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头斜到天边了,苍茫的雾霭掩住了半轮,像被狗咬去了半拉儿的烧饼。孙成老汉浑浊的目光睨视着冬季的原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泊。苇草已经金黄,苇穗在风中摇曳,一团团苇絮在空中飘荡,落满了草泊,也落在孙成老汉的身上、眉毛、胡子上,钻进了鼻子眼儿。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愤愤地吐出几口唾沫。半空中盘旋着几只追逐野兔的苍鹰,不时地斜射下来,搅乱了孙成老汉的视线。眼下正是收割芦苇的季节。草泊周围的村民们身穿厚如铜钱的口袋布粗衣,脚蹬 ,手持长镰宽锉,卷入了莽莽的草泊中。
孙成老汉是看泊人,与泊厮守了一辈子。有家有口的人无人愿意干这个活,青年人更甭说。他却乐得其所,躲开了人世的纷争,社会运动的冲击,难得的世外桃源。他无儿无女,只有一条黄狗与他为伴。他走出泊铺,迟缓地爬上草泊的大埝,整个草泊就尽收眼底了。这条大埝像护泊的围墙,高出草泊丈余。大埝平平展展,宽丈余,可行人走车。大埝在广袤的原野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句号,两侧是一溜挺拔的杨柳。树叶已经尽了,光秃秃的树杈上搭出许多老鸹窝,觅食的老鸹已经归巢,被人们的喧嚣惊吓得落下又飞起,给冬日的黄昏增添了许多诗意。这大埝方圆数百里,何时修的无人记得。孙成老汉从生下来就听父兄们给他讲大埝的故事。
原来这方圆数百里的草泊本无大埝。有一年,暴雨如注,沟满壕平,泊里一片汪洋。大水憋急了向四外泛滥,人们弃家逃跑,唯独孙成老汉所在的村庄没有被水淹没。人们惊诧地发现村北的泊边上兀起了一道大埝,挡住了滚滚而来的大水,那埝原来竟是无数只王八叠垒起来的。水涨埝高,滴水不汇。村民老少千余口,齐刷刷地跑在村北口,磕头如捣蒜,并蒸馒头、烙饼往大埝上扔。大水困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消尽,那些王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村里立下了一个规矩:村民们从此不准再吃王八,逢年过节,还要供拜。为了纪念这些救了村民的王八,村子易名为“挡水埝”。后来泊里人由此得到了启示,沿方圆数百里的草泊圈上了拦泊大埝。
站在大埝上,孙成老汉浑浊的目光亮了许多。东面的苇草已经割光了,冰上苇垛如山,人背车拉爬犁拖。干涸的苇道上,跑着几辆拉苇草的“小兔子车”,喷喷地叫唤着,吐着黑烟,消失在暮色中。西面的苇草如墙,平展展齐刷刷地兀立着。时而从泊中窜出几只野兔,引得人们一阵惊呼。看到这一切,孙成老汉心中的愤懑又释泄了一些。
他在泊中生活了几十年,这里是他的乐园。待泊里的苇草收尽后,他便要扛起老杆,带着大黄狗,串泊游玩,打些野物。茫茫的雪野,只他一个人,脚印与画成各种图案的兽迹串联在一起。有时带上套扣,晚上在野兔出没的地方下套,早晨准会找回几只已经冻僵的野兔,剥皮扒膛,满满地炖上一锅,香味溢满草泊。要不,就在水深的地方凿冰捞鱼。泊里的鱼肥,熬一锅,吃不了冻上,慢慢地消化。可村长昨日告诉他,草泊要改稻田,还要跟什么外国人合资建造纸厂。他气急了,要用看泊的长镰揍村长。他是个绝户头,倔强死凿,无人敢惹。村长悻悻而退,他却愤怒得近似疯狂,搂着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大黄狗放声大骂,震得草泊起了回音儿。
苇荡的上空已是满天星斗,周围的喧闹声止歇了,只有泊中偶尔传来几声野物叫声,显得凄凉而又无奈的叫声,引得大黄狗反击几声,后来它也疲倦了,尾随着孙成老汉慢慢地踱回泊铺。
泊铺建在泊中的高坨上。这泊中也有凸处,看泊人就在这里搭铺垒灶,再开垦些地,种些瓜蔬。泊铺低矮,顶上苫着厚厚的苇草,风雨不透。山墙用泊里的泥土垒成,尺把厚。泊铺里外两间,外间做饭放东西,里间睡人。孙成老汉进屋点亮一盏马灯。灯火摇曳,照得小屋幽幽的。黑黑的山墙上挂着一台老杆枪和一双杌拉,地上摆着一口板柜,漆皮早已脱落。孙成老汉掏出烟袋,点着了,吧嗒吧嗒地抽着,不一会儿,小屋便烟雾弥漫了。他抽完一袋烟,想松弛一下,躺在炕上,合眼伸腿,却无论如何不能入静,躁躁的,心里像猫抓似的,肚子也咕咕直叫,他却没有心思吃饭。大黄狗颇懂人意,用头轻轻地蹭着他的脚心。他心烦,把狗呵斥出去。少顷,他爬起来,将马灯移放柜上,捻大了灯芯,灯光灼灼照定一物。这是一尊泥捏的草狐,尺把高,活灵活现。他从柜中拿出一炷香,虔诚地点着,又弯腰撅腚地磕了个响头。这尊草狐是祖传的,是他宗族的图腾。它始终被供奉在泊铺里,由看泊人守护着。从他入泊那天起,它便成了他精神的寄托。寂寞了,看看,便心满意足了。因为从他记事那天起,最使他铭心刻骨的就是祖辈传说下来的草狐故事。
他的家庭的始祖是南海一带的渔人。一次出海打鱼,始祖的船被大海吞噬。始祖抱着一块船板死里逃生,在大海里漂泊了几天几夜,后来被冲到岸上。挣扎起来,再回首茫茫大海,家乡早已数千里之外了。向前望去,很远的地方竟矗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城墙,他蹒跚着向前走去,滩涂上印上一串歪斜的脚印。近了,他才看清是一望无际没人高的芦苇,密得不透风儿。他用手扒拉着挤进去。脚下的水忽深忽浅,鱼撞脚面,鸟噪叫着。他像入了迷津,瞎撞着。忽然见前面亮了一些,苇草也显得矮小、稀疏,有一高坨凸现起来。他惊喜地叫着,奔上去。高坨方圆二亩大小,长着些花草,散发着馨香。他躺在被太阳晒得烘烘的泥土上,浑身像散了架儿,竟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只见鲜绿苍茫的芦苇托着冉冉红日,炯亮四野。大草泊像是一匹厚茸茸的绿毯,从天脚处铺展到天脚边,掩住了天地,盖没了野物的踪影。鸟叫蛙鸣,清脆悦耳。高坨下有一水坑。水坑有一亩大小,竟不长一根苇草,清澈见底,鱼群忽东忽西忽急忽缓地窜游。他腹中早已几天缺食,饿得前心贴后心,他挣扎到水中,摸到几条尺把长的肥鱼,生吞活剥似的吃了。泊中的水爽甜可口,有一种芦根的甜甜的味道。
想到在故土受渔霸欺凌,这里又宛如世外桃源,便长叹了一声:“哪里黄土不埋人!”从此在泊中住下来。他用泥土垒房,用苇草苫顶,造就一间小土屋。白天,他串泊去寻些野物,晚上便在泊铺中想心事。有时想到故乡的亲人,不禁潸然泪下。
一日打猎归来,忽见泊中小屋袅袅地升起了炊烟。他惊诧万分,以为雷击起火,闯进屋中,见丝毫无损。奇怪的是屋中竟有了锅灶,锅里是香味扑鼻的食物。他以为是泊神显灵,赐他幸福,便跪在高坨之上,磕头作揖。但后来天天如此,他便心疑了。一天,他装作打猎,匿入芦苇中,忽见一丽人,宛如天仙,袅娜而至。进屋后,便生火做饭。他再也忍耐不住,蹑足潜踪,寻到女子背后,一把搂住。这女子并不挣扎,朝他嫣然一笑,身骨酥软,任他行事。他问女子从何处来,女子笑而不答。他求女子与他做伴,女子点头应允。夫妻二人,如胶似漆。令他痴迷的女子身上有一种苇草的馨香。
一年后,生下一男孩,给夫妻添了许多乐趣,但只是这男孩眼珠发黄,似他母亲。一日,他出得泊来到滩涂,几年风景,大海又南移了许多。在海滩上,他邂逅了一个游方和尚,使他惊喜不已。二人谈得很投机,原来和尚是憋宝至此。和尚知他艳遇之后,双手和十,口念善哉,说道:“你妻乃是泊中千年草狐,修炼成人形,见你寂寞,陪伴于你。实属不易。但她野性未泯,待我开导于她,让她别处修炼,再别扰乱人世。”他听得呆了,后又听到要她离去,终是不舍,求和尚慈悲。和尚动容道:“为你暂时之欢,要毁去她千年道行,以小失大,罪过罪过。”他又求道:“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无人照看,痛失母爱,岂不更是罪过?”和尚沉吟半晌,拿出一粒药丸给他:“这是清心归正丸,交她吃下,可以泯灭野性,与你厮守这具有天籁之美、博大清纯的草泊吧!”
他痴痴呆呆地回到小屋,女人似乎早已知晓一切,要过药丸吞下。他大恸,将妻儿搂在怀中。从此,他们以草泊为生,繁衍后代,成为村落,只是这个村,人们的眼珠比其他村的眼珠要黄,周边的人们将这个村叫“孙骚狗庄”,因为这里的人们管草狐叫骚狐狸,或叫骚狗,后来觉得不雅,改为“孙报庄”,意即报恩的意思。待到孙成老汉降生时,泊周围已有了数十个村庄,大海也早已离泊远去了几十里了,但这美丽的传说却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湿润了,浑浊的泪水盈出来。
“先人啊,不肖子孙要毁去千百年的基业呀,要使草泊断根啊!”他痴痴呆呆地望着泥塑的草狐,乞求着。
草泊之夜,静谧无声,只有泊铺那点儿微弱的灯光伴着孙成老汉深深的叹息声。
二
天蒙蒙亮了。孙成老汉再也躺不住了。他从墙上摘下那双伴随他一生的靰鞡鞋。靰鞡鞋乌黑发亮,形如小船。抚摸着它,他眼里炯出亮色。他记得清楚:当雪花飘落在草泊中时,父亲用香油把硬邦邦的牛皮浸泡得酥软,用刀一割,滑溜乱颤。牛皮鞋帮儿,牛皮鞋底儿,牛皮结实的细梢串儿,古代武士的履一般。父亲用老钳似的大手侍弄半晌,砸磨收拾一下,便穿上了。从此,他跟着父亲下泊打草。从那一天起,他觉得自己真正成为泊里人了。
他结实实地穿上靰鞡鞋,走下泊铺,见早霞染得草泊一片绯红。一只矫健的苍鹰,平展着双翅,静静地旋在草泊上空,像卫士一般虔诚。风很寒冷,使孙成老汉的脑袋清醒了许多。他把视线投入泊的深处,打草人早已布满了草泊,人们雁阵似的排开,望不到边际。苇草一铺铺地倒下,粗犷悠长的喊叫声和豪放的哐哐打草声交汇、碰撞,荡击着孙成老汉的心扉。他按捺不住,挥舞着镰刀,也加入割苇草的人群中。
孙成老汉用镰刀把苇草搂在一起,捆成捆儿。人老了,动作慢了许多。他的须眉很快地结了白霜,宛如草泊中的一个白胡子仙翁。他干得很老练,累了,便拄着长镰凝视广袤的草泊。
“哟嗬,哟——嗬!”一个喑哑的嗓子唱起来:
自古苇子泥里长,
不用耕种不用锄耪,
老天爷赐给咱铁杆庄稼,
小日子肥得流油淌。
哟——嗬嗬!
执锉的汉子驴一样地吼叫,人们跟着哟唱,像天然风琴上的琴键,错落起伏,发出浑厚的天音。清淡的白云飘荡,溶进蓝天。草泊上空的苍鹰长啸一声,直冲蓝莹莹的天心。哐哐的打草声,成丛成簇,不绝于耳。
孙成老汉的心情亢奋起来。他甩掉羊皮袄,动作也麻利了。身后齐展展地摞满了苇草捆,不大不小,规规矩矩,这是他的一手绝活。当年在草泊进行割苇草比赛,他曾拿过头奖,县长奖给他一百斤小米。尽管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却是他最引为自豪的一件事。忽然,他发现有些矮小的苇草被人用镰刀乱砍一通,心像戳了一刀。他气呼呼地喊道:“这是谁干的活?”
“我!”一个年轻的汉子应声而出,长发盖耳,摇头晃脑。
“你怎么把草糟蹋了?”
“这苇草长得跟乱毛似的,要它做啥?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呢!”
他恼火了,用镰柄打去。年轻人轻快地闪到一边。
“糟蹋苇草就是糟蹋先人,苇草是咱草泊人的命啊!”他教训着。
“命?这草泊明年就要变成稻田了。大米敞开吃,进厂当工人,再用不着受这份活罪。老爷子你也回家养老去吧!”
听到这话,孙成老汉像泄了气的皮球,精神立刻颓唐了。他无心争辩,慢慢地向泊中走去。
泊中到处堆满了苇草,人们驱动着小车,消解着草泊硕大无朋的身躯。他慢慢地走上泊中的另一处高坨。坨上堆着大大小小的坟丘,这是看泊人的归宿。每年清明,泊里人都要到这里祭奠,因为始祖的坟也在这里。而孙成老汉几乎每天来这里,填上几锹土,拔拔坟上的草。看泊人一辈子走不出泊,活着看泊,死了葬泊。他妻子芦花的坟也葬在这里。他踟蹰着,心情抑郁。泊很快就不存在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葬在何处,这是哪世造得孽呀!他手抠着芦花坟头的土,泪水滴湿了胸襟。乏累了,他合上眼,斜靠在妻子的坟上。哐哐的打草声打着滚闯进耳来,心里却是一片死寂。忽然,他眼前生成一个梦幻般的剪影,一个灿烂的天地,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这年夏天,泊里的苇草长疯了,掩住了入泊的路径。他手执长镰,要打出一条通往草泊深处的小径。天燥热,鸟声清丽地流逸,水中的鱼儿不时地弄出响声,间或有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在堤坷上。忽然,他听见前边有哗哗的水声。他知道,前边有一片很深的水泊,他经常在这里洗澡。
厚厚的苇草如巨大的屏障,他用镰刀拨开,一步一步地向水泊靠近。他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惊呆了。只见水泊中有一个漂亮的姑娘正在洗澡,赤裸身体,晃得水中一片白光,两个硕硕的奶子在水面上飘荡。姑娘轻盈地游着,像一条欢快的鱼儿。他在泊中呆久了,从未亲近女色,尤其是这么近地偷窥浴中的女人。他感到身上一阵燥热,竟挪不动脚步。突然,脚下窜过一只肥兔,他蓦地惊醒了,脸上一红,悄悄后移,让苇草掩住自己的视线。“哎呀!救命啊!”忽然水中那个赤裸的女人冲出来。见到他先是一惊,尔后大叫一声,扑到他怀中。他惊诧了,不知为何。
只见一条三尺多长的绿色毒蛇张牙吐信地窜过来。他把女人掩在身后,双手握镰,与蛇周旋。那蛇高昂着头,吐着长长的毒信,呲呲有声,小眼血红如豆,蓦地朝他扑来。这蛇大概也有百岁道行了,在泊里的看泊人,一般要供奉狐仙、长仙(蛇仙)。过去逢遇到这种情况,他要躲避,不能对抗,伤了仙家。今天为了救姑娘,他得破例了。他一闪身,用镰刀迎头挑去。蛇身一紧,卷在镰柄上。他使劲一抡,蛇身断为两截,飞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草泊中。姑娘消除了恐惧,但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他也动情地抱起姑娘丰腴的身子,轻轻地放在一铺割倒的苇草上,找来衣服让姑娘穿上。
两个人静静地躺着,身下的苇草很柔软,一股儿清香沁人的心脾。他狠命地嗅着,发现这股馨香竟发自姑娘的身上,与泊中的香味那么契合,他差点嗅到姑娘的身子上。抬头看天,大片的白云慢慢飘动,一只苍鹰却平展双翅宁静不动,轻风从他们的身上拂过,痒酥酥的。他陶醉了。从小就听老人们讲草狐与先祖野合的故事,莫不是今天也是遇见了这样的事?他用手偷偷地摸姑娘的臀部,看看有没有尾巴。姑娘怕痒,嘻嘻地笑起来,像鸟叫一般清脆。
“你是哪里人?”
“孙家灶的。”
“你叫什么名字?”
“芦花。”
“怎么上这来啦?”
“今天我上泊铺看我爹,中午他睡着了。天太热,我便偷偷地跑出来洗澡。谁想碰上了毒蛇,被你救了。我该回去了!”姑娘穿上衣服笑着跑了。
隔日,邻村泊铺上看泊的芦花的老爹领着芦花看望他。他热情招待,两人对酌,芦花炒菜。酒至半酣,芦花爹说:“小伙子,看我这姑娘咋样?”
“好,没挑儿!”
“嫁给你咋样?”
“您看我这个穷样儿?”
“不用说这个,我们看泊人不讲贵贱。我不也这样吗?再说你救了她,她以身谢恩也不为过。”
芦花乐乐地看着他,眼里冒着喜悦。
就这样,在正月篓子灯节上,他娶回了芦花。芦花热情、爽朗,无拘无束,有一种天生的野性纯情,泊铺成了他们放情纵乐的乐园。每天泊铺里都传出芦花银铃般的欢笑,引得一些看泊汉子羡慕不已。
又是一年冬季收割苇草的季节,芦花要分娩了。他要她回村生孩子,芦花不应。无奈,他只好从村里请来接生婆。芦花撕心裂肺的叫声与哐哐的打草声融合在一起,她给他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他喜不胜收,在草狐像下烧香磕头,感谢先祖保佑。苇草打光后,泊里没了遮拦,寒风在冰上打着旋儿,下了三天三夜的棉花套子雪,泊铺被严严实实地扣在雪里,泊里的雪没人深,吃喝又差。芦花又冷又饿,得了产后风,不久和孩子一起离开了人世。孙成痛不欲生,在泊铺中昏睡了几天几夜。他发誓再不娶女人。从此,泊铺再没有欢笑声,变得死一般沉寂了。
孙成每天都默默地在芦花母子的坟头呆上个把钟头。而今天恐怕是他最后一次躺在芦花坟上了,因为苇草收光后就要迁坟了。他已经看得见推土机的巨大身影。村长正和几个人比比划划,听说县里也来了人帮助规划。这巨大的草泊很快就不存在了。鸟叫哇鸣、蟹爬鱼游、芦花飘香的景观,他只能在梦中去寻了。
这草泊是一个宝泊啊!每年这里织的芦席畅销全国各地,因为这里苇子又高又直又柔软。到了端午节,用这里宽厚的苇叶包出的粽子又清香又甜润。尤其是到了盛夏,这里又清凉又湿润,是个天然的大空调,草泊就是这个地区的大“肺叶”呀!而现在人们却只看到眼前利益,不顾后患,要毁灭先人留给子孙吃不完用不尽的风水宝地,这让他义愤填膺、怒不可遏:“这是造孽啊,以后要遭报应的!”他破口大骂,要找人说理,可谁理他呢?他想抗拒,可一个看泊的孤老头又能做得了什么呢?现在人们都图眼前利,谁又能同情自己呢?他颓唐地收回了目光,只能愤愤地骂着,发泄着闷气。
三
当苇草收尽,大雪封泊时,孙成老汉病了,他不得不离开厮守了几十年的泊铺。人们把他抬到小拖车上,拉回村调治。车底垫了厚厚的苇草,像软软的海绵。他没精神儿,懒得与人说话,目光呆滞地望着坦荡无垠的草泊。泊里却十分红火。机器的轰鸣声、人们的喧闹声此起彼伏,搅得他心神不安。他合上眼,任小拖车在泊中颠簸。
村离泊儿有三里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家。侄子侄媳妇早就在家门口迎候着。
“叔哇,您可回来啦。落叶归根,人家出国留洋的还回乡呢。”侄媳妇快人快语。
孙成老汉不吭声,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未了,他沉着脸说:“你们孝心,我心领了。但我受苦受罪惯了,跟你们住不到一块儿。你们把你爹娘撇下的那两间土房收拾一下,我就住在那儿。”任凭侄子侄媳妇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打动孙成老汉的心。
孙成老汉搬进土屋后,关上院门,很少出来。偶尔屋外的阳光充足了,他蹲在墙根下晒晒太阳,他有时觉得憋得慌,闻得空气里有一股土腥子味道,肺也十分不好受,时不时地尘土飞扬,落他一身土,有人管这叫沙尘暴。每当看到这些,他愈加憋闷,再也闻不到那清新甜润的草泊空气了。他听说还要在开垦草泊的土地上建造纸厂,这更要污染土地、污染河水啊,遭罪的日子在后头呢。他一打听,原来是邻村一个原来投机倒把,外号叫大花子的人蹲了几年大狱,放出来后在外做买卖赚了钱,回来后用钱打点关系要在草泊办厂,听说县里还特别支持,给他挂了政协委员头衔。这年头这些有前科的人都活了,过去祸害国家,现在祸害家乡了。这愈加叫他愤愤的。
转眼儿到了年根儿,正月里村里要开篓子灯会。篓子灯是泊里人家独有的传统节目,已经流传几百年了。每年正月,人们编成又大又密实的篓子,篓子外面用油彩涂上各种傀儡的面孔,然后由人顶在头顶上,摇摆起舞。这是泊里人家用作欢庆丰年、预盼吉祥的一种独特方式。据说这个“篓子灯舞”,还拿了国际金奖。
今年县里格外重视,派来县文化馆的人作专门指导,组织编排。正月里还要去县城汇演,省电视台还要派人来拍电视。村长喜不自禁,可有一件事让他头疼,因为这次篓子灯节要用一个特大号的篓子,由四个人顶着舞。这是个绝活,一般人干不了。他访了村里长者,都摇头说不会。最后他探知,只有孙成老汉才会这活儿。但他知道若他去求孙成老汉,准会被撅出来。后来他将孙成老汉的侄媳妇叫到村办公室,商量了好半天,孙成老汉的侄媳妇才笑嘻嘻地走了。
晚上,孙成老汉正躺在炕上琢磨事儿,侄媳妇进来了,他赶紧坐起来。
侄媳妇问候了一阵说:“叔,今天县里来人要组织篓子灯会,省里还要拍电视,说是要宣传苇乡风情,挖掘民间节目,弘扬传统文化呀。”
“是吗?”孙成老汉眼睛有了些亮色。
“县里人说啦,咱这儿草泊是块宝地呀,物产丰富,民俗悠久,他们要专门组织人到草泊写书、排节目。县领导指示,篓子灯会要开得热闹、红火,让咱亮出各种绝活。他们听说您会编特大号的篓子,还要拜访您呐,您看成吗?”
“成!只要能给咱草泊人增光,给祖上扬名就成。我不要他们拜访我,咱泊里人讨厌虚套。”孙成老汉似乎来了兴致,“这篓子个越大越不好编。因为个儿大不挺儿,顶在头上就塌腔了。只有我编出来的才硬挺,不塌不陷,舞得起来。为了让省里人能知道咱苇乡人的拿手绝活儿,这活儿我干了。”
孙成老汉说得很坚决,侄媳妇儿也高兴。
“叔,您都需要什么?”
“给我挑几捆最高的苇子,弄两坛子酒,一坛子醋。再给我贴锅玉米饼子,从水坑里捞点小鱼熬上。记住,在我编篓子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进来,因为干这活儿最忌讳女人看。女人看了,编篓子的人要遭殃的。”
侄媳妇点点头儿出去了,按着他的吩咐准备好了一切。
孙成老汉很虔诚,洗手净面。他先从苇草中捡出一丈长,砸开一头,从根部一撸到底,苇子便破开了。然后,他把两坛子酒和一坛子醋倒在大桶里,搅匀,又咬破中指滴下几滴血,待血慢慢溶化后,便泼洒在苇眉子上。这样,苇眉子便鲜亮滑润了。干完这一切后,他在院子里扫出一块空地,铺好苇席,在上面编起来。院子里很静,阳光也好,偶尔有几只麻雀落下,在他身边跳跃。他甩掉棉衣,挥舞着手臂编织着。苇眉子修长柔软,在他怀里跳跃着,不一会儿便平展展地编出了一片儿,如天上的一片云,悠悠地柔柔地托着他的身子,他忽然觉得是芦花在他的身子下面,她的身子一直像面条鱼那样柔,那样软,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他感到很舒服、很惬意,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痴迷地忘乎所以了。侄媳妇有时偷偷地在院外窥他一眼,悄悄地走了。
他足足编了三天,一个像粮仓一般的篓子编成了。村民们涌满了小院,称赞不已。孙成老汉也很得意,这是他一生的杰作,恐怕他以后再也无能为力了。
篓子灯节定在正月初五的晚上。人们早已急不可待,拜年的亲戚们也都蜂拥而至。随着激越的唢呐声,篓子灯表演开始了。走在前面的是一群孩子,他们每个人头顶一个用芦苇编成的小篓子,双手扶持,随着乐曲左右摇摆。篓子里边放一支大蜡,照得篓子通体发亮。篓子外边是用油彩画的胖头娃娃,憨态可掬,赢得人们齐声喝彩。随着而来的是大篓子灯,由一群彪悍的青年人舞耍,篓子上画的是二十八宿和牛头马面。他们舞得刚健有力,威武雄壮。其中有几个小伙子竟一连串地翻了几个跟头而灯却不灭,引起一片喝彩声。紧接着是一队由两个人顶着的篓子灯,这些人动作协调,宛若一人,篓子外边画的是鱼鳖虾蟹,画得活灵活现。舞者做各种姿态,舞蟹者横行无忌,舞鳖者伸头缩脑,舞虾者腿弓腰弯,舞大鱼者一冲一窜,形象传神,美不胜收。
围观的人们齐声喝彩、手舞足蹈。早有几个好事者忍耐不住,也加入了舞灯的行列。孙老汉也站在小院的高处看着,他忘情地流下了泪水,很多年没有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了。他回想起当年回村带头舞灯的情景,手脚也随着鼓点舞动起来。
忽然,人们沸腾了,一个由四个人顶着的特大号篓子灯出现了。这篓子编得细密硬挺,由四个大汉顶着,灯火雪亮,映得一片通明。那篓子上面画的是一个硕大的草狐,栩栩如生。人们又霎时沉寂下来,因为这是草泊人的祖先啊!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竟趴在地上磕头,顶礼膜拜,并让自己的孩子们跪下,一边跪拜一边叨咕:“我们不能忘祖啊!”大小篓子灯也围拢过来,伏在草狐灯的周围,众星捧月一般。孙成老汉老泪纵横,望着那硕大的草狐痴痴呆呆。大家一片敬仰之情,望定孙成老汉。
有些不知底细的人问:“这是谁编的这么大的篓子呀?”
“有谁呢,孙老爷子。”
“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绝活。”人们赞叹着。
“你不知道细情吧?为编这个篓子,他还让他侄媳妇向村长要了一千元钱呢。”
“可人家大花子却拿了几万元钱赞助这个篓子灯节,你没看见赞助单位的第一个人就是大花子?”
“可孙老爷子还对大花子不服不忿呢。”
忽大忽小的议论声传进孙成老汉的耳朵里。他脑袋炸了,他被骗了,被侮辱了。此时他像被谁狠狠地擂了一棍子,眼前金花乱冒,重重地栽在地上,鼻子和口溢出血来。等篓子灯节结束后,人们发现他时,他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人们按着苇乡最隆重的仪式埋葬了他。却没有把他葬在他应该去的地方——看泊人的坟地。侄子用私留下的那一千元钱给他买了骨灰盒和老衣,又抱罐打幡,如丧考妣,招来一片赞扬。村长在村南沙岗子的公墓中给他安排了归宿,这本是他在世的时候极不愿意的,他执意要埋在草泊中的。无奈,开春后人们就要放水插秧了。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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