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地砖在耀眼的白炽灯光下泛起柔和的光晕,一排排椅子被整齐的插摆在桌子边。白色的木板桌上只有印着“敬、静、净”的牌子孤单地伫立在桌上,窗台上的盆栽被书香滋养得格外茂盛。这里是我学习的地方。轻轻地在桌边坐下,或读书或写字或发一会儿呆,独享这恬静的时光。从窗户向外看去,一片夜的祥和,在玻璃上,还镶着自己朦胧的影子。
图书馆有许多阅览室,而我唯独喜欢一楼的,它是最老旧的一个,一个将窗子埋藏在大枣树和矮灌木后面的恬静的地方。每每当我闭上双眼,那一把把折叠椅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九十年代特有的绿漆钢棍支撑着两块贴着木纹三合板的木板,用一些铮亮或锈迹斑斑的螺丝钉慵懒地连接起来。配合着凳子腿和水泥地摩擦的吱嘎声,坐在简单而宽大的白色木板桌旁,透亮的白灯管将光线打在整个阅览室,泛起素色的光晕,那是阅览室独有的宁静与祥和,神圣却不怕人。窗台上摆放着的那些叫不出名的盆栽,配合着管灯特有的吱吱声,绿的发颤。我喜欢坐在这看一本老书,很安静地看,不知何时起,我已经不满足于书中的故事,而是关于它的美丽的往事。
我想,从它堆放在坚硬冰冷的书架上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见证周围一切的变化和成长。初春的时候,草坪里有一株小草刚从泥缝里伸出嫩芽,嫩绿嫩绿,向着太阳努力长高;一年又一年,一栋楼房的拆除和重建,卡车从白色的栅栏铁门进进出出,运送着沙石;一年年,一个个稚嫩的背着书包的莘莘学子从青葱迈向成熟。
在每本售价几毛钱的书后面都插着统一规格的借书登记卡,放在用质量不好不坏的牛皮纸粘成一个半包围的纸口袋里。我想,比我们再小一些的孩子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借书卡,他们是否曾单纯地认为图书管理员就是图书馆里戴着眼镜在书的扉页上盖章的人,他们是否会想念那个质朴的年代,一个简单的人与人面对面交流的和谐的年代,一个没有网络的真实的年代,一个秉烛夜读的向上的年代。我在这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图书馆里翻阅过许多年长我许多的老书,它们的后面都插着微微泛黄的借书登记卡,那上面用各式各样的笔记,记录着许许多多不一样的名字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上面记录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特有的勤奋,直到冰冷的电子时代将它们封存。我无法追溯到三十年前这本书有怎样的经历,但我坚信从它们来到这里之后,一定度过了一段浪漫而美丽的时光。
我独自一人享受着夜幕降临的恬静时光。我望向高大而宽敞的窗子,黑暗而冗长的夜使我在窗户上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和一本发黄的而又破旧不堪的《百年孤独》。
影子使我看得入了迷,转瞬之间,我看到那本老旧的《百年孤独》退回到年轻的模样,一个年轻而有力的手温柔地捧着它,一个柔和的男孩正细细地读,我看到他靠着书架坐在冰冷的灰黑的水泥地面上,仿若捧着名贵的珠宝,如饥似渴地盯着它,用整根手指的内侧抵着书页轻轻地翻,似乎任何一个褶皱都是对它的一种亵渎。整个阅览室里满满地挤着人,还有自己带着小凳的学子窝在大长桌的一角,满头汗水像刚淋了雨,却丝毫不觉,只美美读着书,阅览室里安静得没有丝毫声响,只听见灯管的嗡嗡声,头顶的大叶风扇摇摇欲坠,不紧不慢地转着,管理员大爷催了几次,学生们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书本,缓缓离去,我看见那个不知我该叫做叔叔还是哥哥的男孩在这本书的借书卡上留下了第一个名字。
过不多时,图书馆走进一个女子,她风风火火地拽开大门,在大厅里用力地跺了跺棉鞋上的雪,又小鹿似的甩了甩头,晶莹的雪花顺着她的动作散落了一地,一些俏皮的被她的体温融化成细密的水珠躲进了她的长发里。女子的怀里抱着一大摞书,她把它们放在空位的书桌上,摘下厚厚的自家织的毛手套,搓了搓冻红的手,提起墙边九十年代特有的红色铁皮暖壶,在自己的大白搪瓷杯子里倒上满满的一杯热水,氤氲的雾气瞬间在阅览室散发开来,袅袅的水蒸气带走了一丝寒冷,女子搓了搓手从那一摞书中拿出一本八成新的《百年孤独》一边翻看一边在旁边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她每翻一页就要舔一下手指,然后停好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想她应该是读过很多遍的样子,我看见每一页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批注,用铅笔轻轻地写,字体很整齐很娟秀。女子的旁边坐满了人,有两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只是简单的几句便再无声息。学子们都专注于自己的书,即使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昏黄的灯光使人昏昏欲睡也没有冷却他们读书的温度。两只喜鹊在窗外的枣树上争吵着什么,熟透的大红枣咚咚地从树上滚落下来,散发出一种清新的酒香。
昏暗的灯光渐渐明亮了起来,一个中年男人提着公文包走进阅览室,那是一个很老式的公文包,像从博物馆的储藏柜里偷出来的,我从未在生活中见过,但是我可以看出它是全新的,我想可能是他的妻子省吃俭用买给他的。阅览室的门新修过了,一层淡黄色的油漆门镶着古老的雾玻璃,感觉洋气了不少。男人轻轻地推开阅览室的小窄门,从仅剩的几个座位中挑了一个座位坐下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半新的《百年孤独》,我猜他不是老师就是想把书中的故事讲给小女儿听的父亲,他面带微笑随意地翻着书,时而眉头紧蹙地细读,时而满含笑意地快速翻阅。邻座的情侣在低声地讲题,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中年男人,他掏出挂在腰间的寻呼机按了几下,接着在看到的那一页折了个角,合上书出去了。整个阅览室交杂着白炽管灯和窃窃私语的嗡嗡声,读者们手中的书新旧参半,有些书已经黄旧得破烂起来,有些干净漂亮的像刚印出来,我想最近图书馆一定是新进了一些书很受欢迎。
一个小女孩一手拿着一本有些泛黄的旧书走进来,一手拿着地上拾起的红叶,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转着叶梗。我想她一定是被书名吸引的,女孩开始在门边挑了一个位子,然后又挪到窗边,女孩的到来让整个阅览室明亮了许多,有几个学生三三两两地辩论着什么,女孩把书翻来翻去,在最后面找到一张老旧的借书卡,她辨认了一会儿上面的名字,然后一笔一画地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将手中的红叶夹在书中便走了出去。她留下了那本已经被数不清的学子翻阅过的那一本《百年孤独》,还有她遗忘在书中的红叶,我想这会作为一个礼物给下一个翻阅它的人一个朴实的惊喜。这样的进进出出对于图书馆来说逐渐变得习以为常,曾在这里读过书的人都慢慢地离开了这里,我想,他们会记得曾经在这里读过一本形形色色人共同读过的书,多年以后的今天或许他们会回想起书中的一个故事、一个片段、一个细节或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人名。即使那个人只是枕着这本老书睡过一个安稳的午觉,也会回想起这里的阳光很温暖、灯光很柔和吧。
我把视线从窗子上的影子收回来,我看到满眼空荡荡,环顾四周再无他人,我想回到我还未曾来到这个世界的年代,去感受勤奋与真实的世界,我在借书卡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轻轻地合上手中这本破败不堪的《百年孤独》,决定带它离开这里,这是在中国大陆没有得到版权之前的版本,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即使它破败不堪,但它记录了不知多少学子求学的路程,和图书馆的兴衰,最终我决定用所有常借书的人都知道的小手段将它窃走,假装丢失的样子交了罚款,我暗自窃喜自己的智慧。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故事使得解放军艺术学院图书馆成为一个圣地,这里走出了为数不少的名师大家,而在我有限阅读的书目中并未从借书卡上结识他们学生时代的签名,我猜想,或许他们和我一样用这样的小把戏将它们“窃”走了。在我学习军事文学的时候,曾很认真又渴望地想在图书馆里找到一本叫做《黄金洞》的书,但终究没有找到。或许借的人多了,书也就没有了。一些迫切想要的书总是没有找到,而另外的一些不痛不痒的书却堆放得满眼都是。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爱这里,就像自己的母亲,永远不那么完美,却又让我们享受着简单的温暖与幸福。
前些日子,老旧的图书馆被搬空了,没有了进进出出的学子们,这里显得寂寞得怕人。不知在多久之后它所收藏的书本将被放置在一个气派的设施完善的大楼中重新被读者们翻阅,但是它所留给我们所有在这里读过书的人一段珍贵的回忆。即使这里被封存起来,也不能磨灭我们的热情与向往。我还记得每个收获的季节,每个阅览室都有一大盆大红枣,是属于工作人员的。因为图书馆中央的小花园中种着两棵大枣树,那里的枣子比学校里其他地方的要大上许多,甜上许多。每到这个时候,除了管理员以外的人是不能进小花园的,那里的玻璃小门总是用很粗的铁链锁锁起来。我会拉着我大学时最要好的女伴从旁边的窗子跳到院子中央,站在石板搭起的矮凳上,用墙角的扫把打枣,我们互相指挥着前后左右,然后把打下的大红枣塞满我们的口袋,手里还捧上几捧塞在书包里,然后挠着满腿的蚊子包满意地从窗户跳回馆里。曾经那么一次还被看馆的老大爷追得躲进女厕所不敢出来。
枣树边上还有一小片长在钢柱上的葡萄藤,上面的绿葡萄,很甜。我们曾抱着被哨兵从操场双杠上拽下来的晒着的军被,偷偷地避开图书馆老大爷的视线,到图书馆的房顶上去晒被子。那里有一个用淡黄色油漆刷着的常年不锁的木门,用一根细绳拴在暖气管子上。我们将被子摊开在房顶的沥青地面上,一部分搭在隆起的砖墙上,然后用扫把的屁股用力地打被子。末了离开的时候还要按着原来的模样把绳子系在暖气管子上。图书馆的前面有很多很多的台阶,每到晚上的时候那里的灯光是整个校园里最暗的,我曾和女伴从宿舍偷跑出来,在那里等着看流星雨,我们凑了兜里仅有的十几块钱买了一个汉堡当做宵夜,肩挨着肩坐在台阶上边聊边等,但最终也没有看到。
图书馆被临时搬到了体育中心的地下二层,还是那些书那些书架,我去过一次,仅有一次。我很不喜欢那里,书摆放得很整齐,木桌上面摆着原来的那些绿色植物。三三两两的学员在那里看书,很安静。我看到那些曾经被我们视若珍宝的旧书们长出了许多细小的霉菌,还落上了许多灰尘。我不知道那些曾经坐在图书馆水泥地上的从A架读到Z架的学长们看到这样的它们会不会心疼,会不会难过。我决定最后一次认真地跟它们告别。我从每一面高大的红铁皮书架前走过,轻轻地抚摸每一本安静地等待着被读的书本,认真辨认每一本书的年代和作者。一排放有大量乐谱的书架深深地吸引了我,几年来我从未注意过在隔壁的书架上有这样多的乐谱等待被借阅,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神圣,它们黄得有些发黑,然而都那么平整完好,薄薄的侧面被窄条的牛皮纸糊住,上面用钢笔写着乐谱的名字,我为这些乐谱感到幸福,它们曾被如此地爱护,如此珍视,而我又感到莫名的哀伤,它们在等待中变黄,落满尘土。不知在这里读过书的先辈们是否和我一样来跟这里的每一本书道别,是否见过这样繁多的乐谱墙,是否像我一样想要聆听每一张乐谱上的旋律,却惭愧地发现自己没有读懂它们的能力。
一面一面的看下去,我复又发现了整排整排的画册,我终于理解为何这里是艺术的殿堂,而我所认为的我所以为的是多么井底之蛙的见解,这些我所未曾涉猎的书籍,才是这里的瑰宝和奥秘,我独自窃喜,在我即将离开的半年里结识了它们,而我所愿的是终有一天,我可以跟这些我所未曾涉猎的它们有所撞击,以弥补我多年的无知,我想,那些和我一样发现它们的先辈们大抵也会如此。
回想起在这里三年的时间,从一个狂躁的少年逐渐变得成熟起来,学会了快节奏的生活和享受慢下来的孤独时光,我感到生活的真实和简单的幸福,就像玻璃一样,平时看上去似乎空而无物,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就会瞬间光芒四射。读书使我学会了坚强与果敢,还学会了温柔和倾听,在忙碌的生活中留一小段时间给自己,什么都不做,安静地坐下来读一些文字,然后思考或发呆,享受太阳的温暖。每天都能看到太阳,真好。
在这里我爱上了文字,如果说大学几年最大的收获,我想说我轰轰烈烈地谈了场恋爱,和文字。并且我坚信时间不会把我们分开。每当烦躁心慌无所适从的时候,可以坐下来,把它们记下来,不断地写啊、写啊、写啊,一直写到把全部压力都放空,一直写到无力焦躁,然后心情变得无比愉悦,享受宣泄的快感和排山倒海的成就感不断包围自己。如果可以,我甘愿做一个书虫,让时光回到过去,停下来。永远生活在这里,不离开。
多年之后,当我再看着少年时的照片,我将不相信那是曾经的自己。我会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每一点变化,连眼神都变得丰富,根深蒂固。我开始注目于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动作、每一棵树木甚至每一缕阳光。这是我从阅读中学来的,观察与体会融入我的生活,我开始沉浸于每一次熄灯号、每一首军歌、每一声番号甚至每一丝空气,我知道这里已经不知不觉地融入我的血液,无法剔除。
我愿在这一片祥和宁静中沉沉地睡去,晚安,我想念的书。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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