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记忆里,1987年的秋天总是灰蒙蒙的,天空并不高,云彩变成了黑色或灰色,它们在头顶上荡着秋千。天和地,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不再明朗。那个秋天似乎一直在下雨,从早到晚,无休无止地下。
每当我想起1987年的董村,总会不由自主地嗅到一些味道。它们藏在我的记忆里,跟半空中的云彩一起弥散着,飘荡着:院墙和柴草被雨水浸泡的味道,食物霉变腐烂的味道,潮湿衣服酸馊的味道,老鼠屎臭烘烘的味道,还有旱烟的味道,锯末的味道,牛粪的味道……这些味道充斥了整个院子,甚至,充斥了整个秋天。这些味道成了一道又一道的绳索,缠绕着我,也缠绕着我的父亲。
牛毛一样的细雨,让我的身体浸泡在难捱的湿气中。我怀疑,我的身体已开始发霉。真的,那时候,要是我的胳膊上忽然长出苔藓,或者脖颈下生出一两朵草蘑菇,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意外。父亲的状况也和我差不多,半夜醒来,我总能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炕上,呆呆地看着窗户外头。有时候,他还会下意识地笑一下,好像,透过窗户,他看到了他期望看到的,人或者物。
我知道,父亲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看见黑暗。
伴随着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我感觉到,一种难以制止的颓败正在蔓延。它像缓慢的流水淹没庄稼和村庄,像黑暗席卷大街小巷。它缓慢,但是一直在蔓延。
这种糟糕的感觉,让父亲变得无精打采。他的眼神逐渐失去了光芒,神情也变得恍恍惚惚。挂在嘴边的事情,总被他忘得一干二净。那个什么,那个谁,我想干什么来着?他总是拍着自己的脑袋,问自己。就像,他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被切断了,就像,他的魂儿丢在了某个地方。
没了魂儿的父亲,变得落魄而懒散。有好几次,我提醒他,是不是考虑把墙角的麦秸填到猪圈,它已经在那里堆了整整一个夏天,麦秸的下面已经生满了潮虫子和蝲蝲蛄。我提醒父亲,应该把家里彻底打扫一下,把那些该死的老鼠从炕底下赶出去,你不知道,它们有多放肆,即使在白天,它们也敢在屋顶上赛跑,那些老鼠屎的臭味儿熏得我透不过气来。
还有,我对父亲说,你最好少抽点儿烟,你应该到庄稼地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样对你的肺会有好处。
对于我的说法,父亲予以了坚决否认。简直是胡说八道,他说,我怎么闻不见你说的那些味道,我怎么看不见一只老鼠,就你眼尖,就你鼻子灵,就你长着猫头鹰的眼睛,长着一副狗鼻子。赶快把你的眼睛和鼻子收起来,看你的书,写你的作业去!
叹息,是父亲在那个秋天做得最多的,它和那些难闻的味道一样令人担忧。那时候,父亲常蹲在门槛上,趿拉着鞋,时不时地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天。那些荡着秋千的黑色或灰色的云彩,让他的眉头锁成一个疙瘩。
“唉,这该死的。”父亲总是这么抱怨。他的抱怨没有明确指向,但是“这该死的”显然给父亲带来不小的麻烦。
“唉……”
“唉……”
父亲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因为那些沉闷的叹息,1987年的秋天显得单调而漫长。
2
我的父亲是个木匠,在我们董村,他的木工手艺远近闻名。那时候,村里人家摆的酒柜、被搁子、脸盆架、桌椅板凳,他们种地用的耙母子、小推车、扬锨和木犁统统出自父亲之手。那时候,同样远近闻名的,还有父亲的勤劳。夜以继日地,他不停地刨着、凿着、锯着,他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他让自己拼命地旋转,拼命地把那些收购来的木材做成各种家什。
在董村,提到我的父亲,人们肯定会说,李金贵啊,他可是个能吃苦的人,他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恨不得一天四十八小时都是白天。他可是闲不住,要是一天不让他干活儿,他准会闷得发疯。他们还说,我父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假如他不当木匠,而是改行去拉小提琴或者去当工程师,他也照样能干得得心应手。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不是献殷勤,不是故意讨好或者吹牛皮,他们还会说起一些例子。比方有一年农忙时候,大队浇地用的电机烧坏了,村里几百户人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父亲主动跟队长请缨,把那台坏电机搬回家里,用了不到一个晚上,就把电机修好了。不仅如此,父亲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剃头、嫁接果树、做风筝……总之,在董村人眼中,父亲是个能人。
我的天才父亲,在那个阴雨迷蒙的秋天,突然陷入了困境。那时候,他做的家什已经遍布全村,董村人已经不再需要父亲的木工手艺。通常的情形是父亲满怀希望地把家什推到集市上,又原封不动地把它们推回来。后来,父亲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他的家什再也卖不出去了。那些卖不出去的桌椅板凳们,堆在我们家的偏房里,它们成了父亲的心病。
接连不断的阴雨天,让家里的愁闷增加了一倍。父亲的脸上凝着黑色和灰色的云,他的脸上也要下起雨来。
生意的萧条,给父亲沉重的打击。有段时间,他索性不再干活儿,也不再去赶集。他就蹲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的天。父亲抽旱烟,一袋接一袋地。给他打击的,还有墙角的麦秸、屋顶的老鼠、地上的脏衣服。还有,这个破败不堪的家。他不是看不见,也不是听不见。只不过,他不想承认。
那时候,父亲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他像一只撒气的皮球,一点一点委顿下去,委顿下去。
“唉,这该死的。”他的咒骂也显得有气无力。
3
那年秋天,米娜跟随刘翠兰从遥远的哈尔滨来到我们董村,这件事在董村引起不小的轰动。
对于这对远道而来的母女,村里人有着一百分的好奇。那天下午,那些擅长刨根问底的人们,自发地聚拢在大队门口,远远地看着米娜、刘翠兰和李昭友依次从拖拉机上下来。人群里立刻喧闹起来,他们互相拥挤着,推搡着,一些人的嘴巴咬着另一些人的耳朵,另一些人的眼睛瞪成了葡萄,他们的嘴巴则发出啧啧的赞叹。一群小孩子围着拖拉机到处乱跑,他们像是一群光滑的泥鳅。
在喧闹的人群中,我的堂哥李昭友面带笑容地跟大家打招呼。他穿了套红色的西服,系了一条鲜艳的红色领带,他的下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就像马戏团里耍杂技的小丑。他嘴里叼着烟卷,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态。
他把父亲和刘翠兰叫到一起,像一个真正的媒人那样,热情地为他们做了介绍。
见到我,堂哥伸出手掌夸张地摸着我的头。
“这是李茂?这么大了,今年有十二三了吧。”他问。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打心眼儿里,我不喜欢这个来自远方的堂哥。他的红色领带有些扎眼,他的胸口文着的那只老虎,让我感到害怕。他耳朵上钉了一枚金灿灿的耳钉,这是多么离谱的事情啊!在我们董村,只有女孩子才会往耳朵上挂这种东西。
刘翠兰显得有些拘谨,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女人,有着一副结实的身板儿。她比照片上要胖些,这让我怀疑,堂哥此前寄来的照片,其实是在几年前拍的,或者,眼前的刘翠兰和照片里的刘翠兰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刘翠兰拎着一只棕色皮箱呆在那里,那些交头接耳的人把她吓坏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她一边伸出指头摆弄皮箱拉手上的铁扣,一边紧张地朝我堂哥看。现在,堂哥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按照父亲的吩咐,我点着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把刘翠兰吓了一跳。她捂着耳朵,蜷缩到拖拉机斗下。这一幕,把周围看热闹的人们逗得哈哈大笑。他们用手指着胆小如鼠的刘翠兰,笑得前仰后合。刘翠兰一直猫在拖拉机下面,直到父亲穿过鞭炮爆炸的浓烟,走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皮箱。
米娜紧跟在她母亲后头,就像一只羊跟在头羊的后面。和她膀阔腰圆的母亲相比,米娜实在有些单薄。她瘦削的身体,被一件粗糙的旧毛线衫裹着。她大概有些冷,身子筛糠般地颤抖着。显然,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来讲,那件衣服显得过于宽大。不仅如此,那件过于宽大的衣服上面,散布着一些硬币大小的破洞,下摆的线头已经断裂,长长地拖在地上。堂哥悄悄走到刘翠兰身边,毫不客气地指出她的疏忽。
他说:“太不像话了,这么喜庆的日子,怎么可以让一个姑娘家,穿一件别人的旧衣服?”
还好,人们并没有把米娜的寒酸放在心上。刘翠兰才是今天的主角,他们全部的议论都是围绕着她展开。
他们说:“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她的命硬得像块石头。”
他们说:“她的肩膀可真宽,她简直壮实得像头牦牛。”
我父亲根本没有听到那些议论,鞭炮声遮住了他的耳朵。此刻,这个优秀的木匠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他拎着刘翠兰的行李,一溜小跑儿地走在前头。为了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热情。
等到傍晚,村里人已经不再议论父亲这场简陋的婚礼,他们把矛头对准了米娜,我突然多出来的妹妹米娜。他们的矛头对准了米娜的脚。他们管米娜叫“小瘸子”。他们说,刘翠兰带来一个瘸闺女,那个小瘸子,走起路来一高一低,像是踩在棉花上。他们说,那个小瘸子的腿,要是用砂纸打磨一下,或者干脆用钢锯锯掉一截的话,或许走路会稳当些。
这些流言,夹杂着挖苦和嘲笑,一传十,十传百。那是1987年的秋天,那个秋天的某个傍晚,关于我的妹妹米娜是个跛子的消息跟那个傍晚的冷风一起,迅速地,传遍了整个村子。
4
米娜来到董村的那天晚上,我扛着被子去了四叔家。我的房间被米娜占领了,这当然是父亲的主意。我说过,他对刘翠兰和米娜有着一百二十分的热情。
父亲说:“李茂,先去你四叔家住吧。过一段……过一段……我再想想办法。”
搬出去就搬出去吧,反正房间里总是在漏雨,到处都是湿乎乎的,床单也能拧出水来。我扛着被子径直去了四叔家。刘翠兰塞给我的手电,被我塞回她手里,并且,塞给她的时候,我用了足够的力气。父亲在背后叫我:“李茂,李茂。”我蒙上自己的耳朵。我知道他一定很着急,他着急时,双手会掐着腰,双脚交错着用力跺在地上。有时候,他还会涨红着脸,不住地咳嗽。这样最好,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让我的心里舒畅起来。
住在四叔家也挺好,四叔是村里的拖拉机手,他家的瓦房高大而气派,并且从来不漏雨,他家的地面是水泥抹成的,光滑得能够照出我的影子。
可是,为什么我在四叔家反倒睡不着觉呢?
在四叔家的新房子里,我被一种莫名的悲伤包围着。那悲伤巨大、虚无,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那悲伤毫无来由,却那么真切地存在。窗户外头是风吹电线的声音,是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是无边的黑暗以及比黑暗更黑的树。我睡不着,躺在四叔家的炕上,像一只受伤的蚯蚓,翻过来,调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困意来临之前,一束光突然照进来。它来自院子的外面,一明一暗,并且有节奏地晃动着。在漆黑的夜里,那束光显得格外明亮。
我趿拉着鞋走到院子里,发现米娜正在探头缩脑地朝里张望,那些光来自她手里的手电。
她的脸从门缝中露出来,窄窄的,像只狐狸。
“喂!”她叫我。她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我站在篱笆的里面,看着她,没有回答。那时候,我还没有把她当成妹妹。那时候,她不过是一个莫名闯到我家里的入侵者。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台小收音机,递给我。
我没有接她的东西。她的手掌厚实而粗糙,一点也不像女孩子的手。同样的粗糙还出现在她的脸上,她至少三天没洗脸了,她的脸花里胡哨的。
我凭什么要收下她的收音机呢?
“爸爸让我给你送来,他说……他说……”米娜支支吾吾的。她的牙齿泛着黄,门牙中间还有一个米粒大的豁口。
我知道她在说谎,因为父亲此刻正在气头上。我敢断定,跑出来给我送收音机的主意,一定是米娜想出来的。她可真是个有心计的家伙。
米娜把收音机放到地上。“我回去了,”她说,“要是你闷得慌,就听收音机吧,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米娜说完,转身离开了。
“米娜!”我叫住她。
“嗯?”
“你睡觉的时候会听到什么动静吗?比如说,咳嗽?哭?”我的心里藏着一条小蛇,它开始蠢蠢欲动。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住的那间房子曾经死过人。真的,是一个七岁的男孩,他得了严重的肺病,从早到晚,他会一直拼命地咳嗽。他死得很惨,他的胸口都是咳出的血。我总觉得,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房间。真的,我不骗你。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听到他的咳嗽。咳咳……咳咳咳……有时候,我好像看见那个孩子的脸,他站在炕头,直直地盯着我。米娜,米娜!咳咳……咳咳咳……”
一切像我预料的那样,米娜被我的故事吓坏了。没走多远,她便哇地哭了起来。她哭得十分伤心,呜呜呜呜的哭声,在静寂的夜里格外响亮。
她跑起来的时候忽高忽低,可真好笑。
5
那段时间,我的堂哥李昭友经常到我家做客。
看得出来,父亲对堂哥充满感激。堂哥一到我家,父亲准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把他让进屋里。
“昭友,屋里坐,屋里坐。”他说。
堂哥呢,他可一点儿也不客气,他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里的主人。进屋以后,他会一屁股坐在进门的炕头上(那个座位原本属于父亲独有),把两条腿叠在一起,架在炕沿上,他一个人占了整个炕的一大半,他鞋子上脏兮兮的泥水,就那么粘在我家的炕上。那天,他竟然翻出了父亲放在柜子里的红枣和花生,把它们大把大把塞进嘴里。他这么做的时候,脸上缺少起码的羞臊。他吃我们家的东西,就像吃他自己的一样。
令人不解的是,堂哥的过分举动并没有惹恼父亲。不管堂哥做什么,父亲都点头哈腰地赔着笑。
“喝水,昭友。”
“抽烟,昭友。”
“别客气,昭友。”
然而,父亲的热情并没有得到堂哥的回应。堂哥的脾气越来越大。有一回,他当着父亲的面,把一只茶杯摔在地上。
对于堂哥的挑衅,父亲保持了足够的克制。
“是是是,对对对。”他说,“昭友,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父亲的样子让我觉得很没面子。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我的胳膊变得越来越粗壮,我的声音变得日益浑厚,一些胡须已经开始在我的下巴上发芽。我清晰地感觉到,在我的身体内,一股莫名的力量正在翻滚涌动。当时,要是父亲一声吩咐,我会毫不留情地冲上去,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堂哥揍成一只破灯笼。
问题是,父亲为什么不发火呢?
那些日子,父亲整天忧心忡忡。他好像欠了堂哥什么东西,他对堂哥既恨又怕。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堂哥不再来我家捣乱。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忙着和来自各地的陌生人打牌。堂哥包下了我们学校旁边一家废弃的工厂,他在那里开了家赌场。那段日子,经常有一些骑着摩托的外乡人,向我们打听李昭友和他的赌场。
堂哥不再来我家捣乱,我们家终于清静下来。然而……
某个晚上,父亲跟刘翠兰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时候,我正在四叔家睡觉,我已经习惯了住在四叔家。米娜到四叔家找我,她用手拍打着木门。啪啪啪,啪啪啪,她的拍打一下比一下紧,一下比一下重。
开门见到米娜时,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她看着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喂,爹和娘吵起来了!他们,他们。”米娜没有把话说完,她的话被后来的哭声打断了。
说是吵架,其实并没怎么吵。我看到的情形是,刘翠兰坐在地上抹眼泪,我的父亲则蹲在一边抽烟。他们俩的争吵已经接近了尾声,变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刘翠兰说:“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钱多得花不了吗?”她的手指指向父亲的脑门。
刘翠兰说:“你最好给我要回来,你听见没,你——最好——把钱——要回来。”
刘翠兰说:“你要是不敢去,我就去。你怕他,我可不怕。”
刘翠兰说:“那两千块钱,那两千块钱……”
父亲沉默着,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他蹲在墙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把头埋进胳膊里。他的身体不停地抖动。他的嘴巴张了几下。
“我,我。”父亲吭哧了半天,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千块钱。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堂哥和父亲事先谈好的价码。
6
父亲和刘翠兰的争吵仍然在继续。吃饭时吵,睡觉时吵,闲着的时候也吵。一点儿鸡毛蒜皮,一点儿七零八碎的事都成为导火索,都能点燃他们的身上的炸药。通常,他们的争吵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要么,父亲把某件东西摔在地上,一头躺在炕上不再言语。要么,刘翠兰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的身世复述一遍,并一口咬定,嫁给父亲这个窝囊废,将使她原本凄惨不堪的命运更加雪上加霜。然后,她会呜呜呜地哭起来——她总是被自己的委屈弄得泣不成声。
父亲是找过堂哥的。刘翠兰的唠叨让父亲选择了妥协。按照父亲的说法,他已经找遍了整个董村,他到堂哥的家里找过,到赌场找过,到大队找过,到常立清的诊所和张世民的小卖部找过,可是,都没找到堂哥的半点影子。
父亲说,既然找不到人,那我也没办法了,说不定,他早就离开了董村。
我知道父亲在说谎,他肯定不敢去找堂哥要钱。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迎难而上的人。
刘翠兰表达了同样的怀疑。她当然不会相信堂哥的失踪,她质问父亲,难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我就不信,他还能飞到天上去吗?
刘翠兰的质疑让父亲的情绪变得很激动。他梗着脖子说,我哪知道,没准儿他变成了地老鼠,钻到地洞里去了。反正我已经尽力找了,父亲说,找不到可不能赖我。
堂哥没有变成地老鼠,也没有躲到地洞里。他其实一直在我们董村大摇大摆地晃荡着,该吃吃,该喝喝。有一天,我还亲眼见过他。那个留着小胡子,穿着尖头皮鞋,头发上打着摩丝的小瘦子,除了堂哥,还能有谁呢?
那是一个有些阴沉的傍晚,天空的云彩依然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在我们学校的门口,我看见了我的堂哥。看样子,他应该又要去赌博。这个可恶的家伙可真够自在,他一边走,一边骄傲地哼着小曲,每走几步,就把手伸进口袋,摸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那个傍晚,堂哥的粗心大意把他推到了危险的边缘。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对于我们家最近的争吵,他毫不知情。当然,他也不知道,这些天,我跟父亲一样,一直在找他。
那个傍晚,在阴冷的晚风和昆虫的啾鸣声中,我跟在堂哥身后,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我跟着他绕过校门口的小卖部,绕过春风理发馆和向阳纺织厂,我像一名捕猎者,全神贯注,伺机而动。我的心里燃起一团火,它灼烧着我,也刺激着我。我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另一只手伸进书包里,那把水果刀增强了我打败敌人的信心。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跟他好好算一算这笔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要让他乖乖地把钱吐出来,要是他说半个不字,我会二话不说,直接挥舞拳头,把他揍成一滩烂泥。
这样的跟踪令时间过得缓慢,一分钟变成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跟在堂哥身后,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的手心里已经浸出了汗。
终于,在一座废弃的桥上,我听见自己叫他:“堂哥,你站住!”
堂哥没有听到我在叫他,阴冷的风和昆虫的啾鸣掩盖了我的声音。或者,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找他,他正急匆匆地赶往赌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堂哥!”我的心跳快了一百倍,我的嘴巴一张一翕,我成了一条干涸的鲶鱼。
“嗯?有事儿?”堂哥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呃,没什么,堂哥。”我说。堂哥的衬衣敞开着,一只凶猛的老虎盘踞在他胸前。
我天生害怕老虎。
“没事儿就回家吧,小家伙。”堂哥再次摸了摸我的头。
我没有立刻回家,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于是,我坐在石桥上。桥底下的河水稀里哗啦地流着,它冲走了我的勇气,也冲走了我的愤怒。我的拳头早已经变得软塌塌的,我垂着头,倚在栏杆上。我忽然很想抽支烟,就像父亲那样。我承认,我和父亲有着同样的怯懦。我们是两只胆小的老鼠。
我怎么忽然掉眼泪了呢?
7
几天后,谁也没有想到,米娜突然失踪了。
起初,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寡言少语的姑娘。我们都有各自的忙碌:父亲忙着给张世民的小卖部做货架。这桩久违的生意,让父亲的脸上开出一朵小花,院子里再次响起叮叮当当美妙的声音。
刘翠兰正在做饭。除了脾气有些糟糕,刘翠兰基本上是个善良的女人。她承担了家里的全部家务,洗衣做饭、刷锅洗碗、往水缸里加水、给家里的牛拌食,她还给我和父亲每人缝了一副套袖,以使我们在写字或者干活时,保证袖口的干净。她对我们父子的关心,让我们深受感动。此刻,潮湿的柴火在灶膛里冒出浓烟,呛得她不住地咳嗽,于是她捂着嘴巴跑到院子里来,咳得眼泪汪汪。
“李茂,你能不能把门帘撂下来,这烟太呛了!难道你乐意在写作业的时候哭成一个泪人吗?”
我在写作业,一道难题摆在我的面前,我的作业本撕了一页又一页,那道题让我感到绝望。有些来不及了,我需要跟时间赛跑,我即将在几个月后走进中考的考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考试,它让我的心头压着一块石头。按照父亲的要求,我需要考上一所师范学校,将来成为一名老师,回到董村教书。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米娜。也许她又去对门的李红家里跟她去学织毛衣了。最近,米娜迷上了织毛衣,她还向我们保证,在冬天来临之前,我们每个人都会穿上她亲手织的毛衣。为此,她成了李红的跟屁虫,顾不上吃饭倒是常有的事情。
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米娜,直到吃过晚饭,父亲才忽然提了一句:“米娜呢?”
那天晚上,米娜的失踪让我们每个人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云。
就像几天前父亲寻找堂哥一样,我们找遍了整个董村。我们挨家挨户地敲门,向他们发出同样的提问,你们看见过米娜吗?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米娜的消息,他们都说没看见。后来,我们扩大了寻找的范围,树林里,打谷场,池塘边和水井旁,我们没有放过任何可疑的地点。可是,那些地方都没有米娜,我们的寻找成了撒进水里的篮子。我们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无功而返。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雾也越来越浓。黑暗增加了我们的忧虑。这么晚了,米娜能去哪儿呢,她一个弱小的女孩子,况且她的腿脚还有残疾。
刘翠兰率先抽泣起来,她又开始念叨她不幸的人生。她再次提到了她半途而废的婚姻,提到她的丈夫:“那个不务正业的混蛋,要不是他整天跟那几只老虎混在一起,要不是他整天拿老婆孩子出气,要不是她失手打伤米娜……”
同样的忧虑也隐藏在父亲心里,不过,他没有像刘翠兰那样哭哭啼啼。他拉着刘翠兰的手,安慰她:“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咱们再找找,再找找,说不定……”
我们料想了米娜失踪的各种可能:不小心滑进池塘,这完全可能,早就听人说,村东的大湾是个“馋湾”,每年都有人淹死在里面。被人拐走也说不定,铁匠家的姑娘不就是被拐走了吗?那个可怜的孩子,被一个精明的买卖人骗去,卖到南方的深山里面,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光棍当了老婆,一年之后才逃回来。
我们回到家里,沮丧而疲惫。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在房间里沉默着,大眼瞪着小眼。最后,刘翠兰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说:“也许米娜回东北找米四虎了,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想着他,虽然她的腿被那个混蛋打成了残废,虽然那个混蛋被关进了监狱,虽然他从没给她送过一件礼物,从没给她买过一份零食,但是,她还是惦记他。人啊,都是这副德行,欠人的,别人欠你的,都是前世造下的孽。”
米娜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是在第二天的傍晚。一开始,我们谁都没有认出站在门口的米娜,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的身上沾满了泥巴,她的头发乱成了鸟窝,她的脸上还有已经干透的深褐色的血迹。米娜站在门口,吃力地往前挪动着步子,显然,她的腿受了更严重的伤,她身体摆动的幅度更加夸张。每走一步,她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每走一步,她都似乎要摔在地上。
最先认出米娜的是刘翠兰。她用了半分钟的时间,辨认眼前这个邋里邋遢、伤痕累累的女孩子。当她终于确认面前这个孩子正是令她心急如焚的米娜时,她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随即,她犀利的哭声像箭一样刺破了寂静的黄昏。
“我的儿啊!”她一把将米娜搂在怀里,哽咽得透不过气来。
8
这个秋天太过漫长,漫长得让人逐渐失去了耐心。在心里,我开始企盼着冬天赶快到来,最好下一场大雪,盖住满地的烂泥和枯枝败叶,盖住衰败和不幸。
我们董村每年冬天都会下雪,董村人都相信,大雪会给人带来好运。然而,1987年的冬天却迟迟未到。看得出,父亲一直心怀忐忑,一连串的变故让这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变得疑神疑鬼。天一擦黑,他就早早把门插上,他还在自己的枕边放了一把菜刀。然而,这并没有减少他的担忧,在他看来,霉运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坏消息一直在路上。
果然。
就像忽然刮起的一阵风一样,关于米娜的传闻在村子里迅速传播开来。那些传言五花八门,裹挟着风和沙、毒和刺,裹挟着嘲笑、挖苦和幸灾乐祸,在村里四散传播。
他们说,米娜被人关在一间不透光的屋子里,她遭受了残忍的毒打和戏弄,他们叫她“小瘸子”,他们把一串铃铛系在她的脚上,让她围着屋子一圈一圈地转,她不许停,也不许摔倒,否则,他会遭到更加严厉的惩罚。他们还说,事件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堂哥李昭友。
对于外面的风言风语,我、父亲和刘翠兰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在米娜把裹着两千块钱的报纸交到刘翠兰手上时,事情的经过便已经不再重要。
有时候,我真想问问她,究竟是不是像他们传说的那样,是不是李昭友把她折磨成这副模样。我相信,父亲和刘翠兰有着同样的好奇。但是,我们谁都没有问。世界上有些事情,如果没人问,它就没有发生过。
除了右脚稍微有些跛,除了走路有那么一点起伏,我的妹妹米娜其实是个可爱的姑娘。虽然她的话不多,但是她什么都明白,她的心里装着一面镜子。
接下去的几天,米娜似乎变得更加敏感。在别人面前,她尽量减少走动,她努力遮住自己丑陋的一面。即便迫不得已地走动,她也尽量提着身子,让自己的起伏变得微不足道,尽量让自己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这给她的行走增加了难度。她走得很吃力,她紧绷着身子,把自己的一只脚用力踩向大地,即便在深秋时节,她的头上也常常挂着汗珠。但是,她把吃力也一同隐藏起来,看起来,她走得轻松自如,仿佛一条快乐的金枪鱼游走在海水里。她几乎很少笑,当然,她也很少生气或是难过,在父亲、刘翠兰和我面前,她从来没有任何表情。她总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帮刘翠兰刷锅、择菜、洗衣服,把铁锅里淘出的泔水端进牛栏,或者捡起父亲干活儿留下的碎木头和细刨花,把它们一点一点装进麻袋。没事儿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在课本的空白处画画,她擅长画各种各样的冰灯。她画的冰灯可真漂亮,她用蜡笔给那些冰灯涂了颜色,让那些漂亮的冰灯,在她的课本上发出彩色的光来。
我们家的日子稍微有了些活气,用村里人的话说,算是“好歹成了户人家”。父亲有了足够的动力,他的勤快也增加了一倍。堆在墙角的麦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填进了猪圈,原来的位置上,栽了一棵半米高的香椿树。他从供销社买来油漆,把破旧的木门重新漆了一遍,那把生锈的锁头也被他扔在一边,他买了一把新锁,并特意在钥匙上系了红绳,交给我和米娜。父亲还用了整整一天的工夫,把炕洞扒开,他捂着鼻子,把里面两只死老鼠弄到外面。
父亲不断给自己的肩上增加分量,他真的把一天当作了四十八小时,真的把四十八小时都当成白天。他做的桌椅板凳一层摞着一层,摆满了整个房间。为了把那些新做成的家具卖出去,父亲让自己起得更早,他顶着星星和月亮,用小推车把它们带到更远的集市上,带到乌马营和黑龙村,虽然路途远了些,但毕竟,他的生意有了起色,久违的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我的继母刘翠兰同样展示了她的勤劳,她的本领一点不比父亲差。她有她的忙碌。纺线、织布、纳鞋底,后来,她还跟四婶学会了做面酱和腌咸菜。她总能找到一些占住手的活儿,那些活儿让她感到日子的充实。刘翠兰是个爱热闹的女人,她喜欢在干活儿的时候,周围有热闹的声音。闲下来,或是突然的安静,会让她心里悬起十五个吊桶。
高兴时,她还会放开嗓子唱上几句:
说什么忠孝两难全,女儿言来听根源,大姐配的苏元帅,二姐配的魏虎谗,唯有女儿命运苦,彩球单打薛平男,先前道是花郎汉,到如今花郎坐金銮。
米娜的情绪好了很多。每天早上,她都背着书包跟着我一起去上学。米娜还是那么内向,在校园里,她很少主动跟我打招呼,她似乎很担心别人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似乎很担心别人知道我的妹妹是个瘸腿。她故意跟我保持着距离,即使走个对面,她也会把脸扭到一边。只有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在身边没人的时候,她才会怯生生地叫我“哥”。
9
刮了几天大风,气温越来越冷,似乎,我们已经看到冬天的影子,闻到了冬天的气息。这种感觉令人高兴,更令人高兴的是——雪。是的,某天清晨,我们惊喜地发现了那场大雪,它足够大,足够厚,它让世界都安静下来。
正如我们期待的那样,冬天的雪,掩盖了那些牛粪、软泥和枯枝败叶,掩盖了衰败和不幸。父亲和刘翠兰不再愁眉苦脸,隐藏在他们心头的那些阴云已经散去。那些天,我们家常常被喜悦包围着,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装了一罐蜜。
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在刘翠兰的督促下,他已经彻底把烟戒了,这使他一下子胖了不少。他的话也越来越多,他喜欢在不忙的时候,跟我们说些他小时候的事儿,有时候,他会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我知道,父亲的开朗跟他日见起色的买卖有关。在更远的集市上,在乌马营和黑龙村,父亲的手艺备受青睐,他带到集市上的桌椅板凳很快被抢购一空。父亲把那些家具换成了钱,然后把那些钱装进皮夹子里。这让他的心里美滋滋的,让他觉得,日子充满了奔头。
私下里,他和刘翠兰盘算着,等到明年秋后就把旧房子翻盖一下。在饭桌上,他们为房子的间量,包工还是不包工,砖坯和檩条价格进行着愉快地争论。在他们的想象中,我们家的新房子将会跟四叔家一样,起脊挂瓦,红砖灰墙。刘翠兰还提议,在进门的地方修一面影壁,影壁上要用瓷砖贴一个大红的“福”字。这个提议得到父亲的认可。他说,这个很有必要,他四叔家的影壁上就贴了一个福字。
这些愿望让父亲的喜悦得以延长。每天,他都乐呵呵的,有时候,他还跟我和米娜开几句玩笑。不仅如此,他还会带给我们一些意外的惊喜。我说过,他是个多才多艺的父亲,只不过,他的本领长时间不用,暂时锈住而已。
刘翠兰也越来越忙。她在镇上的玻璃厂找了一份零工,负责用吹瓶机把窑炉里的玻璃吹成各种器皿。这份工作,把刘翠兰从琐碎的家务中解脱出来。每天,她能从工厂里拿到三到五块钱的报酬,钱虽然不多,但她已经很满足。她把那些钱存在一个罐头瓶里。她打算用这些钱去趟县城,她想到县医院打听一下,米娜的腿还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刘翠兰对自己的工作十分珍惜,这份工作也带给她无上荣光。每天吃完饭,她都会骄傲地跟我们打招呼:“我去上班啦。”
值得一提的是,在冬天行将结束之际,我的堂哥李昭友被抓了。他的罪名是伙同他人聚众赌博和盗窃变压器。他们一伙人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拆掉了附近村子几十个变压器。他们的所作所为,给三里五乡广大人民群众的农业生产带来巨大损失。
就像父亲迎娶刘翠兰那天一样,堂哥被抓走的那个傍晚,董村人再次围拢在大队门口,他们对着堂哥的背影指指戳戳。
他们说:“造孽啊,造孽啊。”
他们说:“报应啊,报应啊。”
他们说:“可怜的米娜啊!”
在人群中,堂哥的情绪看上去有些低落,他低着头,躲避着人们的目光。他的小胡子已经好久没有打理,他的领带早已经不知去向,那身红色的西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戴着手铐的堂哥,变成了拔掉牙齿的老虎,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
堂哥被抓走的那天晚上,我隐约听到米娜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从她的房间里传出来。
或者,也许是风声吧。那天晚上的风格外地大,风声混淆了我的判断。或许,我的妹妹米娜根本就没有哭,她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躺在炕上睡着了。
10
第二年的八月,我顺利地接到了泊头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的喜悦全都写在脸上,那些天,他更乐于到大队部闲逛。他会千方百计地把聊天的内容引到他想要的话题上。然后,他故作谦逊地说,其实,我们家李茂怎样怎样。
米娜考得不太理想,她的成绩离录取分数线相差很远。刘翠兰希望她再复读一年,可是,米娜对此不感兴趣,她已经放弃了复读的念头。用米娜自己的话说,她长了一副木头脑袋,就算复习三年五年,她的木头脑袋也不会开窍。米娜说,她想尽快找份工作挣点钱,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想挣钱了。
开学那天,父亲和米娜一起送我去学校。泊头师范比我想象中大得多,徒然的空旷让我有些茫然,我有些怀念董村了。
父亲让我和米娜看着行李,他一个人挤在报到的人群中,交钱、盖章、领钥匙……
我没有参与到父亲的忙碌中。父亲说,这些事还是由他来做吧。那天,我和米娜在花池旁的台子上坐着。米娜的话出奇地多,她成了一个啰里啰嗦的姑娘。她问我会不会用顶针,能不能自己缝衣服上的扣子。问我敢不敢吃辣椒,知不知道海带跟水果一起吃会容易让人拉肚子。她还告诉我一些稀奇古怪的窍门:刷完球鞋之后,一定要用卫生纸包一下,再拿到太阳下面晒。晚上尽量避免在床上看书,要是有可能,可以在枕头边放一些橘子皮。
办完手续,已经到了中午。父亲带我们在校门口吃了烩饼。返程的汽车还没有到站,父亲提议带米娜去逛商场。米娜却没了兴致。她说,她想在学校随便走走。她说,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学校,她想多待一会儿,好好参观参观,回家之后,她要跟她妈妈好好炫耀一番。她还说,要是她也能考上泊头师范该多好啊。
返程前,米娜有些恋恋不舍。她跟在父亲身后,不住地扭过头来冲我挥手。大概是累了的缘故,她的身体起伏得更加厉害。
汽车终于启动了,她忽然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大声叫我:“哥!”
我看见她的嘴巴张了张,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就那么冲着我一直挥手,直到汽车消失在公路尽头。
11
事实上,在父亲和米娜离开没多久,我就把他们抛在了脑后。一同被我抛在脑后的,还有遥远的董村以及董村的人和事。在学校里,需要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大约一个月之后,我和一个来自东光的女孩恋爱了。她来自美术系,在学校组织的舞会上,我们俩一见钟情。我承认,那个名叫李婷的姑娘长得并不尽如人意,她的个子不太高,眼睛也有点儿小。不仅如此,她的嘴角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据说,那是她小时候从窗户里跌出来,被玻璃划伤的。那道伤疤增加了她嘴巴的长度,看上去,她的脸上像是挂了一条拉链。
舞会的那天晚上,我特意为李婷朗诵了一首诗:亲爱的姑娘,哦,亲爱的姑娘……那首诗并没有读完,实际上,我只是起了个头而已。我的热情被李婷打断了。她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肯为她朗诵诗歌。隔着我的胸口,她感觉到的是一颗真诚而炽热的心。
收到米娜来信的时候,我正陷入甜蜜的爱情之中。每天晚上,我跟李婷都会手牵着手,一起在操场上散步。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聊天。那时候,我们聊的最多的是理想啊,人生啊之类的东西。聊得兴起的时候,我们就躲在操场的一角,在黯淡的星光下相互拥抱着,品尝彼此的舌头。我们尝到了爱情的甜头,它使我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充满了生机。我和李婷的关系日益升温,我们像真正的小两口那样出双入对,从早到晚腻在一起。即便如此,仍不能减轻我们对彼此的思念。我的日记本上,写满了李婷的名字。而李婷则对我说,每天晚上,我都会进入她的梦里。
我和李婷的关系发展迅速,很多次,她都向我暗示,要是我想对她多做点儿什么的话,她将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矜持。
问题是,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面对李婷的暗示,我心里充满了忐忑和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的内心波浪翻滚时,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另一个人的面孔。没错,那个人是米娜,我的妹妹米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她,但她就那么真实地存在着。她盘踞在我的内心,一瞬间,她就让我变得无比渺小,小成不值一提的沙子和水滴。当然,我还会想到父亲,想到刘翠兰,他们在我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强烈的愧疚感,会击退内心汹涌的潮水,让一切变得风平浪静。
在心里,我不断地往后退,往后退。我暗自乞求李婷:李婷啊,李婷,让我们点到为止吧。
我的踌躇不前让李婷感到失望。有一次,她这么对我说:“李茂,你想不想知道围墙的外面是什么。”
我说:“嗯?”
她说:“想知道的话,你就勇敢地爬上围墙。”
然后,她忽然钻进我的怀里,问我:“李茂,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爱我。”
我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我问她:“李婷,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当然爱你,可是,这跟爬墙有什么关系呢?”
李婷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你这个闷头闷脑的傻瓜。”
米娜的来信就是在这时候飘到我手上的。那个午后,在美术系的画室里,我和李婷一起兴致勃勃地打开了米娜的来信。在信里,米娜详细地描述了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她说,我们家的旧房已经开始拆了,院子里堆满了砖坯、木头和水泥,父亲和刘翠兰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现在,父亲、刘翠兰还有她都搬进了四叔家,他们将在那里住上一个月。一个月后,房子就盖好了,要是不出意外,等到放寒假,我们就可以搬进新房子了。到时候,我们会每人拥有一间房子,一想到这些,她就兴奋得睡不着觉。米娜在信里还告诉我,最近,她一直在跟镇上的周掌柜学做衣服,每个月,她能从周掌柜那里拿到一点钱。周掌柜一家对她都很照顾,周掌柜的儿子周磊还经常到供销社给她买零食吃。米娜说,她将来打算自己开一家裁缝店,她还答应我,等她学成手艺之后,一定给我做一套好看的西装。在信的最后,米娜嘱咐我,要是有时间,就给她回信。现在她有很多空闲时间,她总觉得,她身边的朋友太少了。我算一个,周磊算一个。
看完米娜的来信,李婷说:“你妹妹的字写得真漂亮,她怎么会没有朋友呢?你最好给她写封回信,虽然她不是你的亲妹妹,可是她……你说呢,李茂?”
听得出,李婷的话里藏着另外的话。在我印象中,李婷一直是个敏感多疑的姑娘。
我终究没有给米娜回信。我似乎太忙了。
12
在那年寒假来临前,我们家的新房彻底竣工了。
那天,当我信步走进宽敞的大门时,迎接我的是影壁上一个鲜艳的“福”字。院子保持着干净整洁,木料整齐地堆在墙角。水缸的旁边,栽了一棵腊梅和几株美人蕉,另一片空地则被篱笆围成一个菜园,要是顺利的话,等到明年,那里将长满韭菜、黄瓜和西红柿。窗玻璃上贴了几幅漂亮的剪纸,我猜,那一定是米娜的主意。
我和米娜都有了自己的房间。我们的房间宽敞明亮,阳光可以直接照在床头。房间里面的床、书桌和椅子都是父亲亲手打制的,松油尚来不及挥发,木头的香味充斥着整个屋子。父亲房间里的摆设都还是老样子,镜子还是挂在原来的位置,相框在另一面墙上,桌子上照旧摆着茶碗、花瓶和一只棕色的暖壶。不过,我总觉得,这个家跟以前不太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我却说不清楚。
父亲又重新开始抽烟了,看起来,他比以前瘦了不少。父亲说,他忽然感觉自己老了,有时候会觉得家里空荡荡的,抽烟会暂时减轻他的空虚。父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米娜说,最近,他正被严重的胃病困扰,他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但是,他死活不肯去医院做检查,就那么硬撑着,疼得难受了,就去常立清的诊所里拿点儿止疼片。父亲只信得过常立清,他说,整个董村老老少少的都找他看病,要是连他都看不好的病,到医院检查就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情。
刘翠兰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她的头发上稍微掺进了白色。她走路时不再风风火火,她的步子比从前慢了许多,说话的语气里夹杂着疲倦。听父亲说,这半年,刘翠兰在玻璃器皿厂干活很辛苦,为了多挣点儿钱,她没白天没黑夜地加班。有好几次,她就趴在车间的机器上睡着了。父亲说,他明白刘翠兰的心思,她是想趁着还能干得动,多攒点儿钱。她总不能照顾米娜一辈子。
最高兴的是米娜。从我回家那天起,她就一直跟在我的屁股后头,缠着我问长问短。关于学校的老师、关于吃的穿的住的、关于学校的女生以及我对她们的印象。除了提问,米娜还会主动跟我说起她自己,她说,她最近在赶集时买了几本书,《天下奇闻》《薛刚反唐》还有《小英雄雨来》,晚上,她就靠看书打发时间。她还说,她在周掌柜的裁缝店里干得很开心,她已经学会了锁扣眼,扦裤边和裁剪布料,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穿上她亲手做的衣服了。
看起来,米娜开朗了许多,她的心里长满了阳光,从前那个米娜已经不见了踪影。
跟我聊天时,米娜提到最多的是那个名叫周磊的男孩子。米娜说,他是个性格腼腆的男孩子,每次跟她说话,他都会变得吞吞吐吐,他的脸也会变得通红。米娜说,有一次,她在周磊的桌上看到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米娜的名字。米娜问我,哥,你说,我跟他天天见面,他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呢?他有什么话不能当面对我说呢?米娜说,不过,我挺喜欢周磊的,他的脑子很聪明,他的手指又细又长。我喜欢手指好看的男孩子,虽然他的眼睛有些残疾……
晚上,刘翠兰炒了几个菜,父亲拿出一瓶高粱酒,执意跟我喝两盅。父亲很少喝酒,他的酒量不怎么好,那天晚上,他喝着喝着就醉了。醉了的父亲开始讲那些陈年往事,讲起他当年的风光。
那天,父亲和我一直聊到很晚。在我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这么多。
13
刘翠兰出事那天下午,我正跟父亲一起在家做木工。
原本父亲打算做几辆小推车,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春耕。可是,下料时,父亲竟然意外地划错了线,一块很好的木料无端被锯成了两截。父亲为此懊恼不已,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整个下午,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只要一停下来,他就喃喃地念叨着自己的过错。
他说:“唉,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材料。”
他说:“唉,真是老糊涂了,不中用了。”
玻璃厂的师傅惊魂未定,他进了我家院子,先给自己卷了袋旱烟。说起刚才的一幕,他的声音仍然忍不住地颤抖。他说,锅炉爆炸时,刘翠兰已经干完了手里的活,她正跟几个女工闲聊。她和那几个女工聊起了米娜和周磊的婚事,这件事,她已经说了无数遍,整个玻璃厂的人都知道,周掌柜已经答应过几天上门提亲,她的米娜,会在不久的将来嫁到周家。刘翠兰还说,从现在开始,她就开始给米娜准备嫁妆,她要让米娜嫁得风风光光。起码,不比董村任何人家的姑娘嫁得差。
爆炸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爆炸的原因是由于车间的锅炉水箱被私自改造了,锅炉的气压超出了它能承受的范围。现场一共三个女工,另外两个侥幸逃脱了灾难,只有刘翠兰没跑出来。跟她一起的女工说,她原本也可以逃过一劫的,可是,她忽然又跑回去,她好像忘了拿什么东西。然后,爆炸就发生了。我们眼睁睁看着,刘翠兰的身子被巨大的气流冲到空中,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唉,有什么能比命重要呢?
米娜是天黑前得知的消息。那时候,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刘翠兰的尸体被蒙在一块蓝色的塑料布下,就像一个沙丘或者一堆柴草。
“我妈呢,她在哪儿?”米娜问父亲。显然,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她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
父亲淌着浑浊的泪,指着蒙在塑料布下的刘翠兰,说不出话来。
我看见,米娜伏在刘翠兰的身体上,软做一团。一颗子弹从枪口射出,击中了她的心脏。
那天晚上,米娜在我们的搀扶下回到家里。好像,她的耳朵出了点问题,不管我们怎么叫她,她都没有一声回应。她的眼睛也出了点问题,我们把晚饭端到她面前,劝她吃点东西,她全都没有看见。出了问题的还有她的舌头,它被一块坚硬的冰冻住了。我们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门口,望着黑洞洞的院子。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直到天边渐渐泛起亮光,公鸡的啼叫声刺破寂静的村庄。
然后,我听到她喃喃念叨着:“天都已经亮了,妈怎么还不回来?”
父亲为刘翠兰打制了一口棺材。原本,村里几个年轻木工要来帮忙。可是,父亲坚决不让。他说,他怕那些人毛手毛脚的,刨不平,凿不正,让她躺在里面不舒服。
父亲一边干活,一边埋怨刘翠兰:“别看你死了,我也要咒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倒是一了百了,躲了清闲,撇下米娜怎么办,她一个女孩子家,她的腿又有毛病,你怎么就这么忍心?你这个女人,可真够狠心的,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是铁做的吗?”
骂着骂着,父亲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刘翠兰下葬的那天,出了点儿意外。米娜要把刘翠兰存下的钱放进她的棺材里,一起下葬。包括父亲在内的许多人,对这样的主意表示了反对。究竟把钱留下,还是埋进土里,在这个问题上,米娜和大家发生了分歧,他们为此发生了争论。
他们说,那些钱是留给活人花的,埋进土里有什么用?
他们说,你心疼她,我们都知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埋再多的钱也没用了。
他们还说,那些钱,是刘翠兰留给你的,你要是不收下,她在地下也不会安心。
众人的劝说,并没能改变米娜的想法。这个几天来一直保持沉默的姑娘,此刻向众人显示了她的固执。
米娜说,我知道,她是嫌我拖累她了,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她的累赘,现在,她终于解脱了。
米娜说,我就是不原谅她,我就是不花她的钱,我就是不让她安心。
米娜说,不,绝不。
14
半个月之后,我再次离开董村返回学校。
天气有些阴冷,因为要赶最早的一班车,我需要在天亮前出发。米娜早早起来,为我做了面条。吃饭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说话,米娜忙着为我盛菜端饭。又给父亲盛了面条。父亲说他不饿,一个人躲进里屋抽烟。米娜坐在我旁边,安静地陪着我一起吃。屋子里安静得出奇,我能清晰地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这种安静让人难受得想哭。
米娜看起来精神不错,这些天,她的情绪恢复了不少。她已经从巨大的悲痛中摆脱出来。她又开始在纸上画画,画那些五颜六色的冰灯。她还试着画过刘翠兰的模样,不过,那些画并不成功。米娜说,她总是画不对她的眼睛,她总觉得画上的人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
有时候,她会拿着她的画让我看,给我讲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的冬天。她跟我说起她们小时候玩儿的羊骨牌、沙包和跳绳,说起她跟伙伴们到河面上溜冰,到附近的火葬场捡拾死人身上丢弃的东西。她还跟我说起了她的父亲米四虎。她说,在她眼中米四虎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她打刘翠兰,也打她,可是,他好起来会特别好。她想恨他,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哪怕他打断了她的腿。要不是他犯错进了监狱,要不是刘翠兰一再坚持,她怎么也不会来到董村,怎么也不会成为我的妹妹。
临行前,米娜背着父亲,偷偷塞给我一些钱。她说,那些钱是她在裁缝店挣的。她说,反正那些钱她暂时也用不上。她还开玩笑说,等你将来有钱了,再加倍还给我。
吃完饭,我要去三里外的堤口坐车。父亲坚持去送我,他说他觉得有点闷得慌,正好出去透透气。一路上,我跟在父亲身后,不敢靠近他,我怕看见他的眼神。自打刘翠兰出事之后,我越来越怕跟父亲独处。虽然他从未向我们表露过什么,但是,他的衰老,以及由此带来的健忘、唠叨、敏感和抑郁,成了一块一块的巨石,它们用力撞击着我的心脏,让我——心疼。我不敢回头看他,我不想让他发现我流泪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董村,越走越远,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自己将去向哪里。我总觉得,早晚有一天,身后的村庄将不再属于我。
回到学校后,我的脾气变得有些古怪,经常莫名地与李婷生气,我们的关系开始疏远。终于有一天,我和李婷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当我跟她说起家里的事情时,那个没心没肺,心有怨气的姑娘竟然说了句,那个小瘸子……
“那个小瘸子……”李婷没有继续往下说,她一定是被我的愤怒的眼神吓坏了。
她发现了我的不快,就改口说:“算了算了,我们还是不说她了。”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说。
“听见没有?我让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敢肯定,我从没用过那么大的声音说过话。
在李婷的眼中,我的样子一定十分可怕。很快,她就钻进我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她又不是你亲生妹妹,她母亲又不是你亲生母亲。呜呜,有什么了不起,呜呜。”
我一把将李婷推开,我警告她,赶快在我的面前消失,否则,我的拳头会毫不犹豫地落在她的身上。
李婷很识趣地哭着跑开了。临走前,她咬着牙恨恨地说:“李茂,有本事,你就守着你们董村、守着你的妹妹过一辈子!”
15
米娜和周磊的婚礼定在那年的八月。
此前,父亲专门找村里的老会计李连甲看过日子。李连甲捧着一本残破的老黄历,跟父亲说,历书上写着,八月是大利月。父亲不放心,又找了教书先生朱广玉,朱广玉拿了同样一本黄历,告诉父亲,八月吧,八月是个好月份。
父亲为米娜打制了一套家具,给她当嫁妆。家里所剩的木料已经不多,他又到乌马营的木材厂选了一些。父亲说,做完这套嫁妆,他就考虑歇业。他的眼睛有些花了,手上也没了准头,干一点儿活就气喘吁吁。父亲说,干不动了也好,那是老天爷心疼他,想让他多活几年。父亲已经为自己以后的生活想好了出路,他打算买几只绵羊,去地里放羊。父亲说,这活儿不累,而且一年下来,少说也能挣上万八千的。
父亲安排我送米娜出嫁。那时,我已经从泊头师范毕业。正如父亲希望的那样,我在省城的初中找了份工作,负责教语文。米娜结婚那天,我特意请假回到董村。我给米娜买了一只玉手镯,那只镯子几乎花去了我全部的积蓄。据说,玉能给人带来好运。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把好的运气送给米娜。
看得出,米娜很高兴。她把那只玉镯戴在手腕上,高兴得合不拢嘴。
婚礼那天,米娜格外漂亮。她穿了一件鲜红的大衣,头上戴着金色发卡,她甚至还把自己的嘴唇抹成了玫瑰的颜色,这些好看的颜色把米娜衬托得优雅而高贵,让她一夜之间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
鞭炮响起。
在一阵笑声和喧闹声中,我的妹妹米娜,坐在周磊锃亮的自行车上,跟着迎亲的队伍一起,缓缓走出董村。
多年以后,人们对于米娜的婚礼仍然记忆犹新。他们热情称赞了婚礼的热闹和礼节的周到,人们说,这是董村最好的婚礼,米娜嫁得风风光光,一点也不比别的姑娘差。还有,米娜丰厚的嫁妆也引起不小的议论。人们说,除了专门打制的家具外,父亲还额外给了米娜两千块钱。他们据此对父亲的家底产生了猜测,他们一度以为,父亲手头至少有上万块的存款。当然,另一种说法是,那些钱其实是当年米娜从李昭友手里要回来的,现在父亲只不过把它物归原主罢了。
米娜结婚后,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隔三差五,她就带着周磊到家里看望父亲。除了眼睛有些残疾之外,周磊基本上是个不错的小伙。每次上门,他总帮着父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闲下来呢,就安稳地坐在炕上,陪父亲聊天,听父亲跟他讲自己当年的风光。
周家人对米娜很好。周掌柜已经把裁缝店交给米娜打理,他说,米娜这孩子心眼儿好,人又聪明,把店交给她,保准没错。米娜很珍惜这份生意,除了定期到家里看看父亲,就是跟周磊一起,尽心尽力地经营着她的裁缝店。
好消息接踵而至。第二年夏天,米娜生下一名男婴。父亲给他起名叫“福来”。福来满月那天,周掌柜亲自把父亲接去喝喜酒。那天父亲又喝多了,喝多了的父亲变得敏感而固执,他执意要去刘翠兰的坟前烧纸。父亲说,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地下的刘翠兰,让她也跟着高兴高兴。
福来长到两岁半时,米娜干脆把他送到董村,交给父亲照顾。父亲乐得有人跟他做伴,每天领着福来到邻居家串门聊天。又过了半年,福来已经长成面目清秀、轮廓分明的孩子,他出色的记忆力逐渐显现出来。父亲带他到菜园玩儿,他已经能很快就认出韭菜、西红柿和豆角。照片上的合影,只需要教他一遍,他就能记住哪个是他的姥爷,哪个是他的舅舅。不仅如此,他还知道了我们的名字:米娜、周磊和李茂。每次他叫这些人的名字,总会狡黠地看着我们,带着一脸坏笑。父亲沉浸在喜悦当中,整天乐呵呵的,逢人就夸,我们家福来天生是个状元命,将来肯定会怎样怎样。
没事儿的时候,父亲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教福来唱童谣。
父亲唱:羊巴巴蛋,上脚撮,我是你兄弟你是俺哥,打壶酒,咱俩喝,喝醉了,打老婆,打死老婆怎么过,有钱,再说个,没钱,背着个鼓子唱秧歌。
父亲唱:尬悠尬悠车,姥姥来接,接去揍嘛去,听戏去,听滴嘛戏,听滴好戏,搬闺女,接女婿,亲家母想去你也去。
父亲唱:杜李子树,结大桃,老鼠逮了个大狸猫,蜢虫子下了个天鹅蛋,到明天,官儿来验,吹行锣,打喇叭,鞍子背底个马底下,东西街,南北走,姓张的出了个李老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蹊跷事儿,口袋驮着驴子走。
父亲真的老了,有时候,他唱着唱着,就打一个长长的呵欠,眼里不由自主地涌出泪来。
16
一转眼,福来已经九岁了。九岁的福来变得越发俊朗,眉毛又黑又浓,眼睛大而有神,脸蛋儿白白净净,就像画上的童子一样。父亲和米娜给他买了许多玩具,可是他一律不怎么喜欢。后来,父亲惊奇地发现,福来对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浇地的时候,他跟着水流一路走下去,兴奋地手舞足蹈;下雨天,他不顾阻拦,光着脚丫去淌水;有时候,他还把头探进水缸里,对着水里的自己龇牙咧嘴地做各种鬼脸。用父亲的话说,这孩子,上辈子一定是水里生的。
福来九岁那年,董村发生了几件奇怪的事情。村头那口干枯了多年的水井,突然间泛出了水花。真是怪事,那口井足足干了十来年了。十来年,人们都不曾听到井里的水声,即便是全村人扫湾、扫井,带着贡品敲锣打鼓地去求雨,老天爷也没让水井里有半点水花,偏偏那天就……首先发现这一状况的是常立清的老婆,她回忆说,那天,她正准备去八奶奶家打牌,经过水井旁边时,忽然听到水井里传出一种犀利的叫声,那声音像狼,又像虎。常立清的老婆就好奇地扒在井边看。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骤然间变得紧张,她开始结结巴巴地说:“我看见,井里,有有有,一条龙。”
还有一些事情,比如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大道上跑来跑去,蝗虫吃光了庄稼的叶子,沙土地里有成群的蛇爬过的痕迹……
那一年的六月二十四,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雨。据董村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回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一夜之间,董村变成了一片汪洋,大雨填满了大湾小湾,沟沟坎坎。湾边的大树全都没了顶,只留下岸边几棵歪歪斜斜地竖着。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搅得人们睡不着觉。他们的脑子里也有成千上万只青蛙。
谁都不知道,九岁的福来是怎么跑出家门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一个人到大湾去玩水。从大湾经过的一个生意人,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他说,当时,那孩子正蹲在水边玩,忽然水里发出一道耀眼的光。那孩子就被那道光拽进水里。起初,他在水面扑腾了几下。生意人想要跳水去救。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那个午后,父亲正在炕上熟睡,通常,他的睡眠会持续一个小时,他会在二十分钟之后醒来,而那时,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米娜在给福来做衣服,福来的个子一天比一天高,去年的衣服都不合身了,米娜想趁着中午的时间,给他赶制一套。可是她总是觉得心神不宁,她想可能是这几天太累的缘故。
后来,米娜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了福来的笑声。她还兀自纳闷,福来,他不是在董村的姥爷家吗,他怎么会从半空中笑呢。
17
米娜最终没有见到福来的尸体。
福来的尸体被人从大湾里打捞上来之后,人们征求父亲的意见,要不要让米娜看一眼。
父亲想了想说,算了吧,看一眼会让她惦记一辈子。
父亲还说,这孩子原本就不属于米娜,他是专门向米娜讨债的,上辈子,米娜一定欠了他的债,现在他们两清了。
按照董村的风俗,老人不给孩子服丧,据说会耽误孩子投生。当天夜里,父亲叫了几个人帮忙,把福来埋进土里。按照父亲的意思,他们把福来埋在刘翠兰的身边。对于这样的安排,父亲同样没有告诉米娜。所有人,所有董村的男女老少,都替父亲保守着这个秘密。哪怕米娜磨破嘴皮子,他们还是没有告诉米娜,她的孩子究竟埋在什么地方。
埋完福来,父亲跪在坟前磕了几个头。他对地底下的刘翠兰说:“你不是想孩子,念孩子吗?现在好了,你把他要走,这回你能让我安心了吧。”
米娜是在福来死后的第七天疯了的。
周磊说,那天晚上,她们正在吃饭,米娜忽然抬起头,幽幽地对他说,你这个老不死的,现在你终于满意了吧。周磊以为她累了,就把她扶进屋里,让她早点儿休息。半夜里,米娜就疯了。黑灯瞎火地,她下了炕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我问她找什么,她说,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福来的衣服不合身了,她要赶紧给他做几件。我劝她说,现在天黑了,等明天一早再做也不晚啊。米娜就突然冲我发脾气,骂我没良心,骂我不疼孩子。我想拦住她,让她赶紧休息,她就用牙齿在我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周磊说到这里,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周磊用得力气很大,我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他一边捶,一边呜呜地哭着说:“我不疼孩子,我怎么会不疼孩子啊!”
那天晚上,米娜并没有给福来做衣服。当她找出布料和剪刀之后,忽然发现她的福来不见了。她大叫着福来的名字,到院子里找,到水缸里找,到房顶上找,到柴火垛里找。可是,她怎么能找得着呢。米娜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绝望,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后来,她就开始骂人,骂米四虎、骂刘翠兰、骂她的公公婆婆,也骂我和福来。她说,是我们弄丢了他的福来,她说,我们没有一个好东西。
米娜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她在大街上捡拾别人扔掉的冰棍签子、吐出的杏核。铅笔头、旧报纸和一些瓶瓶罐罐也成了她的宝贝。她把那些脏兮兮的东西,统统装进纤维袋子里,背回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任何人的阻拦都会引起她强烈地反抗。后来,她开始不断地闯祸。她把赵金钟家的麦秸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把张世民家的板凳扔进大湾里,她还爬到常立清家的药铺里,把摆在架子上的那些药打翻一地。
父亲干脆把米娜接回董村。他把米娜安置在她原先的房间,为了防止她逃走,父亲用砖头把窗户封住,房门上加了一把锁。米娜的一日三餐,都由父亲从门缝里递进去。吃完之后,米娜会自觉地把饭碗放在门口。
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米娜的病情有了好转。她已经逐渐恢复了意识,她记起了刘翠兰和李茂,记起了周磊和福来。没事儿的时候,她就倚在墙上,嘴里默默地念着那些名字:刘翠兰、李茂、周磊、福来,她这么念着,把她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按下去。
她的眼里汩汩地流出泪来。
米娜的尸体是在一个清晨被发现的。父亲说,原本他是想去给米娜送饭,在门口,他叫了几声米娜的名字,可是,屋子里面没人应答。父亲推门进去,发现了躺在床上的米娜,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冰凉。父亲说,米娜似乎没受什么罪,她的脸色红润,表情安静,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容。按照村里的说法,她死得还算安详。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董村多年。我在省城那所学校干得不错,很快,我就当上了年级组长,还在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子,我把父亲接到省城,跟我住在一起。除了过年过节,我很少再回董村了,关于董村的那些人和事也正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消失。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跟你们交代,米娜去世的那些天,我总是无缘无故地梦见她。我梦见,1987年的秋天,她跟在刘翠兰的身后,一瘸一拐地走进董村。我梦见那间漏雨的土房、院子里堆着的腐烂的麦秸、发臭的老鼠。我梦见了影壁上那个硕大的“福”字、红砖的瓦房、美人蕉和腊梅。
真的,那些场景就跟真的一模一样。
18
父亲在省城住得还算习惯,他把自己的一天安排得满满的。每天清晨,他总是早早起床,到小区附近的河边散步,顺便买点儿早餐回来。上午八点,他会准时打开收音机,听单田芳的评书联播,听相声和河北梆子。吃过午饭,他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安稳地睡上一觉。下午,他就摆弄阳台上那些花花草草或者喂浴缸里的几只金鱼。有时候,他还会把他的木工箱子翻腾出来,把里面的刨子、锯、墨斗、折尺、凿通通拿出来。父亲把它们整齐地摆在地板上,看着它们,有时候,他还把它们拿起来,放在脸上贴一下,再把它们一一放进工具箱。
某天晚上,父亲在摆弄完那些宝贝之后,突然向我提出一个请求。
一开始,我没有听清他的话,我以为他不过随便说了一句什么。那时候,父亲的脑子似乎出了点问题,他总是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
“那年啊,大队浇地用的电机烧坏了……”
“要是福来活着,他该娶媳妇喽。”
“米娜好久没来看我了吧。”
往往,他只是起了一个头,就想不起该说什么了。然后,他的眼里就掉下泪来。他总是用双手蒙着眼睛,尽量不让我看见他在哭。
那天傍晚,父亲突然拉住我的衣角,诺诺地说:“李茂,我要去哈尔滨。”
“什么,你说什么?”我问。
“我想去趟哈尔滨,你……能不能……能不能……”父亲停止了他的请求,眼巴巴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答应了父亲,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在我记忆里,父亲从没向我提出过请求,在他最难最苦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
父亲长出了一口气。接下来,他终于有了一次完整的表达。
父亲说:“李茂,我要去哈尔滨,我要到米娜的老家,找他的父亲米四虎。我想把米娜的事讲给他听。”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程,火车要在路上行驶三天三夜才能到达目的地。火车开到唐山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深夜。父亲倚在靠背上睡熟了,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和睫毛,他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全都有了月亮的颜色。
火车依然在缓缓前行,在深深的夜幕下,它像一把巨大的刀,劈开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知道,在黑暗的尽头,一定有一束温暖的光,它虽然微弱、渺小,但却在这个漫长的旅途中闪烁着,跳跃着。
责任编辑 王志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