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眼睛姑娘叶佳佳看上去很忧虑,忧虑让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大眼睛里那些让人不安的东西没有遮拦地就这么流淌出来。
叶佳佳旁边站着长腿姑娘徐小余,她们穿着同样颜色的运动款校服。这校服的颜色非常诡异,介于蓝色与紫色之间,像褪了色的蓝黑墨水。她们套在褪了色的墨水颜色的校服里,仍然禁不住瑟瑟发抖,像作业本上并靠在一起的歪斜着的两行字——这讨人厌的春寒季节啊。
彼时叶佳佳正靠在操场一侧的双杠上,被一只曲奇味的甜筒冰淇淋冻得嘴唇发紫,然后她就看见了操场那一边渐渐清晰浮现出来的一张酷似古巨基的脸,继而感到后背上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在李默销声匿迹的这一个月里,叶佳佳都觉得寒冷。寒冷让她不断抱怨这个冬天为何如此没完没了。虽然她和所有女生都一样,已经脱掉了棉衣换上了单薄又软塌塌的校服,但她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实际上,她仍然觉得冷。数十天以前学校后面的州河河滩上开出的成片金黄色油菜花,也没有如往年一般带给她春天来临时的燥热感觉。然而,李默突然出现的这一秒,叶佳佳出汗了,尽管她仍然在发抖,但她真的觉得有一股骚动的暖流从脊背窜至头顶,并随即感到一种近似忧虑的东西袭击了心头。
李默的出现如同消失一般突然,这让叶佳佳从心里不安,突然降临的事情总是难以让人坦然的。叶佳佳的一生都坚信这一道理,并决绝地抵抗着任何计划外的命运。然而她又总是不那么被命运眷顾的一个,这让她抵抗意外命运的所有举动都显得荒唐而可怜兮兮。但少女叶佳佳那时还无从知道自己内心里对未知的抗拒会如何影响了命运,她只是无端地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而且在她的掌控之外。
2
叶佳佳记得,那晚的月亮圆且亮。她在跟李默告别之后走进自家楼道之前,看见自己身上亮晃晃的一片。她一开始以为是院子里的灯光,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全城停电的夜晚。然后叶佳佳抬头就看见了月亮,她觉得这圆月或许是某种幸福的预兆,带着这种念头,那夜她做了一个好梦,之所以说那是个好梦是因为梦的人物只有李默和叶佳佳。
在那个梦里,李默和叶佳佳平时回家经过的滨河路少有行人,那条绕县城而过的在那些年总是干涸的州河竟然涨起了大水,水浪涛涛,恍惚有大海的模样。这很奇怪,因为叶佳佳当时还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叶佳佳在梦里说,李默,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李默笑了。叶佳佳说你笑什么。李默说,你忘了我们一起看过大海吗?说完又鬼魅地一笑说,你还说我游泳游得好,像个水鬼。
这个梦境历经多年后在叶佳佳的弥留之际再一次被想起。她那时依然觉得那梦境真实得就像在眼前发生一样。叶佳佳被不断涌进汽车的水压迫着簇拥着,她想原来她一生都没有见过大海,她只和李默在梦里见过。
停电是突然的,当叶佳佳和李默隔着远远的距离(如他们通常那样)走到街心广场的时候,街心广场三根造型奇特如同椰子树的霓虹灯突然就熄灭了。叶佳佳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是一场突然来临的停电事故,因为熄灭的不仅仅是那三根椰子树,还有街道两旁所有房屋的灯光。
在叶佳佳的一生中,这是为数不多的能让她心存感激并坦然接受的意外之一。黯淡下来的夜色增添了一座山区小城的无趣和寂寥,叶佳佳日后甚至时常怀疑这夜经历的真实可信程度,没有灯火的县城因为太像一处与世无关的化外之地而缺乏真实感。16岁的叶佳佳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而心生恐惧,尽管她发现那些包裹了整座县城的山峰从此时此刻的角度看过去,实在面目可憎。也或许是黑暗中李默的靠近,瓦解了叶佳佳内心中本应滋生的那些属于少女时代特有的恐惧幻想。那个带着清香的少年的身体,让叶佳佳立即开始感激停电事故所带来的黑暗。她明白黑暗让他们终于可以并肩行走,让两人的距离近到足以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而不必如平时那般因为担心县城里无处不在的眼睛和嘴,而只能隔着一段不会给人落下口实的距离。
他们的眼睛终于开始适应一座停电的山城夜晚的黑暗,至少片刻之后,他们不仅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还能看见对方的样子。那晚的月光让他们的模样看起来好像都与平时不太一样。叶佳佳发现李默的咖啡色外套在月光下泛出白色的光,像那个年代的国产巧克力上面常常会浮现的一层白霜。
李默只注意到叶佳佳的嘴。这很奇怪,但凡第一眼看见叶佳佳的人,总是会留意她的大眼睛,它们太过招摇以至于往往让人忽视了其他。但黑暗却让这一切不一样。黯淡的夜色中黑眼睛反而失去了招摇的本钱,黑眼睛的退位却把叶佳佳一双倔强的嘴凸显了出来,那只嘴如同临时上场的候补演员,无论如何都有些慌乱不自然。这种不自然,借着月光,让李默发现了。李默发现叶佳佳的嘴竟然如此特别,到底哪里不一样呢,他暂时还不知道。但十年后的李默会知道,十年后,已经是一名牙科医生的李默对牙齿好坏和嘴形关系的问题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独特理论。李默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一生的命运是在注意到叶佳佳的嘴形的那个夜晚被改变的,他对叶佳佳嘴形的关注让他选择了一生的职业。
除了长了一张古巨基的脸,少年李默还擅长于说辞。他那个搞艺术的父亲曾经以为儿子的口才是源于命运对他为儿子命名的一种反讽。父亲从艺多年的修养,让他相信大巧若拙、沉默是金,他的领悟也由此成为独生子的名字,单单一个字,默。直到多年以后,带上了牙科医生的口罩,李默才窥见这种命运的神奇,他善于言辞的特长竟然以一副副一次性口罩终结于牙科症台,他说过的那些美好与诗意的话语,终于都留在口罩之后,因为它们对那些疼痛中的牙齿来说其实毫无用处。渐渐地他形成一种怪癖——对病人惜字如金,绝不多说一个字。当牙科医生李默年岁渐长,从大夫晋升为医师再晋升为主任以后,病人们之间口口相传的除了这位相貌英俊的主任其实技艺平平之外,就是他人如其名的沉默。那些传播流言的病人们如果认识少年时代的李默医生,也许会收回他们的论断,因为少年李默是那么能言善辩。
李默在那晚停电之后的片刻就立即明白了一个事实:县城漆黑一片,没有人能看见他们。他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也许可以算作天意。天意让他加快了脚步,天意让他与叶佳佳终于可以一起步行回家。叶佳佳仿佛对他的靠近早有准备。她放慢了本来就走得不快的脚步,仿佛是突然降临黑暗让她对走路一事也开始加倍小心,她试探着迈出微小的碎步,像涉水而过的初生的马驹,胆怯地寻找着每一个落脚点。月光在她身后跳动,并在她面前的路上拉出一道长长而淡淡的影子。这时有初春季节的晚风无声吹过,带来一些刺鼻的煤烟味道,地上的影子仿佛被风吹得摇晃着、摇晃着,终于还是静止了。那原本淡淡的影子突然又像被泼了墨,从脚到头开始变得颜色浓重起来——是另外一个同样淡淡的影子加入了进去,但随即又分开了。
她先跟他打招呼,她没有回头就知道他已经在自己身后。他看出来她有些紧张,紧张让她的嘴一直保持着紧绷的样子。细小的声音含混着,从那紧绷的嘴里像月光一样轻轻泄露出来,随即便又消散了。她的眼神落在李默的肩头,越过他咖啡色外套上泛出的白色月光,投向漆黑的远处。
他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他那时看着那三棵椰子树的方向,轻声说:“叶佳佳,停电了。”
这是一句无法应答的话。叶佳佳很快便发现,原来所有的陈述句都是陷阱。那个代表着终结的句号,圈住了本有可能连绵延续下去的词与字。高傲的陈述句啊,它从一诞生开始便不容更改像命运一样强硬。停电了,可是然后呢?他没有说。
叶佳佳说:“是啊,停电了。”她下意识也以陈述句回复了他。
李默好像是对自己说,“怎么会呢?”他似乎是在质疑停电一事,但听起来却好像他并不真的希望知道答案。为什么停电,他和她都不关心。
叶佳佳想来想去,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李默的“怎么会呢?”,停电就是停电,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停电,更何况他听来也并不希望知道为什么停电。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说的她,继续试探着前行像马驹一样不知该在何处落脚,他的问话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显得像一支饱满射出却无力落下的箭矢。
他只得跟随着她的节奏。两个影子在地上交错前进。
这段滨河路笔直但狭窄,一排还未发芽的小树苗只有细长的树枝坚强地摇曳在滨河路紧靠河堤的一侧。在河堤与树苗中间,隔出一条更加狭窄的步行道。平时总有行人的步行道上此时却看不见一个人,那些晚归的路人都躲进了固体一般凝重的夜色里。
她低头盯着自己交错着迈进的脚尖,一双土黄色的圆头皮鞋在月光下仿佛两只不断探出头的小动物。每走一步,小动物都会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四周的安宁让这声响笃笃笃地传得很远,像寺庙的木鱼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也听见了那土黄色的小黄鱼一般的皮鞋发出的木鱼声,那有规律的脚步声就像一种口令,令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迈步。他仿佛机械地迈着步,机械化的动作让他突然有些烦躁。
其实他们平时也会简单说几句话,多是简单的、迅速的。这是他们第一次长时间独处。这时他想该说点什么了,他也只有说点什么,才能遮盖住那让他担惊受怕的木鱼一般的脚步声。
于是他开始说学校里的一些事情。他说,叶佳佳你知道吗,那个肚子很大总是穿着有破洞的白色T恤的政治老师,还是年级组长,在学校很凶,其实在家里特别怕老婆。有一次政治老师买了一斤蒜薹,他老婆怪他买多了,他一句话不说就返回去要退掉半斤,人家不给他退,他差点跟那卖蒜薹的小贩当场吵起来。后来是地理老师分走了他的半斤蒜薹,还付了钱给他。要不他根本没法回家交代。
叶佳佳不明白李默为什么要告诉他关于政治老师买蒜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这并不是她希望听到的。失望感像一块突然击中她的巨石,她感到无比难过,她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轻快地笑出声来,像徐小余一样自如发出小公鸡一般清脆的笑声。但是叶佳佳却一点笑不出来。她支吾着,像在辩解着什么,认真地回答:“是吗?我不知道。”
李默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回答,他的目光看着路的前方,那笔直的路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漫长,前方却仿佛有火光一样的不明光亮。
他紧接着说,叶佳佳你知道吗?我们班有个瘦得像树枝一样的女生,短头发,她总是逃课,但从来不会被发现,因为她太瘦了,瘦到即使她坐在教室里也很难被老师发现,因为她可以完全被坐在前面的男生遮挡住……
他好像进入了一种状态,滔滔不绝,停不下来,他不停地说,叶佳佳你知道吗?叶佳佳你还知道吗?
他害怕停下来之后,会再度听见那遥远的木鱼声,那声音就像安放在他心头的起搏器,他完全接受它的控制。
他又说,叶佳佳你还知道吗?生物老师其实一直在练法轮功,他给我们刚讲完细胞质和细胞壁,就开始讲宇宙的能量其实都来自大法轮……
他感觉自己有些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又好像急于想要掩盖些什么。
叶佳佳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似乎依稀明白,李默的滔滔不绝仅仅是因为他害怕那折磨人的尴尬和沉默。尽管他讲的内容与叶佳佳长久以来的期盼和幻想大相径庭,但叶佳佳也仍然愿意听他讲,不管他在讲什么。
唯一的问题在于,叶佳佳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滔滔不绝。在李默的口若悬河面前,叶佳佳无言以对。而她此前从未预料到自己竟然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拙于言辞。她只有嗯嗯啊啊对李默的眉飞色舞表达简单的回应,声音小得如青草在微风中窸窣作响。这中气不足的音量让叶佳佳感到万分羞愧,她觉得自己仿佛犯了很严重的错而抬不起头来。她想,如果她肚子里也有李默那些奇闻轶事就好了,她就可以在李默讲完一个之后,也掏一个出来讲。他们可以像打扑克牌一样轮流出牌,你一个我一个,用这些风趣的小闲话点亮这个漆黑的夜晚,哪怕她对这些小闲话的内容其实完全不在意。可是她不会讲,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此时才发现原来她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贫乏无趣,她在这个风生水起的县城生活得如此隔绝封闭。她开始深深自责,当她意识到自己在语言上的劣势将是这个美好的夜晚里的唯一一处遗憾之时,自责又加重了她的紧张。她第一次遭遇到如此复杂的内心活动,含混着激动、欢乐、高兴、欣喜,紧张、自责、沮丧、茫然、无所适从的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不断紧缩的网,网住几近窒息的叶佳佳。
如果她事先能预知,在这个全城停电的夜晚之后,她再度看见李默会是在一个月之后,那么叶佳佳也许会更加努力地勉强自己,调整自己的表现。至少她还可以主动一些,再多说两句话。她一直以来都盼望着这样一个可以和李默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应该在这样的时候说些什么以及怎么说。也许她偶尔也想过,毕竟她有那么多话都曾想要亲口告诉李默,甚至在这个刚刚过去的漫长冬天里,她已经对李默说了许多话了,只是那些话李默都没有听见。那些话都讲给了叶佳佳床边海报上的古巨基。但真正面对着他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那时叶佳佳和李默其实已不陌生。他们都觉得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从血型星座、家庭住址、兴趣爱好到有几条创兴牌牛仔裤,无所不知。他们通过小县城和学校里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汇集对方的信息,就像侦察员一般敏锐。爱情中的人们都是侦察员,他们用异常发达的嗅觉、听觉、直觉无师自通地接收与他(她)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全部信息。然而他们又绝少说话,更莫说独处,疏离得如同冬季空荡荡的河滩上遗留的枯草,绝没有实质性的纠葛。他们像县城里做布朗运动的两个质子,在各自无规则的往复运动中极少交汇。
3
这是一个很小的县城,小到只有三横三竖六条路,像一个九宫格。住久了才会偶然发现散落其间的一些小巷子。在三横三竖之外,西边还有河,东边还有山。河从北向南流入嘉陵江,山从西北至东南蔓延。叶佳佳住河边,李默住山下。他们各自守着九宫格棋盘的两条边,不远也不近。
在叶佳佳对着古巨基海报诉说心事的那些夜晚,李默大多独自待在他那间因为面对大山而昼夜都显得光线暗淡的二层楼的卧室里,专注于一些别的什么事情。
如前所述,李默那个被县城人称为艺术家的父亲,无意中过早地将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带入了儿子的世界。在少年李默似懂非懂地翻看父亲藏书的无聊日子里,他莫名地对荣格的名字产生深刻印象。于是,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期,在中国西南腹地山区的夜晚,一位少年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一本名为《荣格的智慧》的书。少年其实并不能明白那些文字,他还能读下去只是因为“潜意识”“直觉”“心理分析”这样的词汇隐隐带有一种神秘而忧戚的气氛。这气氛让他上瘾。而李默所接触的其它书里都没有这样的词。
当然,他也不是把每个夜晚都用来读荣格和精神分析。多数时候他只是什么都不做,像个艺术家一样发呆,心中千言万语无处宣泄,最终都成为内心独白的腹稿。他并不知道在县城的另一头,叶佳佳正念经一样向他倾诉心事。李默隐秘的腹稿也许比叶佳佳的呢喃更为包罗万象。其实,少年李默的口才并非空穴来风——他早已在没有人的夜里提前给自己的口才写出了草稿。那时的李默还不知自己那时的状态其实统统指向一种让很多人百无聊赖的东西——孤独,一种旺盛的生命年代与封闭的生活碰撞之后产生的东西。
对荣格和孤独的专注也让他年轻的身体不知疲倦,以至于他在很小的年龄就遭遇到了失眠症的困扰。失眠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艺术而优雅,在当时的县城,失眠还被认为是一种奢侈品,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有幸拥有它,失眠仿佛一种荣耀,象征着社会等级。时日长久之后,李默以为自己找到了失眠的症结——他失眠因为他根本不累,至少他的身体不累——累了的人才不会失眠。于是夜晚的二层卧室里,少年又多了一桩乐趣:他开始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他并不需要失眠带来的毫无用处的荣耀,他只希望白天可以更加清醒一些。
在青春期的儿子挥汗如雨企图让自己因疲倦而睡去的时候,李默的父亲正在隔壁房间——他的暗房里调配药水。当时全县城的人,都还是只在逢年过节才会认真着装去海燕照相馆拍一张全家福,而李默作为艺术家的父亲已经在自己家里拥有了一间冲洗照片的暗房。暗房的窗户挂着昂贵的黑丝绒布料,用的是李默在铁路局上班的母亲的工资。布料的尺寸没计算太好,艺术家不太擅长测算,多余的黑色丝绒于是成为鸡肋,因为那不够李默的母亲做出一条半身的裙子。
虽然李默的母亲出工资买了丝绒帘子,但那填充着暧昧的红色灯火的暗房依然是李默母子的禁区,那是摄影师父亲的个人领地,“照片见光就坏了”,父亲用严重的语气将妻儿隔离在暗房之外。母亲倒是真的对父亲的暗房兴趣不大。母亲在铁路局的工作让她身上始终满溢着工人阶级的豪爽豁达气质,而对父亲这种“唧唧歪歪的小情调”不屑一顾。李默对父亲的暗房一度兴趣浓厚,他小时候也曾数次享有被父亲带进暗房的荣耀,进暗房对小时候的李默来说,是考试拿了高分时的一种奖励。父亲兴高采烈的脸在红色的灯光之下显得诡异而陌生,那些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像洗过的衣服一样成排地挂着,不明所以的图像让李默害怕,那些局部的风景、人物,不成比例的器官以及眼神惊恐的动物,让他想起电视剧《西游记》里蜘蛛精的洞穴。他对摄影因此也很难产生兴趣,他从那一刻开始就自认并没有继承父亲这一专业的天赋。长大一些的李默对父亲的暗房也逐渐失去了兴趣,而他在考试中也越来越少有拿到高分的时候。李默将卧室当成了他自己的暗房。父子两人各自躲在洞穴,如并行修炼的蜘蛛精一般均少见天日。
母亲上的是铁路局那种收入丰厚的夜班,这让她的白天有钱又有闲,两样都是她用来泡茶馆的资本。但四川老县城里的茶馆都不喝茶,主业只有一项麻将,副业视顾客需求而定,大体包括:卖米线凉皮凉面和回锅肉炒饭,也可以帮顾客买东西、交水电费甚至接送孩子。牌局太激烈的时候,老板娘还能给顾客的孩子批改作业、模仿他们家长签字。于是每到黄昏,茶馆门里门外便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小孩子,他们吃着茶馆卖的米线凉皮,挤在门口临时搭成的小桌上嘻嘻哈哈写着各自毫无关联的作业。每当天色渐暗,室外的光线不再适合书写,孩子们便会拿着各式各样的作业去给茶馆女老板检查。女老板对改作业这项副业倒是也经营得兢兢业业,天长日久下来也做到了业务熟练,到后来这些半大孩子们的课本她基本都熟,语文课熟,数学课也熟。“三角形的面积么,下学期才会学的啦!这题可以先别做。”“这课文是要默写的,你是抄写的吧,我当然可以签字啊,但老师抽查背诵我不管的哦。”
李默小学时代的学业基本都是在茶馆门口的小茶几上完成的,茶馆女老板敬职敬业为李默批改了六年家庭作业。那茶馆面对着叶佳佳所住的滨河路。滨河路的另一侧是沿着九宫格的一条边精确流过的州河。州河的那边,蔓延着一条去向不明的铁路。
在几年后的那些失眠的夜里,少年李默总是想起那些年在茶馆写作业的间隙里所见到的州河的黄昏。那些寻常的黄昏因为远处时不时嘶鸣而过的一趟趟火车而充满诗意。某次李默在小茶几上默写课文(其实是抄写),写到“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流泪的原因或许该归咎于其时正好轰隆鸣叫而过的一辆绿皮火车,那种节奏配合黄昏的色调让人变得出奇脆弱。李默呆呆地看着那西去的火车上一扇一扇掠过的窗户,竟然在心里默写(不是抄写)出了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男生李默,身处在闹市中的茶馆(四川人百年不散的麻将场子),心里却荡漾着一种或许遗传自艺术家父亲的唧唧歪歪的小情调。
无缘无故流下的眼泪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有些难为情,因为男生们普遍认同的价值观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他的心像属于别人一样,自行其是。
李默不自觉地去扯作业本的纸,想擦眼泪,他非常男子气地扯到一半的时候,却发现还是用袖子来得方便。就在李默非常女性化地用袖子擦拭泪水的时候,女生叶佳佳正顶着一朵粉红色的大蝴蝶结从茶馆门口经过。她充满同情的眼光让李默如坐针毡——人前流泪本来就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这个卷发大眼睛洋娃娃一般的女生轻蔑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啊,一个胆小的爱哭鬼。”
那瞬间李默急不可耐地想跳起来拦住她,告诉她他不是胆小鬼,他只是控制不了他的心,他的心要流泪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这不是胆小。但事实上李默并没有解释的机会(就算有机会他也未必能说清流泪与胆小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这个道理),叶佳佳那粉红色大蝴蝶结很快就消失了,混入黄昏之后逐渐浑浊起来的夜色里,像划过水面的一只无辜的鸟,不负责任地惊起无数涟漪。而不远处那静静的州河河面上,正好闪烁出银色的光。李默倍觉沮丧。
那瞬间里击中了李默的沮丧,没过多久也就消失了。但事实上,它穿越光阴引发的效应远远超过李默的想象。以至于在后来那个停电的夜晚,李默的脑海里竟然浮现的是小时候的叶佳佳那充满同情的眼神。这个九宫格一般的县城他们偶遇的机会如此之多,以至于他从来没有将她遗失过。
在茶馆外的小桌上写作业的黄昏,李默无数次地遇见叶佳佳。冬天的叶佳佳、夏天的叶佳佳,戴蝴蝶结的叶佳佳、穿连衣裙的叶佳佳,边走边吃油饼的叶佳佳、踢着路边石头的叶佳佳……无论何种叶佳佳,那卷曲的头发都在她的额头和后脖颈处非常不利落的散开,这让她变得尤为醒目。“卷毛狗,卷毛狗……”偶有男生们追着叶佳佳喊。她急羞羞地冲过去打他们,大眼睛冒着一些傻气。其实她根本追不上那些泥鳅一般的男生,虽然这个年龄的女生已经普遍比男生出落得强壮一些。她看上去又气又恼,眼里有时还噙着泪,有时候跑得太急,头上的蝴蝶结松动了,狼狈地歪斜着。
不远处,李默就坐在茶馆门口,尽量保持神情冷漠甚而略带嘲弄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不时隐隐有丝复仇的快感。“她也有今天。”但李默立即就被自己幸灾乐祸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过于早熟,以至于他已经能窥见自己性格中那残忍的一部分。这种残忍日后成为牙医李默不足道向外人的秘密:他的确对这手握钢钻、闻着血腥的职业心存迷恋。那时的李默还没有读到荣格,但他已经开始剖析自己的内心。
李默多年以后曾经对徐小余谈起这段泪流满面的年少往事。徐小余平静地说:“你特别喜欢用泪流满面四个字。”李默很惊讶,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双子座的内心除了些微残忍、原来也是这么多愁善感。“上周看电影,你也说泪流满面,还有一次你说起什么东西类似爱情的味道,然后就泪流满面,哈哈……”徐小余晃动着两条长腿,像说起菜价米价一样谈论起李默的泪流满面。
“我只有说切洋葱,才会用到泪流满面。”徐小余一脸不屑的表情让李默想起母亲,母亲在说父亲“唧唧歪歪的小情调”时用的也是这样的表情。李默突然想起,这种不屑的表情其实很常见,它经常出现在很多四川女人的脸上,这表情让她们显得泼辣、伶俐、果敢以及不好惹,这表情让男人们又爱又恨。
那一瞬间李默突然对徐小余心生感激,在他一次次试图遗忘自己那敏感柔弱的诗人本性的时候,徐小余用她的不屑一顾将这个问题化解。一言难尽的难言之隐,徐小余用一个表情,就让它不再一言难尽,也不再是难言之隐。
李默也是在这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明白了父亲与母亲——艺术家与铁路工人(具体说是客务段夜班岗位工人)——之间的爱情。毫无疑问,他相信他们之间存在真正的爱情。如果没有,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强大到让他们在这边远得犹如不在人间的县城里,一起消磨掉一生的时日。母亲在用“唧唧歪歪的小情调”嘲笑父亲的敏感脆弱之时,那一定是父亲最爱母亲的时候。不是么?不然还有什么可以把父亲从那不合时宜的“小情调”里如此轻巧的拯救出来?
在李父短暂的一生中,他用了绝大多数时间来封闭自己,母亲是他与这个世界相联系的唯一渠道,父亲只信任这唯一一条渠道。尽管父亲一度出现过细微的外遇迹象。县文联聘请来打扫和做勤杂的临时工酷爱摄影。那个扎马尾穿带小花裙子的年轻姑娘对父亲这位县城里名气最大的艺术家格外倾慕。她郑重地请求父亲为她拍摄照片,坦诚而无邪的目光中透露出爱情中的女人才会拥有的那种妩媚。父亲或许轻微地动过心,他带她去采风拍照片。但最终父亲还是如蛇一般矫捷又迅速地退回了自己的洞穴。胆小和孤独让他无比惧怕生活中新生的变化,他害怕生活会像冲洗照片的药水一样发生一系列让他无法控制的化学变化。他请求李默母亲的责骂,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但他蠢蠢欲动的内心的确非常渴望在母亲不屑一顾的骂声中获得平静。但母亲却对父亲自以为的动情不屑一顾,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的经济地位决定了她的无可取代。母亲和父亲的思维完全不一致。
而叶佳佳就没有这种不屑一顾的洒脱。她的大眼睛里有各种沉重的忧虑,却就是没有这样的不屑一顾。那个停电的晚上,叶佳佳依然显得忧虑。多年以后,李默才觉得那还是一个极为美好的夜晚。而当时,那真是让李默觉得糟糕。叶佳佳并未表现出李默期待中的兴奋,她甚至看上去就像快要窒息了。叶佳佳的脸上明显写着比忧虑更加复杂的情绪,她那形状有些奇怪的嘴,甚至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讲过,而只是嗯嗯啊啊地表示出极为简洁的回应。她怎么会长了这样的一张嘴呢?
在李默一边口若悬河地讲述那些与他和她都没什么关系的人的轶事时,他的心里其实也万分懊恼地在斟酌,是否应该立即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但是他无能为力,除了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他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无奈地承认,原来这世上男女之间,其实总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的距离,哪怕他们站在一起,也始终难以交流。父亲和母亲、他和叶佳佳,不都如此么?
有那么一瞬间,李默差一点就要脱口说出当年被叶佳佳看见流泪的往事。但话到嘴边,叶佳佳那紧绷的神情再一次成功化解了李默的勇气。李默的一生都无法向叶佳佳揭示这样一个事实:他被她鄙夷的眼神困扰过。他曾经想要澄清自己,表明自己并不胆小,后来他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那太困难。他少年的勇猛和信心,总是一次次在叶佳佳的一个神情里,全部坍塌溃不成形。
他后来回想,才觉得当时自己可能是爱上她了。
李默和叶佳佳一样清楚,这个独处的夜晚是如此来之不易,如果不是意外停电带来的黑暗作为保护,他们永远无法在县城的道路上这样紧密地并肩而行。李默太过珍视这个夜晚的时光,他太想给叶佳佳留下一个良好印象。他也曾幻想过很多次可以和叶佳佳长时间的独处,但那也仅仅是幻想,平凡的生活极少发生意外。当幻想竟然成真的时刻,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们生活在九宫格一般的县城里,就像挣扎在迷宫里的两个超级玛丽,彼此引为同类,却终究无法交流。他们的隔绝明显出于故意。他们刻意地回避对方,像不兼容的电极。而他们不约而同地回避又仅仅是因为他们生活于一个太小的、像小王子的小星球一样小的县城——一个小到不可以有秘密的地方。在李默和叶佳佳看来,他们的心事已然是这小星球上的唯一一个秘密。
小县城里没有陌生人,人们彼此熟悉,张口就可以背出对方家谱,每家每户祖宗连同后代都在县城人的脑子里一清二楚——所有人脑子里都装着一本自带搜索引擎的居委会档案。小县城也自有一套生活哲学,初来乍到不习此哲学的乡下人总是因此受伤。比如在所有人都互相认识的街上,跟谁打招呼,跟谁不打招呼,跟谁有时候打招呼有时候不打招呼,都诉诸智慧成为问题。每次上街都如同登场演出,有人长袖善舞有人疲惫不堪。但这错综复杂的生活智慧却可以简而化之成一点——避嫌,尽其所能避开所有可有可无的嫌隙。那些嫌隙滋生于县城人的眼睛里,活跃在县城人的嘴里,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四处乱跑落地生根。这种子多数有毒并具杀伤力,避开它们是保全生活完好的唯一方式。县城人的生活,并不是活在县城,而是活在别人眼里,活在别人嘴里。
但也总有一些人不愿意活在别人眼里或嘴里,他们要按自己的想法特立独行地生活。比如李默那个发誓再也不回县城的巴山表姐。去年巴山表姐离开县城的时候,只有李默一个人去火车站送她。15岁的李默看见这个只比自己大5岁的表姐的头发,竟然稀疏枯黄得如同历经磨难的老人一样。而仅仅一年以前,巴山表姐还是县城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县城的生活哲学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改变了巴山表姐。只因为漂亮的巴山表姐拥有县城人绝无仅有的勇气——她不避嫌。她坦然地和追求她的男人走在县城的六条街上。她的漂亮和坦然是如此炫目,照耀得县城人都无法适应。巴山表姐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她一直微笑着对待县城人的所有猜疑,但县城人始终无法适应巴山表姐那挺直的胸脯,县城人认为那胸脯是她向所有人宣战的标志。那个男人虽已离婚,却依然纠葛在前妻的家族仇恨中,那复杂的仇恨网毫无意外地将巴山表姐牵扯其中。在巴山表姐最需要男人保护的时刻,男人退缩了,他没有巴山表姐那耀眼的勇气,他像初生的牛犊一样怯生生地躲避着县城人,躲避着嫌隙,只留下巴山表姐独自应付来自前妻家族的责难。巴山表姐的微笑和堂堂正正的胸膛最终也没有战胜县城人的眼睛和嘴,当巴山表姐走在县城的路上发现没有人愿意和她的目光有任何接触的时候,她想她再也无法在县城生活下去了。李默在火车站询问巴山表姐想要去哪里,巴山表姐温柔地摇头,说她也不知道。李默心里难过得像裸露在寒风中的皮肤,他艰难地吐出保重两个字。巴山表姐说你不要难过,应该为我高兴。过了一会儿巴山表姐又说,我会给你写信的。深秋季节的风把巴山表姐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
李默和叶佳佳从小便在一个又一个巴山表姐的现身说法中耳濡目染。李默在茶馆门口度过的六年时间里,见识了无中生有、有中生无的各种流言蜚语(茶馆是流言集散地),于是自认为识破世道险恶、人心无常,小小年纪便老成得不成样子。尽管李默曾经因为巴山表姐跟茶馆里的妇人吵过几架并被母亲严厉的批评,但多数时候他对流言都避之不及。
叶佳佳则从小经受“卷毛狗”外号与身世不明的困扰,始终无法理直气壮。无论她走在县城六条街的哪一条,都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黏在身上。背着无数双眼睛生活的叶佳佳,只能堂堂正正战战兢兢,时时处处都像个三好学生,不,叶佳佳本来就是三好学生。
4
三好学生叶佳佳的小学时代还算完美。除了“自来卷”带给她不大不小的困扰。“自来卷”还微黄头发的叶佳佳偏偏又长了一双过于夸张的大眼,小学时代的叶佳佳一直踟蹰于不知该为自己的这两个特征高兴还是沮丧,因为它们总是带给她忧喜参半的复杂情绪。
喜的是它们让她显得很招摇。小县城里的七姑八姨谁不知道叶家女儿生得漂亮,如同俄罗斯洋娃娃。很多年以后的叶佳佳结合自己从未见过亲生母亲这样的身世回想起来,觉得这个比方初听来是表扬,但深究下来仍是贬损。她也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姑姨们总是在打完这个比方之后,通常会不约而同哈哈大笑一番。那些爽朗的四川女人们的笑声,总是会把最严重的事情也变得无足轻重,她们可能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们只是在不知怎么接话的时候用哈哈一笑来谢幕,就像忘记台词的歌手唱出的无所谓的歌词。有时想到这里,成年后的叶佳佳也对自己大笑一声,心里竟然释然许多。
忧的也是它们让她显得很招摇,她那时的年龄还没有让她意识到与众不同也是一种本钱,她只是无端地为自己与其他女生不太一样的地方微微自卑。
中学时代,同伴徐小余无师自通地沉迷于用编辫子的方法让头发弯出好看的弧度:晚上洗过头发、梳好辫子,早上再解开,头发便听话地卷起波浪。于是那些白天的空闲时间,徐小余会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捋着耳边的头发,心里揣摩着昨晚的辫子松紧程度是否正好合适。这头发的魔术一度令叶佳佳不齿,染发烫发的钱叶佳佳一辈子也不会花。但叶佳佳又情不自禁对徐小余每天编辫子的举动心怀感激,毕竟通过编辫子变弯曲的徐小余的卷发,可以让叶佳佳的天生卷发不再显得那么突兀。
徐小余是叶佳佳唯一的朋友。县城人之间太过熟悉,以至于他们不需要朋友。朋友这个概念太洋气,县城人还接受不了。他们彼此都是亲戚、同事、同学,对手、仇敌,关系网已经很复杂,不需要更多的“朋友”来让人际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叶佳佳从未意识到她会成为徐小余的朋友。和所有人一样,叶佳佳没有朋友。从来没有见过生母又外貌独特的叶佳佳,一直是所有县城人避之不及的“嫌”。
徐小余还是有很多朋友的。那些年琼瑶、三毛、亦舒以及影碟店里租来的港台片的熏陶,让悟性较好的徐小余出落出一种超越县城人的时尚气质。县城人不需要朋友,但徐小余需要。她比县城人活得要稍微洋气一些。后来徐小余高中毕业,在县城开了第一家卖炸薯条和炸鸡排的店,用带着西洋味儿的吃食刺激着县城人的神经。徐小余让县城人第一次知道土豆可以不吃辣的,而是酸甜的番茄味的。中学时代就比较洋气的徐小余擅长交际,她很快就发展出自己的朋友圈,包罗了学校内外各色人等。爱好新奇的少男少女们,被徐小余的洋气吸引。徐小余大大咧咧地宣告她是他们的朋友。少男少女们则纷纷似是而非地表示赞同。
在徐小余的朋友圈中,叶佳佳稍显特别,徐小余对叶佳佳也就尤为另眼相看。一方面,徐小余对叶佳佳的微黄卷发极为赞赏,其次,叶佳佳充满忧虑的冷漠气质也恰好符合时尚规范,只是叶佳佳的大眼睛稍显土气,但尚可忍受。
如果徐小余当时知道,在叶佳佳淑女一样不动声色的表情背后其实是一颗颓废的内心,徐小余定然会对叶佳佳更加认同(那无疑更加刺激)。所以,尽管她们是朋友,她们仍然遮蔽起了自己的一部分,以免遭受伤害。如此说来,叶佳佳与李默和徐小余都没有任何交流,叶佳佳与所有人都是隔绝的,虽然她一度认为李默和徐小余几乎已经构成了她生活圈子的全部内容。对叶佳佳,徐小余的了解也仍然是有限的,比如叶佳佳喜欢喝酒,叶佳佳喜欢李默,这两个秘密徐小余当时都不知道。
叶佳佳的父亲嗜好喝酒。装满四川自酿包谷酒,泡着各色蛇虫草蝎的一排玻璃大酒缸,一直是叶家客厅里的一道风景。遗传所赐,叶佳佳也喜欢喝酒。她还很小的时候就会搬一张小板凳踩上去、踮着脚、抠开玻璃酒坛的塞子,拿长柄的白色塑料小勺子舀酒喝。因为浸泡过软体动物的尸体而变得五颜六色的液体,如同童话中魔法师的药水,让叶佳佳在一个又一个百无聊赖的黄昏和晚上,昏昏欲睡。
沉湎于畅饮的叶父,很早就将家里的钥匙连同自己的工资交予女儿打理。自从裤腰上不再有家门钥匙的羁绊,叶父就在县城过上了一种飘飘似仙的云游生活。他天生浓密的毛发胡须让他的形象越发显现出一种波希米亚气度。他像流浪者一般抱着酒瓶四处寻找酒伴,并不知道叶佳佳早已成长为一名忧虑而心思复杂的少女。少女不仅酒量奇好,好到足够担任他叶显章的酒伴,而且处事缜密,擅长避嫌,这一点上叶佳佳远超叶显章。
叶佳佳白天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到了夜晚就大不一样。她在夜晚的沙发上豪饮药酒的时候,内心总有一种误认为自己十分强大的错觉,这错觉鼓舞着她对墙上古巨基的海报画像一次次表白:“李默我想你……”空荡荡的家里,叶佳佳略带酒气的表白从未得到回应。
于是她会想起第一次看见李默的场景: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县城的空气中飘荡着辛辣的火锅味道。叶佳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瞥见了面朝夕阳而坐的少年李默。彼时,李默正优雅地用袖子擦着眼泪,带着一丝武侠小说的气质。他蓝色运动衣的袖口被他拉得已经不平整了,但那歪斜着的领口却露出了他泛着金黄光泽的脖颈。夕阳仿佛在那一个瞬间降临,整座县城都镀上一层熟蛋黄的色调,甚至散发出一种熟蛋黄的香味。在这个凡尘俗世的县城里,只有这个男生可以这么优雅地用袖子擦眼泪。
他也看见了叶佳佳,并同时垂下那本来在擦眼泪的手臂。他好像受了惊吓一般,有些无助地移开了目光,那目光追随着夕阳渐渐消逝的方向。叶佳佳觉得自己的心在他那转瞬即逝的目光中也突然沉了下去,像那金黄色的夕阳一样,她的心,就这样不可挽回地沉入不知所终的地方。夕阳适时散去,熟蛋黄的光泽迅速被水泥一般的清冷光辉取代,叶佳佳心里鼓塞着夕阳一样的柔和与安宁。
叶佳佳在想,他为什么流泪?他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吗?他为什么会用袖子擦眼泪?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坐在这里?我为什么会突然注意到他?他为什么坐在茶馆门口如此狭小的半尺空间里,却犹如一个君临天下的国王……她想得太多了,以至于她的眼睛已经跟不上她的思路。这让她心事重重的目光犹如一滩深不可测的水。这汪水正好足够淹没同样心思深重的李默。叶佳佳并不知道,李默一厢情愿地将这一汪水的含义误读了,并受此困扰。
那晚叶佳佳又喝了药酒。她用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从客厅爬回到卧室自己的床上。在那个天旋地转的时刻,她觉得自己窥见了一种近似汪洋的东西。这种东西滔滔无边,看上去十分凶猛,待到自己被这凶猛的力量所包围,却发现那其实是一种异常温柔的力量。那力量近似液体,流进嘴里有一股药酒的苦涩,片刻之后却又散发出清淡的香甜味道。这复合型的香味让叶佳佳着迷,如同所有甘苦交加的复杂事物都能让叶佳佳沉迷一样。从此叶佳佳的梦里经常出现一片汪洋。每一次梦见汪洋之后的早晨,她都觉得虚脱一般筋疲力尽。反复出现的梦境也让叶佳佳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诡秘的变化让叶佳佳领悟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在遇见李默的那个瞬间无可挽回地改变了方向。
很多年以后,叶佳佳开的车在京城的雨季被困于立交桥下的积水中时,她恍惚觉得汽车陷落于积水的场面其实就是自己多年以来的梦境,这荒诞刺激的场面她太过熟悉,以至于她没有丝毫慌乱,哪怕她隐约感觉到她的人生会很快终结于这座其实跟她毫无关系的城市,她甚至觉得那重复出现的梦原来只是为了解释自己将如何离开这个世界,这不过是一个多么简单而无趣的预示。
那汪洋之水近似命运,她仅仅是深陷其中的孤零零的个体。
孤零零的个体在慌乱的北京城突然想起李默,竟然从内心里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甘苦交加的复杂味道。她想起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她想起他们其实从未真正在一起过,他们人生交集只有那样一个黑暗的夜晚,然而他们却又像从未分离一样。只是此时的叶佳佳已身处在一片陌生之地,她在陌生之地想起自己多年来阅人无数,却始终心机重重,如少女时代一样对任何计划外的事情极力排斥和抵触。她只接受没有意外的人生,这让她的命运整体显得被动。她被动地听从父命,那时的叶显章已经不再具备清醒的神志。叶显章要求叶佳佳接受第一个要娶她的男人,理由是那优厚的聘礼。叶佳佳在几个星期之后便被那个高大苍老的男人像带一件货物一样带离县城(她并不愿离开县城)。之后,她被动地一次次跟男人去喝酒,又被动地在酒桌上认识了更多的男人。她成为男人在酒桌上的一件物品、一个工具。那些男人中有一些人怀着善良的愿望请求叶佳佳离开那个老男人,但都被拒绝一切未知变数的叶佳佳拒绝。尽管那个当初诚恳地向叶佳佳允诺未来的老男人,在来日方长的日子里越来越一无是处也越来越对叶佳佳予以无视,连性爱都乏善可陈。但叶佳佳也从未背叛过他,背叛这种充满未知的事情也并不是叶佳佳有勇气去尝试的。
5
李默再也不能坐在茶馆门前、面对州河消磨掉一个又一个诗意的黄昏了,因为中学生的李默和叶佳佳开始上晚自习。在县城唯一一所中学里,穿着不分男女款蓝紫色校服的李默和叶佳佳成为校友,相遇也逐渐变得频繁和平常。事情总是这样,一旦彼此认识,想遇见就不会太难。穿上校服的叶佳佳,不再戴粉红色的大蝴蝶结。只是她的卷发依然桀骜不驯,于是她每天都梳着紧紧的辫子,来去都擒着辫梢,神色紧张像胆怯的小动物。
频繁的相遇以及那些匆匆而过的眼神,犹如密电码,李默和叶佳佳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破译。他们在这一点上的天赋倒是相得益彰,以至于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他们就确信了彼此心迹。这过程中他们从未说过一个字,语言的工具在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多余。由于缺乏语言的铺垫,李默与叶佳佳彼此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深具意味,都是承诺一般,会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们大体这样度过一天。早晨各自从县城的不同方向来到学校,做广播体操的课间是他们一天中可以看见对方的第一次机会。在站满了人的操场,他们雷达一样将对方的位置精确锁定。通常,叶佳佳站在第五排居左,李默在倒数第三排居中。除了转体运动那一节操,李默都有更多的机会欣赏叶佳佳懒洋洋做广播操的样子。无需做广播操的那些课间,叶佳佳站在二层教室的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徐小余聊天,眼神却总是流向操场。操场上,李默扎在像水花一样活蹦乱跳的男生堆里,安稳得像个异类。中午和下午放学的人流中,以及一起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们也许偶尔还能够遇见——这取决于各自老师放学的时间。晚自习之后,他们隔着远远的距离同行回家。充分的默契使他们在那20分钟的路程中始终保持着一段恰如其分的距离。这段距离让他们始终无法脱离对方的视野,又不致引发任何县城人的怀疑。
但叶佳佳和李默之间那长久的默契,最终终结于一个月之后李默重新出现在叶佳佳视野里的那一天。
叶佳佳在操场上被一股从小腹窜至头顶的暖流击中的时候,面无表情的李默正从操场的另一头步步逼近。他那多日未见阳光的头发,显出一些淡淡的金色。那一时刻斑驳闪动的阳光,犹如波光粼粼的水,让叶佳佳觉得眼前的景象都近乎幻觉。几只无所畏惧的鸟,张皇地掠过操场,向山的那一边飞去,气氛越发忧虑而紧张。
叶佳佳似乎已经顾不上手里的冰淇淋——这是女生们都会在体育课上奖励给自己的小福利。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和心都被那逐渐走近的少年牵动,一种事到临头万事休的预感纠缠着她,让她无法松弛。
她那一个月过得非常艰难,像关闭在黑暗瓶子里的昆虫,茫然无措又找不到方向。她一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李默突然就不再出现了。她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再见过他。他不再出现在学校,不再出现在操场,不再出现在滨河路上……她像一只蜈蚣,伸出了每一只脚,想要探寻李默的足迹,然而她的每一脚都不幸踏空。
他一个月都没有出现。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但也不短。叶佳佳在李默消失的第二个星期,才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失踪。当叶佳佳在密密麻麻做广播体操的人群中,已经连续两个星期觅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变成了独角戏的演员并突然倍觉孤单。
之后的两个星期,叶佳佳开始出现更复杂的症状。她一天比一天觉得寒冷。寒冷让她本来已经发育的乳房竟然一天比一天瑟缩,仿佛两只探出头来又随即退回洞穴的小动物。她喝更多的药酒,但毫无感觉,仿佛对酒精已经产生免疫。客厅里成排的玻璃酒坛很快就空了,于是她慌忙去楼下小卖部买来便宜的苞谷酒,以免被突然回家的父亲发现。
她很想找个人问问,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问谁。但她终究还是凭借各种信息来源做出了猜测,她知道他只不过是生了一场病。她对自己的猜测很有信心,并已经从多种渠道得到了印证,她短暂地放下了心。
但很快她又被思念冲昏了头脑,她如此想念他,她想看见他,哪怕仅仅是听听他的声音,听他说“叶佳佳你知道吗”。这或许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她知道李默家里的电话,她可以打电话。但她随即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从来没有打过那个她早就烂熟于心的电话。于是她想应该再等等,也许过两天李默就出现了。
李默消失的第四个星期,叶佳佳遭遇了从未有过的痛经折磨,她怀着深深的忧虑明白了,爱情所带来的疼痛基本都是生理性的。疼痛让她的感知变得麻木。如果还不能见到他,她没有把握自己还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她觉得自己和李默之间几年来的那些默契,那些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时交会的眼神,夜晚的滨河路上一前一后的脚步,以及那样一个温情的停电的夜晚……在这一个月里,统统因为李默的突然缺场,而变得不真实,变得都像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她不再喝酒,因为酒精已经对此时的她毫无用处。
叶佳佳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打了一次李默家里的电话,她在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按下那一串数字时,她觉得那些按键犹如热油一般烫伤了她的手指。于是她的一辈子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遗忘那串数字,尽管这组号码她只使用过一次。她从未如此主动地拯救过自己,那是唯一的一次。但是命运并不眷顾她,电话懒洋洋的拨号音长响了三声之后,她忙不迭地挂了电话。“我已经努力过了,他不在家。”叶佳佳这样安慰自己。
现在叶佳佳终于明白了她在重新看见李默的瞬间,所预感到的事情是什么。李默向叶佳佳走近。叶佳佳终于可以看清了,他那比从前更加苍白的脸庞,叶佳佳同时也看清了,李默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自己,一眼也没有。
但这还不是问题所在,问题在于,叶佳佳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在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月里,他遗忘了他们之间多年的相处。再见面时,那些恋爱中的直觉、感应和洞察力,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了。
这比李默的不出现更加可怕。叶佳佳一时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还是李默弄丢了那种东西。那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你知道它的存在。它就像无线电,像心灵感应,像没有语言的信,它让遥远的两个人无需更多交流便能领悟彼此意图。它长久以来支撑着叶佳佳和李默之间无迹可寻的爱情。它怎么可以这样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李默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路过叶佳佳和徐小余身边时,只是毫不在意地往她们的方向转了一下头,就像随便看一棵树、一个垃圾桶一般,然后就走远了。但叶佳佳捕捉到了李默的眼神,并随即明白了一切。与这一个月的漫长相比,他的亮相是多么无所谓啊。叶佳佳多么想要追上李默问清楚。可是她缺少勇气。她不仅不知道如何面对李默,她也不知道如果她追了上去,之后该怎么向徐小余和操场上的众多眼睛做出解释?她只是听任甜筒冰淇淋在初春的寒意中慢慢融化掉。汗水却在脊梁上像瀑布一样涌出,她无望的眼神越过了破败的操场以及操场边的教学楼,越过起伏的山峰以及山峰之外灰色的天空,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她想,也许惊蛰到了。
6
叶佳佳从她一生那唯一的一次醉酒中明白了一件事,人生中有两种事情是无法掩饰的:醉酒,还有爱情。
她的酗酒和爱情,这两个长久以来支撑起她全部生活的秘密,都被揭穿了。
发现秘密的人是叶显章。作为资深酒鬼,父亲叶显章非常沉着地处理了叶佳佳的醉酒事件。他把叶佳佳抱到卧室的床上,叶佳佳在他手臂中那沉甸甸的分量一度让他觉得不真实——女儿竟然不知不觉就长这么高了。他用毛巾擦干净她嘴边呕吐物的残留,又放了一杯白开水在床边小桌上。他并不急着去打扫杯盏狼藉的客厅——酒鬼对打扫一事缺乏积极性。他只是在叶佳佳床边的地板上蹲坐了下来。
那晚他也喝了不少酒。他所在的仓库新来的保管员同事是他今晚的酒伴。喝到一半,那同事竟然被老婆叫走了。留下还未尽兴的叶显章在小饭馆里坐立不安。对酒鬼而言,未尽兴是比没酒喝以及喝醉都更难熬的状态。他摸摸轻飘飘的口袋,放弃了继续买酒的想法。他决定回家,他有些想念家里客厅那一排酒坛里的药酒了。他敲门——他明白自己长久的不清醒状态让他并不适合保管家里钥匙,尽管他的职业是保管仓库的钥匙——往常这个时候,叶佳佳会很快给他开门,带着一种无所谓的冷漠表情。那表情总是在说,她对他的酗酒毫无感觉,不反对也不支持。但那一晚,叶佳佳过了很久才来开门。叶显章立即就明白叶佳佳喝醉的事实。他隐隐还有一种遭遇知己的欣喜,但他身为父亲的本能很快占了上风,他一下抱住了站立不稳而向他扑倒过来的叶佳佳。
待他坐在叶佳佳床边的地板上时,他觉得眼前这个半眯双眼、两颊通红的女儿,从未如此可爱。她竟然把自己喝醉了,她果然是他叶显章的女儿。叶显章怀着一种淡淡的自豪笑了出来。想到这里,叶显章又去客厅舀来一杯药酒。
叶显章的笑声和舀酒的声音惊醒了叶佳佳。叶佳佳本就半醉半醒,意识蒙眬。她在蒙眬中叫了一声爸爸。
这微弱的声音又唤起了叶显章的父爱。他一边品着药酒,一边开始担忧起叶佳佳来。她瘦弱的身体怎么可以承受酒精这个魔鬼的肆虐,她为什么要喝酒,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喝醉,她遇到什么事情了?
叶显章此时才意识到问题或许有些严重。他放下酒杯,下意识去摸叶佳佳的额头,冰凉的额头吓了他一跳。
他温柔地问,佳佳,你怎么了?你怎么喝醉了?
叶显章其实一直是一个温柔的父亲。除了酗酒,他几乎完美。他长久以来都对叶佳佳充满信任,他知道叶佳佳是一个乖巧可爱聪明的孩子。而那个乖巧可爱聪明的叶佳佳,怎么醉成这样呢?
叶佳佳拨开叶显章的手,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她毫无血色的嘴又咂摸了一下眼泪,随即断断续续又吐出几个字来。
“佳佳,你说什么?”叶显章靠近过去,床边那张海报上古巨基的大脸就和叶显章面对面,这让叶显章突然觉得有些不自然。
叶显章仿佛听见叶佳佳在说“苦”。但仔细一听,又觉得叶佳佳说的是“甜”。
叶显章没明白叶佳佳的意思,他知道醉酒的人总是胡言乱语。
他决定为女儿做点别的什么事情。
“佳佳,你想喝水么?”
叶佳佳仍然用微小的嗓音说:“我不知道,爸爸,它没有了,它本来是甜的,但又很苦,它都没有了。”
“甜,又很苦的东西?”叶显章这一次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两个醉酒之人以一种非常态的方式完成了交流。他们平时的交流也不多,但醉酒让他们突然倍感亲切,突然那么急切地需要彼此。
叶佳佳在叶显章说“甜,又很苦的东西”的时候,睁开了一下眼睛,叶显章看见叶佳佳的眼里,闪现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她随即闭上眼睛,流下一行泪。
“那是柚子吗?孩子。”叶显章问。
“柚子。柚子。它是柚子。”叶佳佳似笑非笑,“柚子是什么,爸爸。”
“柚子,柚子是一种水果,甜,又有些苦。哦,孩子,你还没有吃过柚子。”叶显章清醒了一些。
“柚子,甜,又有些苦。不,爸爸,我不要柚子。”叶佳佳说完又沉沉睡去。
叶显章仍然坐在床边,长久地凝视着女儿熟睡中的脸庞。那五官轮廓让他突然意识到,此刻他是如此想念叶佳佳的母亲。
他嗜酒如命的特长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来自叶佳佳的母亲。叶显章觉得自己最深沉的爱,就是在她走之后,他把自己变成了她的样子。因为那是一个从未醉过的女人。她最多出一会儿神,便抖索了精神,酒肉穿肠过。之后,她依然清爽如同晨雾中的百合。她和叶显章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把叶显章交给了酒精这个朋友,然后她离开了,留下叶显章继续和酒交朋友。后来,她又回来过一次,带回来一个婴儿。叶显章想都没想就留下了这个如同天使一般的婴儿。他从不等她开口,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全部要求。叶显章的一生都很感谢那女人。毕竟他一生挚爱的两样——叶佳佳和酒——都是女人赠给他的。女人走之前含情脉脉,于是他们又喝了一回酒。他拥抱了她。她刚刚生育过的身体愈发圆润可爱。女人说,叶显章,你要记住,一缸酒可以比一个天使,创造出更多的奇迹。
叶显章突然明白了女儿醉酒的缘由,这灵光闪动的发现也让他更加确信(尽管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与女儿的血脉里的确汩汩流淌着同样的基因。他想,终于到了,那该死的爱情。他甚至开始自责,为何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想到爱情。那一刻他还适逢其时地瞥见了床边古巨基的海报,心里便越发确信。
女儿的大眼睛闭上了,散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非常疲惫。叶显章对自己做出了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复杂表情,他对女儿说,叶佳佳,你要记住,一缸酒可以比一个天使,创造出更多的奇迹。
7
叶佳佳在操场上突然晕倒的时候,已经走进了教学楼的李默并不知情。所以,当李默日后听到关于叶佳佳晕倒的闲谈时,他也不知道叶佳佳那轰动一时的晕倒事故就发生在他重返学校那一天。那时他刚刚恢复常态化的校园生活,虽然这生活让他倍觉无趣。关于叶佳佳的闲谈徒增他的伤感,也让他更加确信他们此后的人生都将不再会有交集。
那天的情形他仍觉历历在目。他刚一踏上没有草的土操场,就看见了操场另一头叶佳佳的身影。那歪斜着倚靠着双杠的一身蓝紫色校服,在土黄色操场的背景衬托下,看起来好像作业本上歪斜着的一行字。他凭借多年来练就的一项一生都没能遗忘的本领——他从来不需要用眼睛就能看见叶佳佳——看见了她。那一天他再次确认了自己这一奇异的本领,因为他的目光从未刻意,但他就是知道她站在那里。
他故作镇定。那表情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大病初愈似的呆滞。这呆滞的面目顺便也帮他遮掩了那时错综复杂的内心活动。他想起一个月前那个停电的夜晚,并仍然对自己糟糕的表现无法释怀。他又想起那个看夕阳的黄昏,于是更加无地自容。他想起长久以来自己只是想要在叶佳佳心里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却终于在离叶佳佳最近的一刻全部功亏一篑。他摔伤的腿骨那时仍然隐隐作痛,但他已经适应了那种疼痛。与他在这一个月所经历的相比,那疼痛已然可以忽略。
总之他不怎么费力就克制住了自己去看叶佳佳的愿望。作为补偿,他象征性地看了看叶佳佳所站的方向。就像看一棵树、一杆路灯,他就这样对她投去了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一瞥。这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一瞥,其实也携带着诸多信息,至少叶佳佳成功地解读了它。她的直觉从没错过,如同多年以前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看夕阳的少年一样。
意识到再也无法和李默相爱的叶佳佳在操场上突然晕厥,年轻的体育老师沉着应付,背着她去了学校医务室。徐小余甩着卷发、迈着健康的步伐紧跟其后,由此更加对比出叶佳佳的瘦小虚弱。
叶佳佳在被运送到医务室,便立即清醒了过来。她看起来竟若无其事,随即就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年轻的体育老师和徐小余不约而同露出虚惊一场后的松弛愉悦,他们相视而笑,顷刻间就熟识得如同共同经历了人生考验的知己。
叶佳佳在这场晕厥事件中的收获有三:一、校医给的两块水果硬糖。二、以后的每一堂体育课上都可以以低血糖之名请假的权利。三、她更加确信爱情引发的疼痛都是生理性的,于是她施展了休克疗法,便更快地走出了爱情。
但晕厥事件在很多天以后引发了更大的关注。外地来的年轻体育老师隐秘的恋情在没有秘密的县城被曝光。恋情的女主角是本地人,因为她非常熟稔地隐藏并保护了自己。不过,她终于还是稚嫩地泄露了自己仍然是一名中学女生的身份。体育老师的师生恋在学校和县城引起非议。校园一度流行起师生恋的话题,这无疑加重了事件扑朔迷离的程度。晕厥事件于是总是被大家提及,叶佳佳和徐小余因为在这场事件中和当事人的亲密距离,而成为备受关注的女主角候选人。晕厥事件如此便众所周知。
叶佳佳的爱情基本以一次晕厥和一次醉酒就宣告了终结。她在这一点上的干脆利落明显继承自她的母亲而不是叶显章。叶显章的一生都受制于爱情从未解脱。
叶佳佳对晕厥事件的那些议论,基本保持了平静。她继续和徐小余和平相处,朋友一样在每日晨昏私言细语。她已经不是那个被叫做“卷毛狗”并满街哭泣的小丫头了,此时她已经知道对付“嫌隙”的最好招式不过是“一切如常”。
叶佳佳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发现,自己此前或许低估了徐小余。徐小余或许并非如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浮华与随意。徐小余毕竟也是县城长大的姑娘,她和叶佳佳该是一样的懂得“避嫌”,知冷暖懂进退,拥有在县城生存的智慧。叶佳佳清清楚楚地明白徐小余才是体育老师师生恋情里的女主角(是的,不然还会是谁呢?),叶佳佳又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徐小余在这场恋情中的表现,这让叶佳佳更加惊讶,徐小余与体育老师之间那些不动声色的眼神交会、那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那隐蔽处匆匆交换的三言两语……都让叶佳佳觉得昨日重现——徐小余仿佛另外一个自己而已。
于是叶佳佳对徐小余更加重视,一种“莫愁前路无知己”的感慨时时出现在叶佳佳的心里,这感慨让她对徐小余的秘密选择了缄口不言。
叶佳佳许久都没有对墙上古巨基的海报倾诉愁肠了,尽管古巨基依然每天满面春风、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叶佳佳也不再酗酒,她很有节制地每天只喝三五杯。她好像就这样从失恋中重整旗鼓了,对徐小余的重新发现转移了她对失恋的注意,尽管那不过是一次从未开始过的恋情。对爱情的共同体验,让叶佳佳与徐小余之间更加惺惺相惜。但她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讨论过有关于此的话题——爱情的话题那么隐蔽晦涩,只要是想一想要对另一个人谈论自己的爱情,她们都觉得那一定是疯了。于是她们互守着秘密,彼此心照不宣。
叶佳佳或许更占优势,因为她可以带着过来人的骄傲冷眼旁观热恋中的徐小余。她并不看好徐小余与体育老师跌跌撞撞的爱情。而徐小余,那时还不知道叶佳佳那已经结束的恋情里的男主角,到底该是校园里哪一个神秘的男子。但有一点上叶佳佳与徐小余达成了空前的共识,那就是这个狭小的看似没有秘密的县城其实到处都流传着秘密。她们凭着爱情赐予她们的荷尔蒙非常容易发现了那些秘密,因为这些秘密多数关于爱情——原来这些彼此隔绝得连朋友都不需要的县城人却是如此地需要爱情。她们发现,在身边那些男生女生男人女人中,其实有许许多多叶佳佳和李默,以及许许多多徐小余和体育老师。他们在小县城里的活动轨迹看似散漫随机却又极有规律。
8
端午时节,叶显章带叶佳佳去春游。他们坐了一辆私人营运的小面包车,到了离县城最近的一个乡。下车时,叶佳佳给了司机四块钱车费。站在了乡里的公路边,乡上的所有建筑被各怀心事的父女一览无遗。从叶佳佳站的位置看过去,最干净漂亮的那是乡小学校,白瓷砖贴出的三层小楼,每层都镶了彩色瓷砖的花边。小操场里空空荡荡,没有学生。
叶显章说,我们随便走走吧。他们就随便走了走。小县城随便一走便出了城,出了城也就进了山。尽管如此,那不过是叶显章平生第一次带叶佳佳去春游,也是最后的一次。油菜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玫红色的杜鹃花的季节也过去了,第一次走出县城的叶佳佳并没有看见山花烂漫的景象。
其时快到中午,阳光燥热。他们绕过了小学校操场旁的小路,又穿过一些蔬菜地。蔬菜地里的粪土气息让叶佳佳略感陌生,她花了一些工夫去适应。那些长在地里的蔬菜,高高低低,她全都不认识。她想自己是多么不熟悉这里的一切,尽管这山林田地其实离她那么近。
走几步就爬到了一座山上,不再有蔬菜田,他们进入了山林。叶显章那天显得格外温柔,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特意换上的新的白衬衫。他很多年都未踏上这片离他日常活动的县城还不到10公里远的山林了。多年之后的故地重访,他相信这对于自己和女儿都有特别的意义。
他再未对女儿提过那次的醉酒事件,但他并未遗忘。他自认一直是位负责任的父亲。他想他该做些什么,但他又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在当父亲这件事情上,他缺乏经验。叶显章对醉酒事件的缄默,给叶佳佳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她宁愿他声色俱厉地质问,或者劈头盖脸地责备,她就是受不了叶显章那自以为是的沉默。
父女唯一的一次旅行充满了紧张而诡异的气氛。他在山林里的树阴下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叶佳佳不愿意坐,她怕地上的虫子,于是她就一直站着。暖风吹过,虫鸣声阵阵起伏,树叶婆娑,景致还算不错。这片大巴山腹地的山林几乎承载了叶显章平生所有关乎爱情的记忆。在端午时节的暖阳中,那些早已被酒精发酵过无数个轮回的记忆,在叶显章的头脑里翻江倒海地奔涌起来。久远的往事,混合着身旁16岁女儿叶佳佳身上那少女特有的荷尔蒙气息,让叶显章有种未饮先醉的眩晕。眩晕中的他,有好几次都很想开口,跟叶佳佳谈论一下关于爱情,关于他和叶佳佳的母亲的话题,但他最终只是欲言又止,总是开不了口。叶显章第一次发现,原来在县城的方言里,爱情是这么一个矫情而说不出口的词。他多次试图提及,却仍然失败。叶显章本来想说要有酒就更好了。又担心叶佳佳会觉得他在试探她,终于话到嘴边也没出口。他一度非常盼望着叶佳佳开口问他一些什么,这山林的暖阳树影该是多么适合对话谈心的啊。可是叶佳佳什么也没有说,她半天只说虫子太多,她想回去了。
叶佳佳对这次春游的记忆与叶显章迥异。在走出县城的九宫格之后,她明显感到无所适从。走出县城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如此眷恋着那个封闭而狭小的、但却是她所熟悉的县城。她隐约感觉到叶显章带自己来的这片杂草丛生的山林里,也许埋藏着自己的身世,她从县城众多的流言中已经推测出叶显章那短暂的唯一一次婚姻与这座山林有关。
多年来她从来不曾向叶显章开口询问过身世。此刻的她非常害怕叶显章会突然向她交出谜底,就像三流电视剧的剧终大揭秘一样。刚刚从爱情中偷生下来的她仍然虚弱,还暂时无法从容应对那个她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她想如果她的身世也如一部电视剧,那她迟早会等来被宣判结局的那一天,她只是希望那一天可以晚一点来到,而这明显由叶显章控制着,只要叶显章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她也就不会被宣判。她多年来也对自己的母亲有过无数种揣测,但无论哪一种都无法给她足够的勇气去真正接受那个谜底。她宁愿永远不要知道谜底。
这些担忧让她不断催促着叶显章早点回家,她已经从他那欲言又止的情态中看出了某种端倪。他潮红的眼睛一次一次陷入迷离状态,那种叫做回忆的东西带走了他。他平时也会偶尔想起叶佳佳的母亲,但那些想念都没有这一天这么清晰。他被那妩媚妖娆的山林蛊惑,瞬间丢失了三魂七魄。
在叶佳佳的催促之下,他们终于又坐上小面包车回县城。叶显章一路上仍意犹未尽地感慨,说要常到乡下走一走。叶佳佳只是心有余悸地喘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车上很挤,叶佳佳把靠窗的座位让给叶显章坐。她无所谓地侧身靠在椅背上,眼神透露出倦怠。她皱着的眉头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出过汗的蓝色衬衫紧贴着她的胸膛与后背,有些颓废。那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倦怠颓废让叶显章倍觉陌生。
直到这个陌生的瞬间,叶显章才真正决定他将什么都不说,因为他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一种无能为力的憔悴感让他感觉自己的人生或许该止于此刻,他再无所求。爱情、女人、还有一个女儿,一份稳定的工作,他曾经和正拥有的东西已如此富足,他理当心生满足,不再要求更多。
此前叶显章多多少少也听到过关于叶佳佳、徐小余以及那个体育老师的传言。那些传言让他带着将信将疑的心情喝醉过好几次。直觉告诉他,叶佳佳跟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老师没有任何瓜葛,但直觉又告诉他,叶佳佳也并非心无挂碍。
但叶显章还是度过了一个基本满意的端午节。他回到了那片让自己情窦初开的山林,他甚至觉得他应该在退休之后重回那里生活。他还在这一天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不再为叶佳佳心里那些若有似无的心事而困扰。人生苦短,他选择将进酒,杯莫停。
在这次诡异的春游之后,叶佳佳发现叶显章仿佛正在她的生活中慢慢隐退。他们仍然生活在一起,只是她总是很难见他一面,很难再和他说上几句话。他有时候几天几夜都无影无踪,再出现时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正常,他不再有欲言又止的时刻,他最多盯着叶佳佳打量一会儿,片刻,他又像失魂的人一样摸索着四处游荡,从家里游荡到街上,又从街上游荡回家里,他正常上班,正常下班,仓库三班倒的工作他从未倦怠过,但他的魂不见了,他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他对任何事情都显得缺乏热情,他蓦然的神情即使在盛夏季节也带着浓重的寒意。叶佳佳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了变化,此前叶显章虽然酗酒,但他仍然是叶佳佳可以对话与交流的父亲,而此刻,叶显章像神仙一般超脱,仿佛不再为叶佳佳的状况而有半分的担忧。叶佳佳在深夜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倍觉难过,她知道,她可能就此失去叶显章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她后悔着不应该和叶显章去乡下春游。他们错过了春游这样一次可以认真交流的时机之后,注定要面对长久的陌生。犹如她和李默,在错过了一个停电的夜晚之后就成为陌生人了。
9
李默知道自己那晚一定是被月光蛊惑,才会鬼使神差掉进那条几近干涸的州河。
在那个停电的夜晚,月光出奇明亮,让四周景物都与平时很不一样,像致幻剂的作用一般。在叶佳佳转身走进单元门楼之后,李默折返方向准备回自己山脚下的家。路上他回想这个夜晚的经历,有些惆怅。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合适,不知道叶佳佳那翘起的下嘴唇是否在表达一种失望的情绪……他想得太多,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楼梯,然后一脚踏空,并随即滚了下去。
他意识到脚踝和胳臂与粗糙的石头碰撞带来的疼痛,但这疼痛在刹那之后便越来越微弱了。柔软的枯草正好在他身体之下累积出一块平坦的区域,枯草散发出的甘冽气息,让他觉得躺着的感觉其实也还不错。那后来几度折磨他的腿伤此时还没有发作,他躺在柔软的州河河滩,觉得仿佛躺在母亲的怀抱中,稀疏的星空让他倍觉解脱。他想起他无数次跟随叶佳佳走过滨河路,却一次也没有下到河滩来走一走,多么遗憾!
在还没有修建这条滨河路的小时候,李默还是经常来河滩的。他想起有一次父亲曾带他来河滩散步,一边走一边重复念着一首诗,父亲一句一句地念:“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他用的是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他们平时讲话都不用普通话,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
冬天的河水在深夜缓缓流淌,发出纸片飞舞一般的细碎声音。李默躺在河滩上,静静听着流水的声音。不知道躺了多久,他逐渐地听到了更多的声音,那些声音来自空气、风、小虫、草……它们仿佛都有自己的声音。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安静不是真的毫无声息,安静也是一种声音,而且是许多种声音汇集在一起的交响。他从这个夜晚开始迷恋这种安静的声音,并为此前自己喋喋不休的岁月而懊悔不已。他那柔软的、难以自持的心此时又开始作祟,这一次,他的心没有让他流泪,而是让他念出了诗句,“枯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在“枯藤”两个字出口之后,他随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在那么深沉的夜晚,他的声音比他想象中大了很多。他扭头看看四周,借着月光,他看见了暗黑的河滩、银光闪闪的河水、滨河路上笔直的却熄灭的路灯、大块石头垒出的河堤、河对岸轮廓曲折的山峰、山峰之上峥嵘的月亮、山腰间那条笔直的铁路、铁路边依稀可见的零星的几间房屋……一切都静悄悄的。
他又接着念起了那首父亲教给他的诗“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他模仿着那种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并极力陶醉其中。
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他觉出了透骨的寒冷。寒冷让他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从未如此放任过自己的内心,这是难得的一次。他感到非常满足,这个圆月照耀的停电的夜晚,他终于和叶佳佳一起散步、赏月和聊天,这不正是他多年的愿望吗?他有些疑惑自己刚刚为何要忐忑并慌乱?他应该满足。他感受到这深夜河滩的宁静,聆听到复杂的自然界里难以分辨的各种声响,他实在是幸运的。
一种顿悟而来的感激之情以及频频袭来的寒意,都让他想起自己应该回家了。他的身体此时比他的内心更加渴求温暖。他想站起来,但一股钻心的从左腿直抵脑门的疼痛,像一道贯穿他身体而过的闪电,让他微微坐起的上身又倒了下去,就像被子弹击中的士兵一样倒了下去。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回想自己刚才跌落下楼梯的经历,那是一段那么高的楼梯,此时才开始后怕的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记得左腿有过什么异样。那条腿在他躺在河滩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安稳正常,并未传达半点疼痛的讯号。而当他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它才开始散布出难以忍受的疼痛。汗水也仿佛得到了疼痛的指令,在一个瞬间就爬上了他的额头。汗水驱赶了身体本来已经觉出的寒冷,却也明确地向他昭示出另外一个事实:他的腿很痛,痛到令他无法站起来,又没有人知道他在河滩,他该怎么办呢?
他又尝试了几次,直到终于可以用仿佛完好的右腿单腿站立起来,那耗费了他本来已所剩不多的体力,但他很快发现这其实毫无用处,他可以单腿站立,可以单腿跳几步,却无法单腿跳着走回家,那是一段太长的距离。他只是挪动了几步,便又跌倒下去,一切又回到当初的样子。枯草揉进嘴里,气息呛人。
他为这次站立而倍觉疲惫。然而他紧接着意识到的事情才让他真正感到绝望。母亲上夜班,通常要在李默早上上学以后才会回到家,而父亲整夜待在自己的暗房,并不关心隔壁的儿子在什么时候回家,所以,就算李默彻夜不归,他们也不会立即发现,李家一家三口作息时间始终无法统一而总是难见一次面。
他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只知道那月亮已经在夜空中移动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他喊了几声,声音仿佛传得很远,过了片刻,他听见了回声,但那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回声。他想这其实毫无用处,谁还会在这样寒冷的停电夜晚在滨河路上闲逛呢?人们会选择县城里的路,而不是这条城边的路。所以根本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喊声。他听着自己的回声,心想其实他也无法对任何人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明明与他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驰。但他仍喊了几声,没有人应答,这让他的声音显得更像一种遥远的象征一般不真实。
他让自己坐在河滩上,疼痛与无聊轮番折磨着他。尽管长久的失眠令他此刻仍毫无睡意,但是他仍然调整了姿势,躺倒了下去。他把头放在一摞厚厚的枯草上,尽量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
后来他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李默梦见自己和叶佳佳一起,被困于联翩的大海一般的汪洋大水之中。他拼命游水,却被不会游泳的叶佳佳拖拽着不断往下沉,越沉越深,永远触不到底。正当他焦虑绝望又紧张的时刻,一种急切地想要小便的感觉唤醒了他。他就这样不无悲伤地从梦里醒来。月亮在西边的天空低垂,夜幕像巨大的子宫包裹住清冷世界。他感到内裤里紧贴皮肤的黏稠液体带来的不适,身心俱疲。他想自己不仅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也控制不了身体。
冬夜的山城如此寂静。李默此时最想念的,竟然是那间二层楼的、窗户面朝大山的卧室。他想起每当月光灿烂的夜晚里,那从狭窄缝隙溜进来的银色光芒,觉得都像上辈子那么遥远。
晨曦带着一种牛奶烧开时的香甜味道,如一股地面之下飘散而来的气息来到人间。太阳正要从县城遥远的那一边升起来,只是李默还看不见。山城的雾气仍然霸道地遮挡着朝阳,也润湿了少年咖啡色的外套。李默被湿漉漉的衣服带来的寒意再一次惊醒,并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喷嚏牵动着左腿的神经。它依然疼痛。他看见晨光中零星的早行的人影,晃动在他正上方的滨河路上。电已经来了,滨河路边的路灯毫无用处地散发出不合时宜的微黄光亮。新的一天历经漫长的寒冷才终于降临,李默被这烟雾一般的光明熏得两眼流泪,疼痛、寒冷没有让他流泪,黎明却让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他挪动着身体,寻找到靠近河堤的一块稍高的地势,这让他可以倚靠着坐起来。他拉起裤腿,查看摔伤的地方,看上去他的腿依然完好,并没有任何伤口,但轻微的挪动又会产生难以忍受的剧痛。他悲观地想后半生是不是就要这么残疾了。
两个人影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也许是河滩的不平整让那两个并行的黑影忽高忽低、摇摇晃晃。过了一阵儿,李默看清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长发在女人的身后撑起一片浓重的阴影,男人个子矮胖,圆乎乎地好像随即都会摔倒,但实际上牵着手的他们却在这河滩行走得非常熟练、灵活而自如。朦胧的晨光让他们身体的边界也变得模糊了。
李默一夜没有发声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他试着喊了一声,但嗓音浑浊。他又清了清嗓子,鼻涕却毫无准备地从两只鼻孔里同时掉了下来。待他用袖子擦完鼻涕,那两个人影已经走近了他。他看清了那个长头发的女人的面孔,那是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错认的一张面孔。那张脸曾高傲又无奈地出现在县城的每一条街上,那张脸曾温柔地劝李默“不要难过”。
欣喜不已的李默用刚刚清完的、仍略沙哑的嗓子喊道“巴山表姐,你回来了!”显而易见,巴山表姐的头发又恢复了曾经的浓密与光泽。
那个矮胖的男人,竟然穿着一条暗绿色的像邮递员制服颜色的背带裤。背带裤面前的口袋鼓鼓囊囊,两只肥硕的蘑菇像小白鼠一样从口袋里探出头来。李默当然也认识这个曾经背信弃义的男人,他甚至一度万分愤怒地希望可以狠狠揍他一顿。他还将电子游戏里所有被自己攻击和打败的对象都想象成这个矮胖的男人,李默在“街霸”“超级玛丽”“坦克大战”“魂斗罗”里,都打败过这个男人。在李默短暂走神想起那些电子游戏的时候,巴山表姐和穿背带裤的男人已经来到了李默的面前。
“李默,你怎么在这里?”巴山表姐惊讶中带喜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这个清晨牛奶般的晨曦一样温暖美好。
“我摔下来了。”李默一边回答,一边愤愤地看向仍然紧紧地握着巴山表姐手的男人。他发现穿墨绿色背带裤的男人竟然还戴着一顶滑稽的圆形的帽子。他这一身打扮是如此奇特,李默不得不注意到他。“你走开!”李默像撒娇的孩子般冲男人喊道。男人像犯了错误的小孩,愧疚而失魂地扭头看了看巴山表姐。男人无助的表情让李默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李默,你怎么……坐在这里?”巴山表姐又问。
“我动不了,巴山表姐你原来没有走呢!”
“我确实走了。不说我。你摔伤了腿,走,送你回家。”
巴山表姐轻轻拍打着李默衣服上沾上的泥土,像小鸟在李默身上扇着翅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默有些困惑。难道巴山表姐一直躲在县城和这个讨厌的男人待在一起吗?
男人摸了摸李默的额头,对巴山表姐说:“他好像发烧了。”
李默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巴山表姐说:“好了,走吧!”
男人转过身来,他圆乎乎的后背似乎在向李默发出邀请,李默疑惑地看了看巴山表姐,表姐嗔怪又愠怒的神情仿佛在说,“你还在等什么呢?”于是李默顺从地爬上男人的背。男人背起李默。李默感受到他后背结实的硬块一样的肌肉和浑圆发亮的脖颈,困惑又无奈的任他背着。河滩崎岖的地形让他们不能走得太快,李默在摇晃中忍受着左腿时不时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他轻声叫了出来。男人和巴山表姐又低语了几句,之后他们从河堤上了台阶走上了滨河路。
县城里三横三竖的六条街,像九宫格一样,西边有一条从北向南流过的河,东边有一条山脉……但为什么李默熟悉的房屋、熟悉的人、熟悉的景致从此刻的角度看过去却又都有些异样。房屋是崭新的,人是陌生的,那些景致却又只是似曾相识。还有一些硕大肥美的、棕色的像乌龟壳一样的蘑菇攀附在墙角,仿佛墙面上本来就有的花纹一般。
李默向巴山表姐指出他看见的那些巨大的蘑菇。巴山表姐只是微笑。后来,一些蘑菇出现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的时候,巴山表姐便疾走几步,把它们摘了下来。巴山表姐蹦蹦跳跳跑出去的轻快样子,让李默觉得似曾相识,他很快想起那是他所钟爱的那款超级玛丽游戏里的情景。但他随即就对自己荒谬的想法嗤之以鼻。那款陪伴李默多年的游戏历经数次更新却仍然保持着简单的逻辑,采蘑菇、救美女的超级玛丽的逻辑是多么简单啊。那些穿着背带裤的小人,用一次一次奋不顾身的弹跳,扫除障碍、消灭仇敌、获取能量,并奔往自己的梦想。它们无所顾忌的前进。前进便是它们唯一的生活。
李默想起巴山表姐曾经经历的复杂往事,心里有些难过,他说:“要不我们还是走河滩吧?走滨河路,被别人看见,巴山表姐你会难过的。”
巴山表姐说:“没事,这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
“是吗?”李默果然发现那些脸孔都是陌生的,那些时时日日晃动在县城里的熟悉的脸,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互相都不认识”,李默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变化啊。他想他已经受够了“互相都认识”的县城了,他多么愿意来到一个“互相都不认识”的县城。正是因为“互相都认识”,他才被迫和叶佳佳隔着遥远的距离,正是因为“互相都认识”,他才时时处处克制自己的内心……如果“都不认识”,这些都将不再成为问题,都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也不需要靠说话来维系表面的关系。他不再需要说话。不再需要说话的李默此时才明白语言是多么危险而又浪费的一种东西。正是语言的存在,才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里全是词不达意的歧义,比如他和叶佳佳,在没有说那么多话之前是多么的心心相印,而他们内心之间的罅隙,正是因为那个停电的夜晚他说了太多的话。
“这样真好。”李默仿佛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总结,便在漫长的回家路上昏睡了过去。
10
仿佛要把此前失眠的夜里那些亏欠的睡眠追讨回来一般,李默经历了一生中最为旷日持久的一场昏睡,一共持续了近一个月。昏睡治好了长久以来困扰他的失眠,从此他一生都再未失眠。
在这一个月里,李默身为摄影师的父亲拍出了一组惊世骇俗的照片。摄影师的灵感来源于停电的夜晚里那突然暗黑下来的山林,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艺术家对光线的运用有了全新的领悟。他在第二天便扛着照相机进了山,县文联热爱摄影的年轻姑娘跟他一起去了。这便是那唯一的一次,他们一起去采风、摄影。
从山里回来之后,父亲没有睡觉,他在暗房中一次又一次地冲洗这一组拍摄大巴山山野林趣的照片。在第十五个夜晚,他终于在满屋子悬挂的黑白照片中收获到了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多日没有合眼的摄影师此时竟然仍然没有一丝睡意,也许他把睡意都转让给了自己的儿子。但这组照片还需经历两年的沉寂,才会在两年后省文联的摄影比赛中获奖。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获奖的那张照片并不是山林景致,却是年轻姑娘甜美的脸庞。摄影师与临时工那唯一一次出游在两年之后,才被其他人知晓。这次迟来的奖励,虽然伴随着对摄影师外遇的曝光,但也是摄影师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获奖。长期缺少睡眠和香烟腐蚀,让他的身体迅速成为空壳。他那一副空壳般的躯体,将再也无法陪儿子李默度过20来岁时那些难熬的单身岁月。
对于李默漫长的昏睡,他的工人母亲心如刀割。她不顾请假扣工资的代价,不顾麻将牌的诱惑,坚决请了假留在家里照顾李默。她用兔、羊、猫、狗、蝙蝠、鸡和牛七种动物的毛制成毛刷,蘸着薄荷叶熬出来的水,不停地刷李默那烧红得像虾蟹一般的额头。她祈祷这种大巴山里秘密流传的配方能够帮助李默退烧,让他尽快清醒过来。
到第十天的时候,煮薄荷水剩下的薄荷叶的渣滓,已经在李默家门前垒起了一座小山。薄荷叶散发出的清凉气息惊醒了冬眠的蛇,本来在山林洞穴里安稳入睡的蛇纷纷进了城。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李默家附近聚集,被薄荷叶奇异的香味蛊惑,个个神清气爽,像打了鸡血。从山林里拍照回来的李默的父亲,基本是顺着蛇的指引回到自己家的。他顺手捉了一条蛇,那是一条青绿色的小菜花蛇,小蛇欢天喜地又楚楚可怜的样子,触动了他内心的慈悲,在临时工姑娘的尖叫声中,他把蛇放走了。真正获益的人是叶显章。他的仓库也零星出现了几条菜花蛇,在这个蛇们本来应该冬眠的季节。叶显章将这反常的现象看作是上天的恩赐,他把它们全都抓了回去,放进他的药酒缸。蛇胆取出,单独存放。那些蛇泡出来的酒时隔不久便被叶佳佳偷偷喝掉,其时叶佳佳正困扰于李默的失踪,每天需要大量的酒精。冷血动物的身体泡出来的药酒,让叶佳佳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她始终觉得寒冷,喝再多的酒也不能让她暖和一些——只是叶佳佳自己对此并不知情。
李默的母亲困惑于薄荷水没有起到退烧的作用,她放弃了七种动物的毛做成的毛刷,她剪了一缕自己的头发做毛刷。这么做也并非源自她的心血来潮,而是她觉得那个已经离开县城一年多的侄女巴山,突然在有一个太阳逐渐明亮起来的中午,将这个秘方传授给了她。她一度觉得那是一个梦,她因为太过思念那个漂亮聪明却从小命苦的侄女而做的梦。但这个梦又太过真实,被重男轻女的父母忽略的巴山,就像她小时候一样来敲门,又赖在她的怀里,说着悄悄话。于是,无计可施的李默的母亲决定,就算是一个梦,也值得一试,因为巴山从小就没有欺骗过任何人。李默的母亲没有忘记细心地挑出来混杂其中的白发,因为巴山告诉她,白发会让薄荷水失去效用。
母亲的头发做成的毛刷果然取得了立竿见影的作用:刷在李默额头上的薄荷水,让李默不再发烧。李默清醒了过来。清醒过来的李默,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候在床前的母亲那焦急的神情,他那颗总爱自行其是的内心,那刻径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他平时多么不愿意理睬的工人阶级的母亲,此刻却是愿意付出一切来拯救他的唯一一个人。他之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家、自己的县城、自己的大巴山,这一切是这么美好。而那些爱情的纠葛,那些患得患失的儿女情长,那些唧唧歪歪的小情调,此刻突然就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分量,变得不值一提了。李默像长途旅行归来的旅人,重见熟悉的景物,内心里都是物是人非的感慨。
李默问母亲,巴山表姐呢?
他突然的问话勾起母亲心头的困惑,她想起那个匪夷所思的梦境,感到一些不明所以的寒意。母亲说,巴山表姐去年就离开县城了啊。
李默说,是巴山表姐送我回来的。
母亲说,可怜的孩子,烧糊涂了。
李默坚信是巴山表姐以及那个男人在那个绝望的早上送他回家的,他还记得那硕大的蘑菇和男人的背带裤。他说,妈妈,我的腿摔坏了。
母亲说,李默,你只是发了一次烧。
他说,妈妈,我摔坏了腿,走不了路,巴山表姐送我回来的,还有那个人。
但母亲只是不相信地笑了一下。
李默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腿,发现毫无异常。在那个夜晚带给他钻心疼痛的地方如今只是稍有痛感而已,他从被子里伸手去寻找那只疼痛的腿,一些游丝般的像小虫子一样的东西让那曾经剧痛的地方有些痒酥酥的。它就像从来不曾痛过一样。
李默为此不得其解。此时他听见了电话响。一种诗人的直觉告诉他,电话那头一定是叶佳佳。尽管叶佳佳从来没有给李默打过电话,但他就是知道,那只可能是叶佳佳。他突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让他不知所措。他一动不动的听着电话响,三声之后,便挂断了。“我错过了,不是我不接。”李默这样安慰自己。他觉得自己几乎是有意放弃了叶佳佳的电话。他宁愿做她的陌生人。
李默的康复带给母亲的欣喜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当母亲知道李默的身体已经脱离危险,很快就再无大碍的时候,母亲又恢复了去茶馆打麻将的生活,并又开始指责李默的懒惰、早上不起床、晚上不睡觉,指责李默不吃青菜,不爱喝水……一切仿佛又变得和从前一样。但在李默看来,一切其实都不一样了。
11
李默返校那天,巴山表姐的死讯传来。
那其实是毫无特色的一天。上学路上稀薄的阳光让他眩晕,他想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了,这眩晕应该正常。在这一个月里,学校和老师对李默突如其来的因病缺勤保持了漠然,但却不是因为他们的冷漠。只是因为这座县城里唯一的中学有山区特有的野蛮质朴作风,他们对任何应该认真的事仿佛都不太认真,缺勤就缺勤吧,除了叶佳佳,大家都不以为李默的缺勤是反常的。因为各种原因时不时缺勤不来学校的人本来就不少,李默又不是唯一的那一个,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默的母亲在那天上午先是睡了不太安稳的一觉,醒来之后她打足精神准备去茶馆打牌,她相信牌局可以振奋她不太安宁的情绪。出门之前,她一连喝了好几杯水,正当她感到肚子里的水在咕咕作响的时候,电话声响了起来。
车祸发生在一个月前那个停电的夜晚,或者应该换一个说法,车祸引起了停电,停电发生在那个出车祸的夜晚。车里的人无一生还。但一个月以来,尸体辨认工作进行得非常困难,因为面包车和车里的两个人几乎已经被烧成了一个整体——一个漆黑的形状独特的装置艺术品。这个深深锲入了城西那处重要供电设施的装置艺术品,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肿瘤,在城西恶作剧般的放置了一整天,才被清理走。
零星的目击者向调查者描述起那晚升腾而起的高耸的火焰散发出的一簇簇绿色和蓝色交织的光芒。火焰很快就不再像愤怒的凶器般直指天空,而是随即就变得矮了胖了,直到成为一个巨大的红石榴。红石榴开始绵长地自我燃烧,并散发出铁锅炖肉一般的焦糊味儿。这味道也瞬息变化,很快就如同被掐死的臭虫一般令人作呕。是一声爆炸惊醒了正要进入梦乡的住在附近的县城人,他们远远地在自家窗户上就看见了这突然而起的大火,恍惚看清是一辆面包车撞上了离路边约30米处的一座巨大的机器。一些人在争论是撞击让面包车燃烧,还是面包车自燃让它撞上了机器。在争论未果的时候,全城已漆黑一片,除了那仍然兴旺地燃烧着的面包车。停电了。于是有人便做出更为合理的猜想,那巨大的机器也许是县城简陋的供电设施。
停电让那一簇簇火焰显得更加明亮而耀眼,只是正在滨河路上寻找话题的叶佳佳和李默还看不见。事故发生在山的另一侧,山峦正好遮挡了他们的视线。那些火光,让夜空显得格外明亮。这种明亮被那晚与李默告别之后走进自家楼道的叶佳佳留意到了,她发现自己身上明晃晃一片时,她抬头看见了月亮,月亮圆且亮。
司机的身份在事故之后很快通过车辆登记被识别出来。他所拥有的这辆营运面包车平时总是在县城和邻近的乡镇往返跑运输。这个离异的男人据说总是收车很晚,不是因为勤勉,只是独身生活令他不得不把更多的时间都投入到开小面包车赚钱的营生中。男人在县城的亲友不太多,但他的前妻却属于县城里一个庞大的家族。副驾驶的身份却始终难以识别,那些残余的骨殖连男女都无法分辨。
调查的进展得益于男人那个壮硕得已经不像四川人体格的前妻。在很多天之后,前妻对调查方说出一些信息,关于这个开小面包车的男人在一年以前曾和县城里一位名叫巴山的姑娘交往的事实。调查由此才豁然开朗。人们猜想那漆黑的一团宛若胶状的尸体,也许是那个高傲的、漂亮的、孤零零地离开了县城的、却不知道怎么又回来了的、和这个一无是处的离异的面包车司机轰轰烈烈相爱过的姑娘巴山。这猜想据说通过巴山在外打工的老板基本得到证实。老板在电话里确认,说巴山的确在一个月之前请假回乡,此后便再无音讯,以至于她不得不重新雇人来顶替她在流水线上的工作。但人们仍然很难将巴山和那残余的胶状尸体联系起来,这两者的联系让县城人觉得毛骨悚然。一些人想起了一年以前,不明真相的他们都曾经絮絮叨叨地指责过那个不讨人喜欢的、明目张胆地抢人家男人的姑娘,心里便更加忐忑。在街头巷尾谈论这起事故时,那些人只好避重就轻地说,她的名字多么奇怪,竟然和这座山同名。
除了造就了一次意外的全城停电,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巴山表姐与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传说巴山表姐在离开县城之后去了广东沿海,在一个小工厂的流水线上打工。广东对县城人来说几乎是世界边缘。
又有传言说巴山表姐其实一直在邻近的一座县城并未走远,她会在每一个月圆之夜像狐仙一样回来和男人见面。
和男人一起开小面包车的另一位司机说,男人始终被巴山表姐以各种鬼怪的方式纠缠着,就算睡梦都不得安宁。他白天神思恍惚的样子让他们都觉得,男人早晚会出车祸,现在,果然么。
更离奇的说法是,其实小面包车上根本只有男人一个人,巴山表姐仍然在省城一家按摩院打工。她漂亮的容貌和身体让她生活无忧,她设了一个局故意让县城人以为她死了。她很聪明的。她希望县城人以为她真的死了。
还有一位自称目击者的人说,那晚巴山表姐在小面包车上和男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们发出噩梦一般的尖叫声传得很远。因为巴山表姐去抢夺男人手中的方向盘,他们才撞上了那倒霉的供电设备……
李默在当天晚上便已经听说了巴山表姐的死讯。母亲对死讯的刻意隐瞒在没有秘密的县城毫无用处。这个爆炸性不亚于那次事故的秘密很快就全城皆知。李默也同时听说了大部分版本的传言。在车祸轰动全城的这一个月里,卧床养病的李默错过了那些传言。一个月之后的这一天,重回校园的他不仅知道了车祸,还知道了那个和叶佳佳共度的夜晚其实并非天意,而竟然是这一场惨烈的事故换来的。而那些不负责任的传言竟然还说,这事故中的亡人,是他的巴山表姐和她的男人。对此,李默并不相信。白天在操场上,李默无端地刻意避开了叶佳佳。他觉得也许那时他已有了预感,叶佳佳太容易让他回想起那个停电的夜晚。那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李默想起停电之后的第二天早上,自己趴在男人背上回家,想起那些蘑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他始终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感觉与记忆。他拼命地去回想那个早上遇见巴山表姐和男人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更多。李默记得,自己在男人的背上睡了过去,醒来时便已经是很多天以后了。他还去找过事故调查组,但中学生的说法根本不被重视,人们说着可怜的孩子,失去了心爱表姐的孩子,便把他送回了家。他很想找一个人倾诉,但是他找不到,没有人相信他。在李默人生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认为巴山表姐和那个虽然讨厌但还不该死的男人其实都没有死。他想有一天,他还会收到巴山表姐的来信,她在火车站正是这样对他承诺过的,到那时县城人便会相信他。他还想如果一直收不到巴山表姐的信,那他就离开县城去找她,不就是邻县、省城还有广东沿海么。
叶佳佳也是在当天晚上得知这一信息的。白天在操场上晕倒的她,在校医的办公室消磨掉了半天的时间。她并不知道姑娘巴山其实是李默的表姐,她只知道那姑娘是县城生活哲学的受害者,是对自己现身说法的教训。白天重新看见李默的那一瞬间从内心里油然而起的不祥预感再度袭来,一生中唯一一次喝醉的她,觉得就像是自己死过一次一样。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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