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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4297
吴克敬

  一

  树这东西,像人一样,高兴的时候,是会笑出来的。当然了,树也有不高兴的时候,甚至还有伤心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呢,树也会哭出来的。树笑的时候需要风的鼓动,而哭的时候则需要雨的帮助。风和雨是性情的,最知道树的欢乐与忧伤……这就是冯举旗了,自以为是个文化人,而且还怀揣着一个不死的文学梦想,得空儿写篇千把字的小散文,寄给我,让我想办法给他在报纸上变成铅字。我得承认,冯举旗的文字是不错的,写的小散文都很有味,像我起头用的几句话,就是抄录了他近些日子寄给我,我给他发在《陈仓晚报》副刊的文字。我吃惊他这段话的质地,太吸引人了,我读着的时候,感觉那一个一个的汉字,仿佛一只一只攥着的小拳头,挥舞起来,打着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打得又红又肿。短短的一篇小散文,还没看完,我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禁地收拾起一个记者必要的行头,搭车到坡头村来了。回到坡头村,我是一定要去找冯举旗的。

  很自然地,我在坡头村没有找到冯举旗。

  冯举旗在周村镇上的镇中学里,我在坡头村找他,没有找到,但我听村里人说,他现在当上镇中学的校长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是高兴的,可是又听村里人说,他如今仍然光棍一个,这我就高兴不起来了,甚而还为他生出一种巨大的哀伤感来,哀伤一个乡村中学校长,怎么还会打光棍?

  在坡头村,或是在别的什么村庄,别的什么人打光棍,我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农村青年,一窝蜂地北上南下,到北京、天津,到深圳、广州等等需要劳动力的城市去打工,剩下个别胆小怕事,又身无长技的人,找个女人的确困难,所以拐卖妇女的事,不论打击的力度有多大,却都还是越来越多,原因很简单,有需求,有市场。可是冯举旗怎么能打光棍呢?

  冯举旗打光棍就很不正常了,他凭什么呀?

  冯举旗有固定的工资,有正当的职业,而且还有一笔好文章,这可是一个优秀男人所具有的辉煌之外,又额外多出来的一道光环哩。曾经的我,就因为会写几句甜言蜜语,把自己喜欢的女孩煽得晕晕乎乎,捧着我出版的书籍,像捧着一束不会凋谢的鲜花,乐乐哈哈地扑进我的怀抱,先是做了我的新娘,后来就又做了我的孩子他娘。当然,现在的形势变了,不一样了,可是有一笔好文章的男人,还是很受女人家青睐的。别的人我不好说,冯举旗在《陈仓晚报》的副刊上,隔三差五地刊发一篇小文章,这就引得我们报社的几位知识女性,拜读了他的文字,要议论他了。首先议论的是他的文字,夸他的文笔简约,却十分有情味,议论着,就还议论到了他的生活,猜想他的生活该是美满的,幸福的。她们这么议论着的时候,大多是在报社的内部食堂里,一次让我听见了,就还插话进来,告诉我的女同事,说我认识冯举旗,你们谁要对冯举旗有意思,我可以成全你们,让你们当冯举旗相好去。我一番调侃的话,没有引起女同事们的不满,她们嘻嘻哈哈地,往嘴里夹着菜,又送着饭,却还堵不住她们的嘴,要我一定不能食言,她们都有认识冯举旗的意思,在茶馆里坐坐,在酒吧里泡泡,真的不错呢!可是,人家冯举旗有没有那个意思呢?我的女同事们在嚎吵着要结识冯举旗,要和冯举旗泡酒吧,要和冯举旗坐茶馆时,我留意着郎抱玉,她也在女同事们中间,但她没有插话,只是专心专意地夹着她的菜,刨着她的饭。当然,这不等于她不关心女同事们的嚎吵,她都听进去了,而且可以肯定,她听得可是很用心哩,这从她一会儿皱一下眉头,一会儿停下咀嚼的嘴巴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郎抱玉和冯举旗在大学同过学,不是一般的同学,是有着更深一步的同学哩!花前月下的,两人把什么都做了,搂搂抱抱,耳鬓厮磨,你亲我一嘴,我亲你一嘴,说的话,不只使他俩耳根子发热,便是深埋在肚子里的两颗心,也都突突地发着烫哩!后来工作了,冯举旗在市委办公室工作,郎抱玉在报社工作,两人还是热恋不断,差不多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呢!

  可惜了,一对山盟海誓的情侣,最后劳燕分飞,冯举旗要回坡头村,郎抱玉拉不住,活生生割断了一对鸳鸯情。这一次,我回坡头村来,知道冯举旗他竟然还是光棍一个,这让我不禁为他和女同事郎抱玉的那段恋情而大为叹息了。

  从坡头村往周村镇走,要翻村头上的那条大沟,冯举旗的家,就在村口的沟边上。我走到他家的门前,驻足站了一阵子,正是这一站,让我的心里一阵发酸,像喝了太多的醋水一样,把心淹得又酸又痛……。插队在坡头村的时候,我没少进冯举旗家的门,那时他们的家,不能说是全村最好的,却也不输哪一家,土打的院墙,土垒的房屋,都覆盖着清一色的小青瓦,看上去,既规整,又爽洁,非常地乡村……。冯举旗的母亲在,冯举旗的父亲也在,人全家全,非常温暖,非常和睦,我到了他们家,冯举旗的母亲,是吃饭的时候或者不是,都要给我弄一口吃的,说我年轻,正长身子,可不敢在嘴上亏了,抱怨知青下乡是造孽,好好的,长在城里,长在父母跟前,得罪谁了?把人家娃娃撵到乡下来,吃苦受罪……,听着冯举旗的母亲的抱怨,我有几次,眼睛热喷喷地,差点滚出眼泪来,为了掩饰自己,我就只有埋下头来,狼吞冯举旗母亲端给我的吃货了。

  不瞒大家说,冯举旗母亲端给我的吃货一点都不特别,甚至非常地土,都是坡头村人日常的食物,一块馍馍,一片锅盔,可我日后一想起来,都要香得嘴里生津的。

  当然了,我每每寻到冯举旗家里来,绝不是贪图冯举旗母亲端给我的吃货,绝对不是。我所以一次一次地来,我是来找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的。那个时候,冯求是像现在的冯举旗一样,担任着周村镇中学校长的职务,我来找他,是要向他求教一些学习上的疑问的。

  下乡插队,并不是我的自愿,形势所迫,谁能免得了。但我插队在坡头村,不知是读书的梦没破,还是别的什么动力鼓励着我,我坚持着我的学习,语文的、数学的、理化的,有空没空,我都要挤出空闲来,把我带到坡头村来的一些旧课本,认真地阅读和演练下去。但是,有些问题障碍着我,我阅读不懂,或是演练不下去,我就去冯举旗的家,找他父亲冯求是,要他给我讲,而他也是,诲人不倦,娓娓道来,仿佛抽丝剥茧,总能使我从学习的困境里走出来。

  冯举旗那时还小,三四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我在向他父亲冯求是求教时,他也参加进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把我看上一阵,然后又去看他的父亲冯求是,一脸对知识的迷惑,一脸对知识的热爱。

  那时候,是个“文盲”盛行的时代,所有人都以文盲自居,所有的人在公众场合相见,都要自觉先报一声家门,说自己是个文盲,大字识不下一箩筐。

  谁有知识谁反动,谁有文化是谁错,当着镇中学校长的冯举旗父亲冯求是,肯定不这么看,他发现我热心学习文化知识,就特别地喜欢我,每一次,在我求教了他以后,他送我出他家的大门,冯举旗跟着跑来,他就会把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在冯举旗的头发上,低头给他说的。

  冯求是说:你呀,可要向项治邦学习哩!

  老校长过去说的话,言犹在耳,可我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和他的老伴儿,都撒手冯举旗,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想知道,老人家在天有灵,可否知道,他们的儿子冯举旗,现在还打着光棍?同样的是,他们可否知道,他们在坡头村留给冯举旗的家,已破败得让人不忍目睹了?

  土墙墙头上的小青瓦颓落到了墙根,青瓦盖顶的房屋,有几处也塌下了洞眼,还有,栽在他们家门前的那棵梧桐树呢?

  哦……当时长得已有碗口粗的梧桐树,在坡头村密密匝匝的许多树木里,是鹤立鸡群的,梧桐树的身子,挺拔高挑,像刷了一层绿漆似的,油光光,亮光光,我每次去冯举旗的家,在他家门口,都要忍不住地伸出手来,去梧桐树上摸一把。我听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谈过,他说这棵梧桐树,是他师范毕业回村来,在村里小学当教师的那一年栽下的。人常说:“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他希望他的理想,就是一棵迎风招摇的梧桐树,引来凤凰,让凤凰得到教育,然后再飞出去,飞得越高越好,飞得越远越好!

  梧桐树……冯举旗父亲冯求是的梧桐树啊,被冯举旗写成了一篇小散文,刊发在《陈仓晚报》上,现在就拿在我的手里,我来找文中的梧桐树了,但却不见了梧桐树的踪影。

  梧桐树去了哪儿?

  二

  梧桐树移栽到周村镇镇中学的大门口来了。

  从坡头村往周村镇上去,有六七里的路程,没有公共汽车坐,我就走着去了。在坡头村插队的日子,我没少走这条路,那时候的路不像现在,虽然没通公交,却也硬化好了,那时候,就只是人畜走出来的一条土路,雨天满是泥水,旱天又满是土末,走一趟不容易。但我不能不走,日用的肥皂、洗衣粉,还有牙膏、牙刷什么的,坡头村里没有卖,再难走,都要去周村镇上的百货商店里去添置。这是我插队坡头村常去周村镇上的一个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我知道,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也知道,那就是我找老校长请教了。我的身体随着下乡插队的大流,到坡头村来了,但我的心还在陈仓城里,还在被搅得很臭了的知识海洋里。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回到坡头村来,我就撵到他家去求教;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没有回来,还在他当校长的周村镇中学,我就只有撵到周村镇中学去求教了。

  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对我的学习精神很欣赏,让我在那个灰暗的时代,获得了如同阳光和雨露一般的滋养。

  周村镇中学教师力量非常薄弱,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看见我很上进,而且还有比较扎实的知识基础,就在我插队的最后时期,为我在周村镇中学谋得了一个代课教师的名额,让我有条件更容易地接触他,向他随时随地地求教学习。因此,我有很长一段时期,清早起来,太阳还没有出来,便急匆匆从坡头村往周村镇中学去;晚上,太阳下了山,我又从周村镇中学急匆匆往坡头村回。我把这条路走得那个熟,常常是,因为困倦,闭着眼睛走,也能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来了又去,去了又回。

  远远地,我就能看见周村镇中学的红砖围墙了,而且也还看见了校门口的梧桐树。

  这个时候,我还不能保证那棵看上去高高大大的、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就是从坡头村冯举旗家门前移栽过来的,也不知道是谁移栽来的,但我一眼看见那棵梧桐树,便立即感到一股热流,从心底生发出来,流荡到我身体的每一个细处,我忍不住眼睛发涩,鼻子发酸,差点流出一串泪水来。

  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赶着这个时候,又一次充塞进了我的所有感官神经,让我不禁脱口而出,感激不尽地叫了一声:老校长!

  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倾注给了乡村教育的老校长冯求是,对我的帮助是巨大的,但我知道,他对他的学生的爱护和成长,所做的努力是更加巨大的……。那是一个谁有知识谁反动的时代,冯求是从事教育工作,就是教给青年知识的,按那时的认识逻辑,他应该就是反动的,而且也是需要改造的,可他却显得十分天真,对此有点儿懵懂无知,非常守则地做着他的校长,非常认真地教育着他的学生。他说过,误人子弟,是最大的犯罪。

  然而遗憾的是,当时的风气并不支持老校长的作为,不仅是周村镇中学,全国的学校,老师的教学风气很不正常,学生的学习风气也很不正常,闻名全国的“白卷英雄”就是那个时代的典型代表。冯求是没职没权,他管不了全国教育的问题,但对他任校长的周村镇中学,是一定要扭转的。身为老师,不履行老师的职责,还是什么老师?身为学生,不努力学习,还是什么学生?冯求是不太信那个邪,他要带领全校的教师,狠抓学生们的课堂学习的。我所以被冯求是推荐,有幸成为周村镇中学的一名代课老师,就完全出于冯求是的这一指导精神。

  在周村镇中学里,我切身体会到了老校长冯求是的教学魅力,是太吸引人了。

  农村中学的学生,求知欲望还是非常强烈的,我敢说,在那个时代,有老校长冯求是的努力,周村镇中学的教学和学习风气,该是全国最好的呢。上边没有统一的教学材料,冯求是就带领学校的老师,自己来编印。我的蜡版刻得不错,老校长冯求是就把刻写蜡版的任务交给了我,热天的时候,我会刻得一身大汗,老校长冯求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就拿着一把大蒲扇,站在我的身边,一下一下地,给我扇风送凉;到了冬天,天又冷得我的手捏不住刻蜡版的钢针笔,老校长冯求是就烧了开水,装在一个盐水瓶里,给我拿来,让我双手掬着盐水瓶取暖……。要我说,我后来考取了大学,毕业后在《陈仓晚报》工作,于众多编辑记者中,公认为是一个多面手,可不就是在周村镇中学短短的一段时间磨炼出来的。

  为了提高学生的学习积极性,老校长冯求是还把他的一手绝活使出来,那便是他的手影表演了。

  那时候的娱乐活动少之又少,偶尔的一场电影,也都是大家看了多少遍的《地雷战》《地道战》什么的,把大家都看烦了,而老校长冯求是的手影永远是新鲜的、独一无二的。周村镇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紧张地工作学习一段时间,要求老校长冯求是给大家演一场手影表演,他是会满口应承下来的,而且积极地准备,选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来为大家进行手影表演了。

  手影表演的条件是简单的。薄薄的一面白色纱布,往老校长冯求是宿办合一的房门上一挂,他站在门背后,借着房门里的灯光,伸出双手,在白白的纱布后面,变幻出许多有趣的事物来,首先跑来的是一只小鸡,后面跟来的就是一只小猫,小猫的后面,跟来的又是一只小狗……家畜家禽,是老校长手影表演的主要内容,不过,虽然还是小鸡、小猫、小狗什么的,但他每表演一次,都有一次的不同,后来,我看了进口的美国卡通影像作品,譬如《猫与老鼠》,还譬如《唐老鸭》什么的,就很有老校长冯求是手影表演的韵味。总而言之,老校长冯求是的手影表演是非常成功的,老师和同学们,在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里,放松了下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就能集中精力很好地开展教育和学习了。

  偏偏地,老校长的手影表演,让人大感意外地出了问题。

  是个什么问题呢?现在说起来,就几乎是一个笑话了。老校长冯求是又一次给老师和同学们在他宿办合一的房门口表演手影,一段小鸡、小猫、小狗的表演过后,老校长创造性地做起了人物表演,这些人物都不是中国人,但又都是中国人最为熟悉的几个,他们是布尔什维克的领袖列宁、斯大林,此外还有被我们国家批判为修正主义者的赫鲁晓夫。

  这没什么好说的,老校长冯求是为了准备这场手影表演,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表演列宁的那一折子,他依据的蓝本是前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表演斯大林的那一折子,他依据的蓝本是前苏联电影《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唯独表演赫鲁晓夫的那一折子,是他自己的创作,没有人知道他所依据的是什么。但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把三位前苏联的布尔什维克的领袖,从不同场景、不同角度,全都表演得惟妙惟肖,让观看表演的人,好不开心。现场的情况是,一会儿一阵掌声,一会儿一阵掌声,特别是大家都比较熟悉的一些场景,就更能引起共鸣,在他表演时,根据剧情,大家还都会异口同声地念出来。譬如《列宁在1918》,瓦西里来向列宁汇报筹备粮食的那一个场景,观看表演的师生,就都会学着列宁的口气,很是嘹亮地念出瓦西里的道白:

  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可是问题还是出来了。第二天,老师和同学们在校园里发现了一张大字报,白纸黑字,用词十分激烈地批判老校长冯求是,公然宣传修正主义的东西,是可忍,孰不可忍,号召全校有革命斗争精神的师生,勇敢地站出来,揪出窝藏在周村镇中学的苏联修正主义分子的孝子贤孙冯求是,让他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交代他的罪恶思想,从灵魂深处闹革命,以求得到革命群众的谅解,迅速站到人民的一边来。

  形势急转直下,糊好的高帽子戴在老校长冯求是的头上了,糊好的大牌子挂在老校长冯求是的脖子上了,批判会开得既热烈又激烈,先是批判他鼓吹修正主义,批判到后来,就又批判他的白专思想,在周村镇中学不抓革命,只抓教学,是彻头彻尾的反动分子。

  老校长冯求是被押在学校的操场上,被批判得脸色发白,十分虚弱的样子,把我在一旁看得好不心酸,但我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全国的形势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言不发的老校长冯求是只接受了这一场批判,就被上边叫停了。

  四人帮的垮台,救了老校长冯求是,他可以重整旗鼓,放心大胆地在周村镇中学抓教学了。取消了推荐上大学、上中专的政策,实行统考统招,这使周村镇中学占了不小的便宜,有许多年轻的教师和学生,乘着这次浩浩荡荡的东风,考进了大学,考进了中专。

  我是其中的一个,在我打好铺盖行李,从坡头村要离开时,在周村镇中学忙得四脚朝天的老校长冯求是赶回村里来送我,这使我十分难堪和羞愧。我是想着要向老校长冯求是告别的,我还要当面感谢他,可我……正在我难堪得满脸通红时,老校长冯求是笑着给我整理我已背上肩头的行李,给我说着话,解除着我的难堪。

  老校长冯求是说:看着你考上大学要走,我是真高兴哩!

  我想跟着老校长冯求是的话,说一说我没去周村镇中学向他拜谢的心事,但被老校长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老校长冯求是说:你啥话都甭说,我心里明白着哩。周村镇中学需要你这样求上进、有激情的老师。你要离开了,是到大学深造的,我不能挡你。你走吧,学成了,再回来,不是更好吗?

  我脸上的羞红褪下去了,我向老校长点了点头。但我却没有履行我对老校长点头的承诺,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陈仓城,没有再回周村镇中学。

  心里想着可亲可敬的老校长冯求是,我的脚步,也就踏踏实实地踏进了栽在周村镇中学门前的梧桐树阴凉下。

  三

  张开双臂,我抱住了梧桐树,还把脸深情地贴在青翠光滑的树皮上……。没有哪一棵树,能和梧桐树媲美了,要不然,传说中的凤凰,何以只拣梧桐树而栖。我的脸,贴在梧桐树上,还能感觉到一种人的体温,烫烫的,十分温暖,这让我又一次想到周村镇中学的老校长冯求是。在他的帮助下,我顺利考取大学,在离开坡头村时,他在他家门前的梧桐树下,就轻轻地拥抱了我,那是对我的关爱,也是对我的祝福。我觉得,我此刻拥抱着移栽到周村中学门前的梧桐树,所传达给我的那一股温热的劲儿,就还是当年老校长拥抱我的那个样儿。

  紧紧地搂抱着梧桐树,我还抬头顺着树干向上张望,我看见了两只刻在树干上的眼睛。

  我搂抱着梧桐树的两条胳膊一松,向后退了几步,依然仰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梧桐树干上显得苍老了的眼睛……。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却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认定这就是老校长冯求是的那棵梧桐树,而且还认定梧桐树上两只刻上去的眼睛,就是老校长冯求是的眼睛,我由不得自己,感到一股热流在眼眶里涌动,而且已有两颗晶莹的泪珠,冲破了眼眶的羁绊,滚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没有注意,在我与梧桐树深情交流的时候,早有一个人从周村镇中学的大门里走出来,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静静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正是老校长冯求是的儿子,现任周村镇中学校长的冯举旗。

  冯举旗是听到了学生任出息的反映,而匆匆赶出来的。

  任出息给他说了,有个城里人,在学校门口深情地搂抱梧桐树,还把脸贴在梧桐树的树身上。大树进城,冯举旗在报纸和电视新闻节目里早就熟悉了这个新词儿,而且也从乡村实际生活里,不断体会到这个词儿的蛮不讲理和霸道。坡头村的合欢树,就是受到这个新词的蛊惑,被盗卖进了城。此外,他还听到召陈村的大槐树,桃李村的大榆树,东张村的大杜梨树……,先先后后都被城里人看准,而后又都千方百计地盗卖了去。冯举旗对此是有意见的,他在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之间多次说过,城市是太贪婪了,什么都向农村伸手,好像农村就是一头任凭城市宰割的大肥牛,想要耳朵了割耳朵,想要腿了卸腿,把头好好的大肥牛,割得只剩下一双睁着的眼睛和一颗还在跳动的心……,真不知道城市哪一天狠下心来,把大肥牛的眼睛也剜了去,把大肥牛的心脏也割了去,大肥牛没命了,城市还能好好地活着吗?冯举旗的论调不仅在周村镇中学,在周边的乡村流传也很广,几乎无人不知。他后来还进一步补充自己的论调,说是生长在村里的大树、老树,可就是乡村的心脏、乡村的魂魄,哪怕我们走出了乡村,千里万里地去,我们成了没有根基的游子,但我们忘不了根植在故土上的那些大树,一棵一棵参天的大树,就生长在游子的心里,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游子牵挂着故土上的大树,大树也牵挂着远方的游子,游子们回家来了,远远地看见了在故土迎风鼓荡的大树,游子的心就踏实下来了,游子就知道,他回家了。

  周村镇中学的教师和学生,都深受校长冯举旗的影响,他们都反对把遍布在乡村的大树,挖刨出来,卖进城里去。任出息是复读班的一名女学生,她长得高挑而又白皙,如果要在周村镇中学评选校花,任出息当之无愧地会被推选出来。在我把梧桐树搂抱住,并深情地依偎着时,她坐在教室里正上一节语文课,作为复读班的学生,这节课她上过三遍了,复读一年上一年,都是一个老师上,任出息一连复读了三年,她把那个老师的讲读,已经可以不漏一字地背诵出来,所以,她听得一点都不专注,甚至有点野马长缰,身在教室里坐着,心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恰在这时,她透过教室的窗玻璃,看见了搂抱梧桐树的我,她第一个印象是,这人可是一个从城里下来倒卖大树的树贩子?她的神经一下子警觉起来,想到了校长冯举旗说过的话,她霍地站起来,对正在上课的语文老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急急忙忙地从教室里跑出来,往冯举旗的办公室里跑。

  跑出教室的任出息,不知道被她扔在身后的教室里,那个讲得满嘴白沫,却讲得一点乐趣都没有的语文老师,把他的眼睛和嘴都张成一个“O”,还有同在一个班上复读的几十号同学,也都吃惊任出息的举动,纷纷站起来,和吃惊着的语文老师,一起看着向校长办公室奔去的任出息。

  过去,任出息去校长冯举旗的办公室,她会在办公室门外站一会儿,让自己的心跳平静平静,然后再向校长冯举旗报告,得到冯举旗回应,她才推门进去。这一次,她到了校长冯举旗的办公室门口,也喊报告了,但她喊得很急促,而且也没有等冯举旗应声,就把虚掩着的门推开来,并且立即告诉冯举旗,说是有人在学校门口搂抱梧桐树哩!

  现在的乡村中学,问题一大堆,教学经费短缺,师资力量薄弱,教学质量上不去,哪一件事都会让冯举旗头疼不已,因此,他正为这些事在办公室伤着脑筋,任出息推门进来,报告了他这样一个消息,让他一时还懵懂得不知所以。于是,他问了任出息一句。

  冯举旗问:你说……你说有人在学校门口搂抱梧桐树哩?

  任出息说:我怀疑那人,在打咱学校梧桐树的主意!

  冯举旗听出了问题的严重,他放下手里的活儿。他正干的活儿是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是他自己草拟的,他字斟句酌地已经修改了好几遍,但他还想再认真地推敲一遍,把他草拟的这份文件,尽可能地搞完美,然后送给镇党委,同时也给县教育局抄送一份。冯举旗在这份文件里,对乡村教育的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究和整理,譬如师资力量,譬如教育经费,还譬如生活问题,从他担任校长的周村镇中学实际出发,有针对性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冯举旗希望他的担心和关切,也能引起镇领导和县教育局领导的重视,并能采取必要的措施。文件的最后一个问题,还涉及了教师婚姻和家庭问题。他以周村中学为例,写到适龄男教师的比例,远远大于女教师,他们血气方刚、蠢蠢欲动,都希望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冯举旗看得见,那些急于找到自己另一半的男教师,眼仁子都是血红的,像有火在燃烧,还有他们的脸面,不约而同地生出疙瘩来,红赤赤、白蜡蜡,让人看上去,真是要多么触目惊心就有多么触目惊心!偶然地分配来一个适龄的女教师,在这样一群饥不择食者的包围下,全都吓得如敏感的兔子一般,在县城或是更大的城市,陈仓、西安的什么地方,攀上一门快婿,这便脚心抹油,溜之乎也。

  就在前些日子,周村镇中学报到了一位本科毕业的女教师,一个星期都没过,就给冯举旗告假走了。这一走,冯举旗给人家打电话,人家女教师把电话号码都换了。

  女教师走时,满含着眼泪的眼睛里,也满含着惊恐。她说了一句使冯举旗伤痛不已的话:咱们中学是个狼窝吗?

  狼窝……冯举旗几天来,为这个词儿苦恼不已。他得承认,女教师说得不无道理,她的到来,让光棍男教师们,一窝蜂地献殷勤,你让人家姑娘怎么招架得了。

  逃跑了的女教师,把周村中学比喻成“狼窝”,而光棍男教师们也为周村中学起了个雅号,美其名曰“和尚村”。

  光棍男教师们对周村中学的叫法,冯举旗是深以为然的,便是担任校长的他,可不也是光葫芦的“方丈”一个吗!

  决心向镇上的领导和县教育局领导,以文件的方式反映周村中学的实际,冯举旗就是这么决定下来的。

  把最后就要敲定的文件往桌边一推,冯举旗站起来,匆匆往学校门口走去,在他的身后,紧紧跟着的还有报告了他消息的任出息,再往后边,还有打了下课铃,蜂拥而至,从四面八方跑来的教师和学生们。

  我感受到了学校门口的变化,回过头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满眼狐疑的冯举旗,以及他身边站着的任出息,以及陆续跑来的其他教师和学生们。

  我必须承认,冯举旗生得太像老校长冯求是了。我脱口而出,叫了他一声:举旗呀!

  冯举旗显然还没认出我来,他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是?

  我没等他的话落音,就说:项治邦。

  冯举旗向前跨了一步,有点冲动地说:是你呀,大记者。

  任出息发现我们互相认识,她的脸上便蓦地生出许多喜气来,还有围拢来的教师和学生们,在这一刻,也都站住不动了,他们的脸上,也都如任出息一般,生出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那种喜气来。

  四

  你说娃不学好怎么办?

  打!

  打谁?怎么打?

  还能打谁?你说,还能打你吗?

  在坡头村做知青时,我没少听老校长冯求是和村里的学生家长讨论这个问题。那个时候,盛行的是“学习无用”,盛行的是“学工、学农”“停课闹革命”。这使处在学习阶段的学生们,差不多都有那么点儿无法无天,什么样的事儿都做得出来。突然一哇声地把一个老师揪出来,戴上纸牌批判斗争,突然又一哇声冲到周村镇的大街上,高呼着口号,指戳着一街两行的雕花门窗,说那是四旧,这便噼里啪啦地一顿砸,砸得稀巴烂后,就又高呼着口号,指戳着房顶上的五脊六兽说是四旧,这就又端出高高的木梯,爬上房顶,噼里啪啦地一顿砸,把那些砖雕的屋脊,也砸得稀巴烂。老校长阻拦过他的学生乱砸乱打,也保护过他的教师不被学生揪斗批判,但结果是,他被学生们揪出来批判了,他被学生当作四旧挨砸挨打了。对此,老校长冯求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时势如此,他没有办法,就还想在学生家长的面前讨办法,所以就有了我在坡头村听到的,老校长冯求是和学生家长们的这样一种对话。

  对学生家长说给老校长的办法,他敢用吗?他能用吗?

  很显然地,老校长冯求是不敢给学生用的,但他可以给自己用。因而,很多时候,在学生们不受约束、任意乱来时,老校长冯求是,就站在学生们的对面,他抬起巴掌,来打自己了。他不打别处,只打自己的脸,“啪”的一下,“啪”的一下……学生们不停止自己的胡作非为,老校长冯求是就不停下打自己耳光的手,常常是,他会把自己的脸打得先是一片白,然后又是一片红,最后又会是一片青。

  学生们毕竟都还小,稚嫩的心,不怎么敢看老校长冯求是打自己耳光,他们胡作非为时,只要看见老校长冯求是抽打自己的耳光,他们都会有所收敛,然后坐进教室里,老实地坐在课桌前,听老师给他们讲解算术题,教他们读语文生字。

  我受校长冯求是的推荐,来周村中学代课时,学校里的情况,比之前好了许多,学生们都知道了学习的重要,也懂得了知识的重要,老师们的教学是认真的,学生们的学习也是认真的,但也无法排除个别老师和学生,不能把放出去的心收回来,认真地教学,认真地学习。其中有位青年教师,还和一位年龄大了的学生,悄悄地谈起了恋爱。这事被老校长发现了,在一个集体早操的时候,老校长冯求是把大家集中起来,以班级为单位,列队站了黑压压一大片。老校长冯求是没点名地批评了师生恋爱的事,他说得激动,说到后来,就又一次地抬起巴掌,“啪、啪、啪”地打起来了自己的脸!

  老校长冯求是说了:有良心的也抬手打一打自己的脸,看咱做的事好不好?对不对?

  那是老校长冯求是最后一次打自己的脸吗?我不知道,但我当时看不下去,从列队里跑上去,抱住老校长的右手,不让他打自己的脸,可他又抬起左手,还往自己的脸上打,我放下右手去抱左手,刚抱住左手,他又抬起右手打自己的脸……,教师中又跑上来两个人,和我一起,抱胳膊的抱胳膊,抱腰的抱腰,这才有效地制止了老校长冯求是打自己耳光的举动。

  在周村中学的校园里,冯举旗陪着我到处去走,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特别是老校长冯求是,他不能体罚学生,就以打自己耳光的方式,警示他的学生。我把这件事说给了冯举旗,原以为他会惊讶的,但却没有,他表现得非常平静,好像我说的老校长冯求是不是他的父亲,而只是一个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这使我有点纳闷,在校园里慢慢地走着,我发现,处处都有老校长冯求是留下的踪迹,一排排老旧的砖砌教室,一排排老旧的课桌,以及硬土的操场和操场上的木杆篮球板、水泥乒乓球台,过去了那么多年,除了一些小修小补外,全都是原来的样子。

  在周村中学,我没有别的话题和冯举旗说,我的心里满是老校长冯求是,再开口,我还说的是老校长。

  我向冯举旗问起了梧桐树。

  我说了:举旗,你说梧桐树是老校长移栽来的?

  冯举旗回答着我:是我爸移栽来的。

  我又说:老校长是什么时候移栽来的?

  冯举旗说:是他病重的时候。

  学生们都放学了,周村中学静了下来,我和冯举旗边走边说,我俩没有注意,太阳已经落在遥远的西山顶上,它在天空燃烧了一天,也许是太困了,仅仅枕了一小会儿,便出溜下山,只把西边的天际线,涂染得霞飞彩扬……。我要求冯举旗,让他把我走了后的老校长冯求是的事,给我认真说一说,特别叮嘱他,把移栽梧桐树的事给我说得仔细些。

  冯举旗没有让我失望。

  他沉默了一阵子,我想他也许是回忆吧。果然是,当我俩慢慢踱着步,从周村中学的校园走出来,又一次走到梧桐树下的时候,他开口说起来了。

  五

  把家门口的梧桐树移栽到周村中学来的决定,是老校长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热爱着乡村教育,并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到周村中学的老校长冯求是,眼看就要奔上六十岁了。时间对每一个人,好像都很公平,不会给这一个长了,给那一个又短了,一样的随着地球在太阳的作用下,一圈一圈地转着,从少年转到青年,又从青年转到中年,再从中年转到老年……老校长冯求是对此是没有怨言的,而且一点意见都没有,但他依然割舍不下放在心上的乡村教育,他觉得那一份担子,像是结在他心上的一颗鲜艳的果子,要他摘下来,就几乎是摘他的心一样难受。而且他已敏锐地发现,改革开放后快速发展的乡村教育,经历了一段甜蜜的时期后,不可避免地将要面临一段相对苦涩的日子。乡村教育留不住教师,主要是好教师,在市一级或者省一级获得个“优秀教师”的称号,就在乡村学校呆不住了,如果还是个语文、数学、理化教研方面的拔尖人才,那就更成了香馒头,本人不愿在乡村学校里留,城里的学校又千方百计地挖,给高报酬,给大房子,子女老婆带上,一窝子往城里搬。周村中学就有三个这样的教学能手,都是在老校长的关心下成长起来的,也都阻挡不了城市的诱惑,先先后后地告别了周村中学,举家进城去了。

  三个教学能手,一个是教数学的,一个是教物理的,一个是教化学的。他们三个,用老校长冯求是的话说,就是周村中学的三根柱子。当然,他没说他是一根柱子,一座好的建筑,有四根柱子,才能很好地顶起来,抽掉一根,就必然会向一边倾斜。但是非常可悲,周村中学的三根柱子,忽喇喇抽身而去,这叫老校长冯求是可怎么办呢?

  要退休了,眼睛睁着不管不就是个办法吗?但这就不是冯求是了。

  老校长急得满嘴的燎泡,前边教物理和化学的两位教学能手,一个给老校长冯求是还打了声招呼,一个连招呼都没打,就都被高待遇挖走了,剩下一个教数学的教学能手,据可靠人士传话过来,也正紧密锣鼓地准备着进城去……老校长冯求是不能看着数学教学能手也走掉,他要做他的工作了。

  周村镇这些年有了快速发展,民风民俗及文化方面都有进步,好像都非常地开放。正是这开放,让老校长冯求是有了许多苦恼,他所看到听到的,似乎都不怎么理想,倒是镇街上的小楼,仿佛雨后的蘑菇,或高或低,或肥或瘦,一街两行地往出长着,十天半个月不到镇街上转,就有点难以辨认的恍惚感。乡村百姓,农忙时会回到村庄里去,忙上一些日子,把农忙忙过去了,就又都涌进镇街上来……。原来三、六、九逢集,现在天天都是大集,吃吃喝喝的饭店酒肆,耍耍闹闹的歌舞厅、麻将馆,比比皆是。老校长冯求是选择了一个周末的日子,傍黑在镇街上一家叫客再来的饭店,定了一个小间,约了数学教学能手,要和他苦口婆心谈一谈了。

  老校长冯求是想着他要先到饭店的,但他还是晚到了一步,数学教学能手早就来到饭店等着他了。老校长刚一踏进他预先定下的包间,就见数学教学能手笑眯眯地迎上来,把菜单往老校长的手里一推,给老校长说了。

  数学教学能手说:校长你点,拣好的点,我埋单。

  老校长冯求是反对着数学教学能手,说:我请的客呢,怎么能使你埋单?

  数学教学能手说:校长对我有栽培之恩,我要走了,怎么说都该请校长一顿饭的。

  用五雷轰顶来形容,也差不了多少。闻其言,老校长冯求是手里拿着菜单,愣愣地站在原地,动都不会动了,用眼睛盯着数学教学能手,盯了好一会儿,把数学教学能手盯得都低下了头,老校长才像缓过一口气来,他问数学教学能手了。

  老校长说:都准备好了?

  数学教学能手说:都准备好了。

  老校长说:不去行吗?

  数学教学能手说:把人家的房门钥匙都拿到手里了。

  老校长说:我跟镇上领导、县局领导都说了,像你们有特殊能力的老师,咱们也可以特殊对待。

  数学教学能手说:这不是特殊对待的问题。

  老校长说:那是啥问题?

  数学教学能手说:我得有学生教呀!特别是好的学生,咱们学校有吗?我不想把我的所学空耗在咱们这儿。

  还能怎么说呢?老校长冯求是没有话说了。他比数学教学能手更清楚,不只是他们周村中学,乡村中学如今都面临着生源不足的问题。乡村中有点办法的家长,都把孩子转到城里读书去了,留在本乡读书的孩子,个别突出的,早有城里的学校,打探出来,不惜血本地挖着走,家长放心不下,他们给家长租房子让家长陪在孩子身边。全省的高考状元,理工科的、文科的、外语的,几乎都是在城里的中学培养出来的,其中就有从乡村中学挖去的尖子学生。

  好的老师要挖,好的学生要挖,你让乡村中学还怎么办呢?

  怨气归怨气,老校长冯求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约了数学教学能手来吃饭,本来是要做对方的工作,让他留下来的,不承想,几句话后就再说不下去了。不过,饭还是吃了,酒还是喝了,但那饭吃得像是嚼蜡,酒也喝得像是灌药。

  数学教学能手走了。让校长更想不到的是,数学教学能手带着两个尖子生,也跟着一起走了。

  郁闷不堪的老校长冯求是,就在数学教学能手走的那天,去校门口送他,看着他走,走得看不见了。这便下了一个决心,要把生在坡头村家门口的那棵梧桐树移栽过来,栽在周村中学的校门口。

  下定这个决心的时候,冯求是给他的儿子冯举旗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回来一下。老校长没说他要移栽梧桐树,只说他觉得自己的胸腔右侧不舒服。

  老校长冯求是没有哄他儿子冯举旗,他的胸膛右侧,也就是肝脏那儿,的确是不舒服,甚至有种隐隐的痛,就像他的老伴儿到了生命晚期时一个样。老伴儿是患了胰腺肿瘤去世的,他怀疑自己也可能是。

  冯举旗这个时候,已从大学毕业,在陈仓市委的秘书班子里工作,他的文笔不错,处理起材料来,算得上得心应手。听到父亲冯求是的电话,他想到了去世的母亲,担心父亲像母亲一样,把自己耽搁得晚了,想要采取补救措施都不能。事不宜迟,冯举旗请了假,迅速回到坡头村来,见到父亲冯求是,他开口问出来。

  冯举旗说:爸你别吓我!

  冯求是说:爸不吓我娃。

  冯举旗说:不吓你娃你咋说你……

  冯求是截断冯举旗的话,说:不吓你,你能这么快回来?

  冯举旗说:爸你说的啥!

  冯求是就笑了说:我不会吓娃的,我叫你回来,只有一件事,你给爸把咱家门口的梧桐树,移栽到周村中学的门口去。

  老父亲决定了的事,冯举旗知道他挡不住。既然挡不住,就不如不挡,顺着父亲的思路,对他不啻也是一种孝顺。因此,依着老父亲的指示,冯举旗请来村上几个人,把家门口的梧桐树挖出来,移栽到了周村中学的门口。期间,冯举旗不断地有电话打来,让他没事了赶紧回市委,领导有事叫他哩。冯举旗是个扎实认真的人,他把梧桐树移栽到周村中学校门口后,就向父亲告辞,要回市委去,但老父亲没有同意他的要求,而是让他继续陪着他,到县医院检查了一下。没有检查不敢确定,检查了一下,就有确定的结论,冯求是肝上有问题,而且还是晚期,手术治疗已不能了。

  刚刚强强的一个人,得到这个结论后,躺倒在病床上,就再也没爬起来,直到临终,拉着儿子冯举旗的手,给冯举旗说了。

  冯求是说:你能再听爸一句话吗?

  冯举旗没说话,噙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冯求是说:你知道爸把梧桐树从咱家门口移栽到周村中学校门口的意思吗?

  冯举旗依然噙着眼泪,这一次没点头,他摇头了。

  冯求是说:爸放心不下周村中学。爸把梧桐树移栽在校门口,吸引不来别的人,你就回来吧,回到咱周村中学做个教师,好教师!

  看着被病痛折磨着的老父亲,冯举旗说不出话来,他依旧噙着眼泪,对父亲点了点头。

  六

  晚走一天,你给咱们周村中学的师生作场报告如何?

  冯举旗给我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按说,对他的要求我是应该答应的,因为就在冯举旗向我提出这个要求时,我立即想到老校长冯求是,我是可以把老校长报告给师生们的,但我却迟疑着没有立即答应冯举旗,而冯举旗也没有让我立即回答。他说了,你可以考虑一下,不过你得答应我,跟我一起参加咱们中学一位教师的婚礼。对此我能怎么说呢?我说我又不认识人家。冯举旗说,算我代他邀请你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答应了。

  在周村中学,我与冯举旗通腿儿住了一个晚上。

  听说我答应参加他们的婚礼,那位青年教师赶在我和冯举旗入睡前,还找了来,给我发了一份请柬。在请柬上,我知道了他和新娘的名字,他叫李玉田,新娘叫李玉兰。我笑了,开了他们一句玩笑。

  我说:你们是兄妹吗?

  李玉田拿眼去看冯举旗,一脸的羞愧之色。冯举旗面无表情,他没接李玉田的眼光,而且也没有看我,他把他的目光从我们的头顶上越过去,以至越过了敞开的房门……。我是糊涂了,猜不透我开的玩笑是不好笑呢?还是开得哪儿不对?但我没有多想,跟着我的玩笑话,又还加了一句。

  我说:兄妹可是不兴结婚的。

  想不到我的这一句玩笑,像是一声炸裂的爆竹,把给我送请柬的李玉田吓得不轻,壮壮实实的一个小伙子,一下子站都有点站不稳,脚不是脚,手不是手,尴尴尬尬地拿眼又看了一眼冯举旗,然后给我仿佛蜂鸣似的说了两句感谢的话,便如一只受惊的兔子,慌慌张张地溜了出去。

  我责怪冯举旗了:当个校长,架子可是拿得够足呢!

  冯举旗解释说:你不知道。

  我没有放过他,说:我不知道什么?

  冯举旗依然不想告诉我,他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床不是很宽,我和冯举旗通腿儿躺下,侧着睡,腿想打个弯儿都不能。冯举旗拉灭了灯,黑暗中,他给我说,对不起了。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是他刚才的态度吗?还是这窄窄的一张床?我不知道,却也不想使冯举旗的心里存着歉疚睡觉,那样是睡不踏实的。于是,我给冯举旗讲了我在周村中学代课时,我自己的一件事,我想让此事冲淡一下冯举旗心里的愧疚,让他可以睡得好一些。

  所谓寒窗苦读,没经历过那样的情景,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我这么说,但见黑暗中冯举旗睁开他已闭上的眼睛,很是期待地侧目看着我了。

  那是我到周村中学代课的头一个早晨,我到校很早,跨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校园里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听得见校园深处,有斧子破着柴火的声音,有一下很脆,有一下却很闷,咔!扑……咔!扑……这个时候,是谁在破柴火吗?我循着那一声清脆、一声沉闷的斧子声,走近了看,发现干得一头汗水的人,正是把我抽调到中学来的冯求是。我没说啥,但老校长已经发现了我,我想从他的手里接过斧子,也来破一阵柴火,却被老校长挡了回去。他嘱咐我,头一天代课,你去吧,把你准备的讲义再熟悉熟悉,讲好了,学生就会服气你,听你的话。我不听老校长的话,还想从他的手里夺斧子,但被他很坚决地推开了。我一步一步地离开,离开得很远了,可我依然看得见老校长冯求是抡起来的斧子,在黑暗中闪动的亮光,听得见斧子砍在柴火上的声音,咔!扑……咔!扑……一下清脆,一下沉闷。

  周村中学因为老校长冯求是的坚持,给老师没有分灶,都和学生混在一个灶上吃喝,早早晚晚,不说做饭,只是几百口人喝水,就是一个大问题。在灶房的一角,搭了一个开水锅,十桶八桶的添进去,烧得要滚起来,没有一捆像样的柴火,是不可能的。农村的中学就是这样,学生们少有在灶上搭伙的,多的是,从家里背上锅盔馍来,拿个搪瓷缸子,在开水锅里舀上开水,一口干馍,一口开水,把一顿饭就打发过去了。因此,学校什么都能缺,就是不能缺柴火,缺了柴火就烧不出开水,没有开水,学生们就没法开饭。

  还是校长的倡议,一来为了节约学校本不富足的经费,二来为了减少学生们的经济负担,他带头顺着坡头沟进山,砍柴回来,给学校的大灶上用。我跟着老校长冯求是,上了好几回北山,可我再怎么用力,砍回来的柴火,都不如老校长冯求是的多,而且一路往学校里运,肩挑背扛,更是不如老校长冯求是的多……。我眼里的老校长冯求是,脸是黑燥的,手是黑燥的,不知道他的人,是不会把他看成一个中学校长的,只会把他看成一个道道地地的砍山汉子!

  另有一次,我跟着老校长冯求是钻山砍柴火,回程的时候,他问了我一件小事情。

  老校长问:你把学生娃的火盆拿脚踢了?

  我给老校长点头承认了。要知道,其时正有一捆柴火小山似的压在我的背上,都快把我压趴了,肩膀头上火烧火燎地疼,头上脸上又汗珠子滚豆豆地淌,我是咬着牙的,不咬牙就坚持不下来。因此,我开不了口。

  老校长看着我没开口,就还说:学生娃在教室里拢堆火,也是没办法的事哩。

  我踢学生拢在教室里的火盆子,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其实,老校长冯求是不说,我已知道了自己的不对,并和学生们进行了很好地沟通。

  那时候的天,到了冬季,比现在不知要冷多少,而乡村似乎更甚,学生们摸黑来学校读书,除了背着的书包,还都提着一个火笼。这样的火笼,极为简陋,都是用破的脸盆、破的瓦罐等什么无用的东西,穿上几个铁丝,噗噗烧着暗火提着来。乡村学校的教室,又低又破,窗户上没有玻璃,糊的纸,不几天就会被风刮出一个一个的洞眼,学生们提一个火笼进来,倒不觉得什么,但是你一个火笼,他一个火笼,几十个火笼提进了教室,教室里的情景就不一样了,仿佛一个巨大的炕洞,到处都是烟,一股一股地,从学生们的脚下弥漫起来,爬到学生们的头顶上,又互相地纠缠在一起,肆无忌惮,没完没了,你被呛着了,咔咔咔一阵咳嗽,他被呛着了,咔咔咔一阵咳嗽……。我把备了半夜的教案,夹在胳膀窝里,到我代课的班上来,刚进教室,烟气就很重得把我也呛了一口,立即也如呛着了的学生一样,咔咔咔地咳嗽起来……我咳嗽着,学生们也咳嗽着,教室里满是嘹亮的咳嗽声。大家咳嗽着也还罢了,有个学生咳嗽着,还抬手指着我,又是笑,又是咳嗽,这使我本来就不痛快的情绪,仿佛架在学生火笼上的一把干柴,忽地大烧起来,火冒三丈地赶到笑话我的那位学生身边,抬起脚来,一脚踢翻了他的火笼。

  我踢得太冲动了,踢得也很不得法,结果惹火烧身,把几个烧得通红的火棍儿,踢得反弹回来,烧着了我的袜子和裤脚,当时我就觉得脚面一阵灼疼,“哎哟”一声,刚要弯腰下去收拾,那个被我踏翻了火盆的学生,先我一头,匍匐下去,用他冻得红肿的小手,在我燃着火的袜子和裤脚上捏着,直到把火捏灭……。我的脚是肉长的,他的手也是肉长的,为了捏灭我袜子和裤脚上的火,他红肿的手也被烧伤了,但他没有吭声。我意识到他被烧伤了,抓起他的手,让他张开来,果然发现他的大拇指、中指和食指,都有被火灼焦的地方。我的心疼了一下,拉着他的手,往教室外边去,到我的宿舍里。我的宿舍里有我插队在坡头村,从城里带来的碘酒和紫药水。我把他拉着刚出教室门口,便低头发现,他的脚上穿的还是草鞋,这让我吃惊不小,惊问了他一声。

  我问:大冬天的,你怎么穿的草鞋?

  我的问话,引起教室里其他同学的一片回答。我听大家说:一年四季,他都穿的草鞋。

  我给冯举旗说着我在周村中学的往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都是模棱两可的样子,直到我说起冬天穿草鞋的学生时,冯举旗才认真起来,黑暗中,他盯着我说了一句话。

  冯举旗说:下午,你没认出来?

  我说:什么认出来没认出来?

  冯举旗说:李玉田呀!

  我在额头上拍了一掌,恍然大悟地说:那个学生是他?!

  对了,李玉田给我递他的结婚请柬时,他的拇指肚子和中指指肚,都有一块不太大的疤痕,那不就是我踢他火笼的时候留下来的吗!

  一股沉重的负疚感袭上心头,我没就我在周村中学的往事说下去,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一个身翻过去,一个身翻过来,没一会儿,一个身又翻过去……我忍不住又跟冯举旗说起话来。这次,我说的还是一个人,一个叫郎抱玉的人。

  我说:你知道吗?你发在《陈仓晚报》上的散文,郎抱玉可是都看了,她看得认真,看得有她的心得哩。

  我只说了个开头,还想往下说来着,冯举旗却拿话堵截我的嘴了。

  冯举旗说:睡吧,我困了。

  七

  咔!扑……咔!扑……是斧子劈在柴火上的声音把我叫醒来的。

  这种一声清脆、一声沉闷的声音,我是太熟悉了,原来在周村中学,常常都是听着老校长早起劈柴的声音,我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现在是谁呢?我在被窝里摸了一下,我没摸着冯举旗,因此我想,那熟悉的劈柴声,一定是冯举旗弄出来的。

  父子两代校长啊!

  昨晚睡得本来就晚,睡下了,又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的,直到天明才睡踏实了,但我不好意思再睡下去,在冯举旗的劈柴声里爬起来,胡乱地刷了牙,洗了脸,就从冯举旗宿办合一的屋子里出来,向着烟囱里冒着黑烟的灶房看去,发现冯举旗劈柴劈得正上劲,他把身上的长衣服都脱下来放到了一边,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流着黑汗黄汗地对付着一堆劈柴。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姑娘,把冯举旗劈下的柴火,揽成一堆,抱到那口烧水的大锅前,往锅底下的火里架着。

  这是个太熟悉不过的情景呢!当年我在周村中学代课时是这样,二三十年过去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呢?我摇了一下头,想着我们国家,到处都在变,变得日新月异,让人目不暇接,却还有一个周村中学,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因为变化不多,看上去就十分落后。

  我向冯举旗走了去,冯举旗还埋头在他劈柴的劳动中,倒是从他身边抱柴到大铁锅前烧火的姑娘,眼尖得很,早早地看见了我,迎上来,招呼我了。

  穿着碎花裙子的姑娘我认识,她就是向冯举旗告我是树贩子的任出息。

  任出息冲我脸一红,笑得极为腼腆,她说:项老师好!

  我学着我在周村中学代课时的礼节,回了任出息一句:任同学好!

  这是个久违了的礼节,不是在周村中学的校园里,我是回不出那一句话的。我给任出息回了一声,让我自己不好意思地乐了起来,也把任出息惹得上牙咬着下嘴唇,一脸的乐不可支。劈着柴火的冯举旗,正是听到我和任出息的一问一答,这才直起身子,望着我也乐上了。

  冯举旗调侃着我,说:很地道啊!

  我也不谦虚,说:稀罕了吧!给你说哩,在周村中学吃粉笔灰,我比你可还要早哩。

  冯举旗没在这个话题上与我争,他迅速地转换了一个目标,说我昨晚没睡好,他是想要我天明时,回笼多睡一会儿。他这么说着,还向我道了声对不起,说该不是他劈柴的声音把我吵醒来的吧。我不置可否地摊了摊手,向他走得近了些,把他握在手里的斧子接了过来,掂着看了看,发现这把斧子,不论斧柄,还是斧头,都是老校长冯求是当年用的那把,不过,只是斧刃短了一点,可是依旧那么锋利,那么有分量。

  我接过冯举旗手里的斧头,照着一根柴棒,就是一下子,当下就把那根柴棒劈了一截下来。

  冯举旗给我喝彩了:行啊你!

  我老实地说:都是跟着老校长学来的。

  在我与冯举旗一边劈着柴火,一边说着话的时候,任出息悄悄地把冯举旗脱在一边的长衣服拿在了手里,她的脚边有一个鲜绿鲜绿的塑料脸盆,脸盆里有任出息兑了洗衣粉的半盆水。他把冯举旗的长衣服,有一半都泡进水里了,却不由自主地捧起来,凑在她的鼻尖下,轻轻地闻了闻……任出息的这个举动,冯举旗因为背着身没看见,而我正好面对着,便看了个仔细,这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个词来:师生恋。

  是啊!不是师生恋,任出息怎么会做出那个举动呢?

  我把冯举旗很是诡秘地扫了一眼,发现他一脸的真诚与真挚,这让我很是不安,在心里责怪着自己,便在手上使着力,用心地来劈斧子下的柴棍儿。我劈得专心,却又不能自禁,还要偷眼去看给冯举旗洗着长衣裳的任出息。

  是我的偷看,引起了冯举旗的注意,他也回头来看了。他看见了被任出息洗在脸盆里的长衣裳,他的眉头皱起来了。

  冯举旗的语气是批评的:给你说过几次了,不用你给我洗衣服。

  任出息没有听冯举旗的批评,她依然认真地搓洗着冯举旗的长衣裳,洗得鲜绿色的脸盆里,原来清亮亮的半盆水,都成了黑乎乎的半盆汤了。

  任出息洗着衣服说:你中午还说参加玉田老师和玉兰的婚礼呢,这身衣服你穿着能去吗?

  冯举旗的脸色,因为任出息的埋怨,蓦地泛起一层红晕,是那种让人揭了短而还想掩盖的不尴不尬的红。我瞥了一眼冯举旗,把他瞥得更是不好意思。但他端着一个校长的架子,虎着烧红的脸还要批评任出息。

  冯举旗说:我给你说过了,你是学生,你把学生的职责尽好就对了,不要操老师的心。

  冯举旗怎么说,都不能阻止任出息的手,依然埋头在那个绿色的塑料盆里,认真地搓洗着冯举旗的长衣裳,把那件失颜掉色的长衣裳洗得现出了原来的亮色来。

  任出息没听冯举旗的话,让冯举旗在我面前有点下不来台,他便撵到任出息跟前,想把那个绿色的塑料盆端过来,可他的手还没伸到塑料盆上,却又被任出息端着躲到了一边。

  冯举旗的脸色难看起来了,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恼火。

  我担心冯举旗给一个女中学生发火,就撵了他两步,拽了拽他的胳膊,把他拉开来,给他说:咱还有一堆柴棒要劈哩!

  没法发作的冯举旗,从我手里重新拿过斧子,照着柴棒子,没头没脑地就是一阵狠劈,把柴棒子劈得狼藉一片……。任出息把冯举旗的长衣裳洗得真干净,她洗着,把面子翻着看了看,又把里子翻着看了看,看着如新的一样,她满意了,脸上笑笑的,泼了塑料盆里的水,拧干净了,把长衣裳搭在一边的用来晾衣服的粗铁丝上。

  三三两两的教师,还有三三两两的住校中学生,这时候端着这样颜色、那样颜色的洗脸盆,以及漱口的杯子和毛巾,陆陆续续地往烧得滚沸的开水房里来了。

  我无意胡思乱想,但我眼看着在粗铁丝上旗帜一样的长衣裳,还有走开的任出息,真的不知,冯举旗接下来和任出息还会有怎样的发展和冲突?

  我听到了一声喜鹊的啼叫,在周村中学的校门口,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上,啼叫得那么清脆,那么响亮。

  八

  在喜鹊一声一声的催促中,我和冯举旗从周村中学的校门里走出来,走过了梧桐树的浓荫,向一旁的周村镇镇街上走去。

  李玉田和李玉兰的婚礼,选择的是一个星期日,地点就在镇街上规格相对高级的飞凤大酒店。我知道,很早的时候,周村就是镇了。周村所以很早就立为镇子,首先在于它的历史,再者就是它的规模了。周村的历史,上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的青铜时代,我在坡头村插队的时候,就见识过一窖青铜器的出土。出土地点,就在周村镇镇北的一处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什么是农田基本建设呢?现在不这么说了,那时候是一项发展农业生产的国策,趁着农闲的时候,组织农民对原有的土地重新规划,重新修整,有一句流行当时的口号很能说明问题:“立下愚公移山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怎么样?口气不小吧。周村镇一带,包括我插队的坡头村,距离乔山山脉非常近,顺山下来,有一条一条的深沟,夹在深沟区间的,就是坡度或大或小的一块块走水地,雨不能下得大,稍微一大,就会形成洪水,把地表上的熟土刮走。所以,这里进行的农田基本建设,就是以平整土地为主了。在平整土地的过程中,很偶然地挖出了一窖青铜器。消息传得很快,四乡八村的人,蜂拥而来,一睹出土“宝贝”的芳容,我裹挟在众人之间,非常幸运地观看了那个盛大的场景……。后来,我在媒体的报道上知道,二百多件的青铜器,有件周厉王使用过的青铜簋,非常了得,是我国存世的唯一一件王器。因此证明,周村的历史,是非常久远了呢!几千年发展下来,周村镇公认为古原上的第一大镇,南来北往的客商,提升着镇街上的商业繁荣,方圆百里之地,说起周村镇,任谁都是羡慕的,而且也是向往的。然而,过往的一切,让重新来到周村镇镇街上的我,还是顿然感到过去的落后,以及如今的发达。

  过去的周村镇镇街是质朴的,甚至可以说是土气,而如今是洋气的、开放的,可我却做不出孰优孰劣的判断,倒像是,打心眼里怀念的,依然还是过去的质朴和大气。

  有人招呼我和冯举旗了。

  招呼我俩的是位穿着粗俗的青年女子,她问了冯举旗一声校长好!问过了,又还问我是城里的大记者吧?她问出来后,也不等我们回答,就还问了我一声大记者好!这个女子快嘴快舌,问了我和冯举旗好后,依然小嘴不停地问我俩其它一些问题。

  艳俗女子问的是冯举旗哩。她问:校长是去吃玉田、玉兰的喜宴吧?

  冯举旗阴着脸,没有回答艳俗女子的问话。但那女子一点都没见怪,脸上的笑,像她的衣着一样,艳俗着又把冯举旗问上了。

  艳俗女子说:校长不公平哩!我和屈建文结婚时,给校长也是发了请柬的,校长硬是不来。玉田、玉兰和我们有啥不一样吗?他们的婚礼你倒来了!

  这是谁呀?女儿家家的,怎可以把冯举旗堵在镇街上这么说话呢?要知道,古风流传很盛的周村一带,人们是非常重视文化,非常尊重读书人的,而冯举旗不仅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还是一个有文化的校长哩!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谁这么对待他的。艳俗女子让冯举旗十分尴尬而不快,但他又不能发作,于是就只有躲了,脚步匆匆,很是狼狈地落荒逃开。

  我跟着冯举旗向前逃遁后,却逃不开那艳俗女子的追问。不过,她没有再追问冯举旗,而是追问的我。

  艳俗女子说:大记者呀,你是主持公道的,你给我和屈建文评一评理。

  我被艳俗女子的追问拽回了头,向她认真地又看了一眼,发现她的身后,是一个装修得比她还要艳俗的洗头屋。她的追问是犀利的,因为犀利,不仅惹得我回了头,还惹得玻璃窗后挂着的粉色帘子一掀,透出一颗人头来,我看见那颗人头是我在周村中学认识不久的屈建文,这让我有点明白过来,口口声声说着屈建文的艳俗女子,与屈建文该是一对子呢!落荒逃窜的冯举旗,把我落下了十来步,我像他一样,不敢纠缠在艳俗女子的话头里,这便转回头来,追着冯举旗而去,把他追上后,竟然不可思议地也向冯举旗问起像艳俗女子一样的问题来。

  我问了:那女子也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冯举旗的脚下有一块西瓜皮,他不回答我的问话,却抬脚把那块西瓜皮踢得往前窜了一大截。

  我也没等冯举旗说话,就还问了:屈建文就在女子身后的洗头屋里,他一个人民教师,咋好白天大日地钻在洗头屋里?

  抬脚动步的冯举旗,把周村镇镇街踏得很响,三步两步的,就又撵上了被他踢着的西瓜皮,这一次他没有再踢,而是抬起脚来,狠狠地踩在西瓜皮上。他或许是用力偏了,在把西瓜皮踩成几小块时,也把他自己滑了一下,不是我的手伸得及时,肯定会把他滑上一跤呢。我们身后的艳俗女子,一定看见了冯举旗的这一险招,便把她惹得不能自禁地笑了起来,是那种哈哈哈哈没完没了的大笑。好在李玉田、李玉兰操办婚礼的酒店不远,从艳俗女子的追问和笑声里逃出来,拐了一个弯,就是装饰得喜气洋洋的飞凤大酒店了。

  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李玉田和穿着白色婚纱的李玉兰,双双站在飞凤大酒店的门口,笑靥如花地迎接着一波一波为他俩贺喜的客人。冯举旗和我的到来,使李玉田和李玉兰很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欢喜,我俩离着他俩还有几步远,就见李玉田捉住李玉兰的小手,给我俩深深地行了个鞠躬礼……这对我俩,可是个特殊礼遇呢,因为我俩走来时,看见所有的客人,在往酒店里进时,他俩都只是点点头、握握手,没有对谁行鞠躬礼。对这样的特殊礼遇,我接受了,虽然不能还他俩这样的礼,但我扬着笑脸,很自然地恭喜着他俩,也祝福着他俩,而冯举旗却没有,脸色还是遭到艳俗女子追问时的那一种铁青,那一种冰凉。我伸手捅了捅冯举旗,他一定知道我捅他的用意的,但他依然故我,铁青着、冰凉着他的脸色,给热脸相迎的李玉田、李玉兰,没说一句恭喜祝福的话。

  冯举旗这是怎么了?他是还没有从艳俗女子的追问里回过神来吗?

  我是要猜想的了,但我的猜想被婚礼主持人的唱礼声打断了。新郎李玉田和新娘李玉兰,踏着婚礼进行曲的节拍,在婚礼主持人的引导下,以及众宾朋热烈的掌声中,携手双双走到装点得花红柳绿的婚礼台上,向来宾鞠躬致礼,向两家的老人捧茶换口,我就是这个时候被请出来,代表来宾祝词了。我有这个准备,在心里已打好了腹稿。走上台来,我先说了新娘李玉兰,说她就像天使。父母生育了她,一定希望她像天使一样美丽,像天使一样智慧,而她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也会给自己插上一双隐形的翅膀,这双翅膀,一只叫理想,一只叫爱……紧接着,我就又说了新郎李玉田,说他是一匹天马。父母生养了他,是想让他天马行空,扶摇直上的,而他也是,在成长的过程中,给自己插上了一双隐形的翅膀,这双翅膀和新娘的一样,一只叫理想,一只叫爱。今天,天使和天马把他们的翅膀轻轻地合起来了,合起翅膀的天使和天马,站在婚礼的殿堂,站在亲朋的面前,他们没有别的祈求,他们只为了一个让人心动的字,那就是爱!让我们祝福新人,祝他们爱得白头偕老,爱得地老天荒!

  新郎李玉田,新娘李玉兰,在我的祝福声里落泪了,我还看见新人的父母也落泪了。

  我在婚礼台上,享受着宾朋们热烈的掌声,走下来,坐到冯举旗的身边,我拿眼看他,以为他会为我的祝词夸赞我两句的,但是没有,他站起来,没等婚礼主持人点他的名,他就以新郎李玉田单位领导的身份,走上婚礼台,发表他的讲话了。

  显然是,冯举旗此时的脸色与婚礼的现场是不协调的,而他接下来的讲话,就与婚礼的现场更不协调了。

  婚礼主持人把麦克风递给冯举旗,他吹了一口,那一口吹得气太大了,以致都爆了麦,让婚礼现场的宾朋没来由地惊了一下。然后他说了,是掐着指头说的,说了周村中学的老师屈建文,说了周村中学另一位老师孙光辉,下来便说了站在婚礼盛典上的李玉田,接二连三,老师和自己的学生恋爱结婚,作为校长,我真的不知是该祝贺呢,还是应该脸红!说到这里,冯举旗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把,他说他的脸发烧了!话音未落,就又举手在自己的脸上很响地抽了两巴掌……他的这一举动,让李玉田和李玉兰,还有在场的宾朋,都感到特别地意外和震撼。为此我还想起冯举旗的父亲冯求是,老校长当年当着学生的面抽自己的耳光。今天,也是校长的冯举旗,又抽起自己的耳光了!不过还好,冯举旗只抽了自己两耳光,就不再抽了,但他声音提高了八度,把大家的耳鼓震得嗡嗡响着说,从今往后,谁还在学校里与自己的学生谈恋爱,就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哪怕你拿着刀子,以死相逼,在你丧命前,还是我丧命前,我都要先把你的教师皮给扒下来!

  热闹的婚礼现场静下来了,是那种静得让人心惊、让人窒息地静……。新郎李玉田的头低下来了,新娘李玉兰的头也低下来了,婚礼现场上,还有一些人的头低下来了,并且还有几声压抑着的抽泣,在静得叫人难受的气氛里传了出来。

  九

  鬼使神差,我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决定来为周村中学的师生作一场报告了。冯举旗在李玉田、李玉兰的婚礼上的那一通话,在我听来,他是发自肺腑的,虽然不是太好听,甚至十分伤人,但又怎么样呢?难道在一个乡村中学,能让师生恋这样的事,无休止地发展下去吗?为了给冯举旗搭把手,撑一撑腰,一个自觉没有资格的老新闻人,破天荒地上了报告台,来为师生们报告了。

  我不敢妄自尊大,在周村中学师生的注目下,我开口说了自己心里的一个真实想法。我说我是听过一些报告的,在陈仓城里,谁要乐意听报告,哪一天都有得听,什么文化学者,什么社会名流,什么精英大腕,张大了嘴巴,这也报告,那也报告,听起来是热闹的,有没有用呢?又的确难说。我今天来,坐在老师和同学的对面,要向大家报告,我非常地心虚,我不是名流大腕,更不是精英专家,我能给大家报告什么呢?我想过了,我是在咱们周村中学代过课的,我就说说我自己的一些生活经历,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帮助。

  我不是个会说大道理的人,很自然地把我和冯举旗通腿儿睡觉时说过的那些小事,核桃枣儿地报告给了大家,譬如我踢了李玉田火盆那样的事,因为心存愧疚,报告得十分真诚,大家也听得十分安静。在这样的氛围里,我更进一步地把自己打开来,说我羡慕在座的中学同学们,你们都是有中学的人,而我却不完全有。我不完全有不是我不想有,而是那个时代的问题,许多像我一样的知识青年,响应时代的号召,学工学农,上山下乡,失去了在中学读书的机会,到今天想起来,还是莫大的悔恨。人之一生,每一个阶段有那一个阶段的使命,特别是在中学读书的这一段时间,这是人生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时期,就像建筑师修建一座大楼,必须把地基打好,中学就是打基础的时期,人一生没有基础可不行,打不好基础更不行。

  我把我自己打开来报告给了周村中学听报告的师生,我把我自己都说感动了,但我发现,听报告的师生,却并不如我一样感动,这使我有了一丝丝的慌乱,怀疑自己报告得平淡无奇,不能触动听报告的师生。就在我慌乱着的时候,报告会进入到了自由交流的阶段,我希望这个时候,听了报告的师生们,能踊跃地向我提出问题,而我来回答给大家,以弥补我报告的不足。可是,却出现了冷场。

  因为冷场,我感到额头上很没出息地渗出一层细汗,我拿眼寻找着冯举旗,希望他宣布报告会结束,让我从众目睽睽下,较为体面地下台。可是,坐在身边的冯举旗没事人一样,不接我瞥来的眼神,也不宣布报告会结束。不过还好,听报告的任出息站起来,她带头向我提出问题了。

  站起来的任出息,先还扭捏了一阵儿,到她平静了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提问时,提出的问题,让我真是吃惊不小。

  任出息说:项老师好!你说你在该读书的时候,没有获得完全的中学学习,但你发展得不是很好吗?

  这是个问题吗?我被任出息问得哑口无言,答不出一句话来。

  任出息问出了她的问题后,稳稳地坐了下去,睁着她的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报告台上的我……我是难堪的,脸上有笑,但可以想见,我的笑比哭更难看。我回答不了任出息,但却不影响周村中学的学生们提问,好像是,任出息的问题,就是许多中学生向我提问的一个导火线,他们跟着任出息,一个一个,站起来向我提问了。

  是个男孩呢,他提问题时,可能因为激动,也可能因为害羞,脸儿红红的,声音不大不小,而且还有点儿慢条斯理,说他把周村镇大富起来的人做了一个调查,发现富了的人,都没怎么读书,反而是读了书的人,却都没能富起来。他这么说,让我太吃惊了,虽然我不能同意他的观点,但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而他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说是周村中学过去学习好的老学长们,一个个侥幸地考上了大学,拿到了大学毕业的文凭,结果怎么样呢?找个工作都难,差不多都给没怎么读书的人打工去了!

  这位男生的问题,让我想起我曾为报纸搞的一次调查,题目是这样的:“读书当下穷,不读书永远穷。”那个调查在《陈仓晚报》刊登出来后,社会上的反映,超乎想象地大,打电话给报社的有,投书给报社的也有,各种各样的声音,讨论得热烈极了,许多讨论,都超出了我那个调查报告的初衷。是的,我的初衷只是想要对一度甚嚣尘上的新的读书无用论,做一个调查和分析,让大家清晰上学读书的成本尽管很高,但不读书肯定是错误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文盲下去而不读书呢?

  措词着语句,我是要回答这位男生对我的提问了,但却有另外一个女生站起来,用她的提问把我的回答堵在了嘴里。这个女生就坐在任出息一边,她站起来,晃了一下脑袋,使她原来垂落在面颊上的长发,飘起来垂落到了脑后。

  她说了:学生怎么就不能和老师相爱?怎么就不能与老师结婚?许广平和鲁迅呢?他们是师生吗?

  一直以来,很能沉住气的冯举旗,在我身边霍地站起来,大声地宣布,报告会到此结束!

  在陈仓城里,作为一个资深媒体人,我曾受邀作过几场报告的,对象有在区一级党校学习的学员,有报社组织的通讯员培训,也还有两所城市重点中学,效果不能说多么好,但都还属不错的,却怎么在周村镇这样的乡村中学,造成如此不堪的局面……。台下听报告的师生,听到冯举旗几近愤怒的指令,站起来,三三两两地走散着,而我还僵僵地坐在报告台上,仿佛一截没有灵魂的木桩,呆呆地,呆呆地坐着。

  冯举旗提醒我了:走吧。

  杂乱的脚步声散去了。报告台下已没有了一个人,可我还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台下。我听见了冯举旗的提醒,我给他说:对不起。我的报告演砸了!

  冯举旗没接我的话,再次地提醒我:走吧。

  冯举旗提醒得不错,我是该走了,不仅是走离报告会的会场,还应走离周村中学。

  我站起来,应了冯举旗一声,说:走吧。

  我这么应着冯举旗,一站起来,就走出了周村中学……。我和冯举旗是约定好了的,作完报告我就走,所以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周村中学。冯举旗没有再挽留我,他跟着我,一块儿走了出来,这便又一次地走到了梧桐树的浓荫下,要不是树上的喜鹊,赶着点儿啼叫一声,我是会低头匆匆走过的,喜鹊叫了,我就仰起头来,但我却没有看见喜鹊,看见的只是刻在梧桐树身上的那双眼睛……。冯举旗给我说了,这双眼睛是老校长把冯举旗叫回来,让他把梧桐树从他们家门口移栽到周村中学的门口时,老校长自己刻上去的。老校长那个时候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他在往梧桐树身上刻那双眼睛时,上牙咬着下嘴唇,用一把小刀,认真地在梧桐树身上刻着一双眼睛,到他把那一双眼睛刻好时,他的上牙都把下嘴唇咬破了。当时的情景是,梧桐树上的眼睛流着青绿的汁水,老校长的嘴唇上流着鲜红的血水。

  老校长冯求是看着儿子冯举旗把梧桐树栽起来的,端端正正地栽好在周村中学的校门口,这就给冯举旗说出了他压在心底里的那句话。

  老校长冯求是说:你是我的娃,你就老实回来,当个老师,我的眼睛望着你哩。

  这几乎就是老校长冯求是的临终遗嘱,不多几天,他撒手去了。作为儿子的冯举旗,乖乖地从他工作着的陈仓市委大院回来,在周村中学,做了一名中学老师,直到他也像老校长冯求是一样,做起周村中学的校长。

  我看着老校长冯求是刻在梧桐树身的眼睛,喃喃地低语了一声:老校长的眼睛像是越睁越大了!

  我不知道冯举旗看着梧桐树上的眼睛还有别的感觉没有?我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我的眼睛发酸,而且也还模糊起来。我不敢再看,慢慢地往下挪着我的目光,挪到平视的时候,任出息的身影,却鲜亮地闯了进来。

  任出息是从校门口走来的,她走得很急,正走着,却突然站住了,向梧桐树下的我和冯举旗看了一看,像她走来时一样,又迅速地转身,匆匆地走了去。

  她是来向我道歉的吗?我是这么看她的,因为我从她瞬间的那一眼里,看见她的眼里满是歉意,而且又还充满了一个乡村中学女孩特有的清澈与单纯。她回头走着,只走了两步,却又抬脚跑了起来,飞快,大步,没有一点的扭捏做作,也不担心我和冯举旗盯在她后背上的眼光。

  我给冯举旗说:你有麻烦了!

  我给冯举旗说了这句话后,没等他说什么,就又补了一句上来:郎抱玉离婚了。

  十

  我没有说错,冯举旗确实遇到麻烦了。麻烦不在别人,就是他的学生任出息。

  是我走离周村中学的那天晚上呢,任出息来找校长冯举旗了。过去来找冯举旗,她都是要喊报告的,便是那次我到周村中学搂抱着梧桐树,被任出息误以为树贩子而紧急报告冯举旗时,她到他宿办合一的房门口,也都喊了报告的。但这一次,她没有喊报告,而是在大木板上,举手轻轻地敲了三下。冯举旗那个时候斜靠在床上,在看一本起名《手铐上的兰花花》的书,这本书刚获鲁迅文学奖,作者就是周村镇上的人,起初的时候,只是一个木匠,对文学有着一种先天性的情怀,后来鲤鱼跳龙门,到省城的西北大学上了三年作家班,这便留在省城,先在媒体工作了许多年,如今回归文艺团体,搞起了专业的创作,三五年的时间,创作之丰,被评论界惊呼为“井喷现象”,获得多项文学大奖。获奖后,记者采访他,他不无自豪地声称,文学就是他的情人。冯举旗喜欢这位作者,读了他的一些作品,更把他视为自己的文学挚友,刻意地找来他的所有作品,想要认真地阅读一番……冯举旗抓紧时间,在灯下阅读得正是入迷,倏忽听到有人敲门,这便下床来,趿拉着鞋子,向门前走着,手都挨着门闩儿了,就又听到了三记轻轻的敲门声。

  这是任出息在门外的第二次敲门。

  冯举旗把门拉开来,一股灯光打出去,打在任出息的脸上,作为一校之长,又兼任政治老师的冯举旗,太熟悉这张朝气蓬勃的脸了,她被公认为周村中学的校花,暗地里,有她的同学,还有她的老师,给她传过条子,写过信,但她那张白生生的脸儿,仿佛一块冻实了的冰板,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但对冯举旗就不同了,每一次见他,脸不红不说话,冯举旗给他们班上政治课,面对着他,她的脸儿一直能红一堂课。冯举旗不是看不出任出息给他表现出的红脸,他是懂得的,懂得了就只有回避。这让冯举旗好不苦恼,好像是,他越是回避,任出息越是主动,就在我到周村中学之前的一个晚上,做着复读班政治课代表的任出息,来给冯举旗交班级作业来了。

  报告——晚自习后,任出息到冯举旗宿办合一的门外如常给他报告了。

  冯举旗也如往常一样,软软地说:进来。

  任出息一手托着作业本,一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这与往常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任出息从门外进来,又还把门小小心心地掩了起来,然后小脚碎步地走到冯举旗坐着的办公桌前,把一摞卷角翘页的作业本搁到桌面上,站着没有走,两只空了的手,相互纠缠着,揉一下,搓一下,又扭一下,目光不看冯举旗而是低头在自己的脚尖上,一声不响。

  冯举旗微微地笑着,很温暖的那种样子,他伸手移来一把没有靠背的小几子,给任出息说:坐坐,你坐。

  任出息坐在了几子上,但她坐得很浅,差不多只有一半的屁股担在上面,依然低着头,说:冯老师,我那篇作业您看了?

  冯举旗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佩服这个复读生的措词水平,什么她的那篇作业?凡是学生的作业,冯举旗自然是看了的,他所授课的学生作业,他怎么能不看呢?不仅看,而且看得十分认真,好的他还要批语表扬,不足的他要清晰说明。但是,任出息说的那篇作业,可不是他授课的作业哩,是她夹在作业本里,对冯举旗的一份真切的表白。任出息在那份表白里,真诚地表达了她对冯老师的爱慕。她赞赏冯老师的敬业精神,崇拜冯老师的教学能力,热爱冯老师的人格魅力。但是冯老师太清苦了,数十年如一日,献身乡村教育事业,把自己的青春耽误了,如果……任出息把“如果”写得墨很重,仿佛写着时还流了泪,把两滴咸涩的泪水滴落在那两个字上,让那两个字洇开来,非常地鲜明,非常地醒目,她在给自己鼓着力气,下着决心,在“如果”两个字的后面,很谨细,很工整地写了这样一句话。

  任出息写了:我想把冯老师的青春补回去,冯老师你呢,你同意吗?

  这份被任出息说成作业的表白,冯举旗在看的时候,他的脸是烧的,心也是烧的……他甚至想到了郎抱玉,那个他大学时的初恋女友,给他也写过一份表白。郎抱玉的表白,是夹在一本《鲁迅文集》中,于大学的图书馆里,交给冯举旗的,尽管郎抱玉表白的措词与任出息的不甚一致,但所传达的那一份感情,是一样的。她们都很大胆,也都很真挚地表达了她们内心的爱。冯举旗不是石雕的,更不是木刻的,异性的爱慕,他自然会热血沸腾,并给予对方应有的回应。譬如郎抱玉,冯举旗收到她的表白后,他就很快地与郎抱玉好了起来,在大学的校园里,他们出双入对,卿卿我我,到大灶吃饭,谁到早了打两份,并排放在饭桌上,等着另一个来,来了一起吃;上图书馆阅读,谁到早了占两个座位,等对方来了,商量讨论他们的读书心得,以及下一步的阅读方向,要读沈从文,就都读沈从文,要读老舍呢,就都读老舍;毕业分配在陈仓市,冯举旗招录进了市委办公室,郎抱玉招录进了《陈仓晚报》,工作在一个城市里,他俩还延续着大学校园的恋情,而且还不断升温,相互商量着,都要租房结婚了。冯举旗被老父亲冯求是叫回了坡头村,把他留了下来,接了他的班,当了周村中学一名青年教师,这便生生地把一对好姻缘拆了开来……。看着任出息写给他的“作业”,冯举旗想着郎抱玉,他的心有种说不出的痛。冯举旗自己知道,他老大不小了,他需要异性的爱,需要异性对他的抚慰,特别是在工作不很顺心的时候,或者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更加渴望异性的温暖,然而……拿着任出息写给他的“作业”,冯举旗的手抖颤了起来,把那片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页,抖颤得哗哗地响,闭上眼睛,不敢多看,拉开抽屉,压在抽屉里的一叠文稿下面。

  冯举旗是一校之长,他怎么能接受一个学生的爱呢?

  不能够喔,绝对不能够,不仅他不能够,任谁都不能够的。此前,学校的老师,有两位和他们的学生谈了恋爱,结了婚,为此造成的社会舆论,是太不好了,这使冯举旗羞愧,脸上无光。他没有别的办法,对任出息,他只能装糊涂,装无知。

  冯举旗给任出息说:什么作业?你还有什么作业我没看吗?

  任出息笑了,笑了的她把低着的头抬起来,看着冯举旗,看得大胆而热烈。她说:你看了,你全都看了,你就说句话吧,甭使自己难受了。

  冯举旗的脸沉了下来,说:你是一个中学生,中学生的任务是什么?好好复习,参加高考。

  任出息却没被冯举旗的黑脸吓住,她更进一步地表白说:我能高考上吗?冯老师,咱们中学谁都可能考上大学,我不能,这我知道,你也知道,我有那个决心,但没有那个力气……

  冯举旗打断了任出息的话,说:没考你咋知道?

  任出息说:三年了,我还不算考吗?冯老师,我实话给你说,我考一年考不上,还来学校复读,我考一年考不上,又来学校复读,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是为了你,只要我能看见你,看见你在我的眼睛里,我就很满足,很幸福呢!

  冯举旗从他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他绕过任出息,把虚掩的门拉开来,给任出息说:时间晚了,作业上还有什么问题,明天可以再讨论。

  讨论……冯举旗打发任出息的词儿是讨论,这太有意思了。

  任出息记下了冯举旗可以讨论的话,今夜到冯举旗的房子里来,和他再讨论了。没喊报告,而是以敲门的方式跨进冯举旗房子里的任出息,自己动手,把她过去坐过的那把木几子拉过来,踏踏实实地坐在上面,开门见山地给冯举旗说了。

  任出息说:我退学了。

  冯举旗吃惊地应了一声:退学?退什么学?

  任出息说:退了学,我就不是你的学生了。我不是你的学生,我就不犯你的校规,我就能够爱你,获得你的爱!

  如此地明目张胆,如此地心迹坦荡,让冯举旗已不是吃惊了,而是震惊。他霍地站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但却充满了一种愤怒的意味,说:胡闹!你简直就是胡闹!

  任出息却不示弱,说:我没有胡闹,我是一片真心。

  冯举旗依然是他低吼的责备,说:你如果还想让我当周村中学的校长,你就乖乖地出去,好好地复读,行吗?算我求你了。

  任出息骄傲地笑了一下,她从木几子上站起来,给冯举旗扮了个鬼脸,然后转过身去,走出了冯举旗的房子。

  十一

  曾经的恋人郎抱玉,也突然地关心起了冯举旗。

  我把冯举旗撰写的乡村中学实况拿回报社,结合我在周村中学两日的调研,以及后来又跑了几个乡村学校的情况,写出一篇分析,发在报社主办的内参上,郎抱玉看到了,就手拿着当期的内参来找我。报社的办公场所,不像政府或是别的什么机关,都是一间一间,隔得很封闭的小房子,有什么秘密,都能够很好地关在房间里,不为他人所发现。报社的办公场所是开放式的,在一间大平台里,用标准化的塑钢和玻璃隔断,整齐划一地隔出一个一个的小空间,几十个人,一人一个小空间,张望着眼前的电脑屏幕,苦心孤诣,斟字酌句,敲打着自己的新闻稿,在这样的环境下,谁能有什么秘密和遮掩呢!因此,郎抱玉拿着内参来找我的那一种急切,很自然地被报社的同仁都看见了。

  表现总是淡定的郎抱玉,拿着内参找我时不仅是急切的,甚至还有那么点儿失态。她匆匆向我走来时,因为急切,还因为失态,把与我相邻的几位同仁,撞得都抬起了头,睁眼望着她,不晓得她是怎么了?抑或什么事让她受到了刺激?她倒好,对大家追着她来的眼睛,不管不顾,直扑到我的侧旁,把内参往我的眼前一推,这就问我了。

  郎抱玉问:你去周村中学了?

  我应着她,说:去咧。

  郎抱玉问:周村中学的情况是你内参写的那样吗?

  我回答她:不仅周村中学,现在的乡村学校,哪一家不是那样?

  郎抱玉却似信非信地像是问我,同时又像是问她自己,呢呢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呢喃着的郎抱玉,这时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同时也感觉到采编室里众多同事投射到她身上的眼光,她把推到我面前的内参轻轻拿起来,在手上捋了捋,没再问我什么,轻轻地转过身,离开我向一边走了去。这时的她,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淡定,一步一步,走得安安稳稳,没再撞上一个人,也没再撞一件物……。郎抱玉的编稿平台不在我们这一块,大家的眼光送着她,我的眼光也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在我们的眼光里消失。我不知道别的同事,此刻是怎么想的,但我意识到,郎抱玉和我没有完,她还会问我一些情况的。果然,到要下班时,郎抱玉把电话打给了我。

  在电话里,郎抱玉问我:有时间陪我喝茶吗?

  我回答了她,说:如果不叫我掏钱,我乐意赔出时间喝茶的。

  郎抱玉说: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本来我还想说弄得这么正式,咱们是要说情谈爱吗?但我听出了郎抱玉话里的话,就没再调侃她,便问了她喝茶的地方,收起了电话,把手头的活儿收拾好,就赶去喝茶了。

  陈仓城里有“三多”,洗头洗脸的地方多,除此之外,就是喝茶聊天的地方多,出了报社的院子,往左一溜子,就都是装饰得艳俗的洗头洗脚屋,往右一溜子,就都是装饰得古色古香的茶馆了。货卖堆山,“三多”分野扎堆在报社两侧的大街上,使这一段街市,就特别地繁盛,红男绿女,摩肩接踵,要多热闹有多热闹。郎抱玉选择的茶馆,是距离报社最远的一家,我混迹在人流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很强的欲望,也潮水一般的涌动着,这让我想起了那个不怎么常用的成语,人欲横流。

  我把他人撞了许多次,他人也把我撞了许多次,这才走到那家茶馆门前,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我看见了郎抱玉,她比我早到,就坐在茶馆拐角的一个地方,手里依然拿着那份写了乡村教育的内参,低头认真地看着……。在报社,郎抱玉是公认的美女记者,她不仅人样儿美,出手的文章像她的人一样美,却还非常地低调,从来不事张扬,默默地做她的人,做她的事,所以,她在我的眼里,是要比别人高看一些的。这些年,报社的中层实行竞争上岗,以郎抱玉的业务能力,还有她的好人缘,只要她参与竞争,我相信,她是会竞争到一个自己的位置的,可她偏偏不出手,为此我还私下问过她,她的回答清清淡淡,说我这样不是很好吗?

  想到此,我真是为她而遗憾了,同时又还为冯举旗遗憾。常言说,好男难娶好女,好女难嫁好男。唉,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声,不晓得这是怎样一个道理,真是太背谬、太荒唐了。阴差阳错,冯举旗回乡教书至今未娶,郎抱玉把自己嫁出去了,嫁了几年,离了婚,又是单身了。这样的结果,对于他俩来说,是喜?还是忧?我说不清楚,想来便是冯举旗和郎抱玉他们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不过,我可以为他俩而努力,他俩自己也可以努力啊!

  身穿素色旗袍的门迎小姐,对我欠着身子,轻轻浅浅地问了声“先生好”,便欲给我领台,我摇手拒绝了,径直走到郎抱玉的跟前,坐到了郎抱玉的对面。

  我给她说了:抱歉,我手头还有些活,弄完才来,让你久等了。

  郎抱玉笑了笑,算是对我抱歉的认同。

  郎抱玉没有接着我的话往下说,她就那么浅浅地笑着,把一盏茶推到我的面前,我端起来,正要往嘴里倒的时候,郎抱玉也把她面前的茶盏端起来,向我伸了过来,与我端着的茶盏碰了一下,这才一仰脖子,倾进了她的嘴里。我慢了半拍,但我也如郎抱玉一样,把茶盏搁在嘴唇上,仰脖子灌了下去……我的味蕾,刚一接触倾进嘴里的汁液,就很清晰地知道,我喝进嘴里的东西,不是茶,而是茶盏斟着的酒。我吐了一下舌头,很夸张地出了两口气。

  我说:郎抱玉呀,你可真有创意,在茶馆里约人喝酒。

  郎抱玉说:喝酒不好吗?

  我说:好好好,有美女郎抱玉作陪,喝啥都是好。

  真真假假地说着,郎抱玉端起茶盏,和我又满满地干了一下。

  喝过了酒,郎抱玉收起她脸上浅浅的笑,向我赔着些祈求的口气说:把你见到的冯举旗,给我仔细说说。

  茶几上有郎抱玉叫来的酥脆花生、干炒葵花子以及酸辣小白菜等几样可以下酒的东西,我抬手捏起几颗酥脆花生,脱去外边的薄皮,把白白净净的花生仁儿扔进嘴里,嚼了嚼,思谋着想给郎抱玉说说冯举旗的,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怎么说。

  没奈何,我掩饰地对郎抱玉说:冯举旗……对,我把知道他的事都写进内参里了。

  郎抱玉说:我看过几遍了,知道那只是冯举旗的一部分,而不是他的全部。

  我还想狡辩的,嘴张开来,还没发出声,就被郎抱玉看破了,她便插话进来给我提示了。

  郎抱玉说:你给我说说他的生活吧。

  也许是酒的作用,郎抱玉的脸红扑扑的,她给我又斟上一盏酒,也给自己斟了一盏酒,这一次她没和我碰盏,而是自己端起来,慢慢地吸进她的嘴里,吸空了茶盏,放在茶台上,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酒了……郎抱玉是能喝一点酒的,但我没见她这么喝过,怕她在茶馆里喝伤了身子,就伸手挡住了她。

  我给她说:酒多了伤身,你知道吗?

  郎抱玉却不听我的劝,躲着我的手,坚持要把她端在手里的酒再喝下去。我能怎么样呢?我大概只能依着郎抱玉的请求,把我知道的冯举旗,核桃枣儿地都说给她了。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到现在,还单身一个。

  郎抱玉想要知道冯举旗的生活,可能就是我要说的这一句话。她听我刚一说出口,眼里便喷出泪花儿,愧悔不已地责怪起了自己,说:都是我的错,我把冯举旗害了。

  我劝起了郎抱玉,说:两个人的事,咋能都怪你呢?

  郎抱玉说:就是只怪我!

  恰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拿出手机,把手机盖子翻起来,这就看见“冯举旗”三个字,硬邦邦地撞进我的眼睛。我把手机贴到我的耳朵上,眼睛从茶几上越过去,直视着郎抱玉,而郎抱玉敏感地看着我……。手机是通着的,我都听得见冯举旗在那边的喘气声,可他却不说话,静静地持续了一阵子,我等不来他的话,便打算自己来说了,却听见对方收线后的一片忙音。

  郎抱玉看出了电话里的蹊跷,她问我了,说:是冯举旗打来的电话吗?

  我点了点头,说:是他打来的。

  十二

  他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啊,你说,他把电话打给你,又什么话都不说,还把手机挂了,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郎抱玉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我一头雾水,使我不知,我和郎抱玉约在茶馆喝酒,冯举旗打电话给我,又啥话不说挂断电话,其中有何问题?当时,我把电话就回了过去,可我听到的依旧是无人接听的忙音。起初,我还以为他的手机没电了,等了一阵再打,还是旧样子,我就知道冯举旗是故意的,他把手机关了。

  冯举旗为什么要关手机呢?

  我决定要再去周村中学看望冯举旗。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郎抱玉,她也毫不犹豫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定。

  郎抱玉说:我跟你一起去。

  有了许多日子的熬煎,虽然积攒了些年纪,却依然青春靓丽的郎抱玉,明显地暴露出些许憔悴感来。她表示了要跟我一起去看冯举旗的决心后,就还加重了语气,重复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郎抱玉说:我要帮助他。

  郎抱玉说:我一定要帮助他。

  郎抱玉没有我自由,我是跑外的记者,说走就能走,她是坐班的编辑,要走开几天,就得加班把要干的活都干出来,再找个人为她顶班,她才能脱出身来。便是如此,郎抱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向值班的老总说了一声,没等人家批准,就催着我上路了。

  我们出行,还没有自驾汽车而去的能力,我们只有搭长途客车,先到岐阳县城,再在那里搭短途客车,往周村镇上去。旅途中,我还把我没有告诉郎抱玉关于冯举旗的事,断断续续,差不多都说给了她。这是因为,我有一些顾虑,怕郎抱玉见到冯举旗后,知道了那些事,会回过头来怨我的。

  我说着,就说溜了嘴,把中学生任出息追求冯举旗的事也说了出来。

  我说:现在的中学生真是大方。

  郎抱玉说:大方?怎么个大方?

  我说:他们同学们之间,自个儿早恋。

  郎抱玉说:你说的可不是新闻。

  我说:对着哩,中学生自己早恋确实不新鲜了,可中学生向他们的老师求爱呢?你说,可还是新闻?

  郎抱玉说:好像也不能算是新闻呢。

  我说:搁在冯举旗身上呢?有学生向他求爱,你觉得……

  我的话没说完整,即被郎抱玉打断了。她说:你真会胡编,冯举旗是啥人,我比你知道,中学生恋老师,恋谁我都相信,但要恋冯举旗,你来打我,打死我都信不过。

  郎抱玉坚决否定着我说的话,但我听得出来,她嘴上的否定,并不说明她在心里也是否定的,反而是,嘴上的否定,暴露的却可能是心里的承认。

  话题在这里僵下来了,我没向郎抱玉再说什么,而她把头偏向汽车窗外,也不说啥,看着从汽车窗口掠过的一棵棵树木,以及远一点儿的村庄和村庄里的零零星星蠕动的人影、拴着的牛马、乱跑的鸡狗……,这么僵着,一直僵到公共汽车减速停在周村镇上,我和郎抱玉一前一后地走下车来,都没有互相说话。到了这时,我蓦然怀疑起自己来,为什么要给郎抱玉说女中学生相恋冯举旗的事情?

  是啊,我说得可太不合时宜了。

  我这么说给郎抱玉,是想发挥怎样的作用?起到怎样的效果?这么一想竟想得我头昏脑涨,糊里糊涂的,陪在郎抱玉的身后,向周村镇北口上的中学方向走去。我们走了几步,便觉得周村镇上有股躁动不安的情绪在涌动。怎么就有了这种情绪呢?这时的我是不知道的,郎抱玉肯定也不知道。我只是感到,走得离周村中学的方向越近,越是浓厚地散发出来那样一种情绪……我前面的郎抱玉,像我一样,似乎也有所感觉,她回过头来看我,目光里透露着几分慌乱,她的慌乱,也立即引起我的慌乱,我想到了周村中学,想到在周村中学当校长的冯举旗,难道是,周村中学出了什么问题?冯举旗出了什么问题?

  啊啊啊!我和郎抱玉都在媒体工作,知道和接触过的关于学校里的问题还真是不少,隔几天就要曝光一起的,有老师打学生的,也有学生打老师的,还有老师不堪重压割腕的,更有学生不堪重压跳楼的,当然还有师生恋惹出悲剧的,五花八门,说不清,理还乱……周村中学和冯举旗,会出一个怎样的事情呢?

  慌乱的我和郎抱玉,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便都不约而同地问起身边的人来,那些躁动的、不安的人们,不等我们把一句完整的话问出来,就都毫无戒备、毫无掩饰地给我们说了。

  他们七嘴八舌,说:撤点并校,上边把周村中学撤并到另外一所学校里去咧!

  七嘴八舌的人群里还有人说:好好的一所中学,说撤就撤了。怎么就不征求我们的意见呢?以后让娃读书,要多跑多少冤枉路呀?

  躁动不安的人群,从这一话题里扯开来,就抢着都想说几句,呜里哇啦,吼叫成了一锅粥,但我和郎抱玉听得明白,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都愿意保留周村中学的编制,而不愿撤并到别处去。大家说得热烈,说得激愤,正说着,有人认出了我。认出我的人可能是坡头村的,也可能是我参加那次婚礼见过面的,因此,这些人就挤出人群,冲到我跟前来了。说我是大记者,一定要帮他们把意见反映上去,保住他们的周村中学。

  当他们向我提出要求的时候,有人还不时地夸赞冯举旗,他们说了:多好的一个校长啊!

  一个人夸赞起来,跟上就是众口来夸了,他们说:为了办好我们周村中学,他把自己亏下了,到了今日,连个家都没成!

  我知道我的嘴在众人的反映声里,也是不停地说着的,但我说了什么,自己却一点都没有印象,只记得我推着身前的郎抱玉,请求大家让一让,让我们到前边去……对于我的请求,大家给了面子,自觉让出一条通道,让我和郎抱玉,很容易地穿过人群,走到了周村中学的门前。

  撤点并校……我从躁动的人群里获得这个消息时,我还不知道,造成这一结果的根本原因,就是我写的那篇内参消息了。当期的内参,送到了市委、市政府以及相关部门,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当即批示给教育主管部门,指示他们作进一步的调查,并拿出整改措施来,以便很好地解决像周村中学这样的乡村学校的办学困难。教育主管部门没敢怠慢,立即组织力量,深入到周村中学来了,满心欢喜的冯举旗,笑脸迎接着调研组的人,但是半天不到的调研,回去后拿出的整改措施,用红头文件送到冯举旗的手里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当时,手拿文件的冯举旗,把他期待的笑脸,蓦地换成一副哭相,给上级主管部门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斩钉截铁,撤点并校是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决定,是彻底解决周村中学问题的唯一办法。

  冯举旗打电话不行,还去找了上级主管部门,结果他连主管领导的面都没见上。百般无奈时,他想到了我,那次我和郎抱玉在茶馆里喝酒时,接的就是他的电话,但他没说什么,把电话挂了,然后还关了机。

  绝望了的冯举旗,回到周村中学,很沮丧地向全校师生宣布了上级的这一决定,其时,师生们莫不震惊愕然。不过还好,大家在冯举旗的安排下,冷静地,进行着每一日的教学工作,好像是,最后的日子里,教师们教得比平时还认真,学生们学习得比平时还扎实,捱到今日,上级教育部门来了人,镇委和镇政府也来了人,大家来要进行一个仪式,一起摘下周村中学的校牌,由并过去的那所学校来人,接过去,然后使有着半个多世纪办学历程的周村中学,在这一带人们的心里,成为一个过去了的记忆。

  我和郎抱玉从人群里挤到校门口时,摘除校牌的仪式已经结束,可是站在校门口,齐茬茬穿着校服的学生们都还没有散去,还有周村中学的老师,也都静静地站在同学们中间,望着摘牌后的上级领导和镇委、镇政府的领导端着似笑非笑的脸孔,鱼贯地离去。冯举旗就站在列队的学生和老师的前面,他伸着手,和离去的上级领导以及镇委、镇政府的领导,礼节地握着手……一一地握着,送走了一长串的领导,他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同时也把自己的眼光收了回来,他去看原来挂着校牌的地方,那地方已空得只留一方被校牌长期遮盖着的白斑。冯举旗的眼光从那片白斑挪起,慢慢地挪到了依然郁郁葱葱地挺立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上,他仰起头,从梧桐树蓬勃的树冠上一点一点地往下看,他看着,就看见了梧桐树上的那双眼睛,父亲冯求是的眼睛,冯举旗不知道自己流泪了,看上去,却发现像是梧桐树上父亲的眼睛在流泪……任出息此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方绣着碎花的手帕,举起想给冯举旗擦去脸上的泪水,她举着手帕,都已举到冯举旗的脸上了,却被冯举旗粗暴地拨开来。

  任出息几天前就把学生服换掉了,她今天穿了一身非常合身的连衣裙,素白的底色,印着星星点点的碎花。郎抱玉这时可能相信了我在路上给她说的话,她望着冯举旗和任出息,有点不能自持地软了一下,但她迅速挺了挺身子,随之还张口叫了一声。

  郎抱玉叫的声音不是很大:举旗,冯举旗!

  郎抱玉的叫声虽然不大,冯举旗还是听到了,他把注视在梧桐树上的目光收回来,往他的身后瞥了一眼,他一定看到我和郎抱玉了,可他没对我俩作任何表示,他匆匆的一瞥,便又转回头去,冲进了已摘去校牌的周村中学,把他父亲冯求是原来为学校的老虎灶劈柴时用的,后来他又为老虎灶劈柴时用的斧子掂了出来,对着树干挺拔、树冠葱茏的梧桐树砍了去!

  冯举旗砍树的举动,弄得大家都惊愕住了,大气不出,小气不喘,呆呆看着他,一斧沉闷、一斧脆亮地砍着梧桐树,砍飞起来的树屑,白蜡蜡溅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然后又落下来,埋在冯举旗的脚下,让人看去,惨白惨白,不忍直视。

  眼睛!那双刻在梧桐树上不死的眼睛啊!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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