是谁干的?女儿痛得哇哇大叫,可师傅死不松手,女儿只好如实供出……
师傅放开女儿,嗷的一声,像发怒的狮子,在屋内咆哮起来。明孝见势不妙,赶紧房内躲避,可躲进房内也没一点作用,看那样子就是挖地三尺,他也会把明孝揪出来。
明孝的头发被师傅揪住了,脸上重重地挨了两掌。
师傅边打边骂:“你反天啦!骨头发痒,翅膀硬了是吧!教子教孙是积德,缺德徒弟教不得。你以为学来了绝顶功夫啊!你想在师傅面前显摆是吧?你要耻笑师傅,羞辱师傅,不会剪发型。老子今天废了你这个反骨仔,非斩断你的爪子不可。”
说完从墙角摸出一根棍子,狠狠地敲打着明孝的手指。明孝发现师傅眼露凶光,用狠劲,下恶手,几根手指快被师傅给敲断了。
十指连心,明孝痛得浑身打颤,可师傅还是不住手。明孝知道情况不对,不能再忍了,如若再不反抗,再不挣扎,说不定一气之下,那手真的就让师傅给废了……
6
赶走明孝之后,师傅的怒气仍未消除,特别是看到女儿那个飞机头,他更是忍无可忍。揪住女儿,抄起剪子,秋风扫落叶一般,女儿的头发飘落一地。从未受过委屈的小公主,被凶蛮的父亲镇住了。
剃头匠把头发看作自己的门面,人活一辈子,最贵气的就是头和脸。头要紧!这是剃头匠的职业信条。有头有脸是一个人的风光荣耀,他胡一刀剃头几十年,从不敢在别人头上随便敷衍,一梳一剪,一剃一刮,那都是尽心尽意,循着章法,守着规矩的。
可明孝这个反骨仔,天生是个逆种,如果任由他去瞎闹,去折腾,这古老的手艺迟早都会被他糟蹋。当师傅的最容不下这种毫无敬畏之心的徒弟,他必须清理门户,将这小子封杀至死。
明孝被驱逐回家,身无他物,手里只抱着那本视为圣书的画册,走火入魔。老父听说儿子被师傅逐出师门,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哆嗦,抄起棍子追打起来,非要赶儿子出去不可。母亲怕出事,拼命护住,虽没有免去一顿暴打,总算将儿子留住。
胡一刀带出了众多的徒弟,大都情深义重,从未有人被逐出师门。村里人传言,明孝是勾引师妹,被师傅逮个正着,才遭此发落。
这样的传言虽然背离了真相,但很让人信服,明孝和家人也无法解释,只能由人们去说。如此丢脸的事,在村里传开,老父亲气愤万分,痛恨犬子丢尽脸面,辱没门风。为示对其惩罚,决定让明孝在家种地。十几亩地原来请了好几个帮工,后来辞了帮工,全撂到儿子身上。风来雨去,早出晚归,明孝累得直翻白眼,老父却毫不怜惜,说这是他自找苦吃。
母亲心软,见儿子劳奔受罪,几次托人过去探听,指望师傅能尽快消气,回心转意,让明孝重入师门。可胡一刀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一辈子固执得无可救药,明孝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已把师傅的心彻底伤透。
九岭山里的剃头匠,百分之八十是他的徒子徒孙,剩余百分之二十,要么是他的同门兄弟,要么是他的同道好友。因此他在方圆百里的剃头行中,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是教父级人物。
开始明孝还想在山里找点业务,毕竟全套的剃头技艺已经掌握,差的只是个满师仪式。可是跑了不少地方,发现一个萝卜一个坑,即使是一些边边角角也早被人占据了,做业务已经没有一点指望。
接下来还有让明孝更尴尬的事情。他离开师傅已经半年有余,还没有剃过头。曾去找了好几个剃头师傅,人家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诿拒绝。
开始明孝还一头雾水,弄不清人家为何不给他剃头?往复多次,从剃头师傅欲言又止,古怪莫测的神态中,终于揣测出原因了,原来一切都是师傅搞鬼。
在所有的行当里,剃头匠是最特殊的一个行业,它不像木匠、篾匠、铁匠、弹匠、结匠、漆匠、裁缝,可以为自己效劳。这众多的手艺,唯有剃头匠与众不同,他只能为别人服务,而无法让自己享受。
拥有再高超绝妙的手艺,拥有再新颖别致的创意,也无法在自己头上炫技,只能一腔空叹。做了一辈子剃头匠,连自己的头还得请别人打理,纵有一身技艺也不能为自己发挥丁点作用。这个天然的局限,让明孝难受至极,怪不得连师傅那么自负的人也说:谁也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
千辛万苦学来了手艺,竟然全盘作废,现在对自己的头发也无能为力,没法给自己一点儿实惠。剃头匠的局限,让明孝心里空荡起来。被师傅封杀之后,明孝受尽煎熬,难道要到百里之外去请人剃头不成?明孝不服这个软,他发誓这辈子必须打破这一常规,他要自己给自己剃头!这不是异想天开,而是被逼无奈。
明孝对着镜子,在自己头上开始练习。摸索了几天他才明白,为什么剃头匠自己不能给自己剃头,这是由于视觉盲区,即使前后摆满镜子,也还是有目所不及的地方。另外镜子有左右偏差,因此自古至今,自己给自己剃头成为无法逾越的难题。
明孝铁了心要攻克这道难题,他反复寻找感觉,白天要下地劳作,只有利用晚上来练习。当时没有电灯,油灯点长了时间,父亲又要骂人。明孝干脆在黑暗中摸索,开始两年明孝头上不知受了多少伤。即使是伤痕累累,他也从没停手,反复练。从单手握剪,到左右开弓,从剃到刮,从剪到掏,转眼就是三个年头。明孝凭着他的灵巧,已经可以顺剪、反剪、倒剪,推梳刮掏了。
那段日子,明孝像个疯子,头发有时像个鸡窝,有时像蓬枯草,有时像被老鼠咬过。他在漫漫长夜中,一个人关在屋子反复练习,下雨不能出工,他就一整天不出屋门,茶不思,饭不想,发疯似的练习。
看到儿子走火入魔,母亲站在门外万分焦急,求他出来吃口饭,喝碗水,可明孝在屋内开怀大笑,毫不理会。母亲开始惊慌,跑去镇医院求助当院长的堂弟,央他快去救治儿子,说怀疑儿子精神出现错乱,任其发展,迟早会变成疯子。
明孝母亲风急火燎地请来了堂弟,堂弟在屋子里与明孝呆了大半天,走出屋来,一脸笑意。明孝母亲以为儿子无可救药了,追着堂弟探问,堂弟笑而未答,背起药箱,准备出门。堂姐拉住他非要问个究竟,堂弟只好如实相告:“不是他有病,是我们精神不正常!”
明孝母亲松开手,似懂非懂,愣在那儿,望着跨上摩托的堂弟,绝尘而去……
终于可以在自己头上推剪自如了,明孝决定出山。在出山的那一刻,明孝又看到了当初画册里闪现的那束光亮。光亮指引着他义无反顾,往前行走。他先到了长沙,然后途经株洲、衡阳、广州、佛山。一路走过,他在观察,他在思考,他在等待,他在寻找,最后抵达了造梦的深圳。
辗转到达沙头角时他已身无分文,打开背包,包内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剩一套剃头工具。那一刻,他的头上像爬满了蚂蚁,痒得厉害。长发遮掩了双眼,很不舒服,苦行多日,他必须丢掉头上的累赘,轻松一下。
当时他没有任何复杂想法,几乎是水到渠成,随手拿出包里的剃头工具,双手执剪,咔嚓咔嚓地剪起了头发。
这一举动就像是鬼使神差,他事先根本没有过谋划和设想,可是无意之中成就了一场精彩表演。这场街头表演看似随心所欲,实则铺垫数载,锤炼多时。蓄了大半年的长发,成了最好的表演道具,锃亮的剪子像一股春风,风摇摆柳,在头发上飞舞飘荡。
发丝飞扬,形如燕尾,剪如春风,翅膀咔嚓咔嚓在头顶飞旋。所过之处,枯草发芽,柳枝吐绿,花蕾绽放。眨眼之间,一个崭新的形象横空出世,一种无人见过的绝顶功夫赫然显现。
如此另类的理发招式,吸引了不少路人,很快就围上一大帮人。有一名目睹了全过程的老外,跑上前去,一把抱住明孝,大喊:“神奇!神奇!”
他要求明孝在他头上来一次表演,明孝没有犹豫,对着一头金发,梳、剃、刮、捏、拿、捶、按、掏、剪,他把剃头行里的十八般武艺轮番使出,围观者一齐喝彩,响起了热烈掌声。
只是眨眼之间的事,老外的发型摇身一变,一个标准的中国式平头送给了洋人。老外被明孝魔法师般的技艺给折服了,他迷住了明孝手上那把出神入化的剪子,拉住明孝不让离开。
7
半年后,那个老外出资给明孝在香港开了一间名为“春风剪”的美发店。开业后,美发店门庭若市,生意兴隆。顾客不仅有香港、澳门的同胞,还有来自大洋彼岸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不远万里,慕名而来,一是欣赏明孝为自己剪发的独门绝技,二是感受中国剃头技艺的神奇。
在那个老外的力推下,明孝很快就成为闻名港岛的美发师,报纸电视时常推出明孝的介绍和访谈。明孝很顺利就过上了富人生活,他娶妻生子,事业有成,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任何遗憾。
可是当分店扩张,开门授徒之后,明孝的内心却有了一些波澜和感触。他突然想起远在家乡的师傅,不知师傅过得怎样。
时光飞逝,世事更迭,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如今自己为师为父了,早年的怨恨已变成感恩和感激。这么多年来,明孝在反复思考,一个卑微的剃头匠,混迹于中西合璧的国际化都市,真正能吸引各路顾客的招式和魅力,并非那些花里胡哨的发型,而是从乡村传承下来的古老技艺。
每当戴上假发,手执剪子,表演自己给自己剪头时,明孝就有点难受。当新鲜感刺激感过去之后,内心开始麻木,这种并不实用的技巧,在反复表演后沦落成一场杂耍,甚至是一场猴戏,在别人眼里顶多是个博人一笑,过目即忘的娱乐。
阔别家乡二十余载,蛇年八月中秋,明孝终于回乡了。他从省城再到县城,从县城再到镇上。每过之处,无论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发廊发屋,一些袒胸露乳的小姐,在逼仄的门厅里往来招摇,不时向路人抛媚眼。明孝看见这些景象,恍若隔世。
回到村里,明孝急着拜见的人并非年迈的父母双亲,而是朝思暮想的师傅。
明孝见到师傅的时候,让他大吃一惊。当年那么强势硬朗的师傅,如今成了一株经霜的枯草,萎缩一团,见不到一点生机。师傅十年前就双目失明,残存的岁月没有了往日的颜色,一切都退回到史前的漆暗。
一向注重仪表的师傅,已经衣衫不整,胡子拉碴。头发又长又乱,如废弃的鸡窝。更让他惊讶的是,师傅身上竟飘出一股难闻的异味,看样子至少一两年没有剃过头,不知多久没洗过澡。
打听那些出自他门下的徒弟,一个个都消失流散,连师妹也远嫁他乡。现在一日三餐依靠堂弟送一点饭食,苟活下来。乡村已日见冷寂,日见凋敝,村头巷尾早已见不到匠人的身影。
徒弟有的外出打工,有的经商贩卖,在家的也已改弦易辙,转行他业。离师傅近点的是那个最笨拙的师兄,他也到了镇上经商,主业是杀猪卖肉。
没想到胆小如鼠的师兄,改行杀猪之后,竟变了一个人,变得目光犀利,心不颤,手不抖,再大的猪也能一刀毙命。特别是猪毛剃得干净神速,猪皮亮如蜡纸,由此他的生意也很好。
明孝给师傅带来了不少礼物,有吃的,有穿的,其中还有一套特制的剃头工具。那套工具是特别订制的,花了将近三千元,可惜师傅再也用不上了。明孝看到师傅那个剃头盒子搁在墙角下,已落满厚厚的灰尘。
明孝拿出那套特制的工具,摆在桌上,他要用这套工具完成自己一个心愿。
他从邻居家打来一盆热水,拿出自带的毛巾、爽肤水、洗发露。
明孝开始给师傅洗头,手伸到师傅头上,立马缩了回来。他没想到师傅头上竟然长满了虱子,由于瘙痒,头皮已经全被挠烂。
明孝心里好一阵难过,那些虱子好像爬在他心里,又痒又麻。他仔仔细细地给师傅洗了头,揩干水,然后让他斜着身子躺下。
师傅像孩子一样听话,任由明孝去摆弄。梳、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十八般剃头功夫,明孝一项不落,全都用上了,而且用得十分到位。
一番修剪,蓬头垢面的师傅,变得眉目清爽,深密的皱纹被清理得细微入目,一道道在脸颊上堆积,像雨后的千页岩,裸露无遗。光阴无情地改变着一切,这张曾经让明孝胆战心惊的脸,如今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强悍和威严。
明孝像抚摸婴儿,顺着头顶,顺着额角往下,轻轻揉搓,每一梳,每一剪,都带着温柔,带着绵软。师傅一言未发,他没有询问明孝是谁,明孝也没说出自己的名字。此时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们就用心来交流。
刮好脸,掏完耳,明孝再打来一盆温水,给师傅全身清洗了一遍。清洗完,盆里水变得浓墨汁一样。洗完拿出新买的衣服、裤子、袜子、鞋子,给师傅一一换上,全棉的内衣非常熨帖。
明孝再拿出从香港带来的冰皮月饼,用小刀切开,喂到师傅嘴里。师傅抱在胸前的双手突然散开,嘴唇哆嗦,喉咙内发出哽咽的声音。
明孝吓了一跳,以为师傅被月饼噎住了,赶紧扶正身子,给师傅搡颈拍背,拍了一会儿,师傅才顺过气来。明孝拿起纸巾,给师傅揩去嘴角的涎水,他听师傅的舌头轻轻啧动,脸上的肌肉上下抽拉,随即两滴晶亮的泪珠从眼角溢出。
陪了师傅一整天,直到晚上明孝才回家看望父母。刚到家,还没歇下,师傅那边的邻居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告诉明孝,师傅已经走了。
夜色如水,一轮圆月挂在天上,一溪响水从山间流出。土路布满坑洼,多年没走,有点不习惯了,明孝高一脚,低一脚,跟在邻居后面,一路踉跄,气喘吁吁。路过一片林子,四野暗淡,景色突然深沉起来,窠巢里有夜鸟在拍翅轻啼。
过了山梁,走上田埂,师傅的屋舍就在眼前。进入堂屋,灯光昏暗,明孝扑上前,喉咙酸酸的,他喊了一声师傅,声音有些发颤。
师傅真的走了,明孝拢开双手,揽住师傅的肩膀,轻轻摇晃着。师傅静静地躺在椅子上,一身新衣闪出陌生的光亮。他体态舒展,像刚刚睡过去的婴儿,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明孝低下头,想摸一摸师傅青筋暴出的手,手指触过去,发现师傅手心里握着一样硬邦邦的东西,明孝掰开他的手,出现一块红布,打开那块红布,里面竟然包着一把剃刀,剃刀有些年头了,刀刃上出现了褐黄的锈斑。明孝掌心发热,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他拿起剃刀,走近灯光,看见那狭长的刀身上,清晰地刻着“刘明孝”三个字……
8
明孝在家住了半个多月,开始启程返回香港。动身之前他又到师傅坟前烧纸上香,与师傅说了一阵儿话。回到香港明孝变得心神不宁,眼前老是出现师傅临终的画面。穿行在摩天高楼的丛林中,他更思念生养自己的山野小村,看到灯红酒绿的香港,他突然觉得异常陌生。
次年开春,雨燕飞过,柳枝冒芽。人们在王庄、李庄、赵庄的村头巷尾,看到一个身背木盒,手拿雨伞的剃头匠,他边走边喊:剃头哟!剃头!声音绵软悠长。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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