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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书记(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3537
张新颖

  我算不上藏书人,有些书丢失了,时间一长也就忘了,有聚有散,想得开。往高处说,人与书,亦何妨相忘于江湖。

  不过,丢了十一年积存的书,不能完全释怀,也算常情吧?

  一九九二年夏天,我分到文汇报社,当时填表,有一栏是“参加革命工作时间”,犹犹疑疑地问了一下,才知道我这就是参加“革命”了。

  文汇大厦在外滩,九十米高,二十二层,八十年代末期建造,一九九〇年完工。这一栋现代化大楼,在国内报业里面据说是最早的;文汇报人觉得更骄傲的是,资金由报社自己贷款自己还款,没花国家一分钱。我在文艺部,十五楼,办公桌对着落地长窗,有时候会觉得,哎,还真不错。

  但我的宿舍就是另外一种景象了。宿舍在老大楼,下面是印刷厂,整天机器轰鸣,房间黑暗,脏,空气不流通。所以能不呆在宿舍就不呆在宿舍,好在老大楼和新大楼连着,到办公室很方便。

  四年之后,我离开了文汇报社,回复旦大学读书。宿舍里的东西没怎么搬运,拖着等以后。一拖再拖,等我终于要去搬运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心疼的是那些书。读本科和研究生那七年,买书都是精挑细选,因为买书的钱都是从生活费里省出来的;另一方面,这些书大都和一个人的青春经验、记忆相关,对自己还平添了一层书之外的意义。工作这四年,因为跑出版这条线,得到大量的书,老实说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不多,除了少数一些,其他的没有了倒也释然;但也是因为工作了,有了点闲钱,买的书也多了,这些书没有了就不免难过。

  我十八岁到二十九岁积累的书,绝大部分,就这样没有了。

  后来时不时会想想那些丢掉的书。譬如,我读硕士的时候,贾植芳先生送我“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中的“现代都市小说专辑”,上海书店原版影印,一九八八年出版,共十种:刘呐鸥《都市风景线》、施蛰存《将军底头》、穆时英《圣处女的感情》和《白金的女体塑像》、徐霞村《古国的人们》、黑婴《帝国的女儿》、杜衡《旋涡里外》、叶灵凤《红的天使》、徐訏《精神病患者的悲歌》、无名氏《塔里的女人》。我很喜欢这套书,想起这套书就想起这么件事:这套书的主编是贾先生,出版社给他的样书他给了我一套;但贾先生告诉我,这个专辑的真正主编是施蛰存先生,书目是施先生选定的。施先生跟贾先生商量说,我是此中人,有我自己的作品,不好做这个主编,请你来做吧。

  一九八八年,我收到余华一封信,那时候他是浙江海盐县文化馆馆员,所以写这封信是因为他读了《上海文论》上我的一篇评论他小说的文章。我是大三的学生,余华的来信让我很兴奋,一直保存着,直到文汇报宿舍里的书消失之前:信夹在书里,跟着书一起没有了。三年前我跟余华说起这事,余华丝毫不以为意,随口说:一封信,算啥?我现在可以给你写一百封。当然,这是他夸张的瞎话,不能当真。

  我写这篇短文一开始就写下了《失书记》这个题目,但其实我更不能释怀的,还不是失书。比起来,遗失一些书,还真不算啥。

  我离开文汇报社之后若干年,文汇报社迁址,到了威海路的文新集团大楼。我每次经过外滩,总是会抬头望望我工作过的那座大厦。新世纪的哪一年,有一天坐车过高架桥,习惯性地去看那座楼,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没有了。

  我后来才知道是什么外滩源改造之类的规划,把那座楼拆了。它的历史真短。

  问题是,虎丘路50号文汇大厦不存在了。我在那里工作了四年,可是,从此以后,那里是哪里啊?

  为写这篇短文,我在百度上查找到一篇学术文章,在北京某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网页上,题为:《22层高楼爆破拆除方案探讨》。我得借着这篇讨论定向爆破的文章,才能得到文汇大厦这个建筑的一些准确信息。这个讨论要把它炸毁、最终也得以成功实施的方案,成了这个建筑物曾经存在的证据。

  嬉皮笑脸面对难

  在我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有一天晚饭后校园里闲逛,走到3108教室窗口,看到里面挤满了人,听一个流行音乐的讲座。这样的情景在我的大学时代没有什么特殊,几乎天天晚上3108都是这样,讲座的内容从西方哲学、艺术,到过去不久的“文革”,到其时正兴的“文化热”,到诗歌朗诵,流动的盛宴一般。就在我毫不为意地要走过去的时候,窗口传出录音机里的歌声:

  我是一个爱情的少尉

  前来攻占你心中的堡垒

  这个特别的声音阻止了我的脚步。从此我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李宗盛。

  那个时候怎么会想到,我听这个人的歌,会听到今天,听了将近三十年。而他自己,到现在写歌的历史,已经过了三十年。

  该感慨一句我们都老了吗?是,确实是;但也不是,因为,“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然而还得说,是,因为毕竟不全是那个年轻人了。

  二〇一四年我去了“既然青春留不住”的演唱会现场。心情基本平静,不起波澜。多少年来,这些歌都听得太熟了,熟得像是亲人。听青丝白发间杂的小李讲《漂洋过海来看你》的青春本事,他也早已可以轻松地自嘲,而未曾发生下去的爱情依然温暖感人。

  李宗盛最新的歌《山丘》,二〇一三年写的,他五十五岁,回看人生,自我总结,沉郁却也开朗,痛惜而又无悔。过到了中年的我,听这首歌,多有呼应,偶有商量。

  “想说却还没说的 还很多/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就算终于忘了 也值了”。把“想说”的变成歌,这个“想说”很重要。我们现在谈流行音乐,“生产”早就是个惯用的词了,“生产”的基础是什么呢?今天我们说到学术研究,甚至也说“学术生产”了。如果没有自己真正“想说”的,不论是写歌,写小说、散文、诗,还是写学术论文,都算是瞎扯吧。“想说”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产生了让人“想说”的冲动?李宗盛想说的,都来自他的生活,经验,体会,他不会凭空变出一首歌来。我想想为什么李宗盛的歌可以听这么多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贴着生命经验来说,来唱,他不回避生活中的麻烦、困难、挫败,他实实在在地表达,不虚饰,不凌空,不高蹈。歌是这样转化而来的,有来处。

  第二个我想说的词是“攒着”。生命经验的积累和储蓄,表达冲动的延迟和发酵,时间的沉淀和淘洗——不是大干快上,不是急吼吼。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 侥幸汇成河/然后我俩各自一端/望着大河弯弯 终于敢放胆/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平凡人的“意念”是涓涓滴滴,但他对“意念”诚恳,努力不懈,终于成流,而且是“大河弯弯”。要说李宗盛骄傲吧,他也真是骄傲,写歌三十年,他也有了这个资格。但这个骄傲也是平凡人的骄傲,“说不定”和“侥幸”是平凡人的心理和口吻,有平凡人的战战兢兢、孜孜以求和心存感念。要是我多说一句,我会说,也只有平凡人的骄傲,才是真正可敬的骄傲,他的骄傲从涓滴开始,是踏实的。

  “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是我最喜欢的一句。你得经历多少,你得积存多少,你得明白多少,才能做到“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在这个世界上活到一定岁数,对“人生实难”有深切的体会,这个不难,哪一个中年人,哪一个中年以后的人,没有体会呢?可是,光有这个还不够,还得有个怎么面对的方式。这个方式也不是从道理上学来的,而是一个人从经验里面炼成的。

  前几年,三个老男人和一个相对年轻的男人——罗大佑、李宗盛、周华健、张震岳——组成纵贯线巡演,二〇一〇年一月台北最后一场四个人唱《归来》,触动我的一句是“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 心里有老茧 脸上有风霜”,这个“喜欢”,与“嬉皮笑脸”通。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 就快要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无知地索求 羞耻于求救/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个山丘”。过了年轻时代,不是年轻从生命中消失了,而是包含在现在的生命里,从外表看它不在了,可是它真的还在,这就是心里还活着年轻人。我不太会把“尽管”这个词用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快要老了,心里还活着年轻人,这就是现在这个年龄的好啊。既快要老了,又年轻,比单纯的年轻好;也比仅仅是快要老了好。

  “越过山丘 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 时不我予的哀愁/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其实“时不我予”这样的牢骚、哀叹、愁苦,是不必的;“不朽”的愿望,也想多了。“把自己先搞丢”倒是常见,原因各种各样,形式五花八门。“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这怎么说呢,太戏剧化了:本不必期望有人等候。当你翻越了一座又一座山丘的时候,你早就发现,遇见的人越来越少,更不要说等候;即便如此,这里也应该没有失落。

  “我没有刻意隐藏 也无意让你感伤/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咒骂人生太短 唏嘘相见恨晚/让女人把妆哭花了也不管/遗憾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 就已经老了/尽力却仍不明白/身边的年轻人/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向情爱的挑逗 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 直至死方休”。至此我们明白,这个“我们”是互相见证生命历程的老友,歌是老友之间的絮叨,谈心,随意而坦诚,共同回顾,彼此激励。

  李宗盛唱歌,每一个字都很清楚,有人会说这不过只是个人发音的习惯和特性使然;我不完全认同。可是,即便只是习惯和特性,也表明,每个字在他心里都很重,他不肯模糊,不愿含混,不会滑过去。对生命经验中的点点滴滴,他也是这样吧;对自己意愿的点点滴滴,他也是这样吧。“涓滴意念”汇成河,当然不会是靠“侥幸”。

  责任编辑 李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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