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的中午,闷热的气流像是要被点燃了。这是城市边缘的一个工地,一个不大的工地,几个半截楼七高八低,外露的钢筋也被烤软了,散发着热气。
一个可以埋掉人的沙堆前,一个少年,一张黑黝黝的脸上淌着闪亮的汗珠。他一只手握着铁锹把的中间,铁锹把那一端,只有一截秃秃的手腕,正在一下一下地把沙子扬到一张斜立着的大筛子上。沙子顺着筛子的坡度漏了下去,大的石子就滚落下来。整个工地是那么的安静,好像只有这个少年在盖着整个楼房,更像是一只蚂蚁独自在搬动着一座山。少年的筛沙动作是那样的熟练和沉稳,不紧不慢,铲起的沙子均匀地撒开在筛子中间,不等沙子流下去,又一次把沙子撒上去。
工地的旁边是玉米地,它们的叶子都蜷缩着,像是怕冷一般。风好像是停顿在远方的村庄里,刮不到少年的面前。工地的边上是一排简易的平房,是那种不隔热不挡风也不避雨的活动板房。房子里摇摇摆摆走出来一个黑胖子,他就是这个工地的包工头大刘,工地上的人都叫他老板。他一路走,一路躲避着阳光的直射,在寻找着阴凉的地方。突然他看到了那个少年,那个只有一只手在筛沙的少年。
老板走到少年面前,指了指天空高悬的太阳,又指了一下少年的肚子,又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场地,挥了挥手。少年张嘴啊哇啊哇地指了几下,好像是要把沙子筛完了再走。那只圆秃秃的手腕有一道紫色的印痕,只要轻轻一碰,血就会喷出来一般。老板硬拉着少年要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小兔崽子,谁让你来干活的,干了活也没钱,干了活也不管饭……”少年还是哇哇地叫着不肯走,那声调满是哀求,无助的喊叫在空荡荡的工地上,在热浪滚滚的气流中,飘荡着,上升着,凄厉得像一根皮鞭在黏稠的空气里抽打着,抽打着,让听到的人像喝了一碗井底之水,心底冒出一股股的冷气,然后起一身鸡皮疙瘩。
老板和少年正在扭扯,从工地的东面走来一个女人。一个整整洁洁干干瘦瘦的女人。她听到了哑巴少年的叫喊,也看到了老板的意图,她是工地会计。老板看到会计过来了,扯着哑巴的手松了下来,说道:“桂萍,我不是让你看着他,不让他进工地吗?”
这个工地上唯一整洁的女人戴着一副干净的眼镜,她看了一眼满面汗水的老板:“你去忙你的,让孩子跟我来。”说完,也不管老板同意不同意,她转身往回走。少年好像明白了桂萍的话,跟着桂萍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自己的脚踩到前面的影子。老板看着哑巴跟着桂萍走了,转头看了一眼哑巴筛完的沙堆:“这小子,干活倒是不惜力。”
桂萍领着哑巴来到一个装着铁门的房子,她掏出一大把钥匙,哗啦哗啦挑出一把,打开了铁门,里面还有一只木门。她推门而入,哑巴在门外一直等着,看着。桂萍看了哑巴一眼,哑巴进了屋子。
屋子里很凉快,一个会扭头的风扇发出呜呜的声音,桂萍给哑巴拿出来一个饭盆,对着哑巴指了一下,哑巴的眼神一亮,马上坐下来,那只光秃秃的手臂把饭盆揽在胸前,右手拿起勺子,埋下头吃起来。
哑巴吃完了满盆的饭,感激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桂萍的手在哑巴的头顶摸了一下,坐到了哑巴对面,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纸条,推到哑巴面前。
“你爹李葵把你和他这五个月挣的钱都取走了,李顺发,工地不能让你干活了,你看看这是你爹的签名。”哑巴少年看了一下那个纸条,好像听懂了桂萍的话,突然大哭起来,哭得好像风扇都停止了转动,整个屋子都被他的哭声充满了,满得空气都冲不进来,或者是害怕他的哭声会把空气杀掉或窒息。
桂萍的脸上好像被哭声感染了一般,眼圈红了。这个工地上唯一干净的女人,这时好像做错了什么,看着少年的哭声,呆呆的,浑身在哆嗦,好像要出去,可她站不起来走不动了。她颤抖地说:“你可以再等几天你爹,工钱是没的,吃饭管饱。”桂萍想伸手去摸一下哑巴那个没手的腕子,那截丑陋不堪的手腕。
桂萍是一个离婚的教师,前夫是一个煤窑的老板。她的屋子里唯一的一张照片,是她和自己儿子的合影,一个和小哑巴一样年龄的孩子。突然,哑巴拉开门跑了出去,哭声像出窝的马蜂,带着针刺在一个中午的热浪里飞舞,旋转。
哑巴一路跑向离开了两天的工棚,那一长溜的简易房。他和他爹离开村庄就在这个住了快半年的工棚。这时,上工的时间到了,一截钢板敲响的声音弥漫着工地。那些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的工人,很多都在揉着眼角,没睡醒的打着呵欠,陆续地从像蜂窝的工棚里爬了出来,每个人歪戴着一个彩色的安全帽。哑巴迎着他们跑进了工棚。
工棚里唯一没走的是工长。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男人,最明显的是他脸上那个酒糟鼻子,红得像一根萝卜,更像是一个马戏团的小丑。他看到哑巴抹着眼泪,放下了手中的大玻璃杯,半截茶叶半截水,冒着热气。
“哑巴崽子,你爹不要你了,扔了你了吧。我早说了,你还不信。”他说得不紧不慢,满脸的意料之中,“我说你甭嚎,你那个破爹,一脸的坏相。”哑巴好像没听到一样,趴在自己那二尺宽的床铺上继续嚎叫着,捶打着旁边的床铺。那是他爹的,被窝还是那样整整齐齐,一个几天都没睡过的被窝,哑巴保护得和他爹走时一模一样。
五个月来,哑巴都是在他爹的监护下干活的。连工长都不知道哑巴叫什么,他爹也不说。工棚里的人都叫他小哑巴或是秃爪子,自然哑巴他爹也没了名字,都叫他哑巴爹。哑巴不知怎么了,突然起身,起身下地一脚把那个冒着热气的大玻璃杯踢翻了,紧接着用他的那截手腕敲打着工长的秃顶,好像一个鼓槌在敲打着说话的鼓面。工长唠叨的嘴停了一下,起身一拳把面前的小哑巴打翻在地,恶狠狠地骂道:“小秃爪子,小哑巴蛋……”
哑巴的鼻血流了下来,他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那只手腕撑着地,坐了起来。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泪水和哭喊都停止了,只有那一股鼻血流着,顺着人中嘴唇下巴滴到地上。整个闷热的工棚里只有那血是流动的,飞舞的苍蝇都不见了。
工长看着一动不动的小哑巴,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顿了一下,他拿了一个盆出去。他一会儿进来,看到哑巴还是那个姿势,盆里是凉水还有一块不辨颜色的毛巾。他捞出毛巾给哑巴的鼻子捂上,他光光的脑门上摆着汗珠。工长仔细地给他洗着脸上的血,一遍一遍地淘洗着毛巾,盆里的水都变红了。哑巴闭上了通红的眼睛安静得像一个婴儿,洗过汗迹和泪痕的脸,那样的白净,那样的纯洁,皮肤的绒毛是那样的密集。工长叹了一口气,指了一下他的床铺,示意让他睡觉去。哑巴很听话地过去了。
工长走出工棚,抬头看了看太阳,晃了一下眼睛,像是被烫了一下,甩了几下头,径自向老板那屋走去。
2
老板的屋子里也是蒸笼一般,地上是一堆一堆的工具,还有东倒西歪的安全帽。老板看到工长进来。
“那小哑巴走了没,赶快想个办法给老子闹走。”
工长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老板,轻声地说:“老板,他是你从车站接来的,我往哪里闹去了。”
“笨你娘,不会还送回火车站。”
“那……我现在去?”
“晚上去,让他记不住回来的路。”
工长点点头,一声不响地出了老板的屋子。他看着那些干活的人心情有些烦躁,掏了一下裤兜,摸出一根烟来。先放到鼻子下嗅了几个来回,一只手打着了火机,点燃了叼在嘴上的烟,深吸了一口,看看四周,又看看偏西的太阳。随便走了几步,好像不知道往哪里走,转身看了一眼工棚,好像下定了决心,向着工棚的方向走去。
工长是和老板一个村的,也是本家兄弟。老板的话他不能不听,不能不做,就是有一丝的犹豫也是不应该。工长现在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暗暗地骂了几句。
工地开工的几天,工人还是不够。老板带来两个人让他安排活,他看是一老一小,小的还是一个秃爪子。那老的看样子就猥琐,像一只耗子,缩头缩脑,时刻准备挨打的样子。工长安排了铺位给他们,接下来才明白,那小的还是个哑巴,他心里更加不快了,想不通老板怎么找了这么俩人。
工长还是想不明白,那个老不死的李葵,进城买东西怎么就不回来了。怎么会不管他的儿子了呢?难道哑巴不是他的儿子……?工长越想越乱,现在的哑巴就像噎在他嗓子眼的一个烫山芋,憋得他喘不上气来。工长一边走一边想着。
远处跑来一个红背心的人:“工长,工地没有线材了,一会儿就得进城买。”工长看了一眼来人,点点头。突然他对着红背心说:“柱子,进城的时候带上那个小哑巴,然后……”说着工长凑在柱子的耳根底说了几句,然后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老板亏待不了你,去吧。”柱子一听,先是犹豫了一下,马上就点头走了。
夏季的夜色黑得晚,《焦点访谈》都播完了,下工的钢板才敲响。工人们浑身泥土,灰头土脸地回到工棚。不同的是脸上除了疲惫,还有一点点喜色,被释放的喜色。他们都脱了脏衣服,洗脸,收拾饭盆,勺子,筷子,敲打着向食堂走去。
晚饭还是老样子,每人一块咸菜,两个馒头,一大瓢糊糊汤。两人一伙,三人一堆。说笑声,吃饭的呼噜声,乱糟糟得一片。在这样热闹的时刻,没人在意少一个人吃饭,少一个人说话,何况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工长巡视着一个一个地走过去,吃饭的人们现在是不怕工长的。他们继续吃着馒头,说着话。工长转了一圈,没发现哑巴,心里有些释然。他不由自主地哼了几句歌词,可他也没看到柱子在吃饭,他知道柱子爱喝酒,每次进城都要喝几口。这次他喝多了也不骂他。一想到酒,他的酒糟鼻子更加红了,使劲地吸着。
工人们吃完饭,陆续回工棚了。食堂前的空地一下更空了,暮色中晚归的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成团的蚊子一边打着滚,一边嗡嗡着。那个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厚,最后和夜色混合在一起,黑成厚厚的一堵墙。
工长进到工棚里,看了一眼哑巴的床铺,整整齐齐,平平展展。其他的铺上或坐或躺的安了一个人,有几个在玩着扑克、象棋。唯独哑巴的空着,空得工长有些担心。
柱子是在半夜回来的,一个人回来的。唯一让工长意外的,柱子没喝酒,连饭也没吃。工长给他煮了面,吃完了,柱子想说些什么。工长摆摆手,柱子默声了,又默默地等了一会儿,起身回去了。
哑巴站在工长的面前时,已经是第八天的下午了。工长的心里早也忘掉了哑巴,哑巴比划着一只手,指着工地西边的那条公路,好像在说,他是费了好长时间,走了好多路才回来的,回来得晚了不能怨他。现在倒是工长哑口无言了,他看着哑巴欣喜的脸上满是歉意,不住地哇哇叫着,像是在说对不起……。那只手还在上下左右地比划着。工长的心里很烦躁,脸上还不能显露出来,他拍了拍哑巴的肩膀,指了一下工棚。哑巴马上会意了,向着工棚走去。
工长看着哑巴,不知何时,哑巴穿的衣服变得那样宽大,像一面旗帜在走动。他看着哑巴进了工棚,转过头在干活的人群中寻找着柱子,他要狠狠地骂柱子一顿,然后再去老板那里挨一顿骂。柱子好像也发现了工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工长这边走来。
“工长,你找我?”
“哼,哑巴回来了,咋球闹的?”
柱子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工长:“哑巴的记性太好了,比那电影里的特务还难甩,还难缠。”
“少啰嗦,说个主意出来。”工长的脸色黑着,要不是那个红鼻子,就像一个又圆又大的煤球。
柱子看看四周,一只手挠挠头发。“不如直接让他回老家,省得麻烦……”说完,眼睛盯着一个远处的深水塘。
“混球,你去送呀?你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工长有些不耐烦,好像马上就要爆发的火山,憋得那个鼻子要出血了。他仰脸看着天,眼角发现老板摇摇晃晃地跑来。
老板一边跑,一边擦着汗水。语调有些颤抖地说:“长水,快,快点,让那些没身份证,不够十八岁的兔崽子都藏起来,劳动大队的马上来。”工长换了一个口气,对着柱子说:“你领着二蛋他们几个赶紧躲起来。”指着那一片玉米地,柱子转身跑了。
工长看着老板:“老板,你放心,他们啥也查不到的。”老板放心地走了。就在这时,几辆小汽车快速地开进了工地。从车上下来的都是戴着大檐帽的人,老板急忙迎上去。
工长的心里骂道,又来一群讨吃货。猛然,他不由得张嘴喊出来两个字——哑巴。他顾不上骂了,急急地向工棚跑去。
工棚里哑巴像一只困倦极了的猫在呼呼地睡觉。工长进来一把拎起他来,他还在睡着,嘴角流着一丝涎水。晃了几下,还是不醒,一放下,哑巴就又睡下了,浑身软得没一根骨头,像一团黏液。工长一把又拎起哑巴来,打了哑巴几个耳光。哑巴醒了,愣愣地看着工长,不明所以。工长要把他拖出去,刚走了几步。哑巴突然哇哇大叫起来,使劲反抗着不肯出去,使劲要回到铺上去。工长刚要开口大骂,这时,几个大檐帽进来了,工长赶紧放开了哑巴,马上迎上去,紧随后面的老板脸色一下黑了。
“这个,是你们工地上的?”一个模样很像头儿的指着哑巴问道。
工长迟疑了一下,接口说:“不是,我儿子,来这里看病的。”
“啥病?他的脸为啥那么红?”此时的哑巴,用手摸了一下脸,不敢抬头。他马上坐回床铺上,一声不吭。
“不知是个啥病,在家没的看,来城里看看大医院。”工长一脸诚恳地说着。
其中的一个大檐帽走到哑巴的面前蹲下,用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捏了几下哑巴的脸。突然发现了哑巴的那只秃手腕,一把举起来,给其他几个大檐帽看着。
“这是咋个回事?”
“小时候,娃儿调皮,被毒蛇咬了,没的法子,锯了。”
大檐帽放下哑巴的手,站起来,拍拍自己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走到工长面前。
“你的孩子叫个甚?”
“姓王,王土根。”
“拿身份证来。”
“娃儿还小,不到办证的时候呢。”
工长说着掏出他自己的身份证来,递给那个大檐帽。
“我又不是查你,不看,你的孩子怎么不说话?”
“他胆小,村里的,没见过你们这么多穿……”工长说着指了一下他们头戴的大檐帽。
老板赶紧上前对着一个领头的说道:“队长,我们也不是不懂法,哪敢用娃儿来干活的,你们放心吧。走,走,再去别处看看。”说着,老板领着大檐帽要走。
那个举着哑巴手腕的人对着其他大檐帽说:“不像干活的。”那个队长点点头,在老板的指引下走出了工棚。
工长跟在大檐帽后面小心地走出工棚,抹了一把自己光头上的汗水。看着老板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大檐帽的手提包里,他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小汽车卷起一股股的黄尘,尘雾散开后,汽车早也没了影子。老板也看着汽车没影了,转过身向工长走来。工长等着,等着老板的影子,一步一摇地过来。
“你闹了个甚球,小哑巴怎么还在?”
“柱子把他甩到了城里,可他今天又找回来,我咋办?”
老板看着工长一脸无奈的愁苦,换了一下口气,说道:“长水,要不是你,今天就得停工整顿了,不罚咱个几万是完不了事的。你也看到了,五千块又打了水漂了。”工长点点头,看着老板一摇一晃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3
公交车上,工长穿着整齐,头上戴了一顶凉帽。那个秃顶是遮住了,他的酒糟鼻子却最醒目,让认识他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坐在工长旁边的是哑巴,紧紧拉着他的衣襟。哑巴的脸有些肿,嘴里含了糖块一般,不认识他的人以为天生就是这等模样。
汽车不时拐进了城里,顿时进了人的海洋,车的世界,高楼大厦的丛林,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哑巴的脸马上紧张起来,他的眼睛左右看着,好像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怪人,一个他惧怕的魔兽。工长带着哑巴倒了几次车,在一家大医院的门口,他拉着哑巴下了车。
工长走在前面,哑巴紧紧拉着他的衣襟。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些来往穿梭的白大褂,好像很害怕那些白大褂似的。工长去挂了号,领着哑巴上了那长长的电梯。哑巴有些眩晕,他看着工长的后背,紧紧地拉着工长的衣襟。
电梯到了三楼,工长带着哑巴在挂着五官科的门前停下来,看着门前的长椅子上有人坐着在排队。工长按着哑巴坐下,哑巴坐下马上又起来,工长感觉哑巴的肩头在颤抖。他伸手摸了几下哑巴的耳朵和后脑勺,哑巴的脸上的红晕渐渐地下去了,最后在那条长椅的边边上坐了下来。
工长看到所有排队的人,拿着几张单子走了出去。病人却还在里面等着,直到他们拿着单子回来,然后再和病人一起走。轮到工长和哑巴进到屋里,医生指着一个板凳,工长赶紧摁着哑巴坐了下来。工长指着哑巴有些肿胀的脸,还有哑巴嘴里的一颗牙。医生点点头,拿着一只手电筒照了几下,扶了一下金边眼睛,坐正了身子,眼睛看着桌子上的纸。
“叫个甚?”
“李顺发。”
“多大了?”
“17岁。”
医生还是头也不抬继续写着,写完了,撕下来一张纸条,对着工长说:“去一楼交钱,做一个CT。”工长接过单子来要走,哑巴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襟,医生看了一眼哑巴,没说话,示意可以一起去。
工长前面走着,不敢回头,后面的哑巴紧紧拉着衣襟,让他有些恼火。他的心里像着火了一般,可那只拉着衣襟的手像是紧紧扣住他脖子或是提着他的心,越来越紧,让他的火气不敢发作,不能发作。
哑巴做完CT后重新坐到了那个医生的凳子上,医生继续拿着手电看着哑巴的嘴巴和喉咙,让哑巴发出啊啊的声音。工长听上去很异样,他听惯了哑巴的哇哇声,这次却是另一种声音。医生看了几眼那个CT片子。
医生看着工长说:“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孩子的嗓子不是大毛病,只要做个小手术就能说话了。”工长一听还要做手术,赶紧说:“大夫,你给抓点消炎药就行了,我……我,钱不够。”医生看着工长摇摇头,低头写了起来,然后递给他一张药单:“去拿药吧,回来告诉你,给孩子怎么吃。”
工长拿了药单要出去,哑巴也站起来,要拉着他的衣襟走。这时,医生一把拉住哑巴的胳膊,让他坐下,继续查看着哑巴一颗活动的牙齿。
工长的脚步有些慌乱,出了医生的屋门,回头看了一眼哑巴。他从哑巴的眼神里看出了那种依赖的渴望,然后头也没回地下了电梯,径自向医院的大门走去。他站在门口停了一下,看到对面有个小饭馆,随即走了进去。
工地上还是一片忙而不乱,机器的轰鸣声,楼房高高低低处都有人在干着活。老板看到工长手里挥舞着一个大锤,狠狠地砸着一块钢模,那种狠劲是老板很长时间没见过的了。他向着工长走了过去。
工长回到工地后,一直紧绷着脸,那些干活的工友们好像也明白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去给工长惹事。工长从医院回来后,收拾了哑巴的床铺,在一个小包里除了几件衣服,啥也不剩了,只是发现了一张崭新的火车票,可惜是半年前的了,票面上写的是:郭磊庄→包头。
工长知道了哑巴是河北人,郭磊庄是和山西接壤的一个火车小站。他看着哑巴干干净净的床铺,想卷起来,手却是把床单上的褶皱抻平了,又拉了几下,好像是知道哑巴还能回来。他随手把那张车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工长这些日子,衣襟好像还是被哑巴紧紧地拉着。他使出了浑身的劲来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他感觉到老板过来了,他甩了手中的大锤,看着老板。老板向他摆摆手,工长看到老板的那个胖手摆了一半就停在那里,像是被人点了穴位,僵在了那里。工长顺着老板的目光看去,他的目光也呆了,心里喊出了一个颤抖的声音。哑巴不知何时站在了工长背后不远的地方。
哑巴更瘦了,眼睛像要掉出来一样。他的脚上一只布鞋,一只旅游鞋,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脸上却是那样的干净,颧骨和额角更分明了,嘴唇上有了黑黑的一圈绒毛。他一只胳膊挎着写有医院名字的塑料袋,那只秃手腕弯在胸前,像是在保护着,祈祷着。
哑巴走到工长的面前,把那个塑料袋给他,依旧一声不吭。工长从那只秃手腕上拿过塑料袋,掏出里面的东西,看到全是医院的单子,还有一张CT片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还有几张钞票,却是那样皱皱巴巴,面额全是毛票。
工长领着哑巴回到了工棚,桂萍提着好多吃的也紧跟着进来了。当她听说失踪了一个多月的哑巴自己又回来了,心里或许有些许的感动,或者是想看看哑巴变成了什么样子。哑巴坐回自己的床铺,慢慢地眼里盈满了水,红红的眼圈里闪着光亮。桂萍看着眼泪先掉了下来,她把提着的饮料、面包推到哑巴的面前。不知何时,哑巴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桂萍抬手摸了一下哑巴的头发,在额角发现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她的手在那条伤疤上来回摸索了几下。哑巴突然大哭起来,而且伸开双臂抱住了桂萍。桂萍一下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工长看着哑巴,看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少年,浑身的热汗在一颗一颗地褪去。工长双手揉了几下脸,手心里满是水迹,然后五指梳了几下剩下的头发,拍了几下手,走出了工棚。
工长走出好远,哑巴的哭声听不见了,他才回头看了一眼工棚,站在那里,点着了一根烟,那个秃头在阳光下发着白光。
老板幽灵般走到了工长的跟前,看着工长在一下一下地抽着烟。时间比工长抽的烟燃烧得还要慢。老板忍不住了,问道:“长水,你看咋球闹了,这个小哑巴死盯上了。他爹肯定是把他扔了,你说,他扔哪里不好,扔咱的工地上,缺大德了,要不儿子哑巴了呢。”工长还是抽着烟,一只手伸进了口袋,停顿了一下,掏出了一张纸片递给老板。
老板打开一看是一张车票,好像明白了,问道,“哑巴的老家?”工长点点头。老板一看票价马上不乐意了,“票价这么贵,来回得够一个人半月的工资了。上次去医院,花了好几百,我还以为一了百了呢。不行,要去你自己掏钱。”工长看着老板,眼睛红红的。老板没说话,看着快要封顶的楼房,突然骂了一句:“倒了血霉了,老子真他娘的贱,闹断他娘的老腰,还有比老子还心黑的老东西。”接着老板掏出一把钱,塞给工长,“你去,还是让别人去?”工长看着老板,一字一顿地说,“我……去。”
4
火车站永远是人海,那些人拉着箱子,拎着大包小包,匆匆来而又匆匆去。工长手里捏着两张火车票,走到了哑巴的面前,给了哑巴一张。哑巴看了一阵,很小心地放到贴着胸的衬衣兜里。
火车走了两夜一天,快到郭磊庄时,哑巴的眼神渐渐地亮了起来。一直蜷缩在座椅里面睡觉的哑巴,好像见了水的蔫菜,一下浑身直挺起来,脸上露出红晕。他看着对面的工长,哇哇地指点着一闪而过的庄稼和村庄。
火车慢慢地停下来,工长下了车。看到这是一个小站,小得只有一排房子的小站,没有站台,下了车就是庄稼地。哑巴下了车,拉着工长的手一起向南走。
工长随着哑巴边走边看,铁道在一个半坡上,可以看到远处一条白带般的河,蜿蜒着,河的那边是逶迤的大山。
夕阳给大山,大河,庄稼披上了金装。成熟的玉米还有高粱,风一吹过,摇摆着。哑巴满眼的喜悦,满脸的喜气。他指了一下大河边上一个小村,对着工长比划着,那是他的家。
哑巴的家看着近,可进村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哑巴在前面紧跑几步,然后回来再拉着工长走几步,好像一只小狗对着主人表示着无限的喜悦。工长是山西人,满眼全是山坡。山坡全是黄土,靠天吃饭,靠河喝水。他的家乡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庄稼,这么好的景致。
突然,从黑暗处窜出来一条黄狗,吓得工长往后一跳。黄狗没理工长,一下扑到哑巴身上。两只前爪搭在哑巴的两个肩头上,长舌头使劲舔着哑巴的脸颊。哑巴一只手扯着黄狗的耳朵使劲晃着狗头,那只手腕搂着狗的脖子,一边躲闪着狗舌头。
黄狗领着哑巴,哑巴领着工长走到了一个院门前。院门好像是新的,很严实。上面的红漆还没干透,近到门前还能闻到一股股的油漆味。院门旁边长着一棵枣树,树干弯曲着有很多疤眼。枣叶黄了,枣子却是大红,很像工长家乡的红枣林。工长想,等他回到工地就该回家了,回家打枣过年了。
院门哗啦一响,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走了出来。看着哑巴,又看看工长:“你们找谁?”不等工长开口,又出来一个老汉,一个穿戴整齐精神矍铄的老人。他看到哑巴一下愣在那里,好像轮回了一年四季。
老人说道:“孩子,你咋一个人回来的?”哑巴比划着,对着老人说着什么。老人又看了一眼工长,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位大兄弟,你是……?”
工长看出来的那人不是哑巴他爹,心里就咯噔一下。听到老人问,他说道:“我是哑巴的工长,送他回来的。”说完,指了一下哑巴。老人脸上有些尴尬,对着年轻女人说:“大儿媳妇,快去做饭,打点酒。”
老人领着工长和哑巴进了院子。工长看到哑巴脸色变得刷白,好像进了别人家的那种恐慌,那种不自在。哑巴左看看,右瞅瞅,院子里很干净,窗户玻璃上贴着双喜字。院子的角落还有些散落的鞭炮的碎屑,哑巴记忆中的破败的屋子已经焕然一新。
老人领着工长和哑巴进了一间屋子,屋子四白落地,顶棚也是新的。一盘大炕紧挨着窗户,一团喜气扑面而来。老人让他们上炕,自己先上了炕。工长让哑巴上里面,哑巴左右扭扯着不上炕。工长只好自己脱鞋上了炕,哑巴生怕脏了炕布一样,把炕布撩起来,依在了炕沿边上。
老人把炕桌放到中间,掏出一盒烟,捡出一根递给工长。“抽吧,喜烟,喜烟。”老人自己点了一根,抽了几口,“大兄弟,你是个大好人呀。”
工长接过烟,点着了。刚要开口说话,老人又说了:“今晚就在这屋住下,你们不要多心。”说着,抽了几口烟,嘴巴张了几下还是没说出话来。工长看着老人不说话,急忙问道:“孩子他爹去哪里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大兄弟,你说,我做的这叫甚事情了,唉,他爹……”说着指了一下哑巴。接着说道,“大兄弟,你们从哪里来?”哑巴掏出车票给老人看,老人看看,念叨了一句,“包头,老远了吧。”工长有些着急了,看着老人说:“大叔,你说哑巴爹咋地了,快说呀。”
这时,那个年轻女人进来了,拿着茶壶和几个茶碗,一一倒满了茶水。然后不声不响地出去弄饭了,不时传来切菜、烧火的声音。工长看着老人心急,可这是在人家,干着急又不便表现出来。哑巴的眼睛四处偷看着,像是在寻找他留下的痕迹或是他熟悉的物件,他的眼神渐渐地灰了下来。这是他住过的屋子,可没留下一点哑巴生活过的痕迹。
老人看着哑巴有些不安,把水碗往哑巴身边推了几下。对着工长说道:“这孩子命苦呀,五岁那年生了一场病,让赤脚医生打针,说是药物过敏,聋了,哑了。”说着老人抹了几下眼睛,抽了几口烟,“十岁还是十一岁那年,他家的屋子着火,他娘烧没了,一个正正派派的女人,你看看孩子的手……”说着,老人指了一下哑巴的秃手腕,“孩子的那只手就是救他爹,给锯掉了……”
工长听得有些莫名其妙,看着老人问道:“大叔,你快说说孩子他爹。”老人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他爹,唉,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工长更是不解了:“那这房子,这院子……”老人点点头:“对,这些以前都是他爹的。年初,他爹来找我,说是要卖了这房子,我的儿子正要结婚,于是我花了三万块钱就买了下来。”老人又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大兄弟,这孩子遇上你这样的好人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工长一听老人问自己,于是把哑巴和他爹在工地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人听完,琢磨了半天,问道:“他爹就一直没回去过?”工长摇摇头,老人却点点头。
老人看了工长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么说,王顺发是成心不要这孩子了。”工长一听不对,急忙对着老人说:“这孩子的爹叫李葵,孩子叫李顺发呀。”老人意味深长地说:“这就对了,他爹这是昧了良心呐,怕孩子成了他的累赘呀……”老人看了一下哑巴,拍了一下炕桌,狠狠地说:“大兄弟,这个事大了。他爹不叫李葵,这孩子叫王涛。村里人都叫他爹王骡子,还真是个杂种呢。”
工长的心里终于证实了自己最担心的想法,对着老人说:“大叔,你看这孩子能去哪里?”
哑巴眼珠大大的一转不转,他盯着老人的嘴唇一动不动,生怕漏掉一个形状,自己错过了大惊喜,大宝贝。
老人没说话,只是摇摇头,依旧一下一下地抽着烟。
年轻女人端着饭菜进来,一一摆在炕桌上。老人连忙招呼着工长和哑巴坐好了吃饭,那个女人又拿进来一瓶酒。老人给工长和哑巴一人倒了一杯,对着工长说:“大兄弟,你是个好人,来,喝酒。”老人自己先干了,咂了一下嘴。工长看着老人刀刻斧削的皱纹,随着咀嚼,那些皱纹好像一张变化无穷的天气预报的气象图。
哑巴一口一杯地喝着酒。工长看得有些惊讶,他从来没看到过哑巴在工地喝过酒。哑巴喝完了就给自己倒一杯,一口一杯地继续喝着。
老人看着哑巴喝酒也不拦着,独自慢慢地咂着酒,好像不情愿地说:“早些年,他爹一年也不回一次村,整天着倒驴儿换马。不知从哪里寻回个女人,后来生了这孩子。可他爹依旧游手好闲,唉,坏人咋就这么个坏呢。”老人停顿了一下,“王顺发不是个人呢,要不是那场火,这孩子,你是不知道是个多好的孩子呢。”老人有些惋惜地说完,工长也说道:“是个实在孩子,干活从来不耍奸偷懒。”
老人看了一眼哑巴,对着工长举起杯来:“大兄弟,天道不公,茶饭不好,来喝酒。”工长看着老人,一口喝了杯中酒。哑巴不知几时喝多了,歪倒在炕上睡着了。
天色整个黑了,这个村庄却热闹起来了。
小哑巴被他爹扔了的消息,好像静夜里一声狗叫,全村的狗一下都叫了,百十户人家的村子好像得了疟疾,整个村子都在打着摆子。
工长走出那间挤满了村民的屋子,村民的唾沫要把村庄漂起来一样。自从哑巴来到工地他就有预感,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没想到自己来到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庄,还是一个死胡同。他怎么也想不到哑巴会是自己的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潭,哑巴对他的信任,对他的依赖,好像驴背上的两扇磨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这个村庄的夜色是那样的好,不时传来的说不出的香气,笼罩着工长的脚步,他听到了河水哗哗的水流声,顺着水声,来到了大河边,向西望去,这条河的源头之地就是他的家乡,河变宽了,水流也大了,也养育了哑巴和他爹,还有无数的人,都是喝着同一条河水的人呀。
5
哑巴喜欢夜,喜欢夜里飞翔的鸟。夜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美好。一切都沉浸在黑色里,没有那么多的色彩来打搅他,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来嫌弃他。夜色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平等,那么的安详。
哑巴酒醒后,他悄然走出院子,抱着门口的那棵枣树使劲地摇晃着,好像使尽了浑身的劲,那些红的大枣噼里啪啦落下来。他借着月光把那些大枣一粒一粒地捡起来。枣捡完了,他累了,靠着那棵枣树喘着气。这棵枣树是他娘栽下的,他娘唯一留给他的。不知几时,那只黄狗摸到了他的身边,跟他一样喘着粗气。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过每一条小巷,每一个院门口,那是他最熟悉的。这个世界上,只有这里是他的地方,他爱着的地方,他走过了每一棵树,每一个田垄,最后来到了河边,紧紧跟随着他的只有那条黄狗。
月色很亮,哑巴坐在河边,河水泛着月光,月光中泛出哑巴娘俊俏的脸。他想起了那夜发高烧,娘背着他顺着河边走了大半夜去那个医生那里。他趴在娘瘦弱的后背上,昏迷着,还是能听到娘的呼吸。河水哗哗的声音,还有夜空里鸣叫飞翔着的不知名的鸟。
那个工地上的女人长得多像娘呀,他想到了桂萍,他抱着她哭过的人。夜风吹过,多像是她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头和脸,哑巴的泪水又一次冒出来。他突然看到桂萍坐在月光满地的屋子里,看着一本不知看到哪里的书,对着书里夹着的照片流泪。
河水还是那样温暖,那样的柔软,哑巴站起身来,向着河中间走去。河水慢慢地漫过了他的胸口,他的脖子。他依然很安静,突然,他的脚下一软,水一下漫过了他的头顶,剩下一圈圈的漩涡打着转漂着远去。
河边的黄狗好像明白了,它一纵身跳进了河里。在水里几个扑腾,它好像叼住了哑巴的衣服,使劲在水里扑腾着。河水还是那样缓慢地流着,流着,好像一根绳子拴在了哑巴的身上,一直使劲拽着,一直拽着他到河的心里。
在这个深夜里,一条狗和一条河在作战。一个没人知晓的战争,不知几时,太阳从河的那边升起来了。河水粼粼,依旧是缓慢地流着,一条母性的水。
河边躺着哑巴,旁边是那条狗。阳光照在哑巴的身上,他抽搐了一下,是呀,他还活着。他抬着头,使劲地睁开眼,看到了一条满是黄金的河,直直地涌到他的眼前来。看到了身边还有一个黄金疙瘩,一个满身毛发的黄金身子,他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河边的沙子还是那样的柔软,水却是那样的凉。他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道,一个一个的圆窝。那是他的手腕留下的,溢满了水,像是一个一个脚印,狗的脚印。狗死了,他的一只手摸着狗嘴,狗嘴里紧紧地咬着一块布,是哑巴的衣角。它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里的太阳在慢慢地升高。
哑巴的手在一点一点清洗着黄狗的身子,它的身上还有那么多的沙子,那么多水草,太阳很高了。
阳光照在大河上,没有波涛也没有了浪花,只剩下哑巴和狗。一条死了的狗,它浑身干净了,好像睡着了一般。风吹过,它的肚子还在起伏着。哑巴手里拿着几根树枝,在编着一张床。不时,他抹一把脸,一边看着狗,整整半年多没见的狗,还没忘了他,还会舍命救他。
那天,他和他爹上了火车,他的狗是跑了多久才回到村里的呢?他还以为狗会记恨他,永远也不会回来呢。可它没有,一直在家里等着他,等着他回来。可他回来了,家已不是他的了。只有狗,整整一个村庄,只有狗是他的,可现在狗也走了,他该去哪里呢?
树床编好了,上面铺了厚厚的树叶和野草。哑巴把狗放到床上,他摸着狗头,一下一下地好像在叮嘱着什么,最后他把床推到了水里。水流涌着,树床慢慢地走到了河中间,顺着水游下去了。
哑巴的脸色平静地看着河水,他从来没有如此的表情,像一根树桩雕刻出来的塑像,姿势从来也不曾变化过。
6
工长知道了哑巴他爹喝醉酒,打老婆。抽烟时睡着了,烧着了衣服,屋子也烧着了。险些烧死自己,要不是小哑巴救他,一准烧死了。
工长离开村子回到那个小车站,等着唯一停靠的火车停下来。他在车站唯一的小饭馆喝了一小瓶二锅头,鼻子格外的红。他困了,昨夜在已经不是哑巴的家里睡得不好,不是不想睡,而是不知道怎么睡。哑巴不知道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怎么和哑巴告别,他想还是自己悄悄走吧。
火车是按钟点来的,是在半夜,说不定还要晚点,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他躺在候车室的木椅上,心里很绝望。绝望像挂在秤钩上的白猪头,那副面容,几斤几两,不知为何如此模样。猪嘴红得像刚从脖子里喷出来的翻着泡沫的血,还是那最后的一声嚎叫,瞬间凝固在一起。谁也看不懂,谁也不理会一个死了的猪头。
工长落到了一口枯井,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喊叫着,无人听到。他又掉进了河里,使劲扑腾着,河岸上围观的那么多人,都在指指点点,没一个人伸出手来。他还听到一个声音:“你还扑腾个啥,死球算了。”工长一下醒了,原来是一阵铃声和一个噩梦。他抹了一把脸,坐起身,看到等车的人都在走出房子,火车快要来了。
工长再一次见到哑巴是在他坐的火车上。哑巴满脸的大汗,满脸的欣喜,一只手比划着,像是跑着追赶上火车的。那只秃手腕上依旧挂着那个写着医院名字的塑料袋。哑巴自己坐在了工长的对面,像是老朋友一样熟练地拿出腌鸡蛋、花生米,还有特产豆腐皮,最后还拎出一瓶酒来。他看着工长,比划着让工长吃,喝酒。工长拿起酒瓶喝了一口,仔细地剥开鸡蛋,看着哑巴。哑巴笑着,比划着让他多吃点,工长一口吃了一半鸡蛋,又喝了一口酒。哑巴笑得很实在,他的一只手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推到工长的面前,比划着让工长数数。哑巴指了一下那个包,比划着桂萍的模样,工长明白了那个包是给桂萍的。
工长知道这些钱是村里人给哑巴的,让哑巴去城里找他爹,可哑巴却来找上他了,他又喝了一口酒,把那半个鸡蛋也吃了下去。
火车在夜色里爬着,一会儿慢一会儿快,一会儿走一会儿停。工长记不清这是多少次坐火车了,可这一次的夜车让他不可能睡觉了。
哑巴做完这些,对着工长一边点头一边比划着,脸上笑着,那种天真感激的笑,那么阳光,那么美好。
工长看到哑巴心里很是兴奋了一阵,可转念一想回去怎么和老板交代呢?可他转而又想,老板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主,再说了哑巴干活还是让他放心的。冬天了,工地不能干活了,可还得留下两三个人看着工地,凭着自己的面子,老板还是会让哑巴留下来的。
工长比划着让他在工地干活的事情。哑巴很是高兴,满脸幸福的笑容。他自己径自拿起酒瓶,大大喝了一口,大概是呛了一下,咳了起来,满脸通红。接着他笑了起来,连连拍着胸脯,表示他没事,胸脯拍得嗵嗵响,笑着指着工长的脸,工长的脸也红红的。
哑巴喝了酒靠在座椅上睡着了,睡得快要笑醒来的样子。夜车上除了有上厕所的人走动,都在寻找着最舒服的姿势睡觉。工长在车站小睡了一觉,他看着哑巴睡不着。哑巴和他相处半年多了,这么一个小孩子,他一个劲地看着,说不出话来。
火车停在终点站时,恰好是这个城市的中午。车站广场上依旧是人流潮动,在那些匆忙的人流中,间或有几个手举着一个大碗,对着来来去去的人示意,嘴里说着:“帮帮忙……帮帮忙……”污垢下是一张愁苦的脸。
这时,一个小女孩坐着一辆四个小铁轮的木板车,两只手撑着两根木棍,在车的前面推着一个铝饭盒,里面有几个硬币。
这是一个很冷的秋天,小板车上的女孩却露着后背。一个高高的背锅,还有两条纤细畸形的腿。皮肤的颜色是青棕色,或者是被阳光晒得时间太长了。她在广场上的人流中来回地划行着,广场的石板发出一阵沉闷的滚动声。
哑巴拉着工长的衣襟出了检票口,快走到马路边上,那个划着小板车的女孩到了哑巴的脚下,停了下来。
哑巴看到了那个女孩的目光,他抻了一下工长的衣襟。工长回头看了一眼哑巴,示意他快走。哑巴看了一眼四周,又不解地看了一眼工长。他唯一的一只手放开了工长的衣襟,伸进了内衣,摸出来几张纸币,外面是最大面额的十元钱。他毫不犹豫地放到了那个铝饭盒里,转身去追赶工长。
那个小女孩还没来得及伸手收起来那张纸币,一辆疯狂的汽车突然戛然而止,哑巴已经被撞倒在地,血从嘴里流出来。此时工长已经走到了马路中间,还以为哑巴拉着他的衣襟。
车祸发生后,工长好像稻草人,他看着哑巴,一动不动。哑巴好像睡着了一般,汽车还在喘着粗气。
哑巴的后事是工长和村里那个老人一起操办的,那个好心的老人不远千里来接哑巴回他自己的家乡。老人抱着骨灰盒,临上车前,老人对着工长说:“大兄弟,这孩子,有福了。”老人说着也落了泪。
工长看着那个包着红布的盒子,他不敢想,昨天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盒子里的几片骨渣。老人还说:“大兄弟,你放心,我会在村里最好的向阳坡地上好好地安葬他,他遇到你也是命中注定的,遇到你这样的好人不容易呀。”
工长送老人和哑巴上了火车。他的身子也疲惫不堪地病了,在一家小医院里,他数过了哑巴给他的那些钱,和他在医院给哑巴花的,还有送哑巴来回花的钱只多不少。那个送给桂萍的包里是颗颗闪着红光的枣。
7
工长回到工地时已经是深秋了。
工地上楼房的主体完工了,那些没有安装窗户的窗口,像一个一个黑洞洞的大嘴巴,丑陋不堪地伫立在瑟瑟秋风里颤抖着。工长绕着工地走了一圈,玉米地只剩下一个个镰刀斜割过的玉米茬。那样的整整齐齐,那样的排列有序,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暖的光泽,失去了水分的玉米茬,变干变硬,变瘦变黄。
工长明显瘦了下来,胡子也乱了,可眼神还是发着红光。他坐在工棚里,床铺上孤零零地摆着哑巴睡过的被褥,还是那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他坐在哑巴的床铺上,突然嚎啕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工棚里的耗子四散奔逃。
一个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走近工棚,在这个完工了的工地上没人会来了,工长茫然的目光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门口站了一个人。一个细细瘦瘦干干净净的人,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却是桂萍。
工长站起身,他第一次仔细地看着这个城里的女人。他拍了几下桂萍的胳膊,一起收拾着哑巴的东西。
工长翻着哑巴的被褥,枕头。桂萍从塑料袋里掏出来一些香烛,一大把鲜红的大枣,还有一瓶酒。阳光暖暖地照着,工长掏出烟来,点了两根,吸了几下,一根竖在了地上。他把哑巴给他的钱都掏了出来,点着了那些钱,又引燃了哑巴的被褥。
工长拧开酒瓶盖,他喝了一大口,然后举起酒瓶,酒洒在了那些燃烧的火上,火焰发出了蓝光。
风不大,刮得工长脸上很热,最后点着的是那个医院的大塑料袋,那张印着哑巴头骨的黑照片,一圈一圈像是一些鬼符,面目不清,还张着嘴巴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吱吱呀呀的话。
工长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叫个甚?”
“李顺发。”
“多大了?”
“17岁。”
工长很想告诉那个医生,孩子的名字叫王涛,今年刚刚14岁。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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