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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4068
王学海

  一

  圣男走出贡嘎机场候机厅大门,就听得旁边一个旅游团的导游在大声嚷嚷:“大家走路要慢,不能跑……”可他看见那导游话音未落,一个女孩就故意跑了起来,后来知道,她叫西西,是和他同下飞机去同一辆接待车上的,都是参加诗歌学会组织、国家电网承办的一个诗颂活动:第三条天路从格尔木到拉萨的耸立,青藏交直流联网工程480KVA高变线路,让草原腹地与皑皑冰川终年都有电的光明颂。

  红景天是西西早三天在家乡服下的,圣男根本不信那一套,不过临上飞机前,还是去了家附近的药店,一问,只有口服液,没有胶囊,所以决定此行不指望它了。但到重庆转机,在机场的商场里,听到营业员在大声嚷嚷红景天草药片时还是买了下来,那颗忐忑的心也总算有了安慰的依靠。扔五六片到金丰旅行壶中,下飞机时想喝一下,啐,浓烈呛喉的味道一下封杀了胃道,接下来的动作就是找垃圾桶迅速将它倒掉。

  “你吃了一点又不吃了,比不吃还不好。”

  “那咋办?”

  西西掏给了一盒胶囊,一板12颗。

  拉萨的晚上七八点天还很亮,吃好晚饭后,自由组队的他们便陆续走出天河宾馆,朝布达拉宫广场走去。一路上,西西扮演着马戏团耍猴的角色,拿着个相机,东窜西拍,上仰下蹲,一忽儿掉队,一忽儿抢先,真是,谁知是真心艺术还是耍猴戏给人看。这时,西西还未当上圣男的主人。

  到布达拉宫的红山脚下,西西眼睛刹地就放光了。她的相机里闪出的光,长长的似一根套马的绳,抛去远远高高的红山顶,像要把远处高处的东西全部套牢拉到眼门前来似的。她蹲着仰拍,背对着宽大的广场,小小的人与高高的布达拉宫顶拉成一条垂直线,西西就仿佛是那顶上落下的一颗尘粒,圆圆地在黄昏的光影里晃动。

  圣男觉得自己也有点猴味,因为头像孙悟空被逼套上了紧箍咒,越来越紧,越来越切痛。但他又想自己如能真似孙悟空,就带着西西一个跟头翻到山顶,让她拍个够。西西已经吐了好几次了。

  但谁也没说回。

  “真美!”西西抹着嘴角说。

  “是的,壮美。”圣男搭讪道,“强壮的壮。”生怕“壮”字南方人发音不准,被误听成“装”,又接着说明了一句。

  “我很瘦。”自然一下扯到了肉身。

  “不,你腰身极好,还有,你脸瘦,腰瘦但其它几个部分不瘦,而且肩宽,是典型的外国时尚美女的那种。”

  这话比红景天还灵,西西不吐了。

  “摄影不在多拍,要有思想。”圣男说。

  “你是专业的?”西西激动起来。

  “不,我想应该是这样吧。现在普遍都用上万元的全自动高级照相机了,哪个人都会拍,所以……”

  “想好了再拍!”

  “也不一定,抓拍挺重要的。我是说要有思想,没有思想,影像就失去了力量。”

  西西眼睛里的光更强烈了,边拍边向圣男移动得更近了。

  天气渐渐进入朦胧,布达拉宫广场也晃动着朦胧的两个身影。他们掉队了,是不是故意,红山上的佛知道。

  二

  圣男的诞生是坎坷的。

  虽然已是八十年代,但一个叫硖石的江南小镇,依然重演着封建的一幕。时值春节将临,圣男的爸东拼西凑,买了一腿猪肉,二瓶洋河大曲,一条利群香烟和一块绸缎被面,提着当时非常气派的大四样礼品来到圣男的外婆家。正好圣男的妈妈与他外婆在井边洗涤年货准备过年,圣男爸放下礼物,二话没说就卷起袖子,帮衬了起来。可没一会儿,圣男的舅舅竟将他的大四样礼品从屋内扔了出来,还附着大大的嗓门冲浪一般扑来:我们家没你这个客人,你滚!你滚……

  粗大的双手,像一把铁钳,钳着圣男爸就拖出井边,拖到路边。

  圣男爸蹲在路边,就像过年人家甩出来的一个被撕破了的年货盒。

  圣男妈泪汪汪地看着哥吼着、推搡着圣男爸,圣男的外婆低着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原因很简单,因为圣男的爸爸还在乡下插队,而且他母亲年过四十刚刚离了婚。

  圣男当然还没出生,这里是为方便借用一下他后来的姓名。

  那天也不吃晚饭,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圣男爸,就在硖石工人俱乐部的电影院里流浪了一夜。

  父母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了,眼前的女友家又不让进,圣男爸像踩着河中的一块浮萍,漂浮着,漂过没有流向的生活。

  三

  当然圣男最终还是生下来了,当舅舅的再反对事实上你还得当舅舅。

  令圣男妈坚定不移的是圣男爸不像那些平庸的青年,他通晓天下大事,世界地图能用一支粉笔在晒谷的水泥场地上,一口气把它画出,而且还能清楚标出每个国家首都的名字与位置。并且他还会讲许多世界风情,如听到广播里有段相声讲中国医疗队支援非洲“卡玛拉菲吭”时,他就会讲出当时你听也没听过,更令人无法相信的红泥人故事,她们自由、自然,拥有一片最原始、最纯净的天地……。这一切,着实让圣男妈和其他女性都为之敬佩着迷。

  圣男从小聪明乖巧,生下来八斤多,虽然那时乡下小镇还没有鲜牛奶供应,但他硬是倍儿地白胖,脸圆圆的,白里透红,皮肤似羊脂白玉给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红云,两只眼睛圆圆的、大大的,在阔阔浓浓的眉毛下,更显得英俊帅气。

  一个是哥哥不答应,妈妈做不了主;一个还在乡下插队,没工作没工资收入,上了年纪的妈妈还离了婚,嫁了个比她小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小镇上爆了个丑新闻,谁见了谁都会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仿佛天生是一个被批判的公众人物。在这样的窘境中,两人居然能结成婚。结了婚,还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小子非但胖,而且皮肤白,圆脸大眼浓眉,鼻梁高耸,活脱脱一个年画上的大胖小子。两人只要一回到屋里,就感到浑身上下充满了幸福,这幸福厚实庞大,两人都感到有点无处安放。

  四

  转眼圣男已是初中将升高中的年龄段了,圣男的外婆突然病得不轻。圣男妈因白天上班,与圣男舅舅商量,坚持自己晚上坐中巴车到县城为病床上的母亲陪夜,这么一转眼,近一个月的夜晚就这么以“辛苦”二字打发了过去。可圣男外婆毕竟年龄耗不过寿命,那一天圣男妈回来就上了半天班,下午和晚上专门在家里做寿衣寿被,也是省钱,也是她学服装裁剪出身,所以半个白天一个夜晚下来,竟神速地将该要给老人穿上盖上带到天堂去的衣被等都一一做好了。

  没合上一眼的圣男妈,这天去硖石偏不坐走出门就停在大门边的中巴,因为过去坐中巴是晚上,那个时间段没火车才坐中巴的,得花三元钱车费,而坐火车只要一元钱车费,所以这天清晨她怀揣个大包袱,匆匆去了火车站。

  圣男妈敲开售票窗买了去硖石的火车票,因为火车将来,停止售票了。但小站马虎,人熟,敲一下窗,也就方便一下了。每天的客车,一般都是停在一道上的,这样比较方便旅客,因为这个小站还没有地道。有时情况特殊,也在三道上车,那就得提早5分钟让乘客们穿过两条铁轨上第二站台。这天偏偏又是特殊情况在二站台上车。

  西边一列不停的货车飞快地从二道驶来,它是要赶在那列客车到来前先到前方站。圣男妈像是丢了魂似的,茫然不知,怀揣着个大包袱低头跨入一道,走向二道。她那直直的眼光也没看任何地方,沉溺在大大的心事中,浑然不觉除了她还有着第二个世界。只是她那从站台走下铁轨变小的身形,和远处呼啸压来越来越高大的火车头,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刹那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

  “嗨!那边火车来了,快点!”

  “不要过来,危险!危险!”

  看见她的人纷纷紧张起嗓子,发出大声的警告。

  可圣男妈依旧浑然不觉。她依然不紧不慢地走过一道,踏上二道。仿佛不紧不慢来到老母床边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巨大的车头瞬间就冲驶到她的身边,司机是看见她了,但刹车后的惯性还是一下就将她与那个大包袱推上天,半空又抛落下来,一抛一跌,竟然有百米之长!

  “轧死人了!轧死人了!”

  消息不胫而走,圣男的爸爸这时刚刚骑了摩托车离家去东面的圣星饮料厂上班,一听说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抱着一个大包袱被火车轧死了,一种不祥之感霎时就揪动了他的整个神经。

  五

  圣男从此住在新的爷爷家里,因为没了妈妈,他只好由奶奶带着。奶奶离婚后嫁了个比她小十多岁的男人,那新爷爷其实与圣男的爸爸是同辈。

  那一年圣男读初二下半学期,他的新爷爷的同学是这个县城里最好的一所中学的校长,他也就很快在那里入学了。

  可是到高中的时候,圣男就不喜欢读书了,这是爷爷发觉的。他发觉睡在隔壁房间的圣男近来行动有些异常,经常半夜悄悄开电视,好像还有开门的声音。一个半夜,他猛然推开房门,只见客厅的电视机开着,但声音显然又关到最小,屏幕上放的,是不知从哪找的黄片。时间会变异许多东西。

  “变了。”爷爷对圣男奶奶说。

  找圣男谈话也不下十次了,这一次圣男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们以为我读书好,其实也不好,更主要是我现在不喜欢读书了。知道你们要我考清华北大,我拼一下,也行的。但这又有什么意思啦,我仔细考虑过了,就是清华北大毕了业,再到这里来找个教师什么工作,也不过每年一点钱,永远发不了。我想做生意,爸爸在办厂做生意,奶奶你上班之外也在做小生意,我们家有做生意的天赋,也许我潜在的才能在商道才能发挥,爷爷奶奶,你们也不要逼我了,我不想读了。生意做好了,一年赚10万20万,以后做大了,赚它几百万,你们也不要做了,帮我看看公司什么的,尽够享受了。”

  没妈管的孩子,真是不好说,先前多好多上进的一个孩子,虽说爷爷奶奶全心全意地管他吃、管他穿、管他学习,但结果毕竟与妈妈管他不一样。再说,也许是爸爸的外遇又早早刺伤了他的心,敢问路在何方,只好让圣男走商道了。但他们又不敢面对这个事实。

  高三未读几天,圣男退学了。爷爷奶奶知道这消息时,圣男已在这县城失踪多天了。

  圣男的退学刺激传导到爷爷奶奶的脑神经,便引出了地震般的撼动,现在的小孩子好像都不大听大人的话了,俩老人一下发现,怎么世界会变成这样?

  六

  羌塘草原在春末夏初的时候是最漂亮的,这时那些草已经绿得成熟,因海拔的原因,它与内蒙草原的草不一样,内蒙草原的草海拔低,长得高,有“风吹草低见牛羊”之古说。而西藏那曲羌塘草原的草,因海拔高,缺氧,草就不能长高,就像山上长不了树一样。但长不高并不等于不长,而是换着个方式在长,它让长势往周边发展、茂盛,形成像古代女人发髻一般的草盘,矮矮的、壮壮的,充盈着生命的汁液,伸展着满是弹性的躯体。

  圣男和西西一下仰天躺卧在草丛上,爽,那才叫真正地与大自然亲近。绿油油、青盈盈、柔绵绵、弹茸茸的,如床垫般地托着你,任你四脚朝天,大八字横着四肢自由伸展着肢体。在它的上面,你可以马上感受到毛孔细胞活跃地颤抖,肌肤集体穿透衣服奔拥它的柔美和性感。要不是导游与带队的在喊,圣男与西西真的再也不想起来了。他们想,也许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就是指这里:那是火红的感情与绿色的草原自然地相亲相爱地融合。

  一会儿又来到一条淙淙流水的小溪边,“好水!”圣男一俯下身就捧起水大大地喝了一口,凉、醇,他禁不住喊了起来。

  西西更是激动,她也和圣男同时俯下身去,让手指浸在溪水里,爽滑凉纯的感觉,一下让她蹦了起来,仿佛瞬息间就回到了她一生的起点。

  话音未落,她浅浅的上衣口袋里,那鲜绿色的Apple手机也激动地跟着蹦了出来,嗖地似钢镚一下滚窜到了小溪里。

  “呀!手机……”

  根本来不及接住,也来不及抓住,它就消失在水的拥抱里了。

  水是清的,但不见底,深哪。

  圣男赶紧卷起袖子,探出小半个身子在水里,用手去手机刚掉的方位去摸,没有。再试图向周边抓摸,还是没有。

  已经好几十分钟了,水够凉的。

  “不要摸了吧,不会有了。”西西可惜地说。

  “不,再试试,它不会漂远的。”

  “不一定,水流得那么急。”旁边一位随游者说。

  摸,又一次扑空。

  这样吧,我下去,反正我会游泳。圣男一边说,一边开始脱衣裤。

  “不,你不能……”

  圣男已脱掉外套和长裤。

  “不要,不……我求你了……”

  最终圣男没下去。西西在小溪边对着流水说:“羌塘草原的小溪水,今天,我,西西来到你身边,感受到你的亲切和温暖,所以,我把藏有我所有朋友亲戚以及这次采风人员的姓名与手机号码全留给你了,永远地留给你,请你保存着,也请你永远记住我。”

  “还要记住我——圣男,永远。”他凑过来说。

  这时,西西才觉得活到现在,自己总算真正看到了天地的广阔。在冰山与绿草之间,有一股神秘的气腾起,它穿过空气、巨大的天幕和云彩,跨越广袤的草原和无数半山中的鸟巢,循着静静的韵律,一直伸向无垠的苍穹。爱,从草原开始。

  这一晚,真是今夜无法入眠,西西在圣男房中走出窜进、东扯西谈,至拂晓,送走西西,圣男激动地用晨曦写下了诗:

  无论你走到哪里,今晚

  我肯定是个安心的跟踪者

  我让视力奔放你的速度

  想象定位你的心情

  无论你走到哪里,今晚

  我肯定是唯一的白马王子

  用黑夜这辆宽大的敞篷车

  迎你驶入贫民窟最富有的民窑

  无论你走到哪里,今晚

  我肯定不是个孤独者

  我已释放了一生最大的魔力

  神话告诉我,其实你已长住在我心里

  从羌塘草原回到旅社,西西非但不觉缺氧,倒是感觉有点醉氧了。

  七

  从西藏回来,西西就辞去了北京的工作,随圣男来到浙江省海宁市,这是一个嵌在上海与杭州中间的江南小县城。也不知哪一任领导的原因,把千年古镇盐官的称谓移到了它旁边的郭店,同样把斜桥古镇的称谓往东移到了庆云,而郭店、庆云这两个被乡人叫了千百年的名字,就这样被传统盲给吞灭了。这些乡村城镇的名称,就像早已分布在人身上的经脉,你一乱移,就马上让人觉得不适了。这里用现在的官方行话来讲是“零资源”,不产皮革却崛起了中国最大的皮革市场,同时,也崛起了中国经编产业,中国三分之一的进口经编机在这里落户,青藏铁路的路基布在这里生产。这里数千年来相继还出了王国维、徐志摩、李善兰、蒋百里、张宗祥、吴世昌、金庸等一大批国家级乃至国际级的文化科技名人、大师,古代的人气汇合当代的人气,小城市既有大城市的种种优势,又无大城市的嘈杂、大开销。冲着这一点,西西是值得弃北朝南来的。当然,这里的人喜欢吃咸菜、腌肉、肺心京粉。这里的人都精打细算,对外倒也大方,但计较时即使是老板、老板娘,为一斤蔬菜的价格也往往会还价半天。西西年轻,知道自己会适应的,她仿佛已触摸到了这里生活的质感。再说,现在的青年人决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的。

  强大的地域优势,一下把她的大城市向往淹没了。

  圣男敏锐地抓住了一个机遇:网购。

  他先在网站申请了一个私人购销网店,向爷爷奶奶借了六万元作保证金,设立了在大网站监视下的交易资金库,这样就可通过网站的监督,先让购货者把钱汇到网站资金中转库,然后他先把货发过去,待对方确认后,网站再把货款转给他,这样既可确保消费者的利益,又可提升网购的信誉度。

  他先从时尚的皮衣服装着手,兼做家纺产品,即新房装饰用的窗帘、沙发套、床上五件套七件套等,一年下来,第一桶金就给掘了出来。

  接着,助手西西另开新灶,在鸿翔大厦底楼租了个柜台专售法国雅诗兰黛化妆品。目前在中国县级市还没专卖店,她就要在全国争个第一。

  后来圣男把网购托付给了新招的雇员,成立了圣特莱斯贸易公司,除网购外,还专门从事经营内衣、袜子等高中档生活用品。

  第三年,圣特莱斯公司瞄准书画收藏市场与袜业的兴旺趋势,既搞起了书画竞拍,又办起了一个大型袜厂,圣男巧妙地利用一同学在乡下有宅基地的优势,在他们的宅基地与自留地上办起了厂,这样既不用花大钱竞拍买地即可省钱办厂,又可以入股的名义让同学死心塌地跟着干。

  心中的目标距真正的目标到底有多远,圣男知道。年轻的资本是无敌的。

  八

  西西和马力原是同一所学校的,那时从初中到高中,六年的梁山伯祝英台似的读书生涯,让感情当然也和知识一样骤增。后来西西不知咋的,也许是青春期的原因吧,临高三到高考这一段时间身体特别不畅,所以功课也就落了下来。只考了一个二本。马力却是一路发飚,顺利考出比一本线高60分的好成绩,清华和北大都发函、打电话来要他。

  后来马力父母知道了他们的情况,当即表示强烈的反对,理由是西西家出身于游船小贩世家,相当于中国的吉卜赛民族,这种家庭生活不检点,而且习性低俗。况且西西的妈妈又离异带着她,供养她读书上大学,外面风传的话也很难听。马力作为一个盐业公司总经理的儿子,非但殷实的家蓄与西西的家底有天山、沼泽之别,且马力的妈妈三代书香门第,自己又是第一高级中学党委书记兼副校长,那贵族与平民的文明渊薮,亦是不可逾越,斑鸠与孔雀终究不能匹配。

  如今的年轻人相爱,势都若钱塘大潮,纵然有个坎坷曲折,其回头碰头之潮,更是大险与壮观,非人力所能阻拦。可与马力却是个意外。马力年龄虽属当代,其生活惯势仍滞留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维新之想,无维新之大作。性格的懦弱,也就决定了他对爱情的终极关怀,只能是化蝶。

  化蝶的那天,西西接到马力一个短信,要她火速赶去故宫后门相见。原来马力的父母见儿子舍不下这个下里巴人的姑娘,就打通了美国亲戚的电话,通过亲属担保,让他去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读预科去。本来,马力在北大读的是对外汉语,所以,那边一见简历,自然也就欣然接纳了。

  一切解释都已无用,西西解下了系在自己脖子上已二十一年的仙鹤松柏挂玉作赠别物,此时无声胜有声地逃离了故宫后门,似飞蝶般飘然而去。从此,只有短信鸿雁传书,天各一方的两人,让宇宙间平添了相思的阵阵电波。

  一年后,马力的妈妈找到了即将毕业的西西,西西正诧异为何近两月自己发去的短信总得不到回音,上网的视频也成了睁眼瞎。只见马力妈妈含着泪拿出一样东西,是用一块印满英文字的小片巾包住,塞在她手里,说声“车祸”,就泪下顿作倾盆雨地逃走了。

  车祸?马力,莫非……

  用极度颤抖的心打开,包中竟是她送给他的那块仙鹤松柏挂玉!

  西西一下没了方向,连续几个星期,脑子一片空白的西西,就靠方便面和卧床来消化这从天而降的噩耗。

  要不,就读读自己瞒着马力在西藏创作的一首诗《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你脱下袈裟

  来到八角街,转角处

  你和明月悄悄披雪进入

  那个夜晚,深埋明月

  凝立青海湖的寒冷

  如梵音启遁遥远的天宫

  玛吉阿米,是一位姑娘

  还是一幢温暖的小窝

  转经的阳光在她体内气息缭绕

  明黄色的二楼开着一扇小窗

  它在等待雪夜一串燃烧的脚印

  我的眼光倚着爱的流苏,编织你的耐心

  三百年后与你邂逅,在这里

  你挑战自我,也颠覆传统

  眼光爬过历史的难度

  你的消失,使青海湖有了更深情的

  神秘,你以柔软的宁静表达内心的澎湃

  冰冷的湖水流淌你特立独行的热量

  九

  就这样过去了半年,有一个晚上,西西突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家正在被拆迁,可搬到哪里却一点也不知道,而爸爸妈妈也一个也找不到了。咋啦?她奔进奔出地呼喊,但推土机隆隆的声音压倒了她,墙瓦倒塌、粉碎扬起的巨大灰尘掩埋了她,她像一只耗子,被追逐之后,在惊吓中不知所措。

  后来,剧烈的心跳总算缓了过来,西西梦见一位老人对她说,去西藏,沿着拉萨八廓街玛吉阿米淡黄色窗对直的前方,走向那曲羌塘草原一条溪水边,你会找回你的马力投胎的灵魂。不久,就果真接到了去西藏采风的通知。

  所以西西的颂诗之行,其实也是灵魂获得新生的一次爱情重生之旅。她知道世道艰险,每个人都会有几次不同的毁灭与重生。人生的旅途你无法预测,不同的事、不同的人都会突然间与你邂逅。生命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召唤着你继续上路,前行,远行。

  从大昭寺出来,西西懂了为什么身体和灵魂必须同时走在一条路上。

  西藏回来,西西便毅然辞去了好不容易在北京找到的工作,义无反顾地跟着圣男到了海宁,虽说有毅力有勇气,但毕竟底气自觉还有点不足。

  圣男可更懂得风该朝哪个方向吹,他拉来西西觉得自己更有了底气。

  然而天不遂心愿,网购店业务因容易学,很快被两个雇员黑窝掘心地给卷走了。那个袜厂投入了大量资金,也因有宅基地的那个哥们赌博加吸毒欠债累累,卷走了大量资金逃走了。那些产出还未偿清投入资金的机器,也一下成了一堆废铁。就是西西的雅诗兰黛专营店,也因曲高和寡,小地方毕竟高资与贵族少,没多久也就苍茫一片了。

  为了能继续维持早先的情形,也为了迷惑讨债的债主不让他们知道颓败的内情,进行更新一轮的发展抢滩,圣男骗出了爷爷奶奶的户口簿,在上海、杭州几家银行做了许多张信用卡……

  每当夜晚,圣男一改往态,拖住西西,不管她疲惫还是不适,硬是让她陪他喝酒,然后开始虐待她。

  有几次西西实在是忍受不了,她想过逃离,也想过杀死他,但最后梦里老太太的话还是稳住了她。她知道圣男进入了人生的非常时期,是刀山火海,或者是泥潭陷阱,只要她在,总有跨过去的一天。她想起了羌塘草原的草与溪,对她和圣男来说,他俩就是一对黑白牦牛,牛蹄的硬与牛嘴唇的软,都是为草原而生的,决不能分开。那帐篷前黑墩墩、壮实实的牛粪垛,多厚实多滋润啊,那是一块会无限延伸的雕塑,月亮的手是洁白的又是忧虑的,当它抚摸着它时,那些星星就会产生出闪光的红色,冰川上的气就会热腾腾地升起,与浮云连成一片,飘荡起整个草原。就这样,西西死撑着。

  圣男最终还是出事了。他被以信用卡诈骗罪起诉,然后判了七年被投入了一个劳改农场。

  十

  一架波音747划破太平洋上空的漩流,从美国朝气蓬勃地俯冲着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归还仙鹤松柏挂玉原来是一个骗局,马力活生生地就站在西西面前。

  他已知道了一切。“请与我一起去办签证吧。”马力说,“我现在是弗吉尼亚大学的讲座教授,而且还兼了麦金太尔学院文化产业公司的副总策划。那学校工商管理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我后来由哲学转到了这方面。你跟我去那儿,可帮我成为第二个吴宓。这所大学的所在地夏洛茨维尔市是美国最佳城市,也是排名美国第7的最佳开展事业城市。嗨,里面的Darden是一处有名的学术文化绿洲,可漂亮了,群山环绕、鸟语花香,冬天还可骑马上去滑雪呢。”

  马力走后,随着思念,西西曾经无数次地在网上查过这所大学,她知道那是座享有世界声誉,仅次于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有名大学,稳居23所全美最佳综合性大学之一。下属的麦金太尔学院,更是后来居上,曾夺得全美高校第一。她也知道那所学校对学生的要求,一周要研究14个案例,一天要学习16个小时,一周学习65-80个小时是很正常的,也只有这样的氛围,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

  马力在她患难时给她带来了福音,马力在她绝望时给她找出了生机。昔日的恋人,死而复生地出现在她眼前。

  然而西西偏偏反其道而行了。是的,她的第一个初恋是马力,她的终生的寄托是马力。可是阴差阳错,谁让老天爷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

  梦里老太太的话指明了西西第二段人生。

  西西和马力来到了盐官钱塘江边。这里是天下奇观海宁潮的唯一观潮胜地。

  西西和马力到达海塘边,只见那潮水刚过去一会,看得出,它正在用最后留存的残力,试图煽动坚毅不出的海塘拔脚与它一同前行。那个时候,阳光也突然隐退而去,海天之间,只留下灰茫茫一片,连同这沉默的大地,失去了光之下的几多色彩,一个本真的海和一片纯粹的天地,让西西宛如穿云而下的苍鹰,反而看清了许多真实存在的东西。

  瞬间,西西仿佛觉得许多海水已经蓄积在她的双眼,但那都是热的。

  一只海鸥斜斜掠过两人的视野。西西觉得自己的灵魂又仿佛附上了那只海鸥。

  这时,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就像当年采风颂诗队下飞机乘车走在拉萨河畔的道上,突然看见的那道彩虹一样,弯弯的姿态,柔美明亮,间杂不断增浓又飘动的五色,在雪山与湖水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地充盈,充盈得好像在天幕上有点挂不住了。

  暴风吞灭了蓝天,鸟儿唤出朝阳,毁灭就是一次新的拯救。重生,西西突然有了灵感。

  西西在马力的注视下,仿佛看到了圣男,看到了自己对圣男越涌越多、越涌越高的情潮,那情潮充盈着全身,越来越厚、越来越大,已经无处安放了。

  西西告诉马力,她刚刚决定了,到圣男的劳改农场附近去开一爿店,好歹离他近点,有个照应。也许,有时还能听得到他的心跳。

  这时,西西梦见过的叫她到西藏去的那个老人,好像又在这一刻在她的眼前,微笑着闪了一下。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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