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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当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4308
辛易

  1

  岳市长话没说完就挂了电话。

  岳市长说得比较急,一定有要紧的事情,但他刚说到“北江航运集团”几个字,电话里就传来嘈杂的说话声。有人高声喊着岳市长,岳市长就给盛玉柱丢下一句:“盛总,我在办公室,等你来了再说。”

  难道北江航运集团真的又出情况了?盛玉柱怔怔地望着手机屏。

  论企业规模,北航集团不比他盛玉柱领导下的宏业集团小,是一家万名职工的大型企业;论企业效益,北航集团每年只有三四千万的利润,比不上宏业集团的零头,却一直在全省同行业中位居老大。内河航运竞争激烈,做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不过,这与市里做大做强的愿望仍有不小差距。为什么不能有所突破再上台阶?市里曾经开过研讨会,时任北航集团董事长的任光明认为,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国有企业人人都是主人,七样腔八样调,机制活不起来;二是国有企业婆婆多,企业就是唐僧肉,哪个都想吃上一口。

  任光明的话有些道理,当时市里正在学习外地经验,就忍痛割爱,将北航集团由国有改为民营,旨在从根本上减负松绑。本以为如此一来,集团就会一飞冲天。第一年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没想到的是第二年,北航集团却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不仅三四千万利润没有保住,企业还出现了严重亏损。更糟糕的是,年底资金链断裂,万名职工连续两个月拿不到工资,市政府大门被黑压压的职工围堵得水泄不通。一个全省行业老大,两年不到就陷入如此困境,不要说书记、市长,哪个遇上了能不心急如焚?对于这件事的严重性,书记、市长的认识高度一致,处理稍有不慎,职工就会到省政府越级上访。很快,市里就派出一个工作组,由市政府吴副秘书长带队进驻北航集团。这一整顿,就把元老派任光明整回家颐养天年,北航集团改由少壮派副总经理梁寿桐掌管。

  北航集团起死回生,一年后就扭亏为盈。但就在前些日子,听说北航集团又出情况了。盛玉柱开始有点怀疑这一消息的真实性。这才几天工夫,工作组撤出还不到一年,但现在不由得不信,岳市长如此急着找他,说明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前几年,金融危机导致经济下行,北航集团出一点情况当在情理之中,但这两年经济开始复苏,尤其今年,许多企业都已触底,正呈反弹上升态势,此时出情况,岂非咄咄怪事?这个北航集团真是冤家,三年前工作组进驻北航集团,他就按市长要求,借一个亿为北航集团解困。宏业集团实力雄厚,在北江市多年位居老大,他因此被大家戏称为北江市的长子。掏点钱应该,但一分未还又要掏,这个北航集团岂不成了吞钱的老虎机?

  盛玉柱的轿车驶进市政府大院时,门口井然有序,站岗的武警还冲他的轿车敬了礼,没有一点上访的迹象。他望了一眼敬礼的武警,暗自一笑,但愿自己神经过敏,刚才都是胡思乱想。来到岳市长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抬手刚轻轻敲了一下,一个秘书就从对面的办公室里探出头来:“是盛总?盛总,岳市长请你稍等片刻,他正在会议室接待客人。”

  这个秘书姓唐,是给岳市长提包的,岳市长到哪他到哪,许多事情都知道。盛玉柱走进唐秘书办公室,笑着问:“唐秘书,岳市长找我来不知什么事情?”

  “好像是为北航集团的事情吧。”

  “会是什么情况呢?”

  “有人搞政变。”

  “政变?”

  “对,北航集团下面的人把董事长罢免了!”

  就是说刚掌管北航集团不到两年的梁寿桐“被”下台了。盛玉柱吃了一惊,怎么还会出这种事?想了想就问道:“什么人搞的政变?”

  唐秘书说:“邱笑。”

  怎么会是邱笑?因为名字特别,虽然没什么接触,盛玉柱对这个邱笑还是有些印象。他听任光明说过,邱笑大学一毕业就分在北航集团,人比较老实,少有笑容,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任光明说,邱笑原来不叫邱笑,小时候父母见他鲜有笑容,才在上小学时给他改了名字,但直到他年过四十做了集团副总,也没有什么变化。

  就是这个邱笑也会搞政变?盛玉柱还想往下问,这时走廊上传来乱哄哄的说话声。唐秘书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岳市长会议结束了。”

  盛玉柱跟了出来。走廊上,有几个人跟着岳市长,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那个嗓门最大又面红耳赤的就是北航集团的梁寿桐。走到跟前,岳市长望见盛玉柱,对梁寿桐他们说:“好了,我找盛总有事商量,你们先回去做职工思想稳定工作,过两天给你们说法。”

  盛玉柱冲梁寿桐他们点了一下头,就跟着市长进了办公室。岳市长有点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坐,瞥眼门外说:“盛总,你也看见北航集团的梁寿桐了。昨天,邱笑带着几个人已经来过。”

  盛玉柱望着岳市长。

  岳市长见盛玉柱一声不吭,笑道:“到底是我们的长子,就是沉得住气。好吧盛总,我就都跟你说了吧。现在北航集团又出了情况,比前几年还糟糕。按理说北航集团早就是民营企业了,出了问题应该找市场,而不是找市长,可一万多名职工要饭吃,不能不管呀!我想请我们北江的长子出一把力。”

  岳市长此时称他长子,意在你不出力谁出力,刚才进市政府大门时的偶然幻想就立即化为泡影。他故意皱眉说:“岳市长,哪次我没有出力?三年前北航集团借我的一个亿还没还,我的钱不能老是打水漂,有去无回呀。”

  岳市长笑了起来:“你这个盛玉柱,你以为找你来就是为了跟你要钱?”

  盛玉柱挺了挺胸,一脸认真地说:“岳市长大恩大德,只要不叫我掏钱,其他事情尽管吩咐!”

  岳市长收回笑容:“这个态表得好。盛总你也知道,三年前政府派过一个工作组进驻北航集团,但撤出来不到一年,北航集团就旧病复发。这一次当然还要派工作组进驻,但一定要得力,不能像上次,进去就要彻底解决问题,不留后遗症。考虑到工作组长是关键,我想来想去,这一次打破常规,派一位精通企业经营管理的领导担任组长,就是你。”

  盛玉柱愣住了。他不在政府工作,但也知道市里的工作组长都是政府领导担任,而且一般为副职。

  “怎么,有顾虑?”岳市长有点沉重,“盛总呀,北航集团问题不解决好,很可能影响到其他改制企业,这是全市的一个大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既然市长这么决定,我哪有不从的道理?”

  “盛总,不是你从不从的事情,现在要救这个北航集团,至少在我们北江市你最合适。说句心里话,这个企业改制是不成功的,但现在悔之已晚!能不能救活它就看你的了!”

  这句话拨动了盛玉柱的某根神经,竟生出了一种神圣的感觉来。

  2

  盛玉柱担任工作组长,组员却迟迟定不下来。

  按照三年前工作组人员构成,政府有关部门都要派人参加。这一次情况特殊,组长是盛玉柱,不是政府领导。吴副秘书长就告诉盛玉柱,几个有关部门都说了,上次市里进驻北航集团工作组,他们派去的是精选细挑的骨干,即使这样也没能彻底解决问题,这一次市领导决策英明,派企业领导担任组长,建议组员也从企业里选派。吴副秘书长是上一次工作组的组长,盛玉柱看出他是在敷衍,但话说得却又无可挑剔。

  组员没定下来,盛玉柱不能独自进驻北航集团。想到下一阶段主要精力不在宏业,盛玉柱就在这天早上,把几个副总和相关处长叫到办公室,开一个小会,梳理下一阶段的重点工作。几个副总一一汇报完,盛玉柱正做工作布置,办公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

  座机很少有人打的,盛玉柱拿起电话,居然是门卫。

  “盛总,有一个人非要见你。”门卫很小心。

  盛玉柱有点不高兴:“告诉他我正开会,没有要紧事就请他改一个时间。再有人找我,你都这样回答。”

  过了一会儿,桌上的座机又响起来了。“盛总,”还是门卫,“这个人就是不走,说他有急事,见不到盛总耽误了事,叫我吃不了兜着走。”

  盛玉柱问:“急事?你没问他究竟是谁?”

  门卫说:“他说是北航集团的,姓梁。”

  盛玉柱一怔,问道:“是不是叫梁寿桐?”

  “对对,他说他叫梁寿桐。”

  “请他进来吧。”

  盛玉柱放下电话说:“工作组还没进北航集团,他们的梁总就来了,看来真的是急了。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请各位抓紧说。”

  又说了几件需要盛玉柱定夺的事情,有人轻轻敲门。盛玉柱说声“请进”,门就被秘书轻轻推开,梁寿桐一头闯进,不等盛玉柱开口就说:“盛总,见你比见市长还难。”

  盛玉柱笑道:“早知是你梁总驾到,我这个会就不开了。”

  众人都站了起来,一一与梁寿桐点头,有的还握了握手。资金处处长吕晓红给梁寿桐泡了一杯茶,走过来放在茶几上:“梁总,请喝茶。”

  众人都走了,吕晓红还笑眯眯地站着不动弹。吕晓红是一个女同志,胆子虽然大一点,但懂得分寸,盛玉柱就有点诧异地问:“小吕,还有事?”

  吕晓红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见到梁总不容易。”

  梁寿桐苦笑:“美女哎,你这话还叫人活不活?不是见到我不容易,是我见到你们盛总不容易。”

  吕晓红继续说:“我找梁总若干次,梁总都玩捉迷藏。”

  梁寿桐笑着抱拳说:“得罪了美女,这个大半年,我天天躲债,一般电话不接。”

  “难怪。北航欠我们宏业一个亿,梁总还记得吧?”

  “吕处长,你这是?”梁寿桐脸上笑容僵住。

  “梁总,你把北航集团搞垮,一个亿是不是就赖掉了?”

  吕晓红说完冲盛玉柱诡秘地一笑,盛玉柱就知道这个吕晓红使了小心眼,便用嗔怪的口吻说:“小吕,人家北航怎么会赖账?梁总你说呢?”

  梁寿桐尴尬地说:“那是,那是。吕处长放心,不会再向你伸手要钱了。”

  吕晓红笑得灿烂了:“看梁总说的,你也不是要钱,是借钱。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吕晓红丢下这句话,一阵风似的飘走了。盛玉柱笑着请梁寿桐坐下:“小吕就这性格,口无遮拦,还请梁总见谅。”

  梁寿桐说:“你们支不支持,我无所谓了,北航集团垮台,我顶多去给人家打工。”

  盛玉柱说:“梁总不可气馁。市里既然决定成立工作组,说明市里不会见死不救。再说,我这个组长也会尽全力帮助你的。要是北航倒了,我不仅辜负了市委、市政府,我们宏业的一个亿也泡汤了。”

  梁寿桐说:“有盛总这话,我心里就踏实了。盛总,今天堵你门也是没有办法,真的是十万火急。”

  盛玉柱问:“怎么就十万火急了?”

  梁寿桐突然激动起来:“前一段时间,邱笑他们不经我同意,在董事会上临时动议,投票罢免了我的董事长!”

  这事盛玉柱已经听唐秘书说过,但听梁寿桐再次说起,不免也有点激动:“他们合法?”

  梁寿桐说:“合法?我责问过他们。他们搬出公司章程,说是按照章程开会选举,受法律保护。”

  盛玉柱问:“那现在北航集团哪个当家?”

  梁寿桐犹豫一下说:“邱笑当,我也当。”

  盛玉柱有点诧异:“这话怎讲?”

  “邱笑是董事长,我是党委书记。我们北航集团改制前,决策大事都开党政联席会议,这个传统一直坚持到邱笑政变前。邱笑虽然做了董事长,可他哪是搞经营的料?两三个月下来,效益直线下滑,重蹈前年的覆辙。按现在这个下滑速度,撑死了两三个月,资金链肯定断裂,北航集团离倒闭破产就不远了。广大干部职工看在眼里急呀,要我这个党委书记站出来。前些天,邱笑他们竟然恶人先告状,跑到岳市长那里,说我下台了还干扰他们工作。岳市长把我找了去,我凭数字说话,他邱笑才几个月,企业就变成这样,还有脸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岳市长让我回去做好职工思想稳定工作,是非功过等工作组进去再说。”

  盛玉柱耐心听完,对还在激动中的梁寿桐说:“梁书记,眼下北航集团比较混乱,工作组没有进驻前,你就不要到处找领导了,按市长要求,集中精力做好职工稳定工作。”

  梁寿桐一愣,脸就涨得通红:“盛总,我不是没有按照市长要求在做工作。可邱笑他们剥夺了我这个权利。”

  盛玉柱愕然:“剥夺你这个权利?”

  梁寿桐说:“昨天居然又背着我召开党委会,免了我这个党委书记。不是这事,我也不会急着找你盛总的!”

  邱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盛玉柱想了想问:“他们这么做,企业工委批准了吗?”

  梁寿桐气愤地说:“我得知被他们免了后,就去找市委企业工委。工委组织处的陈处长很震惊,明确告诉我,他们违背了党内规定,罢免无效。陈处长说,他要向工委葛书记汇报,工委会关注处理这件事的。”

  听了梁寿桐的话,盛玉柱突然有了想法,就对梁寿桐说:“既然企业工委说你还是书记,你就马上回去,千方百计做好职工思想稳定工作。党组织没有国有、民营之分,再过几天,我们工作组就进驻北航集团。”

  “谢谢盛总!谢谢盛总!”梁寿桐虔诚地点头。

  3

  盛玉柱不指望吴副秘书长给他抽调人了。

  本来那几个政府相关部门就很忙,即使勉强抽调几个,也多是闲人。盛玉柱打电话告诉吴副秘书长,不用他劳心费神了,工作组不从政府部门抽人。听口吻不像是不满,吴副秘书长就很纳闷,问人从哪里抽。盛玉柱说他自己想办法。

  人不在多,而在管用。正如岳市长所说,工作组长才是关键。所以盛玉柱决定只抽调两人辅佐,工作组三人足矣。

  一个是吕晓红。吕晓红有几个优势:一是头脑灵活,悟性高,又比较细心;二是熟悉财务,业务精,又比较敬业;三是人长得漂亮,酒量大,又比较年轻。第三点看似无用,且易遭闲言碎语,但有时却十分管用。盛玉柱要的就是管用。另一个待定,但指向有了,就是市委企业工委。

  盛玉柱非常重视这一待定人选,给吴副秘书长挂了电话,就专门去了一趟企业工委。

  他认识企业工委葛书记,但不太熟悉。葛书记曾参加过宏业集团民主生活会,会议因为有葛书记在场,开得十分认真,结束时天已黑了,他设宴招待,却怎么也没能将葛书记留下。后来听人说,葛书记这个人脾气特别,原则性很强,是个不苟言笑、城府很深的人。

  “盛总是个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我这个清水衙门?”葛书记问。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件事想请葛书记支持。”盛玉柱说得很诚恳。

  “盛总请讲。”

  “北航集团有了一点情况,葛书记可能也听说了。”

  “不是一点情况,是情况严重!”

  “葛书记说得是,情况严重。企业效益直线下滑,已经出现严重亏损,撑不了三个月,资金链就面临断裂危险。葛书记,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更严重的是,企业党组织软弱无力,跟企业生产经营不能同频共振。”

  几句话下来,盛玉柱就知道葛书记对北航集团很在意,与政府的吴副秘书长截然不同。有了这一判断,盛玉柱就说:“葛书记,市政府对北航集团出现的情况很重视,已经决定成立工作组,我做组长。”

  “听说了,你担子不轻。”

  “北航集团虽是民营企业,但党组织隶属企业工委,所以我想请葛书记支持一个人。”

  “盛总说得对,不管民营还是国有,企业搞不好,党组织一般都是涣散的,这已经是规律。北航集团党组织出问题,我们企业工委也有责任,正考虑是不是派人去企业了解情况。三年前北航出问题时,工作组就该有我们的人,可能我们是党委部门,不是政府口子的原因。盛总不愧是行家里手,想到了我们企业工委,如此高看,我岂能不全力支持配合?”

  葛书记说完摸起电话,把陈处长叫过来。陈处长个头不高,四十左右,长得很精干。进门时他冲盛玉柱点点头,就望着葛书记。

  葛书记说:“盛总,陈处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把他交给你,怎么样?”

  盛玉柱刚要说感谢话,陈处长就有点为难地小声说:“葛书记,我手头还……”

  葛书记打断说:“交给其他同志,这次你去北航任务不轻,不整顿好党组织你就不要回来。”

  陈处长笑着对盛玉柱说:“盛总,看来我是躲不掉了。”

  陈处长面带笑容,就知道不是见事就躲的人,盛玉柱比较满意。

  这天一早,盛玉柱带着工作组进驻北航集团。车到北航大厦前,梁寿桐就领着几个人迎上前来。他握过盛玉柱的手,便一一介绍迎接的人。盛玉柱边听边纳闷,除了梁寿桐,领导一个没有。难道北航班子成员都站在邱笑一边?看来问题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来到会议室坐下,梁寿桐说:“终于把盛总盼来了!盛总,前些天我从你那里回来,就耐心做职工思想工作,总算稳住了职工。不过,盛总要是再不来,我就失信于民了,保不准哪天职工就跑到市政府门口上访。”

  坐在旁边的几人跟着点头,都是一副焦急的样子。

  盛玉柱说:“感谢梁书记所做的这些努力,为工作组开展工作打下了基础。不过,你们北航是民营企业,要解决问题,有些事情还得靠你们自己。”

  梁寿桐怔了一下,急切地说:“盛总,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呀。”

  盛玉柱说:“市里从来就没放弃你们,三年前如此,今天也是如此。但我不希望重蹈三年前的覆辙。帮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能用国有企业那一套。”

  梁寿桐有点机械地点头。

  “你们企业董事会、经理层有几个是党委委员?”盛玉柱问。

  “董事会跟经理层人员重叠,除分管财务的是非党人士,其他都是党委委员。”梁寿桐眨巴着眼睛说。

  盛玉柱说:“都是党员,好。梁书记,不知邱笑他们在不在,我想找他们谈一谈。”

  梁寿桐皱眉说:“奇了怪了,昨天还看到的,今天工作组来,他们居然玩起了集体失踪。”

  盛玉柱望了一眼旁边的陈处长,说:“他们莫非躲我们?这个不要紧,终归是要见面的。陈处,你是他们上级党委派来的,我想这两天开一个党委民主生活会,请邱笑他们都参加,这在民营企业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这是我们党内正常的一项活动,没有国有、民营之分。”陈处长没料到盛玉柱的第一招是召开民主生活会。平时民营企业出了情况,特别是领导层出了问题,政府有关部门总是抱怨无法插手,盛玉柱把这个问题拿到党内来解决,还真是选了一个好的切入点。

  梁寿桐有点懵懂,嘴巴动了动正要说话,盛玉柱的手机拼命叫了起来。

  是吴副秘书长打来的:“盛总,你的工作组开没开始工作?”显然是在责怪。

  “开始了。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指示不敢,你赶紧来市政府。”

  “岳市长找?”

  “不是岳市长就不能来吗?邱笑他们来市政府了,吵着要见岳市长。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岳市长被他们缠住了没有?”盛玉柱吃了一惊。

  “岳市长到北京跑盐化工项目去了。”

  岳市长跑的项目是以盐化工为主的工业园区项目。北江市地下盐岩储量丰富,但一直没有很好开发。去年换届,岳市长一上任就把建设盐化工园区作为头等大事,说是要把盐化工做成千亿级产业,助推北江跨越发展。为批这个项目,盛玉柱跟着岳市长已经跑过几次北京,能不能批下来,正在节骨眼上。

  “盛总,你听着电话吧?”吴副秘书长听不到盛玉柱说话,提高了嗓音,“请你抓紧过来把他们带回去。”

  盛玉柱一个怔愣,站起来说:“秘书长,我马上就到。”

  梁寿桐不知何事,跟着站起来:“盛总要走?”

  盛玉柱说:“邱笑他们不是失踪了吗?全失踪到市政府去了。”

  “什么?”梁寿桐闻言,有点失声,“他们去了市政府?”

  “是。”盛玉柱边点头边在想,邱笑他们为什么今天要去市政府?盛玉柱瞥一眼梁寿桐,口吻变得柔和了一些,“梁书记,吴秘书长那边催得急,我先过去。请梁书记继续跟他俩介绍情况。”

  “是吴秘书长?”梁寿桐似乎放心了不少,“那我就先向他们两位处长汇报。”

  盛玉柱往外走时,回头对陈处长说:“对了,民主生活会可不可以请那个党外副总列席?”

  陈处长说:“可以,特殊情况也可以请他发表意见。”

  去市政府途中,司机小田问盛玉柱,工作组是不是来整顿北航领导班子的?司机一般消息灵通,盛玉柱就问小田这话从哪听来的。小田说,刚才在北航大厦楼道里听到不少人议论,都说政府派来工作组,是专门整邱笑他们的。

  北航大厦是北航集团中枢神经,这里的人如果这么认为,工作组以后的工作就难做了。盛玉柱突然意识到,邱笑他们集体失踪,就是不信任工作组,他们去市政府是要讨说法。想到这一点,盛玉柱焦急起来,不由得催小田快一点,他要与邱笑他们见面,尽快解除误解。

  来到市政府,吴副秘书长还在会议室与邱笑他们对话。吴副秘书长把盛玉柱拽到一边轻声说:“你懂企业,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们怕你。忙死了,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

  吴副秘书长居然对盛玉柱有所信任,这让盛玉柱觉得奇怪。走进会议室,他坐在刚才吴副秘书长的椅子上,冲坐在椭圆会议桌对面的六七个人笑着点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盛玉柱,在宏业集团任职,这次北航集团出了一点困难,市里派出一个工作组帮助北航,我是组长,愿倾我所能,与各位领导一起解决目前北航的困难。”

  盛玉柱话刚说完,对面的一个人就接上话茬:“盛总大名哪个不知?北江的长子,红人。有盛总这样的大企业家帮助我们北航,求之不得。”

  这话说得有点讥讽的味道,盛玉柱说:“邱总,你可能误解了。”

  说话的人摆手:“我没误解,是盛总误解了。我不是邱总,我叫胡一平,党外人士,副总。”

  盛玉柱有点尴尬,正酝酿如何说话,对面又有一人说:“刚才胡总说了,盛总是大企业家,来北航帮助工作,我们举双手欢迎。不过,我想提醒盛总的是,北航跟宏业不同,北航是民营企业,领导班子不是政府任命的,如果工作组来北航是为整顿领导班子,我们不欢迎,好像法律也不允许。今天我们来找市长,就是为这个讨说法的。”

  盛玉柱望着说话的人。胡一平笑眯眯地介绍:“他叫花春雷,副总。他就是这个德性,说话口无遮拦,盛总不要见怪。”

  又不是邱笑,盛玉柱就把目光停留在胡、花二人中间那个人的脸上。此人一脸冷峻,与盛玉柱对视,片刻后果然冷冷地说:“我是邱笑,承蒙他们抬举,几个月前,刚被选为董事长。我这个董事长与盛总你有天壤之别,没有多大本事,正举步维艰。今天盛总带工作组到我们北航,帮助工作?整顿班子?还是兼而有之?他们想弄明白,拽我一起来找市长。市长不在,吴秘书长也不清楚。吴秘书长叫我们问你盛总。盛总作为工作组长,又是做企业的,不会也推三阻四的吧?”

  盛玉柱望着他认真地说:“邱总,我负责任地说,工作组进驻北航,绝不搞所谓的领导班子整顿,是帮助工作,是与在座的各位领导以及北航一万多名职工同舟共济、共同努力,把北航尽快带出困境!”

  邱笑居然笑了一声,是一声鼻音很重的笑。

  盛玉柱当然听到了,喉结骨碌了一下又说:“邱总,我这样说你们可能不相信,就再换一个角度说。如果工作组进驻你们北航集团是为了整顿领导班子,市里还会让我这个搞企业的人做工作组组长?而且这次工作组成员由我定,除我只有两人,其中一人是我们宏业集团的资金处长。邱总,你看像整顿的样子吗?”

  邱笑沉默片刻说:“信你一回。”

  4

  民主生活会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在正常运转的企业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批评与自我批评基本上是隔靴搔痒,甚至演绎成变相的表扬与自我表扬,会前没有几人当回事情。但在运转不正常的企业就是一件非常不一般的事情,尤其还有上级工作组参加。

  果不其然,开会通知发出去的第二天一早,盛玉柱的轿车在北航大厦门前刚停稳,人未下车,吕晓红就跑到跟前。司机小田摁下了车窗。吕晓红说:“盛总,有人一早就到办公室找你反映情况。”

  盛玉柱心有准备:“梁寿桐、邱笑?还是其他哪位公司领导?”

  “都不是,一个老先生。”

  “老先生?”盛玉柱有点诧异。不是公司领导,这在他的意料之外。

  吕晓红左右望望:“盛总,见不见?”

  吕晓红的机敏,盛玉柱比较满意。他招手叫吕晓红上车说话。吕晓红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回头说:“盛总,我今天来得早,正打扫,一个老先生就一头闯了进来。”

  “老先生要反映什么情况?”

  “老先生说我是女同志,不管用,他一定要跟盛总反映。”

  盛玉柱皱起眉头。

  “盛总,要不就叫小田带你出去转一圈,我去跟老先生说,问他有什么想法能不能跟陈处长先说。”

  盛玉柱推门下车。

  吕晓红连忙跟下车来:“盛总,去见老先生?”

  盛玉柱边走边说:“老先生要见我,一定有话要说。”

  “老先生看上去七八十,他要反映的不外乎待遇、福利什么的。我怕他缠上盛总,影响盛总工作。”

  “小吕,这个不要怕,接待老先生就是工作。”

  吕晓红点着头跟在盛玉柱后面。办公室里,沙发上坐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盛玉柱刚要说话,老先生就站了起来:“盛总,没想到你会做这个工作组长!”

  这位老先生认识我?盛玉柱愣道:“请问您是?”

  老先生说:“我是任光明呀,怎么盛总不认识了?”

  盛玉柱仔细一看,果然就是任光明,不禁感叹说:“任总,这才几年工夫!”

  任光明神色黯淡下去:“人一落伍,这头发就全白了。”

  吕晓红听说眼前这位老先生居然是任光明,也好奇地问了一句:“任总,您不是退休了?是不是听说盛总来你们公司,过来跟盛总叙叙旧?”

  任光明有点不满地说:“我说你这个女同志吧,我没事跑来找盛总叙旧?”

  吕晓红后悔说出这话,马上补救:“哪能只是叙旧?我们盛总初来北航,情况不熟,任总一定是来面授机宜。”吕晓红聪明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北航在任总的领导下是何等地威风,要不是到龄退休,北航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没想到任光明变了脸色:“我至今不到六十,哪是到龄退休?”

  任光明这是生气了,盛玉柱故意哈哈笑道:“小吕呀,任总是我们北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任总是改革的探寻者,没有任总的探寻,我们北江国企改制哪会那么顺利?”

  任光明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盛总过奖。我这个人现在老是这样,怕人揭短。”说着自嘲地伸手捋了一把花白的头发,“要不这头发也不会白成这样。”

  吕晓红感激地望了一眼盛玉柱,提起水瓶给任光明续水。

  盛玉柱等吕晓红续好水,吩咐说:“小吕,你去跟陈处长说,下面再有人来找我,你们先接待,我跟任总说话,没有特殊事情不要打扰。”

  吕晓红走出去,随手轻轻将门关上。

  任光明感激地说:“盛总,我一个落魄之人还能被你如此礼遇,到底是我们北江的长子!”

  盛玉柱摆手说:“惭愧了,工作组进驻北航,本应去府上拜访你老任。”

  任光明自责:“盛总,北航变成如今这样,我任光明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老任,你都离开北航三年了,怎么能怪你?”

  “这三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改制后企业反倒走了下坡路。想来想去,还是私欲作怪,只是嘴上一直不愿承认。”

  “老任,也不能这样说,北航改制在我们北江是第一家,没有经验,遇到一些挫折,做出一点牺牲,也是难免的。”

  “我心里有数,就是这么回事。”任光明嘴角撇出一丝苦笑,“盛总,北航集团还是国有企业时,我任光明怎么样?那真是一心一意扑在企业的发展上。当初北航集团改制为民营企业,我虽说支持,其实心里还是依依不舍的。就这么一改,虽然婆婆没有了,企业松绑了,但我们这些为党工作了几十年的人却一下子从体制内改到了体制外,成了没娘的孩子。有人说我做了老板还得便宜卖乖,不错,大家人前人后称我老板,其实我算哪门子老板?盛总你是知道的,因为北航是北江第一家改制的,干部职工中很多人认为,企业发展到现在,大家都有贡献,国有资产不能贱卖给少数人,好处大家都得有份。所以职代会投票表决时,绝大多数干部职工都要求人人持股。职代会的意见受法律保护,市里也尊重职代会的投票结果。结果是,作为身份置换的企业净资产量化成了全体干部职工的股份。我这个董事长只占股份的千分之一,比普通职工多一个百分点。盛总你说,我这还能算是老板吗?还是我看得不准呀,后来的事实证明,北航还不如不改。”

  任光明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有点不堪回首的样子。

  对于当初北航集团改制的模式,盛玉柱并不认可,至少持观望态度。国有企业改制其实就是把企业产权从国有改为私有。北航改制的模式是,用企业资产折价作为补偿费分配给全体员工,把员工变为与国有企业没有关系的社会自由人。但这些补偿费并未真正分发给员工,而是又作为购买国有企业的资金成为企业股东。这么一来,就合法地将国有资产变成了企业全体员工所有。对于如此改制,盛玉柱有点不能理解,难道这个企业只属于这个企业的员工吗?也许只有这样,才叫给企业松绑,才能激发企业活力。但后来的情况并非如此。

  “老任——”盛玉柱递了一支烟过去,“作为当初北航改制亲历者,你一定会反思失败的原因。刚才你说了,当初改制你看得不准,如何不准,请不吝赐教。”

  任光明慢慢抬头说:“承蒙抬举,我的话谁能信呢?都是不合时宜的话。”

  盛玉柱说:“我知道北航对不住你,但我想,你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北航破产倒闭吧?”

  任光明吸了一口烟说:“盛总,北航集团就像我的心头肉,我怎么会看着它破产倒闭?本来我这个落伍之人是不会再抛头露面了,更不会到工作组找你盛总,但昨天有人告诉我,说你准备开党委民主生活会,叫大家批评与自我批评。三年前,我提前退休回家,下决心不再过问北航的事情,但这次北航又陷危机,我食不甘味。我想请问,民主生活会不知道盛总是准备整邱笑呢还是整梁寿桐?”

  盛玉柱问:“老任听谁说了我要整人?”

  任光明说:“这还要听谁说?几个月前,邱笑他们罢免了梁寿桐的董事长,最近又罢免了梁寿桐的党委书记。盛总,你们工作组不是为这事进驻北航的?”

  盛玉柱说:“老任,企业工委态度十分明确,邱笑他们罢免梁寿桐党委书记是无效的,也就是说,梁寿桐现在还是党委书记。”

  任光明说:“这不就是了吗?明眼人不用想就知道整哪个了。盛总,我还没老呢。”

  盛玉柱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但有一点还是听出来了,任光明向着邱笑。三年前是梁寿桐代替的任光明,现在邱笑又代替了梁寿桐。向着邱笑,这个好理解。

  任光明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盛总,三年前吴秘书长带着工作组把我整回了家,我没怨言,是我咎由自取,但也应该选一个靠得住的人呀。邱笑这个人有大局观,又有业务能力,但不喜欢出头露面,遇到闪光灯都躲着走;梁寿桐这个人业务也很熟悉,是一个经营能手,但脑子太活,胆子也大,得有人给他把着舵。吴秘书长弃邱用梁,说邱笑保守,没有开拓精神,民营企业需要梁寿桐这样的人,才能与民营企业机制相适应,把企业迅速做大做强。吴秘书长人看得准不准,现在已经不用我说了。”

  盛玉柱在没有摸清情况下,比较谨慎,又递过去一支烟,说:“企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就像三年前老任你一样。”

  任光明说:“对,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当年北航改制,人人持股。我虽不是真正的老板,也能接受。当时我认为,企业本来就不是我的,是国家的,改制成为大家的也好,更能齐心协力。但事实恰恰相反,七嘴八舌,执行力远不如从前。细细琢磨,才明白过来。过去那些副总们,不管年长年少,都是我的助手,年长的平稳过渡准备退休,年轻的哪个不指望着提拔?虽然一把手只有一个,但副总出去做副县长、副局长的却有不少。企业改制后,不仅级别没有了,政治前途也化为乌有。剩下的还有什么?一定就是经济上的利益了。改制前,这种利益没有那么明显,甚至有的还处于一种潜伏状态。企业一改制,私欲就膨胀起来,特别是那些自以为有点能力的人。”

  “盛总,你还别不信。”为了佐证自己的看法,任光明又说,“北航领导班子里,除了邱笑,其他的都有点背景。就说梁寿桐,也是吴秘书长做交通局长时打的招呼。邱笑不善跑官,是我看好他,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的。邱笑是多老实敦厚的一个人呀,也能政变把梁寿桐搞下台?你能想到吗?不过,这也证明了我的看法是对的。我在位时,邱笑不争权夺利,不是没有私欲,只是还潜伏着。”

  看来任光明并不是就向着邱笑的。盛玉柱纳闷,难道任光明今天跑来,就是想告诉他,北航集团无好人吗?

  任光明好像看穿了盛玉柱,说:“其实我也有私心。当初北航改制后,企业生产经营还是正常的,只是没有市里预想的那样,通过改制使北航迅速做大做强。但企业也出现了不好的苗头,就是我刚才说的,我这个老总说话远不如从前管用。说话要想管用,就要做真老板,我就动起收购控股的心思。可哪个又会轻易放弃股份?没有办法,我只得有意放松管理,让他们自己瞎折腾去。盛总你还别说,我的那些副总们,过去在国有企业吃大锅饭吃惯了,所有压力都是我一人扛着,一旦放手让他们去做,还真的不行,再加上我做了一些技术处理,一年后企业报表上就出现了亏损,而且亏损越来越严重。这时候我就从员工利益出发,收购了不少股份。这一收购不要紧,我的那些副总们,包括邱笑,都冷眼看我。后来他们也想收购,但已经没人肯转让了。”

  任光明说到这里,猛吸了几口烟,继续说道:“我的股权增加到百分之十几,本以为腰杆可以挺直了。但事与愿违,不仅我的话越来越不管用,发展到最后,我都无法控制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容忍我一个人讨便宜。就连邱笑都与我疏远了。我被赶下台的最后几个月,北航的管理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混乱,企业效益直线下滑,居然发放工资都困难。要不是市里派工作组,恐怕三年前这个企业就关门倒闭了!但现在看来,工作组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否则北航就不会再次发生问题。”

  “是这样。看来企业好坏,关键还是在人。”盛玉柱感叹。

  “对,关键在人。但有多少人能做到大公无私?”任光明眼睛盯着盛玉柱,“盛总,你是经营企业的行家,肯定比吴秘书长强,但你不解决人的问题,同样会重蹈覆辙。”

  盛玉柱说:“我开民主生活会,就是要解决人的问题。”

  任光明说:“邱笑和梁寿桐之间的矛盾,一定是利益之争。你怎么解决?批评与自我批评?我都预见到了,民主生活会不是冷场就是唇枪舌剑。”

  盛玉柱说:“希望唇枪舌剑,这样我好辨别。”

  任光明问:“辨别了又如何?难不成你能把二人捏合到一起?这你想都不要想,终了还不是像三年前,在邱、梁之间选择一个留在台上。”

  盛玉柱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这个任光明到底要说什么。

  任光明说:“不管哪个留在台上,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个正是盛玉柱担心的,但北航是民营企业,也不能从外面派人,莫非任光明心中有人了。

  “老任,既然你想到了这个问题,你说该怎么办?”

  任光明抬手捋捋花白的头发,咳了一声说:“二次改制。”

  “二次改制?”盛玉柱怔住。

  “把民营改为国有。”

  “这不又改回去了?”

  “换句话说,就是改到你盛总的宏业集团旗下。”

  “这个?”

  “盛总,不是每个国企都适合改民营。北航就不适合,搞了民营北航就没有救。现在是北航改回国企的最好时机。北航三年前借给宏业一个亿,这一个亿现在的北航恐怕很难还了。与其如此,不如作为收购北航股份的资金,北航目前这个境况,员工们巴不得有人收购他们的股份。只要重回到国企,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我敢保证,这是绝大多数处在困境里的北航人求之不得的!”

  盛玉柱第一次听到如此见解。

  任光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望着盛玉柱说:“我该说的都说了。盛总,你在我们企业界是老大,书记、市长都把你当作北江的长子,你说话管用,真的,北航的前途就系于你一人身上了!”

  任光明见盛玉柱陷入沉思,知道盛玉柱很在意他的话,不觉面露笑意,有点夸张地抬腕看了眼手表,站起来说:“盛总,今天占用你宝贵时间,告辞了。”

  盛玉柱愣了一下。他注意到了任光明的笑,虽是不经意的,却流露出一丝狡黠,心里不禁生出异样的感觉。他跟着站起来握住任光明的手,问:“老任,后天的民主生活你能不能参加?”

  任光明说:“就不参加了,这几个人我都不想见到。”

  送走任光明,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盛玉柱来到隔壁办公室,陈处长和吕晓红都站起来。陈处长有点不满地说:“这个下台领导还真能讲。好几个人来找盛总,都被他耗走了。”见盛玉柱眉头微皱了一下,又说:“谈了这么长时间,我怕他缠着盛总谈待遇问题。”

  陈处长好像在解释,盛玉柱就笑着说:“让陈处担心了,不过他没谈待遇问题。”然后话题一转问道,“陈处,你说有人找我,都是哪些人?”

  “有分公司经理,也有集团机关处室干部。”陈处长望了眼吕晓红,“小吕,是吧?”

  吕晓红点头说:“是。有的也简单说了一些情况。”

  盛玉柱问:“邱笑、梁寿桐来没来过?”

  陈处长摇头:“没有。”

  “有没有公司领导?”

  “也没有。”

  盛玉柱自语:“一个要紧的人都没来。”看了看表,对陈处长和吕晓红说,“时间不早了,下午早点来。”

  三个人走到大厦门口,吕晓红回头望一眼大厅,说:“盛总,上午找你的人生怕被人知道似的。我想这是有顾虑,不如在大厅里放一个信箱,便于他们书面反映情况。”

  “陈处,你觉得呢?”盛玉柱征询陈处长。

  “这个办法好。”陈处长说。

  来信果然很多,但露面的人更少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也不见一个“要紧”的人。过了十点钟,就在盛玉柱以为不会有人时,梁寿桐推门进来了。梁寿桐看上去有点疲惫,脸色也不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盛总,我这个人不打小报告,可有一件事不得不反映。”

  盛玉柱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梁书记不急,慢慢说。”

  梁寿桐喝了一大口,说:“盛总,我从船队赶来的。这两天走基层,我发现邱笑他们派人跟踪我,准备整我的黑材料。”

  盛玉柱问:“整你什么黑材料?”

  梁寿桐说:“我哪清楚?还不都是捕风捉影。盛总,下午开民主生活会,他们肯定放我的炮,到时候就知道了!”

  盛玉柱说:“民主生活会本来就是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梁寿桐涨红了脸:“盛总,班子几个人都跟着邱笑,不难想象下午会发生什么!”

  盛玉柱安慰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嘛!再说,民主生活会我们工作组也在场。”

  “有盛总这话,我就不担心了。”梁寿桐笑了一下,似乎放心了一些,想了想就眨巴着眼睛问,“盛总,下午的民主生活会谁主持?”

  盛玉柱一时被问住,走到门口冲隔壁喊:“陈处,你过来一下。”

  陈处长应声过来,望着站在门口的盛玉柱:“盛总?”

  盛玉柱说:“下午民主生活会,梁书记问谁主持?”

  陈处长转向站在门里边的梁寿桐:“这是党委民主生活会,谁主持?当然是书记主持了。梁书记这个还需要问?”

  梁寿桐忙说:“情况特殊,我不能擅自做主。”

  陈处长说:“我们工作组只是参加会议。当然,工作组对会议有权进行监督,特别是我们盛总,最后是要对你们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做出评价并提出整改要求的。”

  梁寿桐说:“清楚了,我就不耽误盛总时间,下午会上见。”

  梁寿桐冲盛玉柱、陈处长点点头就转身离去。陈处长望着梁寿桐的背影说:“盛总,你看他两条腿迈得多有劲。”

  盛玉柱望去,果然跟来时判若两人。

  陈处长说:“盛总,他问会议谁主持,是有意提醒我们的。他既然问这个问题,说明他懂。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

  分析有些道理,但陈处长的口吻,听上去对梁寿桐不是太友好。陈处长本来至少是同情梁寿桐的,现在为什么发生了变化?

  陈处长接着说:“盛总,来信看得差不多了,基本上都是反映邱笑和梁寿桐的。邱笑主要是搞突然袭击,罢免梁寿桐,没有其他新内容;倒是梁寿桐叫我吃惊不小,担任董事长时,不仅不擅经营,还贪污受贿、损公肥私,被罢免后,又到处煽风点火,挑拨干群关系,干扰正常生产经营。”

  盛玉柱笑笑,对陈处长说:“群众来信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要看写信人的动机。”

  陈处长说:“盛总,你看了信就知道了,我这就拿信给你看。”

  来到隔壁办公室,陈处长把自己办公桌上的一摞信拿给盛玉柱:“这里有十几封反映梁寿桐的,小吕手里还有不少。”

  吕晓红说:“盛总,我这里有十几封,我看反映的内容很多,正摘抄整理,把反映的问题和线索归一归类,盛总看的时候节省时间。”

  吕晓红一般不做无用功,她能摘抄整理,说明这些反映有价值。

  盛玉柱对吕晓红的满意,陈处长看得出来,就说:“小吕考虑周到,难怪盛总只带小吕一人来北航,不过盛总,下午就要开民主生活会了,从群众来信看,问题不少,会上弄不好会吵起来。我和小吕可以不说话,可盛总你不说不行,盛总要有心理准备。”

  盛玉柱说:“陈处提醒得对。陈处参加这样的会多,见多识广,你说应该怎么办?”

  陈处长说:“遇到这情况,我们葛书记一般不牵扯到具体内容,都说比较原则性的话。”

  盛玉柱笑了:“要不要请葛书记下午一起参加?”

  陈处长想了想,说:“葛书记来最好了。”

  5

  盛玉柱下班没有回去,叫司机小田买了一份快餐送来,一个人在办公室边吃边看吕晓红整理的材料。吕晓红比较心细,材料整理得一目了然,每一条内容都作了概述,并在后面加了括弧,注上反映这一条内容的人数。看似不带个人观点,但每一个括弧却分明在提醒盛玉柱,哪一条重要,哪一条关键。其中有一条反映梁寿桐任董事长时,华能电厂这个重要客户的业务居然丢掉了,正是因为这个,才引发出邱笑他们的“政变”。但也有人反映,正是邱笑他们的不配合,导致丢掉华能电厂这样的重要客户。这一条既重要又被人看重,是矛盾激化的导火索。

  快到上班时间,吕晓红推门进来,说企业工委的葛书记来了。盛玉柱来到接待室,葛书记正与梁寿桐促膝谈心。两人握了手,葛书记说:“盛总,你开民主生活会,好。我跟梁书记商量,今天的民主生活会要有主题,梁书记认为主题应该是党性、党纪。”

  盛玉柱见梁寿桐望着他,微皱眉头说:“应该有主题。不过,党性这个主题有点抽象,党纪这个主题又太窄,我看不如围绕企业生存发展这个主题来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梁寿桐的眼睛又转向了葛书记。

  葛书记说:“梁书记,盛总跟你是从不同角度看问题的。”

  这时陈处长进来:“人到齐了,两位领导是不是去会议室?”

  盛、葛二人站起来往外走去。梁寿桐跟在后面,小声嘀咕:“今天主题究竟是什么?”两人回过头来,望了梁寿桐一眼,继续往前走。走在后面的陈处长却说话了:“主题?要我看,无所谓主题,敞开说,只要需要。”

  来到会议室,陈处长、吕晓红挨着两位领导一边一个坐下,梁寿桐知道不好坐在这一边,走到了对面。中间坐满了,没有人挪屁股。他有点尴尬地在最边上的位置坐下,清清嗓子,望着盛玉柱和葛书记恭敬地请示:“两位领导,我们现在开始?”见两位领导点头,就放开嗓门说,“今天,我们按照工作组和企业工委的要求,召开一次特殊的民主生活会。首先,我代表北航集团党委对盛总、葛书记百忙之中亲临会议,表示衷心的感谢!”说着举起双手就要鼓掌,瞥见邱笑他们面无表情,甚至还有鄙视他的味道,就放下手,继续说道,“今天民主生活会的主题,是党性党纪和企业的生存发展。希望大家本着对事业、对同志负责的态度,严肃认真地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最后盛总和葛书记还要作重要讲话。”

  葛书记客气地摆手打断说:“今天我不讲话,只带耳朵。盛总是工作组的组长,他比我了解情况,就盛总讲吧。”

  盛玉柱望着葛书记。刚才,他把吕晓红整理的材料递给葛书记,葛书记只象征地翻了翻,就合起来摆在一边。他看在眼里,有点诧异。现在又听葛书记说只带耳朵,就接过话说:“葛书记一向注重倾听意见,讲不讲,等大家发言完再请葛书记讲话不迟。”说到这里,他转向葛书记,“葛书记,现在北航集团面临生存危机,我建议今天的民主生活会就不要定框框。刚才路上陈处长怎么说来着?对,无所谓主题,敞开谈。我看只要对事业、对同志负责任,什么都可以说。激烈一点也无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葛书记轻轻点头。

  盛玉柱见梁寿桐有点怔愣,提醒说:“梁书记,继续吧。”

  “好,那我就先说。”梁寿桐一个激灵,咳了一声就开始自我批评。主要有两条:一是不善于团结同志,没有调动一班人积极性,导致企业经营管理混乱。二是不善于捕捉市场信息,由于市场竞争激烈,不进则退,企业效益出现下滑趋势。说完这些,梁寿桐就展开批评了。他没有逐个分别开展批评,而是攻其一点,直指邱笑搞突然袭击,为了达到个人目的,甚至不惜违反党纪党规,擅自罢免党的书记。梁寿桐越说越有力度,近乎铿锵,尤其是最后几句:“各位领导,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党组织何来凝聚力?又何来战斗力?没有凝聚力、战斗力,企业谈何生存发展?当然我相信邱笑同志不是故意为之。所以,我希望邱笑同志能认真反思,引以为鉴,凝聚正能量,激发北航广大干部职工的主动性和能动性,齐心协力,使北航尽快走出低谷,重振昔日雄风。”

  梁寿桐不是凡人,话说得犀利但又得体。盛玉柱注意到,连葛书记都盯着梁寿桐看。梁寿桐喝了一口水,声音低了下去:“我现在不是董事长,其他就不多说了,说的不对,请领导和同志们批评指正。下面哪位领导说?”

  几位副总剑拔弩张的样子,都去看邱笑。邱笑一脸冷峻,却不说话。

  “哪位领导说呀?”梁寿桐又问。

  副总花春雷忍不住了,说:“邱总,我先说了。”他摆正姿势,望着葛书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花春雷,从任光明开始,就分管经营。首先我要说明的是,刚才梁书记批评邱总搞突然袭击,我更正一下,这与邱总无关,是我和几个副总搞突然袭击。至于罢免梁寿桐同志的书记,事后我们才知道是违反党的有关规定。不过,我们为什么这样做,这要问一问梁书记自己了。”

  梁寿桐说:“花总,民主生活会是批评与自我批评,请你围绕这个发言。”

  花春雷说:“好,就围绕这个发言。盛总、葛书记,我这个人一向不思进取,很少研究市场,更没有工作主动性。这么多年下来,对分管的工作,不论好坏,没有感觉、麻木,直到邱总做了一把手,放权给我,我才陡然感到了压力,好像也有了责任心。邱总这个人虽不太爱讲话,但业务透熟,做事实在。他一接手全面工作,就从业务抓起,我记得找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华能电厂业务是怎么丢的。邱总这一问,把我问住了。真的惭愧,怎么丢的,我还真不清楚。”说到这里,花春雷望了一眼梁寿桐,“梁书记,华能怎么丢的你不该不知道吧?不用冲我急,业务大单都是你一手负责的,你要是也不知道,那就奇怪了。”花春雷说得漫不经心,但句句入骨,他望着梁寿桐,发言又跑题了,“梁书记,华能电厂是我们北航集团最大的业务伙伴,合作了近二十年,真的不该丢呀。现在想来,我们客户丢失早有迹象,只因丢失的客户业务量都不大,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和重视,但积少成多,丢掉的业务其实也非常可观,这就像温水煮青蛙,到死都没有知觉。直到四个月前,突然失去华能这个业务大单,才发现局面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仅业务量陡然下滑,还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不到两个月,业务单位接二连三终止跟我们的合作关系。”

  梁寿桐抬手敲敲桌子:“花总,今天不是业务会议。”

  花春雷说:“对,我知道,今天是民主生活会,我这是先说事情,再作自我批评,不然就无的放矢。各位领导知道,我们北航集团面临生存危机,作为分管领导,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思想上剖析原因,主要是我这个人长期工作在国有企业,养成了不思进取,凡事依赖一把手的毛病。盛总,现在面对这么一个烂摊子,要不是邱总把着舵,我真的束手无策了。梁书记,我这样说符不符合要求?就说这么多,水平有限,不对之处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

  花春雷的发言,看似自我批评,但矛头却有所指向。盛玉柱听得很认真,感觉这个副总每一句话都筋拽拽的,但花春雷的发言却戛然而止。自称“只带耳朵”的葛书记说话了:“花总,你只作了自我批评,还没对他人展开批评帮助呢?”

  “不说了,再说就不是民主生活会的内容了。”花春雷瞥了一眼梁寿桐。

  “花总,当着上级领导的面不说,你什么意思?”梁寿桐问。

  “什么意思?民主生活会是党内批评,再说就超出党内批评的范围了。”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话不当面说,暗里搞突然袭击,这就是你的做派?”

  这话把花春雷说火了:“梁寿桐同志,是你非要我说的哟。好,我要是说了,请不要跳。”

  “你说,我没有什么可跳的。”

  “那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盛总、葛书记,最近这一阶段,邱总带着我下去组织营运自救,发现梁书记也常下去。梁书记是这么回事吧?”

  “是,我下去做职工思想稳定工作。”

  “我倒是听说,你下去总说北航快倒闭了。”

  “我说了吗?就算说了,也是告诉职工,大家再不团结一心,北航就离倒闭不远了。花总,要不是我做思想工作,职工早就去堵政府大门了!”

  花春雷笑了起来:“梁书记倒成了有功之臣。本来我是不想在这个场合说的,但不说的话上级领导还真的以为是梁书记做了工作,职工才没去政府堵大门。盛总、葛书记,我们下面不少船队说,他们拿到手的单子又被人家退了,原因是退单的单位资金紧张,要接单子就先垫付三成至五成不等的货物资金。眼下北航哪个分公司、哪个船队都资金紧缺,哪来钱垫付?邱总就带着我跑了一些退单的单位,这才发现人家哪是资金紧缺,是找的借口。盛总、葛书记,说了你们可能都不会相信,居然是我们集团个别领导,拿华能电厂说事,告诉人家华能电厂都撤单了,北航还能撑几天?”说到这里,花春雷停了一下,愤怒地说,“这是什么行为?说他吃里爬外是轻的,说得重一点,这是犯罪!”

  梁寿桐坐不住了,有点激动地站起来,梗着脖子说:“花总,你说清楚,是哪位个别领导?”

  花春雷说:“这还用我说吗?不过梁书记,这不要紧,通过邱总的努力,现在那些退单的正一个一个跟我们恢复业务关系。”

  听说正恢复业务关系,盛玉柱比较关心,插话问:“你们是怎么努力的?”

  花春雷有点动情,说:“邱总怎么谈人家都不相信,为了让业务单位相信我们的诚意,邱总决定用个人财产做抵押,贷款垫付货物资金。邱总是我们几个副总力推上来的,我们都支持,一起用个人财产抵押,一共贷了五百万。还真应了那句上行下效的老话,接到业务单子的分公司、船队领导,纷纷效仿,就这几天,累计贷了一千多万,解了资金短缺这个燃眉之急。”

  梁寿桐听得吃惊,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一会儿看邱笑,一会儿看盛玉柱、葛书记,一会儿又看大家。一直低头不语的邱笑这时抬起头来:“感谢大家的支持,但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说不定因为我还害了大家。”

  众人不说话,都望邱笑,气氛倏地沉重起来。

  盛玉柱瞥一眼梁寿桐,梁寿桐这才想起自己是会议主持人,犹豫了一下,有点不情愿地说:“各位领导,邱总带领大家生产自救令人感动,我自愧不如。不过,今天是民主生活会,还望各位领导围绕民主生活会发言。”说着转向花春雷,“花总,你发言完了没有?”

  花春雷说:“刚才我就说完了,是你非要我说的。完了,再说就更不是民主生活会的内容了。”

  梁寿桐嘀咕:“想说就说,我没封你嘴。”

  花春雷摆手:“不说了,打死也不在这个会上说了。”

  “花总,你就歇歇了。”副总胡一平说,“你要再说,一个下午被包了也说不定。我还有话要说呢。”

  这等于给梁寿桐解围。梁寿桐马上笑着介绍:“盛总,葛书记,他叫胡一平,是分管财务、投资的副总,党外人士。”然后小心地说道,“胡总,今天开的是党内会议,其他人都没讲呢,你是不是……”

  胡一平说:“我就几句话,用不了多长时间。先自我批评一下,一共三点:一是责任心不强,二是业务不精,三是遇事胆小如鼠。”

  有人“扑哧”笑出了声。

  胡一平摆摆手,一副认真的样子:“不笑不笑,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说责任心不强?我虽然分管财务,却不太过问财务上的事情。为什么说业务不精?因为有时连账都看不懂,不知那些数字的来龙去脉。为什么说胆小如鼠?公司大宗财物属权变更、大笔资金调度,没见过大世面,我害怕,签字有时手都发抖。”

  更多的人笑了起来。

  胡一平继续说:“看看,我一说你们就笑。好,我不说了,按照要求再批评两句。一句是针对邱总的。四个月前,我们北航陷入困境,梁书记束手无策。梁书记你不要生气,你真的束手无策,但又无动于衷。我们几个副总一致认为,梁书记是有了出路才无动于衷。我们不行,我们没本事,北航倒下,饭碗就砸了。所以,我们几个副总就按照公司章程,请梁书记让贤。”

  梁寿桐听不下去了,说:“胡总,你不是说针对邱总的吗?”

  胡一平马上说:“对,对,是针对邱总的。前面做一些铺垫,好让领导知道来龙去脉。下面就说到邱总。邱总,我以下犯上了。当初,我们推你接手董事长,你说能力不够,拼命推辞。我看这不是谦虚,用现在时髦的话,就是不敢担当,把自己等同于我这个非党人士。邱总,现在你已经是董事长,既然皇袍加身,就不要再谦虚了,希望邱总顶住各种压力,有我们北航一万多名干部职工做你的后盾,你怕什么?”

  胡一平停下来,去端桌上的茶杯。梁寿桐耐着性子听到这里,以为发言结束,说:“胡总是党外人士,下面领导发言请尽量不跑题,针对性强一点。”

  胡一平放下茶杯,打断说:“梁书记,我两句话才说了一句,还有针对你的一句话没说呢,保证不跑题。”

  梁寿桐胸中腾地升起一团火,望了望盛玉柱和葛书记,又不得不压住:“胡总,不要再弯弯绕绕,有话直说,把握好时间。”

  胡一平说:“好,有话直说。梁书记,记得你刚上台时间不长,就把五百吨以下的拖船都当作废铁卖了。二百多只拖船呀,当作废铁卖才多少钱?这个且不说,一下子没了二百多只拖船,导致运力陡降,不少到手的业务单子只能转给其他航运企业。一来二去,业务就丢掉了。”

  梁寿桐说:“胡总,你知道这是省交通厅转型升级的要求,省里为此奖励北航一百多万。”

  胡一平说:“转型升级?升了没有?拖到今年初,才在江海船厂定做两艘三千吨驳船,但又因为资金问题,两艘驳船至今还在江海船厂里趴着。现在,即使这两艘驳船造好了,又有什么用?眼下大客户丧失殆尽,剩下的都是小客户,一二百吨的货物动用三千吨的驳船,岂不是大炮打蚊蝇,不亏死才怪!”

  梁寿桐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胡一平笑笑,望着梁寿桐:“说得对与不对,敬请原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感谢让我这个非党同志有发言的机会!”

  胡一平说完,其他几个副总又一个接着一个地发言。梁寿桐如坐针毡,几次想请盛总讲话结束会议,但副总们已经不把他当成主持会议的人了,彻底地晾在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他们想说的话。

  不觉天色已晚。只剩下邱笑还没有发言,但他却一声不吭。梁寿桐此时已经没有兴致主持这个民主生活会了,耷拉着脑袋,像一个旁观者。

  葛书记说:“邱总好像还没说吧。”

  邱笑看了看表说:“葛书记,我要说也是他们说过的,没有新内容。不耽误时间,还是请盛总、葛书记给我们作重要讲话吧。”

  盛玉柱接过话来:“好吧,我就先说一说。”

  盛玉柱对邱笑已经有一个基本判断,尤其是花春雷说了邱笑带头用家产抵押贷款后,他透过邱笑冷漠的外表看到了内心的强大,对邱笑的性格也有了进一步了解。但邱笑还不了解他。民主生活会前,邱笑就没找他谈过,现在又不想发言,说明对他和工作组还不是很信任。他轻轻咳嗽一声,望了一眼邱笑说:“今天这个民主生活会是我提议召开的。也许大家奇怪,为什么我一进北航就开这个会?现在,我就把我的真实想法说给大家,请大家甄别诚意。我曾经跟邱总说过,市里打破常规,派我这个搞企业的人做组长,目的就是帮助北航尽快走出困境。但北航的问题不仅仅是经营管理不善,还涉及到领导班子,这个大家都是清楚的,从上一次工作组进北航到今天,只有三年时间,就重蹈覆辙。为什么?无需我赘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领导班子更为重要,但正如花总几天前所说,北航是民营企业,我们工作组无权指东说西,干涉北航领导班子的工作,更不可能越俎代庖,来北航整顿班子。为让大家能坐下来,面对面、脸对脸地各抒己见,充分发表意见和建议,我这才提出召开民主生活会。”说到这里,转向葛书记,“民主生活会是党内一项正常的政治生活,北航领导班子除胡一平同志,其他同志都是党委成员,参加生活会既是权利也是要求。”

  葛书记点头:“对,胡一平同志列席也是党内规定允许的。”

  盛玉柱又面向邱笑他们:“会前,我们工作组接待了不少来反映情况的同志。可在座的各位除个别领导,都没有找过我们,这说明我们工作不到位,没有得到大多数领导的信任。不过,听了刚才各位的发言,我却甚感欣慰。至少有三点收获:一是症结初步找到。各位的发言虽然有点浅尝辄止的感觉,但已经反映了不少有价值的情况,找到了一些经营管理上存在的漏洞。二是自救已有成效。这几个月,大家在邱笑同志的带领下,大客户、大单子虽未恢复,但停船吃饷、坐吃山空的现象已经得到遏制。三是很受感动。北航如此困难,大家没有退缩而是迎难而上,深入一线,帮助基层船队想方设法恢复业务,尤其资金链断裂时,邱笑同志带领大家拿家产抵押贷款,令人十分敬佩。这一举动不仅解决了生产经营中的具体问题,也是最好的思想政治工作,任何言语在这一举动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我相信,在邱笑同志的带领下,北航一定能走出困境,重振昔日雄风!我们工作组一定尽心尽力地开展工作,为实现这一目标与北航全体干部职工共同努力。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盛玉柱讲话不长,但态度却很鲜明,话音刚落地,就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邱笑没有鼓掌,但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漠然置之,变得有点生动了。

  掌声刚落下,葛书记就说:“我说不讲话的,但忍不住还是要说一说。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对我也是一种教育。我跟盛总一样,不仅了解到北航存在的问题,还被邱总带领大家生产自救的精神感动。都说典型不好树、不易树,其实典型就在身边,我们企业工委一定好好挖掘总结。至于如何帮助企业恢复生产经营,盛总是内行,我说不出一二三,就不多说了,但我跟盛总一样有信心,北航在邱笑同志的带领下,一定能很快走出困境。”

  葛书记的这番话又引来一阵掌声。

  盛玉柱注意到,这一次邱笑也鼓掌了,并且鼓掌时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6

  盛玉柱对民主生活会比较满意,第二天早早地来到北航大厦,想与邱笑他们作进一步沟通,一起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但过了九点钟一个也没见着,一问才知都出去跑业务了。他想起来,昨天会议结束后,梁寿桐要留与会人员吃饭,葛书记婉拒先走,他也说有事。邱笑送他和葛书记上车时,招呼几个副总去他办公室,说“有事商量”。原来“有事商量”就是商量跑业务。

  盛玉柱又打电话找梁寿桐,梁寿桐说在外面有事,一时回不去。问他什么事,支吾着不说。盛玉柱坐不住了,来到隔壁办公室。只有吕晓红一人。吕晓红说,陈处长刚才来电话,葛书记让他抓紧下基层公司、船队调研,这几天没有特殊事情就不到办公室了。都动起来了。盛玉柱有所感触:“小吕,我们不能光坐不动。”

  吕晓红说:“不动也要动了,刚才他们财务部把账本送过来,我这几天得集中时间看账。”

  盛玉柱望着桌上一摞账本,想想问道:“谁让送过来的?”

  吕晓红说:“胡总。”

  听说是胡总,盛玉柱又想到邱笑的“有事商量”。

  吕晓红见盛玉柱不语,说:“前两天要看账,他们拖着不给,今天却主动送过来。盛总,你说怪不怪?”

  听吕晓红这么说,盛玉柱就笑道:“你这是考我智商,昨天民主生活会你也参加的,没觉得邱笑开始信任我们了?”

  吕晓红不好意思地说:“盛总不点破,我还真的没弄明白。”

  盛玉柱抬手点点吕晓红,敛起笑容:“小吕,账本既是主动送来,里面一定有内容,你要仔细查看。”

  盛玉柱交代完就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在桌前,他梳理这几天所见所思。问题不少,找到了一些问题的症结,对邱笑、梁寿桐也有所了解,这为下一步开展工作打下了基础。下一步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货运业务不足。这是短期必须解决的燃眉之急。货运业务上去了,一万多员工就能重拾信心。眼下邱笑他们恢复了不少业务,但大客户不解决,业务量就不会有质的突破。二是人的问题。这是关键,也是吴副秘书长没有解决好的问题。

  想到人的问题,不由得就想起昨天民主生活会。应该说,邱笑、梁寿桐对他和葛书记的态度很清楚了。邱笑受到肯定表扬,却不与工作组接触,而与他的副总们“有事商量”,出去跑业务,说明他知道什么是当务之急。梁寿桐没得到认可,本该找工作组解释沟通,却也有事在外。梁寿桐叫人捉摸不透。说他无能,这几天的接触,说话做事都透着精明;说他精明,不该发生的失误,在他身上却频频发生。一场民主生活会,他被众人说得体无完肤,就是一个导致北航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想起民主生活会上的情景,盛玉柱都替他难受。

  到底是能力问题还是另有原因?

  快下班时,盛玉柱又给梁寿桐打了一个电话。梁寿桐说,盛总上午打两个电话了,下午就是有事也搁在一边,一定准时到盛总办公室。盛玉柱脑子里想着梁寿桐,回家路上就问起司机小田对他的印象。小田嘿嘿笑道:“这人没接触,今天倒是在厕所照了面,没想到他居然给我让位。笑得谦恭,像欠别人什么,别的没印象。”

  “上午梁书记在北航大厦?”盛玉柱问。

  “在,我十点多钟看见他的小车。”小田又有点诧异,“听他司机说,从外面赶回来,就是找盛总的,没找?”

  盛玉柱没答,又问:“从哪赶回的?”

  小田想了想,说:“我问了,好像是仁和货运公司。”

  昨天开民主生活会,今天一早就去这家公司,梁寿桐一定有要紧事情,而且还赶回来要见盛玉柱,说明有话要说,而赶回来又未找盛玉柱说,一定又有顾虑。

  下午一到班上,梁寿桐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盛玉柱给梁寿桐续了水,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梁寿桐不停地端杯呷茶,一时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盛玉柱就面带微笑说:“梁书记,今天请你来,我想跟你进一步沟通,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感谢盛总信任。”梁寿桐手上的杯子抖了一下。

  “梁书记下一步有什么想法?”

  “我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被免书记,我能接受。”

  盛玉柱怔道:“梁书记怎么想到这个?”

  梁寿桐脸上就有点沉重:“昨天民主生活会上,盛总和葛书记态度我心里清楚。这跟三年前没两样,总归要免一个人,这人就是我。我不怨组织和领导,我的责任我承担。不过盛总,我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盛玉柱想听,“说说看。”

  “北航改制前,我是副县级,年薪又有二十几万,加上老婆在小学做老师,没有家庭负担,就送小孩去英国读大学。哪个想到,好好的企业非要改制,这一改不仅把我的政治前途改没了,二十几万的年薪也缩水到五六万。我们恨任光明不光明,玩阴的,哪个跟他干?不过现在想想,也不全怪他,我们跟他离心离德,也有责任。”说到这里,梁寿桐叹了一口气,“他也是受害者,干一辈子,没了政治待遇,钱再赚不到,到老了什么都没了,岂不亏死?”

  盛玉柱想说做人不能这样自私,何况还受党培养了多年,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妥,略一停顿说道:“梁书记,既有受害切肤之痛,你接任一把手后怎么也重蹈覆辙?”

  “哪个想重蹈覆辙?”梁寿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有不甘地说,“要不是家庭发生特殊情况,企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不会濒临倒闭。”

  听意思是受家庭影响牵扯了精力,盛玉柱就问:“不知梁书记家里发生了特殊情况?”

  梁寿桐想想说:“这事没跟人提过。盛总既问,我就说了。我老婆得了肌肉萎缩,靠进口药延缓恶化。”

  盛玉柱有点吃惊:“多长时间了?”

  “改制那年发的病。”

  “四五年了,现在病情怎么样?”

  “不能断药。”

  盛玉柱听说过这病,进口药很贵,一般家庭很难承受,就问费用如何支付。

  这一问把梁寿桐眼睛问红了,沉默良久才说:“本来以为改制后收入会提高,支付没问题,就没跟企业讲。可第二年,年薪不涨反降,幅度还很大。原来有点积蓄,基本用于买房、买车和家庭现代化建设上了。现在老婆看病吃药,加上小孩国外读书支出,一年要二十万,五六万年薪哪能承受得了?我有过找企业帮助的念头,可企业一盘散沙,不说都没人知道我老婆得这个病,大家各顾各的,互不关心,企业又每况愈下,还找企业干什么?”

  盛玉柱心里不是滋味,说:“梁书记,我想你是不愿看到企业陷入困境的,既然这样,我就不理解了,你做了一把手,为什么又不尽心尽力反而频频出错?”

  梁寿桐沉默了一会儿说:“本来我不奢望做一把手。邱笑是常务副总,资格、能力都在我之上。可吴秘书长说,就是邱笑做一把手,企业也搞不好。这不是能力问题,任光明能力差了?是改制一开始就出了问题。”

  既然那么肯定邱笑也搞不好企业,为什么还要梁寿桐来做呢?话说了一半,盛玉柱正想往下听,梁寿桐却戛然而止。“梁书记,大家都知道,最后吴秘书长还是把你推上了一把手,这又是为什么?”盛玉柱望着梁寿桐,忍不住地问道。

  梁寿桐神情复杂,憋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个人利益。”

  说出这话是要有一点勇气的,盛玉柱不便再往下追问。

  梁寿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就是把我书记免了,我也不怨。不过,我跟任光明不一样。他本来就快退了,还有百分之十几的股份,坐收红利。我才四十五六,我怎么办?”

  梁寿桐目光里透着探寻,盛玉柱想了想说:“梁书记,我不想刨根问底,只看现在和以后。说句实话,免不免你,至少到现在我还没想过,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跟你承诺,不管你以后做不做书记,只要你为北航走出困境做努力,我盛玉柱就一定对你负责任!”

  没想到盛玉柱会做出这样的承诺,梁寿桐怔愣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似乎在摇摆不定中做出了一个决定:“谢谢盛总,我一定将功补过!”

  7

  岳市长从北京一回来就召集会议。

  因为带回了园区批文,岳市长很高兴,会议整整开了一天。上午坐在会议室布置任务,下午到开发区看规划用地。盛玉柱参加了会议。接到会议通知时,他就知道华能电厂姜总也参会,上午没机会接触说事,下午看现场时,与会人员比较散漫自由,他就把姜总拉一边,说起北航与华能业务合作,请姜总无论如何伸出援助之手。姜总性情比较温和,但提到与北航合作,也有点激动,说没想到合作十几年的北航,去年却突然提出运力不足,跟华能中止合作关系,弄得他措手不及,不得不匆忙跟几家不知底细的中小航运企业合作,其中多亏一家叫仁和货运的公司,一下子就签了一年的大单。盛玉柱看出姜总憋着一口气,就替北航万名员工致歉。这一致歉,弄得姜总反倒不好意思了,脸红了一下说:“盛总小看我姜某人了。我是心胸狭窄的人吗?邱笑之前也找过我几次,我很想帮他,毕竟与北航合作了十几年。可我们几个副总对去年的事情至今还耿耿于怀,我又一时找不到恢复合作的由头,所以才一直没有答应邱笑。”

  盛玉柱有点着急:“姜总,北航是万人企业,不仅关系到他们的饭碗,更重要的是关系到全市的稳定大局。华能电厂是北航最大的客户,能不能跟华能恢复合作关系,不单影响北航的营运业务,还是风向标,会产生马太效应,所以姜总呀,这时候你如果伸手拽一把北航,就救了北航的一万多员工!”

  姜总见盛玉柱动了感情,想了想说:“盛总既然这么说,我哪有不帮之理?不过,我不是小看你盛总,你的面子还不够,压不住阵脚,得请岳市长出面。只要岳市长出面,我这个由头就有分量了。”

  一天下来,与会人员在开发区喝酒。互敬酒时,盛玉柱拉着姜总一起来到岳市长跟前,借敬酒之机报告了北航与华能合作的事情。岳市长当然高兴,举杯说道:“好,我敬你俩,以表祝贺。”

  盛玉柱说:“岳市长,这祝贺酒喝早了,成不成还得看市长您的。”

  岳市长纳闷:“还要看我的?”

  盛玉柱说:“我想请华能领导喝酒,到时候请市长出场。市长出场了,姜总也就好说话了。”

  姜总点头:“去年是北航提出终止合作的,现在突然恢复合作,没有由头,我没法跟班子成员说,也说不出口。”

  岳市长笑了起来:“拿我做挡箭牌?好,我认了。不过你盛玉柱,我有条件,你得答应在园区投资项目,不低于五个亿。”

  “没问题,保证投一个五亿以上的盐化工项目。”

  “盛总,酒后无戏言。”岳市长指着盛玉柱笑道。

  “愿立军令状!”盛玉柱说的是戏文,但十分认真。

  喝了不少酒,盛玉柱第二天起床后还有点头痛,不过心情特别地爽。一到办公室,他就想把华能的事情告诉吕晓红。还没开口,吕晓红比他还按捺不住,一见面就兴奋地说:“昨天我集中精力查看了北航账目。盛总,他们做账水平不错,可要注意看账票,就能发现一些蹊跷。前天民主生活会上说到的,去年北航把二百多只拖船当作废铁处理,说是转型升级,可以理解,但既是当作废铁处理,就该处理给钢铁厂或者船舶拆卸公司。叫我想不通的是,那二百只拖船偏偏处理给了一家叫做仁和的货运公司。”

  盛玉柱怔了一下,打断问:“处理给谁了?”

  吕晓红说:“仁和货运公司。”

  华能的姜总昨天提到过这家公司,这未免太巧合了。盛玉柱皱起了眉头。

  吕晓红继续说:“十几个以五百吨以下拖船为主的船队,由于运力陡减,不少运单都转包出去。我查了转包合同和账票,不少都是转给仁和公司的。”说到这里,吕晓红停了一下,望着盛玉柱说,“盛总,这不奇怪吗?”

  盛玉柱感到,他已经触摸到打开玄机的开关了,却又有无形的巨大压力扑面而来。思忖片刻,盛玉柱问:“小吕,邱总来没来班上?”

  吕晓红说:“没来。”

  盛玉柱摸出手机拨邱笑电话,拨了几次才接通。邱笑听说是盛玉柱,愣了一下说:“刚才正谈一笔运单,对不起呀。盛总找我有事?是谈心还是了解情况?我在外地,这两天忙完,我主动找你。”

  “邱总不用急,今天找你是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宴请华能电厂领导班子,想请你出面。”

  邱笑那边不吭声,盛玉柱就把昨天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邱笑听完,语调就变了:“谢谢!全听盛总安排。”

  吕晓红一边听了,也跟着激动起来,盛玉柱一挂电话,就说:“盛总厉害,这才几天,就拿下了华能这个大客户。”

  盛玉柱说:“话不能说满,还没拿下呢,到时候你得冲锋陷阵。”

  吕晓红知道这是要她参加宴请,故作悲壮地说:“指哪打哪,保证像黄继光一样,舍身堵枪眼。”

  过了两天,岳市长有时间,盛玉柱马上敲定了宴请。

  邱笑还没回来,盛玉柱打电话请他招呼各位副总,梁寿桐那边由盛玉柱自己去说。邱笑说这是经营上的事情,用不着都参加吧。盛玉柱知道邱笑这是对梁寿桐有点顾忌,就说了自己的想法:一是领导班子全体都去,表明北航对华能的高度尊重;二是请梁寿桐参加,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让他知道这是岳市长参加的宴请。邱笑一听明白了,心领神会地说,一个不漏好,马上赶回来,决不耽误宴请。

  宴席摆在花门楼山庄。这是北江最大的一个庭院式酒店,从雕花门楼进去,在林荫中绕过一片假山,跨过一座拱桥,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就见到一个皇家风格的回字型院落。院落中间有一座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楼下是一个中式茶坊,摆着各式茶具、茶叶,供客人饭前品茶,楼上也只摆一桌酒席,宽宽敞敞可坐二十人。

  岳市长要出席这个宴席,大家早早地就来到这座小楼。都知道这个宴席为的什么,宾主相见却不道明,只是相互寒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陈处长是从船队直接赶过来的,一见面就把盛玉柱拽到外面的走廊上,好像离别多年,有一箩筐的话要说。

  “盛总,这几天在下面调研,收获很大,活了四十岁,还是头一回碰到。”陈处长首先感慨。

  盛玉柱说:“看来陈处挖掘到不少值得宣传的事迹了。”

  陈处长说:“上次民主生活会后,葛书记交代我要深入挖掘典型,我第二天就下去了。这一下去,不仅挖掘到了鲜活的素材,还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盛玉柱问:“什么秘密比天大?”

  陈处长瞥一眼屋里面,说:“昨天在三公司调研,小吕打电话告诉我北航要跟华能恢复合作关系,叫我今晚赶回来参加宴请。听到这个消息,我忍不住就跟三公司经理说了。没想到这一说,三公司经理也忍不住了,痛骂自己不是个东西。我说你好好的骂自己为哪门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就跟我说,他下来做分公司经理前是集团投资部长,从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但梁寿桐上台后,他经手的两件事一直像两块大石头压在心上。一件是按照梁寿桐的授意,由他出面把二百只拖船当作废铁卖给了仁和货运公司;还有一件是邱笑上台前两天,梁寿桐签了一个协议,要把在江海船厂建造的两艘三千吨驳船转让给仁和货运公司,这样一来,省交通厅配套奖励的一百万和因此享受政策减免的税金,都随之转给了仁和公司。这个经理说完就蹲在地上哭起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抽泣着说,邱笑上台后,他作为梁寿桐的人被撤换下来,但邱笑没有一棍子打死,让他到三公司做经理。到了三公司才发现,船队已经无米下锅。他去找梁寿桐。梁寿桐叫他放心,北航倒了,就介绍他去仁和。但后来他看到邱笑拿家产抵押贷款,和他们一起生产自救,很感动,所以听我说了要与华能电厂恢复合作业务关系后,他想到了运力不足问题,这才忍不住把两艘三千吨驳船的秘密捅破了。”

  听完陈处长的话,盛玉柱马上联想到吕晓红从账目中发现的问题,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望着陈处长说:“难怪葛书记夸你是他的左膀右臂,你这么一下去,就把秘密揭开了,借今晚这酒,我要多敬你几杯。”

  陈处长摆手:“盛总过奖,我这是歪打正着,盛总促成华能跟北航合作,这才值得敬酒呢!”

  盛玉柱笑着说:“时间差不多了,走,等岳市长去。”又回头冲屋里大声说,“你们先聊着,我到花门楼等一下岳市长。”

  里面的人马上跑了出来,跟着一起来到花门楼下。盛玉柱跟邱笑、姜总聊了几句,就把梁寿桐拽到一边,有意问道:“梁书记,今天岳市长出面,目的是促成我们跟华能电厂恢复业务关系,一旦恢复,运力没问题吧?”

  梁寿桐说:“没问题,江海船厂我们有两艘三千吨驳船很快就造好。”

  盛玉柱说:“不是转让给仁和了吗?”

  梁寿桐吃了一惊:“这个盛总知道?”

  盛玉柱说:“知道。”

  梁寿桐有点不好意思:“民主生活会第二天,我专门到仁和又签了一个补充协议,有补充协议,两驳船的归宿,我们就有主动权。再说,在这件事上我把利害关系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想把事情弄大。”

  盛玉柱说:“谢谢梁书记。”

  梁寿桐说:“民主生活会对我触动很大,但就是有补充协议,我当时也还犹豫,不是盛总给我承诺,这个补充协议还说不准会不会拿出来。请盛总理解,我家里还有一个病人。”

  盛玉柱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一定对你负责任!”

  两人说着话,花门楼那边等候的人不时投来目光。时间快到七点,盛玉柱有点着急,看了一眼腕上手表,说市长快到了,我们过去吧,这才结束说话。

  刚过七点,市长车到了。一下车,岳市长就抱歉,说省里来客人,敬了几杯酒,让大家久等。大家都说,岳市长辛苦,日理万机。

  登上二楼,按序入席刚坐好,岳市长就开宗明义,让服务员并排倒了三杯酒,然后举杯说:“今天北航宴请华能是我的主意,看来我的面子还算不小,华能班子全来了。这第一杯酒,我敬华能领导班子,感谢华能多年来对北江经济和社会发展做出的积极贡献。”一口将酒喝了,又举起一杯,“第二杯我还是敬华能领导班子,感谢华能积极向上争取,准备在盐化工园区建厂,确保园区用电用气。”一口又将酒喝了,然后端起最后一杯酒,“这第三杯仍是敬华能领导班子,这杯酒意义不凡,关系到北江稳定大局,期盼华能电厂宽宏大量,与北航尽释前嫌,握手合作。”说完高高举起酒杯,仰起脖子,有点夸张地将酒倒进嘴中。

  大家看得怔住了,直到岳市长喝完三杯,才一起举杯回敬。气氛霎时达到高潮。喝完门前三杯酒,华能、北航两家领导就轮番到岳市长跟前敬酒,然后又互捉对子开喝起来。盛玉柱敬了岳市长后,看到坐在桌边形影相吊的梁寿桐,就走过去说:“梁书记,我们一起敬一下岳市长,感谢岳市长为两家合作牵线搭桥。”

  两人端着酒杯来到岳市长跟前。

  岳市长笑着说:“还有邱总、姜总呢?请他俩过来。”

  盛玉柱就喊:“邱总、姜总,市长请你俩过来。”

  四个人站在岳市长周围,盛玉柱说:“岳市长,我们四人一起敬酒,感谢市长关心,促成两家合作。”

  岳市长斟满酒,举杯望着四人说:“祝合作成功,干杯!”

  这杯酒喝完,等于做了样子,两家领导成双成对来敬岳市长。

  邱笑拉着盛玉柱到旁边说:“谢谢盛总!”

  “谢什么,我是工作组长。”盛玉柱摆摆手,然后就把梁寿桐喊过来,说:“梁书记,我敬你们二位一杯,希望以今天跟华能恢复合作为转折点,你们北航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好。”

  邱笑嘴角撇过一丝微笑,与盛玉柱碰了一下酒杯。

  盛玉柱望着梁寿桐,酒杯递过去:“梁书记?”

  梁寿桐就与盛玉柱碰了酒杯:“谢谢盛总关心,谢谢盛总关心。”

  几番下来,大家有了酒意。华能分管供应的副总拿来两只高脚杯,斟满红酒,说华能与北航重新合作,工作组功不可没,提出与工作组点球,各派代表,一对一地喝酒,一杯一万吨煤运量。

  这个副总跟盛玉柱说话,眼睛却瞥着吕晓红。果然,他就端着两只高脚杯走到吕晓红跟前,往桌上很有气势地一放:“美女,请——”

  胡一平笑说:“跟人家美女斗算不得英雄好汉,我来跟你点球。”

  这个副总反唇相讥:“你是英雄救美呀?”

  吕晓红伸手端起酒杯:“大哥,一杯两万我就接你这个点球。”

  这个副总咧嘴笑了笑,望着姜总和华能的其他几位副总,见他们都笑着点头,就豪迈地一挥手:“行,两万吨!”然后端起另一杯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美女,请——”

  两个人面对面,一仰脖子酒下肚了。在大家一片叫好声中,两人一连喝了十几杯。这个副总兴奋得说话都有点打哆嗦了,但还要继续点下去。姜总过来打断:“不能再喝,再喝人家小吕就栽了。”然后就转向盛玉柱:“已经有三十几万吨,不少了。盛总,北航货运能力已不如从前,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再多怕就撑死了。”

  盛玉柱对吕晓红有数,再喝十杯没问题,他望了一眼梁寿桐:“姜总,哪个说北航运力不如从前?北航两艘三千吨驳船在江海船厂造着,一两个月就能投入使用,运你们华能的煤,那是多多益善。”

  姜总一怔,有点惊异:“两艘三千吨驳船?这可是内河航母。”

  盛玉柱说:“不信你问梁书记,是在梁书记手上造的。”

  大家就望梁寿桐。

  梁寿桐点头:“差不多造好了。”

  岳市长听说要造好了,感慨说:“梁书记,真是不敢想象,你能在北航困难的时候,逆势而动,打造两艘内河航母,有眼光,想得长远。前两年经济形势不好,一些企业生产吃不饱,干脆停掉部分生产线,进行技术改造,提升生产能力和质量,我现在理解了,这叫蓄势待发,一旦经济上行,就能抢得先机。”

  盛玉柱见梁寿桐发愣,笑着提醒说:“岳市长在表扬你呢!”

  梁寿桐感激地望一眼盛玉柱,忙说:“岳市长过奖,我哪有什么眼光,歪打正着,惭愧,惭愧。”

  众人又吆喝着喝酒了。

  盛玉柱说:“岳市长,今天大家高兴,难得瞎闹酒。”说着就望吕晓红,“小吕,你行不行?不行换人。”

  陈处长没喝多少酒,作为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酒喝到现在,盛玉柱的目的一一实现。他在佩服盛玉柱睿智的同时,也有了喝酒的冲动,听到盛玉柱问话,就站起来说:“小吕,你歇歇,我来!”

  那个点球的副总,已经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了,听到这话居然抬起头来,醉眼蒙眬地说:“又……又一个……英雄救……救……美……”

  吕晓红也略有了酒意,说话有点豪迈粗犷:“本姑娘用不着救,来,今日痛饮庆功酒,再干十杯!

  姜总说:“算了,算了,我看这球就不点了,华能的煤尽北航运,按照盛总的意思,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盛玉柱就望岳市长:“市长你说,你说不点,我们就不点。”

  岳市长说:“就依姜总,来日方长。”

  球不点,宴席很快就结束了。送走岳市长,众人各自上车。在一片“嘭嘭”关车门声中,眨眼间花门楼前的一排轿车就跑得无影无踪。跑出不远,盛玉柱接到邱笑电话,问晚上有没有场子跑,如果没有,约一个茶馆,他当面有话要说。

  盛玉柱赶到茶馆时,邱笑已经在一个包间等他了。邱笑问盛玉柱喝什么茶。盛玉柱说普洱解酒,邱笑就点了一壶极品普洱。

  普洱上来了,邱笑端起小盅茶杯,低头喝茶,并不说话。盛玉柱知道他在酝酿,喝着茶耐心等待。邱笑喝了几盅,终于抬头说:“盛总,国联集团聘我做总经理。”

  盛玉柱端着茶盅怔住了。这个国联集团主营煤炭,知名度较高,是总部在省城的一家民营企业。盛玉柱之所以怔住,不是因为国联集团为何要选中一个濒临倒闭企业的老总,而是因为突然听到邱笑选择离开,这与自己之前的判断有点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邱总,你决定了?”盛玉柱放下茶盅问道。

  “嗯,决定了。”

  “为什么?”

  “因为盛总你。盛总,其实国联集团早就邀我加入他们管理团队了,本来我还犹豫不决,是盛总帮我下了决心。”

  “我帮你下的决心?”盛玉柱不解。

  “几个月前,花总他们把我推举为一把手,难得他们信任,我就把国联集团邀我去的事情搁在一边,想努力一下,把北航带出困境后再说。通过这几个月努力,各个分公司、基层船队有了好转,但起色不大,走还是不走,一直犹豫。非常感谢盛总,帮助北航跟华能再度携手合作。华能这个大户拿下,我心就放下了一半。这几天,国联集团一直催我,我想此时不走,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国联固然好,可北航更需要你,邱总!”盛玉柱真诚地望着邱笑。

  邱笑苦笑道:“盛总,你是好领导,对企业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虽不敢跟盛总比,但对北航我也是有感情的,毕竟二十多年工作生活的地方,可是盛总,北航不是我呆的地方,我也没有办法或者说没有能力把北航带得更远。”

  “这话怎讲?”

  邱笑低头喝茶。

  “邱总不必顾虑,今天谈话仅你我二人知道,我用人格担保。”

  “这个我相信。”邱笑沉吟片刻,突然问道,“盛总,如果我留下来,梁寿桐怎么办?”

  “你是董事长,企业法人,这个企业你当家。”

  “北航是老国有企业,虽然改制为民营,但党委地位很高。现在都讲正能量,梁寿桐是书记,如果他跟我尿不到一个壶里,这个企业能搞好吗?”

  “我知道梁寿桐做了不少对不起企业、对不起你的事情,可他也是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几个月前被罢免董事长,有情绪,想不开,正常。上次民主生活会后,他变化不小,做了一些对北航有益的事情。”

  “他人不坏,但他的事情不是他就能决定的。”邱笑长吁一口气,“我说一件事你就明白了。盛总,你知道去年二百只拖船处理给的那家公司,真正的出资人、老板是谁吗?”

  盛玉柱预感到了什么,神经绷紧了,脱口而出:“梁寿桐?”

  邱笑说:“不,他充其量就是一个高级打工,真正老板是吴秘书长。”

  盛玉柱惊愕地张大了嘴:“吴秘书长?”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就是梁寿桐说的我整他黑材料的重要成果。”

  盛玉柱什么都明白了,停顿片刻说:“你们曾经罢免他的书记,现在我理解了。”

  邱笑望着盛玉柱:“我索性都说了吧!盛总,北航改制四五年就折腾了两次,为什么?北航的改制是夹生饭,说是改成民营,其实人人有股,是集体所有。改制后,企业松绑了,政府不干预了,但企业内部的凝聚力却下降了。这不是任总能力问题,实事求是地说,任光明能力很强,北航无人能比,但他失去国有身份后,思想却有了变化。我是他一手提拔的,算是心腹,有一次他跟几个民营企业老板喝酒,酒后对我说,他哪能跟人家老板相提并论,充其量就一个伪老板,挣再多的钱也不是自己的,平时想花一点,还不如从前,个个看贼一样盯着。他问我为什么。我说过去钱是企业的,不在乎,现在钱是大家的,用一分钱都心疼。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他说他过去孬好是一个县处级干部,现在既然被踢到体制外去了,就要做真老板,否则对不起几十年的付出。这番话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过,但对企业从此不上心了,很快,企业就走了下坡路。”

  盛玉柱叹气说:“老任不该灰心。”

  邱笑轻轻哼了一声,说:“我也以为他灰心了,还劝过他,他无动于衷,没想到企业出现亏损了,干部职工失去信心了,他却收购起员工的股权来。起初大家纳闷,但等他收购了百分之十几的股权后,他就杀了个回马枪,亲自抓管理、跑业务,企业形势好转,逐步扭亏为盈。任总真是聪明。当初改制时,企业资产评估很低,干部职工坚持人人持股,有便宜大家讨。任总玩的这一招,我看到了,几个副总也看到了,一窝蜂地跟着收购起股权。但为时已晚,员工现在哪个不精明,他们见领导都在收购,就没人愿意转让了。我们班子里的几个副总觉得任总不该玩阴的,就一起抵制任总,不管任总做什么都难以执行下去。我也不屑任总的做法,看到他们相互争斗,企业遭殃,心里冰凉冰凉。后来市里来了工作组,任总被迫提前退休回家。我是常务副总,改制前就是培养对象,本该接班,好几个副总也支持我,但不少中层干部联名推荐梁寿桐,工作组的吴秘书长也力主梁寿桐。我考虑到我接班任总一定误解,就避嫌主动退出竞争。”说到这里,邱笑叹了一口气,“任总是个聪明人,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梁寿桐也不是凡人,后来发现,联名推荐梁寿桐的幕后策划人就是他和工作组长吴秘书长。盛总,你说就现在这个状况,我怎么跟梁寿桐共事?这个不解决,眼下就是在工作组的帮助下走出困境,也难保以后不出问题。”

  “不急不急。”盛玉柱宽慰邱笑,自己却很着急。邱笑说得有道理,梁寿桐是有变化,但扯上一个吴副秘书长,事情就变得不可控了。看来只有免梁寿桐,但梁寿桐离退休年龄还早,免了怎么办?盛玉柱想到了对梁寿桐的承诺,又犹豫起来。

  邱笑说:“盛总,我知道你为难……”

  盛玉柱心急,打断邱笑说:“你再等两天,我去找葛书记商量,让你党政一肩挑,你看怎么样?”

  “这……”邱笑望着盛玉柱,欲言又止。

  8

  第二天一早,盛玉柱就打电话给葛书记,说有事要当面商量。葛书记答应上午在办公室,哪里都不去。刚到上班时间,盛玉柱就来到企业工委。葛书记比他早到,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他了。

  盛玉柱开门见山:“葛书记,梁寿桐这个人有点问题。”

  葛书记点点头,并不吃惊。盛玉柱不禁想起民主生活会上,他把吕晓红整理的材料递给葛书记,葛书记只象征性地看了开头,然后就推到一边。“葛书记早就知道?”盛玉柱恍然大悟。

  “从北航上次出问题开始,我就特别关注,一直跟踪了解。”葛书记说。

  原来如此。盛玉柱心里有了底,就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提出免梁寿桐的书记,让邱笑党政一肩挑。

  “邱总是要走吧?”葛书记突然问。

  “葛书记知道?”盛玉柱有点惊讶。

  “国联集团派人到我这里了解过他。”

  “葛书记,我找你就是想把他留下来。”

  “有办法?”

  “让他党政一肩挑。”

  “我知道你迟早要提出让他一肩挑。其实,在民主生活会上我提出树邱总做典型,已经为这个做了铺垫。”

  盛玉柱佩服葛书记的“城府”,笑着说:“这么说,葛书记同意邱总一肩挑?”

  “当然同意了。不过有一个问题,梁寿桐你考没考虑怎么办?”

  “考虑过。他前两天表过态,做好了被免职的心理准备。我想他跟任光明不一样,还年轻,盐化工园区北京批下来了,市里决定宏业集团在园区投资一个盐化工项目,他要是愿意,我想调他过去做一些工作。”

  葛书记说:“这样也好。其实梁寿桐本质不错,只是跟了吴秘书长。吴秘书长一直盯着副市长岗位,前年换届没弄上,看看岁数差不多,就考虑退下来后的事情,用他侄儿名义搞起企业。”

  “葛书记这个也知道!”

  “略知一二罢了。”

  “感谢葛书记支持,我马上跟邱笑交底,让他放心大胆地干。”

  葛书记听了摆手说:“盛总,我打一个预防针,即使一肩挑也未必能留住邱笑。”

  “为什么?”盛玉柱心里“突”了一下。

  “留在北航要吃苦受累,可待遇却远不如国联。”

  “我看邱总不怕吃苦,他对北航感情很深。”对这一点盛玉柱倒不担心。

  “要不是有这一点,他早就离开北航了。”葛书记给盛玉柱分析,“现在大家推举他,是因为北航危在旦夕,北航倒闭,等于砸了饭碗。可一旦走上正轨,问题就会出来。北航改制先天不足,人人参股,你不多他不少,均股。既然大家断了政治前途,又不像过去有上级管束,免不了争话语权,发展到最后就可能变成争权夺利,极有可能重蹈过去的覆辙。”

  盛玉柱的心又悬了起来,突然他想到任光明提出的二次改制,自言自语:“要是有上级管束,他们还会吗?”

  葛书记轻叹道:“又不是国有企业,怎么会有上级?”

  盛玉柱说:“收购股权,把北航变为国有企业。”

  这回是葛书记怔住了,片刻后才说:“这倒是一个办法。记得宏业三年前借给北航一个亿,指望还,现在不可能。拿这一个亿收购股权,可以一试。”

  盛玉柱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我找邱总去。”

  “慢,慢。”葛书记忙摆手,等盛玉柱坐下,皱着眉头说,“我想起一个问题,任光明有百分之十几的股权,他是聪明人,要是不肯转让股份怎么办?企业走上正轨后,达到过去的盈利水平甚至更好,应该不成问题。这样一来,任光明一年就可坐收红利三四百万。想一想,到时候干部职工能让吗?这是一颗定时炸弹。”

  难怪任光明要出这个主意,真是老谋深算呀。葛书记这么一说,盛玉柱就把任光明看明白了,说:“葛书记提醒得及时。要是等到定时炸弹爆炸,就不好收拾了。”盛玉柱想了想又说,“我们把事情做在前面,收购控股北航暂时保密,仅你、我和邱总知道。收购前,召开股东大会修改章程,个人持股最多不超过千分之一,与当初改制时一样。这样任光明也无话可说。等任光明把多余的股权转让出来后,我们宏业集团再用一个亿收购控股,北航就改回国企了。”

  葛书记兴奋地笑道:“好办法!到底是我们的长子,办法就是管用。盛总,中午我们两个请邱总吃饭,就这样跟他说。”

  盛玉柱问:“这都几点了,临时请他好吗?”

  葛书记说:“一早我已经请好了。”

  “一早?”

  “一早你约我,我猜到了什么事情,就打电话请了他。”

  “葛书记料事如神,佩服!”盛玉柱笑了。

  “不可太乐观,他答应吃饭,未必答应不离开北航。”

  “这……”

  “他不答应,我们就不动筷子,为北航集团一万多名干部职工绝食。”

  葛书记故作严肃,盛玉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声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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