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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名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3639
夜幕笼罩着新兵训练基地,营区开阔地上依然残留着尚未消融的积雪。颇带寒意的晚风吹到脸上,钻进脖梗里,凉飕飕的,北方的二月早春给人的感觉还真的有点冷呢。全连新兵身着崭新的绿军装,个个精神抖擞地列队等待点名。这是新兵连集训开始第一次晚点名,牵动了天上的月、满天的星,月光、星光交相辉映,营区一片寂然。

  指导员王树凯站在队列前,手里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

  “葛宁宁!”

  “到!”

  “柴补丁!”

  “到!”

  “靳干巴!”

  “到!”

  ……

  队列里一片哗然,笑声四起。夜空,星儿笑出了眼泪,月儿笑弯了腰。此时此刻只有我默然不语,因为我的乳名更寒碜,只是没人知道,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秘密。我主意已定,参军到了部队,就是说下天来我也不会泄露秘密,索性让自己的乳名烂在肚子里,免得说出来让战友们笑话。

  我出生在冀中平原一个古老的村庄,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有乳名,没乳名的人打着灯笼也很难找到。我家居住的那条小街,许多人的乳名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诸如泥鳅、老鼠、门蹲、碌碡、铁勺、青狗、傻小、二嘎、小眼子、大脚后跟……是的,这些乳名土得掉渣儿,都是阎王爷不待见的名字,孩子起这样的乳名好养活。村里人觉得这些乳名朴实,有个性,挺好记。叫习惯了,自自然然,顺顺当当,谁也不觉得稀罕啦,古怪啦,别扭什么的。有些人虽已到中年甚至老年,大名早就有了,但村里人还唤其乳名,这也许是习以为常了,改口,难!

  我兄弟姐妹六人,各有乳名,姐的乳名叫丑,妹的乳名叫闺,大弟的乳名叫小娃,二弟的乳名叫三扎,三弟的乳名小旦(又名四多和四缺)。我的乳名呢?暂且保密。我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呱呱落地,母亲一边给自己的孩子喂奶,一边琢磨孩子的乳名,可以说,我兄弟姐妹的乳名都是从母亲的乳头上掉下来的,每个乳名,都浸润着母亲的奶味儿。乳名,是母亲给我们最珍贵的馈赠,也是我们人生的第一个标记。

  先说说我姐吧,她乳名叫丑,其实她一出生,谁见了都夸她长得俊,头发又黑又密,细长的眉毛下是两颗黑宝石般的眸子,脸蛋白皙泛着红润,那樱桃小嘴微微向上翘着,嘴角溢出天真的微笑。这么俊的女孩,母亲为什么偏偏叫她丑呢?父亲告诉我,你娘认为,庄稼人的闺女丑也罢,俊也罢,都不太要紧,只要孩子结结实实的,长大了好心眼、明事理,就行了。再说啦,闺女丑或俊,并不取决于名字起得好听不好听,而是在娘肚子里就定了的,谁也无法改变。这闺女,我若说她俊,别人说她丑,当娘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反过来,我说她丑,别人说她俊,当娘的就会偷着乐。娘真是这么想的,在理儿!

  丑姐生不逢时,她出生的1943年,正是日本鬼子在冀中平原疯狂肆虐的年代,惨绝人寰的“杀光、抢光、烧光”三光政策,把数以万计平原儿女逼上了绝路。

  抗日烽火在大平原上燃烧,滹沱河日夜发出震天的吼声!时任本村“青抗先”主任的父亲和担任本村妇救会主任的母亲带领群众与日本鬼子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母亲刚生下丑姐,顾不得照料自己的孩子,沿街挨户地动员小伙们参军,奔赴抗日前线,不知磨破多少双鞋底。那年月,母亲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夜里,她和妇女们在油灯下为八路军、游击队缝补军衣、做军鞋,一针针一线线,刺落天上的繁星,牵出地平线上的太阳。母亲为妇救会的事情日夜忙碌,经常忘记给丑姐喂奶,村里的妇女们发现丑姐瘦得皮包骨头,没一个不心疼的,劝母亲:“孩子她娘,丑那闺女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别忘了给孩子喂奶,瞧她瘦得怪可怜的。”母亲说:“俺那个丑,可皮实哩,饿了嘬着手指头,等娘回来。她似乎明白娘为谁忙,忙什么,不哭不闹,可叫人待见呢。”那天,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搜捕,母亲和妇救会的姐妹们钻进地道里。丑姐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睡得很安静,眼睛闭着,小鼻子微微动着,这可爱的小生命给大家增添了信心和勇气。突然,地道里一声婴啼,丑姐醒了,母亲怕孩子的哭声被日本鬼子听见,赶紧用手掌捂住了丑姐的小嘴:“丑,娘的乖乖,别哭,你若是哭出声来,让鬼子们听到,姐妹们可就都没命啦!”说着,母亲迅速解开衣襟,把乳头塞进丑姐的嘴里。

  丑姐呀,你刚出生八个月,就乖乖地听娘的话,再也没哭一声,保住了地道里几十位姐妹的生命。你的乳名像长了翅膀,飞遍全村每一个角落。

  两年后,母亲怀上了我。那天,日本鬼子在伪军和汉奸引领下包围了我们那个村子。就在村街上,一个日本鬼子用刺刀对准母亲隆起的肚子。危急时刻,村维持会会长来了,说我母亲是良民,好一番劝说才阻止了鬼子的残暴行径,母亲幸免于难,而我分明是从日本鬼子刺刀尖上夺回来的孩子呀!

  我四岁那年,从苦难中诞生的新中国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坐落在冀中平原滹沱河畔的古城安平,用苇席搭起了戏棚,解放了的农民用传统的评剧来庆祝新中国第一个国庆节。那天晚上,父母带着我到县城看戏,活泼好动的我在戏棚里钻来钻去。糟糕,我找呀找,怎么也找不到父母。我急得哭起来,一位陌生的叔叔抱起我。

  “孩子,告诉我,你爹娘在哪儿?”

  “看戏哩。”

  “你怎么不在他们身边?”

  “我走丢了。”

  “你叫什么名字?”

  “挤咕。”

  这位叔叔一愣,抚摸着我的头说:“噢,小挤咕,你别急,我帮你找父母。”

  叔叔把我抱到戏台的一隅,趁演戏的间隙,他对着台下观众大声喊:“这孩子叫挤咕,走丢了,谁是他父母,快来认领。”片刻,我听到父母那熟悉的喊声:“挤——咕——,爹在这儿。”“挤——咕——,娘来了。”父母来到戏台上,对这位叔叔连声道谢,把我从叔叔的怀中接过来。我余悸未消,在父母面前哭鼻子抹眼泪。母亲把一个驴肉火烧塞到我手里,说:“挤咕,趁热吃吧,这是你爹买的。”我听到戏台下有人说:“这戏外戏真有意思,戏台上冒出了一个小挤咕。”

  对,小挤咕是我的乳名。我曾经问过母亲:“咋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古怪的乳名?”母亲说:“你来到世间,我一瞧,嗬,小眼巴拉的,还挺欢实,挤咕挤咕的,所以我给你取了一个乳名——挤咕。”父亲补充说:“你娘生你难产,是站着把你生出来的。家乡流传着一句古语:坐生娘娘立生官。你长大了,当官不当官无所谓,爹只希望你结结实实的,多为老百姓办好事。咱家祖祖辈辈都农民,没上过几天学堂,爹希望你要多读书,知书达理。”

  上小学报名,父亲颇动了一番脑筋将我的乳名“挤咕”改为“积古”,虽然意蕴高雅,但语音还是有点俗气。直到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父亲查阅词典,翻到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的名字,觉得不错,便给我起了一个学名——乔秀清。

  我没有让父亲失望,1960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第一重点中学——后张庄中学,1963年又考入省重点高中——深州高中。说实在的,因家庭经济条件较差,我读书实属不易,尽管在学校享受助学金,仍感上学困难。父亲横下一条心,对我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无论是读中学还是读高中,父亲多次骑着自行车到学校看我,他当着学生的面还是直呼我的乳名——挤咕,逗得同学们偷偷地笑。笑就笑去吧,管他呢,人的名字不过是个符号而已!

  兴许,我把乳名看得过于轻淡、过于简单了,根本没有在意,没承想,乳名却给我带来一点尴尬。参军、提干,很快到了找对象娶媳妇的年龄。之前,虽然也经历过几次波折,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特别满意的对象。她是北京的一位小学教师,年龄比我小八岁,不仅身材苗条,而且相貌端庄,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流露着善良和聪慧,两条大辫子从头垂到臀部,咋看咋是典型的东方美女。她母亲和我是同村人,年轻时在村里业余剧团出演过评剧刘巧儿,她是村里人公认的最漂亮的姑娘。俗话说,什么谷子脱什么米,什么娘生什么女。我对象出落得比她母亲还好看。我曾写过一篇散文《巧儿成了我岳母》,叙述我的恋爱经过,但有一个重要的细节没有透露。那是1973年冬季,我和对象及其母亲一起回老家,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及全村的父老乡亲们都惊呆了,没想到我这个农民的儿子从北京带回一位比天仙女还美丽的姑娘。母亲是个媳妇迷,她高兴得彻夜未眠,笑得合不拢嘴,包饺子,炖肉菜,巴不得把乡村里最好吃的饭菜让城里来的姑娘尝个够。但有一点父母忽略了,二老当着我对象唤我的乳名。“呦,怎么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呀,挤咕。”我对象第一次听到我的乳名,不禁哑然失笑。在对象面前,我为自己的乳名自惭形秽,真是无地自容。我悄悄问她:“听到挤咕这个乳名,你不嫌弃我吧?”她说:“我身上流淌的也是农民的血,我爱的是你这个穿军装的农民娃!”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令我难忘的是,我们生产大队队长乔青水来北京找我看病,当时我担任解放军总医院政治部副主任,身在名院,离家只有五百里,找我看病的家乡人络绎不绝。我一向认为,家乡把我养大,为家乡人服务责无旁贷。乔青水大队长头裹白毛巾,身披布棉袄,来到医院办公楼的楼道里,见人便问:“挤咕在吗?”政治部的人个个感到莫名其妙,谁是挤咕呀?他们都回答:“不知道。”论农村的辈分,我管乔青水大队长叫叔,他解释说:“挤咕是我侄子,我是他叔。你们告诉他,我来北京找他看病。”政治部的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乔青水大队长急了,甩了几句话:“听说挤咕是你们政治部的副主任,他姓乔,知道不?”有人说:“噢,你说的是乔副主任吧,知道,我给你通报一声。”

  我和乔青水大队长终于见面了。久别重逢,他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责怪我:“怎么搞的,政治部的人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在老家,你就是烧成灰,乡亲们也认得你。”我解释说:“你说的是我的乳名,同事们当然不知道。”他说:“别忘了自己的乳名,忘记乳名,就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家乡。”我告诉他:“怎么可能忘记乳名呢,乳名铭刻在我心里呢。”

  如今,母亲离开人世多年了,父亲也驾鹤仙逝。但他们的生命一直在我身上延续。我先当爸爸,然后又当爷爷,现今已是年近七旬的军休干部。我的同乡、著名作家孙犁诗云:“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自从参军远离故乡,我像一只飘飞的风筝,不论飞得多高多远,一直被乡思的线牵着。

  这些年,每当我忆起或是听到乡亲们呼唤我的乳名,我便想起母亲,似乎能闻到母亲的乳香,而且越来越浓,这是我与生俱来、刻骨铭心的记忆。退休十年来,我几乎每年都要回家乡转一转,当听到乡亲们呼唤我的乳名,倍感亲切,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童年。“此夜曲中闻折柳,谁人不起故园情。”母亲,是故园最伟大、最纯洁、最善良的妇女,是永远矗立在我心中的一尊美丽动人、可亲可敬的雕像。

  我十分欣赏唐代马祖禅师的一首小诗:“为道莫还乡,还乡道不成。溪边老婆子,唤我旧时名。”或许马祖禅师也曾有自己的乳名吧。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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